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改过来了,但喝奶还得继续,却不固定,奶妈家中也无多少大事,阿芝也增加了工钱,她便留了下来。
“奶妈,周正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某天阿芝问正在厨房门口帮一个老乡洗菜的奶妈道。
奶妈一时没明白过来,道:“小少爷就是那样子,没变啊,他就是爱吃奶,昨天吃奶还不规矩,把我咬痛了,我还给了她一小巴掌。”
阿芝肚子里道,一个蠢妇,恐怕流出的奶也是愚蠢的,我娃娃说不定就是这么变蠢的,嘴上却道:“你看看他有气无力闷罐罐的样子,一看到他我就冒火。”见宋周正抱着一本书从厢房外面走过,阿芝便指着他对奶妈道。
那时还没发生宋周正和大少爷那丑事。
奶妈想了想,道:“大奶奶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我刚到你们宋家的时候,小少爷可乖巧机灵哪,又是跳又是笑的,冲皮子的话多,笑得我天天肚皮痛,还喜欢念书,写字,唱歌。后来就变了,也就是四岁的时候吧,每天都闷闷不乐的,老青着脸,每次我都要哄好久才让他脸色好看一点。”
阿芝道:“这三年,他喜欢贴你吗?”
奶妈说:“刚来你们宋家的时候,他就把我当成了你,就是当他的亲娘一样,每次吃奶,咿咿呀呀的,可乖哪,就差喊妈喊娘了。后来就不了,我想我就是个奶妈,除了喂他吃奶,别的就不敢多想了。”
阿芝道:“那在你看来,娃娃贴谁呢?”
奶妈大大咧咧地说:“贴谁?大少爷啊。大少爷不晓得施了什么魔法,第一次见到小少爷,就喊了一声,小少爷就飞叉叉地冲过去,扑在大少爷怀里头,可欢啦。从此,小少爷没事了就爱朝大少爷房里跑。有一回他还在屙屎,大少爷在他房间里喊他,他屙都没屙干净,裤子都没提上,就朝外面冲,要不是我看到,和一个丫鬟妹子把他按到,把屁股擦干净,穿好裤子,他就连屎带人冲上大少爷的床。”
阿芝也跟着奶妈和厨子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芝突然想起不久前跟管家翁秀才的对话,管家翁秀才也说,小少爷除了去大少爷那儿,哪个地方都不爱去,一去,很难喊回来,看起来大少爷讨小少爷喜欢。
阿芝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口一个大少爷小少爷,两人可是差了辈分儿的。”
奶妈说:“长辈对晚辈亲,是好事呢。”
大少爷和娃娃宋周正那丑事过去没几天,阿芝才如醍醐灌顶,想看看儿子的鸡鸡,几天前的情形一想起,她就眼前发黑。某天吃过晚饭,阿芝命令宋周正到自己房间,二话不说,就脱了他裤子,那小东西好好的,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却还是不放心,便问,那天你和你叔在床上,真没脱过衣服?宋周正茫然地望着阿芝,说,我跟我叔就是坐着,什么也没干,他给我将笑话呢。阿芝仍然不信,道,那你每天去你叔那儿,去干啥?娃娃说,我喜欢我叔。阿芝问,为什么喜欢?宋周正说,他给我讲真三国假封神。阿芝说,他是给废人,你也喜欢?娃娃更茫然了,道,什么叫废人?阿芝这才想起娃娃菜七岁,对于自己的问题确实无法应对,便信口开河,道,你叔那样的就是废人。
第二天,娃娃宋周正到了到少爷房间,对大少爷说,我娘说你是废人。
大少爷抿着嘴,眼皮不停地翻着,朝房间里看了看,问道,那你看我像不像个废人嘛?
娃娃宋周正说,是,又不是。不是,又像是。反正我觉得不是。
大少爷哈哈大笑,将刚才垮下去的脸皮猛地扯了起来,道,不是就好。我不是废人,但我是一个废物。
这时,阿芝突然出现在两个人面前,道,都一样。
大少爷脸色拉了下去,拿起一本书,闷着头看了起来。
阿芝说,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该晓得如何跟小娃娃一起耍。现在你侄儿也七岁了,该念书了,以后就不常到你这里来了,你好自为之。
说吧,令人将娃娃宋周正带走了。
大少爷拼命在《论语》中寻找他要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在他读《三字经》《三国志》时,宋家人都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废人最该做的事情,因为废嘛,只能念点书,好打发时间了。但他们都看走了眼,大少爷读书可不是解闷,打发时间,而是想得到他要得到的东西。阿芝自然也没少挖苦大少爷。某天,大少爷将《论语》《道德经》猛摔到地上,大叫,狗日的,我就是被这些东西给害了的,你们也是,所有的人都是,这些都是害人的书,都是害人的书。阿芝在一边冷笑道,读不懂,就承认自己笨,读懂了,也不要得意,你到底还是一个废人,你废了,无所谓,但还要去祸害他人,就不对了,老天爷也算是长了眼睛的,他让你成为废人,是因为他早看穿了你不是个东西,提前就让你遭到了报应,可你就是不长脑壳,遭到了报应,竟然还敢伤天害理的事情。
大少爷大骂道:“你这个娼妇!”
令三爷倍感羞辱的事情,没有再在大少爷和娃娃宋周正身上发生,宋家大院里的人每天每夜听到的,是三爷轻微的、不绝的呻吟叹息,夹杂着恶毒的咒骂。令宋家大院的人感到奇怪的是,他诅咒的人不知道是谁,为何要如此诅咒。在大少爷和娃娃宋周正出了那丑事之后,情形还是有了变化,那就是他的呻吟声往往是随着宋家大院外面的树林中的猫头鹰的声音,后山的狼嚎,那河上的风声而响起的,一旦响起,不到公鸡叫唤不停止,很多三角城的人醒来后对身边的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又听到了有个人在呻唤,像鬼叫,像狼叫,像娃娃鱼在喊,像猫叫春,像猫头鹰产仔,像你妈死时候打的嗝。听话的人如果是个男的,必定一巴掌将说话的女人嘴巴打歪,道,你妈死的时候才打饱嗝呢。要是听话的是个女的,先是被鬼哭狼嚎吓着了,到最后听到自己的娘也给扯进来了,勃然大怒,伸出指甲长长的的手指,在黑暗中将男人的脸抓得稀烂。后来听说那些呻吟和诅咒是三爷发出的时,他们多半幸灾乐祸,说,一个长了獠牙的东西,会是好东西?老天爷让他们一家人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就是瞎了眼嘛。哼,没想到他老狗日的也有今天,这番光景就是报应。说完,便是一连几十个“活该”,几十个“呸”,单都没有将三爷的声音压下去,那些声音反而更加深刻地映在他们的脑壳中,蛇一般钻进他们的梦中,到头来,不仅宋家大院的人,整个三角城都人心惶惶。但年事已高的三爷几乎不再出门,被人用太师椅抬出去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开初人们还以为这样一来,他们见他的时候就少了,那些声音的影响力也就会逐渐减轻,但事情刚好相反,三爷越不出现在众人跟前,众人越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面目,在无数个深夜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呻吟和诅咒,搞得他们在床上像肉筒子一般滚来滚去,口中脏话连篇,页无济于事,以为是被三爷害得得了病,请人拔了罐,没用,便去阴人郎中处卖了大包小包的草药,熬了水吃,仍然无法入睡。好歹入睡了,也经常被惊醒,只好睁着眼睛,无奈地看着窗子发白。要是在梦中被惊,但人却没醒,那人必定是抛在岸上的泥鳅似的,一番蹦跶,又被人扔回到淤泥中似的掉到地上。
大少爷和娃娃宋周正的丑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被三爷的声音折磨着的人,聚集在一起,兴奋得如同抽足了鸦片,纷纷说,我就说嘛,宋家那地方的风水,早在三爷年轻的时候就被耗尽了,最近几十年,宋家就有破败的迹象了,你们看看现在而今眼目下的宋家那些人,哪个是个正经东西?哈哈,都露出尾巴来了,干的都是啥子事啊,干女的干烦了,竟然男的也干起男的啦,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废物和自己的侄儿一起干,那是干吗?你们都是干了女人的人,那废物和自己的侄子是干?天啦,把筷子插进鸡 巴,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回,我日他宋家的娘。旁边有人说,对头,这他妈的是啥世道,竟然出这种烂事?有几个喝了点烧酒的三角城人,在三老爷的茶馆里喝茶,说到尽兴处,便也拿这事说个没完,末了还拿三老爷的瘸腿说事,要不是三老爷婆娘说,看在钱财的份上,你可别跟他计较,反正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我们只有装着不晓得的样子,他必将上去大打出手。但他婆娘却对他出手的可能性表示怀疑,她说,要说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你们四弟兄,也只有二哥敢冲上去。三老爷不以为然,说,那是没有遇到真正的大事,要是遇上了,被惹火了,我们四弟兄,不敢上的,我看是老四。他婆娘说,都不说那些事情了,现眼下这事情,就是大事情,该忍则忍,该退则退,容不得大打出手,不然,再让人看笑话不说,还说你们宋家没底气。三老爷道,没底气?老子随便甩一坨子银元出去,就把那些狗日的杂种砸成锅盔。他婆娘说,锅盔?还锅盖呢。他不耐烦地说,不说了不说了,说起这些馊事我就烦。
三老爷成了瘸子。这自然又是三角城的一桩笑话。他婆娘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劝阻他不得与来茶馆喝茶、打麻将和打枪打炮的嫖客计较而惹事,却没能说服自己不恨阿芝。她对三老爷说,没有阿芝这个妖精婆,宋家就不会出这么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烂,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了她,也不该有那个小杂种,这小杂种我第一眼看到,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当时我给你说的时候,你还断了我,说我吃了饭找不到事干。现在,怎么样?说句你胀你耳朵的话,你就得服,我虽说不是火眼金睛,但看阿芝和她那个不晓得是含了哪个狗日的脏东西生下的小杂种,可是都准,一个比一个准。还有你儿子,我一说,就跟着你说老娘乱说三斤半,把他喊来,看你们两爷子有啥子话说。烂婆娘,就是烂婆娘,屙下来的血块块还没长大,竟然跟大哥那废物给——,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三老爷的婆娘在昏头的时候,与所有三角城遇到事情就昏头的女人一个样,说的都是自己打自己脑壳的话。她无法让自己的男人跟着自己一起去对付阿芝,却真打起了自己儿子的主意。她对她那个长得就跟三老爷一样秀气的儿子说,哪天娘被阿芝那鬼婆娘欺负了,你怎么办?
那年轻人说,那还用你说,我直接上去,一脚踢死她!
三老爷不耐烦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再提,只能让自己怄气,况且爹还没死,眼前宋家的面子都是他在得,也是他在丢,他都不慌,你慌什么?阿芝虽说是个人精,心也黑,胆也大,但只要爹在一天,她也不过是一个爹的长工,管家之上的管家而已。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没有哪个了解我们宋家,别看我们这些被你们天天骂的臭男人,可不是仅仅让你们生娃娃的。现在我们的娃娃长大了,至少宋家在我这一脉的家业,得靠他来支撑,老子们辛苦一辈子,还不是给娃娃们挣钱挣面子,让他们不要被人欺负?他们以后孝顺不孝顺,就别指望了,这一层我还是看透了的。但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将他朝正路上领,你们女人之间的那些花花草草纠缠不休的破事,扔了算了。
女人道,你好生养你的臭脚去,女人家家的事情,你别管。
三老爷道,再养,也是瘸子,算是半边废人啦。我都放得下,你哪点放不下的?
女人吼道,我是女人,女人就是这样子的,谁让老娘的男人成了废人,坏了老娘的家,只要老娘还有一口气,就要用那口气把给吹翻了。
三老爷笑着道,那也不能把娃娃拉进去。
女人看了看儿子,儿子也在笑。女人便冒火了,笑,有啥笑头?你们两爷子就是一个锅里煮熟的红苕,耙货。又回头对三姥爷道,我们女人家家的,只要有了娃娃,就跟你们男人有了枪有炮一样,腰杆就直,说话就硬,脚就站得稳!哼,话要是说绝了的话,我们女人一辈子要强,要活命,只靠两样东西,一个是娃娃,一个是自己,你们狗日的男人,靠得住吗?
三老爷恼羞成怒,双手猛拍椅子扶手,直起了身子,道,老子就说了一句话,你就给老子灌了一条那河的屁话,老子靠不住,你靠谁?这一辈子你靠的是谁?好,好,好,老子靠不住,那娃娃呢?娃娃要是被你给害了,你老成一坨咸菜团子的时候,靠谁?
三老爷其实很少和婆娘吵架,但他的瘸腿,却成了他婆娘挥之不去的阴影。她花重金请一个木匠给她做了两个木盒子,形状酷似棺材。那木匠说,好的东西不做,却要做棺材样样儿的东西,不吉利哦,你要想清楚。三老爷婆娘说,我就喜欢这东西,你废话少说,要是嫌钱少了,我就多给。木匠说,你要是要做寿材,这些钱足够了,只是这两个木盒子,你到底有何用?你说清楚了,我心里有数,也好开工了。三老爷婆娘说,装我婆婆的首饰。木匠大惊,道,你不是在诅咒你婆婆死吗?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三老爷婆娘说,她早死了,留下很多首饰,我也不能贪,是吧?就想用一个像棺材的东西把它们装起来,天天供奉,烧香,也算是尽点孝心。木匠说,你婆婆啥时候死的?三老爷婆娘道,他们宋家死人,你竟然不晓得?他们就是放个屁屙泡屎,三角城的人都晓得。木匠说,一年中我又大半时间在外头,哪晓得你们宋家的事情,哦,原来你婆婆,就是三老爷的娘已经过世了,我不晓得,你们不要怪我。三老爷婆娘说,我们是吃了干饭找不到事干,怪你这个外人干啥?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管按照我的意思做,做好了不会亏待你的,要做好,尽孝心嘛。木匠说,这还差不多。
两个小木盒子做好后,被三老爷婆娘偷偷放着,每到清明,鬼门关,除夕之夜,她都要对着它们说,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母子两个躺进去,否则,我死不瞑目。
母子俩,便是阿芝和她的娃娃宋周正。
(本卷完 稍后继续)
第十九卷
阿芝的儿子宋周正年满十周岁的时候,三爷正好一百岁。百岁酒席举办的那几日,三爷自然高兴,尽管他已经长成一个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一团老皮老骨,常常蜷缩着身子,更是让阴人郎中确认人一老,就真的返老还童了,不仅性子像,身子骨也像。但因为要在子孙跟前端起宋家家长的架势,他蜷缩着的身子在百岁生日来临时打开了,就跟盘着的蛇一圈一圈地舒展开身体一样。但宋家人很快就惊讶地发现,三爷半躺半倚在太师椅中,腿脚是伸直了的,身子也是直板板的,但屁股却是撅着的,身子便曲折成九十度,即便侧身躺着,也是如此。第一个发现那几天三爷这个姿势的,是阿芝。她觉得三爷这个姿势看起来不吉利,便令管家翁秀才悄悄带人在晚上将三爷的身子扳直,但每个清早,阿芝得到的消息都是三爷身子硬得像铁,扳不直,也压不下去,几个壮实汉子在他身上使劲折腾,也无济于事,令汉子们惊讶的是,他竟然感觉不到疼痛。阿芝说,继续扳,直到把他扳成一个直人为止。管家翁秀才只好照办,但依旧没有成功。阿芝对几个下人呵斥道,天天给你饭吃,就这把劲?你们把干婆娘、偷人和杀人的力气使出来呀,我就不相信他是铁做的。又对管家翁秀才说,你是管家,你动动脑壳,把他们的劲头给吼起来,事情不就摆平了?管家翁秀才说,要是真把他扳得直,我还在你跟前叫苦吗?阿芝说,你是怕把他弄死吧?管家翁秀才说,要是不掐他脖子,不用刀砍,不用枪打炮轰,不下毒药,真还把他整不死。阿芝道,我不信。到了晚上,阿芝跟在管家翁秀才和几个家丁的身后,亲自到了三爷的房间,亲眼看到他们抓住三爷的腿脚和肩膀,合力要将他身子扳直,但男人们累得满头大汗,三爷的屁股还是撅出去老远,跟身子还是成九十度角。一个下人说,三爷屁股后面怕是要长尾巴了。阿芝这才相信了管家翁秀才的话,暗地里说,这老东西简直就是一个神人。无奈之下,阿芝只得命令管家翁秀才请来阴人郎中,如此这般地说了,问他有没有啥好的法子,让她爷爷能跟以前一样,该弯曲的时候身子就弯曲,该直的时候,比如睡觉,就该直。阴人郎中替三爷把了一阵子脉,又捏了捏三爷的腿脚,还摸了摸三爷干皱如枯树皮的肚皮,查看了他的口腔,末了,说,老人家骨头关节一个晚上就长成那样了,除了手脚勉强可以动弹之外,胯部等地方就不行了,长在一起了,要掰开,只有用刀砍,锯子锯了。现在只有麻烦你们当晚辈的多多想法子,要辛苦辛苦了。见阿芝一脸苦黑的神色,阴人郎中说,也不是说要你们做子孙的每件事情都要事必躬亲,除了问安之外,其他的事情交给下人就行了。管家翁秀才说,这是自然,但这样拖下去,何时才了,谁知道?阿芝说,事已至此,就按郎中先生的意思办。百岁寿庆,是宋家今年头等大事,爷爷身体如此,就只能将就了,只是下人伺候时得尽心,得仔细,小心,不得有丝毫差池,让客人和三角城的刁民见了笑话。阴人郎中说,你家爷爷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病,没有性命之忧,谅来拜寿的客人看不出破绽,即使看出了,也不至于将此看成笑话,到处传播。阿芝说,要是真如你所说,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瘸子三老爷也回了一趟宋家大院,送的是重礼,让三爷高兴得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席话,但有一大半没人听明白,但听话的人都得装出听懂的样子,还将嘴巴凑上去,大声跟三爷说话,以示耐心和孝心。三老爷的婆娘和儿子原本是不想回来的,说看见三爷就恶心,回来后还吃不下饭。三老爷分别给了母子俩两个嘴巴,道,平时都把你们母子俩惯得没章法了,今天回去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从没见过三老爷这般凶狠的母子俩才不得不跟着回到宋家大院,脸拉得比那河还长。三老爷说,好啦,只要跟老人问过安,说过话,就算尽孝了,你们赶紧回去,把生意照看好。母子俩这才换上一副笑脸,跟宋家人一一打过招呼,便飞快地离开了宋家大院。阿芝对三爷说,三娘娘儿俩比外人都不如,每次回来,坐下去,只坐半边屁股,凳子都还是冰凉的,就抬起屁股走了人。三爷这回是听明白了,说,你三爹他们四兄弟娶的婆娘,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人精,没人比得上,想开点就是了,她们毕竟是娶回来的,是外人。阿芝说,娶回来的?我看不像,应该说是买回来的才对。三爷嘴巴一张,露出那对獠牙,獠牙中间冲出一个字,啊?意思是他没听清楚。阿芝半开玩笑半指责地说,爷爷,你才是人精,只要说你不喜欢的,让你不舒服的,跟你有关系的,骂你的,夸你的,即使在天边说,你都听得见,除此之外,你就是一个聋子。三爷两只獠牙中间又冲出一句话,啊?啊?你说的什么?我耳朵背,听不到。阿芝装着不明白他话的意思,大声说,算命的说啦,你要活八百岁。三爷光秃秃的脑壳立即摇晃起来,口齿突然也变得清晰,说,自古皇帝是万岁,万万岁,到了明朝,有个叫魏忠贤的太监,是九千岁,我活八百岁,不算贪。我还要积德,把两百年挣回来,活一千岁。说完,自个嚯嚯嚯地笑了起来,像一股火从门洞里往外冒发出的声音。阿芝说,爷爷你也太客气了,一千岁算啥?要活也活出个九千岁?三爷眼睛一鼓,道,你咒我是魏忠贤这个奸人?说我是太监?阿芝瞪了一眼旁边的人,意思是你们给老娘憋着,不许笑,自己却差点笑出来,道,爷爷,我哪敢咒你呢?我是说你要活,就活巴适,活个天翻地覆,活他个万岁万万岁。三爷收回獠牙,像做了错事,或皇帝就要出现似的小心地说道,不能这样说,万岁万万岁是皇帝活的岁数,我不能活那么长,皇帝要是不高兴了,要砍我脑壳的,你也不许这么说。阿芝大声道,爷爷不做教书先生,亏了,瞧你教训起人来,中学里的先生都比不上你,好,你就说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你说要得不?三爷嘴巴里又发出嚯嚯嚯的声音,笑了起来,到时候你们这些狗日的早就死了,都被蛆儿吃得干干净净的。一句话呛得阿芝出不了声。
三老爷回头对一个人说:“老东西想活一千岁,阿芝那鬼女子讨他欢心,说活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一个比一个还会整虚的。爹该知足了,已经活了一百岁,历朝历代活过八十的皇帝都不多,万岁,万岁他娘的个铲铲。皇帝老儿简直比日本人还可恶,几千几千的女人藏在后宫,供他们独自享受,身子里的那臭水水哪有那河那么多?难怪他们大多数是短命鬼。”说话的时候脑壳不停地摆动,满心以为听话的人能明白他的意思,还会附和着他,等他将话突然掐断,才发现听话的是阿芝的儿子宋周正,一时间觉得怪怪的,继之便看到一股晦气从宋周正的天灵盖上升起。三角城人笃信人死后变成鬼,魂就是从天灵盖上溜走并升到天上去的。阴人郎中曾经对三爷说,魂离开死人身体时,就跟三角城人打开楼上的天窗一样。三爷也曾说,那你找个人打开天窗给我看看。阴人郎中说,活人可不敢,否则要死人,三爷你要是不嫌弃我摆弄死人和死人骨头,我就敢在你面前把死人的天灵盖打开。三爷未置可否,他毕竟担心自己看了死人头盖骨打开,是不吉利的。阴人郎中说,一旦魂离开了死人的身体,即使把尸体剁成肉酱,对活人也秋毫无犯,更不会殃及子孙。三爷信以为真,某次偷偷地带着以前那个管家去了阴人郎中家,烧过香之后,阴人郎中便将三爷和他的管家悄悄带到后山,将一个被同道杀死的商贩的尸骨进行了打理,最后将其头盖骨打开了,脑花散发的白光在夜色中看起来就跟魂在挣脱脑壳似的。三爷虽说感到很不舒服,阴人郎中在他眼里阴气越来越重,就跟鬼似的,但他又没见过鬼,只能随意猜测,但还是被震撼了,也更加相信人是有魂的。不料此事还是传了出去,也传到了刚刚成立的三角城中学的白面校长的耳朵里。那时的三爷刚过古稀之年,看起来却不过四十来岁,白面校长看起来就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哈哈大笑,对中学的先生和学生,以及对人死与魂魄的关系笃信不已的三角城人说,郎中是故弄玄虚,虚张声势,其实那是外科手术中的一种,搞医和美术的人,都要研究人体骨骼、肌肉、比例等,他就是利用三角城人不懂医学而整的一个噱头而已,都被他骗了。中学的先生和学生倒是慢慢明白了,但三角城人却大多不懂,更不加理睬,还跑到三爷和阴人郎中跟前说白面校长的不是。三爷说,读书人把书读歪了,就要乱说。阴人郎中说,不是我瞧不起人,那白面人就算把天下的书都读完了,也不明人之究竟,更重要的是,他肯定是要死的,只要他要死,他的魂就要跑,要是没有人替他招魂,那魂就找不回来,他就成了孤魂野鬼,天上地府都不要他不说,连狗和蛆虫都不吃他的臭肉。白面校长听说了三爷和阴人郎中的话,不作计较,也不以为然,却不允许学生跟阴人郎中等人接触。但宋家人,包括向来与长辈有隙的三老爷四兄弟,都笃信鬼神,三老爷尤甚。只是常年忙于买卖,对鬼神之类的东西便放在一边去了。如今突然见到阿芝的儿子,看到他身上的那股阴气,年事不小的三老爷才再次感受到了早年体会到的那些阴暗重重的人事来,不由得感到浑身冰冷。
宋周正的生日要比三爷要晚一个月,即入秋之后。时令变更虽说让三角城人感到酷暑难耐的热天即将过去,清爽宜人的秋天即将到来,但他们不得不面对秋老虎火烧火燎一般炎热的局面。原本给三爷做一百周岁寿庆,已将宋家上下折腾得够呛,除了事情繁杂,便是天气。对于像宋家这种地方上望族,欢喜做颜面上的事情,诸如三爷一百周岁寿庆等事情,自然就是大事,操办得极度奢侈,不仅三角城周边的人艳羡嫉恨,连一拨被日本人搞得焦头烂额的官府中人,也是妒忌得不行。官府中人原本也是好面子之人,好大喜功,乐于在众人跟前露面,显摆,说一通或真或假的套话,让地方上人都拍他们的马屁,这可是足以让他们日后在子孙跟前吹嘘的事情。但据三角城历经世事丰富的老人和读过书的先生都说,这可是近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炎热天气,不热死几个人不算事。他们还说,将那河的水热干蒸干的年辰,还是在满清时期,那时候慈禧老妞儿都还活着。此等酷暑,能将三爷的寿辰圆满做完,都已经是大幸了,如今要给宋周正做生,恐怕谁也没那个心力。另外,宋家人心里清楚,尽管县政府的人都将精力放在了打日本人、安抚逃难至此的人上面去了,但三爷的寿辰没有请他们,他们自然是要记一笔的,几个驻军军官跟宋家也有些交往,没请他们,他们心里肯定不舒坦。这点阿芝清楚得很,瘸子三老爷也清楚,但三爷却糊涂了,他被自己的长寿搞昏了脑壳,直到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才意识到这点,将三老爷和阿芝叫到床前,将两人狠狠训斥了一顿。三老爷说,爹,你就是把我骂死了,也没用,现在只有打打马后炮了,抽个时间到官府打点打点,把关系恢复恢复,不然,等日本人被赶走之后,官府里的人有空闲和精力了,肯定会变着法子跟宋家过不去,驻军那边也得送点礼,看样子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开拔。三爷说,就这么办,不能因小失大。但阿芝却不以为然,她说没有请官府的人,她是有意的。三爷大怒,道,难怪那几天你里里外外跑得勤快,外人都说你有孝心,原来你是在打埋伏,想尽法子骗我,抽宋家的底火。三老爷却说,爹,言重了吧,她没有必要骗你,说好听点,她毕竟是大哥的儿媳妇,说难听点,是外人,能把你的寿辰办成那个样子,实属不易。三爷说,混账东西!你倒替她说起好话来了,她哪儿是孝心?把我的寿辰办成那个样子,你以为她是为了我好?她还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三老爷看了一眼阿芝,以为她会恼火的,便说,事已至此,你再发火也没意思了,好在我们家还有我,明天我就去官府走走,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该做的事情一定得做,破点钱财,也好免灾。阿芝道,三爹走的是老路子,但人家未必就买你的账,现在跟以前不同了,打日本人是头等大事,听说已经有贪污抗战物资、卖鸦片和利用我们家盐场的盐巴做生意的大官,已经被立案调查了,要是调查出来了,蒋委员长就一枪崩了他们。三老爷微微一笑,道,抗战是抗战,确实是现在的头等大事,政府对贪腐等大事比哪个朝代都抓得紧,但抗战不可能永远打下去,终究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到时候,官府还是官府,穷人还是穷人,土匪还是土匪,我们宋家还是宋家,该说的话,还是要跟以前一样说,该破的财,还是得破,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永远不可能变,只要衙门还在,当官的还在,我们宋家自发达以来与官府的那一套,任何时候都管用。三爷道,这几句话才像是我儿子说的,这事你全权处理。阿芝不说话了。话题随之提到宋周正十岁生日上来。这下三爷不说话了。三老爷借故离开了。阿芝对三爷说,好歹是你重孙,亲重孙,他生日那天做不做寿庆,你说句话,我照办就是了。三爷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眼露凶光。一个伺候的丫鬟吓得后退了几步,怯生生地站着,腿脚打着哆嗦。阿芝脸上掠过一道黑影,随之便是一记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然后转身走出了三爷的房间。
令阿芝稍稍感到满意的是,宋周正自从开年之后,就很少去大少爷的房间了。这在阿芝和管家翁秀才看来,这种变化几乎就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来得太快,让两个人一时难以适应。在伺候大少爷和宋周正的下人们看来,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们是每天跟大少爷和宋周正打交道,早已看出,宋周正到大少爷房间,并非两人是如何如何的互相离不开,更不像几年前发生的那桩丑事所意味着的两人就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觉那样,三角城中学的先生说那是同性恋。大少爷并不稀罕宋周正,虽然他已经口齿不清,能简单走几步路就算是宋家大事了,但心细的丫鬟和长工还是发现,宋周正到了他房间,他不赶他,宋周正十天半月不去他那儿,他也不念想,甚至有次一个丫鬟问他是不是将宋周正喊过来一起玩耍,他却表现出茫然的神色,似乎从不认识宋周正。两个人在一起时,并不十分亲昵,却也不格外生分,就跟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有话就说,没话就各自做各自的,尽管有时宋周正无法掩饰他还是一个孩子的顽皮天性,缠着大少爷玩,大少爷仅仅是不拒绝而已。不过,下人们还是见到过他们少有的亲热的情形,除了那次丑事之外,还有几次是宋周正喂大少爷稀饭,给他捶腿,给他掏耳屎,扶着他坐起来,有次他差点站了起来,宋周正在一边兴奋得出了满头的汗水。宋周正虽说没有大少爷那么冷脸冷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下人们看出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宋家人的性情,为人不冷不热,更不愿意在别人跟前说实话,肚子里永远有一个或更多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是宋家其他人永远不可能知道的。那些秘密中,就有宋周正究竟是谁的娃娃的一事。宋周正年幼,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倒也罢了,那副城府极深的德行,人们也就不再怪罪了。但他们却以此论证,只要是宋家人,每只肚子就是一道深渊,每只脑壳都装满了密谋。当他们谈及宋周正究竟是谁生的时,都摇着脑壳,说,只有阿芝这鬼婆娘和那个干翻了她的人清楚,他们不吭声不出气,我们这等人是没有可能得到真相了。管家翁秀才也曾这个问题问过阿芝,阿芝表现很恼怒,叱责他吃饱了饭找不到事干,专问这种没有名堂的事情。后来管家翁秀才又问过一次,这次阿芝没有恼火,而是面若冰霜地说,谁的娃娃?我的!管家翁秀才当即便明白这话中有话,却以为是玩笑话,或正话反说而已,也就不再询问。让管家翁秀才和下人们感到更加惊讶的是,还没长大成人的宋周正,眉目之间表露的,不仅仅是宋家人固有的天性,而且也分明地告诉把他人,他对自己和他人都不感兴趣,外人永远甭想从他口中得到一点什么,他来到世上是一个秘密,活在宋家更是个秘密,以后离开人世,也将是个秘密,永远不让别人知晓他的秘密,便是他活着的全部理由。但他在十岁前经常去大老爷房中,看看书,说说话,玩玩游戏,还做了那么一件丑事,又是为什么呢?阿芝被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纠缠着,没有将注意力和精力放在他身上,也没有想过他一个小娃娃去一个接近四十岁的成年人房中到底是什么原因,管家翁秀才和下人,也就是看着这样的情形每天发生,却也没有心思去想是为什么,就像他们从不仔细想过三爷的四个婆娘为什么会在老年之后吃斋念佛,一个个死去,没死的,也几乎成了活死人。因此,当宋周正突然不常去大少爷的房间,除了阿芝略微感到吃惊之外,其他人则觉得极其正常,在他们看来,大少爷不过是一个在宋家死了三十多年的一个活着的废人,不能说话,不能走路,连身上的味道都跟别人不一样,一个长工还说他的那玩意儿的毛有一半是白的,屁股眼后面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短尾巴,左腿外侧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一会儿灰,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沾水就消失不见了,而宋周正不过是一个青屁股小娃娃,他今天去哪儿,未必明天就要去那儿,一切都是不定的,那是小娃娃的天性。
天依旧闷热难当。知了没白没黑地在三角城高高低低的树梢上叫个不停。因出不了汗而热得只能张开大嘴,让舌头吊得老长,不停地流口水的各色土狗,要么趴在树下或墙角,因为呼吸的缘故使得身体怪模怪样地伸张着,收缩着,要么蔫蔫地在那河边的荫凉中慢慢地走着,头很低,偶尔抬起头来,眼中全是被酷热搞得毫无生气的无奈或焦躁,要么将对酷热的痛恨发泄在陌生人身上,一旦有陌生人出现在三角城,它们便将毒日头忘记,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咬住陌生人的腿脚就不肯松口。大大小小的猪不再关在圈中,而是被主人放出来,赶进有水的阴沟或大大小小的土坑,让其在水中自由快活,但水很浅,很快就在高温中消失,只剩下散发着臭味的污泥,这些畜生便在泥里滚,将自己弄成泥巴猪。只有牛呆的水坑很深,那些水坑三角城人称之为“牛滚荡”。牛都是耕牛,三角城周边的农人将牛看成是家中一员,自然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中会想尽法子让其过得舒服。也有人将牛赶到那河中的,但出现过牛被水冲走或淹死的事情,便没有人再那么做了。鸡们要么不顾炎热,在屋子背后的沙地中疯狂地用爪子和翅膀扒拉着灰沙,一时间搞得那些地方乌烟瘴气,中学里的先生说,那是在洗灰沙浴。但大多数公鸡母鸡还是承受不住过度的炎热,公鸡嘎嘎嘎地嚼着,焦躁万分地站在屋檐下或树下,母鸡则不停地走来走去,由生了蛋那副趾高气扬,邀功请赏般的咯咯咯咯变成了烦躁无比的咯多咯多。要是遇到一个天生脾气暴躁,时下又被高温折磨得要少人放火的汉子,母鸡们的咯多咯多声换来的就是汉子的谩骂:“咯你妈个球!”一脚飞来,幸亏母鸡们跑得快,不然就成了汉子的脚下鬼魂了,只见它们逃到离汉子十几米远的对方,翻着眼皮,偏着脑壳,委屈地瞅着汉子,似乎在说,心为啥子这么黑?为啥子要这么对我们?你这个脱衣落石的杂种。住在三角城中的人,则被热气湿气包裹着,男人光着膀子,躺在篾席上,四仰八叉,胸腹上全是汗水,打着呼噜沉沉睡去,女人则坐在自家门口,一边解开怀,掏出白白生生的奶子喂娃儿吃奶,或者跟对门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嘴地摆龙门阵,要是没孩子喂奶,也没邻居女人说话,这女人就寂寞了,无聊了,只得一个人坐在门口,用一把蒲扇不停地扇着,一是扇凉风,二是驱赶蚊虫,要是受不住炎热和疲倦,身子便随便朝门上一靠,歪着骻,一条腿伸出去,一条腿曲着作为支撑,就那么呼儿忽而地睡了过去,偶尔踢一梦脚,身子猛地弹开,脑壳却重重地磕在门上,将一条走过来的狗或几只前来觅食的鸡鸭吓得扑扇着翅膀,飞快地夺路而逃。
如此而来,宋周正的十岁生日寿庆就没有办成。阿芝也被炎热搞得心浮气躁,办不办也拿不定主意,但三老爷某天在三爷跟前,口气生硬地对三爷和阿芝说,周正才十岁,没必要做寿辰,爹,我看就这么定了!
三爷闭着眼睛,说,你看着办吧。
三老爷看也不看一眼在一边的阿芝,道,到底办不办,还是得看爹你老人家的意思,不然,以后这些事情肯定是扯不清的。那我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了,把你寿辰时用过的东西都库存,以备来年再用。虽说日本人打进来,影响了买卖,钱比往些年赚少了,有时竟然连茶叶也很难进回来,但总的来说,我们宋家还是能打整的,对付这样的情况也不在话下。
阿芝虽说也找到了台阶,但她见三老爷明显没将她放在眼里,压根儿就不征求她的意思,就指使下人们忙碌起来,便生了气,当时便没给三老爷好脸色,厉声呵斥了一个笨手笨脚的长工,将几个偷懒的家丁骂得半晌也抬不起脑壳来,冲一个在宋家干了有些年月的丫鬟道,你以为你是宋家的老熟人,就敢在我面前拿脸拿色?你是拿给谁看的?你相不相信我撕烂你这场妖怪脸?下人们都清楚,她分明是冲着三老爷去的。三老爷心知肚明,却不以为然,回去对他婆娘说,阿芝想要上天,要把宋家一脚踩了,呵呵,能吗?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喝风屙雨的村姑,成不了大器,今天还在爹跟前装模作样,靠吼几个下人来吓唬我,这种小把戏也只有你们女人喜欢做,辛辛苦苦做了,却把自己给气坏了,典型的木瓜脑壳,赔本买卖嘛。她婆娘原本也是厌憎阿芝的,却听不得他凡事总要将“你们女人”这几个字挂在嘴巴上,便道,你说了这么几大箩筐,就拿起扁担挑起来说嘛,继续说下去,也没有谁拦住你,可你扯到我们女人干啥?你看不起老大的这个儿媳妇,也没谁说你不对,可长了耳朵的人都听得出,哪个女人你都瞧不起的,变着法子糟蹋我们女人,要我说,你这种人,迟早要烂牙腔的。三老爷赶紧赔礼道歉,还说自己从小就是这种腔调,到了成人,怎么也改不掉了,其实根本就没有瞧不起你们女人的意思。他婆娘说,是不是那回事,只有你自己清楚,跟了你几十年,你肚皮里头的几串下水,我还是很清楚的。三老爷见这阵仗,心想,要是谁都不松嘴,恐怕要吵起来,打起来,便借故走开了。她婆娘望着几桌打麻将打得昏天黑日的茶客,便想,还是这些人快活,口袋里只有几块闲钱,却每天乐呵呵的,不忧这,不愁那,除了麻将,就是跟自家男人或婆娘快活。看来,这男人女人,可不是钱财堆起来的,要凑合着过一世人,还得你搓我我搓你,你笑我我笑你,你看得穿我想得开,你活着时跟我千千万,你死了与我屁相干。心里便有些酸楚,口中也发苦。这种让宋家男人极其反感的心思,也是最近才有的,就跟三爷的四个太太一样,在上了一大把年纪的时候才猛然发觉肩膀上面是长了一只脑壳的,要想想问题的,而这些问题,先是子孙,但见子孙多半不孝,便看淡了,然后便想夫妻之事,先还能想起做姑娘时的那些想法,初嫁人时的羞怯,到了婆家后的诸多不易,明白婆媳之所以不和,是因为她们都不是好东西,为一个男人吃飞醋,或者男人不是好东西,两个女人虽说情有可原,却成了蠢货,再就想这老了来,到底是谁先死,先死的倒是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就跟阴人走了,后死的又会怎样,会另找他人快活,还是百病缠身,身不如死,越想就越害怕,后来不害怕了,却觉得荒唐了,而荒唐的主要来源却是使不完的钱,用不完的东西和听不够的虚名。偶尔,这女人也在枕边将这些想法讲给三老爷听,但三老爷从未认真听过,听不到一半就鼾声四起。女人有时也使使性子,嗲声嗲气地要男人支起耳朵好生听,结果却遭到三老爷的讥讽。这女人原本也是属于不喜欢使用脑壳的女人,心思也就在自家的兴旺发达上,自个也很不喜欢想入非非,时下被男人嘲笑,虽说颜面上过不去,却也不搁在心上。还是三老爷说得对,女人只要有了男人、孩子和钱财,就不会贪图其他什么了。她婆娘偶尔的流酸水说胡话,也不过是女人的小性子而已,从未将她看成是一个危险因素,这让女人又气又恨,却也没有法子,刚刚打开的脑壳,又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