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人郎中说,成傻子嘛,倒也未必,但就他中毒的情况来看,多半要成哑巴和瞎子。我给他服的解药,已经是最好的药了,剂量也最大,有没有疗效,就看他的造化了。这世道,该你的,连阎王爷也拦不住,不该你的,老天爷要给,也不行。
管家翁秀才面露尴尬之色,道,是是是。
正说着,两人看见了阿芝。阴人郎中惊讶地发现,阿芝整个过程都待在大老爷的房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管家翁秀才的一举一动,当他拿出一瓶解药,不慌不忙地喂服大老爷的细节,她咬了咬嘴唇,将一股粗气强行压了下去。
阿芝说,难怪你有名气大,肚皮理由确实是有东西的。既然你有这么好的解药,那一定知道我爹中的是什么毒了?
阴人郎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立即又将怀疑的对象指向了面前这个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和恐慌的年轻女人。几天前,他婆娘对他说,阿芝和管家翁秀才曾经到过他诊所,说是路过,又好久没见到郎中先生了,顺便来看看,还问了一些诊治各种妇人疾病的事。他婆娘说他进山挖药去了,过两天还要去阴间一趟。她还说,二少奶奶和管家先生,你们要是有什么事要我给我男人交待的,你们直说,我一定把话带到。阿芝说,不用了,我也就是进来说说话,没事情,没事情。说完就走了。他听说此事,信以为真,将新挖的药草摊在院中的簸箕中,再放在几根凳子上,便去阴间了。
阴人郎中寻思道,莫非是婆娘卖给他们的?
大老爷捡了一条老命,却眼瞎嘴哑了。阴人郎中说中了。下毒的是阿芝和管家翁秀才,他们原本是要置大老爷于死地的,但因阴人郎中说的和事后的情形完全一样,他们才罢了手,大老爷转眼间就成了废人,比死了更让他们安心。
三爷得知此事,哼哼不已。将此事告诉他的,不是阿芝,而是管家翁秀才,但却是阿芝授意的。管家翁秀才见三爷一直哼哼不已,不明究竟,也不敢离开,踌躇一番,便问,三爷,你看这事——?三爷哼哼,原来是进来吃东西搁在肚子了,胀,阴人郎中给他吃了一副治肚胀的药,便起了效,肚子里哗哗哗哗地响,接着便是咕咕咕咕响,他感到舒服,便哼哼起来,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响屁,臌胀的肚子便瘪了下去。
三爷脸色黢黑,咬着声音道,谁干的?
管家翁秀才靠近三爷的床,道,还没通报官府。
三爷两眼一瞪,道,我问你是谁干的?
管家翁秀才道,回三爷的话,二少奶奶正在着手彻查,要彻查到底,只是暂时还没有查出是谁干的。听说这几天三老爷常回来走动,也跟大老爷有过接触,但我是管家,不变过问。但三老爷到大老爷家的那两次,我都看见了的,头一次还跟三老爷一起喝茶,也只有亲兄弟才那样亲热。我敢打包票,三老爷不可能干这种事。
三爷突然转过头来,原本混沌如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突然间变成了鹰隼的眼睛,射出两道坚硬无比的凶光。他说,那依你之见,谁敢干这种事?
管家翁秀才说,三爷你是知道的,宋家,你始终都是家长,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大老爷现在管事,也还是得听你的。我嘛,就是跟在大老爷屁股后面跑腿的奴才,所有事情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不能问,不能看,不能传,看见了也要装着没看见。大老爷被下毒这事,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想不出谁有胆子干。
三爷的獠牙又从嘴角露了出来。这让管家翁秀才想起他用过的那些毛笔,一时间觉得毛笔是可以杀人的,也可以吃人的,而三爷的两只露出嘴巴半截的獠牙,是可以写字的,也可以杀人,更能吃人的,软硬之间没有分别,软到极致就是硬,硬过头了就是软,软硬兼施嘛,历来都是最有效最致命的一招。这么一想,没让自己轻松下去,反倒让自己有些害怕起来。
三爷的话像是獠牙说的,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着不知道?看见了装着没看见?到处传了,却说什么也没说?
管家翁秀才突然发现那两根獠牙就是蛇的两根毒刺,他的话就是刺的小洞里喷出来的毒液,直接喷到他的眼睛里。他感到眼睛被抹了辣椒似的剧痛。
三爷喝道,说!
管家翁秀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三爷你息怒,三爷你息怒!我哪有胆子装呀?宋家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能装吗?即使相装,我装得了吗?现在宋家杂事都是阿芝在管,二老爷和四老爷走的走死的死,三老爷又不管事,眼看你老人家心里急,不好受,我也替你老人家着急过,就说给阿芝听了,她也替你着急,还哭过,在大老爷受害这件事上,她可是出了大力的。
三爷厉声道,出了大力的是你吧。你竟然敢跟我孙媳妇勾勾搭搭,干了苟且之事,你以为我真不中用,啥都不晓得?早就该把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百无一用的蠢货拉到河滩上宰了你那根臭肉。
管家翁秀才这才明白,阿芝跟自己搅在一起,三爷原先并不知道,下人中流传的三爷原本是要将阿芝嫁给大老爷的大娃,原来却有那么一回事。而大老爷当初火急火燎地要阴人郎中举荐他到宋家做管家,肚子里是打过算盘的,那就是要阿芝嫁给自己,他不能容忍自己二娃的婆娘,再嫁给大娃,他深信,寡妇是祸水,是灾星,大娃已经不幸,要是再和灾星在一张床上滚,更是祸上加祸。只因阿芝有一段时间对大娃呵护备至,大老爷和他那个大嗓门婆娘都看在眼里,曾经动过撮合两人的心思,但最终还是罢了。两个人在房中叽叽咕咕的时候,被前来禀报事宜的管家翁秀才听见了。
管家翁秀才闭嘴不言,他清楚,时下这个老东西的质问和愤怒也就是做给自己的看的,自己跟阿芝已经脱光了衣服干过,下人没几个好东西,肯定要嚼舌头,传得神乎其神,三爷想必早已得到禀报,既然一直没有拿他是问,说明他也默许了这件事,只是为了面子,如今要发作一回。要是自己强行辨白,硬顶回去,老东西真的发起火来,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事情正如管家翁秀才所料,骂了几句的三爷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到了大老爷被下毒这件事上来。他死死地盯着管家翁秀才的眼睛,道,你要是知情不报,那就是你干的,我不办你,我要官府办你,是明办,还是黑办,全看他们。
管家翁秀才没料到三爷会来这么一招,一时惶急,便说,虽说还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些迹象表明,大老爷堂屋里的有嫌疑。
在三角城,男人的婆娘一般被称为“堂屋里的”或“堂内”。
一丝阴霾突然间布满了三爷的眼睛,目光随之黯淡,随着脑壳的转动,它们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惑和不易察觉的伤心,射向蚊帐顶部,似乎要将蚊帐刺穿,但因力度不够,它们达到蚊帐顶端的时候,就折射回来了,让管家翁秀才逮着正着,却一时看不透,便以为三爷认可了他这个说法,便道,是阿芝要我这么说的。
嗯?
三爷鼻孔里猛地喷出这个像磨得锃亮的犁深深地划过田地一般的字,重音落在声线的中心,在尾音消失前,将犁尖突然翘起,直接朝管家翁秀才狠狠刺来。
管家翁秀才慌忙站了起来,说话不像先前那么顺溜。他感到汗水从腋窝朝两肋流下,一直流到腰上,顺着腹沟留到裤裆里,那丛黑毛便打湿了,贴在那棍子上,他就想屙尿了。他一个劲地说,想把话说明白,而且要推脱干净。显然,他感到非常吃力,但还是说个不停,是是是阿芝芝说,说的。其实,其实她也没搞清楚,肯定肯定没搞清楚。但大老爷中中中毒前,是他给大老爷端的银耳银耳银耳莲子粥,那本来是丫丫丫鬟做的,但那天几个丫鬟都去城里采购东西去了,大老爷想喝银耳莲子粥,她就亲自做了,还亲自给他端了去。我我晓得的,就就这些。
嗯?!
管家翁秀才试探道,三爷,要不要把阿芝,就是二少奶奶叫来,你亲自问问?
三爷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
管家翁秀才刚走了几步,又被三爷叫住了,便回转来,对三爷道,三爷你有何吩咐?
三爷说,这事先不要报官,下人全都给我管好嘴巴。我再想想。去吧!
管家翁秀才赶紧退了出去,一走出三爷房间的门,便掏出手帕,伸进衣服中,将胸腹和后背上的汗擦净,还伸手试探了一下裤裆,那东西还在,尿意却没有了,便放了心,回来对阿芝说,老人家恐怕是看出了破绽,只差用他的獠牙把我给戳穿了,那两只獠牙又脏又难看,凶巴巴的,他即使是个善人,有了它们,不凶,也狠。
阿芝道,闲话少说,这事要是他怀疑上了,就不好办了。我看,还是先报官!
管家翁秀才本想说,三爷不叫报官,却将话跟一口痰吞到了肚里。
阿芝说,宜早不宜迟,你赶紧办。
管家翁秀才道,要是大老爷被毒死了,报了官,官府管一管,不在话下,人死了嘛,装装样子,事情也就过去了。问题是现在人半死不活的,明摆着就是废物一个,官府看不出有多少油水可捞,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搞出啥不好的事情来。要是他婆娘用钱去塞,官府硬查下来,我们就完了。
阿芝喝道,完了?什么叫完了?就算要完了,你也得顶住,不然我要你这个当管家的干什么?你就不会在她之前,先去官府打点好?做这种事,你难道不如女人?
管家翁秀才满脸通红,胸上背上又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他说,万一被查出是……大奶奶不是笨人,要是查出不是她干的,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阿芝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娘给我爹煮的银耳莲子粥,粥里面有毒药!
管家翁秀才道,是这么一回事,是这么一回事,可粥全部倒了,怎么查?加上没有人证,官府肯信么?
阿芝道,都说你们写字念书的屁用都没有,今天我算是彻底信了,官府中的人比我还看得清楚,下人也看得清楚,你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你要是觉得冤枉,要你那张比纸还薄的面子,还想继续做你的管家,在宋家吃香的喝辣的,出去有头有脸的话,就照我的话做。
管家翁秀才再次被羞辱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腋下胯下又冒了汗,连屁股都湿漉漉的,便横了心,道,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