《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演出前,宋家老老少少一一到齐,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三爷四周。每家人跟前都放着一张做工精美的柏木桌子,上面摆满了水果瓜子饼子干巴牛肉条等食物,嘴馋的还令厨子端来卤肉,泡椒鸡爪子,嫌厨子手艺不好的,便令丫鬟到街上摊子上买各种麻辣之物,搞得戏台前一股股怪味,多年前长辈的是要呵斥的,时下宋家光景虽说仍然红火,但心思却是散的,要这么团圆一回,得费些口舌,三爷和他那四个太太,对晚辈因贪吃而不顾及场面,都不作理会,充其量指责几句,便作罢。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碍于三爷情面,在天黑前先后回道宋家大院,三爷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颇满意,几个太太更是深感欣慰。三爷的四个娃娃中,老三,即三老爷打小就喜欢看川剧,宋家婚丧嫁娶等大事或大大小小的节日,大多要请戏班来戏楼演出,小娃娃中三老爷是最欢喜的,每次都坐在最前面,看得如醉如痴,他娘一度疑心他入戏太深,出不来不说,说不定哪天就跟戏班子跑了。三爷说,我的娃娃,没那么贱,更不是那个穷酸辛劳的命,等他长大了,就没事了,戏嘛,终归是戏,不可当真。三太太说,你不是说,活人是戏,戏如活人吗?现在改口了?三爷不屑地说,你们婆娘家家的,懂个啥?戏是演的,人可是活的,演不出来的。三太太说,我看这天下之人,哪个不会演,不会装的?三爷不得不收回傲慢的眼色,看了看三太太,肚子里说,没想到这婆娘还有二两脑髓,嘴上却道,看来你还是明白人,不过,看戏虽说也就是看人事,但到底还是戏,分不开,要活出人样来,想都别想了。
  四老爷虽说在抢占中学地基的事件中丢了些颜面,三角城的人都说,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一手,要不是出了这件事,我们真还被他骗了,但总的来说,他是占了便宜的,尤其是跟官府的过从较之以前更加密切,他自然还是很满意的。二老爷通过中学地基这件事,算是看透了官府,也渐渐意识到之前自己与官府的良好关系,已经开始变味,虽说还不至于破裂,但官府已经明显倾向于四老爷。三爷看出了苗头,便对三老爷说,出点血,赶紧去官府打点打点。三老爷也是看得到事情得人,便去了官府,但官府中人即便收了那些银元,却远没有以往的客气,让他颇为懊恼和布满。这次回家来,与其说是看戏,给三爷拜寿,不如说是探探三爷和各兄弟的口风,权衡一下利弊,再作打算。但拜大寿是头等大事,几个各怀心事的弟兄伙,只得暂时将自己的事情搁在肚子里,给三爷拜了寿,便是看川戏。只是除了三爷三老爷等几个人之外,宋家其余人等都不懂川剧,包括二老爷四老爷,但他们每个人每每在这样的情形下,都要做出很孝顺,懂川剧,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毫无生分的样子来。
  阿芝坐在大老爷太太旁边,中间是坐得越来越稳,口吃越来越清晰,怎么看都比之前更像大老爷的大少爷。为了稳妥起见,大老爷的婆娘让一个家丁坐在大少爷背后,随时防备他坐不稳跌倒。阿芝说,下人们粗手粗脚笨头笨脑,又爱热闹,往往伺候不周。她给大老爷太太出了一个主意,用一根绸带将大少爷绑在椅背上。大老爷和他太太都说她是脱了裤子打屁——多余。但三爷在一边帮了腔:“我看绑着好,大家都踏实,不然的话,他要是听高兴了,一个狗啃屎,说不定人就没了。”大老爷和他婆娘才住了声,女人还瞧瞧地给大老爷说,你看看爹的样子。大老爷这才发觉三爷的坐姿实在说不上雅,比他的大孙子好不到哪里去。虽说没有将他用绳子捆绑在宋家最大最有气派的上等柏木做的近似皇帝龙椅的太师椅上,却在椅子正中放了一个请三角城最好的木匠做的一个近似于碓窝的凹状物,用两床蚕丝被垫实,三爷被放进去之后,还在空隙处加塞了棉被等物,三爷可算是稳坐“龙椅”了。大老爷说,爹那样子才叫踏实。他婆娘笑了起来,道,屁股尖的人才坐碓窝,也难怪,你是他生的,又是老大,屁股也尖。大老爷低声呵斥道,就你喉咙粗嗓子大,教都教不出来,这种时候,说话声音要小,要文雅。婆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老娘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要你教?假老练。但声音却小了很多。
  三爷的四个太太是跟在他身后到了戏台前的,分坐在她们的儿子儿媳身边,各自说了一席属于母子婆媳之间的话之后,便用只有她们才听得见的声音念起了经。
  当杨贵妃在一群提着灯笼,身着浅蓝色衣装的彩女的簇拥下,款款行进于戏台上时,嗡嗡营营叽叽喳喳的人群这才安静下来。三爷不自然地翻动了几下嘴唇,露出了两只獠牙,好像它们也要看川剧似的。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獠牙闪出的寒光,只有舞台上的“杨贵妃”看见了,愣怔了一下,才唱将起来:“王传诏百花亭前君妃共饮……杨玉环得恩宠奉诏伺君,起凤驾鸣玉珮宫灯导引,踏月色步星光前往百花亭……”当高力士裴力士二人信步登场,对着杨玉环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恭喜娘娘凤驾千秋!”时,戏台下一阵哄笑。在这场对于宋家人来说极为难得的轻松和谐气氛中,阿芝先是感到舌头下冒出了一股酸水,由不得她闭嘴就吐了出去,之后便是一阵极度的恶心。她掏出手绢,将嘴擦干净,将胸口按住,不料越按越恶心,张嘴便发出了几声怪叫,胃子似乎就要从嘴巴里掉出来。大老爷婆娘听见声响,便转过头来看她,她赶忙用手绢将嘴巴捂住,身子抽了两下。大老爷婆娘道:“你在做什么?”大老爷婆娘此番又忘记了大老爷的呵斥,管不住她的大嗓门,那一声问话把“杨贵妃”的高腔都给盖住了。三爷等人纷纷转头侧身来,将大老爷的婆娘盯住,意思是:“你要唱戏,就上去呀,在台下干吼啥的?”大老爷赶紧对大家说:“没什么,就是自家人说了几句话,大家继续看戏,继续看戏。”台上的杨贵妃倒没受到影响,继续唱下去,将自己对唐明皇李隆基的深情、对其食言的怨恨都表演得逼真传神,令观者动容。这时,阿芝再次感到胃中翻腾,便张大了嘴巴,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按在颈窝处,想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但除了清口水之外,什么东西都没出来。她婆婆,也就是大老爷的婆娘不甚其扰,满脸厌烦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撑不住了,便捂住嘴巴,跟谁了也打招呼,便匆匆走了。大老爷婆娘对大老爷说:“这鬼女子,今天是吃错东西了,还是撞鬼了?”大老爷说:“这个时候你管她是撞鬼还是撞猪,好生伺候爹,才是正道。爹和娘都在看你了,你不要到处乱看。”婆娘鼓着眼珠道:“那我看什么?”大老爷低声道:“看戏!”但女人到底还是没有战胜突然涌上心头的不安,便将嘴巴靠近在大老爷耳朵,道:“仙人板板,我右眼皮突然跳得凶。要出事!”大老爷恨不能将女人的脖子拧断:“有什么事,等戏演完了再说,你现在就把嘴巴给老子闭上!”女人怒了,道:“老子?你是谁的老子?”话音刚落,大太太愠怒的眼光铁棍一样砸在儿媳妇的脸上,她才止住了声,却因为不安和愤怒,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出气粗重。
  演出结束后,三爷令下人将戏班班主叫道跟前,说:“我活了九十岁了,听过无数川剧,好多还是名家名角,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即使在省城,在锦江剧场,悦来茶馆等显要地方,达官贵人只要有川剧,都要捧场,讲排场,花销大不说,给戏班的赏钱更是不用说,但那些戏班子的人都没有你们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好多所谓的名角也多是徒有虚名,听了过后,耳朵一扇,就没了。今天听了你们的戏,很满意,都好久没让耳朵这么舒坦过了。你们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川戏,真正的川味,不得了啊。明年我做寿的时候,还要请你们,你们到时候一定要赏光哟!”班主激动地满脸通红,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因空气寒冷,那只又圆又肥的脑壳瞬间就升起了一团团青白色的气雾,手脚都抖索起来:“感谢三爷赏识,感谢三爷赏识!只要三爷需要,随叫随到,随时开演。我们的演出要是出了问题,敬请三爷提出来,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绝无二话!”三爷挥了挥手,道:“班主就不必过谦了,演得好就是演得好,装是装不出来的,我耳不聋眼不花,更不会说瞎话!”回头对大老爷说,“演戏很辛苦,费心劳神,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工钱一定要多给!”大老爷说:“那是当然,爹你就放心吧!”三爷又对班主说:“你们正值壮年,经得起折腾,吃得起苦,我羡慕你们哪。我这把老骨头可就不行了,耗不起了。天色已晚,眼看也快下霜了,我就不多说了,余下的事情全凭我大娃做主!”说罢,便让下人将他连人带椅子地抬回去了。班主对大老爷说:“你家老爷高寿,有福,宋家全靠你这个大孝子了,在下表示钦佩!”大老爷重面子,喜欢听这样的话,当即又多给了十块银元,班主千恩万谢之后,就带着戏班子出了宋家,说是在三角城里住下,明日启程回返。
  三爷第二天就病倒了。
  阴人郎中一走到三爷的床边,只看了一眼,便对三爷说:“老爷你是昨天夜里操劳过度,偶感风寒而已,吃两副草药,管好,管好。”
  三爷让丫鬟将敷在额头上降温的湿帕子换了。丫鬟将那帕子拿在手上的时候,大吃一惊,道:“还是烫得很!”
  阴人郎中叫丫鬟将帕子拿给他,他反反复复地将帕子在手上摩挲,道:“老爷你确实发烧了。”又用手背贴在三爷额头上,却并不烫手,便说,“没大碍,饮食清淡,多喝水,多歇息,明天我再给你老人家开两副草药,叫下人好生煎煎,两三天后就没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说大老爷和大少奶奶捆了阿芝,要拉到那河上去沉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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