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个家丁满脸汗水污泥地跑回来,说河滩上又死人了。话音刚落,宋周正就冲了出去,几个刚换班的家丁和长工也兴奋地喊叫着跑了出去。阿芝原本不会轻易去关注这样的事情,她往往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才真真假假地去看看的,但因为事情发生在河滩上,河滩上张三的肉泥还在,她立即意识道跟张三有关,再想起刚才儿子说的话,心头一紧,赶紧叫上两个丫鬟跟着,去了河滩。近来身体状态越来越好的大少爷也对死人来了兴致,令两个家丁和两个长工轮番背着他,也到了河滩。
阿芝在人群中搜寻,没见到三老爷,便松了口气。
死者是县长。
宋周正走上前去,对准县长尸体的耳门就是一脚。阿芝看到那具还没硬下去的尸体动弹了一下,似乎还有口气,只是因为有了这一脚,才脑子才彻底被损坏,那口气才没上来。
阿芝急令家丁将宋周正架了,拉回宋家大院。
大少爷脸色忽然亮堂红润起来,让正准备回转的阿芝看到,一时间惊讶得要叫起来,比刚才看待县长的尸体还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大少爷身子倚靠在两个长工肩上,两个家丁一前一后地扶着他,他竟然就那么站着,尽管腿脚打着闪,最让她惊奇的是,那不是个油腻腻脏兮兮肥嘟嘟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娃娃。
阿芝肚子里道,这废物真的要返老还童了?难怪周正从小就粘着他,看起来这废物可不简单,比爷爷那老不死的还让人脑壳大。再一想,便想到了只让她抓过裤裆里那玩意儿的丈夫宋大元,便大惊,宋大元也是看不出年龄,脸膛说不上稚嫩,也说不爱上清秀,更说不上老练,甚至说不上是男是女,但就是看着顺眼,却始终不清楚那张脸究竟是年轻人的,还是中年人的,只有老年人的脸皮不在上面,原来,原来,原来他们宋家都是这样的脸,永远跟别人不一样,一辈子都不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不让别人活到自己的心里,连脸色都不需要。
宋家大院高高的门楼和威风凛凛的一对巨大的石狮出现在面前,阿芝一时间感到厌恶和恐惧,也才明白过来:“我到底还是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两个丫鬟赶紧上来搀扶阿芝,阿芝身子摇晃了几下,站定了,不要丫鬟搀扶,自己径直朝宋家大院的东大门走去,但刚走到大门口,两只石狮突然张开大嘴,将含在嘴中的两只巨大的石球狠狠地吐出来,朝她砸去。阿芝眼睁睁地看到石球朝自己飞来,一惊吓,便倒了下去。
阿芝昏倒的事情不仅在宋家大院引起震动,连三角城的人都知道了。一些脑壳灵光的人,特别是那些常在深更半夜出门游玩,找女人偷情或吃火锅的人,便将这段时间看见阿芝夜游的情景反反复复地加以琢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乎,新县长的被杀似乎就与阿芝有了关联。
三老爷听说县长被杀的消息比宋家的人要晚一些。这天一大早他就去了盐场,几年前盐场还归宋家管时的几个盐场头目,因盐巴的归属问题跟政府起了纠纷,而那几个头目又是三老爷茶馆和妓院中的常客,三老爷不好拂面,只得亲自出马,打发了几个官员很多银元,才将那几个头目接了出来,分别给了他们一些票子,要他们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去他们熟悉或放心的地方做买卖。他说,现在在跟日本人打仗,哪里都要盐巴,可以说盐巴跟枪炮一样值钱,政府收管,实属正常之举。那几个人说,那几个狗官,哪里是做正事的?前边在打日本人,他们在后面当强盗做贼,把自己养得肥肥的,却装得跟菩萨似的。三老爷瘸着腿脚走了几步,感到伤腿实在碍事,却也没法,便脸色不快地说,亏你们还是我们宋家饭桌上的常客,竟然连这点常识都不懂,他们是官,随便怎么一折腾,都跟咱们百姓离了千万里。算啦,这事就这样啦。几个人才噤了声。
回到三角城,闹得满城风雨的县长被杀的事件才通过三老爷婆娘和几个茶客传到他耳朵里。他说:“真是奇哉怪哉,你们想想,最近一二十年,只要在河边弄死犯人,新上任的县长马上就会死于非命。张三是前几次的罪魁祸首,可这次,张三的烂肉还堆在河边,还没臭上天呢,县长就被干掉了,想来,真跟上几次一样。你们说,是谁干的?”
三老爷婆娘和几个茶客闷了闷,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倒是坐在另一边的一个年轻茶客端着一只茶碗,一包盐煮花生走过来,一边招呼众人吃花生,一边从身后挪了一把椅子,在三老爷身边坐了,剥了几颗花生,丢进嘴里,格叽几下,再喝一口茶,才道:“你们没听说过吗?张三被人剁成了肉泥,也没有哪个亲戚好友的去把那些肉泥挖回去埋了,看样子就咬成孤魂野鬼了,按理说县政府那边该清静了,至少不会被人偷偷摸摸地杀了吧?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张三被剁成肉泥,连鸡巴毛都被人给点火少了,牙齿都用铁锤砸的,谁他妈这么心黑,手段这么毒辣,要把一个县政府的要犯搞成那样?县政府也就是要他命而已。所以张三的死是政府的事,但被剁成肉泥却是有人怂恿干的。这人是谁?你们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哼,就是三老爷的侄儿媳妇,阿芝!”眼见几个人并不惊讶,自己倒一惊,咦,他们都知道啦?是谁传开的?便又剥了几个花生米放进嘴里,喝了几口茶,嘘了几口气,继续道,“这还不算怪,还有更怪的,我都看见过好几次啦,什么好几次?大家伙去问问那些夜游神,还有那个穿得跟叫花子一样的更夫,他们都看到了,阿芝几乎每天深夜都要出来到处闲逛,好多时候都逛到县政府外面去了,还绕圈子。”
三老爷一个激灵,从椅子里嘎地一声腾起来,屁股像是磁铁,椅子是铁做的似的,将椅子带了起来,膝盖也顶到了桌子一侧,要不是几个茶客眼疾手快,将桌子按住,桌子便会给掀翻。三老爷下巴伸了出去,口水都溅到道了那年轻茶客的脸上:“啥?你的意思是,是阿芝杀了县长?”
年轻茶客也慌了,两只眼睛里的光由刚才的得意神秘变成了惊惧恐慌:“三老爷,我可没那么说,可没说你侄儿媳妇就是杀人凶手。我们几个,哎呀,我们几个不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跑到你这里来喝茶,随便摆的龙门阵吗?你可不能乱说,那可是要吃铁花生米的,要跟张三那杂痞一样,被人整成肉酱酱的。”
三老爷的婆娘从屋里出来,道:“你干吼啥子嘛?我们没说你乱说,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说我们乱说呀。”
三老爷对女人说:“你去菜市,买两根猪蹄子,炖一锅芸豆蹄花汤。”支走了婆娘,三老爷坐下来,其他几个茶客也纷纷坐拢了来,看起来要将年轻茶客围住似的。
年轻茶客斜着眼睛将众人看了看,心想,事情麻烦了,老子嘴巴臭,管不住,是该抽,嘴上却道:“不是我一个人在说,街上都这么说,但没有人敢肯定说的都是对的。刚才我说的话,你们也是听见了,也没把话说死。官府已经在调查了,听说驻军两个排已经开了进来,就驻扎在县政府大院里,看样子,又有人要遭殃了。”
大老爷这才想起回来时,一队官兵在三角城主街上巡逻的情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说:“在我这里喝茶的人,都不是乱心子乱性子不长卵子的人,你尽管把心搁在肚皮里头。不过,你刚才提到家阿芝深更半夜在街上闲逛的事情,可是真的?现在我们宋家的情形,三角城的人大多还是清楚的,只是不敢当面说罢了,这也是我们宋家做男人的耻辱。我那个侄儿媳妇,要成精,要成妖,宋家眼看就要败在手里,这些年,几乎就是她在操持宋家家务,我爹一百多岁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家事?你们想想,一个对大户人家如此费心尽力的女人,哪有闲心和工夫去大街上闲逛,招人笑话,而且还是深更半夜?”
一个茶客叫道:“就是嘛,说不过去,也不应该呀。你们宋家是我们这方圆两百里最大的富豪人家,面子大,架子大,哪个不仰头看的?你们家二大奶奶纵使一千个一万个对你们宋家有意见,有说法,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面子和身份开玩笑。她即使再横,心再黑,也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呀。”
另一个茶客说:“是这个道理。”
三老爷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一只薄薄的铁皮盒子,嘭地一声打开,倒出一些茶叶,扔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然后又嘭地一声将盒子关上,放进口袋,还将口袋按了按,对众人说:“这正是我这大半年经常撇下茶馆和后院的买卖,开罪了各位老朋友,回家去的原因。早些年我们四弟兄各顾各,家里的事情全由老爸子主持,老了后由大哥操办,大哥死了,原本由下面的兄弟接上,但大家还是各顾各的,才让那个女人有机可趁,成了我们宋家的主人。这可不行,这种现象不能继续下去!”
众人点头,说:“是这个道理!”
三老爷掩饰住肚子里的兴奋和焦急,道:“要是我那个侄儿媳妇果真每天深夜都要在街上闲逛,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莫非,莫非是她身子有病?”
年轻茶客刚抓起几颗花生,听了三老爷的话,立即将花生砸在装花生的竹篓子里,道:“对,是脑子出问题了,是她脑子里的筋筋条条出问题了,脑壳出问题,就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人就烦了,就出来,散心,闲逛。”
一个茶客说:“我见过,就跟神仙鬼怪一样,到处走,到处看,到处摸,就跟没睡觉一样,碰到熟人,还打招呼,也跟平时一样。没错,这就是病。”
三老爷脑子转得快,道:“你们说这种人走起路来,说起话来,跟平时一样?那杀人呢?”
年轻茶客说:“自然不差分毫!”
三老爷又一次强行将兴奋和急切掩饰住,坐了下去,一边招呼茶客喝茶,并说今天他请客,各位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一边招呼茶倌续水。
另一个茶客身子往竹椅中一缩,屁股就靠在椅子边沿,他双臂便将椅扶手死死夹住,用老脸的语气说:“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奇怪不奇怪,说不奇怪,也算奇怪,折磨人哟。我看我们就别瞎操心了,弄不好到头来把自己都给整进去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不说,要是被县府当成嫌疑犯抓起来,吃了枪子儿,只有跟着阴人郎中那老东西道阎王爷那儿去申冤了。既然有政府,就看政府怎么说,嘿,他们不是在调查吗?就让让他们忙去,忙完了,总该有个结果的。好了好了,不要扯这些没有名堂的话题,喝茶!”说罢,屁股一抽,身子重新落座在椅子里,端起面前的一杯花茶,美美地嘬了几口,夸张地做出十二分享受的样子来,还不停地吸纳着气息,意在表达他品出花茶的妙来了。
年轻茶客揶揄道:“装得倒是挺像,但没必要嘘来嘘去的,别人还以为你跑到茶馆吃朝天椒了来。”
那茶客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最后不满地瞪了年轻茶客两眼,一边喝茶,一边低声道:“滚你妈的,格老子爬,爬远点!”
三老爷扫了众人一眼,道:“话不能这么说,啥叫没名堂?当今县长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莫名其妙,大家关心关心,打听打听谁是凶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县长代表政府,政府代表国家,国家正在遭难,啥时候把日本人搞定,真说不清楚。况且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两次,事关我们三角城人的名声,揪出杀人犯,每个人都有责任。我虽说是个商人,赚钱才是我最喜欢的,但这些年来,我多多少少还是看到了很多人事的龌龊之处,即便是我们宋家,也只是名声好听罢了。要是有哪个宋家的人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要是知道了,决不手软。没有哪个大户人家能容忍一个婆娘指手画脚,何况我爹还没死。”
年轻茶客望着三老爷越来越红润的脸色,揣摩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心虚和害怕,他挑起的有关阿芝的事情有可能就是凶手的话题,如今被三老爷给朝深处狠挖,要是真的,倒也罢了,如果事情不是那样,宋家人抹不下面子,要追究他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的责任,他是脱不了手的。想到这里,他说:“三老爷所言极是,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都绝不是没名堂的事情,相反,是大事。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今天只是来喝茶的,闲得无聊,跟大家说了一些话,都是闲话,现在我得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话说清楚了,我可没说过你侄儿媳妇杀了县长,大家都听见了,可得认,到时候要是出了事,你们得给我作证。”
三老爷哈哈大笑,道:“看你这个小兄弟说的,不管是真是假,都奈何不了你,不就是喝喝茶,摆摆龙门阵吗?没那么严重。你这个小兄弟看起来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出头,却看不出来,说话做事如此老道和小心,敬佩敬佩!”
年轻茶客赶紧道:“三老爷说笑话了,三老爷说笑话了。”
县长是在滨河街口被人用砖头砸死的。
三老爷那天跟几个茶客摆了龙门阵之后,才听说县长最近一段时间,常背了家中妻妾,偷偷到自家妓院背后的翠香楼寻欢的事。刚开始县长还心有顾忌,带了两个卫兵,后来只带一个。但有卫兵在身边,在楼下等候,牵牵绊绊的,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最后便干脆不带了,心想我是三角城的县长,是父母官,谁敢把我怎样?胆子越来越大,三五天必去一次翠香楼找他心仪的几个年轻妓女快活。他原本也想去三老爷的妓院的,但自打他来到三角城的第一天起,就对宋家人看不顺眼,尤其是去过几次宋家大院后,对阿芝尤其厌憎,私下说,要不是看在抗战大局的份上,老子一声令下,宋家大院几分钟就变成废墟。他也去见过三爷,三爷眼光中隐藏的凶狠和那两只獠牙,更是加重他对宋家人的成见,因此不去照顾三老爷的人肉生意,也就不足为怪了。更不足为奇的还在于,不仅水陆两路到得三角城做买卖的商贩是滨江路快活院中的常客(也是三老爷等一拨商人很大程度上的收入来源),就连三角城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乃至有几个闲钱的平民,一旦寂寞了,百无聊赖了,都要去滨江路大大小小的花楼或花船上寻欢作乐,,当然,这些人多是恶心了自家那个油花花脸蛋大肚皮的黄脸婆,或者被那婆娘管得太死而心生烦躁之心,或者被几个花心老男人唆使,自己也扛不住裤裆里那玩意儿的燥热,便偷偷去了滨江路的成年人,轻车熟路,多半不会出差池,久而久之,即便是对人事怀着相当好奇之心的人,也不会轻易将事情抖出去,或者直接告给男子的婆娘。如此一来,官场中人频繁涉足那些快活无比的场所,就更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三角城人都说,要是做官的都不去三老爷和滨江路的花楼快活了,那就不是官员了。只有两个三角城中学的官员和两个教书先生曾经在三老爷的妓院中被发现,闹得全城皆知,让所有将三角城中学视为人间圣地的人,惊讶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之后,所有自诩为正义和有道德的人士,一起汇聚在县政府和学校里,要求严惩两个涉足风尘的教书先生,有老者还因为过于失望和气愤而倒地不起。倒是一些书读得不多,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却也没有相当好的智慧天赋的三角城人,见上上下下一派日本人打败了中国,世界末日降临的情形,便说,瞧你们这些饭吃多了胀饱了,钱多了就装上了,书读多了就傻了的家伙,你们和他们不都是人吗?不都是男人吗?是男人,哪个能保管自己的裤裆不开口子的?要是去不了妓院,就只好干婆娘,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从古到今,有哪几个没有个三房四妾的?没钱的男人,能买回来一个婆娘,都是老天爷长眼睛了。我没别的意思,但话还是要说出来,不是吗?你们从来不想想自己是什么玩意儿,长了两只狗眼,就专盯别人,巴不得所有男人都出事,然后把屎粑粑都砸道他们头上,把他们彻底搞臭,还要踩几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所以啊,这些破烂之事,几乎每个人都有份儿,自己的屁股干净不干净,还是只有自己才清楚。年老的,心地纯正者,则破口骂去:“孽障,孽障啊,成不了大器,就好生在家过日子,把一家人管好,不要跑出来信口胡说,那是要遭报应的。”只有那些在烟花巷里像一条条被污染过的脏水搞得左一个疙瘩右一道血迹的鱼一样,装得很自由一般游来游去,面对自己消瘦无比的躯体,强作欢颜,大谈老子们就是这般快活的人,或者有钱有势,仗着身份在妓院里肆无忌惮地快活的人,则挺出大肚子,一边捋着胡须或头发,一边仰头大笑,道:“你小子歪说,全是歪说,但仔细听来,却有一番歪理,歪理也是理嘛。说得好,说得妙,说得老子们心头蹦蹦跳,裤裆里又发了烧。不过,这些话最好还是少说为好,说多了,当心自己咬舌头,把自己憋死。”或者说,“说你娘的个铲铲,嫉妒老子啦?那你也去呀,怎么,不敢,还是没钱?我看不是不敢,而是没钱。呵呵,没钱,就得认自己天生穷光蛋,是命!”或者打个哈哈,道,“你狗日的会说,嘴巴子狡,上学堂教书都不差,不会输给那些读师范读出来的先生。哈哈,我男人的烟火人间,都被你狗日的说完了,说绝了!”等等。
县长是一个男人,而且是高高在上的男人,在家庭之外寻欢作乐,实在是男人之常情常态常理常规。只是三角城人没想到的是,他在那个月光高照、虫儿啾啾的子夜时分,从一个相好的肚皮上下来后,离开了滨江路花楼,哼着小曲,敞着胸腹,面目闪光,一摇三晃地走在街面上,一不小心,就到阎王爷那儿上班去了。
县政府查了半个月,没有结果,后张榜告示,官府出一百个大洋悬赏凶手首级,首级虽说送来了,官府正要兑现那一百块大洋给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仇人却揭了底,原来那首级是揭发者刚刚死去的老丈人的。正在这时,新县长上任。这事自然要严肃对待,那中年男子必须严办。一个文书对新任县长说,县长,我看事情还是私了了为好,一百大洋不给了,但每人五块大洋,封他们的嘴,让他们赶紧滚蛋,要是不听话,到处乱说,再严办不迟。新县长说,这又是为何?文书便将每任县长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新县长。新任县长五十出头,头发稀少,耳朵奇大,眉目凶悍,却也被文书的话给镇住了,当即便按文书的话,将那中年男人和其仇人打发了事。过了一段时间,新县长又对属下说,班房里的所有死刑犯,先不要动,秋后再想办法处决,但最好找个名义,拉到兄弟县份,跟他们的死刑犯一起枪决。至于那十几个不听话的臭政治犯,过段时间要被提走,我们就不必操心了。眼下嘛。还是得以抗战大局为重,其次才是个人安危,家事国事天下事,轻重主次大家必须得分清楚。三角城乃蛮荒之地,开化程度基地,民风剽悍,人心不古,世风不可与成都重庆乐山等地相提并论,诸位身兼教化百姓、保境安民和抵御外侮的重任,万万不可懈怠,也就是说,我们一要一心一意,同心同德,忠于蒋委员长,忠于党国,二要廉洁清明,两袖清风,三要为天下苍生着想,不可与百姓为敌,四要与一切与党国生有二心的人划清界限,随时随地灭了他们,以绝后患。属下唯唯诺诺,心想这下可好了,至少不招惹那些不可惹的三角城人,小命无忧了。
官府那边安静了,张三的肉泥也很快被家狗野狗家猫野猫的吃了个干净,有三角城人还在那肉泥曾堆放的地方撒上一撮箕生石灰,再倒上一箩兜稻草灰,用铲子铲了千百遍,仍觉得晦气,从田地里挖来大量的泥巴,将那地方盖上,方才作罢。如此一来,三角城人便认定,至少在滨江路被杀死的县长与张三是没有关系的,张三的远近亲戚们也终于将心搁在了肚子里,便偷偷给他烧了纸钱,还找了阴人郎中,带着他的魂去阴间见阎王爷。阴人郎中见他们一副守财奴的德行,原本不予理睬的,但念及张三死得惨,便说,你们要回去,就赶快走,走慢了,张三的魂就缠住你们了。张三的亲戚们脸色大变,慌忙中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便走了。阴人郎中带着张三的魂过奈何桥时,那魂变成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浑身血红,却没有血,挣脱了阴人郎中,纵身跳到了河中,阴人郎中说,你就待在水里吧,阎王爷那边,我说一声就行了。回到阳间,阴人郎中碰到张三的几个亲戚,冷着脸给阴人郎中打了招呼,还说,我们已经给他烧过火纸了,以后他跟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但宋家大院却暗流汹涌,尤其是三老爷将茶馆和妓院交给老婆和几个舅子打理,自己常住在宋家大院之后,一切都与之前有了很大程度上的不同。不久前才从外面招来的管家更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
某天,管家偷偷对一个家丁说,二大奶奶神经兮兮的,要坏事。三爷和三老爷都吩咐过了,要你们把她给他们看紧了。
那家丁正在洗澡,管家看到他肚脐眼下面的那绺黑毛就感到恶心,便退了两步,道,洗你妈那个猪狗澡,有完没完?再洗,还不是一身猪狗臭。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家丁不买账,道,你才洗你娘的猪屁股,你管天管地,连老子洗澡都要管,啥子意思嘛?要吃鸡巴就明说,来来来,给老子含住。说完,兀自哈哈大笑,腮帮子笑酸了,便动了动嘴巴,调节了一下脸上的肉,感到舒服了,才又道,说得轻巧,你说咋个看紧点嘛?跟踪,还是跟她住在一起?三角城就你长了猪脑壳的,你给我说一个办法呀。
管家道,你杂种这种屁话,是要割舌头敲牙齿的。反正,你看紧点,有什么事,尽管向我禀报,不得有误。
家丁啧啧了几声,道,我看还是直接报告给三老爷好,免得你老哥子像一只鬼冬瓜儿一样在老子们头上叫,要闹灾呢。
三角城及其周边一带,管猫头鹰叫鬼冬瓜儿。
管家烂了脸,恶狠狠地对家丁说,你爹才是鬼冬瓜儿。
家丁又笑了起来,道,错了,我爹不是鬼冬瓜儿,是鬼,小时后他就爱收拾我,说我是他养大的,却不像他,也不像我妈,就是一个鬼。我说,我是鬼,也是你这个老鬼生的。我爹肚量大,就说,老子就是鬼,你又把老子啷个?外人都把你妈骂成鬼婆娘,没错,她就是一个鬼婆娘。
管家呵斥道,不孝之子,满口胡言,不跟你这种人说了。一句话,把人给我看好了。
家丁说,是给宋家看好了。他冲管家屁股大声喊道,就你这话,宋家就该把你屁股给一刀砍了,让你一辈子只能跑腿,干站,不许坐下。
一个丫鬟在屋子里道,话说过了,行了。
家丁将身子朝向屋门,甩动着那根丑陋玩意儿,喊,你看我洗澡啦?你们看哥子我洗澡啦?你们不要脸,可我要。
屋子里一时间悄无声息。
管家回头又对四道门和碉楼上值夜班的家丁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强调的结果不一样:“你们这些浑身都还酸唧唧的毛头小子,要是谁发现了二大奶奶有什么好事,立即禀报。三老爷说了,一次五个大洋,说话算数。宋家有的事钱,随便抓一把,都把官府给埋了,再抓一把,三角城,那河,都给填了。”
家丁们眼睛闪着光,尤其是东门的门卫和碉楼上的家丁。刚开始他们都没注意到阿芝深夜的举动,到了最近,当阿芝的夜游症几乎夜夜发作,被三角城人识破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头头只会贪吃贪睡的猪,尽管这话是三爷和三老爷说的,但他们毕竟还是清楚自己拿的是宋家给的钱,一些本来可以及早发现的人事,却被一次次疏漏过去,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意在执掌宋家大权的三老爷发了话,事情又不是有多么难办,只是盯紧点,即使报告便可,还有赏银可拿,何乐而不为?
管家见不得家丁门见钱眼开的下贱样子,便警告道,钱是好东西,可也不是你们想拿就能拿到的,那得看你们的造化,造化怎么来?除了脑壳灵光,还得好好干,要是出了差错,让三爷和三老爷不高兴了,大洋没门儿不说,取你们颈干上的砂罐,也不是不可能。都给我记住了?
家丁们满脸鄙夷和愤怒地说,记住了。肚子里都大骂,记你管家的婆娘,滚你爹的蛋,喝你娘的奶,老子们没黑没白没死没活地干,你他娘的装着没看见不说,还来教训老子们,去你娘的!
半个月过去,亢奋之中的宋家大院持续亢奋着,连最不爱说话的人,嘴巴也吧唧上了,最不爱笑的人,脸皮也变得没先前那么紧实了,一切情形跟以往送家大院中的情形大不一样。三爷得知了阿芝患夜游症的消息后,叫来了阴人郎中,询问夜游症到底是什么病症,要不要人命。阴人郎中望着枕头上那颗越来越白,越来越小的脑壳,思忖着,是什么让这个老东西如此长寿?嘴上却道,回三爷的话,要是不及时诊治,夜游症也是要人命的。三爷呃呃几声,便不再说话,但那两只獠牙却将牙尖从嘴角露了出来,死死地压着嘴角下沿。阴人郎中看出了三爷的忧虑,便感叹屋子外面每个人的勃勃兴致,其实是将宋家朝绝处逼。三爷静静地躺着,慢慢朝他死去的几个女人靠拢,渐渐成为活死人,化石。
阴人郎中晚上便去了阴间,好不容易用一大把火纸烧成的钱打通了关系,见到了阎王爷。他说,阎王爷你好难见到,这跟以前不一样了。阎王爷说,怪我?你这个小家子人,竟然敢怪我,我还不是被人间的战火给烧到了,天天要在奈何桥上看你们打仗,在地球的另一边,也打得不可开交,天天都在死人,好在那边有人管死人,要是都弄到他这里来,阎王这职位可真是不干再做了。阴人郎中被阎王爷的话搞得一时间忘记了三爷,他问,那你说是蒋委员长赢,还是日本人赢?阎王爷眼睛一鼓,道,这是天机,岂能让你等知晓!阴人郎中自知不可招惹眼前这个魁梧英俊的阴间霸王,也才想起三爷,便询问三爷的寿辰。阎王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些人间屁事,以后就不要来烦我了,那么多人,我管得了哪个?我看你气色差,不是被毒蛇舔过,就是被你婆娘的水水给抹过,见不得人,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完,就倒在用金子浇筑成的龙椅上,叉开双腿,片刻工夫就打起了呼噜,一阵紧一阵缓,缓的时候让人疑心那口气总也上不来,紧的时候便担心不仅鼻子要给冲掉,连心肺也要爆炸。阴人郎中悄悄出来,几个小鬼给他打招呼,他根本就不予理睬,耳朵边始终是阎王爷的鼾声,耳朵里面便嗡嗡嗡个不停,一时惶急,便径直上了奈何桥,不想踩到一个刚死的人的魂,那魂大声骂道,滚你娘的,怎么走路的?瞎了鬼眼啦?踩到老子的老根了,要是老子在阴间干不了女鬼,老子就干你后庭。听到后庭二字,阴人郎中就笑,冲那人道,原来是个读书人,哈哈,读书人,负心汉,说的就是你,我问你,你书读到后庭去啦?还文绉绉地,装老鬼啦?一见是阴人郎中,那魂赶紧下跪,不想一股强劲冰冷的阴风从阴河上吹来,他一阵剧烈的摇晃,挣扎一阵,还是掉下了阴河。阴人郎中说,你骂我,就是骂阎王爷,在阳间就是骂蒋委员长,骂老天爷,该你在阴河里冻,永生永世不得上岸。鬼魂大叫,郎中救我,我不是人,我是狗日的鬼,你救我。阴人郎中说,确实是把书读到后面去了,还长毛,到了阴间都还说废话。鬼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阴人不计鬼魂错,郎中救我,我不是人。阴人郎中道,你要还是人,就不在这里了,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暂且饶你一回,但还得冻你两天,两天后,自己就上岸了。说罢,下了奈何桥,在即将离开阴间的时候想起三爷,便寻思,看来三爷的寿辰不可限量,那就好,那就任随他好活吧。
中秋晚上,一个机灵的家丁终于跟踪上了阿芝。阿芝先是在宋家围墙和碉楼上鬼一样走来走去,站在碉楼上看了很久三角城中秋的夜景,从地上看去,她的身影贴在了天上,像一张黑乎乎的剪纸。过了一会儿,阿芝轻飘飘地飞起来,却没有飞出去,而是飞到宋家大院的戏楼前,在西楼上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川剧。家丁不懂川剧,也就不明白她唱的什么。阿芝唱完川剧,便飞身去了宋家东门,家丁就飞也似的跟着她到了东门,守门的家丁跟以前一样,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出去了。家丁逮住阿芝的背影,也跟了出去。阿芝照例是在三角城鬼魂一样游走,轻得就像一个纸扎的人。照例还是有人跟她打招呼,但打招呼的都是还不知道她是夜游神的人,知道的,便站在街边看,不停地指指点点。最后,阿芝走到滨江路路口,便站下了,久久不曾动弹。家丁只好躲在街口的一堵残垣下面,死死地盯着阿芝。子夜时分,一幕情景出现了。一个耳朵奇大的嫖客从花楼里出来,因为刚刚享受了女人姣好的肉体而显得快活无比,鼻子嘴巴哼哼不停,像是在哼小曲,又像是在回味妓院中的好事。当他走到路口,一道黑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一般,罩住了他头上的天空,他惊异地抬起头,哼哼声被堵在了鼻腔里。身处残垣阴影中的家丁看见的是,阿芝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一块三角形的石头,猛地砸在嫖客的头上。嫖客怪叫一声,摸着脑袋被砸的部位,前脚绊后脚地,要勉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就在这时,他又挨了第二下,脑壳便昂了起来,脸面朝上,两眼翻白,身子怪异地扭曲了几下,一软,才轰地一声倒在街上。阿芝冲上去,又在他脸上狠狠地砸了几下,才扔掉石头,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朝河滩走去。在河岸边的石梯上坐了一阵,她便沿着来路,纸人一样飘到了宋家大院。
三爷得到了三老爷的禀报,阿芝杀死了县长。
三爷透明得看得见黄褐色斑纹但冷煞煞的眼睛让三老爷很不舒服。很快,两粒眼屎挂在了三爷的眼角。
三爷说,除了我,谁也不许动阿芝一根汗毛。
(本卷完 稍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