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三老爷嘴巴大张,眼看嘴角两边的脸皮都要给撕开了。很快,他那只看起来比别人长很多的舌头,在越来越大张的口腔里滑了出来,一会儿向上翘着,顶着牙齿上颚,一会儿翻卷成一个圆筒状,一会儿松开去,舌尖不停地点着,就像在舔什么东西似的,一会儿突然软了,露出长长的一截,贴在下唇和下巴上,露出白色的舌苔,一会儿随着喉咙伸出发出的嘶哑声,舌头又猛地弹了起来,重新卷起来,在眼看就要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掰掉下巴、撕裂脸皮的嘴巴里狂乱地搅拌着、伸缩着、拍打着、卷曲着、翘着。
  那家丁和长工的四只手终于伸进了宋周正的口腔,随即被三老爷脖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让他们感到害怕。其他几个家丁和长工则将宋周正死死抓住三老爷胳膊的手掰开了,两个长工则按住了宋周正拼命蹬踏,企图压住三老爷身子的双腿。那时,年老的三老爷体力业已不支,而宋周正却显得越来越凶悍。
  阿芝对将手伸进宋周正嘴巴的家丁打喊:“掰呀,快掰呀!”
  家丁和长工互相看了一眼,家丁随即怒喝一声:“杀!”长工也跟着喊道:“日!”两人同时发力,慢慢将宋周正鬣狗一般强有力的嘴巴掰开,让三老爷的脖子从他被鲜血浸染的牙齿之间脱离出来。
  阴人郎中及时赶来,保住了三老爷性命。
  阴人郎中对阿芝说:“要是再晚一刻掰开娃娃的嘴巴,三老爷不仅大血管要被咬破,而且喉咙也会被咬断。大血管被咬断,喉咙即使不断,人也必死无疑。要是喉咙被咬断,血管没断 ,多半也得死人,我可没办法把他的喉咙接上,不漏气。三老爷到底还是命硬。”
  阿芝没有说话。她望着被捆绑在床上的儿子,再看看旁边业已恢复神智的大少爷,闷闷地喝着茶。
  没有人敢将此事禀报三爷,阿芝连想都没想过要告诉那个老东西。促使她如此这般的,还有一个原因,阴人郎中无意中说:“娃娃的牙齿好像跟别的娃娃不一样,我仔细看过了,他好像有两只小獠牙,很小很小,眼睛差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估计还是小娃娃的缘故。三老爷命好,运气更好,捡回了一条命。娃娃的劲可是天生的,长大了可不得了。”
  阿芝心里一沉。
  几个家丁因为身在宋家,而没有被人逼着当兵,便得意洋洋地对熟人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宋家吃饭,守碉楼,还拿工钱,说白了,还是要看命。熟人不爽,说,你们命好,还不是一群看家狗。家丁不恼,道,只要不塞炮眼,当炮灰,你们这些下贱的杂种不管说什么,老子们都不计较。三老爷跟宋周正的冲突发生后,他们私下都说:“一个老的,一个小的,竟然还打得起来,这天下之事,不说稀奇,都不好意思活。不过,要是没有我们兄弟伙几个帮忙,不死人才怪。既然喜欢打架,与其缩在我们三角城浪费了本事,不如报名参军,打日本人,要是不死,还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即使死了,也比被自己的孙子辈咬死强。”一个年纪大的长工听罢,说:“这种屁话还是少说为好,要是让三爷和三老爷听到,只需跟招兵的人说一声,你们几个狗日的不想领军饷,都不得行。”那几个家丁才住了口。
  三老爷的婆娘叫来了一帮娘家的年轻人,伙同三老爷茶馆和妓院中的一帮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手脚发痒的伙计,抄了棍棒大刀等物,杀气腾腾,直奔宋家大院,大喊要阿芝滚出来,给个说法。有人立即报告了政府官员,官员预感到事情重大,便找到驻军长官,说刁民闹事,政府人手不够,还得仰仗正规军出手相助。国军长官在三角城周边驻扎多日,对三角城人事还算熟悉,便说,不必管,喝茶,喝茶。政府官员担心闹出人命,不好收拾,请长官务必帮忙。国军长官说,宋家大院里有枪有炮,他们要是连几个拿扁担的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你们几个喝墨水的文人,用毛笔砚盘就能灭了他们。政府官员还不放心,道,话是这么说,可万一呢?国军长官笑呵呵地说,没有万一。县府官员便心搁在了肚子里。
  阿芝站在围墙上,不慌不忙地指挥家丁还击,不出一个时辰,三老爷婆娘娘家和自家茶馆里的伙计们,便丢盔卸甲,跑得无影无踪。
  某天,政府官员宴请驻军长官。酒过三巡之后,县府一个负责征兵的官员说:“看见了吧?宋家就一个一过门就死了男人的婆娘,耸着奶子站在宋家围墙上,就把人打跑了。要是宋家的男人都这么威武,那还得了。宋家历来都是三角城的大户,依我看,就是祸患,要是不及早想办法根除,将是党国的麻烦。”
  县府几个官员都将目光转向了国军长官。
  国军长官却说:“听说不久前,宋家老三的,跟自己的侄儿打了一架,差点被侄子咬死,几个男人费了日婆娘的劲,才将他侄儿嘴巴掰开。真有此事?”
  县长给国军长官的酒杯中重新斟满酒,说:“确有此事!”
  “听说那小娃娃只有十几岁?”国军长官点燃一支烟,将烟雾朝面前几个政府官员喷去,几个官员无人动弹。
  县长说:“据说满过十岁,吃十一岁的饭了。”
  国军长官说:“要是再长两三岁,我说只长两岁,我敢打赌,那老东西肯定被咬断喉咙,连骨头都能咬成渣渣。”
  县长说:“确实,确实。”
  国军长官说:“这小子要是不出意外,跟那个——,宋家老三是开茶馆和妓院的,对吧?”见众县府官员都点了头,便继续道,“跟当妓院老板的老东西的搞好关系,让宋家不再有那么多烂事的人,必是一个让人不敢小觑的人材。”
  县长说:“长官此言极是,但没必要长宋家志气,灭国军威风。在堂堂国军跟前,他们宋家连跟鸡巴毛都不是。”县长一激动,便骂了起来。
  国军长官哈哈大笑,笑得满桌子得碗盏钵钵都在桌子上啵啵啵地跳起舞来,碗盏钵钵中的鸡鸭鱼肉也活灵活现起来,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一只整炖的鸭子从药膳中抬起头来,正要飞起来,无奈翅膀上的毛被褪尽了不说,中翅前的翅膀尖业已被砍断,便嘎嘎嘎地哭了起来,另一只钵钵里的王八从炖得熟烂中醒了过来,脑壳也恢复了原貌,它听见鸭子的声调怪异的哭腔,便骂道:“哭你鸭爹的个屌呀!谁炖了你,就伸出嘴巴去啄,去含呀!你脖子比老子长多了。”鸭子停止哭泣,小眼睛凶狠地蹬着王八,道:“你才吃你爹的屌!你是趴着说话不腰疼,错了,你们王八族有腰吗?脖子长的是鹅,知道吗?是你的鹅娘!”王八道:“老子不管有没有腰,只要一口咬住谁,就绝不松口,即使把我的脖子砍断。”说完,一口朝县长咬去,却咬住了县长的筷子,结果脑袋真的跟身子分了家,也没松口,那筷子一时觉得没劲。鸭子和碗盏钵钵中的其他家禽和兽类嗤笑道:“难怪你只是王八,成不了乌龟,你小子连那肥官的筷子和鸡巴都分不清,活该是万年的王八!”王八脑壳动了动,可怜兮兮地说:“谁把筷子抽出去,我下辈子下龟蛋给他补身子,补得比县长还实在,还胖,每天流一钵钵的油。”鸭子说:“算了吧,还龟蛋,你连身子都丢了,即使你们水族的虾神蟹仙们肯帮你复原,你充其量能下你本来的蛋——”众鸡鸭鱼膳一齐大笑起来,跟国军长官的笑声一样,一齐大叫道:“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脑壳咚地一声掉进钵钵里,药膳们鄙夷地说:“王八脑壳,还不如三角城后山的笋壳,人家是抹了一层,还有一层,抹不完,你是抹了一层,就是光骨头,毫无营养,滚开!”王八脑壳只好滚出钵钵,跟众长官扔在桌子上的骨头混在一起,长声叹息:“世态炎凉呀!”
  国军长官笑够了,才道:“社会上都在骂我们当兵的,说我们都是一群粗野、鲁莽、凶残、龌龊、肮脏、无赖的大兵,将你们文官,这样说吧,就是文人,说成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之人。都这样说,对不?他娘的都这么说,好像真的事这么一回事似的。我承认,包括我在内,我们这些吃军饷,拿枪杆子的,都他娘的一副痞子相,嘴巴臭,脾气暴躁,说话砸搅拌棒,不打架就过不得,除了放枪就是打炮,不文雅,不文明,浑身脏,鸡巴更脏。但文官,哎呀,你们文人,说穿了,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不如我们。瞧瞧县长大人刚才说的话,就是证据。看看,你们不服是不是?你们一个个的脸蛋都变成了生蛋的鸡婆,红了,难受了,是不是?要面子,哈哈,要面子,我知道面子重要,中国人就是靠面子活人的,但死要面子就不对了。看看,你们一个个死要面子的,到头来,哈哈,我可要说实话了,我是吃军饷的,打枪打炮打敌人的,不说实话就得憋死,鸡巴都得捂成香肠。晓得我要说什么?你们都晓得了,我还说个屁呀?我可是看穿了,这死要面子的人,到头来,全都他娘的不要脸,呸!其实,这有啥呢?面子嘛,不就是人才有的玩意儿吗?畜生,你们文人说的动物,虽说比不上人,可他们就没有死要面子和装这些东西。哈哈,跟我们扛枪的人打交道,你得学会粗野,直率,耿直,粗暴,简单,不要装,不要闷骚,哈哈,看看,看看,你们就是一群闷骚,看起来文雅,高雅,其实凶残着呢,平时那斯文相儒雅相不就是装出来的吗?哈哈,但话又得说回来了,这闷骚,装,跟直率,也得看人,看地方,看火候。说白了,我也看宋家不顺,也恨不得一炮将宋家轰他娘个底朝天,老子一看到宋家人不得了的样子,连下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篾片的样子,就想开枪,不开枪也行,两根指头捏死他们。是不是?他们是什么东西,敢在国军长官和县府官员跟前拿腔拿调,还有养武装,敢在自家城墙上建碉堡,不对,是碉楼,不是一座,而是四座,干什么?跟老子作对?他们也就仗着有钱有几杆老子根本就瞧不起的破枪,欺负三角城的人,哼,他们敢欺负老子?但话就只能说道这里了。蒋委员长不是发动过新生活运动吗?不是说我们民国是文明国家吗?这话就说得好,不愧是蒋委员长。所以,你们这些浑身酸臭的文人那点文雅气,还是值几个铜板的。要是按你们的意思,一炮将宋家端了,让他们从此从地球上消失,倒是解了心头之恨,那请问,谁出钱帮你们维持三角城治安?兴许你们说没了宋家,那就靠党国,靠老蒋,靠驻军,但现在老蒋一想起日本人,就焦躁得骂娘希匹,还有心思和钱财划拨给你们?而你们,我们,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抢呀?那是土匪。也不能暗中去偷呀盗呀,那是贼!我们都是正派人士,是拿饷银的,怎能干强盗土匪的事?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要想透,不容易,不然,我们都可以去当委员长,带着三角城的一帮屌人跟只有老子腰杆那么高的小日本打仗?哈哈,打他娘的个铲铲。”
  县府的官员纷纷站起来,举起酒杯,道:“毕竟是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将军,说得真是好极了,当世除了蒋委员长,就数你说得好,说到了实处。真可谓,听将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我们敬将军一杯!”
  被三角城县府的官员封为将军的国军长官威严地咳嗽了一下,清理好了嗓子,才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地站起来,同各位官员一一碰了杯,笑吟吟地仰脖干一饮而尽。
  送走了国军长官,县长冷笑着对几个属下说:“什么将军,八字都还没一撇哪,瞧那粗鲁之人得意的样子,真把自己当薛岳孙立人了。”
  打跑了三老爷婆娘带来的喽啰,宋家大院里的人兴奋得就像是赶跑了日本人似的。阿芝将所有家丁和宋家人集中起来,劈头劈脑地训斥一顿,最后她说道:“每天睡觉的时候,你们都得把眼睛睁着,屙尿的时候,裤子都不许放下去,屙屎的时候,要把屎粑粑当成炮弹,走路的时候,要飞,吃饭的时候,要把每颗米饭当成子弹!要是谁不听话,不将我们宋家的事情当儿戏,我就亲自崩了他!”
  两个曾经被大老爷和阿芝都收拾过的家丁说他们想去当兵,要阿芝结好帐,放他们一马。
  阿芝说:“真的跟日本人干?”
  两个家丁点了点头。
  阿芝说:“我们宋家也就出了你们两个想当兵的,你们的兄弟伙可是家乡情结重,不愿意出去,没什么不对,你们虽说也有点出息,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各有志。好,我答应你们。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们干了对不起宋家和三角城,包括对不起你们爹娘的事情,我可就要替天行道。宋家的家法,你们清楚?”
  两个家丁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去账房结账吧!”
  这时,宋周正出现在阿芝跟前,说:“我也像当兵!”
  “来人!”阿芝喊道。
  大部分家丁都在围墙上站岗,随时准备出击。听到阿芝喊声的,是几个长工和刚招来的短工。他们拿着菜刀、棍棒就冲了出来。
  阿芝道:“谁叫你们杀人的?拿绳子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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