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三)
   张塞停下车,在路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过往的车辆。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后,突然从“安护镖局”北面的方向传来了许多人急促的呼喝。这么大的动静听上去决不是普通街头的争执,似乎像失火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
   约定的时间已到,张塞不知道是应该等在原地,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他刚从左边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感到骡车微微一震。他转回头,一个裹着麻布长袍,戴着大圆斗笠的瘦长之人灵巧地从右边滑进车里,打开后面的行李厢盖板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人合上盖板之前急促地对张塞说道,“快赶车,往南出盘门!”
   张塞在恍惚中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他虽然没有看清来人的面目却认出了声音,于是挥手朝骡背上甩了一鞭。骡车启动,橐橐地沿着三元坊朝南驶去。过不多久便有十四、五匹快马追了上来,夹着路上每一辆车子盘查询问。
   很快他们就来到张塞旁边,两个表情严肃的官差一左一右撩开骡车的篷帘,朝里扫了一眼,然后大声说道,“证件!”
   张塞从腰间摸出采记的身份牌。
   官差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看到一个穿黑袍子的男人跑过去了吗?”
   张塞小时候最怕的人就是官差,每当门前有官差走过时,他都会蹬着小腿躲进房间里。如果是半年前被这样逼问一句的话,张塞恐怕早就紧张得露馅了,但是经历了鬼蒿林里的那一系列生死一瞬间的事件以后,他已经成熟了太多。
   “没有。”张塞平静地摇摇头。
   其中一个官差立刻放下帘子准备去查下一辆车,但是另一个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张塞。
   “就你一个人吗?”他看着过于宽敞的两座车厢,眼光又顺着扫到后面的行李柜上。
   “就我一个。”张塞只感到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起来,“对了,我刚才倒是看到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往那边鬼鬼祟祟跑了。”
   张塞胡乱往左后方一指。
   “的确戴着斗笠!”另一个官差马上说道。两人立刻朝周围的同事呼喝了几句口令,拨马顺着张塞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张塞等他们走远,狠狠朝那头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的牲口背上抽了两鞭,骡子卖力地蹬着四蹄,可是因为车上多了个人,速度并没怎么加快。好在没有更多的巡捕追来,待他来到南边的陆城门“盘门”时,两扇大门依然敞开着。
   和平时一样,盘门的四条通道有三条用来进城,只有一条用来出城。但是出城的道路通行得很快,而进城的那三条道却都排着有半里长的队伍。每一个行人每一辆马车都要接受非常仔细的检查。
   姑苏城现在常说的一个笑话是,运一袋面粉进城比偷运皇上的玉玺还要难。
   为了防止空气传播的大规模伤害性毒药入城,守城的军士对密封起来的粉状物检查得格外仔细。据说药督府还专门拨给姑苏城二十几条受过特训的狗,配置在水、陆八个城门口,用来闻嗅可疑的毒药成分。
   张塞知道军士的注意力不在出城人的身上,他尽量镇定地赶着骡车,缓缓地从出城通道出了内城。但一过外城河桥,他就立即朝西拐上了一条小路,加快了速度。张塞虽然只在姑苏城常住了半年,但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不断要去城内外各处采访,所以对这座城市的街道已经颇为熟悉。
   城外的道路远没有城内的平坦,骡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行李厢里发出一声轻叫,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修长女生打开盖板钻出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朝耳后捋一下头发,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张塞身旁。
   “刚才是怎么回事?”张塞板着脸朝着身后一指。
   “哦,没什么。”
   “没什么?那些巡捕是在追你吗?”
   “好像是的吧。”女生像是在承认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个女生就是和张塞约了见面的人,名叫谢雪莹,毕业于五岳恒山剑校,现在是《江湖周刊》的采记。她比张塞小两岁,但已经工作了一年多。据她自己说,她是三大传媒停止招聘前录用的最后一个新人。
   “所以你才叫我租一辆带行李厢的马车?你一开始就都计划好了?”张塞瞪视着她问。
   谢雪莹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鹅蛋脸形,小巧的鼻翼和嘴巴,两只眼睛幽深明澈,闪耀着机灵干练的神采。
   “刚才如果那两个官差要打开行李厢检查怎么办?”张塞提高了声音说道,他被谢雪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他们会立刻把我们两个人按到地上铐起来,脖子上戴上木枷,然后押到巡捕总部去!”
   张塞挥动着他拿着鞭子的手,来加强他严肃的语气,“当然你愿意被抓去坐牢是你的事情,我不反对,可是请你不要牵连到我,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只是一个娱乐小报的采记,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市民,我不想丢掉现在的工作,更不想去坐牢。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计后果!”
   可是谢雪莹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张塞长篇大论的抱怨。
   “在那边停一下。”她说。
   张塞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谢雪莹这样忽略和无视,他憋着一腔的怒气,但还是将车子停了下来。
   谢雪莹从行李厢里拿出麻布长袍和斗笠,扔到街角的一堆垃圾下面。
   “我做了计划的,我都让你准备马车了,怎么还能说是‘不计后果’呢?”车子重新启动以后她说道,“对了,我要你准备的可是马车!”
   她在“马”字上加了重音,“而不是这个!”她指着前面那头老迈的骡子。
   “你偷跑进安护镖局里面了是不是?”张塞不理睬她,冷冷地问道。
   马车要三十两银子的押金,张塞哪里有那么多钱。但是他并不打算解释,谢雪莹总是善于将话题转移到细枝末节上来回避事情的重点。
   谢雪莹歪了歪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谢雪莹一直在不懈地追查“安护镖局”,这一点张塞是知道的。他劝过谢雪莹不要去碰这件事,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理会。
   去年八月初的时候,谢雪莹没有轮到去燕子坞采访峨嵋的交流活动。这样的好事在几个比她年资高许多的采记之间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了。事件发生后,那些去现场的资深采记们全都中了毒,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剩下的人都忙得像没头的苍蝇。千头万绪,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大部分人只想到去采访燕子坞的学生,挖掘事件的细节。这让谢雪莹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留给二三流的报纸去做吗?像《江湖周刊》这样以深度报道为传统的杂志应该要高屋建瓴地把握整个事件的大脉络。在她看来,这条脉络的中枢毫无疑问应该是“安护镖局”。
   他们是如何取得护送峨嵋的安保合约,又是如何搞到空气传播毒药的?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谢雪莹于是着手开始调查“安护镖局”,但是很快就遇到了许多困难。
   “安护镖局”在姑苏城的东南分局被巡捕总部列为禁区,禁止任何人采访。姑苏城、苏浙省、江武府和典律部除了宣布正在进行联合调查以外也不发布任何有实质内容的信息。就连报社一向敢说敢做的总编对这件事也噤若寒蝉,说是江武府为了不打草惊蛇要求各报社不要报道这个题目。所有和“安护镖局”有关的文章都停发,未来的采写计划也全都被搁置了起来。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六个月,“安护镖局”旧址门上的封条积起了越来越多的灰尘,而江武府不仅再也没有公布新的调查进展,反而颁布了一道正式的禁令,禁止江湖人士以任何形式私下调查“安护镖局”事件。
   当然对于谢雪莹来说,这样的禁令就是用来置若罔闻的。
   她决定潜入“安护镖局”进行一次实地调查。她弄来了安护镖局内部的地图,花了几天时间调查各处守卫的情况,最终做出了白天的守卫要远远松懈于晚间的结论。她敲定了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唯一缺少的,就是最后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协助她逃离。
   不知为什么,她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就是张塞。几乎是头一瞬间就想到他,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奇怪。她在姑苏城有不少情深谊厚的朋友,他们很多毕业于名校,武艺高超,胆识过人。但是她却偏偏想到这个武功低微,战战兢兢而且只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娱乐采记。
   更要命的,是此刻还要忍受他喋喋不休的抱怨。
   “安护禁令你是知道的。”张塞这时候又说道,“民间已无权调查安护镖局事件了。”
   “可是这个安护禁令明显违背了《华山备忘录》。”谢雪莹反驳道,“《备忘录》是太祖先皇制定的,地位更加优先不是吗?”
   “江武府颁这个安护禁令恰恰就是用来制约《华山备忘录》的,半年里三大武校的毕业生在各地私自调查,有许多不冷静的公开扬言要复仇,不法小帮派趁机兴风作浪,已经出了二十几条人命……都惊动了皇上!”张塞知道谢雪莹其实知道这些利害关系,她只是在强词夺理而已。
   “再说你有没有想过,”张塞又补充道,“刚才如果你在镖局里面被发现,搞不好都会被怀疑和安护镖局有牵连,说都说不清楚。如果那样,就不是姑苏巡捕那么简单了,大司命府会直接把你铐到帝京城去秘密审问,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谢雪莹终于不耐烦地说,“可是我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许多证据会慢慢消失的。”
   张塞看着谢雪莹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涌起担忧。
   作为同行,他很钦佩谢雪莹的查访直觉,她是一名天生的采记,善于从微小的细节里找寻突破口。她人本就聪明,加上又是毕业于武校,会恒山剑法,就更加有恃无恐。但是张塞恰恰是安护镖局事件的主要经历者,他深深地知道,谢雪莹低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危险程度。
   “那你找到什么了吗?”张塞问。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谢雪莹扬起头,脸上是经过了努力终于获得成功后的得意之情。
   “是什么东西?”
   “哟,你不是不关心这些的吗?”谢雪莹冷笑着抢白,“你不是安于现状的小市民吗?”
   谢雪莹是土生土长的姑苏女孩,虽然在北方读了四年书,可是说官话时仍会夹带着姑苏腔,即使是在凶巴巴地逼问时,听起来也仍是很绵软,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张塞叹了口气,很想说“你可以不告诉我,但千万要告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样万一哪天你出了事,这条线索还不至于会断掉”。
   当然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看着谢雪莹那种咄咄逼人的表情。她如果不是成天扎起头发穿着裤装一副男生打扮的话,大概勉强算得上是个美女,有着武校女子健美高挑的身材和姑苏姑娘特有的柔嫩粉白的皮肤,张塞实在不想去想象她遭遇不测的画面。
   “哦对了,东西我给你带来了。”谢雪莹看到张塞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脸微微一红,连忙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张塞,说道,“这个是作为姚寡妇这条线索的回报,现在咱们谁都不欠谁啦!”
   张塞打开信封,抽出里面厚厚一叠纸头略微看了一眼就又放了回去,这正是他几天前托谢雪莹帮忙要找的东西。
   谢雪莹仔细地观察着张塞慎重的动作,说道,“花了很多时间才帮你弄好的。这些可都不是普通人,全是朝廷高官和大帮派大行会里的骨干,要搜集他们过去的信息可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武林传奇》难道不是应该去研究丁香月,杜如烟她们的履历才对吗?”
   张塞听出了谢雪莹的怀疑,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去采访姚寡妇呢?这难道不是《姑苏道德导报》该干的事情吗?”
   “如果我告诉你采访姚寡妇的理由,你就要告诉我收集这些大人物资料的原因!”谢雪莹一副做生意的口吻。
   张塞低下头,淡淡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并不是对你的调查感兴趣,我只是怕你一会儿吓到人家姚寡妇,弄砸了我的采访。”
   “你得了吧。”谢雪莹嚷道,“不就是打听丁香月的情史嘛,能弄砸到哪里去?”
   “你终于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了。”张塞冷笑,“我当然不像《江湖周刊》的谢大采记那样整天在追踪重大线索。不过这次采访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如果这个月再发不出文章的话,大概就会被解雇了……”
   “哈,每到这个时候你就开始装可怜。”谢雪莹道,“好吧好吧,一会儿见到姚寡妇,你先采访,等你都问完了我再问我的,这样总行了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张塞说。他朝骡子背上又加了一鞭,然后往前一指,“已经过了梅香碑了,道士桥就在前面不远。”
   梅香碑和道士桥之间的这片区域远没有平安坊、观前街那里考究精致,但是热闹的程度却大抵相若。街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酒馆商家,里面客来客往,还有许多茶农鱼贩在路边摆着大小摊头。
   谢雪莹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来城南了,她出神地望着两边的街景,脸上突然有些许忧郁。
   “听我妈讲,她小的时候这里都还是成片的农田呢,”谢雪莹看了好一会儿才打破了沉默,“后来越来越多的有钱人从江南江北搬来姑苏城,把许多本地人都挤到了城外,唉,姑苏城原本是一个多么清隽的地方,现在简直变得像一个暴发户!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但是现在已经有些不喜欢了。”
   张塞转头看谢雪莹,她脸上真挚地流露出一个姑苏女孩对自己家乡的爱恨交织。他想了想,出言安慰道,“可是那么多财富汇聚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姑苏城这些年路面的铺设,排水浚污的设施都改善了许多吧?到处都有商铺集市,酒肉蔬果的种类是从前的好几倍,生活也比以前方便了不少呢。”
   “这个没错,可是我情愿放弃这些,”谢雪莹很认真的说,“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奢靡,城里的人也越来越沉迷在物质的享受中,江湖上的大事件渐渐没有人关心了,大家只对优伶戏子们的情事充满兴趣……半年前发生那么大的事件,也就是恐慌了一阵子,只要连续过上几个月的太平日子,大家就把危机感抛在脑后了。我真的很害怕,大家会越来越觉得江湖是一种多余的东西,学习武术、谈论武学只是为了赶时髦,而忘记了武林和侠义精神对他们的保护,对潜在暴政的约束……”
   张塞没有料到谢雪莹突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惊讶。他当然完全同意,作为研究江湖历史的专业人士,他在这上面的见解其实要更加深刻得多,他准备了一年多的关于侠文化的起源、兴盛和衰亡的博士论文里有一节就专门论述“江湖的近世俗化和去侠义化”。在他看来,这就是几千年的侠文化最终会走向衰亡的终极原因之一。
   不过张塞没有心情去和谢雪莹阐述这些令人泄气的话题,更不想引她越发伤感,于是说道,“你不要光看到繁华都市醉生梦死的一面,也要看到其生生不息的一面啊。观前街的戏院里每天都写出那么多新的诗词曲赋,‘新汉风气’,‘后宋思潮’都是在姑苏城兴起的吧?剑舞这样风靡整个中原的表演形式是在姑苏城诞生的吧?这些都会在轩辕文化史上留存下来。还有那些最新的楼宇设计、起居摆设和衣帽样式,江南江北的女孩子春天裁新衣服之前,都会先问问姑苏女子们今年流行什么吧?另外,江湖上最优秀的年轻人也都汇聚到这里,在这里找寻梦想,施展抱负。这些都让这座城市充满了生机,难道不是吗?”
   谢雪莹转头去看张塞,露出意味深长的淡淡笑容。
   从她第一次碰到张塞,就很清楚他绝非如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小市民、低级庸俗的绯闻采记。他一定受过极良好的教育,常常能在不经意间说出许多新颖独特、鞭辟入里的见解来。他的眉宇间深藏着浓郁的文人气息,而只要他想,也随时可以变成一个能够把别人逗得笑弯了腰的活泼风趣的人,只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把自己锁在犹疑和冷漠中,就好像心口压着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还最优秀的年轻人……不带这么自我表扬的!”谢雪莹把头枕到靠背上揶揄道。她知道张塞的老家是山东,也算是来姑苏城寻梦的年轻人吧,“你这个人呀,过去一定也是个贫嘴讨人嫌的家伙,不过后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谢雪莹说道这里像是怕被张塞察觉自己对他过去经历的兴趣,赶忙又说,“我知道你瞒着我很多事情,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咱们像现在这样互通消息,互相利用,达成各自的目的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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