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即使已经在班房里关押了好几天,四老爷仍然对世事变化如此之快感到迷惑不解。不过,他用尽了全部智慧和心力所研制的防范措施,看起来还是相当有效果的,官府被他炮制的房契地契搞得团团转。当他从几个狱吏口中得知一支驻军星夜攻打宋家大院时,他坐在牢房的阴影里,不出声地笑了。一个狱吏见状,便问,你就没话给你爹妈说吗?他望着狱吏那干皱的脸,不作答,狱吏迟疑了一下,看到夹在他嘴角的笑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他脑壳出了问题,便咕哝着退了出去。
狱吏中有几个曾经做过土匪棒客的年轻人和中年人,从四老爷一关进来的那天起,就谋划着要从他身上揩点油,却发现他身上并没有现钱。他起初根本就没将这帮浑身臭烘烘的狱吏放在眼里,更不愿意给他们钱。他只指望当初跟他一起将三角城中学所有人马赶走的官府要员在风声过去之后,会替他说话,让他毫发无损地出去。但几天过去,除了面前这几个凶神面煞,满口粗话的看守之外,没有人来看他。看守们开始蹂躏他,掰开他嘴巴,看看里面有没有金牙,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恼怒,便在他嘴里撒辣椒面、泥巴和屙尿屎,或者脱下他裤子,用一根塑料管子捅他屁眼儿,说是看看他将金子银子藏在肠子里没有。结果他们大失所望,心一发狠,便将一把蚯蚓和一条黄鳝塞进他屁股里,有一次几乎要了他的命,幸好一个中年看守懂一点医术,先是将一些辣椒水灌进他肠子里,蚯蚓经不住辣,纷纷爬了出来,但黄鳝没见出来,他便命令人将他死死摁住,不许他喊叫和滚动,他则将手狠狠地插进四老爷的屁眼中,生生将那条黄鳝给拽了出来。四老爷痛得晕死过去。那中年看守说,要是再迟一点,这畜生就要钻道肠子上面,把肚子咬烂,从他嘴巴里出来。那天夜里,四老爷发高烧,流白沫,腿脚乱蹬。中年看守这下没辙了,只要到阴人郎中那里去卖药,一边熬,一边对四老爷说,这账给你记着,命是我给你捡回来的,你得加倍还我。四老爷终于看明白了,不再指望官府释放他,便对看守说,只要你们不折磨我,不踩我鸡巴,不抠我屁眼,出去后一定重谢。一个机灵的看守受四老爷的指点,将他婆娘偷偷带了来。那女人一见他那样子,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四老爷原本也是一个细腻之人,见女人哭,自己个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脑壳似乎就要掉进胸腹里去了。哭累了,女人才将带来的大洋和票子等悄悄给了几个看守。四老爷便对他们说,各位兄弟是不是回避一下?我跟我婆娘要谈点家事。几个狱吏见两个头发都快花白的老东西哭哭啼啼的样子,早烦躁了,便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喝茶。
四老爷虽说心存侥幸,希望能活着出去,但前提是得舍得花钱。他咬了咬牙,心想是该出点血了,保命要紧,便要他婆娘赶紧去官府找人。他婆娘说,这个要你老狗日的教吗?我早就打点过他们了。想当初,他们跟你穿一个裤裆的,把人家中学赶走的时候,你们都跟亲兄弟似的,几张嘴巴在一只碗里喝酒,都嫌碗打了。可如今你遭了殃,我去找他们,他们都不认识我了。四老爷急了,道,那你的钱,他们都收了?女人点点头,都收了,可一个字的话都没回。四老爷大叫,你真给了?每个人给了多少?女人道,都给了,哪个都得给,少一个都不行,至于每个人给了多少,我心都焦烂了,记不清楚了,每个人至少该有五十个银元。四老爷眼珠子都快迸射出来了,道,你这个蠢婆娘,那可是我们的血汗钱,在事情没办妥当之前,只给点几块问路钱,事情办了,才多给,我以前不是经常教你吗?你猪脑壳!女人道,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老狗日的都不晓得是死是活,还捏着钱不撒手,我也是像早点把你给救出来,哪想那么多?你老狗日的又不是不清楚,他们都是喂不饱的狗,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四老爷道,你才晓得他们是喂不饱的狗?女人道,我不晓得,我啥都不晓得,就你狗日的啥都晓得,全天下的人,你都晓得完了。四老爷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啦。你还是带着两个闺女,到盐场去,大娃正在经管盐场,那里没有人敢动你。不料话一出,女人又一次嚎啕大哭,道,你还说盐场,盐场个屁?大娃在你被抓走的第二天,也被抓了,现在在哪,我都不知道。听你那几个官场朋友说,大娃是军爷抓的,跟他们没有关系,也不晓得关在哪里。我的儿啊,怎么说抓就被抓了,说没了就没了呢。四老爷大吃一惊,跟着女人呼天抢地,拿脑壳碰墙。
几个看守出来看了看,又转身回去了。另外几间牢房里的犯人似乎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都露出懒洋洋冷冰冰的神色看着他们,或者躺在被跳蚤和爬虫充斥的稻草中呼呼大睡。
那盐场呢?四老爷问。
女人说,我哪还有心思过问盐场,现在连命都悬吊吊的。要是官府没有没收的话,多半还是被你大哥收回去了。
四老爷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爹已经被我套上了,他是我们四弟兄中的老大,肯定会被牵涉进去,跑不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女人愣怔了,道,为啥子没套上了?
四老爷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婆娘。女人大半生只在钱财堆中滚来滚去,不曾知晓男人之间还有如此多如此复杂的事情,当即便吓得浑身发软,又要大哭,但这次被四老爷给喝住了,你这个蠢婆娘,就晓得哭,哭死在牢房里,谁给你收尸?
女人止住了哭泣,道,你是当家的,老狗日的,你拿个主意呀!
四老爷压低声音说,大娃就暂时不管了,你把家里的大洋全换成银票,到你娘家去躲躲,越快越好。记住,谁都不要说。
女人嘴巴一瘪,又要哭出来,但脑壳一冷静,想,只好这样了,便道,那你怎么办?
四老爷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凉拌!走一步看一步了。
女人眼泪汪汪地说,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他们还没到家里去搜查吧?四老爷想到手持枪炮的官兵,像杀进宋家大院那样闯进他的商铺和宅院,就打了一个冷战。宋家大院他娘的那些房子是三爷的,他无权转让或卖掉,换来大洋,但她那些名贵的首饰等宝贝,早已被两口子获得。在他看来,只要藏在家中的大量票子没有丢失,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四老爷甚至有些得意地对女人说,几十年前,我就说过,钱,还是埋在自家地窖里最稳妥,县上和三角城的银号,虽说可以生子儿,但一旦遇到什么大事,说不定就打了水漂了。当初你还跟老子吵架,现在咋样?
女人无心跟他说闲话,当即便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就匆匆告辞出去。
就在当天夜里,四老爷的婆娘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在三角城的一条尿巷子里被人杀死,女人脑壳被砍掉半边,两女儿都是从胸口一刀捅到背上,尸体扔在了那河河滩拐弯处的水草中,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三个女人的眼睛已经被水鸟啄破,皮肉也开始腐烂。那条尿巷子距离四老爷的五层饭庄,只隔一条斜长的青石板砌的街道。
四老爷很快便得到这个消息,他大叫了几声,老天爷要灭我,老天爷要灭我!几个时辰之后,他突然不说话了,脸面僵硬,仿佛糨糊抹过似的。他笔直地坐着,呆呆地望着牢房的天花板。狱吏每次走到他那房间外时,看到的都是那么个坐姿,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的样子,从不挪动,也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也不屙屎屙尿。他们以为他傻了,便不再没日没夜地看守他。
四老爷婆娘和女儿被杀死的那天,距离麻子军官开进宋家大院不过七天的时间。七天前,四老爷一直盼望的事情在宋家也得到了解决,但持续了大半夜的时间,而四老爷对此却一无所知,在失去了全部钱财和他婆娘女儿时,他一时忘记了他那个跟他一个秉性的儿子,沉浸在三爷被害得悲惨无比的快活之中。在那段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痴痴傻傻的日子里,他脑壳里涌现的就是这些人事,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不停地换来换去,直到他某天突然站起来,浑身的骨节发出格格的响声。他站立片刻,身体突然离地,笔直地朝他看了无数个日夜也没看明白的天花板撞去。天花板被撞出一个大洞,碎石碎泥掉了一地,蹦来蹦去,变成了一只只老鼠。他原本可以从洞中冲出去的,却在身子看起来真的就要冲出牢房的时候,那洞收紧了它的犬牙,将他卡住了。由他撞破天花板掉落和飞到屋顶上的碎石碎泥块变成的蜥蜴,壁虎,蚊子,蝙蝠,跳蚤,虱子,苍蝇,麻雀,燕子,鸡鸭,猫狗,蚂蚁和三角城人放养的猪羊等,从里外将他啃了个精光。几个狱吏在牢房内外整整找了两天,才发现了他。原来他们只顾在房间内外奔走,连夜壶下面的一只拇指大的小洞也被挖开了,却没有人抬头看看。几滴腐臭但透亮的黄水滴落在中年看守的脑壳上,他一惊,便抬头看去,看到的一副白森森的骷髅。众人大骇,慌忙报了官。官员来看了,虽说也受到惊吓,还被腐臭味熏得不停地吐口水,但还是令人搬来梯子,再令人道屋顶上去,内外使力,要将那骷髅弄下来,但都无济于事。官府请来了三角城最能干的工匠,什么工具都用上了,都没能将骨头架子取下来,或拉上去。久而久之,那副完整的骨头架子就跟牢房的天花板长在了一起。有方士说,此乃不吉之兆!牢房还是移到衙门其他地方为宜。但官府头目却不信这个邪,仍旧在原来的地方关押犯人,四老爷尸骨卡住天花板的这间牢房,则专门原来关押死刑犯。几个狱吏全得了怪病,浑身流黄水,眼珠暴突,肚皮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红斑,肚脐眼开了口,臭屁从那里放出,屁股溃烂,脚心奇痒,却不敢搓,一搓就笑,一笑就越痒,肚脐眼放的臭屁就更多,更臭。他们听信阴人郎中的话,辞了狱吏那差使,回老家去了。
四老爷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宋家大院。
三爷半眯半缝着眼睛,望着蚕丝做的蚊帐顶,听着官府来人带着盛气凌人的口吻将四老爷死亡的事情说完,也没有吭一声气儿。那官员一边说,一边留意三爷的举动。当他看到三爷定定地望着上方时,便想起牢房狱吏们说的话,宋家老四死之前,就死盯着天花板看,结果就死在了天花板上。如今这老东西做出同样的动作和神态,让官员顿生联想,莫非这老得已经不能再老的人,也要飞上去,卡在天花板上?他十分确信,父子之间,不仅脾性相近,连死法,甚至死相都一样,否则,还是父子吗?但官员没有看到三爷升到天花板上,用脑壳撞开一只洞,钻进去,卡在里面活活憋死的情形。他离开宋家大院之前,到了大老爷家中,想从他那里得点好处,但大老爷不在,大老爷那个大嗓门婆娘装着啥都不懂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地请他喝茶。在他看来,与其说是请他喝茶,还不如说是催他快走。
阿芝的出现,使得官员感到这番到宋家来一趟的辛苦没有白费,一是阿芝命一个家丁在官员离开时偷偷塞给他装了二十块大洋的麻布袋子,二是阿芝并不忌讳他肆无忌惮地看她,用他比手还麻利的眼光将她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还不时地摁她高耸的乳房,让她感觉奇妙、舒坦。这样淫邪和贪婪的嘴脸,阿芝见得太多。但在生了孩子以后,阿芝就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了,从饮食起居,到照看孩子,还要适时地关照一下大娃,应付管家翁秀才的百般殷勤,在渐渐取得宋家主妇的权势之后,还得应对三爷和大老爷,但包括管家翁秀才在内的人,还有新近招来的长工和丫鬟,都看出,她的眼神越来越怪,每个被她两束目光看过的人,先是感到像被两根软软的管子在身上轻轻滚来滚去一般,不算舒服,但也不是很难受。随之,那管子里似乎灌满了温水,在身上按摩的效果犹如三角城人在秋冬季节在后山与那河转弯处相连接的大峡谷温泉中洗浴一样,不算很烫,却比温水要热很多,浑身每个关节都不再僵硬,每个毛孔都像畜生幼崽头一回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一般,每块肌肉都富有弹性,饱满,细腻,紧致,光滑,还有一股子香味,恨不得狠狠啃几口,每根血管畅通无阻,使得之前的头痛昏重和神色焦黄变得神清气爽,思考问题从没如此轻松,说笑话简直就是信手拈来,将听者笑得在地上按着肚子打滚,喊肚子要炸了,因为谁都清楚,会讲笑话的人都长着一颗聪明的脑壳,才有读书人和一般人的区分,也才有了能说会道和油腔滑调,当然,也就有了骗子。他们发现,跟阿芝打照面的情形越多,他们就越沉不住气,心跳得要冲破肚皮了,裤裆里又热又湿,那玩意儿就跟充了气似的,任凭他们如何压制,就是坚硬如铁,绝不萎缩。即便是女人,一与她照面,立马会被她的眼神刺激得不是想冲上去用指甲长长的利爪抓破她的脸,掐她的嘴,挖她的鼻子,抠她的眼珠,跟她吵一架,打一架,就是想死,只有极少的见过世面的女人,会带着欣赏的神情,专注于阿芝的言行举止和雷厉风行,思考她一个一过门就死了男人的弱女子,怎么就成了三爷身边的红人。而真正被阿芝美貌和勾人魂魄的眼神搞得无以自拔,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乃至动了只要跟阿芝干一回就死去的想法,却并不多,眼尖的人也看出,管家翁秀才算一个,但只有老天爷清楚,还得算上宋家床上的老瘫子。多少年之后,当三角城人的终于得知三爷的瘫痪跟阿芝有关系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连三爷这种地方上显赫之人都不能打掉糟蹋阿芝的念头,何况三角城的那些平庸清贫之辈呢?
但阿芝起先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四老爷的惨死虽说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即使宋家大院里出生的任何一个宋家人,都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死去,也不稀奇。官员到宋家通报消息,无非是做做姿态,让三角城人的都看见,他们是如何体恤百姓的,然后顺带捎点好处。因此,那官员暧昧滑稽的神色,委实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在她看来,天下男人,官位高低,钱财多寡,相貌美丑,个子高低,在女人跟前,都是一样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