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科九年

  
  
  家滨
  
  按照思科公司当时的办事流程,如果中国区总裁要到一个城市拜访客户,那么相关的所有准备工作至少在一个月前就应该紧锣密鼓的运转起来了。一大串与之相关的人员会通过密密麻麻的Email往来确认领导的精确到分钟的日程安排,至于酒店住宿以及负责接送的车辆都会落实到具体的人来负责。
  
  由于我是因为另外一个销售的客户临时约不到所以被拉来填补家滨那天最后的两三个小时空档的替补队员,因此当我被加入那个长长的Email接收者清单的时候,这封Email已经被无数个人回复和转发了许多遍,我按着向下的箭头翻了好久才看到那个最原始的版本。
  
  看这些个个都称得上是人精的同事们的Email往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大家表面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地就事论事,但文字背后暗藏的互相卡位和角力却昭然若揭,个人的性格特点也在这些来往的过招当中显露无遗:你会觉得有些人是附属于一个职位,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不称职而自始至终大声叫嚣,就像一个费劲气力勉强扒在一个对他来说有些困难的座位上的小孩;还有些人会让你感觉那个职位是附属于他,他简单利落地安排事情,轻描淡写地处理纠纷,他的腔调做派会让周围的人信服地将其视为这个职位应有的标杆。
  
  我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它静静的存在于你周围的任何一个角落,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无情。
  
  自从我被纳入这个庞大而高效运转的计划之后,便开始在每天收到无数封与之相关的Email更新以及参加一个个电话会议。到最后一天,和我有关的行动计划算是最终确定了。我疲惫地丢开已经被脸焐热的电话听筒,心里好像有点激动,也有点紧张。
  
  
  
  
  FillMyHeart:
  
  2005年
  
  小荷
  
  安排家滨这个级别的老板和自己的客户见面,中间的每个环节都不可以出现一丝的差错。这种会面时间可能非常短,但其中显示的细节已经足够一个老板判断你对客户的熟悉程度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如何了。此外,这种大老板和你一起去看客户的机会可能在你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也不过就一两次,一旦犯错,你可能连挽回的机会都很难找到。
  
  记得江湖上流传过这么一个故事:说一个销售带着自己的大老板去拜会客户,这个销售和客户的关系还算不错,因此对这次会面也是胸有成竹。可是这天他犯了个错误:平日里他都是打车前往客户的办公地点的。这次大老板来了,他特意开了自己刚买不久的新车载着老板一起去,结果跑到那里因为路不太熟绕来绕去绕不到那个停车场的入口,耽误了一些时间。尽管后来并没有误了约会,但老板的脸已经拉下来了,那意思很明显:你对客户不熟。
  
  所以,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在我身上上演,在家滨到来前一天,我再次跑到客户那边从门口的门卫到次日要见的办公室秘书那里挨个儿拜会了一圈。这里的办公室秘书小荷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和我在对待这类事情上有相同的习惯,因此我们之间的沟通很愉快,大家在互相匹配的协议下你来我往,彼此都觉得自己是在和合适的人谈正确的事。
  
  “你们自己有车?”谈到最后她在一张纸上边写边问。
  
  “有,可以停在大院里等吗?”
  
  “可以,回头我跟门卫打招呼,给我车牌号。”
  
  我笑了,这是我还没有的信息。我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告诉她结果。她也笑了,仿佛赢了一场似的向我扬扬眉毛。
  
  
  
  
  
  谢谢一年来一直记得这里的朋友。
  
  
  
  
  家滨
  
  这一天家滨的安排确实很紧凑。从那封Email上看,从早到晚他有六个和不同行业的不同客户的约会,我的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我这里的活动结束后,家滨就要赶赴机场飞回北京了。
  
  负责总体安排家滨日程的行政秘书在电话里笑着说:“从你接家滨上车开始,他就是你的了,剩下的事情你安排。”
  
  
  这天午饭后,我从衣柜里拿出刚刚干洗熨烫好的衬衫和西装一丝不苟地穿上,很挑剔地对着镜子检查领带的形状。之后叫车来到约好的碰头地点,这是在一个省委宾馆的停车场。找到那个负责在今天接送我们的司机时,我哑然失笑,原来这人是老周,今天他开着一辆别克商务车。我说你的生意做得真是不错,我们公司的销售估计被你一网打尽了。
  
  老周笑容可掬的连忙拿烟,我们站在车边聊了两句。平时一般都穿便装的老周今天居然破天荒的穿了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地向我扭捏地笑笑,还掏出口袋里预备好的白手套给我看,说这也是被要求准备的,不过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戴上。
  
  我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家滨被一帮人前呼后拥地包围着出来了。如我所料,比我们事先约定的时间晚了10分钟,还好这在我事先盘算的误差范围以内。几个负责之前约会的销售如释重负地护送家滨上车,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是把接力棒交到了我的手里。
  
  家滨比我上一次见到他时瘦了一些,头顶修得很整齐的短发有些花白。
  
  
  
  
  家滨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准时到达客户的办公地点,老周的车被破例允许直接开上那个办公大楼门口的缓坡,下车的时候小荷已经一身深色套装地站在门口等候,我们被引上电梯来到楼上,顺着铺着长长红地毯的走道来到老总的办公室。老总快步从座位上起身迎过来,一边热烈地和家滨握手寒暄一边笑着批评小荷为什么不早点通知自己到楼下迎接,家滨也笑着寒暄了几句,之后大家就座,小荷端上茶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很多人------包括后来我看到的很多媒体------在评论家滨这个人的时候用的字眼是“有亲和力”。我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尽管当时是家滨第一次和我的客户老总见面,可是他坐下来以后讲话的腔调和眼神会让你觉得这里是他很熟悉的地方,面对着的也是自己的老朋友。他一上来就主导谈话的氛围向着拉家常的方向上走,不说那些套话而直接切入主题,同时把一些平日里冠冕堂皇的字眼用平实朴素的口语表达,再辅以毫不闪烁真诚的直视你的眼神,这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和家滨是在高峰之巅偶遇的两个有着同样心得的登山者,大家互相欣赏地指点一番周围的风景。
  
  几句言谈之后,我知道我不需要在旁边关心谈话的走向和气氛的调节了。分坐于两张巨大沙发上的客户老总和家滨已经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用一只胳膊肘撑在扶手上而上半身向对方前倾的姿势,这是典型的相互吸引相互信任的肢体语言。感慨之余我有些嫉妒地想,为什么自己就无法做到这样从容地像水一般地包围对方而且还让人家觉得很舒适呢?
  
  也许这取决于你的高度和你的力量,也许还事关你的胸襟和眼界,或者,这就是时间的历练吧。
  
  我心悦诚服地悄悄起身,到墙角的小柜上拿起开水壶给两人的茶杯里兑水。
  
  
  
  
  
  家滨
  
  重新坐上老周的车时天色将晚,这时距离家滨将要搭乘的航班起飞还有挺尴尬的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如果现在就直接去机场,家滨将要在那里等待无聊的一个多小时;可如果现在去找个地方正经坐下来吃饭,时间好像又有点仓促。
  
  一时间我难以决定,便回头问家滨的意思。
  
  家滨疲惫地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他说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肚子有点饿了。
  
  我在脑袋里搜索了一圈,后来我让老周把车开到了和老刘已经去过无数次的那个土鸡汤馆。老周把车停在门口,然后很知趣地待在车上不下来了。已经下车的家滨发现以后重新拉开车门,对老周说:一起来啊。
  
  老周拿不定主意地看我,我笑着冲他点头。我知道和我们一起吃饭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个最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选择,但今天机缘至此,也不由他再作推脱啦。我忽然觉得这顿晚餐会很有趣:一个是思科的底层销售,一个是思科的中国区总裁,还有一个是本地的出租车司机,这三个平日里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人今天要同饮一锅鸡汤,同吃一盆大锅饭了。
  
  
  
  
  
  家滨
  
  我点的还是那几个菜:土鸡汤、卤肘子、辣椒炒荷包蛋,还有一个老板娘叫做“黄芽白”的类似大白菜的素菜。
  
  家滨吃得很香,确实很香。
  
  我是因为来过太多次所以有点食不甘味,老周则多少有点拘谨。家滨连着喝了几碗鸡汤之后又风卷残云地干掉了小半盘卤肘子,上饭了以后那盘辣椒炒荷包蛋也迅速空了一半。
  
  那天,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小馆子里,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不大的台面各自快活地咀嚼。老周是因为得到了这单连着几天的包车生意以及我们这帮还挺容易打交道的客户;我是因为还算顺利地完成了接待任务明天就可以踏上归程;家滨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他难得像现在这样可以不用应酬地专心吃饭,不用考虑仪态地畅快大嚼吧。
  
  
  
  在那一瞬间,大概是被一个辣椒冷不丁地辣了一下,我的眼前有点恍惚:我好像抬手叫来了服务员小妹,让她给我们上一瓶本地土产的陈年白酒,家滨好像并没有反对。酒上来之后,我给三个人都倒满,我举杯敬家滨,家滨挺豪爽地一口便干了,之后抿了抿嘴对我说:鸡汤真是不错。
  
  后来又轮到我举杯了,我看着对面还是用一副坦然的目光看着我的家滨,心里想我应该赶紧说点什么,也许和家滨单独喝一杯的机会此生也只有这么一次而已,赶快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吧,那么说什么呢?我猛地一下子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之前充盈在自己胸腔的那些愤懑那些恼怒那些似是而非的委屈那些所谓的不被认可不被重视的悲哀在眼前这个还是用一副平和真诚的目光看着你的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间,我和他好像就是茫茫天地间两个偶尔相逢在同一个客栈的旅人,大家不必过问从前,更无须探寻以后,眼前温暖烛光下的一壶美酒就是这一瞬间的全部证明,而那些所谓的浮沉和输赢就像这个温暖小客栈外面纷飞的冰雪一样显得遥远而虚无。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轻轻松松的雪花,在朔风停止的时候它安安静静地一晃一晃地飘落到地面,从此它和地面贴得很踏实和紧密,它渐渐融入温暖的大地,再也不会被风吹走了。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辣椒确实狠辣,辣得我涕泪交流。我接过老周递过来的餐巾纸擦拭一番,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抬手叫来服务员小妹结帐。
  
  至于那瓶并没有真的叫来喝的酒,我想它会伴随着这顿愉快的晚餐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一直在告诉我一个有关命运的故事,也在一直帮助我记住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纯粹的快乐。
  
  
  
  
  家滨
  
  那天晚上送家滨去机场的路上,他简单地问了我一些本地客户的情况。由于不知道他的目的,一开始我回答得很小心。后来从他的话里话外我听出来其实他对我这里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至于他知道多少,知道的是哪些侧面,留下的是何种印象,我无从得知。
  后来想想,也无所谓啦。对我而言,单纯地保留一份和家滨一起喝土鸡汤的畅快记忆肯定是件更轻松自在的事情,那么,就让它这样吧。
  
  再次见到家滨,是在这一年的夏天。
  
  这一年的夏天,几乎所有的思科员工都赶到北京参加了一个名为“All hands meeting”的全体大会。在这个会议上,家滨平静地宣布了自己将从思科离职的决定。
  
  其实,这并不是震撼人心的爆炸性新闻。自从经历了九十年代末的疯狂增长之后,思科在中国一年比一年惨烈地体验着所谓网络经济泡沫破灭的痛苦,体验着本土厂商越来越猛烈的挑战和竞争。销售数字的增长幅度逐年收小,市场份额也在逐年下滑,这对一个完全由硬碰硬的销售业绩支撑其股价的上市公司来说无疑是一场愈演愈烈的噩梦。
  
  所以,有人出来对这场噩梦负责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我记得当年钱伯斯在中国区业绩突破历史新高时当着台下数千职员的面和家滨勾肩搭背笑容可掬地相互勉励,我知道这丝毫不会妨碍他现在面色严峻地对着所有人说:我对中国区的增长速度很失望。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我们一直清醒地记得这一点。早在半年以前,关于家滨去留的传言就已经在到处滋生和传播,随之而来的各种真假莫辩的利益团体的上下走向也成为职员们闲聊时的热门话题。所以,当家滨在台上宣布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听到周围纷纷响起的议论是:“他其实早就赚够了,可以退休啦。”
  
  “台湾帮这下完了。”
  
  “听说会来个香港人,John又有救啦,哈哈哈。”
  
  “我看未必,那得看来的是谁了。”
  
  
  本来一直在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花边新闻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原来一直摆在桌子边缘的一个玻璃瓶被人不经意地碰到地上,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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