喽啰们以为听错了,纷纷拿惊疑的眼睛望着脸都扭曲了的二老爷。
二老爷抓过旁边一个喽啰的步枪,对准三爷就是一枪,但三爷在二老爷扣动扳机的时候,因嗓子发痒,猛地咳嗽起来,身子突然朝前一佝,就在那时,二老爷的枪响了,他身边的一个站着的长工,胸上和肚子上就挨了二老爷的三连发,他倒下去之前,鲜血喷到了三爷花白的头上。
阿芝命令人将三爷抬回去。
二老爷眼睁睁地看着三爷在一群家丁和长工的簇拥下,从宋家围墙上消失了。
几个喽啰从惊疑和慌乱中静止下来,其中一个对二老爷说,老爷,你大哥在围墙上,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打死他。另一个说,还有那个烂婆娘的,老爷,你一句话,射死她?
二老爷坐下来,他的二当家的立即将烟杆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将一颗大眼丸子摁在烟孔中,给他点上了。二当家的回头冲刚才说话的几个喽啰道,你们长的都是猪脑壳吗?老爷已经发话了,你们还戳在那里干啥?
一阵乱枪朝宋家家丁扫去,大老爷来不及蹲下,身子就被打成了蜜蜂窝,其中一颗子弹正中他右眼,他轰地一声倒在围墙上时,眼珠从眼眶里被震了出来,尽管有一丝肉丝连着,但还是在地上滚了很远。由于肚皮被打破,就跟破膛似的,他一倒下去,肠子就流了出来,像一群连接在一起的大虫一般。
这时,一个家丁来报,一队官兵已经将三角城包围。
猫腰躲在围墙墙垛下面的阿芝命令几个长工将大老爷的尸体抬走。
二老爷那边的枪声突然稀疏起来,一个家丁探出脑壳张望一阵,对阿芝说,二老爷他们好像跟别人干起来了。
阿芝道,看清楚了?跟哪个干起来了?是驻军吗?
那家丁这才想起用望远镜,便从一个家丁手中拿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嘴巴都笑歪了,大声道,回二少奶奶的话,国军把二老爷围起来了,箍桶似的,这阵子二老爷的屁股怕是被国军的机关枪给打花了。
阿芝想,到底是正规军,屁还没放完,人就到了,果然兵贵神速,老祖宗看来真的是长了脑壳的。她环顾了一番宋家高高的围墙,除了近来在她的严令中训练得像模像样的家丁,一些猫着腰上上下下的长工外,竟然没有一个宋家男人。这让她顿感悲凉,但很快地,一股豪气涌上心头,她早就渴望有这么一天,自己独自担当,不仅要确保宋家平安,还要让这平安成为她掌管宋家的筹码。
“不要打了!”阿芝命令道。
家丁们正打得兴起,突然被命令停止射击,都没反应过来。
阿芝对东边碉楼前来问询的头目说:“我说了暂停射击,就暂停射击,谁敢违抗,就地正法。我要是和二爹斗,而且要斗到底,一家人的事情,即使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绝不后退半步。但外人在背后打二爹的冷枪,分明是不给宋家面子,我即使不出面帮一帮二爹,也不能学官府,专干在背后捅刀子打冷枪的事情。”
众家丁这才明白过来,除了岗哨之外,都抱着枪,趁机睡个囫囵觉。
又有家丁前来禀报,意思是,官兵将二老爷围困在三角城中心两条街之间的楼房里,包围圈越来越小,二老爷恐怕抵抗不到天亮,就完了。
阿芝突然想到二老爷的年纪,不由地倒抽了几口凉气,她想,要是我这个做侄媳妇的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六十有五了。宋家男人旺盛的精力,强健的体魄,聪慧的脑壳和越老越强硬的特质,一直备受三角城人最为羡慕和妒忌,也是阿芝在刚过门时最为惊讶的,乃至于当九十岁的三爷将她压在身下,将那根老棍子插进她身子中时,她除了感到羞耻之外,对他驾轻就熟干女人的功夫先是惊诧,事后却赞叹有加。
“二爹是他们四个弟兄中长得最高大威猛的!”阿芝想。她还想起,几年前,她跟大老爷说起他们四兄弟时大老爷不屑一顾的神态,也记得他说,老二长得大块大块的,却也就是一个闷罐罐,眼睛黑得像木炭,老三嘛,也就是人材好,没出息的骚婆娘才喜欢他那张白脸,老四充其量就是一个人精,肚皮里头的算盘打得精,是一个财迷而已。,末了,大老爷问她,他们四兄弟众,她觉得谁最有福贵相,谁有帝王相,谁有痞子相,谁是读书人相,谁是穷人相,谁是土匪相。她笑而不答。后来,管家翁秀才也问过相似的问题,见她还是一副神秘不作答,莫测高深的样子,就换了个方式,问,要是让你必须得在他们四个兄弟选一个做自己的男人,你会选谁?她想都没想地说,二爹。管家翁秀才笑了,说,我要是个女的,就选三老爷,三老爷斯斯文文,长得白白净净,甚是好看,堪称三角城一等一的美男子,听说好多姑娘家家的一想起他,就哭得死去活来的,暗中许身于他,还说非他不嫁。阿芝嘴巴一撇,道,这人哪,甭管男女,即使年轻时再好看,但只要上了一点岁数,身子油腻发臭不说,样子也不经看了,再说了,三爹也就是花瓶样,看着好,摸着却不一定舒服,我还闻到过,他一出汗就身上就有一股驴味。管家翁秀才笑道,到底是宋家武则天,看得那么准,那么仔细,了不得。阿芝说,话还得分开说,二爹虽说不多言多语,但拿得出主意,脑壳也滑溜,不会被人摆布,天生有一股匪气。没想,她一语成谶,二老爷最终还是落草为寇,令阿芝一想起就唏嘘不已。
“二少奶奶,你还是拿一支枪吧,万一他们冲进来了,也好有个防备!”一个家丁拿着一支驳壳手枪,对阿芝说,“子弹充足得很,就是人没有二老爷和官府的兵多,不然,我们可以冲出去,杀他娘的个片甲不留!”
阿芝看了看在昏暗的夜色天散发着清冷之光的手枪,说:“这是你们男人玩的东西,你们尽管使,尽管朝他们的心窝子打枪,只要是为宋家尽心尽力,就够了,我可对枪炮这种铁疙瘩玩意儿没兴趣。”见家丁还没有将枪支收回去的意思,便继续道,“他们想打进我们宋家,还得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瞧着吧,官府那帮欺软怕硬的蠢货,今天还吃不了二爹,既然连二爹都一时吃不掉,他们就甭想打我们宋家的主意。”
家丁道:“二老爷今天不是冲着宋家,是冲着你二少奶奶来的吗?”
阿芝道:“多嘴!干好你自己的事!”
家丁被呵斥,只得退下。
半袋烟功夫后,三角城内的枪声突然又剧烈起来,刚走下围墙,还没到大院的阿芝又折返回了碉楼。在靠近三角城县府衙门的两条大街上,红光冲天,喊杀声震天,一个个持枪的人,跑来跑去,一会儿又卧倒在地,一会儿又蹿跳起来,朝对手扑去。
阿芝叫来一个熟路的长工和一个机灵的家丁,交待一番后,两人从宋家大院后门跑出去了。
阿芝下了碉楼,命人将躲在地窖中的管家翁秀才、大老爷的大娃和自己的儿子请出来,并派人知会三爷,说事情过去了,不必惊慌。
三爷冷笑道:“惊慌?我惊慌?”
家丁一见三爷的獠牙,就吓得双腿打哆嗦,不敢回话,脚踩棉花一般溜掉了。
管家翁秀才领着大娃和阿芝的儿子宋周正出现的时候,阿芝正在清点武器弹药,查看几个受伤的家丁的伤势,并安排两个死去的家丁的后事,但在思虑大老爷的丧事时,抬头便看见大太太突然从她那间早被宋家人遗忘,日渐破败的房间里出来,说谁也不许动他儿子一根汗毛。
管家翁秀才对阿芝说:“不是还在打枪吗?”
阿芝对大太太说:“大娘你先回去歇息,等我见了爷爷,再做定夺。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敢对大爷不恭不敬。”
大太太宛若一个天外来客,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即便面对浑身污血,被血腥气和粪便气包围着的大老爷的尸体,她也面无表情,却口齿清晰,但总让阿芝和在场的人以为,她不过就是一个过路人,局外人,跟他们和担架上这个肠子流了一地的老东西没有丝毫关系。大太太似乎也认可了这一点,在阿芝要求她回去的时候,她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便走开了,在进入她自己那间屋子时,那屋子似乎被一股股血腥气给冲撞得摇摇欲坠,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但她一进去,那两扇木门边就自动关上了,没发出任何声响。一只浑身血迹,闪着青蓝色光的蝙蝠从她屋子的屋檐下噗噗噗地飞出来,在宋家大院上空绕着圈,一会儿飞快俯冲着,一会儿姿势优雅地盘旋着,一会儿肚皮朝天,像一条死鱼翻着肚子,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一会儿像一片破布一样,胡乱地在宋家大院的房屋之间飘着,一会儿一边飞,一边张开长者尖牙的嘴,吱吱吱地叫唤着。在它飞翔的过程中,从它身上流出的一滴滴热气腾腾的血液从空中掉下来,起初是一滴一滴地,有节奏地落到地面上,也就米粒那么大一点,后来血滴越来也大,也越来越密,全是猩红色的、闪射着刺眼光芒的血雨。这些血雨,砸在宋家大院的人身上,就跟石块似的,痛得人一声声惨叫,砸在大老爷的尸体上,又猛地反弹回去,再落下来,人们便看见一颗颗红色的珠宝,在大老爷尸体周围蹦跳着,滚动着。阿芝等宋家的人赶紧逃到屋子里,门窗紧闭,那些血雨就横着砸来,将门窗砸得啪啪响,一些胆小的丫鬟和长工吓得互相拥着或背靠背地蹲着,大气都不敢出。大老爷孤零零地躺在大院里,血雨继续在他身上不停地砸着,砸在脑壳上,发出可可可的声音,砸在胸脯上,则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砸在破烂的肚皮上,发出啵啵啵的声响,好像肚子里是空的。蝙蝠似乎有流不完喷不尽的污血,大老爷似乎天生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全盘接收蝙蝠的血液,到头来,那些血雨变成的红色珠宝,在大老爷被子弹打破的肚皮慢慢恢复原样时,被突然洞开的肚脐眼吞噬到肚子中去了。那原本是一个老年人干巴巴的肚皮,却因为血雨的洗涤和轰打而变得结实,光滑,弹性十足,只有他自己流出的血迹不干,不消失,在他尸体的凹处汇集,将天光夜色反射出去,一射中蝙蝠,蝙蝠就招架不住了,当它又一次被大老爷尸体上的血光击中时,它脖子突然一收缩,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薄如羽翼的翅膀上出现了成千上万个孔,它无法控制飞行,慌乱之中,它脑壳朝下,身子笔直地从空中掉下来,一头砸在大老爷的胸口,将大老爷那只硕大坚硬的心脏砸成了齑粉,混合着乌黑腥臭的血水,噗嗤一声喷射出来,在空中变成一朵朵的花,但没有人认识这样艳丽却臭不可闻的花。匆匆赶来的阴人郎中见状,对面无惧色,却满脸忧虑的阿芝说:“大老爷只是被子弹打死了一半生命,最终他是被这只浑身骚臭的畜生给折磨死的。”
正说着,被阿芝派出去的那个家丁和长工回来了。家丁说,二老爷没事了,我们带着他和他的喽啰从那河西边的芦苇荡中跑了。
管家翁秀才问,二老爷还不熟悉三角城?
家丁道,当然熟悉,但一打起来,总有昏头昏脑的时候,二少奶奶就是这么说的。果然,被官兵当包子一样包围了后,二老爷都想好了死的办法。国军确实将二老爷团团围住了,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只等天亮一进攻,就能大功告成了。但国军不晓得,出三角城还有一条路,就是那河边上的那条冬天才能看见的小道,到了夏天就长满了芦苇,只要脑壳里不长草,人是完全可以通过的。哈哈,国军每月都拿军饷,拽得很,可都是些瞎子,现在还在朝自己人打枪呢。
阿芝对管家翁秀才说,带他们下去领赏吧。
阴人郎中说,二少奶奶,大老爷的丧事,我看还得知会一下三爷,你意下如何?
阿芝说,告诉他不告诉他,都一样,不过,你说的也在理,就麻烦你去吧,顺便给他把把脉,看看是不是又得病了。
阴人郎中说,我是外人,像丧葬这种事情,通报之类的事情不适合我做。
阿芝说,你跟他老人家熟得很,不存在合适不合适的说法,不然,就见外了。现在宋家男丁老的老,死的死,病的病,残的残,怪的怪,梭边边的梭边边,烂牙腔的烂牙腔,都没人了,你这个不是宋家的人,却堪比宋家人,跟老人家通报行情,再合适不过了。我给你双倍酬劳,如何?
阴人郎中说,只要二少奶奶发话,看得起我,遵命就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大老爷的尸体却发出咕咕咕的声响,像关节被扭曲,抻长,折断。先察觉到这个现象的是一个丫鬟,开初她还以为是有人在干活,却被那声音的古怪所吸引,便循声去看,刚走到大院正中,猛然发现担架上大老爷的尸体在扭动,就跟肚子痛或背上奇痒一般。这丫鬟胆子较大,便凑近了看,原来大老爷的身子在变小,头和脚朝身子中间收缩,胸脯和肚子就隆了起来,骨头在缩小时发出了咕咕咕的声音。
丫鬟大叫起来,喊声将躲在屋子里的宋家人都引了出来。
最后出现在大老爷尸体边的是阿芝和阴人郎中。
阴人郎中一见这阵势,就明白了。他对阿芝说:“你公公前生是蝙蝠投的胎,现在要投回去了,我也不必劳神将他带到阎王爷那儿去了。”
只有大太太认出了哪只蝙蝠是她儿子。一个家丁某天深夜小肚子发胀,提着裤头去茅房屙尿,回头看见大太太鬼一样在站在她屋子的门前,跟一只浑身血红的蝙蝠叽里咕噜地说话,蝙蝠每听两句,就扇动一次翅膀,翅膀血红,眼睛十分清亮,有神。那家丁那夜便没再睡着,觉得蝙蝠咕咕咕的声音跟大老爷的声音一样,便认定那大老爷就是蝙蝠了,第二天便将此事说了出去。宋家大院的人于是都相信大太太是唯一能认识成了蝙蝠的大老爷的,毕竟他们是亲母子。大太太对此未置可否,不给宋家人打探询问的机会,而且除了那家丁看到的那个情景之外,人们在宋家大院几乎见不到大太太了。众人将家丁的话咀嚼了千万遍,都说,单看蝙蝠的样子,确实分辨不清楚哪只是大老爷,但只要看出哪只蝙蝠身上有血光,哪只就是大老爷了。但他们跟三爷一样,看得两眼凸出,脑壳冒烟,都没有看到一只浑身沾满血迹,闪射着血光的蝙蝠。几个月之后,这件让宋家欲罢不能的事情才渐渐被他们忘却,他们也不再对在宋家大院上空飞来飞去的蝙蝠感兴趣,充其量嘟哝一句,死了,就是死了,说多了,还不吉利,那就不说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尽管二老爷带着喽啰从那河边芦苇丛中成功逃脱,但还是有十几个喽啰被官兵活捉。官府对宋家只顾自家安危,不顾全大局的做法非常不满,却也不好就此跟宋家撕破脸皮,便决定在那河河滩上处决二老爷的十几个喽啰,借机震慑一下宋家。新来的县长原本要对宋家实行连坐惩处的,因为二老爷作为匪患之首,是宋家人,理应一并加以处置,但在三角城已经干了十几年的副县长和几个三角城本地官员,却极力反对,陈述了各种理由,这个身型滚圆,头发稀少,额面倾斜,鼻子塌陷,鼻孔朝天,露出灰白黑三色鼻毛,耳朵大如蒲扇,断眉稀疏,牙齿焦黄的县长才没有固执己见。这个胖子乃重庆人氏,对三角城的人物和饮食皆看不上眼,无论公事还是私事,说话都要捎带枪棒,将三角城鄙视一番,自然让几个三角城土生土长的官员极为不满,要不是胖子强令必须在那河河滩上处决二老爷的喽啰,胆敢违抗者与二老爷及其喽啰一起定罪,就地处决,几个本地官员才强行咽下了那口恶气。
官府在针对剿除匪患,保境安民等的宣传上,不亚于抗日宣传,半天工夫,整个三角城及其周边地区就知晓了处决土匪的大事,纷纷在处决日这天涌向那河边那块开阔平整的滩地,迟来者,或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则爬到周边的大树上,说是在树上看得更清楚。
让官府满意的是,宋家人也到场了,包括三爷。阿芝原本命令除了三爷之外的所有宋家人,处决日这天必须去行刑场,以免给官府抓到把柄,二老爷毕竟是宋家人。但管家翁秀才才却不这么看,他对阿芝说,县府要是存心想收拾宋家,犯不着通过枪毙土匪的方式,绕一个大弯子,还不一定得人心,他们只消将国军调来,事情就解决了。现在,嗨,事情明摆着,他们是顾忌你们宋家家大业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得罪,双方毕竟还是有来往的,将来也是如此,处决二老爷的那些喽啰,不过是官府办事的程序而已。阿芝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宋家和官府确实有来往,但那可是有条件的,互相利用而已,可暗地里谁服谁?自古这官场那衙门,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的一招一式,都是有来路的,有目的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都要想到,否则,他们就不是官府了,你可别指望官府替你我操心,对那些穷光蛋,不一脚踩死,就算他们还算娘老子生养的。管家翁秀才道,县府里的人也是人,是人,总得讲点良心,道理吧。阿芝嗤地一笑,道,我看你是写字写到歪边去了,这古今,钱才是道理,财才是良心,谁有枪炮,谁就是对的,即使错了,也是对的,你得认,不认,就是河边上即将被蛆儿吃掉的尸体,你说,谁跟尸体讲良心讲道理?管家翁秀才还想争辩,阿芝却烦躁了,道,说破了嘴,都不如一块大洋和一颗子弹管用,传话下去,到时候都给我到河边去,看看人是怎么搞掉人的,长长见识也好。管家只得领命而去。让阿芝没想到的是,三爷竟然对枪决土匪极有兴趣,还说已经有好一些年辰没有看到官府在那河边上砍犯人的脑壳了,那时候砍头,对于三角城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盛大节日,如果皇帝不前来巡视,没有哪样的事情能跟砍犯人的头让三角城人亢奋,尤其是犯人脑壳砍下后,抓住辫子,将脑壳在空中抡得溜圆,看血迹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圆圆的弧线,最让三角城年轻人快活。再就是扔石头砸犯人尸体,砸到肚皮上就砰砰响,胆子大的,还用刀子将犯人肚皮划开,用带钩的铁条将肠子拉出来,看看谁拉出的肠子长。更有好事者将犯人的鸡巴割下,扔给狗吃,不是所有的狗有这种福分,只有母狗能享受此佳肴。这种行为被当时的读书人斥责为民风恶劣,人性倒退,不如禽兽,但三角城人不以为然,说人无非就是比畜生少长了一点毛,其他的都一个样,公的要干母的,强的要搞死弱的,有啥两样?民国后,在河滩上处决犯人的次数每几年才有一次,先还是砍头,大刀砍,铡刀铡,后被人指责为野蛮,便改用绞刑,仍然遭到老县府中人的批评,便在最近十余年改为枪毙,每年只有一次,时间是在中秋后。尽管再也看不到犯人被砍掉脑壳的情景,无法抓住辫子将那一只只血腥的脑壳在空中抡圆,但只要是有犯人被处决,三角城人就吃了鸦片烟一样兴奋,疯狂,即便处决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他们眼前晃动的,仍然是处决的情形和犯人冷冰冰的尸体。有人说那是幻觉,三角城恐怕从此不保,要遭殃了。旁边人骂道,滚你娘的,你凭啥说这种屁话?那人说,你娘说的才是屁话,你没看见吃鸦片烟的人,就跟疯子一样,说自己看见玉皇大帝跟王母娘娘脱了裤子干个不休么?还看到阎王爷得了梅毒,他那屙尿的玩意儿嘴巴上都开了菜花啦,看到有人拿着鬼头大刀追杀自己,看到一个女鬼光着身子、奶子一抖一抖地在半夜三更时分闯进自己的卧室,反把自己给干了,还看见——,这些,都是幻觉。三角城人厉害,吃鸦片都吃出幻觉来了。
三爷青壮年时期也曾沾惹过鸦片,那种幻觉也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但他爱去看官府砍犯人脑壳,却跟吃鸦片没关系,纯粹就是看热闹,这跟三角城人的习性毫无二致。但阿芝不是三角城人,不清楚三角城人有这般嗜好,因此对于三爷执意要到那河河滩上看处决犯人感到非常的不解,便说,爷爷,你都是九十好几的人了,河边风大,你那身子骨能吃得消?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我们做后人的想想。再说啦,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被哪个仇家盯上了,倒在河滩上的就不只是犯人了。三爷对阿芝说话的口吻早已习惯,也没加追究,只说了一句,我不去,就不算官家办了那么一件事。阿芝只好令几个长工将三爷连人带太师椅抬到了河滩上,几个家丁持枪在其周围守卫。
胖子县长见到原本还算秩序井然的人群,突然间嘈杂起来,众人纷纷站起来,含胸垂首地让开了一条道,接着便看见几个壮实男子抬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在河滩边上的坎儿上落定。这让胖子和身边的副县长相当惊讶和不满。惊讶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早就清楚宋家在三角城的名望,不满的是,那坎儿正对河滩,河滩上的审判台和枪决犯人的地界,也正对码头长长的石梯,而县长大人落座的那台子,却在坎儿下偏西的平地上,足足比三爷低了五六米。
副县长在胖子县长耳边道,这老怪物就是宋家当家的,都喊他三爷。
胖子却昂起脑壳,再将其偏转九十度,眯缝着眼睛,轻蔑地望着三爷。
三爷当然也看到了胖子县长,眼神由硬变软,算是跟县长大人打了招呼,随即便恢复冰冷的神色,盯着被捆绑在两排木桩上十几个年轻汉子。没有人知晓三爷当时脑壳里琢磨的是什么,但他们都在猜测,他肯定在这十几个衣衫褴褛、满脸污泥的土匪身上,看到了二老爷的下场,却不清楚他是幸灾乐祸,还是感到痛苦。只是三角城人迷信官府,以为官府处死的人都是犯人,犯人就是坏人,坏人就是跟三角城人不一样的人,三角城人是什么人,就是爱看热闹,爱看官府杀人的人。但官府绝不会说出去的一个让他们如鲠在喉的话就是,二老爷的喽啰们不是土匪,而是一支游击队,官府说跟红色共党有关,专门跟打青天白日旗的国军对着干。其实,二老爷在被官府逼到深山后,除了继续与官府为敌之外,就是一心一意等着日本人打到三角城来,与日本人决一死战。他对部下说,官府那些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东西,一旦有难事,跑得最快,一旦遇到好事,遇到有名声的事,他们也跑得飞快,什么名什么利都是他们的,好话歹话也是全凭他们一张嘴。要是日本人真的打到三角城来,肯定是指望不了他们,只有三角城人,才能保住三角城。二老爷的部下,几乎是清一色的三角城人,只是因为人马不够,才在外面招了一些,人手也不过两百,但枪炮齐全,也学了正规军,搞了正规编制,加之二老爷从严治军,枪法和纪律了得,据说也曾跟共党私下接触过,尽管并未谈拢,但仍然是官府的心头大患。但因抗战在即,二老爷的口号又不违背当时的形势,县府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借口消灭他们,要不是这次二老爷因为他娘过世,贸然带兵回到三角城,官府真还找不到剿除二老爷的机会。令二老爷吃惊的是,宋家家丁竟然敢朝他开枪开炮,而且不落下风。只是他跟宋家的所有男人一样,始终没有看清阿芝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官府也没料到,在他们眼中,阿芝就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乡下女人,命好,做了大户人家的媳妇,对于宋家家丁,他们对外人说,说宋家家丁是乌合之众都是溢美之词,不就是一群弯手弯脚的土包子,拿得起枪杆子么?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却在阿芝的调教下,竟然打得二老爷的队伍抬不起头来。胖子县长说,把小日本弄死后,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宋家。三角城本地官员说,是收拾宋家家丁。胖子自知说话经常漏嘴,却不予理睬,他属下都说他前世肯定是一头猪。
副县长做了审判大会的主持人,他说了几句软哒哒的话后,便要大家起立,鼓掌欢迎新任不久的县长讲话。胖子自然极为受用这样的礼节,先前厌憎的闹哄哄的河滩,却因为想起来拍得震天响的巴巴掌,让他宛若在县府会场开会。一些行驶在那河上的过往商船,都鸣了汽笛,以示敬意。胖子县长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微笑着频频向他们挥手。礼节完毕之后,胖子县长用他肥胖的躯体中积攒的力气,声音洪亮了讲了一个时辰的话。他得到的,照旧是整齐而热烈的掌声,他先前为被委派到被他称为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做县长和被三爷高高在上的坐姿引发的不快,顷刻间烟飞云散,不无庆幸地在肚子里说,没想到这偏僻之地的人如此爱官,敬官,捧官,懂官,平时不显山露水,一个个都跟会走路的泥像似的,到了关键时候才能见真章,看来,这地方我来对了。于是,他越加得意,兴致更加高昂,本该结束的讲话,又被拖了半个时辰,但除了阿芝之外,没人感到厌烦,众人尽情享受着高高在上的父母官洪亮的声音带给他们的快感,这种快感自然就是对权力的极端羡慕和崇拜,当权力和金钱通过声音传达时,那些声音比妓院中妓女柔和的双手的按摩和嗲得出水的软语都还让他们受用。久经官场的胖子县长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些,看到了他们的心,便被深深地感动了,乃至于几近哽咽,影响了发音,那些变了调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出去,就跟猪崽被阉割时凄厉的叫唤似的。但三角城人却不那么认为,他们懂得这种激动万分的神态因何而来,在那一声声嘎吱嘎吱的破音通过话筒钻进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他们比声音的主人更受感动,便更加起劲和卖力地鼓掌,有的人手掌都拍麻木了,还是拍。一些上了年纪的,在满清时期中过秀才,民国初期念过私塾的老人,一边鼓掌,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话,还流下了眼泪。但阿芝却恶心到了极点,连原本对死亡即将来临而恐惧不已的十几个年轻犯人,都被胖子县长烂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的讲话搞得极其愤怒,加之日头高照,他们浑身冒汗,烦躁不堪,对死亡的恐惧感也没先前那么强烈了。更让他们痛苦的是,在官兵的警戒线之外,出现了他们家属的身影,家属们大声哭嚎着,一次次师徒冲击警戒线,但都被兵士亮晃晃的刺刀给逼退了。如此一来,幻想成为官场演讲家的胖子县长,才不得不结束了演讲,宣布处决立即执行。
十几个年轻人从木桩上放下来,押到临近河水的平地上,押解的兵士朝他们腿上狠狠一踢,他们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面朝那河,胆子大的,则怒视青天,胆子小的,尿屙了一裤子不说,有两个身子在恐惧中瑟缩着,颤抖着,最终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兵士一把提起来,在其屁股上又是几脚,剧烈的疼痛才让他们有了一点力气,缩肚佝胸地跪着。
两排荷枪实弹的兵士在一个军官的号令中,迅速排好队,背对着三爷所在的那道坎,笔挺地站着。三爷端端正正地坐着,河滩上的情形便一览无遗,任何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清楚楚。要是日后有人问起这个,三爷会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自然,只有我配坐在那里。
这边,副县长对胖子县长说,唉,位置没选对,让那个老东西占了高位,还是主位,丢人哪。
胖子县长更是生气。他将身边的大小官员扫视了一遍,大声道,是哪个干的?啊,这是哪个蠢材选的位置?回去一定要彻查,要将那人降职!
枪响了,第一排的兵士在八个犯人先后朝前栽倒在地后,退了下去,第二排兵士持枪前来,立定,抬枪,子弹入膛,瞄准,侧面一军官举起右手,高喊“预备——,放!”枪声整齐地响起,最后八个年轻犯人倒在地上。
验尸时,第二排中间一个年轻犯人身子还在动弹,一个兵士正欲补一枪,那个军官厉声喝住了他。只见军官从枪盒里抽出一支手枪,将子弹推上膛,瞄准了那将个死未死之人的耳门,正欲扣动扳机。就在众人屏住呼吸,想要看仔细那年轻人在子弹击中他耳门的时候死去的样子时,那军官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将手枪放回枪盒,双手互相捏了捏,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还动了动腿,活动了几下踝关节,之后,他退后两步,站住了,双腿叉开,明眼人看出来了,他在运气。突然,他猛吼一声,双腿一蹬,腾空而起,如一只长着一身黄毛的大鸟,在空中展开强劲有力的翅膀,收起两只巨足,让它们紧紧地贴在肚皮下面,当腾飞到了最高处时,身子突然下落,双膝猛地砸在年轻犯人的耳根处,远远近近的人都听到了骨头断裂时那声清脆的嘎巴声,还看到一股鲜血从年轻犯人的鼻子和口中喷了出来,年轻人两眼圆睁,身子猛地颤动着,手脚在泥地上胡乱地抓了和蹬了几下之后,便气绝身亡。
军官意犹未尽地从死人尸体上站起来,狠狠地踢了踢尸体的脑壳,骂道:“日你娘的!呸!”
一个本地官员对此相当不满,他走到县长跟前说:“过分了吧!”
胖子县长说:“小菜一碟!”
军官踢翻了一个他以为还活着的年轻人的尸体,朝尸体的裆部狠狠地踹了几脚。
那本地官员说:“不兴侮辱尸体!”
胖子县长说:“废什么屁话?滚回去,干你该干的事去。”
说完,站起身来,朝欢呼雷动的众人挥了挥手,便钻进小汽车,一溜烟回县府去了。他在跟三角城人挥手致意的时候,瞥了一眼三爷,一时间觉得这个瘫痪的老东西就是一个妖精,在他钻进汽车那一刻,三爷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只秃鹫。
胖子县长问一个三角城本地的官员:“你们这地方有秃鹫?”
三角城官员不知道秃鹫是什么东西,以为是怪物,便说没有。
胖子县长却道:“我看就有。”
副县长和三角城本地官员都没不明白胖子县长话里的意思,面面相觑之后,各自将脸偏向一边,各自在肚子里敲打着算盘。
三爷满头的白发被一股从他脑壳里冒出的白色气体包围,一时间让三角城人惊骇莫名,大叫仙人下凡,已经离开河滩的胖子县长听到喧嚣,不明究竟,令司机停车,派一个下属前去打探,回报说了所见情景。这个见惯了杀戮无数的胖人,却没见过如此怪异景象,便命令回去,他要看看那个胆敢坐在自己上边的老东西到底是何方神圣。
河滩上只剩下号哭着的犯人亲属在收拾尸体,几个顽皮孩子围着他们,大声嬉闹着。但三爷早已被阿芝令人抬了回去,坎上空空如也。
胖子县长对副县长说:“看来我们是没福分跟神仙一起处决犯人了。算啦,回去吧。”说着,便往回走,继续说道,“军方那边的打点不可多,多了,他们不嫌少,还贪得无厌,天天盯着你的钱包,但也不可少,少了,砸县府牌子,你们看着办,这次他们是有功的。另外,文告要写得好,写得妙,写得精彩。军方是咱们地方官的干爹,他们即使只有二两功劳,得到的犒赏却是两百倍两千倍,即使没有功劳,也要杜撰,瞎编,不刮咱们一层皮,他们就不算是人养——”那个“的”字还没说出来,一声清脆的枪响,他脑壳顶就被打飞,白花花的脑浆和鲜艳的血液一起喷射出去老远,他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肉囊,轰隆一声倒在地上。部下直到他滚到坎下,停止不动了,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他被人打了黑枪。
官兵立即对刑场周边进行了搜索,但一无所获。半个月过去,仍然没找到凶手。副县长接替胖子,正式扶正。他令人在三角城找来一个叫花子,将其破烂酸臭的衣服剥光,丢在水池里洗干净,穿上宋家二老爷游击队的衣服,悄悄带到一隐秘地点,一枪将其脑袋打穿,拍成照片,连同报告一并发送省长,事情便了结了。也就是从这次胖子县长遇刺身亡开始,三角城官方正式将二老爷拉的队伍定义为游击队,频频向上方呈报,以此让共产党那边承认并负责任。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共产党那边一直没有一个要人宣布承认三角城宋家二老爷的游击队,而三角城官方则以游击队破坏抗战而责难,随时准备发兵前往剿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