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你死了,还是得由我把你的魂带到阴间。你答应不答应,都由不得你。哼,竟然敢在我跟前说这种话,真到了时候,是我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回到家中,给几个病人把脉诊治之后,越想越生气的阴人郎中一边斯文地喝着紫砂壶里的老林茶,一边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他婆娘刚从娘家回来不久,身上的膘在阴人郎中看来,就跟死人被水泡了几天后的那肿胀样没区别。女人把郎中这句话记在了脑壳里,整整气了好几天,却也不敢怠慢,肚子里说,即使三角城所有狗娘喂大的男人都糟蹋自己,瞧不起自己,但自己可是要看得起自己,不能亏自己,到时候两眼一闭两腿一伸死了,还不是各自睡各自的棺材,各自走各自的路,哪个撵着哪个的屁股追呀?这么一想,心里好受点了,便常常在起床后待在卧室里耕耘那张脸,托人从省城买了一块比脑壳还大的椭圆镜子,日日照个不停。阴人郎中在立夏后,经常没有由来地感到烦躁不安,除了不敢在宋家大院发作之外,在家中,不管是对女人,还是对病人,一俟有丁点不舒服,便发火,说一些讥讽的毒话。他见女人爱照镜子,便用紫砂壶那弯曲的细嘴对着女人,道,嘴巴还没紫砂壶这小嘴精致,就不要老嘟着了,不年轻就是不年轻。至于脸,就更不用比了,这把壶是紫色脸,虽说也不甚好看,但到底还有一点生气,可瞧瞧,你那脸是啥脸?女人爆眼道,啥脸?阴人郎中将紫砂壶的细嘴朝向自己,伸出下巴和嘴,美美地嘬了一口,嘴里嘶呀嘶呀一番,才道,一会儿是生石灰脸,一阵子是猪肝脸,太阳一照,又变成了马脸,再仔细一看,是笋壳叶脸,抹了一层,还有一层,一层重一层,永远抹不干净那些毛。女人脑壳一偏,转过身去,用肥大的屁股和腰身对着阴人郎中,鄙夷道,我还以为你要说啥子新鲜的东西,哼,你这些屁话老娘都听了一辈子,别人不知你根底,我还不晓得?庸医烂嘴,活人死人都一副药,呸。阴人郎中被刺,见女人还在痴迷万状地照着镜子,便觉得无趣,伸了个懒腰,身子倒是舒坦了,心里却还窝着气,心想不能让这个胖女人占尽了便宜,便挖苦道,人的样子是天生的,再怎么照,还不就是那个样子,要是照狠了,就是鬼样子。女人气得伸腿将门嘭地关了,门在即将关闭时爆出一句话来,老娘就爱照镜子,关你老狗日的球事。阴人郎中又喝了几小口老林茶,说,确实不关老子球事,关你们婆娘的才是球事,没有球事,你天天照镜子,还不是没得球事。这时,一个病人前来诊治,在门口听到阴人郎中的话,既感到新鲜,又颇感意外,见了阴人郎中,见后者难堪的样子,心里就开了花,道,郎中先生一辈子儒雅,文绉绉的,堪称我们这地方的名流,没想到还能与民同乐,说我们这些土包子的脏话,看来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呢。阴人郎中咳嗽了几下,道,蒋委员长都要说脏话,当着他婆娘和外国人骂娘希匹,你感到奇怪不?既然不奇怪,我说一句脏话,你就奇怪了?你们要是长了脑壳的,就该晓得,老子这一辈子就说过这么一回粗话,就被你们这些脱衣落石该割舌头的人抓住不放。那病人说,看看,你又老子来老子去的,可不是你郎中先生该说的。阴人郎中又咳嗽了几下,不料病人说,原来你也要生病呀?我还以为看病的人都是石头和铁做的,从不生病。阴人郎中说,你们这些东西,嘴巴里就是脏东西多,跟后面一样。病人道,我们?我们是哪个?装着惊讶的样子朝身后看,还说,我还以为是官府的人呢,官府的人能骂?你敢骂?阴人郎中说,你在宋家打短工的时候,是不是因为贪嘴偷吃,差点被割割了舌头?嘴巴也不洗干净,说了不该说的话,被阿芝令人倒挂起来,用黄荆条子抽你屁股和脊梁。那天我在场,看见你被收拾,你就以为我在看你的笑话,从此就记上仇了,今天跑到我这里来挑事了?那病人说,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至于做这种没有名堂的事情吗?可你今天就是在说脏话,还当着自己的婆娘说,嘴巴才是真的不干净,辱没斯文。阴人郎中将一沓药单子朝前一推,道,你要是没病,就请回去,要是有病,就让我给看看,不要到了你有病没病我都不敢跟你看的地步,你才晓得完了,那时你可就别怪我不通人性,没早点给你诊治。病人这才软了下去,知晓了郎中的厉害,最担心的不是郎中治不好自己,而是将自己朝死里治,治死了,还说是阎王爷的旨意,他不过是奉命办事。阴人郎中低声喝道,把手伸出来。病人刚伸出手,阴人郎中冰凉的指头就点在了他手腕处,稍微一用力,他就感到一股凉气从手腕传遍全身,便默不作声地任凭阴人郎中诊治。
  看到病人走到滨河路街面上,回头看他宅院时阴狠毒辣的一瞥,阴人郎中便又自言自语上了,这些杂痞有时比日本人还坏。
  阴人郎中的邻居换过几茬,最近这个邻居是之前在省城和云南做过买卖的生意人,满脸麻子,瘦高个,肩宽腰细腿更细,脚板却大,身上每处关节更是粗大,又爱光膀子,两乳头尖突,肚脐眼正中的那粒黄豆般大小的东西常使见了它的人感到自己肚脐眼阴痛阴痛的,某些人还感到那阴痛像一条蚯蚓似的爬到了鸡巴那里,变成了一根坚韧的丝,只要肚脐眼一动,下面就扯着痛。尽管如此,麻子商人始终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连官家和三角城的教书先生都觉得这种表情很艺术,很文学,很哲学,一句话,很忧郁。但阴人郎中两口子不以为然,阴人郎中道,你们都被他的样子给骗了,十个麻子九个怪,说的就是他。这不,这麻子商人听到了阴人郎中的话,便从自家屋子走出来,站在路边,阴阳怪气地问道,哇呀呀,是郎中先生在说话?我还以为是蒋委员长到我们三角城来发表抗日演讲了,可日本人早跑了,蒋委员长也回南京去了,郎中先生,我问你,你在说哪个?哪个比日本人还坏?我怎么就没听明白呢?阴人郎中自知斗不过这种人,便说,说我自己。麻子商人道,郎中先生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名人,敢自己骂自己,那可是最高级别的骂呀,佩服,佩服!这可是一千个大洋都买不到的,绝对买不到。阴人郎中道,刘先生过奖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有些人比日本人还坏,可没说你,你是好人嘛。阴人郎中的婆娘在屋子里轻声骂道,是从好人堆里剔出来的。麻子商人道,我晓得你没有说我,再说啦,你凭什么说我?只是我感到很奇怪,你口口声声骂别个比日本人还坏,你见过日本人,跟日本人打过交道?这时,阴人郎中的婆娘从里屋出来了。她在第一次见到麻子商人的时候,就笃信这是一个招惹不起的小人,却也从没惧怕过。巧的是,麻子商人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肚子里也嘀咕上了,这是一个泼妇,日后不可轻易得罪。当然,麻子商人最见不惯的,不是她的泼妇德性,而是她那样子。只见女人走到阴人郎中跟前,道,这是阳间,不是阴间,你要跟死鬼说话,也不看看地方,回去回去!阴人郎中趁机转身进了屋子,女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麻子商人,后者也不敢再说,逮住两个过路的熟人,说今天脚板发痒,出来走走,没想碰到两个哥子伙,走,喝茶去。
  第二天,阴人郎中到西街一个常年卧床的病人家中诊治,刚到北街口,就看到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一问,才知前日到家中诊治的那病人在半夜被人用砖头拍死了。阴人郎中虽说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到他那爽阴狠毒辣的眼睛,便在肚子里说,这号人的死,其实就是报应,意外吗?哼,一点都不意外。众人纷纷猜测谁是凶手,却猜不出,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在说是宋家那个夜游神干的好事,就是她,除了她,没有人只会用砖头石块朝别人的脑壳上砸,而且都在晚上。但没有人将肚子里的话说出来,即便跟好朋友在一起,也不说,只有在床上,在干过了男女之事后,一时又睡不下去,闲得发慌时,才说那些猜测却又极为笃信的话,最后都是互相叮嘱,这些屁话就我们两口子晓得就是了,可别说出去。结果,那些话真没说出去,那些死者最终还是被阴人郎中带到了阴间,他们的家属也得到了官府的一些抚恤金,但数量有限。
  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带着一队警察过来,阴人郎中便走开了。
  三老爷不顾婆娘的反对,带着儿子和儿子的几个小舅子,雇佣了大量的民工,修筑了一条可供十人并排行走的大道,官家的小车能排四两,大道的两端便是宋家大院和他的茶馆。官府事先得到了白花花的银元和三爷修路的报告书,那路的修筑过程非常顺利,时间也不长,算下来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看到大道修成,三老爷的婆娘才放下心去,笑着对三老爷说,看你一只跛脚,真能走出路来。但三老爷茶馆后面的妓院却掩藏得越来越深,除了嫖客,外人都以为那幢用紫色油漆漆过的三层木楼,不过是普通至极的民宅,想租房的,还曾前去打听,遭到拒绝。去妓院的门以前是三道,一道在茶馆后院,另两道毗邻大街。抗战结束后,三老爷便命人将临街的那两道门封了,只留后院那道,并将木门改成了铁门,一天二十四小时由专门的人把守。嫖客们自然心领神会,每每看起来是茶馆里喝盖碗茶,打纸牌,搓麻将,闲坐闲聊,嗑瓜子,剥花生,吃盐煮绿豆角,突地来一个一个上茅房或别的借口,就闪身到了后院,不用多说,把门的人便麻利地开了门,让他们进去,再把门关上。有几个官府中人在妓院里偷欢之后,常对人说,宋家人都是人精。
  但就在大道完工后半个月,三老爷毫无征兆地死了,那只瘸了的脚齐崭崭地从脚踝处皮肉断开,露出青灰色的骨头和连着骨头的几根筋肉。阿芝那几天脑壳异常清醒,将此事禀报了三爷,便和三老爷的婆娘和儿子,一起操办丧事。三老爷一辈子不缺钱,丧葬自然办得豪华无比,单是响器班,就是专门从省城请来的,本地的响器班,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只要愿意来参加葬礼的,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叫花子,不管是读书人,还是乡下人,不管是当兵的,还是跑船的,不管是猎人,还是盐工,不管是杀人犯,还是土匪,都可以前来喝酒吃肉,但必须给三老爷跪拜,作揖。酒席从宋家大院一直摆到三老爷的茶馆,足足有两百席。
  三爷哼哼道,自从有了三角城,就没有哪个席面的规格,超过了我三儿。
  三老爷的儿子虽说也已成年,却不知道如何在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跟前说话,却还是说了,爷爷,以后你的后事,我亲自给你办,超过我爹,至少四百桌。
  阿芝还没来得及给这个看起来比三老爷还清秀的年轻人递眼色,三爷两只眼睛射出两道金属一般,可以握住的白光,重重地戳在年轻人的脸上,阿芝分明看到那长漂亮白净的面孔被戳出两只黑洞,里面的骨头、牙齿、舌头和发红的喉咙,都清清楚楚。
  三爷咬着那两只越来越像玛瑙的獠牙,道,我是不死的!
  三老爷的儿子已经过了三十,尽管破了相,却还是沉得住气,这让阿芝和赶来的三老爷的婆娘都极为惊讶。年轻人的娘满脸青黑地跪在三爷跟前,却不说一句话。旁边两个伺候三爷的丫鬟也跟着跪了下去。
  三爷看着阿芝,阿芝也跪了下去。
  三爷对三老爷的婆娘说,不许改嫁,不许去死,不许有怨言,从今往后,你必须听从你娃娃的安排。我老了,但没有糊涂,也不会糊涂,丧事办完之后,该干啥就该干啥,哪个要是不听,宋家家法伺候。末了,又说,你娃娃没有礼数,没大没小,没老没少,是你们当爹娘的没教好,是宋家的耻辱,今后,你们母子俩不仅要好生做买卖,还要好自为之。
  三老爷的儿子事后经阴人郎中的悉心治疗,那两道圆圆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变成了两只比三老爷年少时的酒窝还圆的酒窝,一笑起来,比受伤之前更耐看。三老爷的婆娘见三角城的女人见了儿子就发痴作呆的样子,担心他不顾及买卖,误了大事,便敦促性情泼辣蛮横的儿媳妇对他严加管束,原本就对婆娘极端厌憎的他,越发将她视作眼中钉,到头来,婆娘倒是跋扈之极,而他却越来越对男女之事失去了兴趣。等三老爷的女人开始着急,顾忌三角城人的舌头和宋家颜面,更渴望抱孙子时,这个长得越来越花里胡哨的男人,却成了另一类型的阴人。阴人郎中多次替年轻男人把脉诊断后,某天对三爷、阿芝和三老爷的女人道,我是去阴间的阴人,他却是阴间阳间都呆不住的阴人,换句话说,他能让他婆娘生娃娃的本事以前有,现在却没了。
  未完待续。
  三老爷的女人却不相信阴人郎中的话,将儿子带到省城和重庆去诊治,结果跟阴人郎中说的完全一样。女人对儿子说,是你老狗日的对不住你,你要骂就使劲地骂他,可他死了,那就是我对不起你了,那我只有去死,可我死了,谁来疼你,可怜你?你媳妇儿?她是好人?你是我生的,你跟她咋过的,我还知道?这两口子的事情,你还有我清楚?你那个老狗日的和我过了一辈子,不就是靠几个钱扯在一起的么?你们姓宋的那个不是这种东西?当天夜里,女人就发了疯,却没有疯癫劲,还去了自家妓院,坐在客堂喝茶。后半夜,一个官府官员和一个外地来的商人,一前一后地和她上了床,大赞其风韵,根本就不相信她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商人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她突然在妓院里跳起舞来,那当班的老女人和一众烟花女还没回过神来,她便欢天喜地跑出去,先是在滨河路上唱歌跳舞,将已经入睡的人惊醒,却不等他们惺忪丑陋的样子醒过神来,她便蹦蹦跳跳地来到那河河滩,跟正夜游得欢的阿芝碰到,阿芝的砖块刚要拍上去,疯女人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砖头和石块啪地一声互相砸着了,迸射出一道比闪电还犀利明亮的光。正在这时,疯女人的儿子带人赶了上来,将疯女人捆了回去,用铁链锁了脚脖子,关在一间偏房里,由一男一女的两个下人轮番照顾,久而久之,女人就成了哑巴聋子瞎子,整天一动不动,就跟道观里的塑像一样,脑壳上长着一棵青草。
  就在三老爷的儿子接管了他全部的家产,却并未走三老爷的路子,而是按照自己的设想经管茶馆和妓院,生意越发红火的时候,阿芝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阴人郎中不仅拿她的夜游症毫无办法,也发现自己患了一种怪病,头发先是变得油腻腻的,之后便不停地脱落,到了八月,除了鬓角和后脑还有一些稀稀疏疏的褐色头发之外,他几乎就是一个光脑壳人,去阴间,要戴帽子,天热,也戴。这让阎王爷和大小鬼们感到奇怪,一旦明白了其中原由,便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到了这份上,阴人郎中也想开了,对阎王爷说,头发健在,是帽子,头发没了,一块布片,也是帽子,只要在死的时候不要魂乱跑,它刚出脑门心的时候就跟得紧,这人有没有帽子,无所谓嘛。阎王爷说,那你就帽子扔了呀。郎中说,你是阴间的皇帝,你开开恩,让我头发长出来。阎王爷大怒,你敢跟朕讲条件?吃了死人胆啦?不过,我要是有这本事,我自己的头发早就解决了,还要你来提醒?说罢,把皇冠摘下来,脑壳上一根头发都没有。阎王爷和阴人郎中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三角城,阴人郎中眼见采来的所有草药都无效,便泄了气,头一回在自家婆娘跟前承认,他其实一无所长,什么病都没真正治好过。见婆娘那轻蔑又轻薄的眼神,他轻轻地喝着紫砂壶中的苦丁茶,带着总结的口吻说,人病,根本无从医治。女人大笑道,这句话可是你这一辈子说到门道里的唯一的一句话,哼,什么郎中,医生,什么官家,读书人,什么有钱人,叫花子,到头来还不如我们女人,老娘们只要生出几个娃娃来,就什么都有了。阴人郎中将口中的苦丁茶叶吐在地上,冷笑道,没有我们男人,你们生个铲铲。女人不生气,照旧不厌其烦地照着镜子,道,不懂女人,就是不懂,不要装懂,我们女人第一眼看到你们男人那张脸,就不看了,你们男人哪,算了,不说了。阴人郎中说,要说就说,说多了牙齿痛,我给你配药。女人的脑壳突然从镜子里滚了出来,冲阴人郎中喊,去,把你的臭脑壳洗了,一大股怪味。阴人郎中闻了闻衣服,道,确实有股味道,不是三爷屋里的味道,就是阎王爷家的味道。女人大怒,爬远点!阴人郎中赶紧埋了头,在一张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仔细一看,既像宋家大院,又像阴曹地府。
  这边,三爷的房间里,站着身子越发瘦小、颤巍巍的三爷。两三个时辰前,没有一个下人进来,三爷想屙尿,却没法够到尿壶。他吐了几口浊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心想,没有你们下人,我就不能屙尿了?哼,我今天就要你们看看,我想屙尿,就绝不屙屎,想屙屎,就绝不屙尿,便想自己褪下裤子,掏出那玩意儿,将尿水水屙了。他两手刚一触到裤子和两胯骨,身子里突然就有一股气穿过,竟使手脚来了力气,双手一撑,就坐了起来,顺势再一侧身,屁股便稳稳地落在了床沿上。他微微地喘着气,反复查看着双手和腿脚,却糊涂着,便害怕起来,双手牢牢抓住了床沿,没想屁股却离开了床面,床和屁股之间的空隙有风吹过,屁股便感到了一丝凉意。接着,他双腿一伸,脚便落在了地板上,腰随之一挺,身子便直立起来,脚下也有了更多的力气,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眼看就要跳道嘴巴里,胸口被人掏空了似的,身子却稳当地戳在地板上,有趔趄,还有一次不严重的踉跄,但还是站住了。老东西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股温热骚臭的尿液便飙射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并不完美但力道十足的弧线,原来裤子在他站起来时就掉到腿脚处,露出两根皮包骨头的瘦腿,就跟巨型鸡腿似的。尿水水喷射到地上,形成一幅在三爷看来极为有趣的图画,先看,像宋家大院,再一看,没见过,仔细一想,跟阴人郎中在他耳朵边吧唧了一辈子的阴间极其相似。最后,他确信了,他屙出来的不是尿水水,而是阴曹地府,阎王爷就躲在他肚子里。
  三爷倒下了,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床上。谁都没有发现他曾经短暂地站起来过,否则,他们会认为是大少爷的魂附在了他身上。丫鬟们却看到了地板上的尿液组成的图像,一时不明究竟,更不敢问三爷,只好从厨房铲来柴灰,盖在尿液上,浸透后,扫干净,再用生石灰杀毒,最后用完一瓶香水才把那股尿骚味去掉。
  阿芝像一团雾一样飘进三爷的房间。
  三爷头脑很清醒。
  阿芝说,我又见到周正了,他脑壳长得像你,身子长得像大娃,下面——。
  三爷那两只黄得发亮的獠牙露了出来。他看着阿芝,道,我一百多岁,老啦,可你才三十多岁,怎么就老成这样啦?
  阿芝吃了一惊,她极力用意念拨开三爷的眼光和獠牙蜜蜡一般的色泽,不让自己在老东西跟前失态。但她还是看了看自己,就那一刹那,原本满头的黑发变成了一堆败絮。
  三爷说,你咋长了满脑壳的棉花?
  阿芝暴怒,道,我要让你们宋家断子绝孙!
  三爷脸上掠过一丝淡然却带着讥讽的笑意。这一笑,让阿芝倍感痛苦。但她偏偏固执地认为,老东西其实已经不会笑了,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样子看起来像笑,其实是那两只该用锤子狠狠敲掉的獠牙发出的光,屎一样的光。只是这种固执的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她心知肚明,老东西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是我的。
  阿芝重新坐了下去,迎着三爷獠牙的反光,道,周正的下半身是大元的。
  这时,三爷的喉咙猛地朝下一沉,阿芝听到重物掉在地上的那种混沌而沉重的声响。很快,那喉咙被人猛地一拽似的,朝上一蹿,随着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喉结就卡死在了三爷的脖子上。
  三爷并没听见阿芝的最后一句话,自然也就没搞清楚宋周正到底是自己的种,还是大元的娃娃或官家翁秀才造的孽。
  多年以后,人们发现在宋家大院的废墟中央,一间仅存的、半边塌陷,却仍能通过雕梁画栋领略到大户人家风采的屋子前,坐着一个貌美无比,满头青丝,目光阴冷,气色卓然的女人,带着对宋家三爷说话的语气对他们说,我娃娃周正脑壳长得像老东西,身子长得像翁秀才,下面长得像阳人。
  来人问,老东西是哪个?翁秀才是哪个?大元又是哪个?
  话音未落,女人已经不见了。一团阴霾降落在房屋上,顷刻间将房子牢牢罩住。老态龙钟,每日只能靠自己熬煎药汤活着的阴人郎中指着窗户说,她进去了,你们看不见她,她却看得见你们。

  (完)
  本书连载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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