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爷这天进来的时候,两个丫鬟刚刚给三爷洗了头,揩干了,抹了发蜡,两个老年长工也给三爷洗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裤,那股浓浓的老年气味便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清爽干净,三老爷立马感到心情没刚才那么沉重了。当他看到三爷原先那只灰白脑壳变成了一只黑壳壳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再一想,自己也有一段时间没来看三爷了。
“爹,你果真是返老还童,越活越小,身子小,人精神,连头发都黑了,抹了炭灰似的。历朝历代的皇帝算什么?他们哪敢在你跟前称万岁?我爹你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便学着女人的样子,道了一个万福,在旁边的下人看来,倒还是像模像样的。
三爷和下人都被三老爷逗笑了。
但三爷和几个下人的笑意很快就凝固在脸上了,因为三老爷两鬓的白色,跟孙悟空变戏法似的,迅速将整个脑壳布满,看起来年纪比三爷还大。
三爷精神极佳,半躺半倚在三只枕头上,眼珠在眼眶里咕咕作响。他说:“三儿,你脑壳咋个白了哟?得病了?”
三老爷用手摸了摸脑壳,并未感觉异样,便道:“没白,没白,还是黑的。”
三爷道:“黑个铲铲!你要是用手都摸得出黑和白来,天上就没有天老爷,地上就没有皇帝了。你叫他们看看,叫他们说说,你满脑壳的白头发,是不是真的。”三爷指着两个丫鬟和两个老年长工对三老爷说。
突然,一个丫鬟惊叫道:“三老爷没有头发啦,那些白的是蜘蛛网!”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人都大吃一惊,三老爷不得不再次用手在脑壳上摸索着,脑壳随着手的移动而转动着,结果弄了满手粘糊糊的蜘蛛网。
一个丫鬟忍不住说:“三老爷的头发变成了蜘蛛网。”
站在她身边的老年长工看起来跟她很熟,在三爷和三老爷发话之前,他便朝她吼道:“你吃了土匪心豹子胆啦,竟敢在三爷跟前胡说。三爷,三老爷,要是你们有事情商量,那我们就先出去了。”
三老爷正烦躁着,便朝他们挥挥手,四个下人赶忙退下了。
三爷伸手要摸三老爷的脑壳,三老爷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脑壳伸了过去,但三爷却没有摸他的脑壳,而是摸了摸他的脸,就跟要抹平起了皱褶的衣服似的。他说:“三儿,你还没满七十吧?”
见三爷收了手,三老爷便在三爷床前坐下,道:“六十六啦。”
三爷脸上的光泽越发亮堂,却不坚硬,而是显得温润柔和,在三老爷看来,就像一碗米汤。三爷轻轻地拍了拍儿子撑在床沿上的手,说:“赚啦,赚得不少嘛。这人嘛,只要过了六十,就开始赚了,就算刚过了六十就死了,也赚,不算是短命。人活一辈子,最可怜的就是短命鬼,哪怕只差一天满六十。”
三老爷笑道:“我哪能跟你比,你再过几年,就是对半赚啦。彭祖老家到我们三角城不远,不怕外人说我们吹牛冲壳子,你就是第二个彭祖,彭祖活八百岁,你活一千岁。”
三爷也笑了起来,却道:“你刚才不是喊老爹我万岁万岁万万岁吗?怎么又变成千岁了?你小狗日的口是心非。”
三老爷肚子里道,果真是老来还小,越小越在乎别人说的,真要万岁万万岁了,蒋委员长听了,要割我舌头,嘴上却道:“那是喊的,虚的,一千岁可是实的。皇帝万岁万万岁,喊得凶,一根葱,哪来的万岁玩玩对?哼,你瞧瞧大屁股小鸡巴的满清,那个那个叫啥子咸丰的皇帝,才活了三十几岁,就被阎王爷招到阴间去了。”
三爷好奇道:“你咋知道他们满人是大屁股小鸡巴?人家是皇帝,随便就治了你,你说话还是要讲究一下的。满清那边有阴人吗?”
三老爷只好信口开河道:“当然有,那些死皇帝都是他们的阴人给引到阴间去见阎王爷的,阎王爷在阴间就是皇帝,满清的皇帝到了阴间,就是乡下人啦。听清楚啦,他们当然有阴人,不然他们怎么就被孙中山和成都那边的保路人士给灭了?你不是说你还在罗泉看到保路的人在那里开会吗?还说满清是让我们四川人给灭了的,其他人只是捡了便宜。”
三爷眼睛一瞪,獠牙露了出来:“难道老子说错了?”
三老爷肚子里又说开了,简直就是个小娃娃,又过敏了,又听不懂话了,就晓得干叫,嘴上却道:“爹,你说的那些都对,连中学的那个校长和刚来的一些外地读书人,都觉得你说得对,对得很哪。”
三爷的脸色这才拉了回去,但獠牙的尖却露在外面,将嘴角的肉给压了进去,嘴巴便显得怪异无比,几乎就要成瘪嘴了。
一说到三角城的白面校长,父子俩便长吁短叹。再说到二老爷,三爷眼泪便流了出来。这让三老爷又惊又怕,他记不起已经有多少年没看见过三爷流眼泪了。他道:“爹,二哥他这辈子不喜欢被管束,甩手甩脚地活,算是活得潇洒,自在。你看看,他先是练拳脚,整了个武馆,年轻人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撵,啥都听他的。接着就玩铁壳子枪,枪法精准,老蒋的正规军都没有他枪打得准,你别不信,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他要打一个人的眼睛,绝不会打到耳朵上去。等到没钱花了,就种鸦片,赚大钱,吃鸦片,提精神,敢跟官府对着干,算得上是我们三角城的一个人物。当干不赢官府的时候,就爽快地落草为寇,把官府搅扰得鸡犬不宁,过去的绿林好汉也不过如此,梁山水泊的一百零八将见了他,不喊哥哥,也得喊兄弟,宋江得给他第三把交椅,第二把是吴用,你晓得。你和娘都说过,二哥从小就是个想干就干,敢干,干了就干了,从不后悔和计较的人。唉,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像他那样无所顾忌地干事情,不枉披了一张男人皮,长了一根棍子。”
三爷眼泪转眼间就不见了,就跟没流过似的,让三老爷倍感惊奇。三爷轻轻咳嗽了几下,仿佛自己这个儿子经受不住剧烈的声音似的,否则,就会跟二儿子一样,被他的气炮弹轰出去,变成肉渣渣,哪儿都找不到。他说:“你二哥小时后是个闷罐罐,长大后就成了土匪。虽说丢人,可也活得巴适,不看人脸色,跟他娘一个德性。你记得不,他曾经一脚把老四踢到河里,话都不说一句,转身就走了。幸亏下人们手脚勤快,把老四救了上来,就上来时,肚皮都被水胀饱了,气都快断了。他小狗日的可不管落水的人是死是活,只要自己出气了,屁股一拍就走了。”
三老爷想起自己也被二老爷打过,心里就不舒坦,便道:“他连大哥都敢打,何况老四。”
三爷瞥了一眼三老爷,道:“你没有被他打过?!”
三老爷只好道:“打是打过,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也还过手,不过,我得承认,我打不过他,他那身肉和骨头,比铁还硬。他这种人不当土匪,谁当?要是蒋委员长被他惹毛了,他敢一坨子把老蒋捶扁。”
三爷重重地叹了口气。
三老爷道:“不过,爹,我听驻军说,二哥和中学的那校长去年是被国军招了安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当了国军的,正式编制,有正式番号,在湖南湖北打了几仗,都打赢了。前几天我碰到官府的人到我茶馆和楼上吃茶玩女人,提到最近一些年,只要在河滩上枪毙犯人,官府的头头都要被打冷枪,遭到暗杀,他们正在查找凶手,却一直查不到,便问我有没有线索。我说我就是个做买卖的,哪里懂得你们管家的事情?不过,当年二哥的喽啰们说不定有嫌疑,起码在官府处决二哥之后,他的部下不可能坐视不管。一说起二哥,县府的人就屁话多,其中就提到二哥在外面打仗的事情。爹,二哥到底还是吃了国军军饷,走了正路的,说起来我们宋家还是有面子的。”
三爷这下又变了回去,成了一个饱经风霜,见惯了诸诸怪事的老人。他将獠牙吞会嘴中,一会儿又露出来,最后才慨然道:“我就说嘛,官府那边这么急于要整死他,不可能就因为他种过鸦片,跟官府对着干,还当了棒客土匪。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你二哥也是这样的下场。要是他不加入国军,或许现在还活着。”
三老爷道:“那你说说,中学校长被整死,又是为何?”
三爷两眼如炬,大声道:“你没长脑壳吗?这个还用说,一个堂堂的校长,一个喝了一条那河水那么多的读书人,一个脸面白净的斯文人,竟然跟良家妇人乱搞,竟然当了土匪,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得挨刀砍脑壳的。我一向敬重他,把他看成是我们三角城响当当的名人,可我还是看走了眼。”
三老爷说:“都这么说。”
三爷缓了口气,说:“你今天来,就是来跟我说你二哥和校长的?”
三老爷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三爷和自己的头发引到别处去了,他肚子里其实对二老爷和中学校长的被处死并没多大的兴趣。他赶紧坐直了,却看到三爷身子萎缩下去,顺着三只绸缎面棉花里的枕头朝下滑,便赶紧站起来,双手搂住他腋下,就跟提一个稻草人似的,轻而易举地将他搂起来,重新放在枕头上。
三老爷肚子里盘算着该不该说,再看三爷,似乎要打盹了。他相信三爷还不知道那件事,因为他亲耳听到阿芝勒令下人不许将消息泄露出去的话,尤其不要让三爷知道,她给出的理由是,三爷年事已高,恐怕经受不住打击,会折阳寿。
三老爷重新坐了下去,却感到口渴,便摇了摇铃。一个丫鬟进来,问三老爷有何吩咐。三老爷说:“泡一碗茶,老林茶。”
三老爷慢悠悠地喝着老林茶,观察着三爷的动静。三爷闭着眼睛,似乎睡了过去,但三老爷从他呼吸均匀,脸色祥和的神态看出,他清醒着呢。
三老爷将瘸了的那条腿伸直,让它轻松下去,然后挺了挺身子,道:“爹,大娘死了!”
见三爷并非睁开眼睛,身子也一动不动,只是呼吸快了点,三老爷胆子就更足了,道:“都不晓得死了好久了,没有人发觉,连天天伺候我们的下人都不晓得,也就是说,除了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之外,最近几年没有人去伺候她。你那个能干的孙媳妇不让人告诉你,那我今天就说了,爹,你听见了吗?”
“怎么死的?”三爷似乎说出了这句话,喉咙还动了一下,就像一只小乌龟在他皮下慢慢地蹭动,那隆起部位的四周,似乎有爪子不停地在划拉。
但三老爷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看见的是三爷那张安静得使人惶惑惊悚的脸。他决定再说一句,之后就不说了。他说:“就一副骨头架子,吊在屋梁上。听说念佛吃斋的人,大多都是那么死的。”
三爷不再说话,呼吸重新均匀起来,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上,隆突的肚子也凹了下去,在绸衣下面像一盆稀软的面团一般摊开去,瘫了的双腿伸得直直的,双脚并拢,将被子顶了出来。
这情景使三老爷突然想起死人躺在木板上的情形,当即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流遍了周身,也不再说话,站起来,瘸着腿,逃出了三爷的屋子。
三老爷一瘸一拐地走到四个太太曾经居住的地方,想看看那些曾经熟悉又神秘的房屋现在变得怎么样了。他娘二太太,还有三太太四太太住过的房子全都改做了他用,见不到丝毫当年的样子,连门都重新涂了油漆。令他诧异的是,两个木匠和几个长工正用板木钉大太太的房子,转眼间,大太太的房子就成了一座木头房子,歪歪斜斜,模样丑陋,形制怪异。阿芝带着宋周正,正在监督长工们劳作。
三老爷突然发现了什么,又一瘸一拐地朝三爷的房子疾步而去,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三爷的房间外面也钉上了一些木板,不过,没有大太太那边那么密实,给人的感觉是,三爷房子的墙面破损,为了节约材料和银两,只好用木板。
三老爷叫住一个伺候三爷的丫鬟,问是谁在三爷的房子墙上钉了木板的。
丫鬟惊讶地瞄了一眼三老爷,意思是,我们都知道,你是宋家三老爷,却不知道,哄骗谁呢?却见三老爷迷惑不解的样子,便道:“是二大奶奶叫人钉的,都好久了。”
“为什么要钉木板?”三老爷鼻孔变得粗大了,气息呼呼作响。
丫鬟赶紧将大大咧咧的神态收敛住,尽量避开扑面而来的骇人的气息,道:“她说三爷房里有一股臭味,臭得人都活不下去了,只好把一些窗子钉起来。要是三爷没什么事情,门一般都关着,我们下人要进去了,才打开,一出来,都得把门关好。”
“此事当真?”三老爷其实相信是阿芝干的,却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丫鬟道:“开始也就二大奶奶和管家翁秀才,还有我们几个伺候三爷的下人晓得,但没过多久,话就传出去了,有人说是翁秀才传出去的,后来翁秀才死了,就没有提这个事情了。三老爷你常年不住在家里,不晓得是很正常的。我们几个下人拿的事宋家给的钱财,就该好生伺候,眼看三爷岁数越来越大,我们只有尽心尽力,才能将他伺候好,三爷屋子里的气味就淡了,除了热天,几乎闻不到那股味道了,二大奶奶才没有将剩下的窗子和门钉死。三老爷你没看见吗?大太太的房子都被钉死了,说是不能动,更不能改成仓库或别的什么房子,大太太在里面嘛。”
三老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眼看大太太的房子被木板围了个严实,三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但大太太业已作古,也只好如此了,于是他对几个长工说:“去,把我爹房子墙上的木板给我弄下来!”
几个长工将刚放进一只木箱中的工具又拿了出来,却拿眼睛征求阿芝的意思。两个木匠趁机收拾好自己的家伙,到宋家账房去领工钱去了。
三老爷见长工没动,便火了,道:“你们耳朵搁到烧腊摊子上,被切成块块了?快点,把那些木板给我拆下来!”
阿芝既不阻拦,也没有赞成,倒是他儿子宋周正从茅房里出来,朝三老爷嚷嚷开了:“钉得好好的,没弄坏祖祖房子,为啥要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