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宋周正明知自己要被捆,却没有逃走的意思。这已经不是一两回了,阿芝虽说每次都能令人轻而易举地将儿子拿下,却每次都感到极为蹊跷,甚至觉得他比大少爷还傻,还倔,还犟。她在肚子里说,老娘虽说要惩罚你,怎么惩罚是老的事,可你该晓得跑啊?要是我哪天把你朝死里整,你也不跑?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长脑壳的犟拐拐。
  宋周正直到第二天才松了绑,却将替他松绑的家丁一脚踢翻在地,将一个端茶来的好看的丫鬟按在床上,却不扑上去,只是盯着吓得不敢吱声的丫鬟开心,之后,令丫鬟将衣服脱光,一丝不挂地站在他屋子中间,做着各种妖娆姿势,他则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观赏,最后将赤身裸体的丫鬟倒吊起来,任凭丫鬟如何惨叫,他都冷着脸无动于衷。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脱衣服,而且还加了一件衣服在身上,说天冷,其实,天很热。他令人将丫鬟放下来,令其穿上衣服,说,我是瞧得起你,才让你这么做的,现在我烦你了,你走。丫鬟慌慌张张地走了。
  阿芝对此一言不发。她望着儿子越来越粗大的喉结,很想听到他大声说话,尽情唱歌,但儿子一见到她,就跟前世有仇似的,即使说话,都是寥寥数语,更多时候是不开口,要么闷着,要么跟大少爷说话。阿芝便想,他们宋家的人,天生就是这样子,可每个人都这样,难道不烦么?就没有人想过要改变改变,或者生出一个多少有点不同的后人么?
  宋周正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来是常事,一日三餐都是丫鬟送进去的,但自从那个丫鬟被剥光衣服羞辱和折磨后,就改成了长工送饭。
  某天,一个送饭的长工迟疑着不敢进屋,恰好阿芝路过,便说,你进去呀,少爷要吃了你不成?
  长工支支吾吾道:“小少爷没穿衣服!”
  阿芝不以为然地道:“你又不是姑娘家家的,怕什么?进去,别让小少爷饿着了。”
  长工还是不进去。
  阿芝正要发作,却听见异样的声音,便让长工站一边去,她走过去,正要推门,长工突然说:“二奶奶,你就在外面看,从门缝里看。”
  阿芝回头看了一眼长工,长工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阿芝通过门缝看进去,浑身精赤的宋周正带着陶醉和凶狠的表情,双手抓住那丑陋玩意儿拼命地抽着,浑身湿漉漉的,闪着光,像在那河中洗完澡,刚上岸。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毒蛇一般钻进阿芝的肺部,逼迫她感到呼吸艰难,随着呼吸的急促,加剧,毒蛇变成了一根钢针,使得她胸部剧痛无比,片刻之后,又像是被人用三角城人割谷子时弯弯的镰刀不紧不慢地割一般,心肺被一点一点割开,却因割得不利索,刀口布满一丝丝肉屑和血块,那剧痛就那么紧一阵缓一阵地蔓延着,随即一股滚热的液体从舌头下面泉水一般冒出,灌满了嘴巴,而浑身的血管趁机将热气腾腾的血液输送到脑壳,原本就有些不清醒的阿芝先是感到脑壳里被灌了沸水一般,又烫又疼又胀,脑壳随时都会被胀破一般,但很快,灼热的疼痛和臌胀使她清醒过来,脑壳里那些随时都能想问题的元件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正在带着仇恨和快感双重情绪的小娃娃似乎一时间变成了鬼,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的邪气,随即又从鬼变成畜生,没有羞耻,没有教养,没有胆怯,没有顾忌,拿三角城人的话来说,就是不干不净,没脸没皮。阿芝在脑壳与心脏的血液极速奔腾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从而使她一下子觉得浑身无力,几次都差点瘫软下去,也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其实是一个不中用的女人,刹那间宋家大院就要塌陷到地下,那河的水暴涨,没头没脑地冲上河滩和河滩上的长长的石梯,将宋家大院淹没,而那些一辈子都欢喜看笑话的三角城人,却安然无恙。这更加让女人感到不可理喻和绝望,这绝望突然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并由它们迅速转换为暴怒,驱使女人像一头被欺辱了的大猩猩一般,张牙舞爪,龇牙咧嘴,浑身的每根毛每块肌肉每根骨头都疯狂地抖动起来,腿上生出比之前强十倍百倍的力气,一脚踹去,上了闩的门咣啷一声被踹开,右边那扇在跟墙面作了剧烈的一次碰撞之后,脱离了束缚,啪地一声倒在地板上,干净的地板上也被拍起了一圈灰尘。
  就在这时,被宋周正双手紧紧握住的,反复抽插的玩意儿,射出一股褐黄色的液体,喷向空中,散开成无数朵黄色的玫瑰,那股腥臭味随之变成玫瑰的香气,迅速弥漫在屋子里让怒火中烧、满脸涂了生石灰一般的阿芝也闻到了,立马便戳在门口,被高人点了穴道似的,无法动弹。但那些黄玫瑰在短暂的盛开之后,立即又将花瓣收拢,闭合,在空气中停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噗嗤一声,呈弧形四散开去,纷纷降落,重新变成褐黄色的水水,那股折耳根一般的腥臊之味重新充斥在空气中。阿芝和站在她身子一侧的长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水水像子弹一般射下去,射中了横在地上的门板上,他们便听到了物体被子弹击中的声音,目光也跟着射过去,看到门板上出现了许多个洞,中间最大的那个,慢慢变成了玫瑰,其他的小洞也跟着变,变成大小不一的玫瑰,但都没有中间那朵大,屋子里又一次弥漫着玫瑰的芬芳。
  阿芝咆哮着倒下去之前,瞥见宋周正那丑陋玩意儿最后射出一股蓝色的烟雾,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她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不过问儿子的事情,不计较那个在她背后幸灾乐祸的长工和几个躲避院子一角的暗处吃吃吃地笑的丫鬟。她看见大少爷坐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又说又唱,不停地拍打着床板,也不像以往一样要加以干涉,听到长工房来传来男人和女人调情和窥视者偷听者的嬉笑声,也当没听见,她跟以往一样,在子夜时分必到围城上碉楼上巡查一番,确信万无一失了,才下来,然后带着几个丫鬟,再将宋家大院巡视一番,彻底放心了,才叫丫鬟回去睡觉,之后,她独自走到三爷的房间外,仔细地查看了房子四周,再听听里面的声音,直到听到三爷那力道和节奏都均匀的呼吸声,又是是鼾声,才转身离去,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管家翁秀才没死之前,还要来汇报一天的情况,或征询她第二天的各项开支或饮食情况,如今翁秀才死了,她不觉得哀伤,更不觉得房间里突然空空荡荡,寂寞难耐,相反,她倒觉得是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要是需要洗洗身子,她就将自己放进一只半人高的木桶中,在温水里泡上半个时辰。要是不需要洗浴,精力尚好,脑壳清醒,便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似看非看地翻几页,只有极少的时候能认真看上几段。这些摆放在她卧室中的线装书,都是从白面校长那儿得来的。白面校长在治理学校方面是个能人,但在跟阿芝在一起的时候,就跟所有陶醉在爱情和云雨之欢中的男人一样,眼拙,心乱,肤浅,荒唐,他竟然以为阿芝提出看书,是真的喜欢读书,瞧得起读书人,是个肚子里有货的女人,便给了她不少的书。阿芝要书是真,读书是假,但在宋家大院的这些日子里,她不得不研习装的技术,并从三爷的身上,看到了古人到今人,只有装,只有演,是最能保全一个人身家性命的方式,而且还能获得诸多好名声。可惜,白面校长与她的爱情看起来与其说像小孩子玩的游戏,还不如说酷似政客与商人之间的彼此利用,各取所需而已,而在肉体之外,他们是不对等的,再加上节外生枝,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只是阿芝毕竟不是三角城中的一般女子,她经受得起打击,尽管她知道自己在宋家大院里表现出来的强势,也多是装出来的,她到底还是对那个淹死在那河中的宋大元有情意的,她多次在梦中梦到宋大元咬她的舌头,还看见他那根硕大的玩意儿,跟她大声说话,捏她的手、奶子和屁股,她却喜欢闻他腋下的味道,喜欢看他光膀子流着汗干活的样子,却因为他性情单纯,待人接物毫无防范之心,使得她稍微感到遗憾和不安。宋大元其实并未和她媾和过,但有时身子异样时,让她欣赏过他的下体,她还没看仔细看透彻,他又反悔了,有时还说,要不是因为有你们婆娘在,老子早就一刀将这个又臭又丑的东西给割了,让她好生不快。
  喜欢白面校长,虽说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个高大面白、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虽说有时她很厌恶读书人嘴巴里嘣出的字句,听起来让耳朵生脓水,身上也总有一股中年男人的油腻和酸气,但他到底比三角城的男人更能让她分心,而她也只在跟白面校长的关系上不再轻易装出什么都不在乎,人前人后都必须得矜持傲慢的样子,不管何时何地见到他,她的表里基本上是一致的。她曾对白面校长说,你们男人就一点好,臭就是臭,脏就是脏,不涂脂抹粉,不穿金戴银,不搔首弄姿,除此之外,你们比女人还能装。这大抵就是白面校长最终下定心思和她交往,并迅速占据她身子的主要原因。他说,一个有身子,又有脑子,既能干,又会说,既懂男人,又懂自己的女人,是稀世珍品。她说,不是脑子,是脑壳。白面校长笑着说,你说的是方言,就是地方上土话,跟我的话的意思一样。至于管家翁秀才,阿芝不清楚自己到底为啥要装,尤其是要装出一个大户人家女皇的样子,但她比管家翁秀才清醒的就是,她不喜欢他,厌恶他裤裆里那味道,但对于他的一手好字,她却还是说过赞赏之言的。当这几个男人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之后,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个瘫子,把獠牙和腥臭的水水射到自己身子里去,却装着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的老东西,想到要是自己到了他那般高龄,没有那样的精力和脑壳,被子孙当猴子玩耍一样,鸟屎屙了一床都没人管,想跟人说个话都不能,那可是遭罪。这些事情和想法折磨着她,让她最近一年来的睡眠,远不如一年前。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起床,拿起白面校长交给她的书,严令自己沉住气,好好地读。但她每次都失败了,那些古里古怪的文字,跟她的眼光毫无粘连,只能使眼睛变得生涩,疼痛,生出密密麻麻的血丝,甚至会有眼屎生出来,即便没有下人在旁边,也让她感到难堪。但比起因睡不着觉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烦躁和痛苦来,读书算得上是一种享受,那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就是读不下去也得读,装着读得很投入,解读功夫很强,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当这一切都做过了,睡眠才属于她。睡眠中的人姿势丑陋,但那些姿势和睡眠者的神情都极有艺术性和感染力,并与他们清醒时的性情、性格和言行一致。睡眠中的阿芝一脸坚定、阴沉,一个见过她躺在床上,双脚并拢,双手斜放在身体两侧,二目紧闭,面色冷硬的样子的下人,便对其他下人说,二大奶奶生来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凶巴巴的,没人镇得住她,看她睡觉的样子就知道了。
  但宋周正这边,情况就很不妙了。他在射出那股腥臊之水之后,便像一尊千年不腐的肉身一般,死一般静寂下去,门板,他娘阿芝,门外忙碌的丫鬟和一群赶来看热闹的下人,都没有影响他,人们看到的好像不是一个十几岁的赤身裸体的少年,而是一个面容香甜的婴儿,他们中的一些当了娘的女人,甚至有上去捻念他脚趾头,亲他脸蛋,摸他鸡鸡,捏捏他小屁股的冲动。
  从此以后,宋周正那玩意儿就再也没有硬过。
  未完待续。
  阿芝在肚子里冷笑道,三爹呀三爹,就算你聪明绝顶,到处摆老资格,你也不过是一个做买卖的人,我儿子虽说还是一个嫩尖,却不是软蛋,不是你想捏就能捏,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的。你们宋家四兄弟,真是一个比一个窝囊,到头来连一个晚辈都吃不住,谁说虎父无犬子?爷爷是长了獠牙的老虎,可你们四兄弟就是犬子,到了今天,我看你们连犬子都算不上。但每次在心情糟糕时想起那个过了百岁后明显苍老,身子越发萎缩,但獠牙始终那么赫然的瘫子,她的心都要往下沉,砸得她浑身骨头都要裂开断开,将肚子砸出一个大窟窿似的,要费很大的劲才恢复得过来。
  阴人郎中的到来解了三老爷的围。
  三老爷指着宋周正的鼻子骂了最后两句,就借口要看看大少爷的伤势,跟着阴人郎中去了大少爷的房间。
  阿芝对阴人郎中没有先跟自己打招呼,甚至根本就没打,就去看大少爷的伤病而恼怒,但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怒斥宋周正的很多话,其实是指桑骂槐,是在骂自己,况且自己也被儿子的行为搞得很没面子和疲倦,心想这种烂事情,让几个臭男人去折腾也好,老娘还想睡一觉呢。但她不可能去睡觉,三老爷前脚刚走,宋周正后脚就跟着跳起来,到处寻找着什么。一个丫鬟惊慌地跑来对阿芝说,小少爷在厨房找东西,看样子是找刀子。阿芝说,我不是叫师傅们每次切完菜之后,就把刀子藏起来吗?丫鬟说,藏是藏了,但大少爷毕竟脑壳聪明,很快就会找到的。阿芝赶忙叫这丫鬟喊来几个家丁,把枪都带上,将已经找到一把菜刀的宋周正捆了起来。阿芝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说,要是你狗日的还要砍人打人,我就把你捆起来扔那河里去,或者就这样把你捆到你死的那一天。宋周正才停止了辱骂和挣扎。
  阿芝这回是真累了。她浑身酸软地躺在床上,却无法睡过去,脑壳里一直不停地闪现着有了这个儿子后的情景,从一到宋家大院不久就感到肚子异样,到生下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跟傻人大少爷干的一桩桩丑事,再到眼下,才感到无比懊悔,要是早点这么严厉地管教他,给他请个先生,教他念书和识礼数,他就不会是这样子。
  “尽给老娘惹祸,你就是一个孽子!”阿芝忿忿地想。
  未完待续。
  大少爷并不清楚这点,有时想女人想得发疯之后,便无聊地对宋周正说,你最好把你那一撮鸡巴毛一把火烧了,我一看到就生气。
  宋周正知道那是大少爷在妒忌他,他那下面那毛稀稀拉拉的,随时都有掉光的可能,可自己那丛黑毛则密密实实,经常搞得他那玩意儿痛。一想起可以借此羞辱大少爷,宋周正就恶从胆边生,某天将一把从杀猪匠那儿弄来的猪毛,用从中学里那些逃亡人员手中得来的胶水,将它们强行贴在大少爷的小腹处。大少爷见是新奇之物,正在专心查看,不料宋周正擦燃一根洋火柴,将那毛点着,一股黑烟夹着火腾地从大少爷的肚子上冒出。大少爷惊吓之中,便被烧得大叫,伸手去抓那毛,手也被烧着了。
  阿芝和几个丫鬟听见大少爷的惨叫,赶忙进来,见此情景,也惊吓不小。丫鬟们不敢空手上去,只得将能抓到的东西朝大少爷身上扔。最后还是一个长工冲进来,抓起枕头,按在大少爷的肚子上,才将那火扑灭。
  宋周正站在一边开心地笑个不停,见火被扑灭了,大怒,冲上去就给那长工一脚。长工气极,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还了一腿,宋周正便飞了出去,砸在墙上,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阿芝这回没向着自己的儿子,她喝住还要朝长工扑去的宋周正,令那已经清醒过来,脸色惨白的长工马上去将阴人郎中请来。
  阴人郎中提着他那只被他的手磨得锃亮如鉴,按他说,已经陪伴他不下于三十年的藤蔓编的药箱,到了宋家大院的时候,宋家三老爷正在怒斥宋周正。阿芝坐在堂屋正中位置,面色淡然地看着一老一小的两个人,跟宋家戏台子上的戏子演戏一样。她想,要是我不在场,这小崽子保准能跟他三爹大战一场,说不定会将三爹的另外一条腿打瘸,还好,要是老娘都制服不了他,他敢到政府那边去骂人砍人。这么一想,倒对一个曾经说宋周正那胆子就该去打日本人的家丁的话有了感觉,以为那家丁是有眼光和脑子的。
  面对长辈的怒斥,宋周正一言不发。但三老爷看出,他并不服气,,他不吭气不开腔,只不过是没有心思跟自己较量罢了。
  三老爷和阿芝在同时都意识到,这个刚过十周岁不久的小崽子,根本就不将三老爷放在眼里。
  阿芝在肚子里冷笑道,三爹呀三爹,就算你聪明绝顶,到处摆老资格,你也不过是一个做买卖的人,我儿子虽说还是一个嫩尖,却不是软蛋,不是你想捏就能捏,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的。你们宋家四兄弟,真是一个比一个窝囊,到头来连一个晚辈都吃不住,谁说虎父无犬子?爷爷是长了獠牙的老虎,可你们四兄弟就是犬子,到了今天,我看你们连犬子都算不上。但每次在心情糟糕时想起那个过了百岁后明显苍老,身子越发萎缩,但獠牙始终那么赫然的瘫子,她的心都要往下沉,砸得她浑身骨头都要裂开断开,将肚子砸出一个大窟窿似的,要费很大的劲才恢复得过来。
  阴人郎中的到来解了三老爷的围。
  三老爷指着宋周正的鼻子骂了最后两句,就借口要看看大少爷的伤势,跟着阴人郎中去了大少爷的房间。
  阿芝对阴人郎中没有先跟自己打招呼,甚至根本就没打,就去看大少爷的伤病而恼怒,但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怒斥宋周正的很多话,其实是指桑骂槐,是在骂自己,况且自己也被儿子的行为搞得很没面子和疲倦,心想这种烂事情,让几个臭男人去折腾也好,老娘还想睡一觉呢。但她不可能去睡觉,三老爷前脚刚走,宋周正后脚就跟着跳起来,到处寻找着什么。一个丫鬟惊慌地跑来对阿芝说,小少爷在厨房找东西,看样子是找刀子。阿芝说,我不是叫师傅们每次切完菜之后,就把刀子藏起来吗?丫鬟说,藏是藏了,但大少爷毕竟脑壳聪明,很快就会找到的。阿芝赶忙叫这丫鬟喊来几个家丁,把枪都带上,将已经找到一把菜刀的宋周正捆了起来。阿芝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说,要是你狗日的还要砍人打人,我就把你捆起来扔那河里去,或者就这样把你捆到你死的那一天。宋周正才停止了辱骂和挣扎。
  阿芝这回是真累了。她浑身酸软地躺在床上,却无法睡过去,脑壳里一直不停地闪现着有了这个儿子后的情景,从一到宋家大院不久就感到肚子异样,到生下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跟傻人大少爷干的一桩桩丑事,再到眼下,才感到无比懊悔,要是早点这么严厉地管教他,给他请个先生,教他念书和识礼数,他就不会是这样子。
  “尽给老娘惹祸,你就是一个孽子!”阿芝忿忿地想。
  阴人郎中对三老爷说,问题不大,就是肚皮上烧了一层皮,敷点我自制的膏药,半个月即可痊愈。万幸的是鸡巴没事,小少爷把猪毛贴在了大少爷的小肚子上,离鸡巴还有帽子坡远呢。末了,又叮嘱道,抹了膏药后,不能沾水,少吃辣椒,不然,伤口好得慢。
  三老爷说,他可是大哥的独苗,不管是傻子还是瘸子,我都要负责到底,你尽管医,尽管拿药,价钱好说。话刚说完,见阴人郎中和几个下人用奇异的眼光瞅自己的脚,三老爷才明白自己才是瘸子,一时颇为尴尬和恼怒,却又不便发作,便起身去看三爷了。
  阴人郎中这才想起阿芝,天灵盖被一股气息给冲开了似的,脑壳跟着朝上一顶,人也跟着站起来,浑身就冒出了汗水。他并不是惧怕阿芝,或在乎阿芝的责备,而是自己因为疏忽而没有事先跟她搭话,事后也没有及时去问候她,她肯定是不高兴的,要是因为这个不付或少付他诊治费和药费,那可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即使他一时半会儿也学会了往开处想,但他那个见到了钱才觉得是活人的婆娘的唠叨,会让他变成连他自己都医治不好的聋子的。
  丫鬟在门口拦住阴人郎中,说,大奶奶不舒服,正在休息,请你自己去账房领钱。
  从账房出来,阴人郎中悬着的心才落到肚子里。账房先生那张尖小的狐狸脸一直绷着,斑竹枝一般的手指极慢但毫不含糊地拨着算盘,将诊治费和药钱一一算好。阴人郎中脑壳里早就默算了一番,见账房先生开列的清单上的价钱比以往还多,便笑吟吟地跟账房先生说笑。但那张狐狸脸却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俨然从一张狐狸皮变成了生牛皮,让阴人郎中猛地一惊,要是说话得罪了他,他一动爪子,随便一扒拉,把钱的数目减少,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凭他跟宋家大院里的人几十年来的交道,他得出一个结论,真正难对付的,往往是诸如账房先生和管家之类的下人。
  未完待续。
  阴人郎中走后,三老爷才从三爷屋子里出来,路过三爷的大太太房间外面时,正寻思好久不见大娘了,不晓得她是不是还硬朗,却看见那两个参了军的家丁跟几个耍得好的家丁喝酒,话别,一身崭新的国军军服,但在三老爷看来,那衣服黄蔫蔫的,看起来极为不来劲。他走过去,对几个还穿着便装的家丁说,即使白天换班,也不得聚会喝酒,你们怎敢违抗宋家家法?家丁中的一个说,是二少奶奶同意了的。三老爷这才没有发作,便跟两个做了国军的家丁说话,他们说,刚领了饷,想起这边还有几个兄弟伙,趁还没开拔,过来叙叙旧,喝喝酒。
  三老爷想了想,便叫一个家丁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端起来,对两个国军士兵说:“你们虽说不是出生在我们宋家,但却是在我们宋家学会打枪和杀人的,也算是宋家的兄弟伙,今天我宋少正不把你们当外人。现在你们出去杀人,杀日本人,才是真正的杀人,是为我们宋家,为三角城,为川中父老杀日本人,打的是国仗,是很资格的一件事,有面子。在国仗面前,没有上下尊卑,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你们只有舍命保家国,才不枉披着人皮,才不枉长了鸡巴,才配做我们宋家的兄弟伙。这杯酒,我敬你们!”
  从未受过如此礼遇的两个新国军士兵齐刷刷地站着,激动得满脸通红,在三老爷将烧酒干了之后,也仰脖将酒喝干,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个道:“不把小日本一脚踢出去,我们绝不回川,绝不回来见三老爷!”
  三老爷尽管瘸着腿,却仍然迈着大步,气宇轩昂地离开了宋家大院。
  一个家丁朝三老爷的背影说:“还是三老爷一表人才,又会说话。要是宋家的人都像三老爷一样,也至于让一个婆娘搞得乌烟瘴气的。”
  一个家丁道:“说这些屁话有个球用,还得当心小人告状,丢饭碗事小,挨刀砍脑壳事大。来来来,喝酒,喝酒,喝死了,也不过是该死的鸡儿脚朝天。来来来,踩假水的,找个婆娘像母猪,生个不男不女的胎神像猴儿,死了转世投胎到那河做乌龟王八。来来来,一张口来一杯酒,喝到那河倒流也不回头!”
  过了几天,阿芝才命令人将宋周正松绑。尽管惦记着当兵,但毕竟是个娃娃,也有将大事忘在脑壳后面的时候,便跟几个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厮混,并将一个年龄小的丫鬟衣服剥光,一口咬上了丫鬟红红的乳头,要不是一个有经验的丫鬟用一根针扎了一下宋周正的屁股,让他松了口,那丫鬟的乳头就成了他的一顿美餐了。
  跟丫鬟玩腻了,宋周正便想起了大少爷,却将猪毛贴在大少爷肚皮上的事情忘了,兴冲冲地到了大少爷房间,说,起来,搓麻将,赌钱,干不干?
  大少爷半睁半闭着眼睛,不搭理宋周正。
  宋周正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却以为是臭味,臭味不是死耗子散发出的,就是鸡巴烂了,或者屎屙在床上了,便在屋子里思处翻找,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一个端着茶盘进来的丫鬟不敢声张,却又不敢将茶杯放在大少爷的茶几上,但她最后还是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转身走了出去。丫鬟刚离开,宋周正扔出去的一样东西就砸翻了茶杯,开水溅到了大少爷的脸上。大少爷被脸上的疼痛和肚皮上的疼痛一刺激,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宋周正那时正直起身子来,扭头看见大少爷那样子,大吃一惊,正要说,吔,你站得起来啦?但话还没说出口,大少爷的右脚就踹在他肩膀上,他立即又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再次砸在墙上,嘭地一声落在地上。
  大少爷这一脚,才让年少自负的宋周正意识到自己的身子确实单薄,也承认了三老爷说的:“就你这一把把儿身材,你打得赢哪个?扔你到茅坑里,一只蛆都把你拱翻了,甩你到那河里,一只小虾都把你吞了,扔你到女人堆里,随便哪个一屁股,就把你坐成一块肉板子。”但他仍然不服,对阿芝说:“我要是心不黑,肯定要吃亏。”阿芝不得不承认,道:“你狗日的确实心黑!”
  又过了几天,突然对宋家大院感到厌憎的宋周正又想起当兵的事情,便对阿芝说:“娘,给我点钱!”
  阿芝说:“这么大一个宋家大院,有你耍的,有你闹的,有你喝的,有你胀的,你还不满足?你要钱干什么?”
  宋周正道:“我要当兵!”
  阿芝道:“当你娘个铲铲。”
  宋周正气呼呼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在阿芝的房间到处翻动。业已习惯了儿子这般行为的阿芝起先并不当一回事,但宋周正越来越大的动作和凶残的表情,让这些年来自以为也算是见惯不怪的阿芝感到愕然:“你找什么?”
  宋周正什么也没找到,两手空空地朝外走去,出门时,猛地拉了一下门,不料自己跨门槛时绊了一下,人还没出去,门倒拉了上来,猛砸在他后脑勺上。他回转身,狠狠地踢了几下门,恶声恶气道:“找死!”
  宋周正像一头史前动物一般,缩着脖子,奇长的手臂飞快地舞动着,刚出宋家大院大门,就将几个下人甩在了身后,他们是阿芝叫来捆绑宋周正的。宋周正的目的地是县府,尽管县府的官员对他蛮横地冲进来的行为感到惊诧和愤怒,但因他是为着当兵而来的,便按捺住怒火道:“国军几天前就开拔了,你来迟了。况且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一看就不够当兵的资格,还是先回去吧,等够格了,再来。国家需要年轻人,知道吗?赶走日本人,需要大批年轻人。”
  宋周正大声道:“我都干过我家丫鬟了,早够格了!”
  县府的几个官员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一个官员一本正经地说:“原来是宋家的少爷,不简单,不简单。我们所说的不够格,指的是年龄。不用你告诉我们,你一来到这里,我们就都清楚了,你还是一个刚断奶不久的娃娃嘛。”
  几个官员又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最近才上任的县长令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是跟他们回去吧,先念念书,学点办事,年龄大了,符合征兵的要求了,你再来不迟。不过,你这般小小的年纪,就想为国征战,有志气,不得了,不得了啊,自古英雄出少年嘛!”县长指着宋家那几个下人,对仍不肯离去的宋周正说。
  县长是个矮子,肚子大,脑壳大,嘴巴大,耳朵大,裤裆处的包也大,便让宋周正想起了三角城中学逃亡人员说的话,脑壳一激灵,似乎明白过来了,便大叫道:“你是日本人,你是日本人!”说罢,就要冲上去踢打县长。
  县府的卫兵比宋家大院的下人身手更敏捷,一眨眼的工夫,就将宋周正摁倒在地。
  阿芝原本不想去县府领人,她在三爷的眼里,一生下来,好像就跟官府有仇似的,但矮胖子县长却命令,要是宋家当家人不来领人,就将宋周正当扰乱公务者论处,阿芝无奈,只得亲自到县府领人,暗中差人送去了一些大洋,才将此事摆平。
  宋周正又被捆绑了一段时间,等到再次松绑,叫嚷着当兵的时候,又有一支国军开进了三角城。这次不是来驻扎,更不是到县府来领新兵的,而是用卡车载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气势汹汹地在那河河滩上摆好了阵势,说是要开公审大会。
  任何一个上了一点年纪的三角城人,第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的那个白发苍苍,额上有一道还结着血痂的疤痕的老者,便是宋家二老爷。他们扳着指头数了好多遍,才一致承认,二老爷已经七十好几了。这一算让三角城人都吓着了,爱听戏的便在戏剧里寻找这般年纪还爱打斗的古代英雄,外来的逃亡人员也惊讶天下真有不服老的人,是廉颇,不,比廉颇还廉颇。喜欢看史书的,便想起了佘太君,说,要是二老爷娶了佘太君,两口子到了要死的时候还在舞枪弄棍,那才是天下第一绝配。
  但更令三角城人惊讶的是,在二老爷身边,站着一个白面人,那就是三角城中学的创立者白面校长。二老爷的命运在三角城人看来,自从他走出宋家大院,在三角城建立武馆的那天开始,就有了预兆,那可是恶兆,凶兆,可没想到一个读书人,最终也落到如此下场,即便自诩精明、看穿了世道、啥事都不可能让他们脸红筋涨的三角城人,都瞠目结舌,然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停地摇头。
  宋周正兴奋地喊:“弄死这几个日本人!”
  一个三角城人道:“完了,这小杂种将只要是他没见过的人,长得又矮又胖的人,都当成了日本人。”
  果然,当圆滚滚的县长笑容可掬地跟随在国军长官的屁股后面,出现在那河河滩的时候,宋周正大叫一声:“打死小日本!”便朝县长扑去。
  一个被阿芝安排来管束宋周正的家丁吓得赶紧跟了上去,在国军士兵举枪之前,将宋周正抓住,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拽着不放。
  这么一闹,原本杀气腾腾的那河河滩,在人群的笑声中,变得开阔起来,就连二目阴沉,极度疲惫的二老爷和面带读书人那股傲气却又尴尬神色的白面校长,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身子微微晃动之后,挺直了起来。

  (本卷完 稍后继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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