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路尽头连着码头一段半泥土半石头路的房子，大少爷第一次看到，但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将脑壳别了开去。他不知道那是阴人郎中的房子，他只认识到宋家诊治病人的阴人郎中，却不认识从阴间回来的阴人郎中。他从宋家人口中得知的能见阎王爷，却也不能见蒋委员长的阴人郎中，也就是一个平常之极的干瘪老东西，对他能去阴间的本事将信将疑，虽说他的前半生里，确实也见到过阴人郎中神神秘秘的法事，也真看到过他如一团光一般消失在宋家大院上空，略莫两三袋烟的工夫，又跟火闪一般，突然出现在三角城人的跟前，但大少爷始终怀疑他制作了一种机关，常人看不见，摸不到，醒悟不穿的机关。阿芝曾对过世前的大老爷说，爹，大哥虽说废了，却不相信阴人的本事，都跟我说了好多回了，意思是阴人在骗人，难道大哥他长着火眼金睛？大老爷道，他是老子的娃娃，眼力难道比老子还厉害？不要听他乱说，兴许是废物了，起不了床，走不了路，心乱了，脑壳被蚊子咬多了，说起了胡话。阿芝道，我也觉得他没话找话说，说出去倒让外人笑话，都是亲眼看见过的，老说不信，就是捣乱了。大老爷说，在我们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宁愿不相信刘湘刘文辉，袁大头，蒋委员长和小日本，也不能不信官府中那些眼睛长在脑壳顶顶和屁股上的东西，更不能不信阴人，还有阳人，他们可真是神，万万不可得罪。阿芝道，我倒觉得没必要夸大阴人的本事，尽管那是真本事，三角城说到底，还是我们宋家才是大户，他们该信的，是我们，没有我们，他们再神，也得饿死。大老爷对他那个大嗓门婆娘说，看看，你把眼屎揩干净好生看看，儿媳妇就比你强，比你有眼光，说得头头是道，难怪爹特别宠爱他这个孙媳妇。大嗓门女人以为她眼角真的挂着眼屎，便跑到镜子前照，才发现被男人耍了，便大声道，你妈才生眼屎！阿芝忍住笑，道，娘，爹也是开开玩笑，你倒较真起来了，爹是他们四兄弟的老大，你是他们的大嫂，这俗话说得好啊，长兄当父，长嫂当母嘛，又是大户人家，即便是那些丫鬟家丁之类的下人，哪个不爱打整自己的脸面和衣裳的？大老爷和女人这才没有再斗下去。
《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大少爷刚才看到的那块突然消失在滨河路房子前的光团，就是刚刚从阴间回来的阴人郎中，他是在三个时辰前将一个淹死在那河中的年轻男子的魂带到阎王爷跟前，注了册，交了注册资金，在众新鬼居住的阴府富人区买下了一座三室一厅带花园的房子，便回来了。那年轻男子家道虽不能跟宋家比，但在三角城也算是殷实人家，不愁吃愁穿，家中年少人花销都大手大脚，过的是先享受后累死的日子。这点与宋家的情形大相径庭，三爷历来都不许宋家人乱花钱，力主节俭，即使是四个已经能在外面找大钱的儿子，他也经常在他们耳边叨咕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道理。那年轻人从那河中捞上来时，浑身精赤，只有脚脖上套着一只纯银脚链，腰上是一根腰带。由于及时打捞，那白花花瘦精精的尸体还没完全僵硬下去。家中父亲兄长还以为有救，便将尸体倒放在牛背上，让其吐水，但水始终吐不出来，原本干瘪的肚子却臌胀起来，最后竟然跟孕妇一般，阴毛一根根竖立，那丑陋玩意儿也坚硬起来，屁股眼儿不停地喷出冲人的臭鸡蛋一般的气味。阴人郎中赶来时，那尸体已经放在了地上，开始变得灰扑扑的，肚子也干瘪下去，但阴毛和那玩意儿却仍然坚挺着，阴毛更是吓得在场的人退得远远的，那些毛酷似刺猬的刺，连死人的长辈也因为这样子而不再哭泣，悲痛也减少很多，他爹赶忙将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难堪得先是也想跳河死了算了，后来则想拿刀砍死在场看自己笑话的三角城人。阴人郎中说，你们一开始就没做对，搁在牛背上让嘴巴吐水的时候，要把屁眼儿堵住，防止气跑了。死人的父母这才醒悟过来，却为时已晚，哭也哭软了，便对阴人郎中说，也罢，就辛苦你了，辛苦费不会少你一个子儿的。
大少爷在来到那河码头时看到的三角城城西某家灯火通明的情景，就是死者家属请来的道士在做法事，那些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就是那个颧骨高耸，留着一溜红色胡须，肩膀狭窄，腿脚颀长，身着青衣，手执拂尘的道人在发出。法器锵锵锵地响个不停，操作者则是三角城则是几个半老男人。这几个男人是早已解散的响器班的主要成员，因找他们的人越来越少，维持不下去，便解散了。这回是那年轻溺死者家中应急，说了几大箩筐好话，给了不菲的价钱，他们才答应重操旧业。道士专心致志地做着法事，响器班一刻不歇地敲打着，但躺在院子中间灵床上的死者身子四周团着一圈光晕，给人的感觉是他似乎不是死者，而只是一个在水中寻找死亡的活人，现在是睡着了，因为灵魂已经被郎中带到了阴间，如今他就是一个死活人了。
大少爷在来到那河码头时看到的三角城城西某家灯火通明的情景，就是死者家属请来的道士在做法事，那些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就是那个颧骨高耸，留着一溜红色胡须，肩膀狭窄，腿脚颀长，身着青衣，手执拂尘的道人在发出。法器锵锵锵地响个不停，操作者则是三角城则是几个半老男人。这几个男人是早已解散的响器班的主要成员，因找他们的人越来越少，维持不下去，便解散了。这回是那年轻溺死者家中应急，说了几大箩筐好话，给了不菲的价钱，他们才答应重操旧业。道士专心致志地做着法事，响器班一刻不歇地敲打着，但躺在院子中间灵床上的死者身子四周团着一圈光晕，给人的感觉是他似乎不是死者，而只是一个在水中寻找死亡的活人，现在是睡着了，因为灵魂已经被郎中带到了阴间，如今他就是一个死活人了。
大少爷看到阴人郎中从屋子里出来，一根能走动的蜡像一般，不快不慢地朝城西走去，在走进弯弯拐拐的街巷后，恍若一阵风一般被黑黢黢的巷道一口吞下。很快，大少爷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不一会儿，他便从城西那片灯光诡异的摇曳中，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灯光里能看得见的房屋、树木和乌云，都变成了人的脑壳和嘴脸，都在越来越浓越呛人的草药味中翻动着厚薄不一的嘴皮，用到道观里和药铺里才能听到的词句互相谩骂着。
大少爷明白了，那是阴人郎中和那个道士在吵架。阴人郎中的声音大少爷再熟悉不过了，它们跟阴人郎中从眼睛、嘴巴和骨头里散发出的草药味，几十年前就深深地刻在了大少爷的记忆之中。
“阴人对道士，有好戏看了。”大少爷寻思道。
这时，从河面上吹来的一股饱含着鱼腥泥腥的风吹得大少爷身子感觉异样。一个喷嚏之后，风撞进了他的怀中，将长衫紧紧地拍打在他胸腹上，就跟用米汤米饭给狠狠碾上去似的，致使他胸上一闷，呼吸就有些艰难，胸骨似乎被一根冰冷的铁棍在敲打，一阵紧一阵地疼痛起来，又一个喷嚏，几乎将他鼻子给喷掉，紧接着，嗓子却是一番奇痒，使得他脖子朝前一戳，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三角城所有的房子顿地吱嘎吱嘎地响起来，矮下去两三尺，城西阴人郎中和道士的争吵声也戛然而止，那河河滩上的水草噗嗤几声全扑倒在水面上和岸边沙地上，无数闪着银光的江团和鲟鱼从水中跳出来，姿势优美地蹦跶一番，又落下去，砸起一团团水花，又跳出水面，如此反复，先前还温嘟嘟的那河水，在月亮出来的那一瞬间，竟然全都结了冰，江团和鲟鱼落入水中时的水花凝固在冰面上，保持着花的造型，而很多还没全部掉入水中的江团鲟鱼和其他鱼儿，则拦腰卡在冰面上，身子扭曲，脑壳僵硬，原本就死硬的眼睛就跟玻璃雕的一般，几只头朝下的鲤鱼则将红红的尾巴支在空中，一动不动，保持着摇摆的姿势。在三角城里，大老爷的咳嗽竟然惊动了几只太岁，慢慢地爬到地面上来，认识它们的人赶紧用盘子装了水，养着，不认识的人，拿出刀子一阵乱砍，却不见血流出来，吓得大叫几声，丢了刀子便夺路而逃。无数原本温顺的狗突然都发了疯，两眼充血，龇牙咧嘴，背脊上的毛发根根竖立，见人就吠，一阵狂乱的奔跑和撕咬之后，它们变成了狼，齐崭崭地在三角城中奔跑，最后来到城中心，排成几排地站在衙门大门前，朝着衙门口和门前的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嚎叫，声音极度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一队荷枪实弹的兵士和身穿黑衣的警察赶来，乱枪将它们打死。兵士和警察开走之后，衙门外站岗的士兵接到命令，进入衙门内，将大门关闭。那些躺在血泊中，姿势怪异，头破眼爆，肚腹开裂，断腿断腰的狼，在大老爷的咳嗽突然停止之后，纷纷站了起来，汪汪汪汪地朝衙门一阵乱吠，将地上的血迹舔干，又变成了狗，一一寻了熟识的路，回主人的家中去了。
大少爷明白了，那是阴人郎中和那个道士在吵架。阴人郎中的声音大少爷再熟悉不过了，它们跟阴人郎中从眼睛、嘴巴和骨头里散发出的草药味，几十年前就深深地刻在了大少爷的记忆之中。
“阴人对道士，有好戏看了。”大少爷寻思道。
这时，从河面上吹来的一股饱含着鱼腥泥腥的风吹得大少爷身子感觉异样。一个喷嚏之后，风撞进了他的怀中，将长衫紧紧地拍打在他胸腹上，就跟用米汤米饭给狠狠碾上去似的，致使他胸上一闷，呼吸就有些艰难，胸骨似乎被一根冰冷的铁棍在敲打，一阵紧一阵地疼痛起来，又一个喷嚏，几乎将他鼻子给喷掉，紧接着，嗓子却是一番奇痒，使得他脖子朝前一戳，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三角城所有的房子顿地吱嘎吱嘎地响起来，矮下去两三尺，城西阴人郎中和道士的争吵声也戛然而止，那河河滩上的水草噗嗤几声全扑倒在水面上和岸边沙地上，无数闪着银光的江团和鲟鱼从水中跳出来，姿势优美地蹦跶一番，又落下去，砸起一团团水花，又跳出水面，如此反复，先前还温嘟嘟的那河水，在月亮出来的那一瞬间，竟然全都结了冰，江团和鲟鱼落入水中时的水花凝固在冰面上，保持着花的造型，而很多还没全部掉入水中的江团鲟鱼和其他鱼儿，则拦腰卡在冰面上，身子扭曲，脑壳僵硬，原本就死硬的眼睛就跟玻璃雕的一般，几只头朝下的鲤鱼则将红红的尾巴支在空中，一动不动，保持着摇摆的姿势。在三角城里，大老爷的咳嗽竟然惊动了几只太岁，慢慢地爬到地面上来，认识它们的人赶紧用盘子装了水，养着，不认识的人，拿出刀子一阵乱砍，却不见血流出来，吓得大叫几声，丢了刀子便夺路而逃。无数原本温顺的狗突然都发了疯，两眼充血，龇牙咧嘴，背脊上的毛发根根竖立，见人就吠，一阵狂乱的奔跑和撕咬之后，它们变成了狼，齐崭崭地在三角城中奔跑，最后来到城中心，排成几排地站在衙门大门前，朝着衙门口和门前的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嚎叫，声音极度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一队荷枪实弹的兵士和身穿黑衣的警察赶来，乱枪将它们打死。兵士和警察开走之后，衙门外站岗的士兵接到命令，进入衙门内，将大门关闭。那些躺在血泊中，姿势怪异，头破眼爆，肚腹开裂，断腿断腰的狼，在大老爷的咳嗽突然停止之后，纷纷站了起来，汪汪汪汪地朝衙门一阵乱吠，将地上的血迹舔干，又变成了狗，一一寻了熟识的路，回主人的家中去了。
惊魂未定的两个家丁骂骂咧咧地来到那河码头。这时，月亮刚好从一团乌贼一般的厚厚云层中掉下来，眼看就要落到那河里，那河河面和码头上，立即撒了一层银粉似的。两个只会拿枪打人的家丁看到的那河跟白天里的那河一样，发出低沉而持久不断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深处流来，在三角城外面发一阵白，然后又像一条青幽幽的巨蟒一般，游进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月光下，燥热而腥臊的空气里，夜游的虫子的嗡嗡嘤嘤声中，三角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夹杂着各种颜色和情调的梦之外，两个家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神色之中，大少爷仰躺在码头那道石梯的最顶端，半边脑壳凹陷了进去，却只见血汩汩地冒着，脑花一星点都没见到。那些血汇集在大老爷脑壳下面的石头上，便变成了黑色，即便是在朦胧的月光下，两个家丁也看出它们比宋家前管家翁秀才砚盘中的墨汁还黑，却比墨汁看起来更亮，闻起来更香。
两个家丁嗓子里被火烤焦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只能狂奔，先是狂奔进那河里，一番扑腾，呛了几口水，才上了岸，被水鬼追撵一般，浑身精湿地朝街面上跑去。此时的三角城大街小巷一片寂静，人们都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奔跑的声音就格外地响，让几个时辰前变成了狼，被打死后又重新成为狗的那些家养的狗一时间又躁动起来。好在几只上了年纪的母狗拦住一群蠢蠢欲动的年轻狗们，道，刚才我们疯狂了，就成了野兽，严重败坏了我们作为三角城良家美狗的名声。这两个一身梆臭的东西，显然疯了，意境不晓得自己是人了，却还在人间疯跑，眼看就要变成野兽了，我们不要跟着他们乱跑，乱跑的下场就是掉进粪坑，即使爬得起来，最多再跑一阵，最后也是要栽进坟墓的，你们都听明白老娘们的话了？众狗一齐喊道，晓得了！那母狗说，晓得了，就回去吧！众狗浑身剧烈抖动了几下，将身上的泥土、草屑和虫子虱子之类的东西都抖掉了，才各自离开。
两个家丁冲向宋家大院，眼看就要跑到宋家高大的围墙下面，那道两人熟悉得犹如熟悉他们自己身体的大门也露出了模糊但亲切的造型来。几个守卫的家丁猛喝了几声，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朝围墙和碉楼喊话，却照旧发不出声音来。一阵枪栓拉动的声响之后，两个家丁就要冲过宋家大院大门外场子边的那座青石板小桥了。他们忘记了喊话，只顾狂奔。守城的家丁开了火，两个闷声奔突的家丁浑身就被打成了蜂窝，在宋家大院的大门前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做几下，就死了。
守卫的家丁出来，将两具尸体翻动了一下，才发现打死了自己人。
月光下，燥热而腥臊的空气里，夜游的虫子的嗡嗡嘤嘤声中，三角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夹杂着各种颜色和情调的梦之外，两个家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神色之中，大少爷仰躺在码头那道石梯的最顶端，半边脑壳凹陷了进去，却只见血汩汩地冒着，脑花一星点都没见到。那些血汇集在大老爷脑壳下面的石头上，便变成了黑色，即便是在朦胧的月光下，两个家丁也看出它们比宋家前管家翁秀才砚盘中的墨汁还黑，却比墨汁看起来更亮，闻起来更香。
两个家丁嗓子里被火烤焦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只能狂奔，先是狂奔进那河里，一番扑腾，呛了几口水，才上了岸，被水鬼追撵一般，浑身精湿地朝街面上跑去。此时的三角城大街小巷一片寂静，人们都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奔跑的声音就格外地响，让几个时辰前变成了狼，被打死后又重新成为狗的那些家养的狗一时间又躁动起来。好在几只上了年纪的母狗拦住一群蠢蠢欲动的年轻狗们，道，刚才我们疯狂了，就成了野兽，严重败坏了我们作为三角城良家美狗的名声。这两个一身梆臭的东西，显然疯了，意境不晓得自己是人了，却还在人间疯跑，眼看就要变成野兽了，我们不要跟着他们乱跑，乱跑的下场就是掉进粪坑，即使爬得起来，最多再跑一阵，最后也是要栽进坟墓的，你们都听明白老娘们的话了？众狗一齐喊道，晓得了！那母狗说，晓得了，就回去吧！众狗浑身剧烈抖动了几下，将身上的泥土、草屑和虫子虱子之类的东西都抖掉了，才各自离开。
两个家丁冲向宋家大院，眼看就要跑到宋家高大的围墙下面，那道两人熟悉得犹如熟悉他们自己身体的大门也露出了模糊但亲切的造型来。几个守卫的家丁猛喝了几声，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朝围墙和碉楼喊话，却照旧发不出声音来。一阵枪栓拉动的声响之后，两个家丁就要冲过宋家大院大门外场子边的那座青石板小桥了。他们忘记了喊话，只顾狂奔。守城的家丁开了火，两个闷声奔突的家丁浑身就被打成了蜂窝，在宋家大院的大门前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做几下，就死了。
守卫的家丁出来，将两具尸体翻动了一下，才发现打死了自己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