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不会一夜之间从三角城消失吧?一个年轻官员道。
先前那官员说,宋家凶多吉少。要是宋家老二没出事,加上宋家的家丁,还有他们经营了几十年的防御工事,即便麻子如何厉害,也未必稳操胜券,毕竟宋家是地头蛇嘛。但现在那老东西成了瘫子,宋家老二当了流寇,宋家老四是我们的阶下囚,宋家就只剩下两兄弟,照这个情形来看,宋家恐怕是熬不过去了。
麻子军官带领官兵冲进宋家大院的时候,确实如那几个三角城官府中人所言,宋家的武装家丁就是摆设,东南两座碉楼一锅烟没抽完就被攻占。大老爷虽然尽力阻止麻子的部下大开杀戒,亲自上了碉楼同杀红了眼的官兵斡旋,还承诺要是就此罢休,日后必有重谢。但麻子既想得到好处,又想将所有宋家家丁枪杀,他说,即使是有钱人家,持枪就是犯法,当按土匪论罪。
大老爷跪在麻子军官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见他仍然是一副傲慢凶残的神色,便声泪俱下,说,军爷要是得了命令,杀谁埋谁,我们宋家绝无二话。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军爷来我们家,也就是冲着我家老二和老四来的,他们做的孽,理应遭到惩罚,但几十年前,我们兄弟几个都在外面干,虽说大院里都有我们的房子,但做买卖都在城里,互不相干。现在我家老二和老四犯事了,是他们的事,而且他们不在家,老二在后山,你们要是将他斩杀了,我这个当大哥的绝不说你们半个不字。而今老四已经被你们抓了,按理说跟我们就没有关系了。不知军爷为何要硬闯宋家大院,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呀。
麻子军官怒喝一声,飞起一脚,大老爷就跌出去很远。在场的宋家人和下人,都吓得往后退缩,不敢吱声。
三爷令几个家丁将自己放到他那把年龄跟他相差无几的太师椅中,然后连人带椅子,抬到了院子里。
官兵一时间被三爷的气色给镇住了,宋家大院顿时被一股阴风塞满,太阳就像贴在一匹阴丹布上的一张白纸。
三爷冷冷地看着麻子军官。
麻子军官肚子里说,这活死人就是让整个三角城人都得毕恭毕敬的宋家当家人?像神仙,也像胎神,更像一个白瓷人。尽管他已经得知老东西已经年过九十,而且是个瘫子,如今面对面地见上了,杀人无数的麻子军官还是被三爷丝毫不输中年人的精气神和寒气逼人的眼光给整得很不自在。
大老爷从地上爬起来,让一个长工给他揉被踢中的部位。见三爷被抬出来,他让下人退下,做出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走到三爷身边,却立马做出极其愤怒和伤心的样子对三爷说,爹,两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竟然干出那么多的丑事,丢光了我们宋家的脸,你说,该怎么处置?
三爷看也不看大老爷,而是将一双如冰刀一半的眼光放到麻子军官的脸上,道,不是有官爷也在吗?
大老爷一时没搞明白三爷话里的意思,却也被三爷的眼光所压迫,不敢再问,只得垂着双手,站在三爷身边。
麻子军官双手扣着皮带,挺着大肚子朝三爷走了两步,粗糙但泛着油光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来,对三爷道,果然是宋家的当家人,你一露脸,我就看出来了。不过,我是个军人,有委员长亲赐的中正剑。说罢,他侧开了身子,亮出了那柄短剑。这一亮,让在场的人又被压了一头,变得越发矮小了。麻子军官见效果达到了,便继续道,你家老二老四都犯了法,你是当家的,理应负一些责任。只是你那个老二,现在暂时还没被我剿杀,正躲在深山里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过,迟早我会捉拿了他,当着你的面用这把剑捅穿他。今天到你家来,为的是你那个老四,他的事情想必你这个当爹比我这个粗人更清楚。上峰有令,因所有房契上的签名都是你老人家的,现在我遵令前来将你逮捕,并没收所有财产,家丁武装解散,丫鬟长工短工等,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虽说我是个粗人,但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心也是肉长的嘛,在逮捕你之前,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三爷道,你的意思是将我逮了,然后杀了?
麻子军官猝不及防,支吾了几下,道,抓,肯定要抓,至于杀不杀你,那要看上峰的意思,你家老二老四犯的可都是死罪,现在轮到你了,估摸着最低程度也是死罪。
三爷眼睛越来越清亮,随着脑壳往上昂,它们就跟要长到天灵盖上去似的,光度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坚硬,让碰到它们的人,立即便感受到了它们的冰冷,即便征战沙场多年的麻子军官,也感到有些心虚。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阿芝出现了。跟在她身后的是穿着跟道观里的道士着装非常相似的青衣的阴人郎中和管家翁秀才,他们的后面是一群身着玄色衣裤,抬着一具用一棵巨树凿成的近似棺材的东西。只要亲眼目睹过阴人郎中进出阴间,阳人跟没有本事生养娃娃的男人的婆娘代行房事的三角城人,都知道那其实就是一具棺材,比用上等柏木板拼装的棺材还做工还讲究,价钱更昂贵,更让年事已高,天天敦促子孙为自己置办寿材的老人羡慕不已,即便三爷等三角城有钱人家的老人,都清楚,要找到那么一棵粗壮,适合做棺材的大树,非常难。虽说这样的棺材只需能工巧匠将其中心挖空便可,但每个木匠不敢掉以轻心,稍有不慎,这种空心棺材就会走样。抬棺木的是八个男子,眼尖者一下便能认出他们都是宋家的家丁和长工。队伍最后,是一个响器班。当一行人走到大院,阴人郎中手一挥,唢呐嘎拉拉地吹了起来,锣鼓敲了起来,钹也响了起来。
麻子军官威严地转过身来,手一挥,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就冲到一行人跟前,拉动了枪栓,枪口对准了阿芝和阴人郎中。
三爷让两个长工将自己扶着坐直了。大老爷站在他身后。父子俩明白了阿芝和阴人郎中的意图。
阿芝用手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枪轻轻朝一边一挡,径直走到麻子军官面前。那持枪士兵感到被人小瞧的耻辱,跟着冲了上来,要用枪托砸阿芝的后脑勺,被麻子军官喝住,道:“你他娘的一个长着鸡巴的东西,竟然跟一个婆娘较劲,废物!退下!”
阿芝笔直地站着,尽管麻子军官高出她半个头,但后者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咄咄逼人,毫无惧色的气息,直向自己扑来,像老鹰的两只翅膀一般凶猛地拍打着他的脸。
阿芝道:“你就是军官爷?”
麻子军官鼻子里哼了一声,以示应答。
“听说你要抓捕我爷爷的理由,也就是证据,是我家四爹的地契上的签名都是我爷爷的名字。是这回事吗?”阿芝一身湖蓝底深色镶边的旗袍,映衬着她的美高雅和不可侵犯的气质。宋家人是第一次见到阿芝这身打扮,三爷和大老爷也极为惊讶,一时恍惚起来。等他们清醒过来时,才为当初在阿芝过门时宋家的做派感到难堪,那时,包括三爷在内,都以为这个刚过门就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不过是另一个地方,有几亩田地、收点租子的土财主的女儿,说直白一点,就是一个牵不出世的村姑。显然,他们都走眼了。
“你是谁?”麻子军官粗声粗气地问,在他进驻三角城以来,在他耳朵边飘来飘去的言辞,无外就是宋家如何如何有势力,三角城没有美女只有妓女,三角城的男人腰杆长肋巴稀,一个个长大后都是懒东西,三角城的官爷脚板大江山稳,鸡巴小经得搞,等等,可从没听人提到过宋家有这么一个女人,而且是如此让他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都不得不感到汗颜和惊诧的漂亮女人。他同大部分在戎马生涯中变得肮脏和粗鲁不堪的军人一样,一看到学生装束或穿旗袍的女子,都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情绪,继之便是将其占为己有的强烈冲动。
大老爷在三爷背后说:“我儿媳妇!”
麻子军官脸上的麻斑开始活跃起来,像一只只全然变成一种颜色的瓢虫,在他开始冒汗的脸上爬来爬去,让他感到奇痒无比。本来他想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在这个美人跟前乱了方寸,让她耻笑他行为举止不当,没有教养,但那些瓢虫实在是太过可恶,不停地在他满脸的汗水中划拉着,细小的足部挠着刺着他坑坑洼洼的脸皮,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两边脸膛上凶狠地拍了几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问:“叫什么?”
阿芝道:“阿芝!”
麻子军官嘴角边露出一记夹杂着得意、阴险、粗鲁、淫邪和嘲讽的笑意,道:“这名字也真是——,照我看,跟你这个人十二分相宜!”
阿芝也露出一记讥讽的笑意,争锋相对道:“没想到带兵打仗,专干杀人越货之事的军官爷,也这么文绉绉的,实在让我们宋家人开了眼。但我今天到这里来,搅扰了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可不是来跟你比试谁文谁武的。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抓人的证据确凿,那就请将我四爹带来,当面对质,我爷爷是何时何地有何人见证地签了那些房契地契的。还有,烦请军官爷将所有房契地契拿出来,我要当面验证其真伪!”
麻子军官惊讶万分,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咦——”,拖得很长。他先是看了看坐在太师椅里的三爷和他身后的大老爷,又看看阿芝,还有阴人郎中和他们身后的棺材,肚子里哗哗哗地响个不停。
突然,麻子军官仰天大笑,道:“宋家就是宋家,财大气粗不说,还出烈女,不简单,真不简单哪。你们这些狗日的泥脚杆子,草包,熊包,脓包,”他指着身边虎视眈眈的士兵,“跟着我麻子吃军饷,杀飞贼,看来是亏了你们了。你们要是生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可就是地方豪杰了,要是生在宋家,过去连皇上,还有咱们的蒋委员长,都要礼让三分。哎呀呀,今天来到宋家,我可是长了见识,也不亏老子被换防到此,吃了那么多的苦啊!”
麻子军官的副官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谁敢扰乱军务,格杀勿论!”
麻子军官走上前去,将副官朝边上一推,道:“在女士跟前,说话要注意分寸,做事要有礼数,要像我这样,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有礼有节。你且退下,有我在,怕啥?”
副官余怒未消地看了看在场的人,退到一边去了。
阿芝道:“郎中先生,管家先生,你们看看,刚才这位朝西边口吐狂言的军官爷,是不是有鬼魂附体?”她指的是麻子军官的副官。
阴人郎中手持一只散发着金光的铜钵走了上来,将铜钵的口朝向麻子军官的副官,将一沓符纸朝空中一抛,口中大声道:“走!”铜钵旋即动了起来,将那副官吸了过去,阴人把持着铜钵,副官便一架机器一般随着铜钵机械地转起圈来。过了一阵,阴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副官停止转圈,跟着阴人走起了直道。一个家丁看过川剧《白蛇传》,便对同伴说:“法海整白素贞就是用的这招。”见阴人走来,那八个精壮汉子将棺材放在地上后,便退到一边。阴人在棺材一端停了下来,又将一沓黄色的符纸抛向天空,手指棺材中心,道:“躺下!”副官正要躺进去,阴人说:“把枪和皮带拿下!”副官一一将皮带和手枪取下,放在地上,慢慢抬腿,晃晃悠悠了一阵,便躺在棺材中了。阴人郎中看到副官肚脐下面的腹毛像一条黑色蜈蚣似的,便恶心了,道:“把衣服拉下去点。”副官乖乖地将衣服往下拉,将肚皮遮住。阴人郎中说:“双手放在身子两侧,不许乱动。眼睛看天,耳朵支起,也不许乱动。嘴巴闭紧,舌头顶住牙齿,不许乱吐口水。肚皮收紧,屁眼夹紧,不许放屁,更不许屙屎。”几个丫鬟躲在长工背后吃吃地笑。
麻子军官从未见过这种事情,一时竟看得津津有味。
管家翁秀才在被阴人郎中叫到名字之后,立马就变了个人似的,看起来孔武有力,两眼有神。但熟悉三角城掌故的人,还是很快就看出宋家这个新任管家就是那个闻名三角城的阳人,或者说是做阳人时又爱写字的读书先生。只见管家翁秀才同样面朝阴人郎中的铜钵,机械而缓慢地脱光了衣裤,用一条帕子将下腹缠住。一个家丁气哼哼地对同伴说:“难怪他狗日的要当阳人,帕子都勒不住他鸡巴,好大的一坨。”同伴说:“他狗日当管家当得好,也就算了,要是把老子得罪了,老子就割了他。”当管家翁秀才走到棺材旁边时,感到浑身冰冷,但帕子裹住的那玩意儿却出奇地烫,就跟三角城人年底用柏树丫枝燃烧,熏腊肉香肠似的。之后,他看见躺在棺材中的麻子军官的副官慢慢变成了一头母驴,先是黑色,只有嘴巴是红的,之后,母驴哼唧了几声,慢慢变成了黄褐色,最后变成了白色,但两只耳朵却是黄色的。三爷年事虽高,但眼睛仍然比得过年轻人,他一眼就看出,驴确实是驴,但两腿之间的部位确实女人的。
麻子军官也看到母驴的阴部,便吞起了口水。在副官一躺进去的时候,他就忘记了那是一个男人,现在这头母驴跟女人一样的部位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
阴人郎中口中念念有词,响器班以最小的音量响起来,起到好处地做了他言辞的陪衬音乐。
众目睽睽之下,管家翁秀才解开围在腰间的帕子,扔在一边,只那根黑黢黢的玩意儿捏了两下,就坚硬无比,围观者还以为那是一根铁棒。他毫不迟疑地将棒子插进了白色母驴的那个部位。母驴无比风骚地扭动地身子,不停地哼哼唧唧,嘴角流出了一条红苕粉条一样的涎水,滴到棺材底板上。管家翁秀才一丝不挂的身子就跟着摇晃起来,很快就冒出了汗水。后来,他曾对人说,那天其实他并不完全是因为将自己那棍子插了母驴而爽得要死。旁人道,那你看见王母娘娘那东西了?他说,那个时候还王母娘娘?我是被母驴身上的那股味道给整到了,一闻到我就脱衣服了。旁人道,俺们是正经人,没干过母驴,你说说,母驴身上是啥味道?他见不惯那些人的嘴脸,便道,不晓得。说完,抽身走了人。此乃后话。
正当围观者为这奇异的一幕而感到既惶恐又惊讶又想离开又控制不住欲望,留下来继续观看,却又胆战心惊的时候,只见阴人郎中突然变了一张巨大的青色纸片似的,摇摆着朝上膨胀。在他的身边裂开了一道只能容他身子的灰色的洞,洞里发出嚯嚯嚯的声响,一股强劲无比的吸引力将他慢慢地吸了进去,棺材、白色母驴和管家翁秀才跟在阴人郎中之后,一一进入了那只洞,有一阵刺耳的嚯嚯嚯声之后,那洞嘭地一声关闭了,眼前的一切跟平时没有两样。
阿芝对呆如木鸡,嘴巴大张,不停地流着口水,身子半佝着,两眼恍惚迷离地眨巴着的麻子军官说:“他们去阴间了!”
麻子军官打了一个嗝,身子抖了几下。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脑壳,脸,脖子,衣服,皮带,手枪,然后双手在阿芝跟前晃了晃,又拍了拍屁股,连军靴也拍了几下,才圆睁着眼睛看着阿芝:“你说他们到阴间去了?真去了?啊,咋说去就去了,这么轻松?不对哦,谁告诉你他们去的是阴间?不对不对,我想象。嗨,我好像也去了,去了,就是来了,来了——,嗨,你不说,我还没转过脑壳来,你们宋家就像是阴间,不对,就是阴间。也不对,我还活着,鸡巴都还赢着。我的美人,你过来,你看看我,好生看看,我没死,我没死嘛。”说完,半痴半傻,半笑半哭地在浑身上下摩挲,甚至将手伸进裤裆里,抓住了那丑陋玩意儿,确信自己真的还在宋家,他才缓过一口气来,“我确实没有去阴间,我没死,该死的是他们。你瞧瞧,去阴间也不是谁说去就去的,可他们几个说去就去了,真他娘的该死。等他们一出现,老子就抱起机关枪给他们一梭子。”
阿芝道:“那是你副官吧?”
麻子军官恶狠狠地喊道:“老子没有副官!”
阿芝步步紧逼,两眼直视麻子军官的眼睛,说:“那就请军官爷将房契地契拿出来,等会儿他们从阴间回来了,还得领着你亲自带着这些纸到阎王爷那儿去验证,要是故意陷害,栽赃,扯谎,陷害忠良,你那个副官就是下场!”
麻子军官猛地拔出手枪,指着阿芝,道:“在老子也变成驴之前,先把你毙了!”
阿芝迎着枪,朝前走了几步,脑壳几乎碰着枪口了。她冷笑道:“我要是怕你手里这只铁壳壳,就不来了,而且你即使杀了我,也没用。你该看清楚了刚才那两个人了吧?一个是阴人,一个是阳人,在阴间随随便便进出,随随便便见阎王爷,随随便便给那些小鬼小怪耳光。他们什么时候想将人带到阴间,轻而易举。阳人原本是去不了的,但他要将一些水水放在驴的身子里,去阴间赎罪。那头驴能不能再变成人,或变成其他的什么,全靠阳人那水水能不能和那驴生出一个东西来,生出的是人,那人就跟着阴人和阳人回到阳间,那驴就永远是驴了,要在阴间待九九八十一年,才能回道阳间,要人骑九九八十一年,才能变成人,变成人之前,得由阴人和阳人验证,不能有一点马虎。跟你说白了,有关爷爷和四爹的那些房契地契,也是阎王爷过目。”
一席话说得麻子军官如芒刺背。但他仍然将信将疑,道:“你以为老子是三岁青屁股娃娃,随便几句话就把老子给打发了?你要是敢欺骗军爷,就把你们宋家全部枪毙。”
阿芝说:“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等。”
一个时辰之后,三爷、阿芝和麻子军官以及其他在宋家大院里的人,都像是待在水底,看到明晃晃的水面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几个人猛地扎入水中似的。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见到的不是水,而是一道黏糊糊的米黄色的光,一眨眼就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宋家大院。阴人郎中,管家翁秀才,棺材和棺材中的母驴,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顷刻间,那道米黄死的光渐渐变得稀薄,一点一点地散开,随即消失了,黑暗和无数灯光重新扩散开来,在场的人这才舒缓了一口气。黑暗和光亮互相辉映又互相排斥的景象,才是他们熟悉的东西。
当阴人郎中将母驴从棺材中牵出来,一股夹杂着女人阴部和驴味的气味猛地刺激了众人之后,母驴变成了麻子军官的副官。麻子军官正要询问他在阴间的经历,副官突然狂笑一声,将军帽摘下,朝空中一扔,便疯癫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副官已经冲了出去,嘴里胡乱地喊着杀人呀冲锋呀的话。
麻子军官大骇,慌忙命令道:“快,快把副官追回来!”一队士兵立即跟了上去。
麻子军官转过身来,将手枪顶在阿芝的脑门上,道:“要是我副官真的疯了,救不活了,今天我就要你脑壳开花!”
说完,他看了一眼三爷。三爷并不看他,而是定睛看着宋家碉楼。他顺着三爷的眼光看去,西边北边的碉楼还在宋家家丁的手中。之所以没有将它们拿下,在麻子军官看来,纯属是出于节省子弹的原因,拿下那两座碉楼,就跟踏碎两只鸡蛋一样轻而易举。
大老爷俯下身子,轻声对三爷道:“爹,你说个话,拿个主意吧。”
阿芝脑门轻轻碰了碰麻子军官的枪口,道:“爷爷,起露水了,你回屋去!”对大老爷道,“爹,你叫下人们将爷爷抬回去。这里交给我了!”
三爷伸出双手,朝下按了按,意思是,谁也甭想把我弄走。
阴人郎中和管家翁秀才面色凝重地走了上来。阴人郎中对阿芝说:“少奶奶,事情非常不妙,阎王爷很不高兴,说三爷被人陷害,官府却助纣为虐,做了帮凶。他要你迅速将地契房契交给我,我连夜送过去,他正等着呢。”
阿芝看了看麻子军官,问道:“那头驴怎么又成了人呢?成了人咋又疯了呢?”麻子军官看起来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
接着,管家翁秀才说:“到了阴间,郎中叮嘱我们都必须跟在他身后,确保不受小鬼小怪的伤害。母驴不听话,过了奈何桥就跟吃了鸦片一样,撒开四蹄在阴间乱跑,撞伤了几个小鬼和阎王爷的小妾。阎王爷不高兴了,就在它脑壳上拍了一下,它就规矩了,但阎王爷是施了法术的,郎中先生看出来了,说一到阳间,不变成人,就还是母驴,一旦变成人,就是疯癫之人。”
三爷的眼睛炯炯有神。
碉楼上的人影一直在晃动,三爷知道那些家丁不敢轻举妄动,但麻子军官的士兵也不敢随便放枪。或许今天这个烂摊子,真的只有这女子能收拾。三爷想。
麻子军官突然收了枪。一抬头,看见几个士兵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高高地抬举着,朝他跑来。那是他的副官,跟随了他不知多少个年头,如今先是变成一头母驴,再被一个男人狠干,又带到阴间,最后成了一个疯子。这让飞扬跋扈惯了,心狠手辣,从不屈服于人的麻子军官不得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麻子军官看见副官那根丑玩意儿在太阳底下就跟一截煮熟的香肠似的,圆实,还散发出一股腥臭味。他皱紧了眉头,命令道:“给老子弄走!”
士兵们将副官的衣服胡乱盖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呼啦啦跑开了。麻子军官的话撵着他们的背影跟了上来:“咦,开先身上还有点肉的,怎么去了一趟阴间,就变成瘦子了呢?”
一阵奇异的花香飘进麻子军官的鼻孔里,他重重地放了几个响亮的喷嚏,鼻涕砸在身边两个卫兵的脚上,两人恶了心,却不敢动弹。
阴人郎中关切地说,军爷怕是鼻子出了问题,一闻到花香灰尘面粉就要打喷嚏,一打就停不下来。你鼻子不舒服有多长时间了?
麻子军官后退了一步,警觉地盯着阴人郎中,以为他借诊治他鼻子而暗施法术,把自己整成第二个副官。这时,副官又被士兵们抬了上来,这次是穿好了衣裤的。满脸汗水的士兵们刚把他放下,他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褪下裤子,抓住那跟已经坚硬无比的玩意儿,就大笑着朝阿芝冲去。说时迟那时快,阿芝一闪身,一把抓过麻子军官的手枪,枪响之后,副官的脑髓呈散射状,变换着颜色,朝四周飞散开去,猝不及防的三爷、大老爷、麻子军官和士兵们的头脸,都被血染红的脑花击中。
众人大哗。只有三爷纹丝不动,目光始终盯着西边和北边的碉楼。
阿芝将手枪扔给受到惊吓的麻子军官,说:“东西还给你了,还挺管用。”回头对阴人郎中说:“留给这位军爷的时间还有多少?”
阴人郎中掐指算了算,道:“最多两个时辰。”
管家翁秀才说:“这两个时辰还包括郎中先生来去阴间的时间。”
阿芝突然朝西边和北边的碉楼喊道:“发炮!”
北边碉楼上突然冒出了两门钢炮,两炮齐发,将宋家大院围墙外面的一座亭子和一间废弃的砖瓦房子轰成了平地。
麻子军官的士兵慌忙卧倒在地,正要准备朝北边碉楼开枪机还击。
西边碉楼上的炮也响了,宋家大院外面的几株百年老树,顷刻间被拦腰轰断。
一个士兵一边瞄准碉楼上一个家丁,一边骂道:“滚你妈的,竟然藏有大炮,敢轰正规军。看老子一枪打断你杂种的鸡巴,让你家断子绝孙!”
麻子军官突然大叫:“不许开枪!”
麻子军官走到三爷跟前,抱了抱拳,大声道:“对不住老先生了!今天到府上打扰,并非马某本意,实属无奈。老先生是见过阵仗的人,应当明白身为军人,执行上峰命令乃天职,不得已而为之。老先生是三角城大户人家的当家人,见多识广,大人大量,还望海涵!”
大老爷这下有了胆气,他两步跨到麻子军官跟前,厉声道:“今天晚上你们可是把我宋家欺负到底了,传出去,宋家的名声,一两年可是挽不回来了。就凭你一个对不住,就想拍屁股走人?”
三爷道:“你先去检查一下碉楼的情况。这里,我看你儿媳妇一个人就足够了。”
经三爷一提醒,大老爷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检查碉楼的设防问题了,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先搞清楚东边和南边碉楼在火力配备一样的情况下,被官府的几声枪响就给收拾了的原因,便去了碉楼。
麻子军官回转身来,对阿芝道:“必须查验地契房契吗?”
阿芝不理睬他,她问阴人郎中:“还有多少时间?”
阴人郎中说:“不到两个时辰了。”
麻子军官命令通讯兵带几个人,快马回官府,将所有房契地契拿来。
这时,躺在地上业已死去的副官白花花的尸体渐渐收缩,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几个胆
小的士兵以为他骨头正被小鬼小神们用刀子在砍,吓得往人堆中躲,麻子军官自然也不明究竟,定睛看去,那尸体在一番弯曲扭动之后,变成了一只蜈蚣,所有手脚一起动弹,飞快地离开人群,一头扎进阴沟里去了。
麻子军官不停地擤着鼻子,手帕都被清鼻涕打湿完了,但鼻子里仍然一阵热一阵痒,喷嚏不断,鼻涕一个劲地流。当他的通讯兵带着两个官府中人,将房契地契带来时,他又是一连串的喷嚏,将两个政府官员吓得双腿发颤,走在最前面的那胖得乍看就跟一只倭瓜似的官员还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低头一看,那是一只大枣一般大小的猪崽。倭瓜大骇,一脚踩去,猪崽发出一声像它的先辈被人宰杀一半尖厉的惨叫,从倭瓜的皮鞋下面挣脱出来,朝宋家大院戏楼方向狂奔而去。
管家翁秀才是个直性子人,他对麻子军官说:“幸亏你及时命令人将东西拿来了,不然,你就跟你属下一样变成畜生。这不,你一个喷嚏就把畜生喷出来了。”
麻子军官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肚子里的怒火掐灭,以往在脸上一览无遗的蛮横和粗鲁也被温和取代,尽管这温和看起来硬梆梆的:“冒昧地问一下先生,你的意思是,我通过打喷嚏把畜生打出来了,就不会再遭殃变成猪了?”
管家翁秀才道:“正是!”
麻子军官转身问阴人郎中:“他说的话作数?”
阴人郎中眯缝着眼睛,左手指作掐算状,好像没有听到麻子军官的话。
阿芝命令道:“把所有跟我四爹有关的房契地契,先交给我爷爷过目,再让郎中先生带到阴间,请阎王爷验证!”
这时,大老爷从碉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叫:“我也得过目,我也得过目!”到了三爷身边,气还没喘匀,接着说,“爹,老四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搞的这些东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整死你。我把盐场交给他的时候,没来得及签条子,不然,他还会把盐场的赃栽到你头上。”
官员将地契房契拿过来,要三爷过目,三爷突然闭上了眼睛,像圆滚如球的肚子里的气被人突然抽光了,蔫了似的,萎缩在太师椅中。他摆了摆手,道:“老大你先过目,再交给阿芝,听她处置!”
“听她处置?”大老爷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应该由他做老大的来处理,怎么也轮不到自己的儿媳妇来处置,一时间又惊诧,又恼怒。
三爷从牙齿里迸出一句话:“看完了,就交给你儿媳妇。没长耳朵吗?”
大老爷看到了三爷说话时,舌头死顶着牙齿,声音从舌头两边硬挤出来,发出嘶嘶的响声,而露在外面的,是那两只尖厉的黄色獠牙。
麻子军官和官府里的人也看到了三爷的獠牙,都禁不住一个寒噤,以为那不是人的牙齿,是畜生的牙齿,要吃人的牙齿。
大老爷只得将地契房契交给阿芝,阿芝扫了一眼,便交给阴人郎中,道:“你赶紧!”
阴人郎中将地契房契放在他那只已经有不少念头的药箱中,对三爷说:“三爷你回屋歇息,稍等,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说完,阴人郎中身后突然团开一片米汤一样白的光,在阴人郎中朝里面走去的时候,那光变成了金黄色,中间渐渐圆开一个只容纳一个人的、不停地转动着的洞,阴人郎中身子一仄,就双脚离地,进入金色的洞中,飘然而去。
麻子军官悄悄问两个官府中人:“你们都是本地人,以前见过这阵仗?”
两个官人说:“只听说过,没见过。我们是政府官员,怎么跟这些下等人来往。这种伎俩纯粹是花招,雕虫小技,分明是在拿你开涮。”
麻子军官道:“拿老子开涮?凭啥?老子又不是你们这鬼地方的人,现在而今眼目下,只是暂时驻扎在这里而已,哪天上峰一个命令,我就带领人马开拔了。你们是上等人,他们是下等人,那我们吃兵粮拿军饷卖命的人,就是不上不下,被你们和他们一起随随便便愚弄的人了?”
一个官员笑着说:“马团长言重了,见外了。你这一团人马就是你的资本,在你们的眼里,我们官府和下等人是一样的,见谁不顺眼了,抬手就是一颗铁花生米,眼皮子眨一下就将等级抹平了。你和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要精诚团结,随时预防这些刁民烦乱。走着瞧!”
麻子军官道:“算你识相,算你们识相!”
那官员问:“刚才那几炮,不像是马团长的兵放的吧?”
麻子军官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竟然有炮,一门山炮,还有几门迫击炮。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简直就是要造反。你们平时都干女人去了?”
那官员说:“马团长小点声,时下先把眼前的危局解决了再说。”
大老爷突然道:“我家老四在哪里?为什么不带来当面对质?”
官员正要回话,阿芝道:“四爹现在被关在牢房里,死活不知。这里有郎中,就不必劳烦四爹了。不过,爷爷要是觉得将四爹带来有必要的话,你发话!”
三爷喉咙里响了一下,以示没必要。随之他微微张嘴,又露出那两只獠牙。阿芝看到它们,已经没有任何的惧怕,她厌恶的是,一旦三爷心里不痛快,或要做什么决断的时候,就会将它们露出来。
一个时辰刚过,被恐惧不安和好奇充斥着的宋家大院突然又亮起了一团米黄色的光,圆圆的,慢慢朝四周扩散,旋转,然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阴人郎中从中出现,先是横着身子,漂移一段距离后,身子一竖,便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麻子军官肚子里骂道:“狗娘养的,竟然装得真跟阎王爷是拜把子兄弟似的。你他娘的哪里是从空中落地,分明是你从你肚子下面那道缝隙中被挤出来的,没挤死你算你交了好运。总有个时候,你会落到老子手里,老子亲自送你上西天,去阴间给阎王爷抓药看病。”
阿芝接过阴人郎中的地契房契,走到三爷跟前。大老爷命令丫鬟拿来一只灯盏,给三爷照明。
阴人郎中大声说:“阎王爷查验过了,所有签署三爷的字,都是三爷的四公子四老爷所为,目的是嫁祸于三爷。阎王爷是个公正的人,有良心的人,了解三爷品德的人,他为三爷遭受自己亲生儿子的陷害感到难过。为此,他专门施了法术,将所有三爷的名字改成了四老爷的名字,宋文正。现在,三爷,大老爷,军爷,官爷,二少奶奶,管家,都在场,烦请各位走拢来,一起过目,一起验证,还三爷清白!”
麻子军官和两个官府中人拿起房契和地契来看,一个时辰前的字迹都没变,只有签名变了,三爷的名字全部变成了宋文正。三爷疑心是阴人郎中暗中使了手脚,涂抹了药水或涂抹过的,便亲自拿过丫鬟手中的灯盏,仔细看了,没有任何刮擦和涂抹的痕迹,字迹就是刚刚签字时的样子。
阿芝走过来,对麻子军官和官员说:“请三位说话!”
麻子军官一脸黑煞地瞪了阿芝一眼,又看了看三爷,手一挥,命令道:“撤!”
两个官员赶紧拉住他,手捂住嘴巴,轻声对他说:“马团长且慢!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再看看,再看看,肯定有破绽,只要有了破绽,不仅可以随时处死宋家老四,也能将这个不仅强行霸占学校地皮,而且还敢养武装,跟军队和官府开战的老东西弄死。马团长,你想想,任何一项都是死罪呀!”
麻子军官破口大骂:“死你娘的脑壳!你们不走,就留下来陪他们喝烧酒,老子的腿可是站硬了,得先走了。到时候可别怪我马某没有关照你们两位上等人!”
官员无奈,将房契和地契中属于官府的一沓拿走了,说回去还得研究,宋家老少不要过早得意。
三爷突然道:“都拿走!”
阿芝将属于四老爷的那一沓拿起来,放到官员的手中,说:“本来就跟我爷爷没有关系,你们拿走!不过,请善待我家四爹,他不过是一时糊涂,被人利用而已。”
两位肥胖的官员本想再说什么的,却见麻子军官带领人马,就要冲出宋家大院了,便担心要是走迟了,被宋家人收拾,赶紧翻动着四条短粗的腿脚,啪啪啪地跟了上去,隔得远的人却觉得两人就跟两个肉辘轳似的,在大队人马屁股后面漫天的灰尘中飞速地滚动着。
(本卷完 稍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