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秀才在身上的伤疤彻底痊愈后的某天,才听说杀猪匠女人的事情,回头再细细想一想那天晚上的情形,除了两人累得浑身油汗,大口喘气,因为兴奋而不停地大声叫喊之外,他脑壳里实在没有留存上有关她的更多的信息。女人对杀猪匠已经冷了心,跟翁秀才做过之后,更加加深了她对杀猪匠的厌憎。杀猪匠在得知她想跟翁秀才好之后,就提了杀猪刀,大骂姓翁的什么都不找,偏偏找死,就要到三角城找翁秀才算账,翁秀才也才意识到女人比跟自己一夜之欢前过得更加不如意。女人以死相逼,对杀猪匠道:“你要是杀了阳人,我就死给你看!”杀猪匠看见女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短刀,那是他平时用来削东西的刀子,“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怀上了,你要是想断子绝孙,就去杀人吧!”杀猪匠这才泄了气,将杀猪刀扔在一边。女人也答应从今往后断去对翁秀才的念想,尽心尽力伺候好公公婆婆和杀猪匠,等娃娃生下来,就好生养娃娃,将他拉扯大。杀猪匠打了几个臭嗝,将信将疑地说,你真不想那个狗日的了?女人眼皮埋得很深,手脚却依旧麻利地做着事情,道,要是你连你婆娘说的话都不信,这世上就没有人值得你信了,我呢,也是白跟了你这么久。男人重新拿起杀猪刀,女人眼睛闪了几下,男人说,今天还有几头猪要杀。说罢,走了出去,跨过门槛,回过身子来,将院门关上了。
后来,翁秀才还做过几次阳人,每次被滚烫的棍子抽打,他都咬牙挺住了,不吭一声。这让请他的人,还有三角城中熟悉他的人和阴人郎中都感到震惊。他们说:“原以为像秀才这样写写字画画画吟诗作赋的读书人,是经受不起皮肉之苦的,至少也得大喊大叫的,可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而且一身皮肉都给打烂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可他身子骨始终没任何问题。相反,平常时节在三角城自称是长了鸡巴的男人,五大三粗的,说话占地方,说遇到大事了,碰到红毛鬼了,即使手脚被斩,肚皮被一刀划开,肠子流了一地,都绝不哭爹叫妈。结果如何?才打到第五下,他们就大喊大叫,心气小的,还哭个不停。”一个外地人问阴人郎中:“要是阳人被打死了,怎么办?”阴人郎中以为这个外地人是在嘲笑三角城人不仅野蛮,草菅人命,而且不懂得协约精神,便道:“有协议的。黑字落在白纸上,谁跟谁,多少工钱,生死由命,后果自负,不得纠缠等,都写得明明白白的,没有人敢乱来。”那外地人道:“即便如此,这等事情还是极其不妥的,实在野蛮,官府为何不管?”阴人郎中道:“你要是有闲心,那你不妨亲自去官府陈述。”说完,不再理睬那外地人。
翁秀才用所得的工钱购置了大量文房四宝,老屋也加以修缮,一些老家具都低价卖了,重新添置了新的家具,还将院子打整干净,种上了一棵石榴、一株玉簪花和一棵无花果树,在四个角落安放了盆景,最后他在院子西南角用树枝和竹竿搭起了一个棚架,种上了几颗葡萄。到过翁家的人都说,没想到穷酸秀才竟然过上了舒心日子,屋子里外都干干净净。翁秀才自己也感到如在梦中,面对旁人的惊讶和艳羡,他竟有些不知所措。阴人郎中说,你是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秀外慧中,怎么跟那些粗鲁和鄙陋之人较上劲了?翁秀才说,正因为他们粗鲁无礼,我才担心。阴人郎中却转了一百八十度,说,粗鲁无礼也多是样子上来的,骨头里未必,你不跟他们计较就对了。翁秀才说,你前后的话不一样。阴人郎中说,粗陋之人不可与之较真,但并非所又粗陋之人都粗鲁无礼,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你顾得过来?翁秀才这才安心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阿芝出事之后,大老爷就成了宋家的话题人物,因为阿芝是他的儿媳妇,如今当儿媳妇的肚子莫名其妙地大了,许多人都说那是做公公婆婆的没尽到责任,鬼才晓得他们是怎么教她的?一些明眼人一看道阿芝,便神秘兮兮地将嘴巴伸到别人跟前,兴奋而小声地说道:“身怀六甲,身怀六甲啦!”旁人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呢?”那些明眼人便指点着,旁人才看清楚了,道:“肚子确实是大了,但还没到身怀六甲的地步,你们叫喳喳的干啥?”明眼人说:“什么叫叫喳喳?阿芝那不是身怀六甲,是什么?什么眼神?看样子你们就是没尝过女人鲜的。”旁人道:“哪有怎样?那是宋家大少爷的事情,与你何干?”明眼人道:“说你没见过世面,你还跟我吵,不是大少爷,现在都叫大老爷了。我们当然不能把阿芝怎样,可她过门才多久?肚子说大就大了,说白了,还是当老子的当得差。”旁人不言语了。宋家这边,尽管三爷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将此事泄漏出去,每个人的必须把好口风,否则,家法伺候。但在管家和两个丫鬟长工被处死之后,三角城的人还是知道了此事。三爷没有发作,在他看来,即使事情永远不说出去,无人知晓,但只要做了,就不是秘密,他曾对四个儿子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永远而且真正的秘密。大老爷也早有心理准备,有段时间他恨不能三角城的人立马知晓宋家发生的事情,但他清楚,他那么想不过是在置气罢了。他其实跟三爷一样,并不希望宋家的事情传到三角城那些闲杂人的耳朵里去,宋家毕竟不是一般人家,根本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样轻易承受得起诸如阿芝肚子大了的事情带来的影响。三爷也清楚,他的四个儿子比他还看重面子,面子就是安身立命的保障,多数时候他们宁愿丢失钱财,甚至身家性命,都不愿意丢人失分。他不由分说地要大老爷将阿芝许配给他大娃,更是出于保全颜面的顾虑,还说,自古就有这样的规矩,兄弟之间,但凡谁有不测,其妻则顺嫁给活着的弟兄。这完全出乎大老爷的意料,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也就是说,他甚至连阿芝的儿媳妇身份都不认可,他不止一次地对婆娘埋怨道:“要不是爹还在,我真想把阿芝送回去,毕竟没有正式拜堂,算什么夫妻?这也得怪阴人馊主意多,说什么别人阴婚都可以办,现在只是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活着,当然可以把婚事办了。还说,只要办了,不管是在阳间,还是阴间,都是正式夫妻。夫妻就夫妻呗,现在一个死了,一个是寡妇,就照这样活一辈子人,也没啥不可,寡妇守寡,是本分,是节操,阿芝看样子也安心守一辈子寡。可这人算不如天算,阿芝到底还是没有稳住,被人糟蹋了。这简直就是我们宋家的奇耻大辱!姑且不先追究是谁干了这等事,就说阿芝,先把娃娃打掉才是正理,要是不能打——,唉,又是阴人那狗东西说的,阿芝肚子里的娃娃不能打,不打就不打,那就得先生下来,生下来了,是扔在粪坑里淹死,还是摁在生石灰里呛死,都是有办法的。可你听听爹怎么说?简直就是不讲道理,说什么只有嫁给大娃,才能将此事平息。平息?怎么平息?大娃病还没好透,也不知道夫妻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害了他吗?即使续给了大娃,那阿芝肚子大了的消息不就传出去了?一句话,我就不赞成大娃娶自己的兄弟媳妇!”
上了床的婆娘狠声狠气道:“我恨不能几鞋底抽死老狗日的,简直越活越没章法了,越老越不要脸了,竟然要我们干这样的事情,他倒好,天天在床上挺尸,啥事都不干,就靠一张臭嘴指手画脚,就是一个老不死的。”大老爷见婆娘乱心了,便缓了口气,道:“我也就是不想大娃跟阿芝同房,你倒骂上了,爹就是爹,供在香火板上的,骂不得,要是被爹听见了,要被拉到祠堂打板子的!记住,说哪件事,就只说哪件事,别的就不要扯进来,自寻烦恼。”女人鼻子里一哼:“打板子?打我?他敢!宋呈正,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其实比谁都清楚,阿芝是被谁糟蹋了的。你要是为了你们宋家的颜面,打死也不说,要把它带到棺材里去,那是你的事。哼,要是他老狗日的不收回他的话,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说出去了,不仅在宋家说,还要到大街小巷去喊,我要让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老爷赶忙道:“小点声!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发什么疯?阿芝究竟怎么了,是哪个人干的,不可乱说,猜也只是瞎猜。爹毕竟是爹,是我们宋家的皇帝,我们还是先等等,先看看,他肯定有想法的。”女人原本就大的嗓门,变得更粗更直更大了:“宋呈正,到了这份上,你还给我绕弯子,欺负我是外人,老娘当初没有瞎眼呀,怎么就,怎么就嫁给你了你这种人?你难道真的忍心看着被他老狗日的糟蹋过的女人,跟自己的亲孙子勾搭在一起吗?”大老爷道:“叫你小声点,你怎么还那么大声?”女人声音越来越大:“你狗日的怕啦?呸!老娘偏要大声说,让天上地下的人都听到,你们宋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大老爷大怒,只见他一腿将被子蹬到空中,纵身跳起来,一把将浑身精赤的女人抓起来,重重地扔在了地板上。女人虽说没有遭受重伤,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时辰都没有起身。丫鬟和长工听见剧烈的争吵声,都不敢睡觉,笔直地坐在床沿或站在门口,随时等候使唤。当女人被摔在地上的声响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他们纷纷走到大老爷的卧室外面,却不敢进去,不敢声张,更不敢离开。
第二天,大老爷去三爷处问安,三爷还不知道她打婆娘的事情,父子俩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老爷就出来了,径直去了他娘的房间。看到满屋子的佛像,佛像前的一只蒲团,一只漆得发亮的木鱼,一口青铜做的钟,几卷经书,大老爷就感到憋闷。他先是向老女人问了安,继之坐下来,说他想喝茶。他娘正在床上整理一些老旧的衣服,一边不停地唠叨,说这一老,就爱想过去的事情,娘家的人啦,小时候和几个小子争吃的水果呀,做姑娘时做的鞋子啦,出嫁时心里舒坦却装出舍不得亲爹亲娘啦,刚过门被婆婆管被婆婆骂呀,看到三角城的房子就觉得是鬼屋子一样啦,那河有什么了不起,娘家那条河才是大河,一直流不完,一直流到南边,就是长江,长江你晓得是什么江吗?是大江啦,最大最长的江呀,刚生了你这个狗东西,身子骨就不行了,就不想再生,现在想来,没有多生,是对的啦,你爹总爱在被窝里放屁,是闷屁好,闷声才能发大财,才发家啦,丫鬟们哪,唉,一个个都是白眼狼,长工哪,可都是黄眼狗,养不熟不记恩啦,家丁呢?一个个都是懒人,哼,我们宋家一旦遇到事情保准都没用,哎呀,还是以前好啊,弟兄姐妹都晓得互相帮衬帮衬,过年过节都聚在一起,那才像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啊,啥都可以说,还可以讲鬼故事,把小娃娃吓住了,哈哈,还可以跳跳舞,猜猜灯谜,猜中的有奖啦,那时候啊,大人不像土匪,小娃娃也不像傻子,年轻娃娃是树,姑娘家家的是花,你扶持我,我稀奇你呀,哎呀,过去的郎中可不兴装神弄鬼,连睡觉都在捞钱,他们只想到把人的病诊治好,人病好了,他们就高兴,说自己也好,我娘家的草药比三角城的草药好,吃一副就没事了,三角城这边要吃好几副,喝得连屙的屎尿都是黑的,还不一定好,阴人那鬼东西,还拿阎王爷和奈何桥来吓人,我才不怕呢。哎呀,小时候看见像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人,从不敢喊他们的名字,也不敢骂他们老不死,他们口袋里总要装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不管见了谁家的娃娃,都要拿出来,分给大家吃,说不就是零食吗?零食就是大家都可以吃的东西,也不说年轻人这不是那不是,不过,年轻人要是不学好,比如偷鸡摸狗的,他们发起火来,可是吓得死人呐,样子就跟僵尸一样,打起人来,哪里是当人哟?可细细一想,那也是为你好啊,要是小时候使坏没人不管了,长大后被人打,就不是打板子,而是挨枪子儿啦。哎呀,说了这么多,我嘴巴都干啦。老大的,把茶水递给我。大老爷把茶水递给她,她喝了一口,又回递给大老爷,准备继续唠叨下去,大老爷说,我就是来喝茶的。
老女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来我这里喝茶?瞧你说的,宋家什么时候缺过茶啦?你小狗日的怕是有心事,要给娘说吧。几十年了,你除了闲得发慌,装着孝顺的样子来问个安之外,什么时候给当娘的说过心里话?问安是虚的,宋家人都喜欢,也都晓得没意思,但因要面子,在外人跟前要拿得起架子,就兴了这么个规矩,规矩有啥用?你说说,有啥用?说罢,便叫了一声,一个丫鬟进来,老女人说,没看见大老爷来了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赶紧给大老爷冲一杯花茶,茉莉花茶,提神。丫鬟说,是。便退下了,片刻工夫,便端上了一杯冒着茉莉香气的茶。等丫鬟下去后,老女人说,我听说啦,你把你婆娘从床上扔到了地上,差点摔成了傻子。你爹以前也揍过我和你几个姨妈,比你还狠,一脚蹬到床下,还算轻的,过后还得叫我们谢他,谢他啥呢?没要我们的命呀,哼,这个老东西。到底是他的亲儿子,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狠,在外人跟前,是一个比一个有礼数识大体,连官府的人都说宋家的人是人中龙凤,知书达理,放到县城州城省城,都不虚。在外头的那样子,是事实,我也看到了的,但到了家里,可就变了个人,好像亲兄弟亲姐妹都是世仇似的。当然,亲兄弟亲姐妹之间不轻易打架吵架,也是事实,我也看到了的,只对我们外人爱动手动脚,但你们自己呢?一年四季也见面,也说话,也常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过年过节的也要送大礼,但从不说心里的话,就脑壳上挂着一张阴丹布一样的脸,哎呀,说你们宋家的脸是阴丹布做的,还算恭维你们了,你三婶说,你们宋家人的脸就是笋壳脸,抹了一层还有一层,但就是没有一层姓宋,反正就是一个不阴不阳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嫌我说多了?要是不想听了,你随便抬脚走人,我不生气,你来不来,我都念经,敲木鱼,但就是不许你再收拾你婆娘,我听不得她杀猪一样的干叫,再说啦,这女人家家的,不就是一张嘴巴碎,爱使点性子,爱矫情吗?你们宋家的男人,一辈子把钱都找完了,什么人都见识过了,可就是不懂女人。不懂也好,免得淘神怄气,怄气伤肝,可是自己遭罪。
大老爷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老女人的话他似听非听。他原本是来探探老女人的口风,也就是将阿芝嫁给大娃的事情,但老女人这么一番叨咕,他就后悔来了,竟然还坐了这么久。老女人业已清理好了一大堆老旧的衣服,唤来丫鬟,要她们将它们装在一只大木箱里,还得放上老女人自制的艾草饼子。这种饼子可以掰开,点上后可以熏蚊虫,放在箱子里,可以防蛀。大老爷说,不是从省城买回来不少的樟脑,不一样可以防蛀吗?老女人说,那些东西哪里是熏虫子,分明是要臭死我。大老爷说,那是好东西,城里人都用。老女人以为大老爷口中的城里人指的就是三角城的人,便不屑地撇起了嘴,道,只要三角城的人喜欢的东西,我就不喜欢,你爹喜欢,说三角城的人就跟自家人一样,这个老东西。现在你们也跟他一样,难道过一二十年,你和三个兄弟也要长獠牙?你们四个狗日的要是都长獠牙,我和你三个姨妈就要用斧头将它们全部敲下来。
大老爷肚子里说,老了,确实老了,赶爹也就差几岁,可看起来比爹还老,还顽固,还糊涂。
老女人开始念经。声声木鱼,将身边的儿子推得远远的。
大老爷走出来,站在屋檐下,深深吸了一口灼热但新鲜的空气,正要走开,却看见二太太坐在她屋子前的一只用各色棉布做的蒲团上,口中年年有词,两手不停地捻这一串紫木串珠。而一丝梵音从一墙之隔的三太太房中传来,令大老爷的脸皮子扯了好几下。在院子另一边,住着四太太,最近改信了道教,日日念符咒上了瘾,一支拂尘在手,宛若天仙下落到宋家大院。
大老爷没好气地嘀咕道,变天了,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