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呼啦啦地跟了进来,跟在男人后面的是一群丫鬟,她们见到屋子里的情形,吓得锐声尖叫,抽身便跑,互相碰撞着,一脚磕在门槛上,双手一扑,便摔倒在地,滚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还滚了几滚,滚不动了,才爬起来,跑的跑,躲的躲,不跑不躲的,一旦见了他人,都大声说,大太太死了,大太太死了。
一副完整、散发着灰白光泽的骨骼挂在屋梁上,而那段白色的绸缎则看起来新崭崭的,好像不久前才从商贩那里购得,刚刚用上,让人隐约闻到丝绸特有的味道。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上面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灰尘上残留着老鼠、壁虎、蛇和虫子爬过的印记,唯独这具白森森的尸骨干干净净,光洁如新。所有的物什都露出破败、龟裂、脱落和散乱的样子来,但整个尸骨即便在省城最严苛的外科医生看来,不仅完好无损,而且每根骨头之间,看不出胶状物,却严丝无缝,牢固无比地连接着,即使力气再大的武林中人,也无法将其任何一处关节掰开,让其断裂。
外门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那是从那河上来的。
人们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声响,又吓了一跳,便在屋子里寻找声音的来源,折腾半天,才意识到是尸骨发出的。场景是如此的安静,让人不寒而栗,手脚僵硬,头皮发麻,但每个人脑壳里都在极力搜寻着记忆,想看看是在何时何地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鹰笛?骨笛?洞箫?陶笛?穿堂风?后山峡谷某山洞的风?树林里的野树屙的阴风?鬼哭狼嚎?他们记忆中的声音都与这声音相去甚远,便面面相觑,想从其他人眼中或口中获得答案。这时,一直站在人群最后的宋周正,对一个拿枪的家丁说:“那是玉玲珑的声音!”
那家丁没有听到过玉玲珑发出的声音,便问了一声,不料宋周正却厉声喝道:“闭嘴!”
宋周正的声音并不大,却如惊雷一般,让屋子里的人感到天灵盖被谁用铁锤重重地一击似的,那疼痛一直延伸到鼻腔,然后蔓延到全身,最后,竟然让脚后跟也疼痛不已。同时,宋周正的声音重重地撞击着用一截绸缎悬吊着的大太太的骨骸,骨骸便慢慢转动起来,酷似玉玲珑的声音就更响了。
美妙动听的声音是从骸骨的盆腔里发出的。
当大太太越来越白的骨骼正对众人的时候,阿芝听出了门道,便朝空荡荡的腹腔和盆腔看去。她当时想,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一定要好生看看,这些声音到底是从死人的嘴巴里发出的,还是从屁股后面发出的,但屁股显然是个不雅的地方,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嘴巴也没有办法发音,绸缎勒住了喉咙,连张开都不可能了,怎能发声呢?因此,她认定只有肚子里有这样的声音。作为一个女人,在恐惧慢慢消失之后,思路比男人还清晰,很快便意识到那些声音非同一般,而且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即使在肌肉完全腐烂消失,只剩下骨头架子的时候,她们单靠直觉,就能发现别人不能发现的东西。不过,宋周正似乎也有这个本事,他对那声音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声音的出处,但他比阿芝更早地将目光投放到声音的来源地,骸骨的盆腔位置。
骨架又转动起来,转了一圈后,在正对众人时,又突然停止了。玉玲珑一般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了。
白花花的骨头将阴暗的屋子映照得无比亮堂,大太太生前的情景透过这些光亮,将巴掌厚的灰尘一一拂去,露了出来。
就在这时,阿芝听到了婴儿的声音,像哭泣,又像吃了奶后满足的嗷嗷声,也像被人挑逗时抓住脚丫子的嬉笑声。她一惊,便转动着脑壳寻找着婴儿声音的来源,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未孕先生,或者一个擅长偷野汉子的丫鬟经受不足大太太骨头的惊吓,就地屙出了一个娃娃。众人也在搜寻婴儿声音的出处,一个年轻的长工甚至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脐眼,因为他以为娃娃是从人的肚脐眼里生出来的,另外几个长工和家丁则吞着口水,却不敢吐在地上,其中一个家丁吞口水时呛着了,却也不敢发声,憋得两眼翻白,倒在地上,也没有人看他一眼。宋周正则摸着他裤裆里的东西,却想着一个丫鬟的屁股,他曾对大少爷说:“人就是从屁眼里屙出来的!”大少爷说:“那是你,不是我,你是屎,我是你叔叔。”
终于,阿芝听出了婴儿声音是来自于大太太的骷髅。
婴儿微笑的圆脸拉长了,在还未散尽的硝烟中,咆哮道:“滚,滚远点,永生永世不得再进来!”说完,他身体四周腾起一团金光,随即慢慢收拢,他便变成了一具骷髅,拇指一般大小,端坐在盆腔里,成为大太太骨头的一部分。就在这时,一股黑色如墨的阴风从大太太使用了多年的木鱼嘴巴里喷出,迅速灌满了屋子,在接近房门的时候,突然变成一只面目狰狞的麒麟,威风凛凛地看了看宋家大院,然后轻轻一吹气,大太太的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永远地关上了,任凭宋家下人如何用力,用何种工具鼓捣,用枪炮打、轰,都打不开,甚至连门都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坏。
三老爷出现在阿芝面前,道:“怎么两个月没见你们从大娘的房里出来?你们在里面干什么?也敲打木鱼念佛吃斋,还得罪了东海龙王爷,派麒麟来收拾你们?”
宋周正走过来,对三老爷说:“这是秘密,你不该知道。”
三老爷道:“什么秘密?”
宋周正阴冷地说:“你是瘸子,走不了正道,就不能得到这个秘密。”
三老爷大怒,一瘸一拐地要上去追打宋周正。
阿芝说:“三爹,他还是青屁股娃娃,不会说话,不懂事,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大奶奶死了,什么时候死的,谁都不知道。这原本是你们宋家的男人关心的,可你们倒好,死的死,跑的跑,不跑的,也不孝。唉,算了,既然你说麒麟都来了,那我们就不要管了,管也管不了,也招惹不起。大奶奶就那样了,葬礼就不必办了,爷爷那边我去说。”
三老爷一巴掌拍在阿芝脸上。
阿芝面不改色,道:“打得好,打得好!三爹你这一巴掌算是把我打醒了,作为晚辈,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以后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不要怪我这个晚辈不给你面子。”
三老爷轻蔑地笑了几声,转身朝三爷的屋子走去。
到了第二天,三老爷才从一个家丁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他自然吃惊不小,跑到大太太的屋子外面,想要进去,却怎么也打不开门,下人们用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三老爷这才罢手,却对大太太房中三年,外面却只有一年的说法将信将疑。
一个长工说:“三老爷,你也是亲自见到的,这事可是千真万确。大家都晓得我们跟二大奶奶进大奶奶房间的时候是四月,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可我们在里面也就呆了两三个时辰而已。我们被麒麟轰出来的时候,你也在场。”
三老爷说:“竟然有这等怪事。”
三老爷去见三爷。明眼人看出了三老爷跟平时有些许的不同,只见他两鬓上缠了很多蜘蛛网,散乱地飘着,不飘时便垂在耳朵边。下人们开始还以为是三老爷长了白头发,便惊讶得张大了嘴,合不拢,合拢了,又马上张开来,因为躺在床上十多年的瘫子三爷却刚长了满头青丝,闪着光泽,跟三老爷两鬓的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下人们有所不知的是,宋家人的头发一天不洗,就是油腻腻的,手一抹,就满手掌的油腻,四老爷还活着的时候,就从书本上得知这种头发是油性的,得经常洗,否则掉得快。宋家人这才明白宋家男人一过四十,脑壳的前半截不仅不长稻子棉花麦子,连青草都不长,光溜溜的一片的原因,仔细看去,宋家四十以上的男人的前半截脑壳,就跟老县城对面那座几十年前有一次泥石流洗刷过的山一样,旁边林木苍翠,唯独那面坡一直不长东西,尽管被人夸赞为聪明绝顶,但四老爷却觉得难看,尤其是大老爷的脑壳,前半截就跟用刀子削过似的,坡度比其他三个弟兄的都小,只有三爷和三老爷的额头掉头发恰到好处,说他们聪明绝顶,没有人不同意,但总有人觉得不舒服,便拿这种发型发火或讥讽。再说三爷的头发,在几年前曾经一度白得耀眼,虽说不难看,且有鹤发童颜的神采,三爷本身对头发的颜色并不在意,但一进三爷房间的人,包括见过阴阳两界境况的阴人郎中,都觉得光线增加得太厉害,眼睛受不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发涩,睁不开,只得使劲眨巴着,但越眨越涩,困意便上来了。细心的丫鬟便将窗户关掉一半,门虚掩着,借以减弱屋子里的光线强度。但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门窗关得越多,三爷的白头发便散发出更强的光来,屋子更亮,眼睛更难张开。三爷倒是喜欢闭目养神,来了人,只管说话,不说睁眼,连手势都少了。问题接着又来了,那就是三爷的獠牙。一旦那两只被下人戏谑为宋家大院镇院之宝的獠牙更是如两根充了电的电锥子,只是这两只锥子不是金属做的,也不是从三爷的肉里长出来的,而是烤瓷做的,刚刚稍微适应了一些屋内光线的来人,立刻又被三爷的獠牙闪射出的光给刺激得两眼流泪,因为那是两束光度极强的聚光,比后来逃亡到三角城的外来读书人所说的激光还厉害。好在流泪可以减轻眼睛的干涩,让人好受一些,但当三爷将嘴巴闭上,獠牙消失,屋子里又是先前那番虽说没有热度,却因为光度太强致使人心慌烦躁的光景,加之人的体温增加的缘故,来人便觉得那不是光,而是火。三爷接受了女人和阴人郎中的建议,用何首乌炖汤,每日喝两次,每次半碗,一年过去,头发虽说没有变黑,但白色的光度却变了,慢慢变成灰白色,屋子里的光线才恢复了正常。但这年开初,三爷后脑勺根部的头发颜色开始变深,先是黄褐色,后来转变成灰色,在二老爷和白面校长被官府处决后,黑色便蔓延到了整个脑壳,成了亮度极佳的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