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回到家中,翁秀才已经等候多时。
翁秀才向大老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满脸堆笑,道:“大老爷恩德,翁某永世难忘。要是大老爷还有不放心之处,翁某愿意接受大老爷考核,要是不合适,翁某绝无二话,立马走人。”
大老爷喜欢这样的言行,却先端起茶水来喝,之后,才故作姿态地说:“翁先生不必自谦,也不要误会,我也是听命于我爹,才做的这个决策。你是三角城出了名的书家,字写得好,无人可比,你肯屈尊来我们宋家做事,实在是我们宋家之福,宋家之幸!”
一席话说得翁秀才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起来后,还不忘说:“承蒙大老爷看得起,我翁某自当尽心尽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大老爷眉头一扬,弯成了两只黑虾,身子弓着,活乱乱地朝两太阳穴蹦去,整个面目便舒展开去,恍若一张被巧手拉扯大的发面皮。但一声咳嗽,黑瞎又跳了回来,下面的眼睛便半眯缝起来,露出半干半湿的笑意来:“翁先生太客气啦!我们宋家虽说是三角城的头号大户,但也就是名声好听罢了,很多事情也不是外面人想象的那么轻松,棘手打脑壳的事情繁多,加之最近一些年买卖欠佳,收支失衡,外面时局也不安稳,能活人,都不错啦。当然啦,不管是在,还是在内,我作为宋家长子,都感到责任重大,义不容辞,不敢有丝毫懈怠呀。这不,光靠宋家人,忙不过来呀,还得需要好的帮手,帮我料理大小事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合适。我爹都发话了,你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宋家的大管家啦!”
翁秀才极力控制住心情,抱了拳,说:“只要三爷和大老爷你吩咐,翁某绝不推脱!”
大老爷道:“翁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或意见什么的,尽管提,我立即让下人办。”
翁秀才说:“一切听三爷和三老爷你的!”
大老爷又喝了一口茶,道:“果真是读书人,客气啦!”
翁秀才说:“大老爷过奖,翁某若有差错,请三老爷明察,尽管叱骂,指正。”
大老爷站起来,道:“走,去见我爹!”
从三爷房中出来,翁秀才原本想去下人住处走走看看,一是混个脸熟,日后办事方便,二是得先摆摆管家的威风,让那些粗手粗脚之人学会怎么跟一个字写得好的人相处,并听命于他。但大老爷说,不忙,不忙,先去我家,再说说话,到时候自有人带你到你的住处。其他的,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以后在宋家跟你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我,毕竟我是老大,大小事情得我拿主意,要传令下去,得到实施,得麻烦翁先生你了。翁先生要是不嫌弃,今天就在我家吃顿便饭,你就当是在家里,跟家里人吃饭,翁先生千万不要推辞。翁秀才不是蠢人,明白大老爷如此热情有礼,肯定有其打算,心里自然亮堂得不行。但对于急于找到生存良机的翁秀才来说,大老爷越热情,话越多,他就越不能脑壳发胀,不可得意忘形,便做出极有分寸地跟着大老爷进进出出,见谁都是抱拳作揖,满嘴好听的话。虽然靠写字养不了家,三角城的人也不会将书家和读书人看得过高,即便三角城中学那个白面校长,总能受到三角城人的赞美,获得名望,颜面生辉,但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翁秀才自然也不会被人看成多么了不得的人物。但在三角城滚打摸爬的这些年,翁秀才还是学到了诸多为人处世的技巧,比如,聪明要要,但要狭窄,世故圆滑要要,但不要太露骨,才气要要,但不可过足,在他看来,所谓的读书人、骚人、墨客、官家、巨贾、大户人家等,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多赚了几个钱,多戴了一顶乌纱帽,多露了几根下水而已,他们清高傲慢矜持自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过是厚颜无耻,市侩功利,见利忘义,浅薄市侩而已,只是他们将这两方面糅合得毫无破绽,眼拙和没有见识的人,大抵是看不透的。但翁秀才通过写字,通过三角城人的眼神言语,还是看到了这一层。他到宋家,不过是取得生存的条件而已,三爷,大老爷,包括阴人郎中,都心知肚明。
丫鬟们上完菜之后,悉数退下。
大老爷那大嗓门婆娘说,既然翁先生在场,阿芝就不必上桌一起吃饭了。大老爷说,说的什么话?翁先生日后要在我们宋家干出名堂来,少不了要跟阿芝打交道,现在先认识认识,也便于以后好做事。当即便差人去请阿芝。当阿芝毫不顾忌地挺着还不算凸出的肚子出现在席间时,翁秀才眼睛就直了。
大老爷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两道眉毛又变成了两只黑虾,弯曲着腰身小跳了几下。他婆娘虽说还没从被他摔到地上的羞辱中缓过来,还为三爷一直不肯明说是谁将阿芝肚子搞大而窝着一肚子的气,但眼前的情形却也让她一张显得青黄不接的脸好看了几分。她比自己的男人还强烈地反对大娃跟阿芝成亲。
“老东西想把他造孽造的种屙在你这个当老大的裤裆里,让自己的亲孙子不明不白地看到一个比自己辈份还高的杂种跟自己睡在一起,存心是欺负大娃身体不好。”女人某天夜里又跟男人谈起了这件事情。
大老爷一只手在脸颊上抓着,不耐烦地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算啦算啦,怎么还说个不停?没有证据,就不能胡说八道,弄不好,还落人把柄。这话就说给我听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说。爹眼不瞎耳不聋,吃得喝得屙得睡得,脑壳也越来越灵光,你没听他说吗?他说我们四弟兄的脑壳加起来,都抵不过他半边脑壳里的沟沟坎坎。你不得不服,他精着呢。他要不是突然瘫痪了,我们能有现在这番光景?”
女人拉过被子,将裸露的身子盖住,不让大老爷干那事,尽管她清楚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做那快活事了。
大老爷也不强求,转过身子,将后背和屁股对着女人。
女人道:“果真是有其父亲则必有其子。当老子的敢做不敢当,当儿子的,不仅不敢做不敢当,就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既然如此,你自己想办法,把事情摆平。反正就一句话,要是老东西一定要大娃娶那个妖精,我就死给他看!”
大老爷突然放了一个臭屁,几乎将女人身上的被子吹翻。女人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手脚粗重地将被子重新将身子盖严,等那臭气消失了,她说:“你狗日的就只有放屁来臭老娘的二两本事,你要是长了鸡巴的,就让老狗日的说实话,让他在落气之前,把事情解决,不要给后人摆烂摊子。”
大老爷转过身来,一股热烘烘的臭气喷了眼看又要大嗓门洞开的女人一头一脸:“说了你别不相信,你要是不听他的,寻死觅活的,他巴不得。”
女人两眼瞪直了:“啥?他干了烂事,还不要我活啦?”
大老爷道:“这种事情,放在哪个大户人家,都是丢不起人的。爹要的是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一点事情都没有。他要是什么想开了,不顾忌脸面了,还要你这个妇道人家婆婆妈妈闹个不休,要造他的反?他是宋家的老子,皇帝,你只是他儿媳妇,他要你活,你想死都不成。你要是真想死,就只有一个办法——”
女人身子微微地出了汗,两只手缩在被子里,抓着两只圆而不软的奶子,问道:“啥办法?”
眼见女人突然由大嗓门婆娘变成了细声细气的女人,男人有些不忍心了,但看到女人上当了,心里高兴,却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死。”
女人狠狠地掐了男人几下,男人只当是挠痒痒。
女人的嗓门再次打开:“可是他把那个妖精糟蹋了的呀,宋呈正!大元是不是你狗日的亲生的儿子?你能忍自己的亲爹糟蹋自己的儿媳妇?你让大元在阴间怎么过,怎么看我们?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忍心吗?早知道你是这种人,老娘宁愿一辈子受穷,也不嫁给你狗日的。”
大老爷欠起身来,耳朵奇怪地动起来,确信外面有人偷听,才躺下去,道:“你给老子小声点!”
女人道:“老狗日的怕,你也怕啦?怕啥呀?不就是把自己孙媳妇的肚皮搞大了,怕别人知道,唆使自己的儿子隐瞒,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遮人耳目的事情长得了?”
大老爷一把抓起被子,狠狠地按在女人脸上。
女人猝不及防,头脸都被被子捂住,一时出不了气,只能两手在黑暗中乱抓,两腿胡乱地在床上和空气中蹬来蹬去,就跟蹬水一样。
就在这时,大老爷的大娃突然大哭起来,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尖利,刺耳。眼看就要失去理智的大老爷被这一声哭叫惊醒,猛地松了手。
女人从此更加亲近大娃,只要大老爷在场,她都要说:“这辈子不是你要孝顺娘,是娘要感你的恩,儿呀,你不知道你救了娘一命哟。”
大老爷每每一听,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阿芝尽管被发现肚子里有了娃娃,宋家上下人等虽说不至于当着她的面羞辱她,却也没少在背地里将她肆意取笑一通。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不是三角城的人,而是三爷的四个太太,要是搁在几年前,这四个女人必像恶妇一般,扭着三寸金莲,盘着屁股,先后从自己的屋中出来,非得要那个狐狸精说出是谁造的孽不可,之后命令家丁将那个狐狸精鞭挞一顿,重则扔到后山喂狼,或塞进猪笼沉河。但时下她们业已失去了最后一丝关注诸如此类的事情的兴致,在三角城那些急于获悉更多掌故的闲杂人看来,她们如此这般超然于宋家之外,不在于年老色衰,精力体力不济,也不是自己做姑娘那时候即使不是烈女,至少也是一个贞洁妇人,当然,也不完全在于她们见惯了诸多世事,要在晚年悠哉乐哉地过活,因为她们当初的生活,跟现在也不过是形式上的区别而已,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一些让送家人毕生难忘的大事,实质上没什么不同,她们只不过是将这些摧毁了她们的青春或做姑娘时的美好愿望的富贵生活咀嚼出了味道,得到某些只有女人才有的彻悟,在突然触摸到佛的时候,无数问了一辈子的问题的答案就找到了,她们期冀的真正属于她们的生活和信仰的大门就打开了。因此,以前的生活,就被关在门外了。令所有宋家人和后来知晓了宋家掌故变迁的三角城人大感讶异的是,竟然是四个女人几乎在同一时期,将自己从她们早已厌倦的宋家大院的生活网络中抽出来,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皈依了佛门。稍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年轻时争强斗狠,中年时收敛了许多,能打打照面,却永难交心的四个老女人,在年老之后,似乎看开了,心也宽了,彼此之间虽然仍然心存芥蒂,却能扔给对方一副笑脸,说几句贴心话,更让人惊讶的是,她们四个彷佛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去寺院,也不接受受戒,她们只愿意待在宋家大院,在富贵的生活一侧念经吃斋敲木鱼。
“到底还是藕断丝连,离不开富贵人家的生活。如此皈依佛门的方式,虽说不少见,很多俗家弟子都是在家中敬佛烧香念经吃斋的,但在宋家,这种形式就值得人玩味了。我对三爷的四个太太追随释迦牟尼而决心和行为,表示怀疑。”三角城中学的白面校长某次在跟学校的同事谈及地方上人事的时候,说了这么一番话。
一个教书先生说:“这世道要是不涉及内层的东西,按照西方人的说辞,就是本质,那还是相当干净和美好的,但一旦进去了,就经不住研究和探索了,我们这些先生,大抵也就是站在表面上跟娃娃们讲道理的,只有到了要死的那刻,才算彻底解脱了。但女人可是天生的人生观察家和研究家,她们的眼光远比男人犀利,一旦跟男人上了床,就看透了男人,看透了男人,在她们看来就是看透了世界。为啥她们对同类的女人那么狠,就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同类往往干扰了她们因看透了人世后带给她们的快感。宋家的四个老太太,便是这样长了脑壳的聪明女人,而且比一般女人做得更绝,与男人半推半就,与女人疏而不见,却在一起时装得比亲姐妹还亲,最终的目的还是信佛,在佛光普照之下,让自己超脱尘世,而内心是甜美还是痛苦,只有她们自己最清楚。”
白面校长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但三角城的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说,四个老女人不过是饭吃多了,搁在肚子里不消化,加上三爷要死不活的,大家都不待见了,她们就孤单了,又讨厌那几个跟自己一样命运的女人,自然就信起命来,敲起木鱼来了。天底下男人信命多是装的,算命先生也就是一群好吃懒做的骗子,会察言观色,花言巧语,就钱赚了。女人却多是真的信,因此她们被佛祖带走了,被算命先生和寺庙里的和尚或道观中的道士把钱给拿走了,她们大多浑然不知。所以,三爷的四个婆娘,说到底,脑壳还是被火闪给劈过的。
如此一来,四个女人跟宋家乃至三角城的人事就有了距离,要不是三爷偶尔授意吓人告诉她们,或者一些话多的丫鬟家丁无意中说起,她们压根儿就是瞎子聋子了。
不过,当阿芝过门才大半年,竟然就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到四个老女人耳朵里的时候,她们又像是商量好似的,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便不再作声了。
只有大奶奶在沉闷一阵后,说了一句:“孽障!”
(本卷完 稍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