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科九年

  
  
  阿云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度认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舒缓平静的生活,也认为也许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我接受了几次公司内部对于之前几个项目的仔细盘查,结果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破绽,之后又是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我这块地连同我这个人好像一齐被大家遗忘了。
  
  这样不是挺好?我有点自暴自弃而又有点无可奈何地想。
  
  后来有一个小项目涉及一些思科专业服务的内容,我送了一封Email给一个名叫阿云的专管服务的销售,把这事儿推给她了。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很上心地加班加点很快做完了报价,还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是否需要到现场来帮忙。
  
  那段时间我有些心理阴暗,见了这些急吼吼特敬业的人就觉得不是滋味。我笑着说:你要想来就来吧。
  
  她来了,风尘仆仆地来了。她到的时候是晚上,当时我正好有个应酬,便没陪她一起吃饭。她挺爽快,说没事没事,然后自己找了一家代理一起吃饭去了。次日我和她见了面,这是个面孔精致的女孩子,眉宇间有那么一种急于得到认同的认真劲儿。我说:正好下午跟代理一起去和客户谈判,你也一起吧。
  
  她很小心地问我:你在这里面有什么考虑吗?
  
  我没精打采地说:我没有任何考虑,你做你该做的事就是了。
  
  她半信半疑地没做声。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思科里面做服务的销售和做产品的销售之间有很微妙的关系,大多数时候服务销售会依赖于产品销售跟进的项目来制造自己的产出,因此双方在代理的选择方面需要有一些事先的默契。她是在询问我在代理方面的偏向,而这一年来的我怕的就是再和这个代理偏向扯上什么瓜葛,所以我很冷淡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现在想想,真是对不住人家。
  
  
  
  
  长春叟,
  
  明公笔力,在下叹服。
  
  昔《石头记》得一畸笏,某今有长春,虽是妄比,盖表惺惺之意也。
  
  近日有江湖旧友赠一联云:但为甄士隐,不做贾雨村。
  
  臣度之惶然,复以此联与明公共勉。
  
  再谢。
  
  
  
  
  阿云
  
  参与在这个项目里面的代理其实也只有一家,销售是个勤勤恳恳干活很踏实的小伙子。最近这里的很多小项目我都是放手丢给他做,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一两台设备的小项目实在是太过琐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的赢面确实不大,在一些低端的产品较量上思科从来就不具备特别的优势。
  
  下午我们几拨人马一起去了。
  
  客户那边都是我的老熟人,我介绍了一番之后便开始在下面做听众。阿云上来先介绍了一番思科的服务架构和体系。看得出来她非常地喜欢自己的工作,也非常陶醉于目前的生活。在讲演的时候,她的眼睛充满着耀眼的神气,中英文混杂的语言铺陈得气势磅礴。我在下面听着听着自己笑了,我好像想起了若干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我好像也是浑身上下充满着对这份工作的喜爱和自豪吧。
  
  后来谈到敏感的代理选择问题,几个客户转过头来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地没反应。阿云这时毫不犹豫地大声支持跟着我们一起去的小伙子,我心里一震,抬眼看了看神态自若的她。是啊,为什么我现在连一个合格的代理都不敢理直气壮地推荐给客户了哪?这难道不是一个对客户负责的思科销售应该做的事情吗?
  
  那天,阿云用她还热得烫手的新员工的热情和心无芥蒂的大方气度着实震撼了我一下,让我仿佛已经锈蚀已久的脑袋深处有些东西开始松动了。
  
  后来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那个代理销售真心实意地向阿云敬酒,阿云慌乱地看了我一眼连忙推辞,我说:你就喝一杯吧,人家真心谢你,你也值得他敬你一杯。
  
  说着,我也站起身来向她举起酒杯:我也敬你。
  
  
  
  
  
  老林
  
  做销售和做其他一些支持性的工作有些不同。许多后台支持的工作是被动性的,比如售后工程师在客户设备出现故障的时候上场一显身手,比如行政秘书在老板需要的时候整理各种报表。而销售的工作在很多时候是主动性或者说原发性的,这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每天给自己安排做不完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天天呆在酒店偷懒而不会被谁查岗。简而言之,你是你自己的老板,你决定你自己的工作负荷。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其实一个销售在没有项目打拼的所谓“农闲”时节也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的,做不做或者做多少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比如去拜访一些表面看起来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些边远关系客户,比如去张罗一些看似并不是核心权力集团里面的客户活动。许多类似的事情在你当时做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不值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慢慢发现其实你在客户这台庞大机器上平时拧的每一颗螺丝到关键时刻都能让你体会到它的价值。
  
  自从被阿云教育了一次之后,我又拿出了那个好久不用的笔记本,又开始拿着笔在上面写写划划了。我决定利用这段相对空闲的时间动用一些内部资源给这里的客户做一次免费的技术培训,这个提议当然很快得到了客户方面的热烈响应。他们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迅速召集了各个地市的技术人员来到省城,并且在一个市郊的培训基地安排好了教室和住宿的房间。
  
  新上任的规划处领导老林不苟言笑,不过在得知这件事后还是专程亲自到开课的现场发表讲话表达了对此的认可和欣赏。临走,他和我握了握手说:这才是你们这种大公司应该做的事嘛。
  
  自从老梁卸任后,这个新上任的老林就一直刻意保持和我的距离。今天的交谈算是个突破,我挺高兴。他走后我点了根烟,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心里琢磨着和他的下一步接触。
  
  
  
  
  
  Kevin
  
  过了一会儿,带队过来并且帮我张罗这次工程师资源的Kevin讲完了开场白从里面出来了,我从旁边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Kevin和我一起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不知为何,我觉得今天的他有点奇怪。
  
  “这段时间怎么样?上面还在给你压力吗?”Kevin看着窗外问我。
  
  “还好吧,咳,就这样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觉得自己今天心情挺好,所以不以为意地回答。
  
  “嗯,宝丽那边压力很大啊。” Kevin好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接着又看着窗外说。
  
  “哦?呵呵,我知道她一直在帮我顶着呢。”我由衷地说。我知道如果不是宝丽,现在的我应该早已不是这家公司的职员了。
  
  “最近有没有到外面看看别的机会?”Kevin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由于这个培训中心地处市郊,因此窗外尽是一片片的农田。当时正是春天,田地里忙活着一群一群的农民,他们三五成群地忙碌,在已有暖意的阳光下显得悠闲自在。这是一幅挺美好挺祥和的图画,甚至有点像莫奈的印象派作品,你似乎闻得到田间传来的阵阵牛粪和油菜花香混杂的味道。
  
  我看着窗外,轻轻地吐出去一口烟。之前难得的好心情屏蔽了我对Kevin前几句话的知觉,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我发现自己有时还真是有点木知木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有点想笑,感觉自己好像是那些犯了事儿提心吊胆地潜逃了很久的罪犯在落网时反而觉得一阵轻松。我低头把烟头丢掉,然后问Kevin: “这是宝丽让你问我的吗?”
  
  Kevin好像有点困难地说了一句:“你最好还是找时间自己和她当面谈谈吧。”
  
  你看,事情有时就象是个煽情的家伙编写的剧本:一个是我原来的老板,一个是我现在的老板,这两个老板现在一个套一个地向我传递着一个挺伤感的讯息。
  
  而且,是在这个万物萌动生机勃发的春天。
  
  
  
  
  soliton81:
  
  几句顺口溜而已,何敢当“诗词”二字。见笑了。
  
  
  
  
  宝丽
  
  平时和宝丽的谈话一般是在她那间布置得挺温馨的小办公室里,大家隔着办公桌谈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便各自分头忙碌。这次不一样了,宝丽把地方约在了力宝下面裙楼里的一个有异国情调的小餐馆,我知道这将代表着一些特殊的含义。
  
  我先到,给两人点了咖啡。宝丽喜欢喝咖啡,我一般不喝咖啡,今天想陪她一起喝一杯。在她还没到的时候,我开始回想和她次数不多的在办公室以外的单独会面:第一次是在楼下的星巴克,当时自己摩拳擦掌地准备转销售;第二次是这个城市某条街道的一个小馆子,当时的我大半年没有收获正暗自彷徨;第三次,也就是今天啦,我们将就此道别。
  
  宝丽一身黑衣地来了,我注意到她有些憔悴的面容和微微发青的眼圈。我知道最近她挺忙,几个大省的项目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她还是戴着那个模仿老式门锁造型的项链,在我们头顶射灯的照耀下,那上面的镶钻冷光四溢。
  
  “我知道你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宝丽笑着拿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继续用她一贯的温婉语气向我交待一个老板这时应该说的话,并没有再对那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项目和其背后的瓜葛作更多的评论。末了她说会为我争取尽可能好的遣散费,也会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其他公司的机会。
  
  “其实,”我看着宝丽的眼睛说,我没有笑,我想这时候再摆出故作轻松的笑容一定会是件挺愚蠢的事情。我看着宝丽很认真地说:“有这一年,我已经要谢你了。”
  
  宝丽没说什么。
  
  “不过我还有个要求,”我笑着对宝丽说,“帮我写封好看点的推荐信吧。”
  
  “当然。”宝丽很肯定地向我点了点头。
  
  
  好啦,该结束啦。我请还有公务在身的宝丽先行离去,自己在那个还没什么顾客的小店里坐了很久。那里的咖啡是可以一直免费续杯的,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天的咖啡味道很好,因此厚着脸皮一连喝了很多杯。最后,我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拍了拍两边的扶手,自言自语地说:可以走啦。
  
  之后我起身离去。
  
  
  
  
  
  Hshen2007
  
  
  职员离职的时候大多会发出一封离职的Email,这封Email一般是发给全国所有职员的,所以有人戏称这也是一个低级别职员唯一一次可以给全国员工发Email的机会。
  
  既然机会如此宝贵,因此这类Email往往被倾注了作者非常多的心血。事实上,有许多员工也是在自己发出这封离职Email的时候才被大多数其他区域的同僚所认知的。
  
  这些Email有的洋洋万言,分门别类地细数了自己就职期间的丰功伟绩,有的甚至罗列出自己做过的每个项目的具体金额,令人高山仰止;有的情真意切,挨个儿感谢自己身边的每个同僚乃至上边的每个老板,让人读来不禁凄然;有的忿忿不平,先是不怒自威地列出自己很靠前的员工号,然后不动声色的含沙射影一番表示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同时还骄傲地宣布自己即将就任另一家公司的某某职位;还有的别出心裁,以一首诗或者一阕歌词作为自己职业生涯的总结,透着超脱也透着达观。
  
  之前我每次看到这样的Email,总会在欣赏之余觉得一丝悲凉:其实外企里面真正提供给员工展示个性的平台并不太多,而这个离职的Email居然是其中最丰满最自由的一个。现在的我也面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了,我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呢?
  
  记得当时我绞尽脑汁写了一篇自以为情真意切的短文,大意是人生是一场限时的嘉年华会,里面有很多的游戏项目,可每个都需要你去排很长的队才能玩。我有幸排了思科这个队,我更有幸还玩到了思科这个游戏,这个游戏很好玩,我挺享受。但是这个游乐场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游戏在吸引我,我也想去试试。所以我现在要从思科这个大转盘上下来了,各位在排队的或者在上面玩着的同事,你们好好玩,我去排下一个队了。。。。。。
  
  写完之后,我沾沾自喜地看了一会儿,发给Jessie请她共赏。很快她的回信来了,里面就俩字儿:矫情!
  
  我讪讪地把这篇文章存进一个文件夹,以后再也没有使用过。
  
  
  
  
  
  维维安
  
  
  在那段“斩监侯”的日子里,我突然有了许多在上海的游手好闲的时间。我和几个长时间没见面的老朋友们挨个儿吃饭,自己在公司周围的一些大街小巷肚子转悠。你知道,当一个人的心境发生变化的时候周围的景物也会发生变化。比如当时的我觉得门口的那条一直很拥挤繁忙的淮海路现在变得斯文而优雅,就连入夜时分站在路边焦急等待出租车的三三两两的人群也显得像房地产广告画片上的布景,不再那么让人觉得焦虑。白天洗尽铅华的新天地也显得端庄而贤淑,不再像晚上那样做作地疯狂。
  
  这段特别的时间也总让我觉得应该做些特别的事,比如和维维安一起跑到上海美术馆看一个名叫安藤忠雄的家伙的建筑设计展览。我煞有介事的左右端详那些制作精美的建筑模型,在那些建筑摄影作品面前长时间的流连。我不知道上一次自己参加类似的活动是在什么时候了,应该是十几年前了吧。
  
  重归这类似乎已经被封存在大学时期记忆里的活动让我觉得有点感慨。那时的我迷恋建筑设计,对柯布西耶和密斯凡德罗的作品如数家珍,自己还有厚厚的几本临摹手稿。。。。。。怎么?现在算是闪回?还是算对前半生的总结呢?我笑着在心里问自己,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答案。
  
  古老的上海美术馆里有长长的略带凹陷的大理石台阶,我背着手拿着几张宣传资料,和维维安一边拾级而上一边聊着观感,一束阳光从我们头顶打下来,在我们的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维维安清脆的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很有质感:“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东西。”
  
  我笑了。维维安曾经不远千里从日本帮我带回来一个当时国内挺难弄到的镜头,为此我答应要帮她拍一组照片。现在好像真的到了要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候啦。我看着逆光中的维维安,她的披风周围的碎毛和她的长发末梢在那束很突兀的光线下被衬托得纤毫毕现。
  
  我说:可惜了,要是现在相机在手边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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