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哈吃哈吃地吹了几口气的管家翁秀才,吐了一口白沫,双手交叉着按住胸口,两腿踩水车一般胡乱地踩蹬了几下,脖子一伸,眼睛翻了几下白之后,脸色便恢复了正常,那具修长消瘦的身体轻轻一弹,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几个长工拿着长把扫帚进来,说是要将屋子里的灰尘和每个角落都悬挂着的蜘蛛网清扫干净,两三个丫鬟和几个家丁,也抬着几桶水,吃力地跨到屋子里来。
管家翁秀才觉得应该在阿芝跟前露一手了,便大声吆喝着,指挥着下人打扫二太太的屋子。
阿芝见状,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在院子里候着!”
下人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管家翁秀才,翁秀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将目光放到几米开外的二太太身上。
下人们慌得退了出去。
突然,二太太的身子散发出一股股香味,尽管那味道极其浑浊,在场的人一将其吸进身子,就跟到头痛昏重,肺部隐痛,胸口憋闷,但比刚进来时闻到的那股强烈的霉味要好闻得多。这香味也让那只灰白的拇指大小的鸟儿一时间兴奋无比,它欢快地在二太太的头上跳起舞来,嘴里的曲调虽说让听者听起来感到极其可笑,但那就是它的歌声,歌舞表演似乎是它与生俱来的本领,也是它讨好二太太的主要方式。但阿芝和管家翁秀才不知道这个,他们在鸟儿翅膀的扑闪扑闪和时时盯着他们的眼神中,以为它是在为他们表演节目。那股香味在众人的目光和小鸟的歌舞中变成了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从二太太的身体中冒出来,渐渐将她包裹在其中。随之一声声近乎竹笋拔节似的声音从香气和乳白色的雾气中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脆。一个长工叫道:“二大奶奶要炸了!”两个丫鬟闻声惨叫几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乳白色的雾气慢慢变成了一股股青烟,宛若从天庭或深山老林中飘来,二太太的身子似乎被它们托了起来,悬浮在空中,随时都要飘走。只有那股香气不散,而且越来越清纯,就跟刚刚从某种茁壮成长的植物枝叶中散发出来的清香一般,沁人心脾,清肝明目,引人亢奋。
鸟儿更加快活,仿佛那些香气和越来越令人着迷的青烟,不是它唱出的歌,就是从屁股离喷出的屁,都让它通体舒坦,身子轻盈,心明眼亮。但不管它如何兀自跳个不停,自娱自乐,那些香气丝毫不减,袅袅的青烟始终不乱,端坐着的二太太也丝毫不受其影响。
一时间,阿芝也恍惚迷离起来,令她几乎就要喊叫起来的,是二太太怀抱着的拂尘变成了一条浑身雪白的蛇,在她胸前探出小巧的脑袋,嘶嘶嘶地吐着粉红色的信子,一股股冰冷透骨的气流顺着信子冲了出来,令她和在场的其他人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那鼓鼓寒气已经浸入了她和在场的人的皮肉里,渐渐浸入了骨头,骨髓被冻成了冰条,浑身骨节异常疼痛。眼看着那条白蛇就要挣扎出二太太的怀抱,那只鸟儿突然从二太太的头顶俯冲而下,坚硬而略带弯曲的喙凶狠地朝蛇脑壳啄去。蛇被啄中,发出一声近似鸭子被捏住脖子的那声嘎嘎嘎的粗重叫声,身子随即猛地一缩,重新团进了二太太的怀中,一层皮褪了下来,缓缓掉到地上,白蛇又变成了拂尘。
那只鸟得意洋洋地返回到它的巢穴,但它感到欲犹未尽,便又跳出来,在越来越显得枯黄凌乱的二太太的满头的细草间跳来跳去,古怪的嗓子一刻不停地歌唱着,像宋家戏台上一个得到了主子赏赐的奴才。
青烟散尽,空气中一段痕迹都没有了。但香气不绝,突然像看得见的风和青烟一样,让人感觉与往常大不相同。小鸟在二太太的脑壳上快活无比地扇起一团团灰尘,发出嘭嘭嘭的声响,仿佛那团团灰尘是鼓似的。这时,二太太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但在场的人看来,却是有一股阴风从二太太头顶的空中如一团巨大的棉絮掉下来似的,与鸟儿扇起的灰尘杂在一起,发出呼呼的声响,声响达到高潮时,二太太头上肩膀上拂尘上瞬间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连越来越疯狂,感到自己就要爆炸的鸟儿也大吃一惊,瞪大了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停止歌舞,它浑身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但阿芝等一众人并没看到雪从天而降,这让他们感到惊慌、好奇又恐惧。
白雪的光,使得昏暗无比的二太太的房间突然亮堂起来。
那股香气也如从白雪深处冒出来的大量氧气一样,使得被霉味充斥了无数岁月的空间立即清新无比起来,令小鸟和在场的人都顺畅地呼吸起来。
“那是沉香木的味道!”
阴人郎中出现在阿芝身后。
阿芝看出来了,阴人郎中和管家翁秀才以及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二太太的身子变成了一块沉香木,二太太的肉身被这块精雕细琢的木头雕像取代。
阿芝心里道,我就说嘛,这香气怪,原来是从怪人身上发出来的。
阴人郎中上前鞠了一躬,将二太太的沉香木身子看了许久。随着香气不停地从她身子的各个部位散发出来,沉香木的表面微微地裂开了很多口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些覆盖在二太太太头上和身上的白雪,则随着声音发出耀眼的光,刺得阴人郎中一时无法睁开眼睛。站在他身后的阿芝也感到眼睛生涩,随之胀得要爆炸似的,便将目光移开,却看见那只拇指大小的鸟儿狐疑而机警地从白雪中伸出尖利的嘴巴和圆圆的脑袋,褐色的眼珠飞速转动着,却见屋子中的人一时还没离开的意思,便缩紧了脖子,钻进白雪和脏乱的头发中去了。
阴人郎中在一团雾气升起时,起身去阴间了。
阿芝想让管家翁秀才找几个长工来,将二太太的沉香木身子抬到那河边,浇上油,一把火点了烧了。
管家翁秀才却说,那不是木头,是二老太太的身子骨,烧不得。要不要给三爷说一声,毕竟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另外,大老太太那边也应该知会一声,那是礼节。
阿芝面色清冷,两眼寒气直冒。但她忍住了,便道,既然你有如此孝心,又不辞劳苦,喜欢干这样的事情,那就交给你了。
管家翁秀才颀长的身子往后一退,就消失在沉香木幽幽款款的香气之中。
阴人郎中像一头丧家之犬地从阴间回来的时候,阿芝还痴呆呆地站在二太太的尸体前面,嘴唇灰白,像冻僵了似的。在阿芝自己的意识中,自己浑身燥热,却行动不得,脑壳却清醒无比,要将眼前的人事想透彻,却又感到头昏脑涨,四体沉重,仿佛自己也要死了,两眼珠便显出死样来,卡在眼眶里,不动了。但这一切在阴人郎中看来,阿芝是被二太太的死相给迷住了,一时间脑壳晕乎,想自己也这么死一回。
阴人郎中被阎王爷训斥的怒气一时消解不开,便撒在阿芝头上,但他又不敢明着来,只得暗地里说,宋家自从进了这个妖精,宋家大院里就冒出了一股阴气,始终未曾散去,宋家的人都变得古里古怪的,原本就不大往来的人,自见了她之后,更是龟缩在他们的屋子里,难得与他人相处一回。阴人郎中还发现,最近几年来,宋家的长辈无一例外地比三角城的人老得快,甚至更快,尤其是三爷的四个婆娘,几乎在几个时辰里,就从古稀之年,变成了从坟墓里挖出的腐烂尸体一般,远看其背影,就是一张硕大的枯萎的荷叶。但最让他惊怕的是,自打阿芝进出于宋家大院,尤其是进出于三爷的房间后,这些老人不是瘫痪,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去,让三角城的人获得了无数嚼舌头的材料,而更多的人则表出现落井下石和幸灾乐祸的样子来,预备着天天看宋家的笑话。当初,他被阿芝的美貌和身段所迷惑,以为她作为宋家的媳妇,不仅精明能干,而且如此漂亮,无疑是宋家更加昌盛的标志,乃至于他有时就跟宋家人似的,极其看好她和宋家的前景,甚至还跟管家翁秀才时候过这样的话,阿芝不是一般的女子,一般的女子不仅没有那身好肉,而且没长她那样的脑壳,她们除了替婆家生下一窝一窝的子女,跟街坊邻居有事没事地闲扯,飞短流长,拨弄是非之外,真没别的本事了,他那个一年中有半年在娘家蹭吃蹭喝的婆娘就是这样的人。意思就是说,阿芝就是宋家未来的当家人,是宋家的武则天。不过,他也就看到了这一层,他实在不敢想象,要是阿芝也成了三角城官府中的头目,三角城会咋样。
管家翁秀才说,三角城如今是蒋委员长亲命的县城,县长也是他亲自委任,不是什么人想当就能当的。
阴人郎中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说话交心,交心了,才能随便说话,要是换成别的人,我连屙尿都不朝他们那个方向。不过,在阿芝跟前,你可不能说我在背后说她,虽说不是什么谗言之类的德行,但女人,毕竟是女人,你我清楚就是了。
管家翁秀才说,你看看你说的啥话,我是那种鄙陋下人?再说了,我要是连跟女人打交道的本事都没有,还敢在宋家大院混?还敢跟她上床?还敢跟你摆龙门阵?这女人嘛,说起来凶,男人是豺狼,她们就把自己说成老虎,男人说自己是老虎,她们就说自己是武松,男人不干,要做武松,她们便瞪了白眼,道,老娘是宋家,管了你,咋个?你要是信这个了,你就完了,真的成了耙耳朵了。其实,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吗?只要你脱了裤子跟她干过了,她就是你的了,啥事都得听你的,也不会朝歪边想,什么老虎武松宋家的,都是虚的。
阴人郎中却说,这就是你眼力有问题了,阿芝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得当心,当心为是啊,否则,你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说牢固。
管家翁秀才肚子里立即有蹿升其一股凉气,每根肠子都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坚硬无比的心脏用尖脑壳狠狠地撞击心肺的屁股,肺叶们惊慌失措,纷纷朝肚子里或脖子那边拥挤,令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说,这个嘛,我避开不就行了?
阴人郎中说,好自为之吧。
管家翁秀才是不是好自为之了,阴人郎中不放在心上,倒是他最近几次去阴间,谒见阎王爷,被他私下称为鼹老鼠的阎王爷不再像以往一般对他客客气气,而是动不动地呵斥他在人间很不检点,为人轻浮,浅薄,势利,虚伪,狡诈,阴狠,卑鄙,真敢拿阴间和阳间当敛财工具,心思都被铜臭给污染了,不配再做郎中和私人的引路人。他自然只得佝首含胸地跪着,规规矩矩地听着。尽管心里很不服气,但回到阳间一寻思,便又觉得阎王爷说得在理。其实,他并未完全领会阎王爷话里的真正意义,那就是,他跟宋家人过从甚密,导致他在诊治疾病和进出于阴阳两界时失去了分寸和方向,说不定哪天就干出蠢事,甚至是伤天害理之事。因此,他这次去阴间,除了照旧被阎王爷一通劈头劈脑的训斥之外,并未得到实质性的东西,二太太在阴间的位置虽说暂时定下来了,但阎王爷并不准备立即就让她进去,跟那些先到的大小鬼怪们一起在阴间生活。他无奈,只好灰溜溜地离开阎王爷,在奈何桥上跟一个别处来的新女鬼互相恶狠狠地瞪了几眼,便匆匆回到阳间,悄无声息地落在二太太的尸体前。
阴人郎中的神色变化并没引起阿芝的注意,但她清楚地听到阴人郎中说,从今往后,二老太太的这房子,恐怕就是她的棺椁啦。
阿芝道,啥?你说啥?
阴人郎中说,阎王爷发话了,时下他那边寸土寸金,房子吃紧,像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原本在阳间吃香的喝辣的,生生世世都大富大贵,到了阴间,原本也该是衣食无忧,花天酒地的,而且随时可得到他的准允,随便入住阴曹地府的,怎奈那边穷鬼是在太多,比阳间的人多多了,关键是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听说宋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便不快活了,一个个跑到阎王爷跟前,跟他讲起了道道,说大户人家在阳间都把他们穷人吃光喝尽了,想想,也就算了,没想到到了阴间还是这样,这不公平。阎王爷说,我当年就是在阳间威风八面的,哪个敢把老子吃了?现在,哪个又敢在阴间跟老子顶撞?除非他们还想死一回。我都在阴间创办了那么多的学校供他们念书,还建了仓库,存了粮食救济他们,建了体育场,让他们没事动动筋骨,不至于身体不好,把自己搞成球用都没有的书呆子,他们还不满意?阎王爷的话没起到作用,穷鬼们当然不干,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在阴间造起反来,把从蒋委员长的军库中偷去的枪炮都用上了,领头的那个厉鬼,还握着一把中正剑。他用剑指着阎王爷说,都说你是黑白不分,开初我们还不信,死了后,见了你,才真信了。你要是还那么对那些狗日的大户人家百依百顺,给他们好吃好喝的,那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这把剑首先就要吃你的心。阎王爷哈哈大笑,道,吃了我心子,那又怎样?那厉鬼说,我们要把你带到蒋委员长那里去,送你上军事法庭,判你个吃铁花生米的刑罚,打穿你脑壳。阎王爷说,我现在不参加打仗了,姓蒋的凭什么要把我送上军事法庭?不合规矩吧。那厉鬼说,我们一冲上你的金銮宝座,就是打仗了。说完,中正剑一挥舞,成千上百的穷鬼就欢呼起来,抄着各种武器朝阎王爷冲去,子弹将阴曹地府的砖瓦打得到处乱飞,却不落到地上,它们飞来飞去,围绕着阎王爷和他的喽啰们转,不时重重地将他们撞得人仰马翻,轰隆隆地滚来滚去。很快,阎王爷便被他治下的大小喽啰们和碎石碎瓦的死打蛮缠搞得晕头转向,大口大口地吐着绿得发黑的唾沫,只得举手缴械,道,滚你们这些鬼娘养的杂碎,你们凶,你们狠,你们才是爷爷,你们赢了。很快,阎王爷就下了诏书,暂时不收受大户人家的死人,即使迫不得已要收的,也跟一般鬼怪一视同仁。但穷鬼们还不答应,他们进一步提出,在一视同仁的基础上,他们作为先来的死人,待遇必须提高。阎王爷为了稳定大局,只得哼唧几声,强压怒火,做了让步。但那把中正剑某次又戳在他朱雀大街的门楼上。穷鬼们说,一视同仁不够,吃香的喝辣的不够,我们还是有脑壳的,有嘴巴的,你作为阴曹地府的最高行政长官,还得听我们说的,承认我们脑壳里想的。我们既然敢到阴曹地府来说事,不仅说明我们有故事,而且有脑壳,有想法,我们原本聪慧,也是能念书的,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如今,这种情况必须在你这里得到改观。阎王爷横了横心,咬了咬牙,都一一答应了下来。
阿芝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们就得跟死人住在一起了?
阴人郎中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都是一家人,昂起脑壳不见,埋起脑壳还是要见的,生生死死也只是形式,是样子,做给外人看的,只要心连在一起,即使到了阴间,还是仍然住在生前的房子里,都一个样,不存在死人不死人的问题。
阿芝恶毒地说,那你早就该带着你婆娘,到阎王爷那里去住,还领赏。瞧你这么来来去去的,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人,一会儿鬼,一会儿生,一会儿死,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你不觉得累,我们就是看,都看累了,还看得心慌。
阴人郎中肚子里说,不跟你这种女人一般见识,到时候你死得硬翘翘的,没人收尸,可别来找我,你自己就母猪拱红苕地一样拱到阴间去吧,嘴上却道,二少奶奶讲笑话了,哈哈,二少奶奶讲笑话了。
阿芝说,依你之见,我二奶奶的房间就这样了?
阴人郎中跨过门槛,道,上锁!
二太太的房子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上,还在门上钉了两块交叉在一起的木板。
那只拇指大的鸟儿欢天喜地地从二太太的头发里钻出来,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它飞行的速度极快,将黑压压的空气都给磨出了一股股热气,二太太头上和身上的白雪便化了,顺着她沉香木的身体流到地上。很快,地面的凹处便积满了水,蒲团便变成金光闪闪的宝座。鸟儿还用翅膀不停地擦拭二太太的脸,半年过去,二太太原本就跟布匹一样的脸重新变成了软软和和,散发着光亮的皮肉,跟她生前没有两样。鸟儿还定期清理二太太眼角皱纹中的爬虫、积垢,鼻孔里鼻毛上的灰土和跟鼻屎一样的硬块,嘴唇上的皮屑和嘴角流出的白色积液,耳朵里的耳屎,耳垂上吊着的银子做的耳环也用它的唾沫给清洗干净。二太太的脸色越发显得有生气,乃至鸟儿某时也以为自己是华佗再世,最低程度也比阴人郎中那蠢货有本事,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将二太太救活。但一年过去,二太太虽说脸面生光,但鼻子和嘴里都没有一丝气息。趾高气扬的鸟儿这才泄了气。
尽管如此,二太太的身子还是木头,只是不仅仅是沉香木了。她的身体随着四季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木材特质,春天是沉香木,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三角城的花儿都无法比拟,所有长有鼻子的牲畜都能闻到,一时间为此发狂,耍性子,搞得牲畜界乌烟瘴气;夏天是花梨木,质地坚硬,表面粗糙,拇指大的鸟儿有几次不小心撞在上面,立即眼冒金星,头昏目眩,啪地掉在地上,半天才醒过来;秋天是檀木,此木也有香味,拇指大的鸟儿知道那是檀香,它非常喜欢闻,便在秋天将窝巢挪到二太太的怀中,被那股淡雅的香味包裹,跟神仙一样,最让它舒坦的是,檀香可以驱杀蚊子,每天夜里它在睡梦中都能听到蚊子被檀香杀死时凄惨的呜咽声,第二天便在二太太的宝座前的积水上看见一层厚厚的蚊子的尸体,令它惊喜的是,这些蚊虫的尸体很快就变成了荷叶荷花莲叶莲花,它欢欢喜喜地在上面跳跃,飞翔,不曾感到劳累和厌烦;冬天是松木,但二太太生前最厌憎的树木就是松树,认为那是死树,对三爷和三角城中学教书先生口中的所谓“岁寒三友”根本就不以为然,拇指大的鸟儿也不喜欢松树,一见到松树满身皱巴巴的树皮,它浑身就起了一层接一层的鸡皮疙瘩,灰不溜秋的毛就倒竖了起来,一个闪失就掉在越来越深的水中,扑腾半天,才能生还。
某天,拇指大的鸟儿对着二太太的沉香木尸身,说,你就是一个香鬼。
阎王爷和阴人郎中都听到了这话,阎王爷装着没听见,阴人郎中从被子里探出光溜溜的身子,对旁边睡得死沉的婆娘说,你是一个臭鬼。
梦中的女人听成了丑鬼,一怒,肥大的屁股朝后一纵,阴人郎中就赤条条地滚到了床下。
三爷得知了二太太的死讯,一言不发,嘴巴闭得死死的。
管家翁秀才道,老爷,你说怎咋给二大奶奶做葬礼?要多高的规格?要请哪些人?得花多少钱?
三爷仍然一声不吭。
管家翁秀才还想发话的,突然看见三爷眼中发射出两束剧烈的光,立马想到之前自己在三爷跟前多嘴挨的骂,一时惊吓得不轻,赶忙离开了三爷的房间。
阿芝将阴人郎中的话给三爷说了,还将二太太尸身的变化以及最后处理的方式,也一一告诉了三爷。
三爷神态冷漠得望着蚊帐顶,跟以前得知任何噩耗时的表情一样。
阿芝道,二奶奶可是千年不朽之身。
三爷突然眼露凶光,阿芝虽说并不惧怕他这样子,但由于他神色转换太快,阿芝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一股凉气在肚子里乱窜,脑壳里却跟着了火一般。她感到后脑勺隐隐作痛。
三爷说,宋家只有我配受这句话和这样的待遇,其他人死了只能变成泥巴和灰。
阿芝仍不示弱,道,二奶奶如今可是沉香木,不会腐烂,一直都是香喷喷的,不信的话,让下人抬着你,你亲自去看看,闻闻。
三爷露出了獠牙,跟凶残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他说,木头,就是灰,香气,就是屁!
阿芝恨不能用一把铁锤将那两颗獠牙给敲下来,再砸成粉末。但三爷的话却给她重重一击,回到家中,她反复琢磨着三爷的话,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要不是阴人郎中和管家翁秀才阻止,阿芝早就想打开二太太的门,进去看个究竟。
阴人郎中说,三爷就是三爷,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听清楚了,悟透了,就对了,不必非得进去看个究竟,不然,一切都看穿了,活着就没意思了。
管家翁秀才说,你的意思是,要是开开门进去,我们看到的,还是木头,不是真正的灰?闻到的还是香味,不是屁臭?
阴人郎中说,点到为止才是高人,看得过于清楚就没了妙意。
阿芝陷入了长时间的的沉思之中。
几天后,管家翁秀才在丫鬟的房子里搜出了几件二太太的绸子衣服。据另一个丫鬟说,这几件衣服是二太太临死前扔下的,但没说不穿,也没说送人,大家都看见过,好好地摆在二太太的房里,没想却被人偷偷拿走了,那人分明就是贼。因此她便将此事告诉了前来查房的管家翁秀才。管家翁秀才发现那些衣服样式老旧,是满清晚期时候流行于省城和三角城的竖领短袖旗袍,但绸子质地上等,用力拉扯,根本无法将其撕烂,做工也极其讲究和精细。那丫鬟跪在地上,说,那是二太太生前就送给她的礼物,自从自己到了宋家,就一直在伺候二太太,二太太待自己不薄,也很喜欢自己,就拿了几件刚过门时的衣服给她,说她尽心伺候,理应赏赐。管家翁秀才说,我是管家,怎么没听二太太说过此事?即使她不告诉我,但旁人也应该知晓这事,如今没人知道二太太送过衣服给你,你作何解释?那丫鬟立马哭泣起来。告状的丫鬟则在一边说,流猫尿也没用,偷的,就是偷的,还赖说是二太太赏赐的,真不要脸。那丫鬟止住哭泣,指着那告状的丫鬟对管家翁秀才说,她一直害红眼病,见我有了好衣裳,就不舒服,又一次还要我送一件给她,我说这是二太太的心意,哪能随便送人?她就不高兴了,才跑到你跟前乱说的。管家翁秀才问告状的丫鬟,她说的是真的?告状的丫鬟撇了撇嘴,道,我才不稀罕那些破烂呢,她是在诬陷我。管家,你问她,她敢不敢跟我到二奶奶跟前当面对质?管家翁秀才还没说话,那丫鬟站起来,道,敢!
管家翁秀才一时无法断定两个丫鬟谁是谁非,便要将衣服拿走,让两个丫鬟先去干活,等事情有了眉目,才作决断。
管家翁秀才一走,两个丫鬟就厮打起来。一群长工和家丁在一边边抽烟边喝茶,兴致勃勃地看两个女人凶狠地扭打,没人上前劝一把,更没人打算将她们拉开。他们一到宋家大院,就喜欢这几样东西,工钱,闲话,吵架,尤其是女人吵架打架。兴许是前些年三爷的管束严厉,倒让长工和家丁不善于打架,看起来规规矩矩的,而被忽视的丫鬟们,则时不时要打斗一番,让男人们大开眼界。一个目清眉秀的家丁曾被几个丫鬟喜欢,她们都是直爽子性情,都直言不讳地说那个好看男子是自己人,说着说着,争斗便开始了,有时候,她们只要一张嘴,口水刚飞出去,手脚也跟着出去了,目标不是对方活蹦乱跳的胸脯,就是坑坑洼洼的脸或满脑壳的头发。当时的管家经常前来过问,还说,你们这些女人,天生就爱吵架的,现在还多了一样本事,居然打架,跟男人学的吧?那些女人说,就是见不惯别的婆娘看见男人就耸奶子的鬼样子,不打,就出不了气。管家也是个耍耍人,闲时爱来点搞笑的事情,当时便道,你们那么厉害,那打给我看看?没料那几个丫鬟真的忽地一声扑将上去,将那几个女人都当成了敌人,一时间胡乱的踢打谩骂将宋家大院的下人居住区搞得热闹异常。管家大笑,道,每个婆娘都是一对四一对五,完全乱套了,可这才是真正的打架,阵仗大呀。结果那几个丫鬟不仅被三爷扣了十天的工钱,管家也被扣了一个月的工钱。管家先是将几个丫鬟臭骂一顿,然后将怒气撒到了那个目清眉秀的家丁身上,随便找了个茬子,便将他清理出了宋家大院,那几个丫鬟这才断了念想。但管家某年中秋到街上去采购过节货物的时候,被几个年轻人堵在一条鸟巷子中,用口袋装了,被棍棒和拳脚伺候了一顿,被抬回宋家大院时,浑身青紫,肿得就跟用竹管塞在屁眼里,吹了气似的。那几个年轻人逃脱了宋家家丁的追捕,逃到县城去了。追捕的宋家家丁对官府的兵丁说,事情就是那个小白脸干的,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可是一个屁儿心黑如碳灰的杂种,那些喜欢他的女人,都是有眼无珠之人。算了,晓得是谁就是了,毕竟做过几年的兄弟,让他去吧。另一个家丁说,管家就是一个卵子,看起来又圆又满,其实是软蛋,就会仗势欺人,迟早会被人收拾的,这不,现世报了吧?没多久,这事才搁下了。
如今,丫鬟们打架的风尚仍在延续,宋家却已经不是以前的宋家,三爷虽说越来越像天上的日光和黑夜,随时都笼罩着宋家老少,但他毕竟是瘫子,老得掉皮皮了,四个妖里妖气的太太如今也只剩下大太太,不再有哪个年过古稀却仍旧威风八面的老女人在宋家大院狠声叱骂下人了,三爷的四个儿子,似乎一生来就是宋家自己人的敌人,毛还没长全,就叫喊着在外面打拼,一旦有了需求,才回想起宋家大院,一得到好处,屁股一拍便走了人,典型的势利眼,而管家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再从严管理,家丁,长工,丫鬟虽说不敢为所欲为,却在他们的圈子里互不买账,互相轻慢和鄙视,打斗就在所难免了。
阿芝在管家翁秀才前来禀报丫鬟偷二太太衣服的时候,正在听一个家丁说起近些日子以来,二太太房间白天冒青烟晚上有亮光的事情。
管家翁秀才问她此事如何处置。
阿芝说,不就几年老衣裳吗?犯得着大惊小怪?都给她们算了,免得她们惦记一辈子,还要打一辈子的架。
管家翁秀才说,可不敢不管,那可是偷的。
阿芝眼一白,道,你看见了?
管家翁秀才被呛,顿了顿,说,有人看见了,红口白牙的,不像是诬陷,谅她们也不敢诬陷栽赃。
阿芝不耐烦地说,要是真偷的,打一顿,赶出去,要不是偷的,就抽那个乱说的下人的嘴巴,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乱告状。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不让人省心,烦透了,这不,她房子倒真成了坟山棺材,晚上一直亮着,白天冒青烟,莫非真撞鬼了?
管家翁秀才大吃一惊,道,几天前我也听丫鬟和长工在私下说过这话,还以为是他们在踹梦脚,成了夜游神,胡说八道的,没料到是真的。
阿芝又不耐烦了,道,什么真的假的,你看见了?
管家翁秀才不软不硬地说,我要是真看见了,还不告诉你的?先说衣服的事,你拿个主意,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处理也好,可以后可就难收拾了,下人们可不是好惹的货。现在他们说不定又打起来了。
阿芝对那家丁说,你下去吧。
家丁一走,阿芝说,我倒是相信二奶奶是送了衣服的,她们几个念佛吃斋,把自己搞得就跟不吃人间烟火,成仙成佛似的,成天惦记着做善事,当善人,只要心里舒坦了,丫鬟们长工们听话了,伺候得极其把细,她们都要赏赐的,长工们得的大多是烟呀茶什么的,丫鬟是女流之辈,难道还要赏赐枪炮不成?二奶奶最爱送东西,我刚过门的时候,她还送过我两只玉镯子,那可是真玉。只是没想到她后来不信佛,改信风水先生那一套了,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怪兮兮的,这白天房子冒青烟,晚上亮着灯的事情,恐怕跟这些改变有关系。
管家翁秀才说,不是风水先生的那一套,是道教。
阿芝懒洋洋地说,我看就是一样,阴阳八卦,不就是风呀水呀命呀脉呀什么的么?算了,你不过是用你那几支破毛笔,蘸过几滴臭烘烘的墨水,写过几箩筐斗大的破字而已,在三角城算啥?真把自己高看了,经常到老娘跟前冒充读书人。你肚皮里头要是真有东西,就干脆放下管家不做,到中学堂里去做教书先生,免得你说宋家埋没了你的本事,耽误了你的前程。
只要阿芝一提到写字或三角城中学,管家翁秀才一是气短,二是气愤,他到底还是看出,已经三次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女人,却对中学里那个白面校长有点意思。阿芝聪慧,自然不会明里告诉管家翁秀才,但任何一个女人,不管是上至武则天,还是下至一个女叫花子,唯有对自家脸蛋和看上的男人,是无法掩饰的,即使她们用尽心思掩饰,也会在某个特定的场合或时间点上,露出其真实想法。阿芝也不例外,管家翁秀才至少有两次在三角城陪阿芝处理事务时,在邂逅三角城中学那个白脸校长时,看到了阿芝异样的表情。于是,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搞死那白面书生的想法,便在管家翁秀才的脑子里生成,但阿芝一眼就将他看穿,旁敲侧击地说,她活到到现在,还没有谁敢动她和她瞧得起的人事一个指甲,即使她娘家的人。管家翁秀才也不是笨人,听出了话中意思,也就不敢造次了。
管家翁秀才说,那就按你说的办?
阿芝说,那个在你跟前告状的丫鬟,多半是眼馋了。这还不简单吗?骂她一顿,再赏给她一件衣服,她就乖了。这是小事,关键还是二奶奶的房子,得请人来看看。
管家翁秀才说,那我就去请郎中。
阿芝说,你病了?
管家翁秀才只要身上一热,腋窝里就出汗,一出汗,就有一股淡淡的狐臭味,然后才是满脸通红,虚汗尽冒,舌苔发黄,牙根酸痛,摸一摸肚皮,滚烫,肚子里就起了火一般。这次,他肚子里起的火冒到了脑壳,一发狠,生平第一次对阿芝说了硬梆梆的话,道,我是替你去请郎中的,事情要分清楚,平时你不是一遇到事情就首先想到他的么?
阿芝冰刀般的眼光砍向管家翁秀才,没想这次碰到的是一张生铁一般的面孔,那原本就修长的身子,突然长得就跟阿芝在三角城看见的某个喜欢写字的老先生怀里的比人还高的一支毛笔,而这支毛笔鼓鼓胀胀的,积攒了无限量的墨水,随时都将朝自己喷来,将自己涂抹成一个黑黢黢的怪物。
阿芝肚子里骂道,又养出了一条黄眼狗,白眼狼,竟然敢羞辱老娘,要是没有我,你也就是一个穷酸写字匠,一个人见人嫌的下人,现在吃饱了,身子长粗了,腰杆硬了,胆子长大了,敢跟我叫板了,呸!嘴上却道,这次就不请他了,轻多了,他不烦,我烦。你赶快到三清殿去请个高人来,二奶奶身后的神龛不就是依葫芦画瓢搞的一座小三清殿吗?这回才是门当户对,对症下药了。
不料管家翁秀才却道,三清殿里那几个老青衣,吃的就是闲饭,到处哄哄骗骗,也就罢了,要是宋家也被他们哄了,丢的人可就大了。依我看,还是郎中靠谱,几十年来,宋家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多时候请的都是他。
啪地一记脆生生的耳光,让管家翁秀才连着几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将一个端茶上来的丫鬟吓得一声尖叫,茶水了撒了一木盘。
阿芝对丫鬟道,下去,今天不喝茶了。
丫鬟慌忙退下了。
管家翁秀才看了看端正地坐在当年三爷年轻时坐过的高大楠木椅子上,高昂着脑壳,两只肃杀坚硬的眼睛望着大门的阿芝,浑身上下内外的火热瞬间消失了,一股寒气从脚底迅速蹿升到身子各处。他拍了拍长衫,一手撩着长衫一侧,一手规规矩矩地垂着,道,我这就差人去三清殿。
阿芝说,不,你得亲自去请!
管家翁秀才佝偻着腰身,道,是。
阿芝道,告诉他们,只要有本事,肯替宋家卖命,价钱好说。
管家翁秀才道,是。
阿芝道,马上去办!
管家翁秀才道,是。
说完,他半弯着身子,脑顶对着阿芝,倒退着走了出去。
阿芝逮住管家翁秀才的背影,道,养不家的狼!
从三清殿里请来的那黑发黑脸道人在二太太屋子里做了一个简短的道场,便将一小袋生石灰分成均等的四份,分别放在屋子的四个角落,然后将一张画满了飞鸟禽兽和怪异符号的黄纸贴在二太太的额头上,再将一叠火纸放在二太太身边,一小块石头压了,便退了出来,令人将门重新锁上,把交叉着的木板钉死在门上,又在门前做了一场更加简短的法事,将最后一张画着怪异符号的黄纸贴在门楣上,便对阿芝说,从今往后,这屋子就跟贵夫人生前一样了。
管家翁秀才大洋包在一只麻布小口袋中,趁人不注意,悄悄塞到道人手中。道人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怀抱着拂尘,不急不慢,亦人亦神一般地走出了宋家大院。
果真,二太太的房子白天不再冒青烟,晚上不再有灯火闪亮。宋家大院里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三爷突然轻一阵重一阵的叹息或呻吟,像每日必从那河上飘来的,带着泥腥气或鲜鱼气味的风,充斥在宋家大院里,让每个听到的人,都不由地心一紧。一个新来的丫鬟很快便能出现了被惊吓后的症状,某天夜里发了疯,跳下床,钻到床下,不想被几只老鼠咬了乳头,第二天胸部长得老高,阴人郎中提着药箱赶来时,她的眼睛已经翻白,两腿间流出的乌黑的血全变成了一群死耗子。一个家丁某天换班时,代替一个做长工的老乡到三爷房间,跟另一个长工一起给三爷洗澡,洗澡期间,三爷一直在哼哼不停,哼唧的中间是沉闷的哀叹,让这长工受了惊,晚上洗澡时,竟然将跟自己一起洗澡的那老乡当成了三爷,便将装有热水的木桶朝砸脑壳砸去,那老乡是蹲着在洗澡的,那木桶正好砸在他脑壳上,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早在脑壳像南瓜一样裂开时,就咽了气。众人闻讯而来,那家丁正抄了枪忘围墙上跑,但因为下人住的地方,距西门楼最近,但要经过三爷的房子。阿芝见那家丁提着枪朝前狂奔,是朝三爷去的,便令围墙上的家丁朝她开火。一阵炒豆似的枪声之后,那家丁一身血窟窿,倒在了三爷房子外面。虽说其他下人进出于三爷的房间,没有发疯杀人,但三爷那宛若从阴曹地府受刑的厉鬼一般时轻时重时长时短时悲时惨的声音,还是影响了他们的情绪和身子。
管家翁秀才对阿芝说,三爷大概是想死去的几个太太了。
阿芝道,他告诉你的?
管家翁秀才说,我猜的,毕竟他那几个太太走了没多久,跟他过了一辈子,眼看说走就走了,是个人,都想不完的。
阿芝嗤笑道,真不愧是读书人,讲起人情世故来,真还一套一套的,就跟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我可算看透了,你读了一仓库的书,没读聪明,反倒越读越蠢。你来宋家已经有几年了,难道还没看出他们宋家的人,不管是死是活,一遇到事情,就爱唉声叹气的么?不习惯的,那些声音就是塞在牙缝里的瘦肉丝,在耳朵边飞来飞去的嗡嗡叫的蚊子,长在肚子里的一个永远也别想消失的硬包,大热天在下人屋子里哭个不停的小娃娃,藏在树顶顶上的叫得不知死活的知了,刻在你肚皮上的那道跟蜈蚣一样的伤疤,爬满了一身的毛毛虫,不是一下子整死你,而是慢慢地磨你,直到磨死你。
管家翁秀才肚子上恰好有一道伤疤。
阿芝话音一落,管家翁秀才就感到一条冷冰冰,关节咔嚓作响的蜈蚣,从下腹处爬出来,在他瘦筋筋的肚皮上爬来爬去,那根丑陋却硕大的玩意儿却毫无知觉,突然消失了似的。
阿芝似乎看穿了管家翁秀才的心思,看了一眼他的裆部,带着嘲笑的意味停顿了片刻,又迅速移开了。
管家翁秀才一身的燥热迅速消失了,肚皮上的蜈蚣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根丑陋玩意儿,竟然像一条蟒蛇一般,一下一下地弯曲着身子,拱开那一丛荒草一般的毛,在他胸腹上不停地爬行,越来越长,越来越硬,那喷口不停地喷着一股寒气,即使没看见,他也知道那股寒气是灰的。
阿芝说,那老东西怕是吊不起气来了。
管家翁秀才稳住情绪,道,我们装着没听见就是了。也是,我从小就听不得大人唉声叹息,更听不得木匠用锯子锯木头,木片铁片刮玻璃,一听到就心闷,还心慌,有次还昏倒在我家院子里,我爹泼了我两桶冷水,我才醒了过来。
阿芝哈哈大笑,笑罢,道,难怪你就这二两出息。
管家翁秀才说,得多找一些有姿色,身材好,嘴巴甜的女人,没日没夜人地伺候三爷,他就不哼哼唧唧了。男人即使到了要咽气的时候,也不拒女色。
阿芝沉吟半晌,道,虽说你们男人到了半截身子入土,听得见阎王爷放的屁的那把年纪,都还离不开女人,还不忘糟蹋女人,下流,可恶,不过,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事就交给你了。
管家翁秀才花大钱在三角城内外,乃至之前的县城,买来了二十个年轻貌美,嘴巴甘甜的女子,轮番伺候三爷,但一到深夜,那声或轻或重,或长或短,或急或促,或阴或阳,或大或小,或顿或挫的声音,仍然传遍宋家大院,乃至临近宋家大院的三角城住户,也会在梦中听到,胆小或生病者,往往给吓得从此换上失眠症,或病情加重。更严重的是,三爷的声音还招来了三角城后山中的虎狼的回应,一时间搞得三角城和宋家大院人心惶惶。有心之人讲这些现象报给了官府,官府回话道,现在是抗击日本人最为关键的时期,你等阴阳不分的小事情,哪能跟大局比?先放着,等赶走了小日本,再作处理。一段时间,有人还听到二太太的房间也传出了异样的声音,跟老女人唱眠歌或到那河边替患病的子嗣招魂的声音一样。也有人说三太太四太太的房间也有怪声音传出。阿芝命令管家翁秀才日夜蹲守在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房子外面,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老鼠在房梁上跑过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被蛇追咬时发出的吱吱唧唧的惨叫。
大老爷坐在他大娃的床前,将要说的话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前来看大娃的阿芝。纸上那句话是,这世道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
大娃冷冰冰的眼光让阿芝极为光火,却碍于大老爷在场,她只得将怒火掐灭。她说,爹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都是鬼,只听得见鬼话了?
大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阿芝仿佛看到了她娘家的装红苕的地窖,又深又黑。
见阿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大娃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不料,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比上一个还猛,嘴巴张得更大,阿芝看过去,大惊,以为那是进出于阴间的洞,阴人郎中进出阴间,就是从这样的洞里经过的。阿芝肚子里便道,难怪你狗日的大娃从小就满脸的阴气,原来跟阴人那狗东西差不多。
大老爷以为儿子想睡觉了,就推了他一下,意思是,天不早了,要睡就睡。大娃顺势倒了下去,不想又是一个哈欠,这次阿芝没有看到阴曹地府,而是看到一股清口水,从嘴里像变色龙吐舌头捉蚊子似的射了出来。
阿芝道,爹,你怎么能说我们不是人,是鬼?
见大老爷无动于衷的样子,阿芝才明白他是个聋子和哑巴,便又朝大娃望去。大娃身子软了下去,就跟面团捏造的人似的,裸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白里透黄,越老越不像平时的大娃。阿芝听到一阵接一阵的鼾声,明白这个废人睡过去了,便羡慕这种人的瞌睡就是好,倒下去,眼皮还没合上,就睡过去了。虽说对大娃越来越不顺眼,但每次阿芝看到大娃裤裆隆起一大块包,就感到身子发热。但要是真要她脱了衣服,跟大娃来那么一场,除非一把刀抵在她腰上。大老爷咳嗽了一声,阿芝立马便清醒过来,又恼又尴尬,以为这个聋哑人看出了自己的心事。其实大老爷也是困了,不经意间咳了一下。阿芝也为自己竟然盯了大娃裤裆好一阵而不爽,觉得自己也学贱了,便赶忙退了出去。但在退出去之前,大娃却醒了。她满眼厌恶和恶毒地瞪着大娃,大娃朦胧的睡眼也立即发射出一道恶狠狠的光。这眼光让阿芝连续几天都极为恼火,气顺不过来时,她便对管家翁秀才说,爷爷的唉声叹气是小事,反倒是那个该死的废物,倒成了我的眼中钉。
管家翁秀才以为阿芝说的是大老爷,便道,他听不见说不出话,说白了,就是一个无用之人,活着不活着,都没有关系。你跟他计较,没多大的意思,你现在是宋家主人,就不要跟他过不去。
阿芝道,看不出来,你这个酸人倒是一个把细人,乖巧人,勤快人,把大哥伺候得那么好,他都长成肥猪了,一天到晚跟那个老瘫子一样在床上左哼哼,右唧唧。老瘫子哼几声也就算了,那肥猪哪怕就是放个屁,都让人然。猪养肥了,可就得杀。
管家翁秀才头皮发紧,脚底生凉,肚子里道,都说无毒不丈夫,我看就是瞎说嘛,女人心才是狠呐,而且还是无底洞,每个女人还长着一张鲜滴滴娇嫩嫩的三花脸,今天恨这个,明天啐哪个,结婚前是仙女,结婚后是母狼,床上是人,下了床就是鬼,矫情矫一辈子其实不算啥,可一部矫情时,便大骂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对不起她们,都是她们的敌人。
(本卷完 稍后继续)
第十七卷
阿芝的儿子取名宋周正,呈报给三爷时,三爷说这名字取得好,与宋家大户人家的身份和地位相符,便当着大老爷,阿芝和管家翁秀才的面,赏赐给了宋周正一把银锁,说是满清时期让人做的,是三爷的娘为保其性命乃长寿而花大钱让三角城最好的银器匠打制的。三爷原本不轻易将此物示人,更遑论送人,但在过了九十岁之后,便看穿了,不再斤斤计较年岁的长短,眼见阿芝生了,隐藏在他心底的那点秘密,虽说他不可能说出来,宋家人也有心知肚明的,但他终究抵挡不过作为祖祖的那点爱,要将这银质的长命锁送给那个小孩子。大老爷似懂非懂,因听不见,说不出来,只能看,只能让一个识字的丫鬟或管家翁秀才写给他看,这一看,倒还是隐隐看出了什么,便在纸上写了句话:“还是自己的娃娃亲!”宋家人要是看了这句话,多半会说大老爷替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平,尽管二儿子宋大元早死了,但大娃还在,是三爷的大孙子,那纯银的长命锁竟然不给大孙子,却给孙媳妇的娃娃,况且那娃娃是谁的,都还得另说。管家翁秀才一直对阿芝这个圆脑袋四肢颀长声音洪亮的儿子心生疑窦,后来也问过阿芝,但阿芝每次都巧妙地搪塞过去了,即使那些始终以为清楚其中细节的人,最终都不敢轻易发话,担心自己被人骂长的是猪嘴到处乱拱,还不长脑壳,愚蠢至极。只有阿芝清楚,但她显然并不稀罕三爷这把已经很有一段历史的长命锁,但迫于三爷的威仪,也让宋家那些长舌妇长舌男闭嘴,她只得接受,将它挂在儿子的脖子上,还说:“我们周正原本就是周周正正的大富大贵之人,长寿之人,你们看看他的耳朵碗碗,又大又圆又软又满,还垂肩,就跟别人不一般呢,现在祖祖又送了长命锁,那就是万岁了。”三爷厉声喝道:“万岁是你喊的吗?要是放在满人那朝代,你脑壳就滚到地上去了。”阿芝那话是随便说的,有揶揄的成分,不想三爷当真,便说:“现在是民国,没有皇帝,只有总统,叫蒋中正,蒋委员长。他的名字跟我们宋家倒还贴得近。”最后一句话三爷爱听,便说:“蒋委员长名字取得好。”
回头来,管家翁秀才对阿芝说:“老爷心思重,还送长命锁,管钱呢。但他肯定不是半夜三更回娘家——突然想起了,而是必有深意。”
阿芝说:“这样的屁话满世界乱飞,都塞满了耳朵,老茧都给听出来了。人老了,心思全在晚辈身上,这个是自然,不然他们将生不如死。这人一老,啥意思都没有了,想得开的人,死是快活事,想不开的,子孙就是一切,可你见过哪个子孙贴老人心的?爷爷送这个值钱的东西,不就是还想不开,以为子孙都想着他,向着他呢。”
一席话说得管家翁秀才浑身肌肉发紧,紧得骨头都疼。
阿芝突然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管家翁秀才说:“没想到你还挂念着这事。除了背上还有点阴痛之外,别的地方都好了。郎中真还是有本事的,肚皮里头有货。”
阿芝讥讽道:“你们两个倒是般配,城隍庙的鼓槌,天生的一对,他是阴人,你是阳人。但你就没有他吃得开,他在三角城可是名利双收,尽管那名声跟鬼神连着线,但不挨打。你倒好,帮别人把娃娃生下来,怎么说都算是积了德,却要挨打。以后这阳人的破事,就不要干了,丢人现眼,还把身子骨搭进去。在宋家当管家每个月的工钱,养活你绰绰有余。真不清楚你这种长着读书人脑壳的人,竟然还做这种下作之事。”
事情是在二太太刚死没多久,三角城一个有钱人因婆娘久不生娃娃,家人慌了,便高价请管家翁秀才去做阳人。翁秀才原本不想去,担心阿芝怪罪,但实在放不下那一百块大洋,便去了。事情倒是顺利,但那顿打可是打到他内脏里去了,阴人郎中在给他诊治时说,有内伤,伤及肝肾脾胃,得好生静养。一段时间他屙的尿都是血尿,要是再让人揍几拳,挨几板子,命都戳脱。
两人正说着,一家丁持枪来报,说二老爷领着一对人马正杀向宋家。
阿芝大惊,站起来,让管家翁秀才将儿子宋周正藏到地窖中去。管家翁秀才正要领命离开,阿芝又叫住了他,说,把我爹和大哥也一块儿带上。
出乎阿芝预料的是,大老爷死活不走,他在纸上写道,宋家出了这个败家子,政府捉拿的叛贼,竟然亲自上门来了,我要亲手宰了他。
阿芝对管家翁秀才说,既然他有此心,我就成全他,往后他休想怪我。那大哥和周正,就交给你了,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
管家翁秀才说,大老爷又聋又哑,还是带走为好。
阿芝说,他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寻死,哪个拿他都没办法。赶快走!
管家翁秀才带着大老爷的大娃和阿芝的儿子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二老爷这番杀回三角城,并非是出于对三角城官府的信赖,答应在一定的条件下,将他的喽啰编入正规的国民党军队,与川中其他地方的抗日力量一起出川抗日。他对其喽啰说,古今官府就没几个像样的东西,什么话都不可信,平时欺负穷人,倒是一个个赛过虎豹,现在虽说长得跟虎豹高差不多了,但跟虎豹一样凶残的小日本打其来了,鸡巴就软了,逃跑比哪个都跑得快。老子现在还没落难到被他们任意摆布的地步,咋会听他们的?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想祭拜他娘,给他娘烧点纸,说几句话。他娘死了半年后,他才得到消息,伤心得不行。这倒不是宋家人有意不告诉他,在三角城,即便是败家,卖家,成了官府铡刀下的鬼,即便是仇家,即便隔得再远,死人的事情是一定要通知到的,在他们看来,天下头等大事不是皇帝登基,而是死人,当然,也包括皇帝老儿去世。但二老爷常年隐匿在茫茫大山中,手中又有武装,官府又追查得紧,宋家人乃至三角城的人根本无法与他取得联系,加之日本的飞机轰炸到了三角城附近的城市,有一次还将一枚炸弹扔到了距离三角城两公里的一座老桥上,那桥当即就被拦腰炸断,因此人心惶惶,消息就无法传出去。只有阴人郎中趁风声缓解的时候去后山采药,某次碰到几个二老爷的喽啰巡山,其中一个年级大的男人跟了二老爷二十年,也是三角城的人,认识阴人郎中,阴人郎中便说起二老爷娘死的事情,还要他们赶紧回去传话,二老爷要是还有孝心的话,一定要回去看看。几个喽啰对二老爷的娘死了,肉身不腐,变成了一节木头的情况感到惊讶,便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二老爷。二老爷嚎啕大哭一阵,当即决定回宋家一趟。
但二老爷回三角城的意图被官府和阿芝判断为肆意扰乱地方上治安。官府在招安不成之后,便下了在时机成熟时将二老爷灭了的决心,只因前方战事吃紧,官府分身无术,二老爷的区区武装暂时搁置在一边。但这番二老爷回到三角城,给官府造成了极大的震荡,他们都以为,这个宋家从小就喜欢使枪弄棒打打杀杀的二老爷,肯定是来攻打他们的,当即便电传驻军,星夜开拔三角城。
二老爷并没有攻打官府,而是绕开了官府所在的三角城城中区域,沿滨江路一带,从那河码头开向了宋家大院。因那河码头之上的路段全在宋家围墙碉楼的视野范围之内,他们一出现,就被家丁看得清清楚楚。
二老爷正要朝站在西边碉楼上的大老爷和阿芝喊话,突然,阿芝手一挥,一阵枪炮就将二老爷和他的喽啰们轰进了三角城。这给正在静观时变的官府找到了借口,只是因当地驻军还在路上,官府菜暂时没有动静。
二老爷让一个嗓子粗的喽啰,站在靠近宋家大院围墙的三层楼上,靠一只从官府中抢来的喇叭,对着宋家大院喊话,意思是,这次二老爷回来,绝非为了打打杀杀,伺机报复,而是看看他老娘,只要进了孝,做了一个做儿子的该做的事情,立马走人,绝不骚扰宋家和三角城,如果食言,天打雷劈,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阿芝问大老爷:“爹,你相信我二爹的话吗?”
大老爷两眼充血,目光如炬。他看了一眼写着阿芝话的白纸,摇了摇头,两眼死死地盯着二老爷隐藏着的那几座房子。
阿芝又一挥手,一阵枪炮便射向二老爷藏身的楼房。
二老爷无奈,只得亲自拿起喇叭,朝大老爷和阿芝喊话,意思跟先前那大嗓子喽啰差不多。喊着喊着,二老爷哽咽了,他定了定神,将情绪控制住,用尽全部力气,朝宋家大院喊道,我宋二娃以前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只图自己快活,啥事都干了,还招人笑话,现在年纪不小了,才想起还有爹,还有娘,现在娘死了,要是不回来看看,那就真不是人了。
阿芝命令道:“来人,把三爷抬上来!”
当三爷被几个壮实的长工抬着,出现在围墙上的时候,二老爷的声音变成了怒火,他历数三爷的不是,末了,他喊道,早该死的是你,不是娘。娘死了,你却活得像神仙,老而不死就是恶。
阿芝大声回话道,二爹,你有什么话,今天就痛痛快快地道来,让爷爷和我们听个明白。刚才我们要是真信了你有孝心的话,恐怕现在都成了你的枪下冤魂了。
三爷在长工的扶持下,颤巍巍地坐了起来,胡须抖动着,嘴唇蠕动着,因为生气和愤怒而脸皮像被人狠狠地扯来扯去似的。末了,他嘴唇张开,露出了那两只尖尖的獠牙,远处的二老爷也看见了。三爷颤动着将右手举起来,道,老二的,你这个辱没祖宗的混账东西,败家子,竟然有脸回来。今天我们父子就恩断义绝,恩断义绝!
二老爷大叫,爹,不是做儿子的不孝,而是你为老不尊,越活越糊涂,竟然听信他人胡言乱语,竟然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不了台。你当爹的不仁,就休怪当儿子的不义。
阿芝道,二爹,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自己舀碗水好好照照自己,这些年你都干的都是什么事,你对得起哪个?
二老爷轻蔑地说,我们宋家什么时候有只会蹲着屙尿的女流之辈来指手画脚了?爹,你可是真能干,竟然让孙媳妇爬到你头上去屙屎屙尿,真是我们家的好爹呀。爹,你要是愿意趴在这个下贱货的胯下,你就干脆点,像我们宋家的当家人一样,做给我们看看,也好让我们省心,死心,从此不再踏进宋家半步。
三爷气极,道,我们宋家就没有你这个败家子,败家子啊!从此往后,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儿子,今天我就要代表宋家的列祖李宗,对你这个败家子行使家法!
绝望的二老爷没等阿芝第三次挥手,就咆哮道:“给我打死这个老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