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三老爷支走了儿子,继续对大少爷说话,可经刚才那一番停顿,思路被打断,兴致也大减,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便用手摸了一把嘴唇和下巴,吃了一惊,自己竟然胡子拉渣的,摸起来极度粗糙,扎手,又油腻腻的,感觉很脏。这对于从小就爱干净的三老爷来说,无疑是丢人的,但要将胡子剃干净,把满脸油腻腻的东西给擦洗掉,显然不行,他只得将注意力放到死人的身上,清了清嗓子,重新调整了思绪,终于有了感觉,便道,大娃啊,以后就真的靠你一个人了,没人帮得了你。这人活一辈子,其实谁都靠不住,你要是觉得我这个做老辈子的错了,那你说,靠谁?靠妈老汉儿,可他们死得快,死得早,即使还能靠,可他们生养你们,累死累活一辈子,到头来还没享几天清福,却还有折磨他们,你忍心?现在他们死了,在阴间是人是鬼,只有阴人知道,可他从不说真话,一是阴人这活不能说真话,说真话了,他就不神秘了,二是郎中这活不能说真话,说真话了,得病的人还没走出他诊所,就给吓死了。不说就不说呗,可你们这些后人,却还要死去的祖宗些妈老汉儿些保佑你们不生病,不遭殃,还要发财,还要当官,这就是贪得无厌,没有羞耻之心了。不过,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几乎所有的后人都这样,那些死人在做他们长辈的后人时,也是这样,一代一代,唉,一代一代,就是这样来,这样去的。我是做生意的,必须得算计,这么一算来,大家都没亏,也没赚,你说说,从帝王将相,到叫花子,哪个亏哪个赚?这么一想,心里就开泰了,就不难过了,那就好好走路,到了阴间,你爹你娘肯定要认你,听说到了那边,都是鬼魂,没有病灾,没有残废,没有土匪,没有小日本,大家都一个样。要是阴人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也没关系,你一个人在床上挺尸,不是过来了吗?哎呀,我说你挺尸,不对,你不要往心里去,那些狗日的三角城的人都这么说,我没办法,说着顺嘴,意思其实也不差的,你是长了鸡巴的,不要那么小气嘛。都说奈何桥不好过,上面抹了油,还摇晃,要起风,还下雨,说是刀子雨,可阴人先生说不是那样的,那桥只是比阳间的桥要长,要窄,还不停地发出声音,但没有那么危险,他来来去去了那多多回,一点问题都没出,看来真是那样。只是所有的桥都不稳,都不安全,你就不要在奈何桥上逗留,跟被小日本赶到我们这里来的外地人一样,说要看风景,还要别人在别的地方看自己,结果看来看去,看到的是日本人的飞机和炸弹,何苦来着?你只有平平安安地过了奈何桥,我这个做老辈子的才安心,你爷爷才安心,你弟媳才安心,你那些平时待你不好的堂兄堂弟,天天这门儿那门儿葱花儿蒜苗儿的东西,也才安心。唉呀,我也是个长了鸡巴的人,怎么今天,今天怎么,唉,怎么变得就跟婆娘一样,一张嘴就说了半天啦?你是不是不耐烦啦?好,那我就说最后一句,现在三角城所有的人都在猜你是被谁弄死的,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即使是用石头或砖头把你脑壳砸了一个洞洞的人,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就让那些吃饱了饭搁在肚皮里头不消化的东西去猜吧,他们即使猜出来了,也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应和,说白了,还不是白猜。你脑壳那个洞洞我请人给你填了,那先生真是能人,一根木头,几下子就搞得跟真脑壳一样。这就好了,你原本是方脑壳,现在还是方脑壳。算命先生说你这脑壳是大富大贵的脑壳,耳朵碗碗那么大那么圆,就要垂到肩膀上去了,有帝王将相之相之气。不过,到头来,唉,看来算命先生的话不能全信,他们就是一群好吃懒做的骗子,会察言观色,讨人欢喜而已,我脑壳这么聪明的,竟然也被他们耍了。大娃,我就不多说了,现在能跟你说话的,也只有我这个老辈子了,以后要说,也只有你妈老汉儿了,要是他们不说,那你只有自己说给自己听了。啊,大娃,就说到这儿了,就送你到这儿了,你好自为之吧。”话音落下,三老爷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不仅被自己的话感动,连旁边的人也心酸起来,联想到自己经历过的生死之类的事情,便伤心起来,在三老爷周边哭得轻轻浅浅的,但眼睛都红得跟得了红眼病似的。
  不料三老爷的儿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见到三老爷泪浸浸的样子,便来了气,道:“我爹把以后对我说的话,都说了。都说养儿养女没意思,我看不对,这当妈老汉儿的才是真没意思。”
  三老爷气极,上去就是一嘴巴。
  三老爷的儿媳妇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黑着脸瞪了三老爷一眼,牵牲畜似的将自己的男人拉走了。在宋家大院大门外的石狮旁边,那年轻气盛的女人揪住大老爷儿子的耳朵,恶狠狠地质问道:“你说,过年后才来的两个婊子的肚皮,是哪个给弄大的?”
  宋家守门的家丁们听到了他们一辈子都不厌烦的话题,纷纷从门后和碉楼里露出兴奋无比的脸孔,兴致勃勃地望着眼看就要大动干戈的两口子。
  毕竟是妇人,脸皮搁不住,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宋家大院又在做丧事,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便收了手,道:“今天就绕了你,你赶紧去帮你老汉儿,我们的事,等把死人埋了再说。”说罢,甩着碾盘一般大而肥实的屁股,走开了。
  三老爷的儿子两眼吐火地瞪了几眼家丁,后者呼啦一声消失在碉楼和宋家大院门后。他懒洋洋地走进宋家大院,响器班又咿咿呀呀地吹吹打打起来。道人手舞着刚刚让一个丫鬟用一根筷子固定好把柄的拂尘,围绕着大少爷的尸体,在炎热的空气中有气无力地走着,一股远离尘嚣的人身上才有的夹杂着酸味和香烛味的气息在宋家大院里弥漫。阴人郎中则一边给几个自称身子不舒服的宋家人把脉,一边思量着将大少爷带到阴间去的细枝末节。
  突然,随着一声尖厉刺耳的呼哨一般的声响变成剧烈的爆炸声之中,大少爷嘭地一声飞到了空中,停留了很久一段时间,就跟船浮在水面上一样。一股股呛人的硝烟充斥在宋家大院里,被炸起的泥土石块让宽敞干净的宋家大院变得一片狼藉。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大老爷不见了!阴人郎中急切地在硝烟和灰尘中寻找大少爷被寿衣裹着的尸体,却什么也没看到,便傻了眼。那个道人装出会看天象的样子,迈着八卦步,在宋家大院不停地转着圈,孙悟空似的在额头手搭凉棚,目光在云朵和蔚蓝的天幕中扫视着。
  一个丫鬟两个长工和三个宋家的亲戚被炸死,落在宋家房屋、大院和三角城街面上的零零碎碎的尸体上大多粘着破布片,但都不是寿衣的布片。
  三爷哭哭啼啼地说,我孙儿这下安心了,也得到好处了,别人都被炸成了肉泥,他却毫发不差,轻轻松松就到阴间去了,连阴人都不麻烦了。他止住哭声,对宋家人说,这就是我们宋家,我们宋家历来都讲就仁义孝道,忠厚宽容,没有这样的品德,老天爷怎么会善待我们?你们都不必难过了,我孙儿现在好了,比他活着还宽我的心。我都不难过了,你们就不要伤心了。说完,强行将两只老眼中的泪花掐掉,恢复了严肃的神色,而且露出两只白中透绿的獠牙。
  三角城和宋家的人事后一致认定,那炸弹是日本投的。他们根据三角城中学先生从报纸上得来的消息,日本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因而肯定会来一番垂死挣扎,而且为没有攻进四川而恼羞成怒,即使死也要咬四川几口。于是,所有清楚抗战形势或对抗战模模糊糊不甚了解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诅咒起日本人来,三角城中学还开了大会,声讨日本人的罪行,在三角城及其周边的镇上乡村进行了抗日宣传,募捐,最后,他们意气风发地宣布,要不了半年,最多一年,日本人就被我们赶走啦。
  但爆炸事件三天之后,传来一道消息,那不是日本人飞机投的炸弹,而是当地驻军演习时一门榴弹炮打飞的一发炮弹。驻军已经派人来三角城官府,将事情做了详细的说明,还将对死者家属进行赔偿、抚恤。
  三爷满面红光,二目炯炯,动情地对政府官员和驻军代表说,既然是误会,就说明不是成心的,各位长官就不要将此事搁在心上,权当是我宋家为政府为国家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国家蒙难,庶民有责嘛。我看赔偿抚恤就不必了,将士们在前头拿命跟日本人拼,政府在后方又时刻关心百姓疾苦,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啊,我们这些人,说感谢都还来不及,要是要了赔偿抚恤,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说罢,叫来三老爷和账房先生,当即捐献了两千大洋,五十石粮食,布匹、茶叶若干。驻军代表和政府官员也当即将表示,赶跑日本人,宋家当是三角城支持抗战的头号功臣,是楷模,届时政府一定嘉奖,赠挂牌匾。
  三爷含着泪水送走了几个长官,对站在身边的三老爷说,宋家到我们这份上,已经是荣耀之极,发达之极,可以说是富贵的顶点了,如今又被官家赏识,让军人高看,更是无比高贵啦。你要好好干,宋家不仅要继续发扬光大,而且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明白,我们不仅有功于国,而且受命于天,只要政府和国家需要,只要蒋委员长看得起,只要能赶走日本人,我们的钱财都得拿出去,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三老爷道,爹,你年轻时当过袍哥?
  三爷用一种说不清是蔑视,还是埋汰责备的眼光看了看自己仅剩的一个儿子,道,当过袍哥就敢跳出来吆喝显摆?当年当过袍哥,后来成了烂眼儿赖皮的东西多得是,有出息的也不少。你给我记住了,一到家破人亡国难当头,我们都是袍哥,也必须是袍哥!
  三老爷道,我听说过袍哥人家,都是好汉。
  三爷道,听说还不够,还要做,做好。我们一大家子人,历来都能上能下,能曲能直,能文能武,能死能活。一句话,只要上面需要,我们就要舍得一身剐,不能让三角城的人看笑话。
  三老爷唯唯诺诺起来,三爷眼一瞪,三老爷赶忙道,爹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三爷将瘦小而僵硬的身子放平,眼望天花板,喃喃自语起来,是该有个说法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谁也拦不住,挡不了拦不住,拦不住挡不了啊……
  三老爷问道,爹,你在跟谁说话?
  三爷的声音消失了,眼睛闭上了,嘴巴闭上了,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甚至连弥漫在周身的老气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紧一阵松一阵长一阵短的鼾声。

  (本卷完 稍后继续)
  第二十七卷(尾声)

  五月多阴雨天,三角城周边乡下人的麦收就遭了殃,到了六月,雨不大不小,却始终没有停止的意思,连三角城中学那些从江南来的、一见到细雨就要吟诗作赋、满面清泪的逃亡人员都有些扛不住了,说要是再这么下下去,身子就要发霉了。其实三角城虽说跟南面的宜宾等地年年都有梅雨季节,跟江南那边没啥两样,但年年这个时期的阴雨天气还是不少的,中学的那些外地后来在写回忆录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查看书籍,也才明白了。断了脚掌骨的三老爷更是苦不堪言,因为自从他右脚残废后,一俟阴雨天气,脚就隐隐作痛,要是阴雨天持续不绝,疼痛就加重,痛感一直延伸到膝盖,有时连腿根处都在痛。但就在所有三角城人面对每天的阴天细雨都愁眉不展,骂声不绝的时候,在六月中旬的第一天,天终于放晴了。当那轮又圆又满又红又亮的圆盘子从东山上露出半边脸的时候,早起的三角城人都惊乍乍地叫了起来,一些爱开玩笑的人便说,这种尖叫的阵仗,只有男人生娃儿,女人长胸毛,牛嘴长象牙,日本人被赶跑,才能比。
  话没说完多久,日本人就完蛋了。先是三角城中学里的外地人又哭又笑又喊着冲出学校,有的喊爹娘,有的喊某某的名字,有的因为兴奋而昏倒在三角城的街巷中,有的长跪不起,之后是三角城县府官员在三角城中心广场上搞了一个盛大的庆祝集会,县长挺着肥胖得恰到好处的肚子在台子上讲了一通日本人被赶跑的消息和蒋委员长的训示,然后排开一队兵士,开枪鸣炮,以示庆贺。三角城人参与到庆祝活动中的多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带着怯生生的微笑,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牵着四五岁的小娃娃,或拉着自家的牛站在三角城郊外的一条田埂上,好奇地望着疯狂地在三角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大呼小叫着跑来跑去的人,或者跟同样年老的人坐在一堵墙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年轻人的狂喜,吸着叶子烟,吐出大口大口的清口水,偶尔跟旁边的人说上几句话,便默不作声了,恍惚日本人三个字就跟大富大贵一样,跟他们毫无关系。当几只健壮的狗追撵着一群惊慌失措的鸡鸭,与庆祝的人群组合成三角城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图景时,又下了一场雨,但在天黑时分就停了,白天冒雨庆祝的人们在夜晚更是达到了疯狂,乃至于官府不得不派出大量警力维持秩序,对一些亢奋过度或借喝了烧酒的劲打人、抢劫、强奸的人实施了逮捕,说要是再这么闹下去,后果不比日本人的侵略差。这话当然经不住推敲,被三角城中学的本地和外地的先生和学生抓了现行,当即便组队到县府要说法。官府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明白不能因为一两句话而让庆祝抗战胜利的气氛受到影响,要是传到省城或重庆,就不好交代了。县府自然好言抚慰,答应将胡说八道的几个下属严办。尽管三角城人知道那些所谓的严办也不过是托词,但毕竟官府允许大家继续大肆庆祝,那事情就过去了。
  唯独宋家大院没有大的动静,只有三老爷带着儿子和几个兄弟的儿子,在大门口放了一千响的鞭炮,算是踹了日本人的屁股,与所有中国人一起将他们撵走了。除此之外,该干的活继续干,人手不够,就让管家到市面上或托熟人聘请长工短工。一些丫鬟的年纪越来越大,三老爷就将她们请来,说了一通贴心体己的话,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结算了工钱,额外加两个大洋,将其辞退,再招年轻姣好的姑娘到宋家,悉心调教之后,才能上工拿工钱。三老爷正式做了宋家大院的当家人,尽管大事上他还得请示请教三爷,但即便是最愚笨的下人,也看出,那不过是流于形式,一走出三爷的房间,三老爷便篡改三爷的旨意。有时他向三爷请示请教的事情,与实际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一样,三爷信以为真,瘪着嘴巴说了一大堆话,三老爷也毕恭毕敬地听着,但肚子里却在敲打着算盘。有聪明的下人私下里说,三爷是哪个?一个脑壳顶我们所有人的脑壳,难道看不出自己的儿子的把戏?说出去哪个都不相信,他肯定心如明镜似的,只是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了,干脆就顺水推舟,一来不让自己怄气伤肝,而来也保全了儿子的面子,何乐而不为?啥叫有脑壳,有心计?这就叫有脑壳,有心计,三爷,就是三爷。
  原本担心在赶走日本人之后,政府会腾出手来找宋家武装的茬子,即便不勒令马上解散,却也要找理由减员或敲竹杠得好处的,没想日本人被赶跑一段时间了,官府却一个屁都没放,好像宋家围墙碉楼上的那百十号家丁都不存在,或一个夜晚消失得干干净净似的,一直到了第二年开春,一个政府办事人员在被三老爷请去吃火锅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宋家就是宋家,根基深,实力雄厚,可以说是我们这地方上百年难遇的真正的大户,更是三角城的面子,绝对不能出差池,尤其是保家护院这环节,更是不可懈怠,各种防护措施还得加强,日本人虽然走了,但世道依旧不太平,三教九流,鱼目混杂,都会长久存在,千万马虎不得,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脑壳要清醒,要做到防患于未然,切不可有丝毫侥幸之念。三老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也真正地听明白了,简直就是大喜过望,但他清楚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自古官府言行无常,不要被一时的言辞行为所蒙蔽,因此,他强行将欣喜之情摁在肚子里,劝了一阵水酒,抽着从省城买回的上等纸烟,不动声色地将一包银洋悄悄塞在那官员的皮包中。那官员装着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神色照旧严肃,一边抽着纸烟,一边一板一眼,慢条斯理地说,眼下,国内的局势真不好说,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不过,四川这边倒清闲了,日本人滚了,重庆作为战时首都的使命和任务已经完成,政府将有新的举措,因此,立马还都南京是当务之急,再说啦,那么多外地来的人,一个个思乡心切,天天喊着要回去的,不让他们回去,我们不就跟日本人一个德性了?回去,肯定是要回去的,而且要快,不然,就要失去人心。不过,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傻瓜都看得到,最要紧的是,国共两党,哎呀,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日本还在的时候,两党都在明争暗斗,各自都在积攒力量,等的就是日本人一走,外患清除之后,一家人再来决战。不信就等着看吧,要不了几个月,两党就要干起来了,那可是真干,跟在桌面上你假我假就看谁最假,你好我好都不希望对方好完全不一样,那是在夺江山,抢地盘,要命的。国共两党一旦开战,每个人都得面临大是大非站在哪边的问题,这可是大事,搞不好也是要命的。我们这些拿政府饷银的人,理应替政府分担,即使人微言轻,也要尽绵薄之力,以示效忠党国。宋家嘛,你们宋家既然是三角城的望族,是蒋委员长所说的党国之贤达,是精英,是栋梁,因此,在先保证你们自家安全的前提下,一旦跟共产党打起来了,你们也得随时听候调遣,不得有任何推脱,为党国效力,替蒋委员长分忧,宋家责无旁贷嘛。正说着,见三老爷满面的红灿灿的光,眼珠湿得就跟鸡蛋清凝固了似的,那官员心里舒坦极了,便轻轻咳嗽了几下,将一块烫熟的牛肚在蘸水里拌了几下,迅速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说,名不虚传,真是名不虚传,四川的火锅就是好,味道好,食材霸道,让人实在是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呀。我这个外地人,吃惯了火锅,就算是半个三角城人了,你我之间,就没有本地人外人之分了。三老爷问,老总你是哪里人?那人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英雄不问出处,官家不言来路,哈哈——!两人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喊一声干了,就将杯中烧酒一饮而尽。末了,那官员说,当然,你宋家那些武装,未必真的就有机会为蒋总裁做事,至少不可能像你们川军出川那样出去打仗,咱刚才那一席话,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就好。今天就喝到这里了,感谢感谢!改天我请你吃饭,回去代问家父好,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三老爷千恩万谢之后,跟着官员出来,两人又是一番客气,才分了手。
  三爷听了三老爷的话,心才落到肚子里,末了,还不忘叮嘱一番,虽说不动我们家的枪支了,但家丁那边,可得善待,虽说没有日本人骚扰了,但现在仍然是非常时期,我们得仰仗那些年轻人为我们卖命,要好言好语,好酒好肉待之,每个人的工钱每个月增加一到两个大洋,特别忠心的,要嘉奖,不是偷偷摸摸赏几个钱几床被子几担粮食,而是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嘉奖,要让他们觉得在我们宋家做事情有想头,有奔头,绝不会吃亏。眼下,还是先看形势吧,要是形势不好,家丁人手不够,你尽管招兵买马,多多益善,但要慎重,不得像你二哥当年那样毛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搭上了身家性命不说,连宋家都差点跟着他遭殃。要是枪不够,县府那边就得通融通融,他们历来和驻军关系都不薄,只要肯下血本,他们是不会心疼那点军火的。他们不是小家子人,鼠目寸光,只有我们宋家不倒,他们县府那一帮子人,就不会有事。要是你二哥当年听我一句话,跟官府多走动走动,不要清高,哪有那些烂事出现?
  三老爷说,二哥的事情我清楚得很,网不了。爹,你放心,我可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你就放心好了,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阿芝的病越来越严重,阴人郎中倾尽毕生功力,也收效甚微。病情加重的时候,白天一次小睡或发一个愣怔,都会让她陷入与夜游毫无二致的情景之中,来来去去,目不斜视,宛若神仙下凡,更像是僵尸出行。之前看笑话看得不亦乐乎的人,渐渐感到害怕起来,疑心阿芝就是一个堂而皇之地行走在三角城的一个女鬼。三老爷心软了,花重金请来一个本事高强的道士为阿芝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也没用。阴人郎中将所有收藏的药书都温习了一遍,夜以继日地探寻阿芝病症的根由,为她煎了无数黑乎乎、又苦又臭的药水,她都一一喝下了,但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一个从逃亡人员处学到的拔罐技术用到阿芝身上,结果把阿芝烫伤,令三老爷大怒,大骂那人是个混账,蠢材,给了一块大洋,便将他赶了出去。
  脑壳清醒的时候,阿芝便跟管家操持宋家事宜,闲了,便喝茶,吃一碗红糖凉糕,嗑五香瓜子,尝刚上市的蜜饯,再说一些远远近近的人事,外人丝毫看不出她是个病人。她也极其厌恶有人说她有病,除了阴人郎中之外。当有人好心好意地询问她病情的时候,她轻则不理不睬,重则将其大骂一通,让家丁将其赶走。有时听到两个丫鬟之间互相关心对方的身体,她都以为是在说她,便黑丧着脸讥讽那两个丫鬟,真是白吃那么多宋家的干饭,这人生在世,哪个人不得病的?要是你们再说我有病,我就在你们嘴里灌屎。有时,她会心平气和地对阴人郎中说,我这病,说是病,对,说不是病,也对,说一个人得了这病,也对,说你们都得了病,也对,这样那样的病,不就是人病吗?你是郎中,你见过哪个人不得病,不受灾,不死得硬翘翘的?那些见不得别人好,只爱看别人遭难的东西,就不是啥好东西,他们一看到我身子不好了,就高兴得在床上板,再地上滚,好像他们就不得病,不死一样,可到头来,他们还不是要找你讨要草药,死了请你带到阴间去?再说你郎中,你要是不承认你也会得病,那你就不是人了,你只不过天天闻到药的臭味,跟病打交道,习惯了,就好像从不得病似的。你以为你骗得了别人,就信口胡说,可在我阿芝眼里,你那些东西早就被看穿了,你看起来不得病的样子,不过是因为你跟那些病和阎王爷近,早知道了那些病是什么样子,也看到了阎王爷的样子,才显得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我算看明白了,要想自己不得病,要想天天过得像神仙,安安逸逸一辈子,就得把别人看成屎粑粑,看成是病人。阴人郎中说,但自己还是要屙屎,也还是要 ,是病人。阿芝烦躁了,道,算你有脑壳,听懂了我的话,是啊,虽说老娘是一个女流之辈,但还是看得清人事的,县府那些东西,不就是把像我二爹那样的人看成是土匪,才活得高高大大的吗?可是,那不过是掩盖他们其实也是土匪的事实罢了。你是救济天下苍生的郎中,你看出来了吗?阴人郎中尴尬地笑了笑,道,二大奶奶果然是女中豪杰,说话一套一套的,我这个所谓的郎中,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哪里敢跟你比脑壳?你说的话,我不仅没想过,而且还是第一次听到,二大奶奶是个厉害角色。阿芝冷笑道,你是能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不要在我跟前装了,要装,就到我爷爷和阎王爷那儿去装。不过,你相信不相信,我死后,根本就不需要你带我到阴间去,我每天晚上去的地方都是阴间,阎王爷我也见到了,是一个相貌堂堂,身上有股豆腐乳味道的男人,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到时候他亲自到奈何桥上去接我,我要他重新在阴河上建一座桥,就我一个人用,他答应了。阴人郎中一惊,仔细地查看着阿芝的脸色,看不出她在扯谎,却还是不信,肚子里道,我一个月要去两三次阴间,阎王爷的秉性我还不知道?他对我可是敞开了肚皮的,他有几根下水,下水有几道弯,每根下水有多长,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什么味道,我还不清楚?可怎么就从没听他说过你阿芝呢?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凭什么要跟我说起你阿芝?突然想起阿芝的夜游病症,阴人郎中不由地打了个冷战,难道她那古里古怪的表现,在别人身上是病,到了她身上就不是病了?即便是病,却是因祸得福,将她一步步引向阴间,让阎王爷看上了?可是,即便如此,阎王爷也该告诉我一声吧,我跟三角城那些狗日的不一样呀!不对,不可能,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不可能有那本事,不可能!他几乎就要喊出来了,但阿芝似乎并不在意他在她跟前这般失态似的,笑吟吟地起了身,仪态万千地走了。脑子里正激烈地晃荡着的阴人郎中,没有看出阿芝又进入了混沌懵懂状态,在他看来,在亮晃晃的毒日头下面,一切都是正常的。他还闻到了女人的香水、凤凰花、栀子花和蒸黄粑的混合香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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