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很多……”我脑子里一件件一桩桩，我想忘却忘不掉。
我妈涨红了脸，面露难堪，“檬檬啊，你快别说了，都多少年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你这么小心眼，我又不是你后妈，真是的。”
那天，我一生都忘不了。
我蹲在过道里，别的租户都好奇地伸出头看泣不成声的我。我手里握着一本杂志和叠得整整齐齐的三百块钱，那是我准备给我妈的，我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因为我写的一篇散文登在了杂志上，还收到了三百块钱的稿费。我拿着我没舍得破开的钱，看着天井，满脸的泪，满心的绝望。
是楼上房东，一位退休的语文教师，不落忍，扶着我去了诊所，输了液拿了药。我把杂志送给了她。我当时感激地问，黎老师，您不怕我是非典传染给您吗？她笑容很温暖，她跟我说，我都黄土埋到脖子以上的人了，我怕什么呢？我怕的是，你被冷漠自私传染。
我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病好以后，再去那个小院，我妈搬走了，我没有问任何人她和我哥搬到哪里去了，她也没找过我。从那以后，我成了黎老师家的常客，周末去她家看书，她有一面墙的柜子，随便我看。我陪黎老师买菜，我给她做饭打下手，帮她打扫卫生，也读报纸给她听，陪她在湖边散布，去医院体检，看她练太极，听她朗诵诗歌。她辅导我功课，修改我写的稿子帮我投递给杂志社，陆续收到很多汇款单，我就这样养活了自己。
黎老师陪我度过高中最难忘的三年。后来我以全县语文第一的成绩考到省师范大学。就是那一年冬天，黎老师病逝了。她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尽管这个世界不完美，我们仍然要学会感恩、宽容。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对你打开一扇窗。
黎老师，我心里永远的，温暖的，对我打开着的窗，透过这扇窗，我看到了这世界美好的一面，想你。这次回来，走之前想去您的坟前献一束花，上两炷香，说几句心里话。
我妈把手抬起来：“檬檬，你说的很多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年纪大了，我们可能亏待过你，但是我们也是没办法，你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也舍不得。只是家里穷，只能顾一面。”
我擦干眼泪，“是啊，你们可以顾一面，没关系，但是你们不能剜手背的肉去填补手心，对吗？这笔钱我真的有用，不能帮你们宝贝儿子，这个家也容不下我了吧，那么我走。明天就走！”
没想到，捆绑我多年的道德枷锁，被我自己在这个挨近年关的下午打破了。反而轻松很多，不被人道德绑架，没心没肺的活着，整个人都觉得轻松很多。
我转身回屋收拾行李，具体去哪儿呢，我没想好。
世界这么大，我竟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爸拦我：“檬，别收拾了，不许走，大冷天的你去哪啊，装修我们再想办法，你别走了，过完年再走。”
我妈摔门而出。我继续收拾。
晚饭我没出去吃，真的一点也不饿。我爸象征性地喊了一句，我也礼貌地回了，外面就没动静了。
躺床上听着广播，脑子里思绪万千，在家里过年肯定不可能了，可是去哪里呢？我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几天应涵偶尔讨好地试探性地跟我聊天，我也回他，他在微信上讲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了，只要我没回复，他也知趣不问太多，只是说他找到兼职了，业余时间比较忙。我揶揄他，不会是黑客或者赌博吧。他打着哈哈，怎么可能呵呵。
我查了一下卡，奖金已经到账了，我拿出十万，联系雷律师帮我还给一部分脾气暴躁的家长，收回欠条事宜。
晚上十点多，雷律师打来电话：“恭喜。”
“何喜之有？”
“十多天前，有人帮你还了一部分。”
“什么？我没听错吗？谁啊？”
“应涵。他大概帮你清账了十四万，我这两天帮你跟剩余那小部分家长谈判，要么现在一次性了结清楚，减少赔付比例。要么继续分期付款，时长不定。尽可能往前者结果上靠拢，好吧。还有个别家长觉得你不容易，主动放弃赔偿了，剩下的压力就非常小了。”
我坐起来，披上衣服：“太好了，那你把那几个家长名单提供给我，我最近刚好有空，可以给孩子辅导语文。”
他笑得很爽朗：“好的。游檬，你终于要熬出头了，我约了赵胜岚明天见面，我有把握可以帮你追讨回你应得的利益。等我的好消息。”
“谢谢你，雷律师。”
“谢我做什么，拿钱办事。你要谢就谢那个应涵，有点意思哈，帮人还债还不让人知道，这是什么精神？雷锋精神还是奉献精神？游老师这是要时来运转了噢。都有贵人相助了。”
挂了电话，我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天前。应涵跟我说，老师我要给你个惊喜。
这些日子，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十多万，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他全部积蓄了吧。
那个前几天跟我说卖了一套工服的人，那个大冷的天穿破洞旧鞋的人，那个发裸照给我让我拿去举报他的人，那个说只要我快乐无论付出怎样代价都愿意的人，那个丧着脸说很遗憾我不能陪你去旅行的人，那个把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人，那个说每天每时每刻都想念我的人……
那个帮我还了债宁可我误会他网络赌博也缄口不言的人，只是想给我一个类似于这样子惊喜啊。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并不温暖的下午之后，应涵带给我的惊喜，显得尤其炽烈和让我不安。
我写了一张欠条，按了手印，小心翼翼地拍照然后收好。
广播里正在播放一档旅游节目，介绍冬日的新疆。
“天堂很远，喀纳斯很近。冬日的喀纳斯是白色调的冰雪世界，窗外有白云如洗的天空和浪漫的飞雪，窗内有当地的特色美食，抓饭、烤肉、馕、奶茶等。在喀纳斯除了温婉的雪景，还有本地居住的古老而淳朴的图瓦人。”
禾木是一座原始气息很浓郁的村落，有着炊烟袅袅、复古的木屋、朴实的居民。冬季的禾木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宁静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没有旅游季节的喧闹，在禾木伏在小木屋窗前等候闪过的流星，去感受白沙湖的澄净，倾听保家卫国戍守边疆的兵团故事。
新疆，适合旅行适合流浪，是诗人书卷中的远方，音乐人琴弦间的悠扬，冬天的新疆有着万物长眠美的寂静，又不失惊鸿一瞥乱我心曲的魅力。也许你期待与这世界的美好相遇……
“应涵。”
“老师。”
“我再认真地问你一次，你还想陪我看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