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说:“你念。”
大老爷念毕文书,道:“爹,这次跟以往好像不大一样。”
三爷慢条斯理地说:“看起来是不一样,命令更强硬,管得更宽,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但骨子里还是老套路,他们没有别的能耐,就这点捞钱的本事,自古以来官场便是如此,看明白了,也就不足为奇了。你看看他们说话的口气,哼,也不过是吓唬吓唬人,虚张声势而已。我们不仅不要上当,还要跟他们讨价还价,价钱一定要压到最低,绝不松口,除非他们用枪逼着,或直接开抢。”
大老爷道:“先跟他们熬。”
三爷说:“不过,这次他们不敢卖军火啦,名声臭出去啦。去年我就听他们中有人说,今年要扩充保安团,人多了,家伙就不够了。以前三角城的驻军在开拔前留下的枪支太老旧,数量也不多。既然上方今年手脚伸得长,管得严,要灭掉地方上的私人武装,”三爷突然抬起了身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两眼放光,脸皮瞬间变得红润,“莫非这次他们是回收枪支,说好听点,是拿钱来买?”
大老爷也大吃一惊:“爹,我们把事情想得更严重一点,是缴我们的枪,抢我们的枪,说不定还要抓人。”
三爷重新半坐半靠在床栏上,身下垫着两只松软的枕头,因长时间无法动弹,他竟然长了膘,肚子凸了起来,在大老爷看来,比阿芝的肚子还尖突,而两条腿,则显得瘦长瘦长的,关节粗大,皮肤干燥,宛若蛇皮。
三爷道:“难得你也这么想,我看十有八九是这么一回事,是得小心为是。不过,我们的那些枪,都是汉阳造,他们多半不感兴趣,只有那两挺歪颈干机枪,算新的。官家要拉新兵要大量的枪支,不至于不向上司写文书要新枪,反而要破枪吧?”
大老爷道:“他们要是成心解散私人武装,将我们的枪拿走,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只有这些枪值不值钱,用不用,我看他们想都不会想,做做样子,好交差罢了。但不管咋样,这都是我们宋家的头等大事,我们得好好计议计议。爹,你得拿个主意。”
不料三爷却道:“你是老大,你说说你怎么打算的。”
大老爷将一口痰吐在三爷的痰盂里,还瞄了瞄三爷的眼睛,肚子里说,就一口痰,还看我,看我干什么?嘴上却说:“我倒觉得他们这次既不会将他们看不上的那些破枪卖给我们,也不会收缴我们的枪,我们宋家的枪,在他们眼里,比他们的破枪还破,他们要的,还是银子,是大洋。因此,我们肯定要出血的,他们这次明摆着是狮子大张口,拿不到钱就得让我们过不下去。爹,我看还是跟以往一样,咬咬牙,不就过去了吗?以前你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钱即使堆成了山,至少有两成不是我们的,而是给官府、土匪们存的,要是再遇到天灾,那支出的就更多了。”
三爷叹了一口气,道:“世道艰险,人心不古,用钱摆平险恶之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家里,有你这个当老大的撑着,我的气也还在出,天塌不下来。我担心的是老二那边,他可是在外面野惯了,有人有马,有刀有枪,早已成官府的眼中钉,他们这次不会放过他。”
大老爷说:“来你这里之前我也想到了,老二那边的枪虽说没有家里多,但也有一二十杆,兴许还不止,老二做事向来不爱声张,也只有他才清楚自己的底细。我听说最近一两年他和官府好像不大不大热火了,明里暗里都斗得厉害。爹,说句你不想听的话,你要是真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三爷两眼一瞪:“三角城这巴掌大的地方,难道还有什么人事能吓住我的?你不开腔,怎么知道我不想听?说!”
大老爷见一个长工进来,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等长工给三爷换了衣服裤子,退下了,才说:“我也是不久前才听人说起,那人也是听别人说的,都不敢肯定,但都传开了。老二在东山沟里种鸦片了,就是罂粟。”
三爷身子猛地朝前一挺,就像肚子要爆炸,那股气将肚子胀得更大了似的。大老爷下意识地上前扶他,但他手生硬地一挥,便坐了起来,两眼凶光,道:“什么?他种鸦片?这个狗日的,这是要杀头的!这个胆大包天的东西,竟然敢干这样的事情。从小你二娘就说他是个不把钱当钱的败家子,迟早要败家。你二娘可是看得准,说对了一大半。现在,现在他狗日的不是要败家,而是要我们宋家的命呀!”说罢,身子一杠,僵了片刻,便又躺了下去。但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就在不久前,也就是在他瘫痪之前,有人曾经跟他提起过二老爷武馆快支撑不下去了,他缺钱,不得不铤而走险,偷偷种起了罂粟。但他想不起是谁告诉他的,等冷静下来后,他心下又想,没有人告诉过我,产生这个想法,不过是气极了罢了。
大老爷装出很心疼和着急的样子,道:“爹,看把你急的,我就是担心说了这个你受不了,现在你都气成这个样子,以后我就不说了。我有空了就找他去,看看是不是真有其事,要是他真干了这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三爷道:“这才是当老大的样子,好,好。不过,先不要让老二他娘知道,不然,这女人家家的,啥事没干成,反倒把人哭昏哭死。你赶紧去看看,要是官府那边没发觉,你就把话给老二挑明,要他立即收手。要是官府已经察觉,要收缴他的枪,你就给老二说,说我说的,把那些破枪通通给他们,就当是被人抢了,舍财免灾,丢枪保命。现在跟过去不同了,稍有不慎,自己命不保不说,还殃及全家。你快去!”
大老爷道:“我这就去!”
但大老爷并没去找二老爷,他压根儿就没那个打算。倒是四老爷突然出现在大老爷府上,让大老爷和管家都大吃一惊,连阿芝都惊异地叫了一声:“四爸来了,走得快,稀客,稀客!”
四老爷朝众人抱了抱拳,笑容可掬地说:“什么稀客不稀客的?把我当外人啦?我们四弟兄当中,就数我脚杆勤快,经常回来,人穷嘛,只好到处找吃的。大哥大嫂,你们说我在你们这里讨过多少饭吃?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回来了。”
大老爷的大嗓门婆娘道:“你跟你大哥讨没讨吃的,我不晓得。但我晓得我自从嫁到宋家,老四你就没来过我们这小地方几回。要是你都喊穷了,你当大哥的就不敢开腔,连水都舀不起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
大老爷早就等着这一天,在他决定回宋家大院撑起宋家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打算回盐场。盐场原本四弟兄都份,但三爷却给了他,下面的三个兄弟当时差点动手。在他看出四老爷一直垂涎盐场,三爷又瘫痪了之后,两相权衡,宋家大院才是他真正想占据的,盐场不过是宋家的一个财产来源。至于抽不出卤水,连磨豆浆点卤水的黄豆都买不到了,全是他哄三爷而随意编造的理由。
大老爷的婆娘跟四老爷打过招呼,就径直进了自己房间,直到四老爷离开了,才扭着屁股甩着胯出来。大老爷看出她是故意做给他看的,要他明白她还是有风韵的。大老爷肚子里说,女人到了死的那天,都觉得自己年轻,是美女,在棺材里都不忘风骚,哼,真是不可理喻。他无视女人的做作,就要朝外走。女人叫住了他,道,你和老四没有谈妥?
大老爷只好重新坐下,端起茶来喝,道:“你在隔壁不是支着耳朵在听么?”
女人有些不自在,在桌子另一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用蚕丝手绢揩了揩脸和手,道:“不是我糟蹋你们,你们宋家的人,都把宋家以外的人看成了蠢人,笨人,坏人,烂人,一句话,外人都是没有教养的人,世上只有你们才是正人君子,什么好名声都安在你们脑壳上,都不过分。我说得在理吧?”
大老爷阴狠地瞥了女人一眼,道:“不要扯到歪边去。老四今天来,我不说你也明白,他终于沉不住气,开口了。”
“什么价?”女人急切地问道。
“这个还没谈。老四可是个人物,不可小看。他一来就给我戴高帽子,把我吹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我说爹对盐场仍然看得很重,我们做儿子的无权擅自处理的话,我真还落不下来。他才不相信爹还有心思过问盐场的事情,直接就把话挑明了,一是爹来日不多,宋家迟早得有我这个当老大的来管,我要是还要霸占盐场不松手,会引起三个兄弟的不满,即使我不给他们三兄弟脸面,一个人整盐场,要累死,累死了也美人埋,我得罪人多了嘛。另外,老二老三好不容易放弃了得到盐场的打算,专心做他们的事情去了,老二的武馆,老三的茶馆和妓院,名声就不说了,买卖那是越做越大,明白人都知道他们是赚了,爹没让他们孝敬,每年给钱,就算是开恩了,我这个当老大的,何不趁机撒开手管家,名利双收。说白了,盐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属于他老四。但他不想白得,而是出钱买。以前他就曾当全家人的面说过,要是他得到了盐场,就把每年收成的一半交给爹。”
女人眼一鼓嘴一撇,道:“你听他说,嘴巴抹了猪油啦!你们宋家就他最吝啬,恨不能宋家的大洋都装在他家钱柜子里,自己连一根草都不肯拿出来。”
大老爷道:“我晓得他嘴巴抹了猪油,还放了糖。连爹都承认,我们四弟兄,老四是最懂做买卖的,最明白什么是钱的。这可是老天爷给的,不服不行。对付这样的钱财迷和吝啬鬼,我们两口子的脑壳加起来,还不一定能够赢。”
女人眼睛使劲地眨动了几下,接着又泛了起来,不服气地说:“你们宋家就数他脑壳亮?呸,那是假聪明,这种东西我从小都见得多,没啥稀奇的。刚才我在隔壁倒是听了一阵,开始还听得清楚,后来你们就跟说悄悄话,偷鸡摸狗似的,我就听不清楚了。他还提到老二,好像在说外人似的,说什么要是老二真的在山沟里种鸦片,他立马就告官,让老二明白自己是什么货色。这是亲兄弟说的话吗?”
大老爷望着门外,眼神突然显得有些迷茫,而在女人看来,就跟突然傻了似的,在端着两碗薏仁莲子粥进来的丫鬟看来,则是贼呵呵色迷迷的,便红了脸,对两人道:“大老爷,大少奶奶,薏仁莲子粥熬好了,你们请慢用。”说完,便匆匆退下了。
大老爷收回目光,端起薏仁莲子粥,喝了一口,便放下,说没胃口,肚子里像塞了辣椒,屁眼温度太高,然后继续望着门外,眼神重新暧昧起来,与黄昏时分柔和的光线杂揉在一起。
女人喝完莲子粥,将碗放下时不想手一滑,碗重重地掉到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并在桌子上旋转了几下,便掉到了地上,将混沌中的大老爷惊醒,眼光瞬间变得生铁一般坚硬。
女人大声喊丫鬟。
大老爷端起薏仁莲子粥,刚送到嘴巴,又放下了,看了看女人,道:“你说话就跟吵架一样,这一叫喊,县城省城的人都听得见。晓得你脾气的人,倒也不说什么,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事,阿芝刚过门的时候,不是说你那么大声说话,还以为我对你不好,还动手捶你。”见一个丫鬟要进来,他摆摆手,道,“没事了,没事了!”
女人道:“我要看他们的脸色活人呀?”
大老爷道:“你说话小声点,也没人敢欺负你吧?虽说都习惯了,可每次还是要被你整得背脊沟流汗,脑壳顶顶上冒青烟。”
女人叫来一个丫鬟,让她将碎裂的瓷片捡起来,拿走了,回头见男人又迷糊混沌起来,便好奇地瞅了一阵,却不知道他怎么越来越喜欢这么迷糊糊傻呆呆,便只能将其归结为年纪大了,脑壳即使不冒青烟,脑花也开不全的。
不料大老爷大声道:“他干得出来!”
“你喊什么?还说我,你凶起来连阎王爷都要吓出尿来。”女人忿忿道,却不解,道:“你说什么?谁干得出来?干什么干得出来?”
大老爷道:“这段时间我一看到老二,两只眼睛就跳。”
女人道:“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大老爷眼睛朝上翻了几下,道:“都跳。”
女人一屁股缩到椅子深处,道:“两只眼睛一起跳,等于没跳。”
大老爷说:“不跳就没灾祸,岂不更好?老四跟老二的瓜葛,暂且不说,那毕竟是他俩的事情,而且事情还没到那一步,老二种鸦片的事,现在看来也只是传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盐场的事情。我早就想将它卖给外地商人,落个好价钱,但左思右想,觉得不妥,爹毕竟还在,我擅作主张,他要冒火的。即使他哪天不在了,盐场还是应该姓宋,不能让给外人,一旦遇到天灾人祸,盐场是有大用场的,说不定只有我们这地方的盐巴最管用。老四有心管理盐场,是好事,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宋家的人,比外人可靠。问题是,他最近几年跟官府就跟亲家似的,走得太近了,这人,只要走近了,什么毛病就都看见了,看清楚了,也就搁再肚皮里头,说不定哪个时候就拿出来,跟人斗上了。一般人是如此,那官场,可就更难说了。盐场要是以后落到官府手中,那可就是败家之举了。”
一席话说得女人望着男人的眼睛就跟铁钩的似的,还不停地吸凉气。她将信将疑地说:“老四再不念宋家的情分,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却也不至于败家,还去舔官府的屁股吧?”
大老爷看了一眼女人,道:“官府大,还是宋家大?”
女人想都没想地说:“宋家大!官府那巴掌大的地方,谁稀罕?”
大老爷冷冷一笑,道:“是嗓门儿大!这人世间的人人事事,一牵涉到官家,你就不懂了。从古到今,天大地大,都没有官府的面子大。古井再深,都没有官府的水深。妓女再花,都没有官家人的肠子花。一个地方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当地官府的,说大一点,一个国家,都是皇帝的。宋家在官府眼里,除了有点钱,啥都不是。”
女人道:“那就把钱捏紧点!”
大老爷冷笑道:“刀子在你颈干上一搁,枪杆子在你腰上一顶,你就软了,那时候连命都不是你的了,还捏钱。呵——,呵,呵呵!呵呵——!”
女人突然烦躁起来:“不要说这些屁话了。只要你把老四镇住,而不是让他算计,占你这个当大哥的便宜,就对了。”说完,站起来,扭着腰身,气呼呼地出去了。
大老爷端起碗,开始喝薏仁莲子粥,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道:“天下的女人,脑壳都被鸡给啄过,不是有洞,就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