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四)
   骡车转了个弯,驶离了主街,拐入一条同样十分热闹的路上。
   “对了,这样的采访你能适应吗?”谢雪莹估摸着姚寡妇的住所就在前面不远处,转过头对张塞眨眨眼睛调皮地问,“和月柳街上的戏子歌女们相处久了,一会儿见到轩辕一七四年姑苏城最贞烈的女子,语气可别太轻浮哟。”
   张塞伸手指着谢雪莹的装束,“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这身打扮,当心她骂你不守女子的仪规。”
   “我是说真的。”谢雪莹道,“一会儿见到她,你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叫姚阿姨不成么?”
   谢雪莹白了张塞一眼,“人家现在是受过官府嘉奖的名女人了,不能像市井里那样叫阿姨阿婆的,年纪老的要叫贞妪,中年的叫贞姒,年轻的可以叫贞娣,再小一些就是贞媛了。姚寡妇今年三十不到,你看着办吧。”
   “那就叫姚贞媛?”张塞试探着说,“这样她是不是会更乐于接受采访一些?可是媛不是美女的意思吗?”
   谢雪莹明知道张塞是在抬杠,仍是笑着反驳他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美女了?再说尊称不都是这样的嘛。像峨嵋的女生,以前都叫师太,现在不都叫仙子了……”
   “那不一样的,峨嵋的女生的确都像仙女一样啊。”
   “你真的见过吗?”谢雪莹好像对张塞夸赞峨嵋女生很不满意,“你也就看看那种小报上的画像而已吧。”
   张塞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在想,我自然真的见过,而且还是最像仙女的那个。不仅见过,甚至还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她朝陷阱走去。他这么一想,半年前在“鬼蒿林”里的种种往事又都从心里涌起,周远那两道仇恨的目光也随着浮现出来,让他心中一沉。幸好谢雪莹以为张塞的黯然是因为被自己挤兑了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在意。
   骡车又驶了几分钟,终于来到一幢绿瓦红墙的大房舍对面。谢雪莹知道这样的色调搭配只有姑苏府的官舍才可以使用,果然檐下挂着一块“道士桥官舍”的官制牌匾。右侧的大门上还钉着一块略小一些的红底金字的方牌,上面是“姑苏贞妇”四个字,左下同样有姑苏府的落款。看来这里就是姚寡妇的住处了。
   两人一下车,谢雪莹就立刻习惯性地朝四周扫了一圈,她注意到路边喧闹的人流中夹杂着三四个游手好闲的人物,看上去都是身怀武功的模样。
   “我们继续朝前走。”谢雪莹轻声对张塞说。
   “怎么了?”张塞不明所以。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谢雪莹知道张塞不清楚姚寡妇真正的底细,也就意识不到这里可能存在的危险。
   她朝前走过了四五个店面,然后穿过马路,拐入一条小巷里。
   “我们这是去哪里?”
   “绕到官舍后面去。”谢雪莹说。
   “你是不是翻墙越舍的事情做太多,已经忘了怎么走正门了?”张塞抱怨道,“这里可是姑苏府的产业啊。”
   谢雪莹不理他,快速地在小巷里穿行起来。过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道士桥官舍的后边,那里有一道长长的院墙和一扇黑漆小门。
   “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事?”张塞看着这情形终于狐疑地问道。
   “是你自己说不想知道我来采访姚寡妇的原因的。”谢雪莹左右张望着,整条小巷没有一个人,有种反常的安静。
   “那是因为我没想到可能会有危险!我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采访。”张塞咬牙切齿地说。他原以为刚才摆脱了姑苏巡捕以后今天的历险就算完了。
   “对我来说,这就是例行的采访啊!”谢雪莹走到墙根下,凝神倾听起来。
   “那你说……到底为什么来采访姚寡妇?”张塞拿她没办法。
   “姚寡妇死去的丈夫……是安护镖局的人。”谢雪莹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说。
   张塞明显浑身震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姑苏府给姚寡妇颁奖以前一定调查过她丈夫背景的。”
   “那是当然。不过那帮官僚查了也是白查,没有他们的衬托,怎么能显出本采记的与众不同呢?”谢雪莹得意地把头一扬,露出整截白皙的脖颈,“我追查这个人很久了,这次多亏了你,才终于把他和姚寡妇联系了起来……看来有些消息非得到月柳街才能打探得到啊!”
   谢雪莹说到这里朝张塞似怨似嗔地瞪了一眼,但是没等张塞有回应,她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张塞窘迫地说。他的神情随即又转为紧张,“如果真是这样,那这附近一定潜伏着许多安护镖局的人!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这里要是真有安护镖局的人就好啦。”谢雪莹一脸遗憾地说,“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吧,半年前朝政部接到少林、武当遇袭的消息以后,马上就派兵包围了十二个城市里的‘安护镖局’分号,可是却发现全都已经人去楼空……连一把匕首,一张纸契,一枚铜板都没有找到。要是我们真能抓住个安护镖局的活口,朝政部说不定都要请我去做巡捕府领秩呢。”
   “你真以为安护镖局的人你来一个抓一个吗?”张塞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谢雪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谢雪莹走过来大模大样地拍拍张塞的肩膀,“不过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危险,刚才大门口那几个可疑的人物,应该是三山堂的人,不过都只是些小角色而已。”
   “三山堂?他们不是都在城北活动的吗?”张塞一倾肩膀,卸开谢雪莹的手。
   “是啊,看来他们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城南了。”谢雪莹叹了口气,“燕子坞停学以后,他们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张塞知道谢雪莹的意思。
   三山堂十几年前曾是苏浙最大的帮会,规模甚至超过丐帮,他们在姑苏城欺行霸市,钻朝廷例律的漏洞做了不少坏事。太守叶大人碍于《华山备忘录》的约束,只能对他们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惩治,最后不得不请燕子坞出面。
   慕容校长于是出来公开批评三山堂违背江湖道义的所作所为,要求他们限期改正,否则就离开姑苏城。三山堂当然不服,并倨傲地对燕子坞下了战书,要按照江湖规矩进行五台三胜的比武。这就是著名的“虎丘之战”,是江南武林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当时除了黄毓教授正好在外远游以外,燕子坞可谓是尽遣精英应战。结果慕容校长、剑术系陶昂教授和刀法系童京南教授干净利落地三战全胜,打败了包括三山堂堂主在内的三大高手,赢得了胜利。
   “虎丘之战”的过程其实颇让许多人感到失望,因为大家都盼着想看坐镇第五台的杨冰川教授出场,而未能如愿。当然燕子坞狠狠地灭了三山堂的威风还是让姑苏百姓拍手称快,三山堂依约十年内绝不踏入姑苏城一步。
   十年之期其实早过,但因燕子坞的威慑,三山堂竟一直不敢再回姑苏城经营地盘,直到半年前燕子坞出事以后。
   “那三山堂和安护镖局有什么瓜葛吗?”张塞问。
   “这个嘛,就要查了才知道了。”谢雪莹一边说一边朝黑漆小门一指,“门后面一左一右躲着两个人,你想对付哪个?”
   门后的人张塞其实也早就听到了,许多不会武功的人自以为压低了呼吸,隐蔽得很好,可是在受过内力训练的人听来,他们粗重的气息就像寒山寺的钟声一样的响亮。
   为什么会有人潜伏在姚寡妇的院子里呢?张塞正欲提问,谢雪莹已经纵身而起,从小门左边的院墙上跃了过去。张塞急得直想跺脚,却也没有了别的选择,跟着谢雪莹纵身从门的另一边翻过了墙头。他马上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布衫的男子拿着一把镰刀缩在墙角。
   那男子看到张塞陡然出现,“呀”地怪叫了一声举刀就砍。张塞不想伤到他,只是朝旁边微微一闪,躲过他的镰刀,然后在他手肘的麻穴上轻轻一撞。男人顿时手一软,镰刀立刻就脱手掉到了地上。他痛苦地用左手捏着右手的手肘,却还是摆出一个古怪的架势,龇牙咧嘴地喝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要使出量子武功了!”
   “你知道什么叫量子武功吗?”张塞忍俊不禁,心想量子武学现在真不是一般地时髦。
   他话音未落,却听到旁边发出“噗”的一声,然后是一具肉体重重地摔到地上的声音。
   白衣男子心慌意乱地去看他的同伴,张塞趁机侧步绕到他身旁,出手轻拍他后颈的天柱穴,那男子便立刻靠着墙根软软地坐了下去。
   在门的另一边,一个穿蓝布衣服的男人已经躺在地上,正低低地呻吟着,一股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
   张塞责备地看了谢雪莹一眼,上前去查看男人的伤势,不想他却以为张塞是要对他动手,惊恐地翻身跪到地上哀求起来,“两位大爷,不要杀我,我只是一个卖煎饼的……”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谢雪莹摊开两手,一脸无辜地向张塞解释。
   她正说话间,那男子一边哀求,一边朝前一扑,竟抱住了谢雪莹的腿。
  谢雪莹因为对方不会武功,早就松懈了防备,这一下被抱住腿,脸顿时倏地红了,不知所措。
   张塞忙过去到那蓝衣服男人的肩井穴上一敲,让他酥麻了两臂,然后将他拎开。
   “你放尊重一点,这一位可不是大爷,是姑娘呢。”
   “哎呀,该死该死。”男人飞快地朝上瞟了一眼, 立刻道,“果然是一位这么标志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有点像公子哥呢。”
   “这位大爷,这位女侠,求你们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吧。”白衣男人也坐在地上哀求。
   “你们是谁?鬼鬼祟祟躲在院子里干什么?”张塞压过他们告饶的声音问道。
   “我是前面弄堂里卖煎饼的李大,他是西首铁匠铺的曾贵。”蓝衣男人说道,“我们在这里是替姚贞娣看守后院的。”
   “快别提这个了!”院子的另一端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沉浑声音,“你们两个羞不羞!人家进来连兵器都没有亮,你们就跪在地上抱着大腿哀求上了。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不顶用的人……”
  
  张塞和谢雪莹朝着说话的方向望去,看到三个佩着长剑的男人走入院中。他们的剑鞘上都刻着一高两低三座山的图案,显然是三山堂的人无疑了。
   “邓爷,我们是没用!”那个叫曾贵的铁匠一脸愧疚地说,“可是这两个强人着实厉害……”
   “谁说我们是强人啦!”谢雪莹喝止他,“我们是《江湖周刊》的采记,来采访姚贞娣的。”
   她说着从腰间拿出她的身份牌亮了一亮。
   “啊……原来是《周刊》的采记,误会了。”中间那个被称作邓爷的人抱拳施礼。
   “你们三山堂不好好待在山里头,跑到姑苏城的官舍里来做什么?”谢雪莹并不还礼,而是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她原本并不想节外生枝,但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姑苏人,看到三山堂的成员就忍不住生出一股怒气。
   张塞从后面拉一拉谢雪莹的衣角,示意她留点余地。他知道姑苏人都极厌恶三山堂,但是毕竟此刻对方人多势众,他和谢雪莹又都没有带兵器。
   邓爷被这样倨傲地对待当然很不高兴,他两只眼睛在张塞和谢雪莹之间来回扫了两圈,像是在估摸他们的实力。
   “这位采记姑娘说话真不客气,我们兄弟几个只是来姑苏城讨口饭吃罢了……”他最终还是没有翻脸,“我们和李兄弟,曾兄弟都是受姚贞娣所雇,替她维护这宅院的安全……”
   “姚贞娣可是我们姑苏城的道德楷模,你们三山堂的人有资格保护她吗?”谢雪莹嘲讽地打断他,“身手好、品行正的侠士我认识的多了,我这就去给姚贞娣介绍几个。”
   谢雪莹说着就要朝前走。
   邓爷把剑一横,拦住谢雪莹的去路,“不好意思,姚贞娣交待了,今天不再会客。”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用剑相指,虽剑未出鞘,也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谢雪莹顿时就恼了,她顾不上张塞的暗示,立刻回道,“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采访的时候,从来不和看门狗打交道的。”
   邓爷被这样直言羞辱,脸上终于现出凶狠的表情来。这时候,院子的另一端又走来四个男子,同样佩着三山堂的长剑,看上去像是刚才在官舍大门口的那几个。
   邓爷看到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便把脸一沉说道,“我们兄弟几个虽然身份卑微,却也容不得别人随便羞辱,二位看上去都是江湖中人,我们便按江湖规矩一较高下如何?”
   他说完就刷地抽出了长剑,指向谢雪莹。其余六人也跟着他拔出佩剑,摆出起手式。
   张塞看这阵势心头一凉,三山堂的人素以行事乖张、心狠手辣著称,这邓爷虽然口中说着按“江湖规矩”,但是摆明了已经准备以多欺少,自己的武功肯定不济,谢雪莹虽然强一些,应该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打起来的话,只怕是轻则受辱,重则受伤的下场,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没想到出来采访一个寡妇也会惹出这样的乱子,以后真是再也不能和谢雪莹一起出来采访了——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谢雪莹却毫无惧色,冷笑道,“你们胆子不小,‘虎丘之战’以后,你们堂主亲口保证,从今往后三山堂见到燕子坞的毕业生都要避道而行,你们居然还敢在我们面前拔剑!”
   张塞看谢雪莹居然准备冒充燕子坞的毕业生,胸口更加发凉,心想难道你都是靠着这样的伎俩在姑苏城混的吗?
   不过谢雪莹的话对这七个三山堂的人却还真有不小的威慑,几个人的剑都微微晃了一下,大家都朝邓爷望过去。
   邓爷阴鸷地盯着谢雪莹看了片刻,说道,“原来你们是燕子坞的毕业生……贵校的毕业生我也遇到过几个,不过姑娘这么傲慢的还是头一次见,难道慕容迟没有教导过你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谦恭低调吗?”
   张塞看邓爷虽然话语上仍不相让,但是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下来,燕子坞的威名看来还是颇有分量,这时只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这架大概就打不起来了。如果他们真是姚寡妇雇来看家护院的,那么应该塞几两银子便可通融。
   可是没等张塞出口调解,谢雪莹已经嚷道,“慕容校长的名字你们也配提吗?”
   “不行吗?”邓爷冷笑道,“两年前慕容迟在黄山演讲,我也恰好在那里,还跟他说过话呢。同去的还有剑法系一个姓董的教授,不知他经历了安护事件以后,可还安好?”
   邓爷一边说,一边嘴角露出笑意,似乎是在嘲讽燕子坞已今非昔比,慕容校长已死,大部分教授也已经中毒受伤。
   谢雪莹早料到邓爷要提安护事件,便准备说“董教授好得很,用一只手收拾你们七个绰绰有余!”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讲出来,就听张塞道,“我们剑法系并没有姓董的教授,这位邓爷可是在黄山上走岔了道,听错了讲座?”
   邓爷遭了张塞的讥讽,心里恼怒,但是张塞把握十足的腔调证明了他是货真价实的燕子坞毕业生,一时又不敢发作。
   谢雪莹这才反应过来邓爷竟是狡猾地在话中试探他们,自己险些就中了计。
   “邓爷,我们只是来问姚贞娣几个问题。”张塞这时说道,“还请你融通一下,我们最多不会耽误姚贞娣超过一刻钟。”
   “这位公子采记,我们只是奉命办事,姚贞娣亲口吩咐的,我们怎敢擅自作主?”邓爷说道。
   张塞从衣服里拿出最后剩下的一锭散银,“这个我理解,不过我们来采访,也是想宣传颂扬贞娣的事迹,她必是高兴的,只是要麻烦邓爷去通告一声。”
   张塞递出银子,同时又施了一礼,算是给足了面子。
   邓爷看了看张塞手中的银子,却说道,“我原以为这位公子采记要成熟懂事些,没想到比那位姑娘还要傲慢,你这么小一锭银子让我们七个兄弟分,你当我们是要饭的吗?”
   张塞心想三山堂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了台阶下却还要做地起价。张塞朝谢雪莹看过去,希望她拿两锭银子出来把这些人摆平算了。
   可是谢雪莹已经一跃而起,凌空挥掌朝邓爷劈了下去。
   张塞和三山堂七人全都是大惊失色。谢雪莹不仅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动手,而且还选择制空,完全是一副上手对下手动武的姿态。邓爷不敢怠慢,大喝一声运剑直直地朝谢雪莹回劈过去,心想你一双肉掌难道还敢来挡我的剑么。
   张塞知道谢雪莹在空中闪过这一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关键是接下来她将如何变招,而邓爷又会如何跟着变化。面对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对手如此贸然地进攻,虽说有先发制人之利,却仍是极有风险的事。
   张塞虽然担忧,但提气凝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出招就会露馅,他只有如一位绝世高人那样做渊停岳峙之状,旁边那六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邓爷那一剑运足了力量狠狠地劈过去,同时也已经想好了三、四步后招,只等着看谢雪莹要如何闪避。
   但是谢雪莹却没有闪避。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竟硬生生夹住了邓爷砍来的这一剑,同时左足尖踢向他的手腕。
   邓爷万万没有想到谢雪莹敢空手去夹他势道如此之大的一剑,当即愣在那里,然后手腕一痛,剑柄朝上划出一个圆弧后就落到了谢雪莹的手中。
   邓爷左右两人匆忙上来相救,谢雪莹已经落到地上,身姿绰约地朝两边各攻出一个优美的剑招,只听嘡嘡两声,两人手中的剑居然都被击飞。
   谢雪莹用剑指住邓爷的咽喉,转头对张塞道,“张兄,我刚才模仿的恒山夺剑式你看有几分火候了?”
   “嗯,还算不错,那一脚若能往下再挪半分就更好了。”张塞硬着头皮配合道。
   邓爷一招之内就一败涂地,整张方脸涨得通红,恼怒又惊恐地瞪视着谢雪莹。
   刚才是张塞第一次看谢雪莹正式和人动手,虽然惊险,却总算没有弄砸。五岳剑校里最强的当然是华山分校,剑术研究最广泛渊博的要数嵩山分校,但是恒山分校却有一项独步天下的绝技,便是“夺剑十一式”。
   一般要空手夺剑,须是比对手武功高出至少一个档次才行,但是这“夺剑十一式”却是经过恒山历代高手苦心孤诣地创新和优化,招招出其不意、妙到颠毫,有几招还会结合一些特殊的小工具,小器械,如果运用得适时得当,可以从平手甚至上手手中夺剑。
   刚才谢雪莹使的这招,便是在食指和中指上套了一个透明的琥珀环,才夹住了邓爷势大力沉的一剑。只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张塞在内都没有看出来。
   谢雪莹瞅了一眼夺到的剑,立刻“啪”地丢到地上,说道,“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兵器。”
   三山堂的几人站在原地,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
   这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侍女从后面走了过来,怯生生地说道,“姚贞娣请两位采记到屋里说话。”
   张塞朝她身后望去,主屋的一扇窗户上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姚寡妇似乎就站在那后头。
  
  (五)
   七个三山堂的人满脸愠色,却都只能往后退了几步,闪出一条路来。
   小侍女领着张塞和谢雪莹穿过院子,走入了主屋里。客堂间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套桌椅,墙边长案上供着一座观音像。
   “姚贞娣在里屋。”侍女说道。
   张塞刚要抬步朝里面走,却被侍女一把拦住。
   “这里屋只能姑娘采记进来,公子采记就请委屈一下在堂屋里问话吧。”里面传来姚寡妇的声音,“我这辈子是不会再让六十岁以下的男人看到我的脸了。”
   姚寡妇说话时自有一种特别的声调,让人不由自主会去注意倾听。
   张塞停下脚步,朝着门帘点一点头,算是对姚寡妇施礼,心里却在想如果这是你一贯的操守也就罢了,若是因为得了“姑苏贞妇”的称号就要故作姿态的话其实大可不必。
   谢雪莹朝张塞做了个鬼脸,然后掀帘子进了里屋。
   姚寡妇坐在一张带着两个木轮的座椅上,手上拿着一条手绢,正做着女红。谢雪莹知道姚寡妇去年去给先夫扫祭时,路上遭遇强人调戏,她宁死不辱,从山坡上跳了下去,虽然侥幸未死,不过两条腿可能已经永远残疾了。
   谢雪莹只看了姚寡妇一眼,心里就有些遗憾张塞没能够进来。这姚寡妇毫无疑问是个美人,不管叫她贞媛、贞姬还是贞姝,绝对都当之无愧。别看她只是坐在那里,可是姿态中自有一种带着慵懒的风情。
   姚寡妇抬起头,用毫不遮掩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谢雪莹,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不悦的东西。
   “唉,现在的姑娘家啊,都穿得像个小子一样出来抛头露面了。”她说道,“和年轻的男子出双入对在外面走动,也不知道避嫌。”
   谢雪莹被她这么一说,脸立刻一红。她下意识地朝门帘望去,知道张塞十有八九在外面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听说现在许多年轻人在婚姻大事上已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姚寡妇又接着说,“女孩儿在结婚之前和几个男子交往过也是常事,是也不是?唉……姑苏府年年颁这个贞妇的奖,我看是可以停了,再过那么一两年,像我这样的人就要成古董啦。”
   谢雪莹没想到一进来就被姚寡妇数落一通,她采访过位高权重的官员,厚颜无耻的地痞无赖,可算经过不少历练,这还是第一次被采访的对象弄得窘迫不堪。
   姚寡妇看着谢雪莹面红耳赤的样子,脸上颇有得色。
   “姑娘不要介意,”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刚才看出来你是有武功的人,江湖儿女,自然又和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不同。我刚才只是一时兴起,发发牢骚,你可不要见怪。”
   “哦,没什么。”谢雪莹虽然尴尬,却仍端然自若地坐下。她注意到姚寡妇抬起头说话时,靠近下巴的脖子上隐隐有一道红印,形状十分特别,看上去像是新的伤痕。
   “姚贞娣,最近是不是有人要骚扰或者加害于你?”谢雪莹问道,“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请巡捕府派几个人来官舍护卫。门外那些三山堂的人,多半都来路不正,姚贞娣还是谨慎为好。”
   小侍女这时候正好进屋来倒茶,听谢雪莹说到“骚扰”、“加害”时,手立刻一抖,几滴茶水洒到了桌上。
   姚寡妇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奇怪。她盯着谢雪莹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年初得奖之后,《日报》和《周刊》都来采访过几回,一个月前就都清静了,我原以为这就算完事。”姚寡妇很快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又用她那种能自然而然吸引人注意力的语调说道,“不知你们今天还要来问些什么?”
   谢雪莹自然记得和张塞先前的约定,便没有说话。
   果然门帘外面张塞抢着开口问道,“姚贞娣,我们今天来,是想向你打听去年你在叶大人家里做工时的一些事情。”
   “哦,你要问什么呢?”姚寡妇听到张塞并不是来采访她的贞烈事迹,似乎有些失望。
   “不知姚贞娣是否认识叶府里一位叫胡小雨的姑娘?”
   “认是认得。”姚寡妇说,“不过我和艺伎歌女们从来没有什么交情往来。”
   “那是当然。”张塞说,“歌女们在品行妇德上多不检点,这小雨姑娘在叶府时大概私下里也经常密会男子吧?”
   谢雪莹心中暗笑,看来张塞这个小报采记还是颇有专业水准。要姚寡妇这样自视清高的女人主动谈论歌女的情事或许不容易,但是张塞却投其所好,在她面前竖起一个道德的标靶,等着她来攻打。
   “这小雨姑娘,平日里倒是一副矜持的模样,叶府里外多少家丁小厮、门客宾朋都围着她转,她都概不理会。”姚寡妇果然用轻蔑的语气说道,“不过表面装得再像,骨子里若没有贞节女子的操守,那迟早是要露出马脚的。”
   “想必终于还是被姚贞娣识破了?”张塞试探着问。
   “我是不屑去注意这些府里的歌女们的,”姚寡妇说,“这也不过是赶巧了。去年清明节后的一个晚上,叶大人在家中宴客,聂管家吩咐我去北院的大仓库取红烛,经过后花园的时候,正看到小雨姑娘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私会……”
   姚寡妇边说边露出鄙夷的表情。
   “贞娣可认识那男子?”张塞的声音已经明显变得急迫。
   “我从未在府里见过这个男子。”姚寡妇回答,“不过后来我和老公去沧浪亭逛节场的时候,偏偏又看到了他。我听旁边的人说,他姓龙,乃是丐帮最年轻的七袋长老。据说是个颇有才干的人,没想到也会行这样的苟且之事……”
   谢雪莹听到这里忍不住朝门帘望去,她虽然看不到张塞的表情,却可以想象他一定兴奋得想要从椅子上蹦起来。
   谢雪莹不做娱乐新闻,却也完全懂得姚寡妇说出来的这条消息所具有的价值。这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可以引起轰动的独家新闻。胡小雨正是丁香月的本名,她的旧情人原本就是娱乐媒体追逐的重点,而那龙长老又是丐帮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两个人放在一起简直就是完美的绯闻。
   然而姚寡妇突然又叹了口气,说道,“咳,也不知道是谁那里先透露了我在叶府做工的事,你们这些采记们一下子就都追着小雨姑娘来问了。这样的事情宣扬出去,对姑苏城的道德教化有什么好处?那些娱乐报纸也就算了,你们《周刊》怎么也来采访这种事情?”
   “啊……还有谁来打听过小雨姑娘了?”张塞听姚寡妇这样说,似乎是有别的采记已经来过,立即焦急地追问。
   “就在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前,《姑苏晚报》的两个采记刚来问过。”
   “那姚贞娣把龙长老的事情也跟他们说了?”张塞的语调里充满了绝望。
   “是啊……他们听了都兴奋得不得了……他们跟我说,小雨姑娘现在是观前街上的大红人。”
   门帘外顿时陷入了沉默。
   谢雪莹知道张塞此刻一定万分郁闷,便插嘴替他问道,“那姚贞娣还知道别的有关小雨姑娘的事吗?”
   “《姑苏晚报》的两个采记也是一个劲这么问。”姚寡妇摇头,“可惜我就知道这些了,我说了,我从来都不屑管这些歌女的闲事的……”
   帘子外面是一阵更长的静默。
   以《姑苏晚报》的速度,丁香月和龙长老的绯闻到申时就铁定可以见报,在姑苏城的大街小巷里发售了。《武林传奇》则是每天早上出的晨报,就算张塞现在马不停蹄赶去报社,立即发一期号外的话,也于事无补。在娱乐新闻这个行业里,晚一个时辰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机会。
  
  过了好一会儿张塞终于说道,“那打搅贞娣了,我已经没有别的问题。不过谢姑娘可能还有些事要向你求教,我就先到外面等候吧。”
   “公子何必这么急,在堂屋里用杯茶吧。”
   “不用了。我……还是在外面等。”帘子外面是离座起身的声响。
   “那恕我无法相送了。”姚寡妇有些不明白张塞为什么执意要离开,“小碧,你替我送公子出去吧。”
   谢雪莹却知道张塞如此急着回避,摆明了是不想听她问话的内容,刻意要 置身事外。她心中不悦,但是想到张塞现在心情肯定不好,也就不计较了。
   等外屋传来关门的声音以后,姚寡妇把脸转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谢雪莹。
   “谢采记看起来并不是来打听小雨姑娘的。”
   谢雪莹点一点头,“我今天来,是向姚贞娣打听一桩旧事。去年七月底的时候,你和你丈夫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叶府辞退的?”
   姚寡妇显然没有想到谢雪莹会有这样一问,她露出吃惊的表情,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一靠,轮椅的椅背轻轻地在墙上撞了一下。
   “我们本来就是在叶府里临时帮忙,期限到了就拿工钱走人,又何来辞退一说?”姚寡妇尽量镇定地说。
   “我了解到的情况不是这样的。”谢雪莹像是早料到姚寡妇会用这样的托词,立刻接道,“姚贞娣,你放心吧,我只是想打听事情的经过,绝不是要针对你什么。你说的话我都不会写到报纸上,也不会跟别人说,更不会跑到姑苏府去揭这些隔夜的旧事。只要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我以后也不会再来麻烦你。”
   谢雪莹后面那几句话表面看着像是解释,实际上却是很明显的威胁。姑苏城每年都评选一名贞妇和一名孝廉,分别都被视作是这座城市里官府钦定的道德楷模。若是被曝出过去不光彩的事,会是极大的不体面。
   谢雪莹本也准备说得婉转一些,不想让姚寡妇难堪,可是之前被她数落了几句,心中多少有些不满,这时候也就懒得留情面了。
   姚寡妇当然听得懂谢雪莹话里的意思,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阴沉,原本柔和的曲线仿佛瞬间就抽直了,看上去就像有一张狰狞的脸孔隐隐然要从表皮下面浮出来。这不是普通的那种凶恶,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表露出的恨意。谢雪莹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慵懒柔弱的寡妇可以突然间流露出如此的狠劲。
   姚寡妇的脸上很快又换上了一副悲戚,她说道,“谢采记,我是个命苦的女人,死了丈夫,又没有子嗣,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姑苏府体恤我,才给我这么个贞妇的荣耀,你若要对我造谣中伤,我现在便去阴曹地府陪我的丈夫了……”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谢雪莹见姚寡妇突然又要以死相胁,忙摇手解释,“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是为了我正在进行的一个访查。我保证和姚贞娣你绝无关系。”
   姚寡妇将绣了一半的手绢捏在手里,揉了半晌,最终说道,“聂管家是因为怀疑我们偷窃才辞退我们的。可是我指天发誓,我们决没有做那种不耻的事情。”
   “聂管家怀疑你们偷窃的,可是这个东西?”谢雪莹从怀内取出一张纸,展了开来,上面画着一件器物。
   姚寡妇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她点一点头,又说道,“我虽不识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也知道应该相当贵重,我们在叶府做工的这些日子里,连一个盘子一只茶碗都不曾偷过,更不要说是这样的名贵之物了,我们本就是有道德操守的良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姚寡妇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
   “我相信你。”谢雪莹马上说,“那这东西……实际上是谁偷的呢?”
   姚寡妇抬起头来,有些惶恐地看着谢雪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子关于那段往事究竟还知道多少。
   她犹豫了很久才最终说道,“是家塾里的先生邓讯飞。唉,原以为是读过书的体面人,却想不到会作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只恨我那丈夫不知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替他抵罪,任凭聂管家把我们扫地出门也不分辨一句……我丈夫没什么长处,但是个重义气的人,邓先生平日里的确对我们不错。谢采记,你若是要做什么对邓先生不利的事,可千万别说是我讲出来的……”
   “这个我自然有数。”谢雪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她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她朝姚寡妇施了一礼,“姚贞娣,真是多谢了,不敢再打搅你,我也告辞了。”
   谢雪莹掀起帘子朝外走去,却听到姚寡妇在身后叫住她,“谢采记……听我一句话,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了。”
   谢雪莹愣了一愣,姚寡妇这句话里似乎有什么深意。她点一点头,走了出去。帘子虽然垂下,但谢雪莹总觉得姚寡妇的目光仍是直直地从里屋射出来,投到她的后背上,让她感到一股寒冷。
   谢雪莹拿出几粒碎银子交给侍女小碧,算是采访的酬劳。她从前门走出官舍,三山堂的那几个人仍在门口晃悠,都对她投过来既畏惧又不甘心的目光。谢雪莹高傲而轻蔑地回瞪了他们几眼,然后穿过大街回到骡车边。
   张塞正愣愣地坐在上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等谢雪莹来到近前才突然回过神来。
   谢雪莹跳上车,坐到张塞身旁,突然从怀内的衣兜里摸出两个绿玉耳坠,一左一右戴到耳垂上。
   张塞惊愕地看着这个举动,他虽然心情不佳,却也禁不住莞尔,“怎么,是因为听了姚贞娣的教诲要扮淑女吗?”
   “才不是呢。”谢雪莹瞪他一眼,恨恨地说,“不过我可不想再被人抱着腿叫大爷了!”
   张塞放肆地笑出了声,一边忍不住去看谢雪莹带上耳坠后的模样,若是她肯将长头发放下来或梳几根辫子,只怕会更有女人味,“那我们现在去观前街给你选一套长裙?”
   “你别惹我啊!”谢雪莹瞪他,“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明天怎么跟你们编审交差。”
   张塞叹了口气,往骡子背上抽了一鞭,“想了也没用的,运气不好就只能认命。”
   “这次算我欠你的。”谢雪莹说。本来张塞得了消息急着要上午就赶过来,但谢雪莹为了她溜进“安护镖局”的计划硬是叫张塞拖到了下午,所以客观上造成了被《姑苏晚报》抢了先,“我帮你找人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丁香月新戏服的消息,凑篇文章。或者……要么你现在赶紧再去月柳街找你的相好打听打听?”
   谢雪莹说完憋着一脸坏笑,张塞拿她没办法,拉一拉手中的缰绳,骡车转了个弯,按照原路返回。
   “你老实跟我说,刚才那七个三山堂的人如果真的联手跟你拼命,你有把握胜过他们吗?”行了一段路以后,张塞突然语气严肃地问谢雪莹。
   谢雪莹知道他一定憋着这个问题,往后一靠,说道,“单纯从武功上来讲,当然没有把握了……啊,我忘了表扬你了,还好你知道燕子坞并没有一个姓董的教授……”
   “以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张塞打断她。
   “怎么,你那时候吓死了?”
   “不是因为我,是担心你!”张塞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张塞吼出这一句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沉默了。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谢雪莹才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的,江湖上很多时候不是单靠武功的,也不能单靠武功……比如刚才,他们不让我们见姚寡妇,难道我们就扭头回家吗?”
   “我们可以拿钱打点他们。”
   “如果他们漫天要价呢,如果他们得寸进尺,要我们跪下磕个头才让我们进去呢?”谢雪莹追问。
   张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邪相遇的时候,很多时候就要凭勇气。”谢雪莹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这样冒险,但是你的表现却很镇定啊。再配合几次,我们说不定会成为最佳搭档呢。”
   张塞叹了口气,使劲地摇了摇头。
   骡车一刻钟后驶过梅香碑,已经快要回到姑苏内城。
   “说起那个卖煎饼的李大和铁匠曾贵,你觉不觉得他们有些可疑?”张塞突然又问道。
   “怎么?”
   “刚才你在里面采访的时候,我到附近转了一圈,碰到几个住户。他们告诉我,李大和曾贵是前不久才搬来的,他们的确是开了铁匠铺和烧饼摊,不过却基本没有怎么听到过曾贵打铁,李大的烧饼铺一个月里也就开张不到一半的时间……”
   谢雪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脸刷地就涨红了。她立刻想到如果李大和曾贵是假扮成住户别有目的的话,则多半是会武功之人,刚才抱住自己的腿就一定是成心占便宜。
   “我们回去查一下。”她立刻说道。
   “不!”张塞马上又在骡子身上加了两鞭,骡车在颠簸中驶到了最快,“我对那个地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回那里去……”
  
  (六)
   按照谢雪莹以往的脾气,是必会立刻冲回去查个究竟的。但是望着张塞打心眼里焦急关切的眼神,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还隐隐生出一股温暖。
   张塞把谢雪莹送回了城西运河边的《江湖周刊》社,然后回到富人坊集还了骡车。
   他从马车租赁中心一走出来,就看到菜市后面的大报亭里许多人正在抢购《姑苏晚报》。拿到了报纸的人三五一堆兴奋地挤在一起,有关“丁香月”,“龙长老”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张塞落寞地绕开报亭,走到大牌坊后面的空地上,有好几堆人正摆开了摊头在卖艺。张塞挑了一个人围得最多的挤了进去。
   黄毓教授在琴韵小筑临终的时候把贯注了毕生心血的《武林史》最后一卷托付给了张塞,让他接替完成。如果说现在有两块大石头压在张塞的心头的话,这就是其中一块了。
   黄教授的这部《武林史》不是一般的宏大,总共七卷,以先秦到当代的编年史为主体,同时还参照传统的纪传体例,给一百多个门派、教会、武校还有江湖中别的特定人群专门写了详尽的传记,其中一个篇章就是专门记录从古至今的江湖艺人。
   张塞已经粗粗将黄教授关于当代卷的提纲和草稿看了一遍,大约有五、六个题目他觉得相当棘手,这关于江湖艺人的部分就是其中之一。对于一直寒窗苦读的张塞来说,这些浪迹江湖、风餐露宿的漂泊者很少进入视线,因此几乎没有任何积累。
   张塞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就退出人群到附近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来,然后拿出谢雪莹给他的那个大信封。
   里面厚厚的一叠纸上详细地写着大约五百多个人的生平履历信息。这些人都是当今朝廷、帝京城和地方各省的重要官员,以及大地主、大财团、大帮会的首脑和骨干人物。正如谢雪莹所说,这些信息如果不是依靠《江湖周刊》这样颇有根基的大报社的资源,是很难收集到的。
   张塞浏览了一遍,问茶馆帐房借了几张白纸一支炭笔,然后在纸上列了几个方格,开始梳理这些人的学历、仕途和在各地任职的时间。五百多人是很大的一组信息,但是和华山剑宗气宗的那笔糊涂账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张塞作为准史学博士,对这样事当然驾轻就熟,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已经把五百多人都过完了。
   张塞看着整理好的结果,发觉情况比他猜想的还要糟糕。如果他心中的假定都成立的话,那么姑苏城和整个江湖正处在难以想象的危险之中。
   然后他突然重重地“嘿”了一声,猛地把那几张白纸都揉成了一团。
   我这是在干什么?张塞无声地质问着自己。他早就已经下了决心,不介入到这些复杂而危险的事情当中去。
   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因为他完全不具备应付这些事的能力。
   黄毓教授在琴韵小筑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几件事他都办得很糟糕。他几乎丢失了黄教授牺牲生命才制成的解毒催化剂,而为了弥补这个过失,他又险些导致王素落入韩家宁的手里。他没有勇气按照黄教授的意愿去杀死周远,却换来了周远对自己刻骨的憎恨……
   换成了别的任何人,大概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差吧。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远离江湖的纷争,保证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整理、分析和记录历史,完成《武林史》的当代卷,让黄教授毕生的心血能以完整的面目在江湖上流传下去。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情了。
   张塞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团白纸塞到衣服里,然后朝平安坊的方向慢慢逛回去。
   差不多到日头西沉的时候,他才终于走回到靠近太监弄最繁华的那一段。一路过来他尽量都走小路,为的是避免被差不多这时候下班的潘曼丽从马车里正好看到。她应该已经读到了《姑苏晚报》的独家新闻,张塞可以想像明天早上她失望愤怒的样子。
   太监弄上的灯笼烛火早就已经纷纷点起,把街面照得透亮。两旁高高低低的各色招牌令人眼花缭乱,上面写着诸如“饕餮馆”,“珍馐斋”,“龙肝凤髓”那样华丽的店名,许多店家门口都站着穿着时尚的年轻姑娘,张着笑脸,拿着精美的菜单揽客。
   张塞走进了一家叫做“林记”的饭馆。和两旁豪奢的酒店相比,这家店的门面颇小,门口没有揽客的姑娘,也看不到进出的食客。走进门,是一个狭小的前厅,白墙前有一个小小的桌台,两旁放着几盘朴素的盆栽。
   桌台后面立着一个高挑的少女,穿着黑底粉绣的旗袍,式样古典保守,可是这少女的容姿却比那些在大街上揽客的女子们高出不知几倍。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请问是否有订座?”少女吐字清楚,语音动听。
   “我叫张塞,是周云松周公子订的席位。”
   少女在眼前的一本名册上快速检视了一眼立刻说,“张公子,欢迎光临林记,周公子订的是‘疏影阁’,这边请。”
   少女纤手一指,她身后一扇小门立刻开了,一位穿着银底红绣旗袍同样美丽的少女走出来朝张塞盈盈一福。
   “请问公子带兵器了吗?”
   张塞摇摇头,随着这个少女走进门里,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这门后,竟有着比前厅大好几倍的空间。挑空的中庭里假山流瀑,石桥溪泉,搭建得气派又雅致,左右是金装彩绘的两条回廊,一眼竟望不到头。
   张塞随着少女在游廊里转了一个弯,从一条楼梯上到二楼,那上面是一间间雕梁画栋的堂屋,门上分别刻着“珠润”、“暗香”这样的名字,从墙的装饰到门的缀边,无不体现出奢华的品位。
   张塞如果不是之前来过一次,必是要张大了嘴巴惊叹一番的。这家林记酒馆乃是姑苏城最有名的饭馆之一,之所以门面上异常低调,是因为这家饭馆只接受姑苏城里有身份的客人的预定。
   少女将张塞领到“疏影”,打开门,引他进入门厅,然后帮他脱下外套,挂到雕着生肖兽头的衣架上。张塞在一个金色的盆内洗了手,用少女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又拿起旁边的茶盅淑了口。张塞几个月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些程序,都是领位的少女耐心地指导他一样样的完成。
   里面的正堂金碧辉煌,一张黑色楠木八仙桌摆在正中,周云松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斜襟内衫,一副意态潇洒的模样。
   周云松看到张塞马上站起来和他见了礼。少女拉开周云松旁边的椅子侍候张塞坐下,替他斟上一盅开胃香茶以后又朝周云松投去请示的目光。
   “暂时不需要什么了,小香。”周云松冲她摆一摆手。
   那个叫小香的少女立刻施礼,缓缓地退出房去。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门厅里就传来嬉笑声,像是有几个人先后到了。一番洗漱的声音之后,章大可、毛俊峰和季菲三个人一齐走了进来。
  
  谢谢大家指正!
  
  作者:lzyjt 回复日期:2011-03-08 15:35:18 
      
        姚寡妇回答,“不过后来我和老公去沧浪亭逛节场的时候,偏偏又看到了他。我听旁边的人说,他姓龙,乃是丐帮最年轻的七袋长老。据说是个颇有才干的人,没想到也会行这样的苟且之事……”
        
        是不是用“先夫”比较好一点,比较符合“贞娣”的身份?
        一家之言,楼主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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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觉“老公”好像不太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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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呢 小瑕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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