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交涉,盐场还是被宋家收回。原本这样的事情是由三爷出面的,但三爷瘫痪,就该由大老爷或三老爷过问,但最终顺利处理好了事情的,是阿芝。
大老爷某天去官府交涉盐场事宜的时候,被告知,宋家已经就盐场的问题,跟官府达成了协议,即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盐税,盐场就属于宋家啦。不过,当日本人打进中国时,盐场立马又被官府收回,统一开采,所产井盐统一销售。三角城人也才惊叹四老爷的预言,只可惜盐场主人已去,如今宋家要收回去,还得交钱。三爷和大老爷的意思是,既然四老爷手法毒辣,为人做事龌龊,那几个饭庄被官府没收,是应该的,盐场虽说一直属于宋家私有,但考虑到官府管理和开采更好,宋家就不再打算收回。其实三爷和大老爷也就是要探探官府的口风,看看他们肚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官府在没收了四老爷的五层楼饭庄时,根本就没有承诺当初他们在抓捕四老爷时对白面校长的承诺,而是以出租实则乃委托的方式继续从事餐饮和其他买卖,白面校长这回可是束手无策了。某天,一个官员在学校门口拦住白面校长,说,事情到此为止,我们都是为了给宋家一个教训,才收拾宋家两个不听话的兄弟的,你要上告,悉听尊便,但有句话先说清楚,目前三角城还是我们官府的,到时候你如果不是中学里的一员了,可别想不通砍自己的脑壳。但为了平息三角城中学校长和职工的怒气,以及一些眼明而好事的三角城人的不平和愤懑,官府答应每年多拨钱粮给中学。如此一来,原先属于四老爷的饭庄,全部成了官府的产业。
当阿芝不请自到地来到官府,官员们便在肚子里嘀咕开了,这个在麻子军官跟前耍尽了威风的女人才是宋家日后真正的主人,而自从她踏进官府的这一天开始,宋家就已经被她操控了。他们当即便明白她这次造访,是与盐场有关的。没有过多的寒暄,连火药味道没有闻到,一帮肥肥大大的官员便答应了阿芝提出的建议。事情如此顺利,让阿芝既惊喜,又迷惑。她扫了一眼官府,每个官员都显得和蔼可亲,满脸笑容。更让她惊异的是,原本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一股股阴森肃杀之气的官府,突然间变得亮堂起来了,连那些官府的下人都看出来了,露出比阿芝更加惊疑的神色来,道,房子还没新刷过石灰,怎么亮了这么多?一个下人将官府走了个遍,被一个疑心很重的官员看见,盘问一番后,让一个卫兵将他揍了一顿。揍了还不过瘾,卫兵便问他为何得罪了官员,那下人说,这里都变得亮晃晃的了,不是吉兆,就是凶兆,我在查看呢。卫兵一脚将他踢翻,道,爬爬爬!你要是再妖言惑众,老子一枪崩了你。下人妈呀一声逃开了。随之,阿芝和那些下人也发现,每一棵绿得发黑的塔松都闪射着耀眼的金光,门两边八字形的门都像人张开双臂,要拥抱人似的,每一幢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的楼房,都显得柔和无比,而且平民化了,从里面出来的人,见了阿芝和他们都有礼有节,脸皮厚的,还装着熟人一样跟阿芝打招呼:“哎呀,是阿芝呀?你这个美女,全四川你要是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宋家三姐妹都不敢比。哎呀,都几年不见了,你这次回三角城,干什么大事?怎么不到寒舍一叙,吃杯新茶呢?”旁边有人提醒道:“这是宋家的人!”那人立即虎着脸对那人道:“要你多说吗?我连阿芝都不知道,还配在三角城混吗?滚一边去。哎呀,阿芝妹儿真是越来越好看,越来越超凡脱俗,到了省城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旁边那人说:“你刚才不是说连宋氏三姐妹都比不上她吗?怎么又变了?”那官员一巴掌掴在那人嘴巴上,道:“你妈生你时吃鸡下巴啦?怎么老是插老子的话?要是再搅了老子的好心情,老子卸了你下巴,信不信?”回头立马还上笑眯眯的样子,道:“阿芝就是仙女,仙女下凡,我们三角城就有一股子仙气了,哈哈哈哈!”要是阿芝听得心里舒坦,媚眼接连扫了他们几眼,他们几乎就要因为过度兴奋而昏倒在地,或者围绕着阿芝打圈圈,一边转圈,一边口吐泡沫,四体乱抓乱蹬,用他们带钩长刺的爪子抓住阿芝,将她的衣服扒个精光。
事情顺利得让阿芝自己大感意外,乃至于让她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是官府善心大发,有意将盐场还给宋家的,每年的那点税,实在不值得一提。但这其中的奥妙,只有那几个官员清楚,那就是阿芝那让所有男人窒息的眼神和风韵无边的美貌,要是换成大老爷或三老爷,官府不狠狠地从宋家身上挖下几块肥肉,肯定是不罢休的。但阿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刚回到宋家大院,就有人来报,宋家可以去牢房看四老爷的尸体,要是有办法的话,可以将尸体弄回去。三爷立即令大老爷和三老爷处理这件事情,并提出,四老爷的坟山可以修在宋家列祖列宗的坟地边上。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前脚打后脚地赶来,对三爷说,四娃德行不端,有损宋家颜面,更无法跟列祖列宗交待,要是强行将他埋在祖坟地旁边,说不过去,还遭鬼纠缠。三爷想了想,觉得在理,便改了主意,说老四的坟山选在距祖坟地一里许的山坡上,但要低于祖坟地,还要立一堵墙隔开。大老爷和三老爷领命而去,阿芝也跟了去,还说,晚辈替长辈收尸,是应该的。当他们看到四老爷已经变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时,都惊呆了。
三老爷道:“才死几天哪,连一点肉渣渣都不剩了,看上去跟死了几十年一样。”
大老爷点点头。
三老爷说:“骨头都发青了。”
大老爷又点点头。
阿芝对几个宋家长工和家丁说:“还戳着干啥?把人放下来!”
但任凭几个壮实的长工和家丁如何卖力,浑身肌肉疙瘩都绷得鼓鼓突突的,手脚都快个给挣断了,那具骸骨都纹丝不动地卡在天花板上。
阿芝大喊:“一群废物,你们没吃饭吗?”
一个家丁悄悄对同伴说:“这烂婆娘就晓得干叫,喊她上来呀?”
那同伴满脸涨得通红,骂道:“喊你妈个锤子,使劲!”
那家丁道:“你妈要是有锤子,老子一个人把四老爷扛回去!”
阿芝冲两人道:“嘴巴给我闭好!加把劲,加把劲!”
大老爷和三老爷上到房顶,看到尸骨的上半部分露出来,也是一丝肉都没有,骨头呈灰白色。
三老爷突然问身边那个官员:“是我家老四吗?”
大老爷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向另一个官员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两个官员支支吾吾,说他们不是看守,没有亲眼见到你家老四去世时的情景,他们赶来时,吊在天花板上的就是一副骨头架子,具体情况嘛,也是听看守们说的,据他们说,这个人就是你家老四。
大老爷和三老爷再次下到牢房,仔细审视一番,不得要领,再上到房顶,越看越感到蹊跷,越蹊跷便越要看个明白,到了痴迷的程度,但最终兄弟俩都不敢确认这就是他们家的老四。
三老爷吐了一口口水,道:“大哥,依你看——”
大老爷说:“不好说,不好说。”
阿芝冷冷地说:“亏你们还是亲兄弟,竟然连新兄弟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今天我这个当晚辈的可是要得罪你们两个老辈子了。很明显,这个人就是四爹!”
大老爷怒不可遏,但迫于做长辈的颜面,他忍住了,道:“何以见得?”
三老爷比大老爷还恼火,却没有发作,借口茶馆有事,说得先告辞了,走之前,他悄悄对大老爷说:“以后,不是你那个家,也不是我那个家,而是我们宋家,要出一个武则天了。哦不对,她没那么厉害,但吕后和慈禧还是可以做做的。老大,你这个当老大当得可是真威风,自己的儿媳妇都敢坐到自己头上屙屎屙尿了。”
大老爷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说:“你要走就走,说那么多屁话干什么?从小就你和老四一遇到事情就爱缩边边,借口比那河的水还多。”
三老爷道:“那就当我没说。”说完,就要走。
阿芝伸手将三老爷拦住,道:“三爹莫慌,请再多站一会儿。在你们四弟兄里,哪个长得最高?哪个的腰最长?哪个的肩膀最宽?哪个的屁股最大?哪个的颈子最长?哪个的脑壳最方?哪个的脚最小?”
大老爷和三老爷面面相觑,最后,大老爷说:“个子老二最高,老三你脑壳最小,又方,脚我最大,算命的都说我是属于脚大江山稳的,不过,我屁股也最大,说是当官的屁股,有坐相,坐得也稳当。老三,你说哪个的肩膀最宽?”
三老爷不耐烦地说:“我吃饱了胀的,天天男人的肩膀脚肚皮鸡巴?”
大老爷也觉得阿芝此举纯属哗众取宠,脱了裤子打屁——多余。
阿芝说:“爹说对了一半,你们四弟兄,脑壳和脚最大的是爹,长得最高的是二爹,最好看的是三爹,但四爹肩膀最宽,腰最长,脖子也最长,听婆婆说,小时后你们都叫他鹅颈干,他的脚也是最小的。你们再看看,虽说是骨头架子了,但肩膀宽,腰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大老爷回想了一番四老爷活着的样子,眉毛一收一放,道:“你不说,我们真还没想到这些。那就算是老四吧。问题是,尸体弄不下来呀?”
三老爷不耐烦了,道:“既然弄不下来,那就以后再说。我那边事情多,婆娘都累得快瘦成竹竿了。我先走了。”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阿芝说:“三爹梭边边了。”
大老爷说:“他是老辈子,有事,他要走,就走。”
阿芝说:“只有一个办法。”
两个官员和大老爷几乎同时问道:“什么办法?”
阿芝望着四老爷那具卡在天花板上,越老越显得像一个活动的架子的尸骨,道:“把房子拆了?”
“拆了?”大老爷和两个官员又一次同时叫了起来。
“对,拆了!”阿芝道。
一个官员说:“这是牢房,可不是你们宋家大院,想拆就拆了?你说得轻巧。”
阿芝看了那官员一样,那官员被阿芝水灵灵清爽爽的眼光一碰,就跟着了魔一般,竟然心花怒放,浑身燥热,想扑上去抱一抱阿芝。他开始忸怩起来,脸上泛光的肥肉就跟三角城的夹沙肉似的,露出红糖和豆沙的颜色来。他道:“虽说是官府的牢房,但可以拆,强拆,只要你们宋家舍得出钱,嘿嘿,舍得出人更好!”
大老爷不明白官员话中意思,道:“舍得出人?出什么人?请明示。”
那官员原本要心平气和地讲话的,但阿芝突然调转目光,又一次死死地盯上了四老爷的尸骨,她眼神的魔力立即便从那官员身上和心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心一冷,便恶声恶气地说:“即使把你们宋家所有的钱都运到官府,每个月增加五百块大洋的薪金,我们也决不允许你们拆除牢房。牢房代表了官府权威,是法律公正的体现,是惩处天下恶贼最有力的武器,是震慑所有即将犯罪的恶人的机关。宋家钱再多,多得过银行?宋家势力再大,大得过官府,大得过委员长吗?”
阿芝道:“我就说了一个字,你嘴巴就屙了一茅坑的屎。我不过是说了一下我的想法,你就把蒋委员长抬出来了。爹,”她对大老爷说,“既然是牢房,那就没办法了。改天过来烧点纸,焚点香,每年也来,就差不多了。改天再请各位官爷吃酒,感谢他们一直关照四爹,不然,四爷的尸体早就被人拆了。”
两个官员虽说也听出了阿芝的弦外之音,却因为阿芝又看了他们几眼,他们立即便轻飘飘起来,肥胖身子不过是充了气的皮囊,想怎么滚就怎么滚,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大老爷对两个官员说:“改天一定请各位官爷道府上吃茶!”
两个官员先行离开了。
大老爷随之也离开了牢房。
阿芝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时,她对一个曾经做过狱吏的男子说:“那骨头架子,真的是我家四爹的?”
那人先前就被阿芝的美貌所感染,一个人缩在一边不停地吞着口水,一只手在裤裆里一会儿揉搓小肚皮,一会儿鬼鬼祟祟地抓住那根棍子,感到从身子里来的热流就要通过那棍子射出来了,时下却被那眼光的威力和美貌的诱惑力所压,那热流便很快消失了,便老老实实地说:“除了我们这些在官府做事的人,就只有你是长了眼睛的,那就是你家四爹的,我亲眼见到的。”
阿芝扔给他一个大洋,便走了出去。
那做过狱吏的男人走到外面,看看四周没人,迅速钻进一小块树林,从裤裆里掏出那根骤然间坚硬又滚热的玩意儿,将一股水喷射在树干上。
管家翁秀才在官府外面的石狮子后面突然闪出身来,将阿芝吓了一跳,见是翁秀才,阿芝脸色难看,两眼黑气,道:“宋家的人一副副鬼样子,干什么事情都不出声不出气的,你才到宋家几天,就变得跟他们一个德行了?你好歹也是三角城里读过书,字写得也是见得人的,在宋家算得上一个管事的人,却学这种东躲西藏的本事,不应该。下次你要是再躲着吓我,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完,一个劲地朝前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对,管家翁秀才一定有话说,便停了下来,紧紧跟在后面的翁秀才一头撞在她后背上,将她顶出去几尺远。阿芝大为光火,道,“你没长眼睛,走路都不看清楚路的?岂有此理。”
管家翁秀才难堪地笑了笑,原本就消瘦的脸膛,经这么一折腾,显得更瘦,要不是长得目清眉秀,不然,这副瘦精精蔫耷耷的样子,阿芝才不放在眼里。
阿芝气消了,才道:“有什么事不回去再说,偏偏要在这里等我,一定得说?这里是官府的地盘,你是谁想来就来,想干啥就干啥的。你躲在衙门外面,官府不拿你是问,就算你交好运了。说吧,什么事?”
管家翁秀才说:“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刚才听官府当差的人说,四老爷的媳妇把四老爷全钱财带回娘家去了。”
阿芝道:“我还以为是蒋委员长到三角城来讨媳妇,不是要官老爷做媒,就是要你从中撮合,原来是这个事,今天一早我就听说了。不过,你是管家,你有什么想法?莫非你怀疑四娘只是一个人偷偷回娘家躲起来了,四爹的金银财宝还藏在他屋里头?”
管家翁秀才说:“正是。你想想,加上四老爷从他娘那里弄到手的几打箱子金银财宝,他这这几十年来的积蓄,虽说不是堆成山,洒成大江大河,可也是不可估量的。可他娘是一个女人,她一个人能将那么多东西弄回娘家?即使全部换成票子,也不是少数。我看四娘不可能将这件事情做成,其中肯定有蹊跷。”
阿芝走到三角城与滨河路之间的一条街的出口,这里能看到从那河码头和上下码头的人,也能看到宋家大院正门的牌楼和东边的碉楼。
阿芝借口走累了,便站住了,对管家翁秀才说:“就烦你一肚子的弯弯肠子,转了几千道弯,都看不到头。还是我给你把话直接抖明吧,你是怀疑我爹、三爹和官府在打这些金银财宝的主意?”
管家翁秀才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带着谄谀的口吻说:“我第一次到宋家,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池中物,而是三角城的穆桂英,武则天。这等事情,都被你一眼看穿了,好眼力,不得了。我没看错,能做你们宋家的管家,替你跑腿,是我翁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肚子里说,上回跟你干了,还不过瘾,要是能再跟你干一回,那才是真的有福气呢。
阿芝冷冷地说:“是他们宋家。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怎么老改不过来?你什么都让我满意,就是脑壳不好,总不长记性。”
管家翁秀才说:“你教训得是,我这毛病我爹说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有了,生下来就更是改不了了。”
正说着,三角城中学的白面校长从码头中间的那条又陡又长的石梯上上来,手中提着一只黑色公文皮包,看样子像是去了县城或省城。
管家翁秀才见阿芝目不转睛地看着慢慢走近的白面校长的样子,一股妒火从肚子里腾腾腾地蹿升到脑壳,将他天灵盖给冲开了。阿芝时不时地要在他跟前提到这个儒斯文雅体型高大的中学校长,开始他还以为她也就是一个女人,想起啥就说啥,想说谁就说谁,便没有在意,但后来总爱听到阿芝提及这个白面书生,言辞和眉目间都别有一种味道,他便明白了,这个读书人已经引起了阿芝的注意和好感,成了她的话题之一。但他不敢肯定阿芝就喜欢上了这个读书人,因为阿芝也看出管家翁秀才肚子里的下水变成了醋,便很快掐住了话头。有时,管家翁秀才感到非常恼火,因为在三角城,他凭借一手好字,也被看成是地方上数得着的人材,“秀才”二字便是对他的首肯,而今又成了宋家的管家,管了上百号的下人的,难道还就比不了一个穷教书的?但他不敢将话挑明,脸色也得拿捏好,阿芝虽说已经被他压在身子下面一次了,但并没有说要跟他成亲。大老爷明察秋毫,屡次暗示他,意思是你是长了鸡巴的,要像恶狗扑食一样,要猛,要准,好恨,不要羞羞答答,斯斯文文的,否则,你即使天天看着她,她一个激灵就飞了。他觉得大老爷的话有理,可一见到阿芝,他的心气就不足了,言行看起来怪怪的。大老爷洞若观火,见他那样子,便揶揄道,你们这些喝过几瓶墨水的读书人,一遇到真格的事情,扭扭妮妮,假模假式的,看得我眼屎都来了。他说,好,好,我听你的。但他毕竟不是宋家人,始终无法像宋家老少在男女事情上放得开。但他从不认为他害怕女人,只是阿芝太漂亮,如今又显露出极强的本事能力,他就感到不踏实,总觉得这个聪明之极的女人,跟他隔了一层。大老爷嗤笑道,是隔一层,啥东西?肚皮。这不是他娘的废话吗?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可地上的是人,即使再好看,她不至于不吃不屙吧?管家翁秀才不敢顶撞,只得躬身离开,尽管欲火眼看就要将他烧焦,但他仍然得跟阿芝保持一段距离。
白面校长走近了来,见是阿芝和管家,便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跟两人打了招呼。
管家翁秀才看见刚才还一脸紧绷的阿芝在白面校长出现后,立马就变了一个人,脸色焕发出少女一般的神采,或者说,阿芝被眼前这个提着皮包的白面书生不仅深深地吸引住了,而且将她丢失了得少女情怀给勾了回来,便表现出毫不顾忌的亲昵神色。
“古人没说错,这女人见了中意的男人,就一个字,贱!”管家翁秀才在肚子里骂道。
白面校长并未做过多的停留,在阿芝回话之后,他就跟两人点了点头,说学校公务繁忙,得及时赶回去,便匆匆走开了。
阿芝直到白面校长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才将满脸温柔的光晕收回,摆上刚才那一张不冷不热的脸,对管家翁秀才说:“你说,他是不是去省上告状了?”
管家翁秀才装着不懂的样子,道:“谁?”
阿芝眼睛一鼓,道:“装什么?还有谁?他,校长!”
管家翁秀才道:“你问我他去成都告状了?”
阿芝道:“你耳朵扇牛蚊子去了?”
管家翁秀才一见阿芝变了脸色,就蔫了。他眼色凶狠地盯着白面校长消失的那条街,说:“他早就告过状了,你没看见他脚都大了一圈了吗?大老爷对我说过,四老爷死后没几天,官府和学校已经达成协议,学校就不搬迁了,官府每年拨款给学校,作为补偿,款额可是不小,不然他狗日的做校长怕是做不长。大老爷说这话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场吗?”
阿芝想了想,肚子里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嘴上却说:“我怎么觉得他还要去告状呢?别看这些长得温吞吞的读书人,做起事情来,都是一根筋,倔,犟,死脑壳,扭住了就不防守。事情过得去就行了,老是这样,还不是跟自己较劲。”
管家翁秀才道:“我看未必。你是担心他出事吧?”意思是说,只要一看到这个该砍脑壳的白面书生,你就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说的话跟往常完全不一样,除了担心他,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阿芝白了管家翁秀才一眼,道:“拍一下你屁股,你尾巴就翘上天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走,回去!”
回到宋家大院,阿芝高高地端起女主人的架子,吩咐管家带几个人去看看四座碉楼的防卫情况,又令两个长工赶紧烧两桶热水,该给大少爷洗澡啦,不晓得他身上有多臭,还将几个偷偷地对着镜子画眉毛的丫鬟训斥了一顿,然后径直去见三爷。
阿芝已经不是当初刚到宋家时,三天两头给三爷送美味的那个青涩的女子了。她心里并不在乎大老爷四兄弟,而是极为在乎三爷。当她开始对三爷心生厌憎时,却越想去看他,越在乎他说的每一句话,即使他一言不发,两眼紧闭,时不时还露出那两只令她先是害怕,再便是厌恶,最后恨不能用锤子敲掉的琥珀色獠牙,她也觉得他始终主宰着宋家大院,他的想法和意志能传达到宋家大院的任何角落,连牲畜鸡鸭和地里头的蚯蚓蚂蚁,都不能违背他的意旨。但当她意识到他必将长寿,甚至长过他的子孙,而且直到死的那一天,才会卸下宋家家长身份时,她又怒不可遏,几次想趁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刀割下他脑壳,或者在饭菜里放一包砒霜,或者将阴人郎中的绝世毒药“丹顶红”撒一点点在洗澡水中,就能将他结果。
阿芝是在无意中听到阴人郎中和管家翁秀才某次谈话时,提到的这种毒药。
管家翁秀才对枪支弹药和毒药这类东西很忌讳,称之为烈性玩意儿,沾不得,一旦沾上了,就是自寻死路。
阴人郎中说,你就是一个屁用都没用的书呆子,书读了几箩筐,字写了一片后山,墨水喝了一条那河,都不如我包一包药,炮制一小瓶毒药有用。毒药虽毒,却也可以救人,要杀人时,更是简单。
管家翁秀才不以为然,道,虽说不及你懂得多,但毒药我还是有见识的,不就是毒药吗?
阴人郎中道,我这种毒药是绝世稀物,不到万不得已,不用,一用,就是吞口口水就完了的事。
管家翁秀才道,你吹,往死里吹,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听你吹,呵呵,人家生娃娃都是男人干女人生下来的,你厉害,就在女人的胎盘里吹一口气,娃娃就掉下来了。
阴人郎中道,就你们这种读书人说话酸臭,信不信由你。
管家翁秀才开了个玩笑,道,既然不是吹,是真厉害之物,那给阎王爷来一勺?敢不敢?
阴人郎中大惊,当初他炮制这种毒药就是想弄死阎王爷的,但在阎王爷茶杯中下了他下了一大包,眼睁睁看着他将那茶水一口喝干,却一点事都没有。他不信邪,便在他饭菜中下毒,不料阎王爷一筷子夹了菜肴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还一个劲地喊,香,香,太他娘的香了,你有孝心,我要重重地奖赏你。
管家翁秀才说,那,对人咋样?阴人郎中道,不说我吹壳子了?
管家翁秀才说,说呀。
阴人郎中说,就用指甲蘸一点点,就能毒死几个在一只碗里拈菜的人,挤在一池子里洗澡的人,比西门庆潘金莲和那丑老婆子毒死武大郎的药厉害百倍。
管家翁秀才道,你还知道潘金莲?
阴人郎中道,看你说的啥屁话。我要是舀半勺子洒在那河里,那河上下两年之内不会有鱼虾。
这一席话,深深地刻在了阿芝的脑壳里,但她不想立即得到这种药,等到了最为紧要的时候,才用,到时候,阴人郎中不给也得给。
即便对三爷如此怨憎,阿芝还是常去三爷的房中坐坐,说几句话,一遇到三爷沉睡,就在旁边看,她于是便想,一个老得无法动弹的老东西,就跟一个还不能行走的娃娃一样,完全没有任何防卫能力,也没有了他身子无恙时的杀气。有时,三爷在睡觉时侧身,身子没侧过去,却做出要翻的样子,便翻出了各种古怪的声音,包括放屁的声音,那身子始终那么侧挺着,声音始终不绝于耳。令阿芝感到意外的是,这些酸臭可笑的声音却使她感到舒坦。丫鬟们想上去将他身子扳正,都被她一眼神给吓回去了。有时长时间睡不下去,他便极力想坐起来,乃至想站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却毫无能力,只好强撑着,满脸通红,青筋暴突,嘴唇不停地哆嗦、抽搐,胡须瑟瑟发抖,眉头紧皱,等到终于支撑不住时,便轰地一声倒在床上,嘴唇蠕动着,将两只獠牙含在最终,脸山露出极不甘心或伤心的神色。这时,阿芝才悲哀起来,意识到他不仅老了,而且瘫了,废了,一点用都没有了。便回来对管家翁秀才说,爷爷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还不如茅坑里的尿屎,尿屎再臭,狗要吃,还可以洒在田地里,喂鱼虾,肥了水肥了泥,谷子麦子棉花都能长,卖了它们的籽儿还来钱。要是他一老就糊涂,脑壳不清醒,谁都不认识,就好了,可偏偏他全身都老了,动不了,快烂了,都发出臭味了,唯独脑壳好好的,什么事情都休想瞒过他。
管家翁秀才说,古人说,人活一辈子,多是精明得翻了山,啥便宜都要占,除了脸之外啥都要,只有难得糊涂,才能活出滋味,三爷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糊涂到了顶点,比绝顶聪明还聪明,比我们这些还没有老的人都还清醒,但我不觉得他过得舒服,太清醒,就爱较真,管得又宽,想得又多,骂人更是难听,打人要朝死里打,啥叫痛苦?这就叫痛苦?啥叫生不如死,这就叫生不如死。他这么折腾,还不如三角城的泥脚杆子们过得舒服。
阿芝瞪了管家翁秀才一眼,道,我就说了爷爷一句话,你就发了一大篇宏论,还想写成文章去换银子,书呆子!
管家翁秀才说,我就不想再写字了,写多了,字入了心,就有了毒,慢慢被墨汁毒死。
阿芝道,那也比窝囊死好。
“四爹的东西怎么处置?”某天,阿芝去看三爷,耐心地等到两个长工给他洗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裤,退出去之后,才问三爷。
三爷半睁着眼睛,射出两束寒光,舌头在嘴里卷动了几下,碰了几下獠牙,嘶呀嘶地弄出几口气,才道:“都是宋家的东西,一个女人,能带到哪里去?”
阿芝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爹也这么想。可她早就不在宋家了。”
三爷闭上了眼睛,呼噜声随之响起。
阿芝颇感无趣,便走出三爷的屋子,站在院子中央,对几个荷枪实弹的家丁说:“要干净利索,不得有半点差错。子夜就出发,谁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就砍他三辈人!你们先下去,吃饱,睡好,嘴巴闭好。记住,不许喝酒!”
家丁迅速退下。
管家翁秀才急匆匆地走上前来,道:“大老爷摔东西哪!”
阿芝朝三爷的三太太家走去。
翁秀才跟了上来,道:“大老爷看起来动了杀心!”
阿芝说:“那你还不赶紧滚出宋家,免得跟我着一起去死!”
管家翁秀才紧走几步,走到阿芝前面,说:“你说话糟蹋人。我来告诉你,是事情已经难以收拾了,你得拿个主意。大老爷毕竟是三爷的大儿子,除了三爷,就他有威风。他要是真动了杀心,恐怕没人拦得住。”
阿芝停下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翁秀才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丫鬟说大老爷摔了很多东西,说要杀人才能解恨,否则难以立人。大少奶奶劝了一阵,大老爷不听,她还劝,就挨了两耳光。大少奶奶平时的威风,你是晓得的,大老爷敢那么对她?如今挨了耳光,却不敢吱声,恐怕大老爷真冒了火,要杀人了。”
阿芝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对你大老爷说,就说是我说的,一旦四爹的钱财追回来,全部听候他处置,我绝无二话。我倒是觉得他即使要杀人,那个人恐怕不是我,更不是爷爷,而是他那个白痴大娃。你要安排好人,嘴巴碎的丫鬟就不必安排了,只需她们照看大娃的饮食就行,长工或家丁中你信得过的,安排一两个人,轮番伺候大娃睡觉洗澡什么的,要是他真的要干蠢事,立即告诉我。哼,他是我爹,但他不是也还有爹吗?他掀不起大浪。”
管家翁秀才不明白阿芝的话,道:“他要是对自己的亲儿子动杀心,早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该动手了,至于等到今天?我倒是觉得他不杀人则已,要杀,不是我,就是你。”
阿芝厉声道:“废话少说。你要是不怕,就马上回去,按照我说的办。”说完,将管家翁秀才扔在院子里,大步朝三太太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