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阿芝还未走进三爷房间,就闻到了一股异味,尽管习以为常了,但她仍然感到不舒服,心想,每天都有下人打扫,还焚了香,怎么还是臭烘烘的?旦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三爷的房间还有一段距离,她闻到的气味,并不是从三爷房间里飘来的。出现在视野中的,是大太太的房间,她瞥了一眼那扇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打开的门,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但容不得她多想,河滩上传来的鼓噪声,夹杂着血腥之气的风,让她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快步朝三爷的房间走去。但风中的血腥之气还夹杂着一丝丝寒意,使她立即从热天一下子到了冬天,更让她惊诧不已,便以为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凡人又能怎样?只是这天意正合她意,纵使它如何控制住不安、急切、兴奋和忐忑的心情,也无法让她走得慢一些,下脚轻一些。但她意跨上去三爷房间的台阶时,还是放满了脚步,重重地吐了几口气,又深深了吸了几口气,感觉身心都平稳了,才跨过门槛,走到三爷跟前。令她意外的是,阴人郎中也在。这让阿芝感到相当气愤,以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请阴人郎中来给三爷诊治,是对她权威的蔑视和挑衅。
正在这时,三老爷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三人身后,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要阿芝和阴人郎中出去,他有话跟三爷说。
阿芝却对阴人郎中说,我们宋家有家事商量,你先出去喝茶,有事我再叫你。见阴人郎中没有走,便说,今天我爷爷气色好,不需要诊治。
三老爷走到三爷床前,看了看闭目养神的三爷,回头对阿芝说,你也出去,我要单独跟你爷爷说话。
无奈,阿芝只得先退了出去,阴人郎中也跟着出来。
“一大早就看见你,是谁叫你来的?我爷爷没病美痛,你来干什么?”阿芝在大院一角拦住急匆匆地要出去的阴人郎中,道,“真还是名副其实,你确实是一个阴人,鬼都没有你精。”
阴人郎中自知眼前这个女人得罪不起,最近几年来获得的钱财,八成是从这个女人处得来的,便露出一副带着笑意的可怜相,道:“我哪里敢跟你二大奶奶比本事,我也就是一个靠跑腿和二两医术吃饭的人,哪回不是仰仗你老人家?今天来,是三老爷的意思,他差来的人说三爷最近睡觉不踏实,半夜尿屎不断,尽说胡话,说什么三角城要变天,官府又要杀人,日本人要打水战,从那河地下钻到我们脚底下,把三角城掀个底朝天。三老爷说估计是被鬼缠了身附了体,导致心神不宁,要我来看看,严重的话,就做一场法事。三爷的身子骨虽说没什么大碍,吃得,喝得,屙得,挺得,但毕竟是一百多岁的人了,皮干肉少,骨头松脆,脑壳也没以前灵醒,出点差错,也算正常。我就在他跟前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法事,去了趟阴间,大鬼小鬼都在,就是阎王爷不在,说是去会一个刚死的女人了,据说长得相当好看,又白又嫩又水,下面是无底洞,上面可以吞掉人的舌头。只要阎王爷不坐在他那根用金子和黑玉做的椅子里,阳间的人就没事,这回三爷算是运气好。一个小鬼带我去看那娘们儿,哎呀,阎王爷正跟她干呢,两个人都出了汗,全部是绿汗水,但我还是看出来了,那女人确实白嫩嫩的,摸一下都要流水的那种,阎王爷不馋才怪。那小鬼拉着我跑到奈何桥上,说,那是一个日本婆娘,好看得都跟画儿似的,软得就跟蚕蛹一样,阎王爷贪图新鲜,第一次品尝,估计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你就先回去去吧。我晓得阎王爷那臭东西硬起来的时候,昆仑山都会给戳一个大洞,不碍事,他有那本事,那日本娘们儿肯定欢喜得很。于是,我就回来了,正要跟三爷道喜,你就来了。”
“你做法事的时候,我三爹不在?”阿芝问。
阴人郎中露出急于离开的样子,还朝那河河滩上张望了一下。他说:“三老爷去茅房了,说昨夜喝了人参汤后,又吃了他屋里的给他炖的蹄花,结果屙稀了,都屙了好几回了。”
阿芝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把事情告诉他,他应该承受得住的。”
阴人郎中走了两步,听见阿芝的话,又退了回来,道:“二大奶奶,你在跟我说话?”
阿芝说:“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阴人郎中想了想,将左手提着的药箱换放到右手,迟疑片刻,道:“二大奶奶还没将二老爷被抓的事情告诉三爷?”
阿芝回头看了看三爷的房间,说:“告不告诉他,都一样。”
阴人郎中说:“不过,刚才三老爷已经跟三爷说了,三爷什么话都没说,只催我赶快到阴间去,说阎王爷肯定不耐烦了。没想到阎王爷正在干苟且之事,三爷可是高枕无忧了。”
阿芝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他是担心他儿子。”
阴人郎中一惊,赶紧告辞出去。
阿芝叫来两个长工和两个机灵的家丁,命令他们立即将三爷抬到河滩上去。
为首的家丁道:“二大奶奶,河滩上马上就要杀人,三爷去,合适吗?”
阿芝厉声道:“叫你们抬人,就抬人,说那么多屁话干什么?去!”
阿芝原以为会遭到三老爷的反对,没料三老爷说,他也是这么个意思,老人家在年轻时,只要官府处决犯人,都要去看,现在年纪大了,还是喜欢看,就让他去看吧,唉,那可是看一场,少一场了。这倒让想跟三老爷拼斗一番的阿芝突然感到没趣,身上腾腾腾升起来的火气和力气立马就泄下去了,便揶揄了一句,三爹真是孝子。
除了留守的家丁和胆子小的长工丫鬟之外,宋家上下倾巢前往河滩。宋周正自告奋勇地跟几个长工抬着大少爷,走在三爷的屁股后面。但三爷身上混合着艾香、沉香、檀香、木樨香和老年味的气味,将几个年轻人刺激得不停地咧嘴巴,吐口水,打喷嚏。三爷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他们才收敛了行为。到达河滩前,三爷身子轻微地动弹了几下,尖瘦的屁股下面憋出了一连串尖细的声音,先轻柔,缓慢,宛若几根银亮的丝从蚕茧上抽出,接着那些丝条蜿蜒着朝阳光明媚的空气中伸出,看起来委婉,缠绵,悱恻,仿佛就要被阳光和风融化似的,当河滩上嘈杂的声浪一波接一波地传到宋家人的耳朵里的时候,这些丝条突然遇冷一般,猛地收缩,变成了紧实的丝绸,再由丝绸变成钢丝,在收缩到极致的时候,又被灼热的阳光一烤,受热迅速,一个闪呼,噗嗤几声,朝混合着尘土味、水草香味、泥土腥味、那河上漂浮的大小船只煤炭燃烧后喷出的刺鼻的臭味、女人粉香、男人汗臭和枪械的机油味的空气扑去,在扑腾到极限的时候,一个猛收,便是众生都极为熟悉,而且都经常猛喷的尖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响屁,将大少爷一帮子后人冲翻在地,宋周正滚得最远,径直滚到了几个看热闹的人胯下。要不是家丁用枪指着那几个满脸猥亵神情的人,宋周正必将遭到他们的羞辱。被三爷的屁音冲击的还有一群想近距离看看一百多岁的老寿仙到底长成了啥样的三角城男女,他们倒地的姿势就跟遭遇了一场大风雨的水稻一样,纷纷然倒伏下去,前后迭在一起,而面上的人的脑袋正好落在下面的人的裆部,恍若骑脖子玩耍,正走得欢实,不料被迎面痛击,往后仰倒一般。但他们并不恼火,笑呵呵地站起来,却说闻到了一股骚臭,互相看了看,便指着对方,说是对方裤裆里的味道,要臭死人的,只有距三爷最近的两三个人说是宋家老东西放了屁。众人大笑,道,看来这人爱放屁,是长寿的标志,气息通泰嘛,不长寿都难。
驻军长官和县府官员看到河滩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便知道是宋家三爷驾到,便偏了头,望着那河河面。
三爷的到来,使得河滩变得跟先前不一样,就连两排荷枪实弹的行刑士兵,都忍不住朝三爷看个不停,掂量出了这个老东西在三角城人心目的分量。
即便如此,在短暂的嘈杂之后,河滩重新恢复了行刑前的冷煞和阴暗。
县长的话音刚起,三角城人就咬起了耳朵。那时,阴人郎中刚好来到河滩,站在一棵乌桕树下,用他阴不阴阳不阳的眼神,望着河滩上的几个犯人。三角城人说,县长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阴人郎中那杂种作证,阎王爷就是这种声音,这种挺胸凸肚、装模作样、外强中干的样子,就是阎王爷的姿态,县长不过是个蠢笨的模仿者,他到我们三角城来做官,就是一个笑话。要不是老蒋委派,让他狗日的拿饷银,端起了官架子,就凭他那鬼样子,三爷一根阴毛,就能把他劈成两半。今天处决人,他就该待在县府里,干啥都行,把全有妓院都喊过去陪他干,都行,可他杂种偏偏也来了,真他娘的晦气,他就是我们三角城的灾星,祸害。
三角城人感兴趣的是军人和即将被枪毙的二老爷,当然,他们极其尊重如今却又极端迷惑的,还有白面人,三角城中学的前任校长。
但驻军长官始终威严地坐着,偶尔干咳几声,清理一下因为抽烟喝酒太多而堵在嗓子里的臭痰,便一动不动地坐着,眼光始终如士兵枪上的刺刀一样,扎在河滩上,却从不看几个即将去阎王爷处报到的犯人。
县长讲话结束,行刑即将开始。人群再次开始骚动,如风吹的麦地一样,密密实实的麦秆一浪一浪地涌动着,踉跄着,拥挤着,推搡着,践踏着。很多人就这样涌道了三爷身边,他们杂糅着乡民式狡黠和奴婢式崇敬的眼光似乎要将三爷举起来。
二老爷满是汗污和疲惫的老脸上掠过一丝毫不做作的微笑,对身边不远处的白面校长和几个跟随了自己的喽啰说:“我爹才是真神,都老成一小巴掌人了,还被人尊敬和拥戴,看看,真神万人拱啊!”
白面校长还未搭话,宋周正便冲出人群,大声呼叫着,这才有了前面一章出现的情节。
宋周正被几个官兵死死摁住,动弹不得,但他仍然声嘶力竭地狂呼着“打倒小日本” 。一个长官一挥手,士兵便将她捆绑到一棵树上,说:“小子,识相的就把闭上嘴巴,不然,连你一起毙了。”三宋周正照旧高声呼喊着,无奈,士兵们只好将一块臭布匹塞道他嘴里,道,“小杂种,等处决了犯人,老子们走了,随便你怎么叫,叫死了,老子也不得来给你收尸。”宋周正依旧挣扎不停,还用腿踢士兵,一士兵一枪托砸在他小腿迎面骨上,他痛得龇牙咧嘴,才稍稍安静下去。
三爷在几个下人的帮助下,坐直了身子,手指着已经很有些年份没见面的儿子,用尽力气,用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这个孽子,宋家几百年的家业,宋家列祖列宗几百年修成的面子,都让你给糟蹋了,糟蹋了啊。你这个塞炮眼儿的孽障!”由于用力过猛,又过于生气,导致三爷气血攻心,一番白眼突翻,口吐白沫,晕倒了过去。
阿芝站在三爷身后不远处,并未招呼下人将三爷抬回去。她同在场的人一样,被行刑本身的魅力给吸引了过去。
县长突然坐在身边的长官说:“枪毙了这个土匪头子,实在便宜了他。我看,改用炮轰,长官意下如何?”
“什么?”驻军长官被马蜂蛰了一下脖子似的,黑黢黢的脖子突然从衣领中伸了出来,“炮轰?”
县长白眼横着滚了几个来回,道:“对,用炮,让他与空气合在一起,谁也找不到他。”
“还是你等拿笔杆子的狠!”驻军长官道。
县长挺直了身子,道:“人死了,不就是化成天地万物了吗?可到彻底腐烂,时间太长,还要被蛆慢慢啃,怎么对得起大户人家的公子?一炮就完事,一眨眼就入土入空气,那才是真正的安哪!”
“好!”驻军长官大声道。
两根木桩立在了河滩上,二老爷手脚被绳索拉扯着,固定在两根木头上,就像一个“大”字。一门山炮被一群士兵拉来,放在二老爷面前,炮口对准了三爷的胸口。
阿芝好奇地看着山炮,不仅仅是第一次见到,而且她在猜想着一个人被炮弹打穿打烂,到底是怎么一副情景。
三爷适时地醒了过来。他原本有些模糊的眼神朝儿子看去时,还想大骂一通的,一看到那尊大炮,什么都明白了。
嘴里含着布团的宋周正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三老爷始终不动声色地站在三爷背后,他看到驻军士兵轰隆隆地拉出那尊大炮,只是动了动嘴巴,吐出一口浊气,便不再声张了。
大少爷嗷嗷嗷地叫了起来,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双脚不停地踢着。他含混不清的嘴里嘣出的话中,隐隐让人听出“心黑”“杂种”“二爹”“滚你妈”等词汇,但没有人在意他,就连照看他的几个下人,都死死地盯着二老爷和他面前的那尊大炮。
三爷坐得更直,远看,无外就是一个好奇的,半拉大的孩子要从一把被磨得锃亮的太师椅中坐起来,看世间稀奇而已。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三角城人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到的情形发生了。随着那声他们其实并不陌生的炮声,连一眨眼的工夫都嫌长的时间里,一团青烟还没成型,挂在两根木头上的二老爷就呼地一声消失了,随着他消失的,还有一根木头,显然,士兵们没有将其搞牢实,而剩下的那根木头上,除了一截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歪斜着,几乎也要飞出去。
人群只来得及发出一阵含混的声响,嘴巴都来不及合拢。
白面校长起先也是感到好奇,像知识分子在做研究分析的工作一样,从概念出发,逐渐过渡到大炮,二老爷,士兵,再对他们进行梳理,论证,但他的结语还没有完成,一声他并不陌生的炮响,就把他从学术研究拉回到被硝烟充斥的现实,内心迅速被恐惧占据,使得他那张原本就很白的脸孔显得更白,在学术、粉笔灰和女人肉体中练就的清高和傲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此刻,三角城人才彻底相信了这个读书人,确实跟了二老爷,便禁不住鄙视起来,纷纷说,这天下之大事,历朝历代的读书人是做不了的,天下之小事,他们也是靠不住的,负心,寡义,薄情。倒是几个老者为白面校长说话,先不说二老爷做的事情对不对,校长跟了他是对还是错,就凭中学堂这一码事,你们就该管好自己的嘴巴,他让你们的娃娃金学堂念书,也总比唆使他们去当土匪二流子好啊。还有,二老爷虽说去了后山,可那也是男子汉干的事情,校长一个读书人,去投靠他,不说是被逼迫的,就凭他敢跟二老爷一起,也是男子汉的。游人附和道,对对,听说二老爷还打掉过日本人的一架飞机。老者说,唉,这世间事,说得清楚个球哦。
几个跟随了二老爷多年,身居要职的喽啰,则被一一枪毙。除了一个年纪轻一点的喽啰尸体被亲属领走之外,其余几具尸体则无人认领。驻军长官面露疲乏之色,对县长说:“埋人的事,不归军人管。”说完,便站了起来,带领部下匆匆离去,将县府一帮人员扔在了河滩上。但他们还没回到军营,就又得折返回去,因为县长正在为如何处置白面校长而心烦意乱时,突然感到有尿意,便抽身到身后的林子里屙尿,结果被人一枪打飞了半边脑壳,当场闭了气,倒下时,两只手还死抓住那根丑陋玩意儿。驻军官兵流了一身臭汗,仍然跟以前发生在河滩上的枪击官府要员一样,连凶手的气味都没闻到,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县长被击毙,救了白面校长一命。从省城火速赶来三角城担任县长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文化人,三角城人一看,便知此人不是善茬,态度蛮横,说一不二。
新任县长对前任同僚的身遭不测不以为然,也对白面校长和他创立的三角城中学不以为然。他对属下说:“我也是读书人,深谙读书人的德行。这个所谓的校长,要的是面子,那好,我就给成全他,让他冠冕堂皇,巴巴适适,安安逸逸地活着。”
白面校长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被砍掉,穿上他在宋家二老爷队伍中做军师时的衣服,被送回了三角城中学,扫厕所,吃住都在厕所里,只用一张挂在一根细绳上的脏兮兮的白底红芙蓉的床单将厕所一分为二,他就住在靠近厕所门的小块空间里。
三角城中学原来的教职人员和逃亡来此的人员,都惊讶得要翻过去,跟随白面校长从学校草创时期到如今扔在中学任教职的十几个先生,更是目瞪口呆,但官府的命令他们不得违抗,纷纷避而远之,胆子大的也有几个,也只能在万籁俱静时分,偷偷给他送点吃的喝的。
白面校长意识到只有阿芝和宋家的钱财能救他,他清楚解开三角城的人事关系大锁需要哪一把钥匙,但他还是错看了阿芝。阿芝不由分说地拒绝了他,让托话者回话,她不认识他,他是读书人,而她,则是宋家的人。白面校长仍心存侥幸,托人对阿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她看在当初两人有过交际的份上,能否借大洋若干,疏通县府?只要能够解救自己,重新当上中学的校长,挽回颜面,她要他做什么,都毫无二话。阿芝在此拒绝了,让那人回话,她从不干人财两空的蠢事。
入冬后的某天,白面校长走进校长办公室——那间他亲自选定,装修,呆了数不清时光的屋子里,让新任的校长立即滚出去。
新任校长大惊:“你好歹也是文化人,请说话文雅,得体,不要辱没了斯文!”突然闻到他身上的尿屎味,赶忙捂了鼻子,逃了出去。
白面校长让一个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属下打来一桶热水,拿来一块肥皂,然后他让那人出去,自己将门栓插上,慢条斯理地将身子洗干净,穿上干爽的衣服,坐到那把虽年代久远,却仍然结实的藤椅中,咬舌自尽。
阴人郎中得知白面校长的死讯,便要到中学替他办一场法事,然后将其领到阴间,在阎王爷那儿交了注册资金之后,再回来替他操办丧事。正要出发,他那个结束在娘家吃喝半年后返回三角城家中的婆娘却对他说:“不要慌到去学校,那个死人说穿了,也是一个外地人。虽说现在县府也在我们这里,但三角城的老大还是三爷,还是宋家,不是县长,也不是国军,国军就是那河水,说流就流,说滚就滚了,只要不得罪就是了。三爷虽说也就是一个只会挺尸的人了,但宋家还是他说了算,你去问问,看他觉得你去中学做法事合不合适。不要烂起脸看我,这不是一件小事,官府都不待见的人,跟他们亲近,就是找死。”
阴人郎中偏着脑壳,看猴戏一般瞅着女人,道:“几个月不见,你脑壳顶顶上冒青烟啦?我都不认识了,还以为是你老娘在跟我说话。你说的这些,我晓得,不要以为这人情世故,只有你们这些头发长的婆娘才懂得起。那个白面书生已经死了,官府还会跟一个死人计较?戳骨扬灰?我就不信,官府那些人是从牛屁眼儿里屙出来的。”
女人拍了一下桌子,道:“说了半天,你还给老娘犟。要是宋家和官府的人都跟我们这些人想的一样,你也不会当阴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混一辈子,那个白面书生也不会死了,死得那么惨,那么难看,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来吃了。我妈才不稀罕和你多说,要不是我,她早就一扁担打断你腰杆了。”
阴人郎中不耐烦地说:“不是咬来吃了,是咬断舌头吞了,自戕,自尽。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们这些婆娘,天天都晓得吃,五香嘴?”
婆娘说:“老娘们吃了东西说得出个明白话来,该不该吃,能不能吃,会不会吃,都晓得,哪像你们这些狗日的男人,吃了别人的东西,不说好也就算了,反过来还要糟蹋,老娘一说起你们,就打干呕。”
阴人郎中说:“你敢不敢把刘湘刘文辉潘文华和蒋委员长也一起骂了?他们比老子就厉害多了。”
女人又拍了一下桌子,说:“都一样,都一样,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周正的。”
阴人郎中说:“不要说周正两个字,当心宋家那个小杂种用机关枪将你射成蜂窝眼。”见老婆被吓着了,他得意了,说,“你爹也是这样的人?中学那个白面书生也是这样的人?就算他们是这样的人,你敢当着他们的面说,抽他们的底火,吐他们的口水?”
女人大怒:“你爹才是那样的人。先把丑话说到前头,今天你要是不事先去看看宋家那个老东西,出了事情,你别找我,别怪我去了娘家不回来了。”
阴人郎中肚子里说,老子谅你也不敢在你娘家住一辈子,你年年闹着回娘家,还不是做给老子看的,老子就晓得你那个比河东狮吼还凶的老娘,不掐你嘴巴赶你回来,算你运气,还给老子装得比你娘还凶的样子,要不是你那个软蛋老爹护着你,你早被你娘的狼爪子掐成猪八戒的嘴巴了。这么一想,心里就快活了,嘴上便道:“说得好像我这一辈子都是听你的话,才活到今天一样。我还不晓得去宋家问问?除了三爷,我还要问三老爷,大老爷的儿媳妇阿芝,要是大少爷会说话了,我还得问问他呢,那个闷头闷脑的宋周正,恐怕也要问问的,要是那些丫鬟长着脑壳,我也要问问她们,跟虎狼一样的家丁,只要他们的屁眼没有枪洞洞那么黑,我也要向他们讨教。”
女人说:“哎哟喂,看不出来你脑壳真的是安在颈干上的啊,还敢跟老娘嚼嘴巴了。是不是还想去问问蒋委员长,你一天到黑有好东西吃,是拜你蒋委员长所赐,然后到阴间问你阎大爷,说你肚皮头的东西还搁着呢,不消化,怎么办?你阎大爷说,凉拌!你胀得慌了,赶紧去见老天爷,老天爷年轻时候也经常肚皮胀,看他是怎么治好的?你能干得很,自己是郎中,自己却不晓得咋个医自己。等消化了,肚皮里头轻松了,你走路比飞还轻松,就去还见王母娘娘,识哟,你还得问问她呢。就你狗日的会吹,吹壳子才是你老本行。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宋家大老爷那个大娃,虽说是一个哑巴,可脑壳清醒着呢。”
被奚落一顿,阴人郎中不再跟女人搭话,等她收拾停当,进了茅房之后,阴人郎中感觉状态好了,精神气足了,嘴唇与鼻子之间的浓密胡须也熨贴了,才提着药箱和做法事的工具,去了宋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