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第二十六卷


  宋周正死后没多久,大少爷不仅站起来了,而且还能走路了。他那天浑身冒汗,睡觉和醒着时浑身都湿漉漉的,恍若从水中出来,一摸,又跟抹了油似的,油腻腻的,便不停地动着,喊着要起来,还令下人将窗户和门打开,说是通风。风是通了,汗水也干了,鼻子也通顺了,丫鬟端进来的茶也香,即使那个刚招进宋家不久的男侍者,在大少爷看来,也还算懂事,长得也不差,但却觉得口寡,屁股僵着痛,好像那里没长肉似的。一会儿感觉好些了,伸手去抹屁股,那两瓣肉就跟是皮肤裹着的一大块冰丝的,但肚皮里头却是热辣辣的,即使生了痔疮,阴人郎中一两副草药和敷贴用的药膏,就解决问题了,却从未有过这样让他坐不住,却又喊不出来,能呼吸,却总觉得提不起气来,便感到心慌,一心慌,便挺起了身子,肚子鼓突着,胀满了气,尖尖地朝前送,将两条看起来跟枯木一般的腿也带了起来,双手自然而然地撑着床沿,僵硬的屁股轴一般,一转,身子便转过来,双脚也就落在了地上,跟随这个节奏,他嘴里发出很响的声音。那个男侍者根本就没想到要上前去搀扶一把,他是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傻乎乎地站在一边看着。当大少爷的双脚落在地板上时,大少爷的身子就跟脚心或屁股被人用刀子扎了一下似的朝前又挺了一下,一只手随即离开了床沿,僵硬地伸了出去,机械地动了几下,将身子的平衡稳住,全身的重量就压在了另一只手上,当然,也落在两只刚刚接触到坚硬地面的脚上。两只脚似乎是第一次接触到地面,带着一丝接一丝的新奇感觉,还有一点一点加重的力量,颤巍巍地抖索着,而伸出去的左腿,就跟一头史前野兽来到文明世界一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五根趾头就像它的鼻子或触须,要将前面的危险和安全的元素全部搞清楚。当这些史前的器官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安全的,可行的,稳妥的时,原本极力弯曲,承受着身子重量的右腿,在膝盖发出了一两声清脆的响动之后,竟然缓慢但有力地伸直了,支撑着床沿的右手虽说还不能一时就放开,但它承受的重量却在慢慢减少。其实,大少爷早就排练过这个“节目”了,只是那几次根本就没有成功,还遭到阿芝和宋周正的嘲笑。不过,在已经站起来的大少爷看来,这回才是真正的排练,而且只排练了一次,就能表演了,导演、演员、观众,都是他自己,道具,灯光,录音,合成,剪辑等,都由他独自完成。只见他面色平静,二目有神,两只奇大的耳朵不经意地扇了几下,又停顿一会儿,之后又扇动几下,只有呼吸急促,胸腹的起伏在那个伺候他的下人看来,就跟被人在嘴巴和屁眼处灌气一样。几眨眼之后,大老爷左手挥舞了几下,停在了身子一侧,接着右手也舞动了几下,也停在身子一侧,试探着伸出去的左脚又慢慢收了回来,屁股后面噗地一声响,身子便直立起来,右腿虽说有些发颤,却稳稳地钉在地上。只是那股屁臭味太浓,将那下人熏得要吐口水,但又不敢当着大少爷的面吐,只好一口一口地吞进肚里。
  这时,一个丫鬟端了茶进来,眼见到这副情形,先是一惊,随即大声朝门外叫喊:“二大奶奶,大少爷站起来了,大少爷走路啦,大少爷站起来走路啦!”
  话音刚落,大少爷站直的身子突然朝后倾倒,两个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大少爷紧咬的牙齿格格响,腮帮和脖子上的肌肉就绷紧实了,眼看就要断裂一般。他右手在身子后倾那一瞬间,重新撑着了床沿,右边身子便横着朝上顶去,肩膀就尖耸上去,就快戳道右边耳朵了,锁骨就跟没有了似的。这么一挣扎,大少爷的身子又直了,但肚皮一松,凹了进去,裤子哗啦一声掉了下去。原来大少爷没穿火裤,那奇大奇长的玩意儿就悬吊吊地出现在两个下人面前。三角城人说话直观,生动,将男人干女人称为肝精火旺,性欲旺盛的叫火娃,穿的内裤叫火裤。
  丫鬟赶忙将放着茶碗的黑色漆木盘交给男侍者,自己则低着头出去了,刚跨出门槛,她又长声吆吆地喊了起来:“二大奶奶,大少爷站起来了,大少爷站起来走路啦!”
  大少爷终于成了一个正常人。那男侍者后来对人说,要不是裤子掉了,大少爷站不起来,更别想走路了。没人相信,说,反正那天就你在场,你怎么说乱说,就怎么乱说。男侍者说,还有刘四妹在,她也看见大少爷的裤子掉了,大少爷连火裤都不穿。众人一阵哄笑。
  就这么一下床,大少爷就站稳了,走起路来了,先是走得歪歪扭扭的,动不动就趔趄,踉跄,直接将旁边随时准备搀扶的下人撞得人仰马翻,但他却始终没倒下去,吃过午饭,大少爷就能出门了。一个留过洋的逃亡者听说了此事,跟几个西医生和本地郎中,其中就有阴人郎中,兴致勃勃地来宋家大院看稀奇,但谁都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那留洋的先生说,在生存环境极端艰险的沙漠或大草原上,很多动物一生下来,只需十几分钟的时间就得站起来,半天不到,就能跟随其父母奔跑,那完全是被虎豹等肉食动物给逼的。
  三老爷却不喜欢听这话,便道:“那我这侄儿难道也是因为被恶人逼迫,眼看有性命之灾,才下了床,一下床就能走路?你是这个意思吗?”
  那先生是三老爷茶馆的常客,偶尔也来搓搓麻将,老婆不在时,也能爽快地去妓院快活一番,说他当年留洋,解决裤裆之事,也去妓院,没啥大不了的,男人嘛,没去过那种地方,就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他笑眯眯地望着三老爷,道:“宋老板误会了,两码事,两码事嘛。我们都不清楚你侄儿一辈子没站起来过,如今却突然能站能走,半天工夫就成了正常人的原因,就要思考研究,这不,分明是想多了,还请海涵。我举的这个例子,只是另外一种自然现象,可以解释的,但你这个侄儿,却无法解释。不过,我们诚心实意地向他表示祝贺,向宋家表示祝贺!再祝宋家百业兴旺,老的长寿,小的康健!”
  话说得得体,宋家自然受用,也相应地说了好听的话给来访者,后者又说了一席话,喝了宋家刚刚收来的新茶,便告辞了。
  阿芝照旧是在日上三竿时起床,因此得知大少爷恢复健康的消息便是最晚的,却是表现得最为冷漠的,似乎她对这个一直被她视为宋家最大累赘的废物,不管生老,还是病死,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尽管刚进宋家大门时就死了男人,三爷准备将她再许配给大少爷,让她对三爷极为仇恨,但她最瞧不起的,却是大少爷。没人过问过她为啥一见大少爷就感到胸口憋闷,极度厌恶的原因,而她自己也不会轻易和简单地将她的厌憎情绪归结为大少爷是个废人,与残疾人成亲一辈子相好的例子也不少,关键是那些人之间有想头,彼此信得过。除了残疾这因素之外,阿芝还有什么理由厌恶大少爷呢?尽管最终没有成为现实的原因,是大老爷和他那个大嗓门婆娘的极力反对等。但阿芝说不上来。大少爷并非丑陋之人,过了四十岁,也看不出老相,但阿芝就是看不惯他。当他和宋周正互相在对方的玩意儿中插东西的时候,阿芝更是庆幸自己没有和他成亲。有时,她百无聊赖,浑身乏力,便东想西想的,自然也想道大少爷,便在肚子里道,即使你成了蒋委员长,也休想让我嫁给你。当然,大少爷要是亲耳听到她这么说,也会接过话,道,你生来就是寡妇命,你只有孤独地活,孤独地飘,孤独地死,连你亲生儿子都不屑于给你披麻戴孝。
  阿芝不久前在三角城正街开了两个铺面,一个卖首饰化妆品,另一个出售茶叶、盐巴、洋火、洋碱等,都是当时市场上的抢手货。没想到生意红火,大洋叮叮当当地在她跟前响,听得她都麻木了。三角城人和中学里的外来者大多稀奇好东西,只要手中宽裕,多还是懂得享受享受的,因此便常来照顾她的生意。但还有一些人,则是因为阿芝的夜游症,尤其是深更半夜在三角城街面上碰到过目不斜视,鬼神一般轻快地来去的阿芝的人,却一直视她为妖精妖怪,不上她商铺,却也眼红她生意红火。阿芝并不清楚这些,但两个铺面的伙计却都看出来了,却不敢在她跟前提起。某天阿芝不在,大少爷带着两个家丁,饶有兴致地在街面上行走,这可是大少爷三四十年来的头一遭,跟他打招呼的人,他大多不认识,但他每次都笑中含威地点头回应,让他们再次领教了宋家人的派头和威仪。当他们走到阿芝开商铺前时,家丁说,这就是二大奶奶开的商铺,可赚钱哪,你们宋家人天生就是大洋的亲人,不服不行。大老爷一直不喜欢看阿芝那张时常拉长,绞得出水的脸,但如今已经到了她的铺面前,不好不进去,便径直走了进去,一问,才知道阿芝有事不在。家丁说,还有另外一家铺子,要不要去看看?大少爷说,去。刚走到那铺面外面,就听见几个买茶叶和盐巴的人,跟伙计说阿芝患夜游症的事情。大少爷便站在门口听,两个家丁似笑非笑地站在街边,装着聋子的样子,肚子里却笑岔了气。当一个客人说阿芝只要到了滨河路街边或码头上,见了男人都要捡石头砖块拍死,不拍死的话,就跟他们上床,直接得罪了三爷和三老爷,这才在宋家失势的。
  大少爷转身到了街上,对两个家丁说,你们知道我三爹的茶馆在哪吗?
  一个家丁说,三角城指甲盖那么大,三老爷的茶馆和妓院,走几步就到了。
  大少爷便让家丁带路,去了三老爷的茶馆。三老爷住在宋家大院,这段时间都很少回茶馆,买卖全交给婆娘和儿子打理。尽管见面的时候少,三老爷的婆娘和儿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少爷,脸上平平淡淡的,将靠近黄桷树的一张桌子腾干净了,摆上三把竹椅子,招呼三人落座,让茶倌冲水泡茶。三老爷的儿子还拿来了一包五香瓜子,一袋烟煮花生,三块南瓜饼,还给三个都递了纸烟,说,你们第一次来,给你们打八折。大少爷说,按辈分,我们平辈,论年龄,你该喊我哥。一个机灵的家丁说,都是一家人,还收钱?没想三老爷的儿子劈头就训了过去,道,我们宋家人说话,你们下人放什么屁?能让你们跟我哥坐在一起,都算是给你们莫大的面子了。大少爷闷了闷,道,这天下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哪有不给钱的道理?给!茶喝高兴了,又搓了几盘麻将,大少爷不爱打麻将,便打起了哈欠,那个机灵的家丁说,大少爷身子刚刚好,劲道正足,却还没尝过你家三爹香屋子里的姑娘,要不,进去快活快活?另一个家丁说,大老爷相貌堂堂,有金刚不倒之身,何不趁机开开荤,将以前浪费了的都给弥补回来?大少爷早就按捺不住了,在他一脚踏进三老爷茶馆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股脂粉香,裤裆就耸成了一座小山包,两个家丁自然看在眼里。
  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晚,但还未到子夜。钱自然得付,按照三老爷儿子的说法,看在又喝茶又打麻将又干女人的份上,打七折。两个家丁尽管不爽,但因为被大少爷获准在他隔壁的房间里行欢作乐,而且都是大少爷付钱,他们才没有多说,却在出门时,大着胆子对大少爷说,看起来三老爷是一表人才,温文尔雅,识礼数,没有人不喜欢他的,没想到他们那么吝啬,真是啬家子一窝。大少爷说,我都想得开,你们放什么屁?两个家丁只好将嘴巴闭好。
  大少爷感到身子燥热,便提出去那河边走走,吹吹风,凉快凉快。两个家丁却说他们在子夜时分换班,现在不回去,再迟恐怕来不及了,要是到时候不见了人,扣半个月的工钱不说,三老爷还要脱他们的裤子,用黄荆条子抽屁股。
  大少爷说,那你们回去吧,顺便叫两个人来。
  两个家丁巴不得这么做,跟大少爷又说了几句话,就迅速没入了夜色之中。这时候,一轮红红黄黄的月亮从三角城东边的山顶上露了出来,湿气弥漫的那河两岸立即铺了一层银白色的东西,大少爷眼睛顿时一亮,心情也就亮堂了许多,便走到那河港口的石梯上,坐了下去,望着那河的夜景,一时间惝恍迷离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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