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晚上,中学操场上放映的电影是《定军山》《马路天使》,突然,一颗炮弹,或者说是一颗炸弹落在了放映机上,放映机和清秀的放映员瞬间就成了碎片,另有不少教书先生和学生,以及三角城人死伤。一块连带着布匹的肉块落在白发守门老头那间小屋的门上,那块布就是清秀放映员的衣服,老头认识。老头偷偷将那块肉和布匹埋在学校后面的一处隐蔽地方,上了香,摆了刀头肉和白酒,说了一席话:“年轻人,你白到这地方上来了,屁股都还没坐热,人就没了。唉,也没听你说过是哪里人,我也不想去打听,打听了有什么用,我这把年纪,难道还要把你这块肉和这块布送到你老家去不成?怕是东西没送到,我倒先见阎王也去了。莫怪我,年轻人,你就做你的孤魂野鬼去吧,要是阎王爷也爱看电影,你就放给他看,让他对你好点,不要像你们那伙文化人,阴不阴,阳不阳的,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就没几个实诚的,这书读多了,心思也多了,尽打肚皮官司,何苦哦。你们几个,就你还算实诚人,人也长得巴巴适适的,老头子我还是看得清楚人面人心的。你好生歇息,等我死了,再和你见面,再放电影给我看。”
没有人清楚爆炸是谁干的,但三角城中学的先生和学生,以及那群逃亡而来的知识分子,都笃定是日本人投的炸弹,说日本来近来喜欢上了夜袭。但三角城人却认为是宋家二老爷干的,阴人郎中不久前去后山采药,说看见过二老爷的队伍,装备比以前洋盘多了,还有两门大炮。白面校长在三角城和中学受了气,如今投奔了二老爷,二老爷为他出口气,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但早袭击中活下来的教书先生却矢口否认,说他们的校长不是这种人,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迁怒于整个学校,况且学校还是他创建的,他不可能将它毁灭,再说啦,要是他真的要灭学校,一发炮弹怎么够?十发炮弹都不一定摆平中学。
也有人说,驻军据说不久后就要出川,开赴前线,出发前搞军事演习,打炮也是演习之一,说不定就是他们在演习时,已发炮弹打歪了,落到了中学。但立即就有人反驳说,你是欺负我们没见过正规军和军事演习吗?哪有在夜晚搞军事演习的?那些人却道,报纸上不是说,国军跟共产党合作,在正规战阵地战的基础上,学习他们的游击战吗?游击战最拿手的就是夜战,驻军晚上军事演习,肯定就是演练新战法,熟悉游击战法。反驳者道,你是蒋委员长派到三角城来干大事的新官?不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支起你耳朵听好了,国军只打阵地战,运动战,不会将游击战当一回事的,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告你到蒋委员长哪儿去,安一个通敌罪在你脑壳上。那些人道,什么事情到了你们这种爱告状的小人嘴巴里,都得遭殃,好好,我们不说了,龙门阵也不摆了,大家都专专心心打日本人去,打赢了,吃回锅肉,打不赢,吃狗屎。说罢,几个人扬长而去。
“唉,没电影看了,日本人又不晓得何时才滚出去。三角城这种史前才有的地方,也只有在战争年月才有人来。日子可咋过哟?”一个外地人看完半个月前的一张报纸,坐在中学围墙下面的一块石头上,倍感无聊,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旁边还有几个正在写话剧剧本的人,他们都是先后从外地来的艺人,据说都是在高校任职的教书先生。其中一个戴着深度眼镜的中年男子说:“我看哪,那发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放映机上,怪事呢。先说清楚,我可不是在这里宣扬封建迷信,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放电影那小子招人喜欢,人也不错,是技术骨干嘛,大家都看得见的。可他就有一个毛病,爱发宏论,简直就是一个文艺评批家,社会评论家,战略理论家,我不止一次听到他措辞辛辣地说蒋委员长的坏话,还联系历史,大肆污蔑我泱泱中华悠久的文明。这人哪,要是没有自知之明,再管不好自己的嘴巴,那可是要惹事的。嗯,怎么说呢?那炮弹就是长了眼睛的,不是吗?大家说,难道不是吗?他整天替那个不要脸,有辱斯文的校长说话,什么意思嘛?”
没有人搭理他,看报纸的那人将报纸折成一小方块,当成扇子,不停地扇着,不时看几个写剧本的人,心想,莫非那放电影的死鬼说的话,伤到了这帮表演艺术家,才招致他们的反感,即使死了,他们也不放过?一这么想,就感到无聊,哈欠更是连着打,下巴都差点被打掉,便起身回去睡觉去了。
人们很快就将中学挨炮弹的事情忘记,中学也照旧上课。但阴人郎中却坚信是宋家二老爷干的事,为了让人们相信他的话,他利用采药的时机,在后山寻找二老爷。但这次他连二老爷队伍的气味都没闻到,前次见到二老爷的喽啰们拉大炮的峡谷,也是空空如也。他朝后山深处去寻找,除了一些破旧的衣服,鞋子,散发着脚臭的袜子,生了锈的盆子洗漱缸之外,他只看到一支断成两截的步枪,而人去不知去向。他不甘心,在后山过了一夜,心想他婆娘也不会担心他会被虎狼给吃了,她巴不得这段时间一个人在家,她只要听到他说起宋家或中学的事情,就全身起疙瘩,天气热时,还满额头长痱子,即便如此,他只要一说起宋家和中学的事,就停不下来。。第二天,他从迷雾中醒来时,便感到气短,在一处山洞里转悠了一圈之后,就背着采得的半背篼草药,出了后山。
在三角城郊外不远的一座村子外面,阴人郎中被几个年轻人拦住,说村里出了事,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做点法事。他说他婆娘在家里等着,他已经是两天一夜不在家中了。一个年轻人说,我当是你婆娘生了头豹子,要吃你呢,原来是这鸡巴事,你留下,我马上去给你婆娘报信,让她安生等你,等你回去了,再给你屙一头牛下来。说罢,飞一般地跑了。
阴人郎中无奈,只好进了村子。原来村子里有一双胞胎兄弟,因为家里穷,当家的出不起多的钱给兄弟俩娶婆娘,就只好娶一个,兄弟俩共用共享。好在是双胞胎,想的做的,都一样,加之两人体谅爹娘,也就没二话了。但婆娘娶回来一年多了,无论兄弟俩如何卖力,前夜是哥哥上床,这夜是弟弟上床,轮番上阵,都没有屙出半男半女来。幸亏那女子长得敦笃,结实,肚皮厚,下面耐干,才没垮下去,虽说让双胞胎兄弟给累坏了,但她恼火自己肚子凸不出来。一家人当然将罪责摁在女人身上,骂了,打了,女人还是不行,他们也却找不到法子,经人提醒,只好用了老法子,请阳人。
在管家翁秀才进入宋家,当了宋家大管家之后,还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做阳人,很快,就因年纪大,体力差,经不住折腾而歇了业。虽说又有一个因寺庙香火中断而还俗的僧人做了阳人,却因跟日本开战后,外地人大量涌入三角城,三角城周边的庙宇香火重燃,那僧人便又剃度,重新进了寺庙,一时间,三角城就只剩下阴人郎中一个在阴阳两界走动,三角城其余人中,就没人再做阳人了。但最近却传来风声,说在宋家失宠的翁秀才虽说还在宋家干管家,却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要离开宋家,重操写字和阳人的事业。双胞胎兄弟俩便借了钱,买了酒肉,将翁秀才请了来,好生招待,让他做了阳人。但在翁秀才与那壮实女人行房事的时候,眼前的女人突然变成了阿芝,好久没骑在女人肚皮上的翁秀才不仅血冲脑顶,搞得他恍兮惚兮,神智模糊,乃至在高潮前怒气顿生,便恶从胆边生,不仅用尽全身力气狠敢女人,还不停地用巴掌拳头击打女人,女人开始还能忍住,以为他是因为喜欢她,奈何不了她,兴奋得使了手段而已。但很快,女人就吃不消了,拼命叫唤,无奈翁秀才将平日在阿芝跟前受的气全洒在了女人身上,力气比往常大了许多,等他射完那棍子里的腥臭之物,一脚踏在女人脸上时,女人已经昏死过去。当然,清醒过来的翁秀才可是精灵人,他一边擦拭肚皮上的汗污,一边对双胞胎兄弟说,你们的婆娘是因为太过兴奋而短暂昏迷,不会出事的,出事了我担待。双胞胎兄弟是乡下人,老实巴交,也就信了他的话。按照程序,应该是做阳人最为难过,但也体现阳人价值的一个环节,即捆绑起来,让女人的男人用皮鞭或棍子抽打,虽说也是真打,通常情况下打几下就可以了,但很多阳人为了饭碗,还是不顾身子,任凭那些口头上说希望阳人给他们生娃娃带来好运,却没有一个愿意看到阳人将他的那棍子插进自己婆娘的身子里的男子随便抽打。那些男人刚下手时还很轻,但打了几下后,阳人干他们婆娘的情形就来越清晰,一股怒火腾地一声蹿到了脑壳,下手就越重。翁秀才原本即使挨了下了真手的双胞胎兄弟的打,也不至于受重伤,问题就出在,当他被剥光衣裤,只剩下一条内裤,被绑在一根树上,即将挨打时,双胞胎兄弟的婆娘醒了。只见那女人疯了的母狗一般冲上来,一眨眼的工夫,翁秀才的脸上,脖子上,胸上,肚皮上,腿上,都是血道道。双胞胎兄弟赶忙将她拉开,吼道,不要坏了大事。女人便将翁秀才半个时辰前的举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双胞胎兄弟气得嗷嗷大叫,一个人拿鞭子,一个人拿棍子,劈头劈脑地朝翁秀才抽去,任凭翁秀才任何惨叫,求饶,他们都不住手。听到惨叫声,双胞胎兄弟的爹娘预感到事情不妙,慌忙过来看究竟,一看,两口子都软瘫在地,连声喊:“你两个狗日的,还不停手,还不停手,要出人命,要出人命啊!”老女人大哭,嗓子里像塞了棉絮,发出呼呼的声响。双胞胎兄弟仍然不住手,边打边骂,还朝翁秀才下面吐口痰。几个堂兄闻讯而来,合力将两个发狂的男人手中的皮鞭和木棍躲下。再看翁秀才,嘴里只有进的气,出的气快续不上来了。几个堂兄将双胞胎兄弟反锁在屋子里,一边安慰两个吓慌了神的老人,一边商量该怎么办。恰在这时,有人说阴人郎中来了,双胞胎兄弟的几个堂弟才在村口拦住了他。
阴人郎中一见到管家翁秀才,下巴就差点掉在地上。尽管他跟阿芝的关系已经不同于往日,阿芝更是表现出颐指气使,拿他不上眼的架势,但在阴人郎中看来,事情还没到阿芝要赶走管家翁秀才,翁秀才也远没到重操旧业的地步。他并没有仔细看浑身血肉模糊的翁秀才,就知道他死了。
“让兄弟俩和他们的婆娘出来吧!”阴人郎中坐在一根四条腿,但又两条腿稍短的凳子上,尽量让身子平衡。
双胞胎兄弟俩来到阴人郎中跟前,闷声不响,不打招呼,也不赶他走,木棍一样站在他跟前。他闻到男人长时间不洗澡的那股浓烈刺鼻的汗臭,当即就忍不住嘴里的口水泛滥,啪啪啪地吐了好几口。
双胞胎兄弟的婆娘一出现,阴人郎中就断然而然地说:“问题出在你们两兄弟的鸡巴上,她好好的,啥事也没有。”
双胞胎兄弟中的弟弟猛地跺了一脚,要扑上去打阴人郎中。两个堂兄弟冲上来,夹住了他的双臂。双胞胎哥哥道:“他是郎中,我们只有听他的。”
阴人郎中眼见双胞胎兄弟家徒四壁的情形,便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我带你们兄弟俩去阴间,就不收你们的钱了,你们日后有没有娃娃屙出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顿了顿,看了看兄弟俩,原本要让他们离他远点的,但他忍住了,接连吐了几口唾沫后,道,“你们商量一下,我带谁去见阎王爷呢?”
兄弟俩面面相觑。
阴人郎中和双胞胎兄弟的几个堂兄弟都看出来了,兄弟俩怕了,谁都在希望对方站出来,说自己跟阴人去阴间。
双胞胎兄弟的爹娘又嚎哭起来。
阴人郎中让几个年轻人将两个老人搀到屋里,然后对兄弟俩说:“谁去?”
双胞胎兄弟脸色乌青,两眼杀气。
阴人郎中说:“要么都去,要么选一个。这样吧,抓阄,如何?”
双胞胎兄弟俩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结果是弟弟抽中了。
弟弟恶狠狠地瞪着阴人郎中,又瞪了眼当哥哥的,分明不打算跟阴人郎中走。
突然,双胞胎兄弟的婆娘走了过来,说:“留着他们伺候爹娘吧,他们对两个老人还是算尽心的。我去,生娃娃是我们女人的事。”
阴人郎中想了想,觉得可行,便说:“跟我去阴间,也不一定是去死。今天带的是翁秀才,他死了,得在阎王爷那儿先找个地方安身,回来再找地方埋了,这就叫阴阳两清。还要带一个活人,不是为了生娃娃,是要跟阎王爷讲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阎王爷也好定夺。好,既然是女中豪杰,我阴人生平第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好事啊。就这么定了!”
当阴人郎中带着双胞胎兄弟两的婆娘和翁秀才的魂从阴间回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几颗炸弹落在三角城中和那河河滩上,阴人郎中便暂时没回家。他让双胞胎兄弟的一个机灵的堂兄去宋家报信,要阿芝带人来领管家翁秀才的尸体,再让另一个堂弟到他家中,给他婆娘报平安。双胞胎兄弟缓过神来后,一定要借邻居的一只鸡,宰了招待阴人郎中。阴人郎中说,你们这好心,还是留着孝敬两个老人吧,我虽说是阆中,替人看病抓药,是要收钱的,但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算了,这事就这样了。双胞胎兄弟的娘便打了两只荷包蛋,阴人郎中吃得津津有味,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老嫩刚好合适。临走时,他说,他那儿有几副好药材,煎水喝了,对男人房事和生娃娃有好处,等会儿跟我一起去拿。话音刚落,双胞胎兄弟一家老少都齐刷刷地给阴人郎中跪下了。阴人郎中叹了口气,却也领受了。
阿芝使派的一个长工和一个家丁领走了管家翁秀才的尸体,但并没运到宋家,而是在那河下游的一个隐秘的山洼里草草埋了,连一块木头做的牌子也没立。那里离宋家二老爷种植罂粟的山沟不远。回头那长工对家丁说,你是拿枪的,我是拿勺子铲子伺候人的,你说说,要是有人要陷害我们,该哪个遭殃?那家丁说,老子今天没带枪,不然打穿你杂种的脑壳。长工说,你凶,我比不过你,你还是打日本人去吧。回到宋家,家丁对阿芝说,管家的身子被打得稀烂,太惨了。他颈干断了,皮肉却连着,脑壳就掉在肩膀上。肋巴骨全断了,好像被大象踩了几脚似的,胸膛都瘪成了一个坑。肚皮也破了,不过还好,就流了一截肠子出来,那截肠子一端是白的,另一端是绿的。鸡巴被打成了糨糊,跟毛连在一起,我差点没看出来,不过,两只卵子却好好的,挂在毛下面,还发亮。腿也断了,一看就被人用棍子给打断的,骨髓从小腿骨流出来,把脚糊满了。阿芝说,怎么这么多话?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丁一走,阿芝又叫来跟长工一起去的长工,长工说的跟家丁说的一样,便相信了。长工走后,阿芝对一个丫鬟说,管家在本地还有亲人吗?那丫鬟说,没有,哦,也不清楚,不过,他从没说过他在本地有亲人。熟人呢?阿芝问。丫鬟说,我也不知道。阿芝懒洋洋地坐在一把藤椅里,说,泡一杯砖茶,要浓。
阴人郎中回到家中,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做法事,还没见到阎王爷,日本人就来扔炸弹,那我就不做了,看看日本人还来不来劲?”
她婆娘讥讽道:“你以为你是老天爷,要谁不准这样那样,别人就乖乖听你的。”
话刚说完,天上又有两架日本飞机飞过,投了几颗炸弹,却全落在三角城和后山之间的坡地上。
阴人郎中骂道:“你就是一个头发短,见识也短的烂婆娘,一口一个灾。你闭上嘴巴不开腔,没人说你嘴巴臭。日本人就是听你的话呢,你当初怎么不嫁给日本人!”
他婆娘哼哼道:“你以为老娘不敢?哼,要是嫁给了日本人,老娘第一个带他们来灭了你和宋家。日本人不是东西,你们更不是。”
一句话让阴人郎中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奇哉怪哉,日本人投了那么多的炸弹,却没有一颗落在宋家,难道日本人跟宋家是亲戚?”
他婆娘气咻咻地站起来,朝卧室走去,临进门之前,她道:“就爱说打脑壳的话,这种话说出去,宋家就该挨刀砍脑壳,诛灭十族。你是跟他们不是亲戚,胜似亲戚,也要跟着挨刀子。你简直白活了几十岁。”
阴人郎中软绵绵地坐在药柜前,道:“宋家的亲戚,呸!我是你妈的亲戚,才娶了你这个鬼婆娘,还想嫁给日本人,妄想来杀我,难怪外人一到我们三角城,口口声声说的骂的,都是日本鬼子,真可谓实至名归呀!”
(本卷完 稍后继续)
第二十一卷
新任三角城县府的县长因为贪污盐场货款和将大批抗战物资私自投入黑市而被枪毙。这让阿芝大喜过望,三老爷也兴冲冲地回宋家大院来贺喜,叔侄俩一同去见了三爷,三爷自然也是非常高兴,说这种昧天良的事情,也敢干,就该五马分尸。三老爷说,确实太便宜他了,就一颗子弹,就是眨一下眼睛的事,连疼痛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人就死了。他还说,奇怪的是,上午在河滩上枪毙了县长之后,那个从省上来的法官就被人打死在河滩的坎上,我看,不可能查出是谁干的。阿芝说,这事确实怪,好多年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刚开完公审大会,把犯人枪毙,法官和新上任的官爷还没走出去多远,就被人打了黑枪,也是在河滩的坎上。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风从那河上吹进三角城,飘进了宋家大院,除了三爷,每个人都闻到了。
三爷眼皮一翻,说:“你们抽鼻子干什么?鼻子烂了?”
三爷是单眼皮,眼睫毛长,眼珠鼓突,一翻眼,就是一股冷煞之气,使人不寒而栗,即便是宋家四兄弟,从小到大,都还不完全适应那两道冲破单眼皮的尖锥锥的冷光。
三老爷说:“爹,你没闻到血气?这可是那个刚刚死了县长的血气,浓得很。我亲眼看到的,血流了一河滩,我刚闻到的时候,胃里就不舒服。我就说嘛,毕竟是当官的,肚皮大,肥肉多,骨头软,血水更多,比一般人可是多多了,我看就是流不完,要不是见不惯死人的样子,我真想看看县长的血多,还是那河的水多。不过,奇怪的是,那些血都是黑的。”
业已缩成一个比婴儿大一点的三爷突然来了劲,他闻不到死人的血腥气,却将三老爷的话听得真真切切,便道:“你都是快置办棺材的人了,还说这种青屁股娃娃说的话,说出去让外人瞧不起,说回来呢,我们宋家先人说不准还要死一回,他们可都是给你气死的。”
阿芝说:“爷爷,三爹就是开个玩笑,随便说的,你倒教训起人来了,昨天今天你都还没吃过东西,哪来的力气?”回头对三老爷说,“三爹,你劝劝爷爷,他这段时间老是喊没有胃口,嘴苦,口寡,郎中都开了最好的草药,煎了水给他喝了,可他还是不吃东西。我看就是爷爷耍性子,跟我们晚辈使气。爷爷威武一辈子,年纪大了,却小气了。”
三爷婴儿一般的形体扭动了一下,身上苍老发黄的皮肤却没有动一下,只有嘴角的肌肉还灵活,随时扯动着,嘴巴张开或闭上,都显得毫不吃力,但没有一个宋家人能忍受他那两只獠牙给他们造成的刺激,十几年来,都是这样。
三爷突然说:“政府应该征兵啦!”
三老爷说:“爹,征兵不征兵,是政府的事,是大事,我们管不了,就别操心了,操了心,也是白费劲。我看日本人也就是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就是他娘的一根葱,不经打,不经整,我们肯定能赢。”
三爷嗫嚅一阵,才说出话来,但三老爷和阿芝废了很大的劲才听明白:“你们不管,我管,管事,是老子的本分。老子年轻时候,三角城的男女老少,哪个敢在我面前出粗气?在官府眼中,我也是一个说得起话的人。现在我老了,你们就嫌弃我了,不忠不孝的东西。唉,没见过日本人是真,但我跟你阴人那狗东西熟,也就见过鬼,鬼我们都不怕,还怕日本人?要是日本人凶,就抓紧征兵,跟他们大战三十个回合,枪挑日本委员长,砍下脑壳,挂在我们宋家的城楼上,展示三天。”
三老爷大声说:“是日本天皇,不是委员长,委员长是蒋介石。现在打仗,是用枪炮,不用刀剑,你怎么三十个回合都说起来了?糊涂了,真糊涂了。”
阿芝假装吃吃吃地笑,其实她早被三爷屋子里浓烈的臭味和三爷的獠牙搞得心烦意乱。
三老爷大怒:“放你娘的屁!老子脑壳清醒得很,你们几个狗日的脑花全都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一根头发。”突然目光冰冷凶残地看着阿芝,“你笑什么?啊,你笑什么?你娘从棺材里爬出来,到日本人那里去了?”
阿芝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起身便出去了。
三老爷道:“爹,你怎么骂,怎么打我们四弟兄,都没问题,可她是你孙媳妇,是妇人,你怎么跟教训男娃娃一样教训她?”
三爷婴儿一般半团缩着的身子伸直了,随之又侧过身,身子卷曲起来,成为一个半圆,膝盖几乎就要撞到下巴了。他突然变得吃力起来,却还是道:“政府该征兵了,是时候啦,再不征兵,都像我一样,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打个球的日本人。”
三老爷无奈,只好离开了三爷的房间。
大老爷的房间里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正打算离开的三老爷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尽管他是个瘸子,但长时间的买卖和奔波,走起路来,不仅稳当,速度也不慢。
是大老爷的大少爷跟阿芝的娃娃宋周正在争吵。
果然如三爷所说,政府开始在三角城及其周边一带征兵,组成新的川军,以接替在前线打得筋疲力尽、死伤无数的老川军。大少爷恨自己不能行走,只能坐起来,当不了兵,便叫来宋周正,要他代替自己去当兵,杀几个日本人,还要给他弄一个日本钢盔帽和战刀回来,最好搞一挺日本机关枪,一梭子就能绞死几个人,哒哒哒,突突突。三角城人将机关枪打死人人称为绞死,说那一梭子子弹一发射出去,就是一根根绳子,把日本人一个个绞死,所有死人都在劫难逃。
三老爷不得不惊叹,爹果真说准了,政府确实在征兵。这人越活越老越精是真,但越老越妖越神,也不假。
宋周正见三老爷进来,也不打招呼,起身就朝外走,但没走几步,突然对三老爷瘸了的腿脚感起了兴趣,便又折返回来,上上下下,毫不顾忌地打量了一番三老爷,最后将目光盯在三老爷的腿脚上,说:“我看不顺眼的,才该参军打日本人。三老爷的拐子腿,我就看不顺眼,一开始就恨,现在越看着不舒服。反正三老爷已经是废人,没啥用了,参军打日本人正合适,打得赢,是赚的,打不赢,也不亏,废人嘛,就看运气了。”
大少爷还没回过神来,三老爷瘸了的那条腿就扫了出去,像一根粗大的铁棍,踢在宋周正的屁股上,宋周正猝不及防,身子横空摔了出去,嘭地一声落在大少爷的床上,将他撞翻,宋周正第二次被摔了出去,脑壳重重地磕在了墙壁上,震得门窗啪啪作响。
“你这个没老没少的东西,胆敢在老子跟前耍横,老子今天就把你办了!”三老爷脸色因为愤怒而变成了猪肝色,但朝向门的那半边脸因为屋外太阳光的反光的缘故,变得亮堂起来,在别人看来,就跟要烧起来似的。
“你这个杂种!你晓得哪里来的?你知道吗?”三老爷咆哮道。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猛,便立即改口道,“养子不教父之过,今天我就替你你狗日的爹教训教训你这个没有家教的东西!”
宋周正还躺在大少爷的床上,好像吓着了,或者被刚才那一磕而搞迷糊了。
大少爷接过三老爷的话茬,道:“三爹,周正的爹是哪个呀?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不知道,问他娘,他娘每次都说不该问的,就把嘴巴闭好。三爹,看样子你是晓得的,反正这里没有外人,你说了,也没有人说出去。”
突然,宋周正从床上跳起来,一条无声无息的野猫似的,划过突然又昏暗的空气,将空气撞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朝三爷的脖子咬去。
三老爷和大少爷在那一瞬间看到的,都是张大了嘴巴的宋周正,像史前猛禽一般,以一种极为迅猛和怪异的姿势和神色,从床上跳了起来。当宋周正的身子横在空中时,三老爷好像看到宋周正的嘴里长着两只尖利无比的獠牙,比三爷的要短,却很白,也更尖。最后,这只史前猛禽就扑到自己身上。
阿芝和几个下人进来的时候,宋周正和三老爷扭着一团,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吓傻了的大少爷双手在裤裆里死死抓住自己那根莫名其妙地变得极为坚硬灼热的玩意儿,嘴角流出了口水,用几岁而不是接近四十岁的人的神色,望着地板上岁数相差极大的两个人搏斗,惊吓得瑟瑟发抖。
三老爷嘴巴大张,眼看嘴角两边的脸皮都要给撕开了。很快,他那只看起来比别人长很多的舌头,在越来越大张的口腔里滑了出来,一会儿向上翘着,顶着牙齿上颚,一会儿翻卷成一个圆筒状,一会儿松开去,舌尖不停地点着,就像在舔什么东西似的,一会儿突然软了,露出长长的一截,贴在下唇和下巴上,露出白色的舌苔,一会儿随着喉咙伸出发出的嘶哑声,舌头又猛地弹了起来,重新卷起来,在眼看就要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掰掉下巴、撕裂脸皮的嘴巴里狂乱地搅拌着、伸缩着、拍打着、卷曲着、翘着。
下人们在阿芝变调的吼叫中扑上去,抓胳膊的抓胳膊,拽腿的拽腿,扯衣服的扯衣服,掰身子的掰身子,像要抠住宋周正嘴巴的是一个家丁,但他迟了一步,宋周正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三老爷的脖子,先是血液喷射出来,再就是喉管被咬住时,肌肉发出的裂帛一般的声音。
宋家人都清楚,三老爷跟阿芝没有大的过节,却与她的儿子互相憎恨。如今,地板上的情形,印证了这点。隔了一代的两个人,为他们第一次照面就结下的怨恨,开始了决战。
三老爷情急之中,用膝盖狠狠地顶撞宋周正的身子,宋周正的小肚子几次被撞,他忍住了,胸口也被撞,他几乎岔气,但仍然忍住了,有一次他鸡巴被撞击,他感到下身几乎都不属于自己了,但仍然忍住了,潜意识里,他就是要咬断这个老瘸子的脖子,喝他的血。
宋周正刚过十岁的身体,却有着二十多岁的人的硬度,下颌的咬力,在愤怒、疼痛、羞辱之中,变得非常大,虽说三老爷已经年老,但按常理,对付一个鸡巴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一切似乎都违背了常规常理,连修炼得处乱不惊的阿芝,一时间都乱了方寸。
丫鬟们撒手了,她们手忙脚乱和心惊胆战的样子,其实是在添乱。
一个长工协同先前那家丁,力图掰开死死地咬着三老爷脖子的宋周正的牙齿,但他们一时间毫无作为,惊叹这个小娃娃竟然有这把力气,简直就是天生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