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宋周正没当成兵,肚子里胀着气,便变着法子改变着装,这天他穿的是一身灰扑扑的学生装,三老爷一看就知道是从中学里学来的样式,请宋家裁缝做的,手艺倒还不错,只是穿在瘦长的宋周正身上,不像一个学生,倒像是一个穿着学生服的木偶,被人用绳子给牵着,在宋家大院和三角城中,机械地走来走去。原本他还想照中学男生的帽子样式,也做一顶帽子戴的,但某天看到一群中学的男生从街上过,一个白胖男生的帽子被风吹掉,正好落在他脚下,他骨子里还是有一些军人和侠客之气的,便毫不犹豫地捡了起来,却闻到一股常年不洗脑壳发出的那种酸臭味,这下,宋周正又变回了同宋家所有爱慕虚荣、爱干净、养尊处优的人一样的宋家少爷。他看都没看那个长着一张弥勒佛脸、笑眯眯地上来要帽子的男生,将帽子扔在了地上。男生脸色大变,弥勒佛脸变成了一张金属盆子,眼看就要朝宋周正扣来,幸好令几个男生及时上前来,将他拉了回去。宋周正便打消了做一定学生帽的打算。中学里的人听说了宋周正穿学生服的事,都不屑一顾,说一个纨绔子弟,也就是徒有其表,或附庸风雅而已。一个教书先生某天对宋周正说,小少爷,我们学校的校服可是模仿大学生的校服来做的,穿起来神气,书卷气浓,却又不失朝气,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穿的。你要是真喜欢我们的校服,不妨到学校来念书,你们家是本地最有名气的大户人家,学费根本不在话下。现在抗战形势还不明朗,日本人滚不滚,连蒋委员长也说不清楚,因此各个方面都急需人材,也急需物资和钱,要是你能亲自参与进来,很多事情就好解决了。宋周正眼睛一亮,叫道,那能去当兵吗?那先生说,当兵的事,由招兵的管,有各种限制,不是相当就能当的,但到学校念书,那可是板凳上钉钉的事,我给你打包票。宋周正除了跟大少爷玩裤裆,经常调戏丫鬟,爱枪如命之外,其他的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尤其是上学堂念书,当即便对那先生说,念个锤子的书!转身便走了。那先生说,看你娃娃走路的样子,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糟蹋材质那么好的学生服咯。
  三老爷带着厌恶和讥讽的神情看了看宋周正,道:“你祖祖房子墙上的木板必须拆,你这身裹尸布,也得给我脱下来。宋家丢不起这个脸!”
  “三爹,你是长辈,怎么这么说话?你不是在诅咒自己的侄孙子死吗?他穿这身衣服,再不好看,也是学生穿的,哪儿就是裹尸布了?要是这话传到学校和县府,三爹,我可保不了你被传唤,要定罪的!”阿芝道。
  三老爷肚子里道,这女人要不是嫁到我们宋家,完全可以在我的妓院里当领班,老了代替我婆娘当老鸨,可惜了,这么标致的婆娘,竟然要当武则天,管起我们宋家的事情来了,累死累活不说,宋家哪个将她放眼里?嘴上却道:“中学的学生服是学生服,是国家栋梁之材穿的,我可没说过半个字的不是。你娃娃穿的这身,不就是仿制的吗?装什么读书人?不是裹尸布,难道真的是学生服?要是真爱穿学生服,长了念书的脑壳,你就送他到中学去,要是他真能去,念得出来,以后有出息,替我们宋家光宗耀祖,我把我一半的家产送给他,而且手心里煎鱼给他吃。”
  宋周正一听到去中学念书的话,就蔫了,戳在一边只有烂脸瞪眼的份儿。
  阿芝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三老爷财大气粗,又是长辈,到老了来照旧相貌堂堂,阿芝一向对他还是有所忌惮和喜欢的,便懒洋洋地说:“三爹是长辈,宋家的事情还是能做主的,那好,爷爷房子还结实着哪,我也是听风水先生和阴人说过,那地盘上近些年风水有些不好,钉几块木板,可以避避邪。好,三爹,你吩咐下人立即拆吧。”说罢,瞅了一眼三老爷的瘸腿,又瞅了瞅他那张依旧俊朗的脸,最后看了一眼他裆部,一时感觉不对,便带着宋周正走了。
  三爷在睡梦中听到响动,便大声问道:“谁在摇我的房子?”
  三老爷一边令长工们手脚要轻,一边站在门口,对三爷说:“爹,起风了!”
  睡梦中的三爷道:“我还没死,就急着给我做棺材啦?你们几个狗日的,忤逆不孝,看起来是孝敬,其实是在催我早点死。”
  不明究竟的三老爷赶紧道:“爹,不是给你做寿棺,你寿材早就做好了,好好放着哪,你放心就是了。起风了,那河上起风了!”
  三爷继续在睡梦中道:“赶快请去郎中,你二哥从八楼摔下去了,在地上砸了一个洞。他本来是作好了准备,舒舒服服地跳下去,给他娘捡那只掉在楼下的鞋子,却失了脚,在窗子上绊了一下,就摔下去了,对说穿得那么厚,狗熊一样,可还是摔着了,我看见他在地上板了几下,就板不动了。”说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老爷这才明白三爷是在说梦话,便叮嘱一个丫鬟和一个端尿倒屎的长工尽心伺候,不得有丝毫懈怠,一边叫拆木板的长工赶紧。一袋烟工夫后,钉在三爷房子四周的木板就全部取下来了。
  三老爷站在院子里,看到阿芝带着宋周正正在城墙上走动,正在纳闷他们母子俩又在打什么算盘时,又听到三爷的梦话:“大娃,大娃,你小狗日就没有你娘厉害,竟然连我的床都爬不上来,你娘屁股一撅爬到了屋梁上,颈干一伸,脑壳就伸到绳子套套里去了,哎哟,不对,起先我没看清楚,现在看清楚了,她是爬到绳子套套里去的,还吃着鸦片烟,笑嘻嘻的,把舌头都笑出来了,鸦片也就掉在地上了,被耗子吃了,耗子就冲出地洞,找猫决斗,猫打不过耗子,都跑了。你娘卡在绳子套套里,不下来,就晓得笑,眼屎都笑出来了,把眼睛都糊到了。你进去看看,她好久都没这么对我笑过了,她生你小狗日的时候,也没这么笑过。叫她下来,教教你,你也爬进去看看,快,快去!”
  又一股寒气穿过背脊骨,迅速传到三老爷的脑壳,随之汇集在胸口和肚子里,变成了悲伤。这种情绪几十年都不曾发生过,它跟他大半辈子赚取的钱财和妓院里的骚气是完全不相干的,连她那个刚嫁给他时还时不时地为被宋家人欺辱或别的什么烦心事搞得眼泪连连的婆娘,后来也成了一个心硬嘴贱粗俗浅薄的女人,几十年中也少见她多么心酸和悲伤过。两口子深知,钱财和权力,是不能参杂这些酸溜溜的情绪的,否则,危险至极。但如今,这种情绪却不期而遇,让他防不胜防,眼看就要被那股情绪完全控制住。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情绪带给他的坏处,就跟一个人一辈子都身强体壮,从未吃过药,即使偶然风寒,手脚酸痛,也只是喝点水,睡一觉,或者跟婆娘干一回,第二天就安然无恙,突然某天得了大病,还没来得及请来阴人郎中,就一命呜呼一样,是在无法预测和掌控。三老爷一时间手足无措,也无心顾及在城墙碉堡上跟刚刚装备了新式武器的家丁说话的阿芝,急匆匆地离开了宋家大院。
  三老爷刚一离开,那河上就滚过一团乌云。一股强劲的风从那河上游吹来,迅猛地刮擦着三角城。但三角城人却并不惊慌,因为这样的风只是徒有一股野蛮的气势,却不会带来降雨,那团乌云中并没有积水,三角城人便将这样的乌云叫作干龙,是被东海龙王驱逐出龙族的废物,因为它们肚子里的某个器官射不出那股精水水,无法替龙王爷传宗接代。不过,要是干龙长久横亘在那河上不走,那可就是恶兆了。
  阿芝并没在意狂风,她带着宋周正将所有碉堡视察完,交待清楚了,还有意让那些看起来比正规军差不了多少的家丁多跟宋周正说说话,或者故意让宋周正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威风,让家丁不得放肆和明白,日后这个娃娃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然后才下了碉楼,回到自家房中。那时,风势已经减弱,变成了让人舒适,带有一丝甜味的威风。
  宋周正却注意到了那团墨一般的乌云,长时间地横在那河上,在傍晚十分缓慢地移动到了宋家大院上空,中心正对着大太太的房子。但他没有三角城历经世事丰富的老年人一般从中意识到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便进了大少爷的房间,那个废了四十多年的中年瘦人,正呼呼呼地睡得香。宋周正的小娃娃气又窜了起来。他将大少爷的被子揭开,先是将他的袜子放在他头上,随即又将他裤子褪下,要将那玩意儿露出来,羞辱一下那个伺候他比伺候自己周到很多的丫鬟。但大少爷却醒了,他是被袜子的气味弄醒的。宋周正刚要说你袜子不臭,你怎么就醒了呢?
  大少爷一脚踹过去,宋周正就飞了出去,将那个送茶水来的丫鬟绊了一下。丫鬟早已对两个人的打斗习以为常,放好了茶,就默不作声地出去了。宋周正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这般像一件随时被大少爷踢来踢去的物体一样被踢飞在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次这样扑上去,跟大少爷不要命地厮打在一起,更不知道每次打斗完后,两个人又头挨头地挤在一起,一起玩耍各自的鸡鸡,说笑话,或者各自在床的一头沉沉地睡去,梦到跟女人干时,还要流梦口水,或者踢梦脚,说淫邪的梦话。
  “你想不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弄死你。”宋周正冲大少爷吼道。
  大少爷转过身子,蜷成一团,屁股对着宋周正,又睡了过去。
  宋周正跳到床上,也躺了下去,背对着大少爷,装着睡觉的样子,呼呼呼地出着粗气,没想一阵子过后,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阿芝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儿子,除了参军打仗能让他快活之外,就只有大少爷这个废物能让他快活,而大少爷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言行举止,都能让他变成一个快乐的孩子,一个喜欢打和被打的男人。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儿子不祥的未来,并意识到最终的受害者,是自己。
  那团乌云直到三角城和那河被黑暗吞噬,也没有完全消失。子夜时分,当更夫敲打着竹杠在三角城大街小巷里报告时间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宋家大院,如一头母狼一般穿梭自如,轻车熟路地走到下人居住的地方,也没有一个下人察觉到她的动静。半个时辰之后,她打开了三爷房间的门,在三爷床前影子一样游弋了一阵,还摸了摸三爷的脸、脖子、胸脯、肚子、鸡巴和脚,三爷也没有反应,她便走了出去,悄无声息地将门关上。她径直走到大太太的房间门外,站了好一阵,目光炯炯,却又给人没有生气和神采的感觉,然后用手将白天钉好的木板朝上一掀,那些木板便给掀开了,扔在地地上,再用手在铜锁上一摁,锁便轻轻地发出啪的一声,她手一推,门便开了。她慢慢走进去,在大太太那具悬挂着的尸骨下面,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末了还摸了一下尸骨的脚趾头,然后转身走了出来,将门拉上,将锁又一摁,便锁上了,再将木板房子放在原来的位置,朝其哈一口气,木板便牢牢地钉上了。一个时辰过去,她走上城墙,在她再熟悉不过的墙上和碉堡上走了一遭,便来到正门墙头上,张开双臂,大鸟一样飞了出去,落在三角城的街面上。即使还有不少的行人,看见她,也并不感到惊讶,跟她一样,都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派头,而她自己,也只顾迅速但节奏不变地走动,穿行在三角城的各个角落,然后来到那河边上,好像在寻找她那个淹死在河里的男人,还叫了一声:“大元,你还在等我吗?”那河河面的风很微弱,却也能将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听到的人,也不明白其中奥妙,便不作理会。女人在河边坐了好一阵,直到露水降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才站起来,离开码头,从滨河路的边上,轻捷地走到宋家大院东门,敲开了门,守门的家丁原本要骂骂咧咧一番的,见了女人面,才赶紧住了嘴,弓腰曲背地将她让了进去。她并未理睬家丁,似乎他们并不存在,家丁也没觉察出女人的异样,尽管肚子里疑惑不已,因为他们并没见到她出去过。他们被困意十足,女人一走,便倒在床上,呼呼睡了过去。女人并没继续在宋家大院里转悠,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机械但有序地跟平时一样梳洗一番,然后解衣脱鞋,吹熄灯盏,上床睡觉。
  那时,在宋家大院上空横亘了大半天的乌云才全然消失。消失的时候,大太太房间上面一团红红的火球突然爆炸,却没有丝毫声息,火光剧烈闪烁之后,宋家大院重新陷入黑暗之中。一个起床去茅房屙屎的家丁在茅房里看到火球爆炸时的光,通过缝隙映在了墙上,却因没听见声音,以为是扯火闪,便没往他处想,匆匆屙完了脏物,提着裤子小跑着回去。阿芝房间的灯光恰巧在那时熄灭。
  阿芝患了夜游症。每天夜里她都要在宋家大院和三角城中出没,她不知道这一切,也没有人发现,直到她死,也这么自如而机械地穿梭在三角城的时间和空间里。

  (本卷完 稍后继续)
  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卷

  张三被五花大绑着,由一队驻军士兵和警察拉到那河河滩上,执行枪决。那河河滩上汇集了成百上千的看热闹的人,一时间嘈杂无比,那个长得敦实的县长用一只铁喇叭喊话,也没有将声音压下去,最后还是驻军军官抓过士兵的机枪,朝着天空和那河突突突了几梭子,河滩才安静下来。但他的机枪扫射到了一艘上行的驳船,幸好没伤到船上的人。但那船老板还是站在船尾破口大骂,自知理亏的军官装着没听见的样子,催促县长立即开始公审。
  三角城人眼中的张三原本是个锦绣之人,在宋家大院做家丁之前,常在三角城和周边镇上游玩,属于游手好闲之徒,却因嘴巴甜,脑子好使,眉目清秀,肢体匀称,说话声音清亮,又不乏委婉细腻,曾被一个走江湖的川剧团班主看中,有意招他做徒弟,说他天生便是演文小生的好料子。无奈他五音不全,又根本不喜欢川剧那腔调,班主才死了心,叹息道,可惜咯,要是嗓子不出错,出声的那块肉长正了,即使打起世上最大最亮的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小生人材。后来早市井中混不下去了,见宋家张榜招家丁,他自小就喜欢棍棒,自然也喜欢枪支,更喜欢打架,便进了宋家,做了家丁。但他有一些年月不在三角城出没了,活得混沌的人,还以为他死心塌地地跟了宋家,连宋家门都不出了。甚至有人还猜测他仗势自己有张好看的脸,便讨得三爷的欢喜,将他家中女眷嫁给了他,让他做了宋家上门女婿。但这说话很快就被人否决,否决的人说,不可能的事,送家人哪次结婚出嫁,不是搞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他们是有钱人,大户人家,活的就是那张脸,显摆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张三踩了狗屎,交了好运,当了宋家上门女婿,宋家肯定会大办婚宴的。当然,也不排除三爷嫌弃他是个穷光蛋,碍于家里的女人喜欢他,只好招了他做女婿,却又担心失面子,偷偷摸摸都办了婚礼的可能。但一点风声都没有,不可能,真不可能,打死我都相信,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见这人说得有板有眼,众人便说,有道理。那张三究竟怎么啦?他不是在宋家当家丁吗?怎么多少年之后,成了政府缉拿的要犯,说枪毙就枪毙?曾经有人想起多少年之前宋家发生的事情,其中有一件跟张三有关,就是弄死王大富的那事,他们都笃定凶手就是张三。但记忆模糊,那些情景和诸多疑虑,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抹除了。只有宋家大院里的人,尤其是三老爷和阿芝,一下子就明白了,张三在杀死了王大富之后,就逃之夭夭了。三老爷还想起当初一个追剿二老爷的官府官员在他的茶馆喝茶和妓院里快活的时候,提起过几次一个从宋家大院逃出去的家丁,投靠了二老爷,成了二老爷的心腹。三老爷当时对此话并没在意,也不觉得一个家丁投靠自家兄长有何不妥,但多年以后,当这个人作为要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大吃一惊,瘸腿不自觉地朝地上一个狠踩,他感到脚掌、踝关节和小腿肚一阵酥麻,继之便是一阵无法言说的痒痒和阴痛。
  许多日子过去了,三角城人的人都还记得张三行刑前的样子。一根麻绳将他几乎全裸的身子捆得牢牢的,就像绑着一张大网。遮羞的是一条沾满了泥巴等脏物的,几乎成了碎片的短裤,却也只是将那玩意儿包住而已,左边裤脚不知被谁撕裂,露出一丛又黑又长的毛,让一些三角城的女人大骂他土匪,吃不要脸的狗东西。旁边人说,最好把嘴巴闭上,骂也骂不出名堂来,他本来就是土匪。那些女人说,你才把嘴巴闭紧点,没人说你嘴巴臭,张三是土匪,但宋家二老爷不是。再说张三。那条短裤也就是松紧带没断,套在肚子上,撕裂的那边还露出腹股沟,但一只茶杯口大的黑乎乎的伤口,显得特别扎眼,靠得最近的人还看到几只苍蝇围着那伤口飞来飞去,时不时地叮上几口,伤口边上的血全结成了黑痂子。但他们记得最为清楚的,是张三那原本秀气俊朗的脸,被积垢、汗水、泥土、草屑、伤痕、肮脏的胡子覆盖,一头黑压压的头发由于长久没有清洗而乱蓬蓬脏兮兮的,眼睛黯淡无光,颧骨高耸,下巴尖尖的,右边那只耳朵被砍去一半,血块凝固在右边腮帮和脖子上,像耳朵流出的黑红色的脓。人们都为他感到惋惜,纷纷说,这娃娃要是走了正道,就凭那样样儿,到哪里活不出人样呢?可偏偏去了宋家,不学好,还杀了人,还做了土匪。他们还都记得张三死之前的那片血光,将那河河滩照射得一片血红。就在那时,枪响了,那片血光突然收缩,在张三的背后猛地张开成一张巨大的布匹,似乎要将张三包住。枪声消失,硝烟味弥漫在那河河滩上,那团血光发出噼噼啪啪,宛若三角城人过年时放的鞭炮,然后迅速消失,那河河滩又恢复了常态。但看热闹的三角城人,注意力全在张三和行刑者身上,等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细节,但在几声枪响之后,他们都不知道那些子弹是打在张三的脑壳上,还是脖子上,胸口,肚子上,鸡巴上。事后,他们都说,狗日的张三前世绝对是一个畜生,那股血味实在是太冲,太呛人,太腥臭了。当然,他们始终没有忘记的是,他们看到的是七八个黑衣白裤,脸上涂抹着黑色彩妆的男人,拿着锄头、菜刀、铁锤,呼啦啦地冲上去,将张三从行刑的柱子上解下来,一番乱砍乱砸,张三就成了肉酱。
  这是三角城自从有行刑定位以来,人们见到的唯一的一堆肉泥,没有血,没有骨头,只有白花花的肉屑粘连在一起。自认为见惯不怪,看穿了世间人事的三角城人,还是吓得手脚发软,嘴里浸水,肚皮里发凉,一个个慌忙退去。
  官府在很久之后才查清,那几个黑衣白裤的男人得了阿芝的银元,干了那事的。官府并未追究阿芝和他们的责任,因为张三毕竟是一个已经处决的要犯,只是觉得被剁成肉泥太过野蛮凶残,便要在三角城大兴教化之风,但因为抗战吃紧,官员们被无数要务缠身,便将此事落下了。
  三老爷事后去见三爷,说:“张三喊了话的,说他是二哥的部下,对国家有功的。”
  三爷道:“一个政府的要犯,还敢谈对国家有功?他还要不要脸?”
  三老爷说:“他喊了话,说跟着二哥出过四川,打了一年半的日本人,他打死了不下十个日本军人。”
  三爷露出獠牙,让一个长工用帕子揩干净,再用一根细细的竹签剔牙缝,搞整半天,才算万事,便让长工出去,说:“他这种烂账东西,也配打日本人?他说他打了日本人,就真的打了日本人?都说日本人长得矮,是倭寇,我看就是一只只倭瓜,可即使是倭瓜,是什么人想打就能打得赢的?哼,你听他喊,他那是在冲壳子。这个混账东西,当年在我们宋家的时候,就是一个手脚不干净,又犯了人命的下人,他可是糟蹋了我们宋家的名声。”
  三老爷说:“爹,好像没听说过他手脚不干净。”
  三爷两眼圆睁:“我说他手脚不干净就是不干净,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下贱之人,他就是一个下贱之人,说他成不了大器只配做下等人,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做大户人家的人。”
  三老爷说:“毕竟他是二哥手下的人,也死了,就不说他了。”
  三爷嘴唇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随即吼道:“死了,也要在他尸体上踏上一只脚!”
  三老爷笑了笑,但在一个端着新鲜时令水果的丫鬟看来,那笑纯粹就是皮笑肉不笑,还夹杂着不屑和憎恶,心里说,这老东西也活得太久了,哪个人见了都觉得不舒服。
  三老爷告辞出来,看见宋周正正在教训一个丫鬟。
  三老爷感到无聊,便朝围墙走去,在西门口,他迟疑了一下,才进了门,登上了围墙。这让熟悉宋家掌故的家丁们感到惊讶,因为三老爷是宋家男丁中,几乎从不涉足围墙和碉楼的人。如今他竟然也对围墙和碉楼来了兴趣,莫非是要代替三爷,搞死阿芝,重整旗鼓?
  阿芝得到禀报,在三老爷还没走完围墙的一半时,她便在东边门楼上截住了三老爷。
  未完待续。
  几个家丁被阿芝的训斥搞得极为狼狈,慌得躬身而退。但这在三老爷看来,那些家丁也就是来找饭碗的,关键时刻并不可能替宋家卖命,不过是拿一分钱出一份力,跟做买卖一样,要是一分钱得不到,那十分之一的力气他们都不愿给。
  三老爷用长辈的口气对阿芝说:“给每个家丁每月增加两块大洋,长工和丫鬟的工钱也要增加。”
  阿芝脸皮白白的,明摆着对三老爷上围墙和碉楼感到吃惊和不爽,同时也对他的增加工钱的话不以为然。
  三老爷说:“日本人并不是我们宋家的威胁,说白了,日本人没有资本打到我们四川来,路太远了,他们充其量就是派一些飞机来轰炸轰炸,四川那么大,他们能轰炸到哪儿?他们的炮弹也就比我们宋家的人多一点而已,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我们自己的人。看看县府那边的人,都是什么东西。再看看这些在我们跟前点头哈腰的下人,别看他们一副可怜和乖巧相,一旦得势,他们就会要我们的命,比官府,甚至比日本人还心狠手辣。照现在的情势看来,日本人撑不了多久啦,迟早得滚蛋,但眼前的形势还是很糟糕的,你得先打得日本人屁滚尿流才行,而我们宋家这边呢?得先稳住这些下人,给点好处给他们,不算吃亏,到时候我们至少可以靠他们跟我们宋家的敌人较量。”
  阿芝挖苦道:“三爹竟然也关心起国家大事了,稀奇得很。你的生意不做了?茶馆赚钱,那些粉头粉面的烟花女,也是你的摇钱树,三爹怎么舍得?你还别不信,要是日本人打到我们这个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你的茶叶和烟花女,根本就不够日本人喝和玩。”
  三老爷双手互相拍了拍,看了看四周,却说:“你爷爷老了,宋家得有撑门面的人。撑门面首先要的,当然是钱,钱从哪里来?别人送?天上掉下来?哼,还是靠我去赚。要是管不好这些下人,其他的事情都是乱弹琴。要是再出几个张三这号人,我们宋家可真是没面子在三角城活人了。”
  阿芝道:“三爹的意思是,给下人们涨工钱,三爹出钱?”
  三老爷不加理会,继续说:“看见了吗?张三成了一堆肉泥,我们要是不注意,不好生打整打整一下内务,下场说不定比他更惨。”
  阿芝望着三角城中心的官府,心想,要是里面的人都成了肉泥,宋家就更显赫了,无人可以比,嘴上却说:“都是肉泥了,还不是最惨的?”
  三老爷不再说话,叫上两个家丁跟着,背着手一瘸一拐地朝北边碉楼走去。
  阿芝隐隐感到自己的命数将尽,不由得骂了出来。几个家丁正在换班,听到骂声,都龟缩在碉楼里,不敢出来。他们听到阿芝在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宋家的人,从三爷到三老爷,到几个老太太,到大少爷,全骂了个遍。一个家丁对同伴说:“要不要把二大奶奶的话传给三爷或三老爷?”同伴说:“你吃饱胀了?宋家的事情是宋家的事情,跟我们有鸡巴关系?让他们自己整自己人去,我们只要有钱拿,有饭吃,有婆娘干,就对啦。要是惹火烧身,那可就惨了,我可不想像张三那杂种一养,看看,连死的时候打的都是光胴胴,还被人砸成了肉酱酱。”众人点头称是。
  阿芝回到大院,见宋周正还在打丫鬟,几个长工在一边幸灾乐祸。她走上前去,照那几个长工就是几巴掌,道:“看别人挨打,你们就得意?”几个长工猝不及防,吓得都不敢吱声。
  阿芝走到宋周正身边,令挨打的丫鬟退下,然后叫宋周正过来。宋周正刚一走到她身边,脸上就挨了两巴掌。阿芝厉声道:“滚回去!”
  宋周正从未见过阿芝这副神色,也从未在下人跟前挨过巴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阿芝指着大老爷和她的房子,道:“回去!”
  阿芝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听到大少爷的房间传来了声音,便站在台阶下面听,原来大少爷和宋周正正在说张三的事。
  宋周正对大少爷说:“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把手伸到裤裆里去,不想干女人的时候,裤裆跟嘴巴脚板屁眼一样脏,臭得我鼻涕都没揩干净过。我跟你说个大秘密,是我娘花了打钱请人把张三搞成肉泥的。”
  大少爷虽然吃了一惊,却也不当一回大事,含混不清地说了一通,宋周正才听出个大概:“你娘本来就心黑,张三又是从我们宋家跑出去的,丢了我们的脸,出点血请人搞烂他,不算大事。你就给我说这个屁事?”
  被泼冷水,宋周正略感失望,他说:“还有,你慌啥子?你以为我娘只是心黑?你们清楚,我清楚,张三那狗日的也清楚。我娘要不是明媒正娶,就跟张三好上了。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听我娘亲自说过,做梦说的,我娘和我都信梦。”
  大少爷这才吃了一惊,双手不停地比划着,道:“这倒也是,我一直都觉得张三的死怪得很,没想到还有比这更怪的。不过,也没啥奇怪的,张三长得好看,你娘都他勾引上了,说得过去。”宋周正已经将耳朵偏到大少爷的嘴边,才勉强听清楚。
  宋周正使劲地拍了拍大少爷的大腿,说:“放屁!不是勾引,是吸引。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大少爷嘿嘿嘿嘿地笑了一通,意思是:“你要把话传出去?”
  宋周正说:“以前不会,她毕竟是我娘。可现在不一样了,今天她竟然打了我,说我收拾丫鬟。她当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我以后还能在下人跟前耍威风?她狠,我比她更狠。算了,跟你说话,我脑壳要爆,肚皮要气破,不想说了。”
  大少爷早对阿芝没有兴趣,便打着哈欠,咕噜了一通,意思是:“你就给我说这些屁事?没别的了?”
  宋周正道:“我都不慌,你慌啥?我前几天听人说,张三那杂种确实跟着你二爹干过土匪,后来去打小日本。”
  大少爷一巴掌打断宋周正的话,腔调怪异,但宋周正还是听出了意思:“什么我二爹的?没大没小的,一点礼数都没有,就跟你娘学的。你得叫二爷爷!”
  宋周正白了大少爷一眼:“要不是看你已经是个要死不活的中年人了,我一脚蹬掉你鸡巴,还插一根筷子进去,把肠子捅穿。这些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张三那杂种很早就回来了,只是没回三角城。你还记得不?这些年只要在河滩上枪毙犯人,县长大人都得死,不是爆死,也不是跳粪坑,而是在枪毙犯人后回去的路上被人打黑枪打死的,只有这回枪毙犯人,那县长没被人打死。你晓得是谁干的?”
  大老爷一脚伸过去,顶住宋周正的肚子,终于吐出了两个清晰的字:“张三!”
  宋周正真想拿一把锄头将面前这个半废之人砸成张三,他满以为可以吊吊大少爷的胃口,看他急于知道真相却被牵着鼻子而傻乎乎的样子,就别提有多爽了。但他没想到大少爷从小就是一个极其聪明,更会察言观色的人,他从宋周正的语气、口吻和吧嗒个不停的人事之中,便猜到了结果。后来,所有跟大少爷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一点,都不得不为他的脑壳感到惊讶,纷纷说:“废人有废人的活法,人家不在地上乱走,就躺在床上琢磨,就把脑壳磨得又亮又光又灵醒,啥子事情一进入他眼睛耳朵,就被脑壳拿去整,这一整,啥结果都不在话下了。”当他们望着极力想站起来却始终未能如愿时,他们也不忘嘲笑他,说:“他站得起来,就证明他开始变得跟你们这些东西一样愚蠢了。”他们对听他们说话的人说。
  宋周正叫道:“滚你娘的,你怎么啥都知道?难道你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大少爷脚上一使劲,宋周正就飞了出去,跟以前被大少爷欺负时一样,在大少爷的屋子里划出一道弧度不大的弧线,重重地落在地上,而大少爷从来不爆发出一声声大笑,也不看地上的宋周正一眼,而是埋头想心事,或者呆呆地坐着,或者倒在枕头上,眨巴着眼睛,或闭目睡去。
  宋周正从地上爬起来,朝大少爷猛扑过去,但刚一扑倒大少爷,整个身子像棺材盖一般将大少爷身子盖住时,他却将一口气喷到大少爷脸上,说:“算啦,这次也算啦,看在你这个老仙人的面子上,我再饶你一回。把你裤子拉下去,我今天都硬了好多回啦。”
  大少爷的声音又沙哑起来,但他尽量将字说清楚:“我先前才干了一个丫鬟,现在没水了。”
  宋周正刚想发作,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自己在滨河街的一家妓院里干过一个妓女,便泄了气,从大少爷身上滑了下去,道:“还是妓女够味,野!”
  大少爷白了一眼宋周正,意思是说,你娃娃才多大,就敢去干妓女?看看你那些毛,数都数得出来,还没到干女人的时候,要是染了一身病回来,你三祖祖肯定把你扔到河里去。
  阿芝听到这里,转身走了出去。恰在这时,阴人郎中从三爷屋里出来,见了阿芝,边说,三爷只是胃口不好,吃东西总胀肚子,没啥大病。
  阿芝说了一通辛苦之类的话,便扯到了他的丹顶红上去了,还将他能制出丹顶红这样的绝世好药给狠狠地夸奖了一番,最后说是不是给她一小瓶,价钱好说,她要用那药杀杀虼蚤和偷油婆。偷油婆就是三角城中学的先生和学生娃娃说的蟑螂。
  阴人郎中脸色大变,阿芝眼睛还没眨一下,那张脸就跟裹尸布一样灰白灰白的,脑门上的汗珠一颗颗地冒出来,阿芝也看得清清楚楚。阴人郎中头脚朝身子中间缩了缩,就跟三爷一样,越老越缩得紧,阴人郎中眼看也正朝老年人的堆里钻。他带着诚惶诚恐的神色说:“二大奶奶要是家里闹虼蚤偷油婆,街上每家药铺都有治它们的药卖,效果顶好,两三天就将它们给杀了。至于丹顶红,我早就不做了,早些年做的那些,也就两瓶,早倒了,现在我就是一个吃郎中饭的下人,不敢有非分之想。二大奶奶不要怪我,我不是啬家子,舍不得一小瓶药,实在是没有了,还望二大奶奶体谅。”
  阿芝不好强要,却眼见被拒绝,便觉得没面子,不软不硬地说:“你是怕我们宋家不是不给你钱,就是给你惹祸,让你后半辈子过得恼火吧?你也说了,不就是一小瓶药吗,你慌啥呢?”
  阴人郎中就要跪下去了,身子抖索起来。他说:“二大奶奶是个明白人,那药当初做出来的时候,确实威力无比,砒霜比起来都还差一点,但正因为是厉害角色,我就不敢再做了,怕得很呀,配方也被我婆娘也烧了,请二大奶奶明察!”
  阿芝道:“你婆娘干了事,要我明察?察个铲铲。算了,没有就没有,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对了,我爷爷真的只是胃口不好,肚皮胀?”
  阴人郎中从长衫口袋中掏出一张帕子,揩了揩汗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口袋,咳嗽了几下,说:“年纪大了,肠胃不好,胀气,打嗝,吐酸水,消化不好,经常性地吃东西搁再肚子里,时间久了,就是嘴苦嘴臭,不想吃东西,屎也屙不出来,屙出来的屎跟石头一样硬,得调理。”
  阿芝盯着阴人郎中那张越来越不像人的脸膛,心里说,要是不认识你,谁都会说你老东西其实就是一个鬼,嘴上却说:“这两年,从你嘴里得知的,都是他消化不良,吃不下饭,睡觉欠佳的话,难道就没别的病?”
  阴人郎中说:“确实没别的大病,这可是我这一辈子诊治过的病人中,身子骨最硬朗的,这也是你们宋家的福分。老人身子无恙,福及子孙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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