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阿芝出现在碉楼上。
  开枪的士兵将浑身血流不止的尸体抬回去,关了门。
  阿芝在掉楼上站立良久,才从几个吓得同样发不出声的家丁身边走过,一只手不经意间碰到了一个家丁的裤裆,那家丁身子一软,便昏倒在围墙上。
  阿芝下到戏楼前,被打死的两个家丁的尸体已经僵硬下去,像两头黑熊一样摆放在那只巨大的皮鼓前。
  抬尸体的家丁问阿芝怎么处置这两具尸体,还说,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可这两个狗东西嘴里就跟含着屎粑粑一样,怎么喊他们,他们就是不说话,纯粹就是找死。
  不料阿芝却说:“到河边把你们大少爷的尸体搬回来!”说完,像一个篾条编白纸糊的人一样,脚步细碎,却速度极快,却似乎始终牵扯着在场的人的眼光一样,从戏楼的过道走开了,发出篾条被拉扯时的微弱的咯吱声。
  几个杀兴冷却下去的家丁,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就是一个万事不醒的夜游症患者,因此他们就没有去河边把大老爷的尸体弄回来。他们实在不相信这个鬼一样来去无踪的女人的话是真的。
  “别碰她,一碰她,她一受惊,就会死。”一个家丁说。
  另一个家丁说:“大少爷几天前都还是个废物,我看见他在床上挺尸的样子,就可怜起他来,没想到屁股一转,竟然好了,就跟从来就没有残废过一样。这下好了,二大奶奶的脑花变成了豆花,也是屁股一转,豆花换成了豆渣,转不动了,报废了,一到夜间就到处乱跑,越跑越不得了,除了鬼神,没有哪个敢弄她,打一声招呼都不行。莫非世道变了,宋家气数已尽?”话一说完,禁不住一个寒噤,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天一亮,那个夜游神一清醒,自己的话就传到她和三爷耳朵里去了,饭碗丢了事小,要是被一枪打穿脑壳,才是大事,赶紧从身上掏出叶子烟来,一一散给几个同伙,腆着笑脸说,“瞧瞧,没抽烟就爱冲壳子,乱说他娘的三斤半,我说的是狗日的小日本气数已尽,可不是指宋家和你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不见茅房里蹲着见的兄弟伙嘛。等领了工钱,我请客吃火锅,随便吃。”
  一个家丁美滋滋地抽着烟,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屁话,哥子些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就跟大少爷病好之前一样。不过,火锅吃定了,到时候你可别撒赖。”
  尽管如此,第二天三爷和阿芝还是得知了这个长工的话,那时,大少爷的尸体正摆放在宋家大院中。不管真真假假,三爷和一帮后人都面露悲戚之色,家丁的话无疑使得他们的悲痛被亵渎,三爷一怒之下又露出了那两只獠牙,在三老爷和阿芝等下人看来,两只凶物几乎就要长成象牙了。
  三爷说,吃宋家的,穿宋家的,用宋家的,连枪都是我们宋家的,到头来还要诅咒宋家,天理不容,天理不容,拉出去,埋了!
  三老爷试探着问,爹,是活埋,还是打死了再埋?
  三爷像一个孩子跟先生赌气似的翻了翻眼皮,獠牙在嘴皮之间扎了几下,狠狠道,还要我教你们吗?
  但三老爷和阿芝并未采纳三爷的命令,只是将那家丁辞退,工钱都付了。晚上,那个告密的家丁被发现死在宋家下人的茅坑里。一个长工因忍受不了阴人郎中和道人在大少爷的灵床前做法事时发出的声响和焚香时四处飘的气味,一直没睡下去,后半夜后面胀,便跑了茅房,蹲在坑边屙得欢,一边听着大院里传来的声音,知道那是三角城的响器班,刚刚在别的家中做了法事,还没喘几口气,就被请到到了宋家。屙完了,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将裤子提起来,舒服得跳了几下,不料脑壳碰到一样东西,抬头一看,妈呀一声,夺门而逃。几个家丁持枪冲进茅房,一番查看,发现那死者是刚换班不久的家丁。他们很快便明白过来,死者就是那个告密者,他们也都清楚,自打进宋家的那天起,这人就爱干告密打探的事情。他吊在茅房横梁上,裤子滑落到了小腿脖子处,腿根处那玩意儿被人用刀子割了,但没全割掉,一小块皮连着,粘在右腿膝盖内侧。他是被人用绳套勒死后,挂道横梁上的。那条业已变黑的舌头足有一尺来长,伸出嘴巴,即便是阴人郎中,以及三角城胆子最大的男人,都无法将其塞进嘴中,无奈,征得其家人的同意后,将其割掉,他的嘴巴才合拢了。
  三爷道,他是为我们宋家死的,人又厚道,是个不可多得的实诚人,传我的话,厚葬他,跟我葬孙子一样的规格。我要让天下人都明白,我们宋家是有情有义,绝不亏待任何一个厚道之人的大户人家。
  三老爷和阿芝这次也没完全执行三爷的命令。只是在三老爷的授意下,被吊死家丁的棺材和丧葬费用全由宋家承担,还追加了半年的工钱。
  大少爷凹陷了半边的脑壳终于复原了。三角城中学一个教美术的先生依照那凹陷的大小,将一块木头雕琢一番,将那圆圆的凹坑给填了。但刚塞进去的时候,那东西就三番五次地滑出来,让那先生和阴人郎中都束手无策。后来,三老爷对着大少爷的耳门轻言细语地说,大娃的,你妈老汉都不在了,我这个做老辈子的,就代他们在这里给你说几句话,你高兴不高兴,安逸不安逸,舒服不舒服,我都要说,老辈子说话,你们晚辈就得好好听,把耳屎挖干净。你都快五十了,好不容易下得地来,还没享受几天福,没见过几个好地方,就遭了殃,我难过,你爷爷难过,你阿芝弟妹也难过,宋家所有的人都不好过,下人们都说你的好。说实在话,你一出生身体都不好,没有哪个人把你当人看,即使我这个做老辈子的,在年轻的时候,都说了你很多不好听的话,唉,人都是贱啊,都只能看别人的笑话,说别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却看不到自己的丑陋,闻不到自己的臭味。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可又咋样呢?一个个的跑的跑,死的死,冤的冤,迟了,太迟了。人心隔肚皮,说不清楚,人跟人就是这样的,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哪个喊我们变成人呢?但我们自己对自己呢?唉,说得清楚个屁呀?自己的心跟自己的下水,还是隔了一层的,人的这又臭又烂的肚子啊,装的毕竟都是脏东西,谁愿意拿出来?谁敢拿出来?即使拿出来了,就变成好东西了?不可能。唉,我这个做老辈子的,也清楚我们的嘴巴跟心隔得很远,所以随便怎么说,扯谎,实诚,其实都一样,可扯谎最巴适,也活得了人,还活得滋滋润润的,搞好了,就是大人物,弄出一个大户人家来,光宗耀祖呀。但扯谎是必须的,不然,我们都得被爹妈给我们的这副样子给怄死,你懂我的话吗?你不就是不喜欢别人说你走不得,说不得,屙不得,脑壳木吗?结果我们都说你很好,跟我们一样,让你听了后心里舒坦,觉得人到底是人,知道你的苦楚,所以你才活了近五十年,不然,你早就气死了,肚皮翻得就跟死鱼一样。至于你跟周正那小东西干的事情,不是我做老辈子的要糟蹋你,你把筷子插进他的鸡巴,他又跟你快活,又干女人,说出去可是丢死先人了,口水能把我们宋家淹没。可我们宋家,就我一个人没说过你半个字的不是,你爷爷为此还说我不像一个老辈子,充其量就是一个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晓得如何管教晚辈,眼里除了钱,啥都卡不进去的生意人,丢人现眼。我怎么会丢人现眼呢?我想啊,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做的事情毕竟做了,做了就算了,没有必要原原本本地到处说,实在没意思嘛,三角城那些狗日的,到底还是不懂你的苦楚,爷爷也不过是略懂一二而已。现在好了,谁怎么说你,都无所谓了,你即使听到了,也听不进耳朵了,即使听进去了,你还不是跟活着时一样,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他们就白说了。这点,你可是我们宋家做得最好的,管他娘的说什么,喜欢你还是糟蹋你,都跟你没关系。我晓得你跟周正那小东西经常说,别人喜欢你恨你,女人喜欢你恨你,周正喜欢你恨你,三角城那些塞炮眼儿的喜欢你恨你,日本人要是打到我们三角城了,抓你剐你喜欢你恨你,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就是你,就那么安安逸逸地活,咋啦?唉呀,你这个臭东西,倒真的活出来了,竟然还会下象棋,宋家没人是你对手,下人们都说,你不长身子,就长脑壳,长了一个好脑壳不说,还一个劲地长心子,结果象棋在三角城无人匹敌。唉,光鲜的话今天我就多说了,但说多了就一个字,假。你妈老汉死了,我们做老辈子的做得差呀,竟然没有给你找一个婆娘,即使是找一个丫鬟,也比没有强啊——!
  就在这时,大少爷的身子动了几下,站在一边越来越不耐烦的阿芝第一个看到,随之其他人也看到了。随着身子的动弹,大少爷的屁股下面发出一缕像丝绸被撕裂时的声音,一股浓烈的臭味便迅速弥漫开去,将在场的人都臭得晕头转向,女人们晕乎乎地眼看就要倒下去,只得强撑着,不停地用手、手帕或扇子在鼻子前扇动,但那股臭味却越扇越浓,一恶心,便呕吐起来。阴人郎中看了看那个他向来瞧不起的道人,道人却装着稳若泰山的样子,但浮尘却在他鼻子嘴巴前不停地甩动着。阴人郎中也装着没有被臭屁熏到的样子,从道人身边走过,故意碰了碰一个中年女客人,后者稳不住,真的如晕倒了一般,重重地将腰身撞在道人身上,道人猝不及防,身子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了出去,拂尘也甩出去很远,正好落在阴人郎中脚前,他一脚踩上去,用了狠劲,拂尘的把柄便断了,而他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走到灵床的另一边去了。
  三老爷的儿子大叫,老汉儿,你还说个球呀,大哥还有屁,他在放屁,他还没死!
  阴人郎中将手放在大少爷的鼻子前,说,没气呀。见道人从地上爬起来,正窘得满脸通红,便在肚子里说,这青衣死人知道是我干的,但他没凭没据,敢说我半个字吗?嘴上却说,道人是仙家,不妨也上来看看,看看他是不是还有救?
  道人犀利阴狠的目光从眯缝着的眼皮之间露出两片薄如刀锋的光来,却没有吓倒阴人郎中。他再次装着啥事都没发生似的,将断了把柄的拂尘抱在怀里,走过去,揭开大少爷的衣服,伸手在他胸上肚皮上摸了几下,然后迅速将手伸出来,面色僵硬地对三老爷说,心肺都成丝瓜了,下水都如石头了,皮子都如破棉絮了。三老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赶紧说,天气大,肉烂得快,要是拖久了,可就不好办了。
  三老爷看了看儿子,又看看阴人郎中,这次阴人郎中同意道人说的,便点了点头。三老爷的儿子却不相信他们的话,却又不敢将手伸到大少爷的鼻子前,只得在一边狐疑地瞅个不停。远处,一个丫鬟对一个刚来的长工说,三老爷的娃儿都四十多了,看起来却跟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似的,这人死了就是死人,哪儿还活得转来的?
  新来的长工是个胆怯之人,不敢回答,也不好得罪这个自称在宋家做了十多年活的丫鬟,只好干咳着,一口一口地吞着口水,眼睛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看看阴人郎中和道人,却始终不敢看丫鬟那张粉嘟嘟的油脸和穿着一身寿衣的大少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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