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张塞起身和他们都比较正式地行了礼,周云松却坐在位子上没有动,显然他们几个人平常一直见面,都已经没有了拘束。
   “东西我给你带来啦。”章大可拿出一个用花纸包着的盒子递给季菲。
  季菲立即手舞足蹈地接过去。
   “又是护肤霜露吗?”周云松笑着问。
   “嗯,仙寿堂的新产品,用白獭骨髓还有琥珀粉末研磨制成,很名贵的。”季菲说。
   “配方是我参与改良的,这个东西最重要的就是主辅料的调配比例。”章大可得意地在旁边补充。
   几个年轻的伙计端着冷盘跟进来,在桌上摆放起来,看来今天吃这顿饭的人已经都到齐了。
   张塞有些奇怪为什么袁亮没有来,在他印象里袁亮和季菲在学校里时的关系就一直非常亲近。当然张塞没有开口去问,他并不想把娱乐小报采记的职业习惯带到同学聚会上来。
   “周大哥你已经都点好菜啦,可要了‘竹笙香鲍’了么?”季菲把护肤霜露收起来以后挨到周云松的另一边坐下。
   她看上去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穿着黑色的裤装和带褶子边的白色上衫。和谢雪莹一样,出来工作的女孩如今都流行裤装,只不过谢雪莹是在外面跑的人,那条长裤只求宽松舒适,而季菲这条裤子却裁剪得十分贴身,尽显她优美的身材。相比起半年前的娇生惯养,季菲如今微微开始散发出一个独立工作女孩的成熟气质。
   “点啦,知道你喜欢吃。”周云松笑着说。
   “哎哟,怎么老是吃这个。”章大可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这个又不是此地的招牌菜,等到了八月,这里的‘橙香蟹’才好吃哪!”毛俊峰说。
   “这不是还没有到八月嘛。”季菲嘟起了嘴。
   张塞的这四个学弟学妹在安护镖局事件以后全都离开了学校,直接开始工作。章大可进了唐门旗下“仙寿堂”的药研司,毛俊峰去了“海生平”,季菲则到“宝生钱庄”就职,他们三个和张塞上班的地方都很近。周云松原来是要直升斗转星移博士的,所以没有找工作,不过他这样的大公子本就无所谓,现在就在父亲的商行里帮着料理一些事物。
   大家吃了几口冷菜,张塞先开口说道,“东西我已经给你们拿到了。”
   他把谢雪莹给他的大信封拿出来递给周云松。
   周云松接过去后立刻抽出里面的纸头翻看起来。他很快说道,“年份履历都列得真详细啊,学长,这样的东西也只有你们做采记的才搞得到了。”
   “我刚才正好有空闲,就初步研究了一下……”张塞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几张团成了球状的纸头来。
   季菲“扑哧”就在旁边笑了,心想这就是搞学术研究的博士生的风格吧。
   张塞窘迫地把皱巴巴的纸头按平,然后说道,“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五个官员和一百八十三个帮会财团的骨干。其中一百三十几人在二十九年前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官员,身边有相当严格的保护,应该可以被排除。另外这七十几人当时官职极低,看不出有任何好的仕途,李天道死后好多年他们才突然得了机遇平步青云,所以也可以被排除,剩下的原则上都有可能。”
   “啊,那还剩下一百多人,李天道不会在他们身上全都做了手脚吧?”毛俊峰骇然地问。
   “也许可以有一些办法再缩小些范围。”张塞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在武林史学界研究光华教的圈子里一直有一个难解之谜,就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一年里奇怪的行踪。那一年里魔教和朝廷进行了许多次重要的会战,可是李天道却既不到前线督战,也不在青冈梁孤鸿岭上坐镇,反而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出现,杀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小人物……没有人搞得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很多史学家都觉得他这种不当的指挥直接导致了魔教的节节败退和最后的覆没……”
   周云松他们听到这里,已经开始明白张塞的意思。
   “现在看来李天道那时候已经知道魔教会覆灭,他也最终会死,所以已经不关心和朝廷会战的胜负了。”张塞又说道,“他一直在潜心研究通过移植记忆来获得永生的秘法,希望能够用到他自己和别的魔教骨干成员的身上……”
   “所以在那一年里他就忙着去各地寻找朝廷和帮派行会里最有潜质的年轻人,作为种植记忆的对象。”周云松接着张塞的思路说下去,“期待着多年以后这些记忆会被唤醒,到时候那些年轻人可能已经都是在朝廷和民间手握重权的大人物。魔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卷土重来。”
   张塞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章大可说道,“那我们只需找来李天道那一年的行程和这些履历做对比,就可以缩小不少范围了。”
   “这个……可需要非常详细的史料呢。”季菲说,“可是现在燕子坞的两个图书馆都已经被毁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李天道行踪的资料?”
   张塞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没关系,都在我的脑袋里。”
   他将头两张皱巴巴的纸头翻过来,一张上面写着一连串的日期和地点,那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所有的行踪,另一张上面则罗列着十几个名字,都用炭笔打了圈,应该都是张塞最后筛选出来的和李天道的行程相符合的人。
   “啊……”季菲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惊恐地叫喊起来。
   “是谁?”对面的毛俊峰连忙问。
   “是侯大人。”周云松神情严峻地说。
   这侯大人正是刚调来接替卞大人的新任苏浙巡抚,统辖包括金陵、扬州、姑苏、杭州在内的九十二个市县。苏浙省的府衙便在姑苏城中的凤凰街上,虽然姑苏城日常事物皆由叶太守管理,但是巡抚大人对姑苏城的安全无疑也是极关键的人物。
   毛俊峰吸了一口凉气,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苏浙巡抚这样重量级的官员,他竟不敢再去问接下来还有谁。
   “按照时间来说,李天道第一个去的古怪地方就是吐蕃国。”张塞说道,“这是所有史学家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吐蕃作为臣属国在剿灭魔教这件事上的立场和朝廷完全一致,根本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可是现在或许有解释了,当时侯大人正好在吐蕃国出任使节……”
   张塞从周云松手中抽出侯大人的履历纸,放到桌上。
   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伙计们端着五个精致的热菜进来,一一摆放到桌上,大家暂时中止了话题,默默地吃起菜来。
   这些菜每一样都是材质色味俱佳的珍馐,可是五个人都已经没有了胃口。
  
  等伙计们都离去以后季菲一脸不安地低声说道,“年初卞大人莫名其妙被调走,上面突然派了这个侯大人过来,会不会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这个……很难讲吧。”周云松回答,“侯大人应该还是侯大人,他只是有可能当年被李天道看中,移植上了某一个魔教分子的经历记忆和人格记忆。杨教授临走之前说了,这些记忆并不一定会被唤醒……李天道能够醒来完全是借助了周远的力量,因为周远和他存在天然的自然力联系。”
   “可是杨冰川教授也说过,每个人都无时不刻地在吐纳自然力,不排除某时某刻在某个地方就突然遇上了某种相联系的自然力,然后碰巧被唤醒的可能啊。”章大可插道。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的机率应该很小。”周云松说。
   “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干赌运气吧?”毛俊峰终于忍不住,从张塞面前把白纸拿了过去,“噢,我的天,朝政部的温侍郎,斜塘的华副都督,还有我们海生平的二掌柜,丐帮金长老……这……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碰巧被唤醒,就一定能在江湖上造成一场灾难啊。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做些什么才行。”
   “事情可能也没那么糟糕,这名单上的人只是符合李天道的行程。”张塞说,“李天道想去种但没种成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完全确认吗?”毛俊峰问。
   “办法也不是没有。”章大可犹犹豫豫地说道,“就是用真言露。那时候我们对杨益樵使用以后,他身上潜藏的记忆就浮现了出来,还和我们进行了对话。”
   “噢,你是建议我们去把温侍郎、侯大人、金长老他们一个一个绑到黑屋子里面,给他们灌下真言露?”毛俊峰苦笑着问。
   “杨教授说了,还有一种不太可靠的办法可以大致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被种植记忆。”章大可又说道,“就是看他会不会时常受头脑里奇怪的幻象困扰。慕容校长之所以后来不再教课,只带博士,就是因为最近几年他频繁地产生幻觉,这是龚教授告诉我的。”
   “好吧,那至少我们可以想办法去打听侯大人有没有犯过奇怪的脑病。”毛俊峰说,“侯大人如果生病,都是找谁看的?”
   “应该是三元坊程氏医堂里的资深大夫。”章大可回答。
   “啊,是程太医开的那家,那就简单了,大可你一定是有熟人的吧?”
   章大可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转头朝季菲看过去,季菲被他一看顿时面红耳赤。
   “认识是认识,”章大可说,“但是程太医和我父亲当年同在朝中时关系其实很不好……程太医虽然医术高明,可是却是个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钻营的人,我父亲有些看不惯他。再说医堂都有一条基本的规定,就是为病人的病情保密,就算程太医当我是他的世侄,也不会随便透露侯大人的病史的。”
   “这样啊,那要不我们偷偷潜入医堂里把侯大人的病历翻出来看一看?”毛俊峰问。
   章大可连忙摇头,“这可不成。程太医曾做到过药督府的副总管,是正三品的官,有世袭的爵位,他的府邸和医堂都是有官差保护的,私闯的话可是重罪。”
   “那总得想个办法吧。”
   章大可没有说话,只是又朝季菲看了一眼。周云松和毛俊峰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都一齐去看她。只见季菲一脸的羞怯,似乎和这个事情有什么关系。
   季菲忸怩了一番终于说道,“我二年级时叔父重病,找了程氏医堂出诊,碰巧就遇到了一起来的程太医的儿子程少斌,他后来几次三番约我出去……”
   “原来这个程公子对菲菲情有独钟啊,那太好了!”毛俊峰立即一拍手,“他一定可以有办法看到病历的。咱们就让菲菲去找他一趟,搞不好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立刻神魂颠倒地把病历……”
   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季菲就立刻啐了过去,“我不要……我只和程少斌出去吃过一次饭,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最讨厌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宦子弟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周云松责备地看了毛俊峰一眼,说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那我们最好要快点想了。”章大可这时候说道,“江武营郭统领病逝,何都督引咎辞职,卞大人又突然被远调云贵省,现在姑苏城里唯一可以信任的就只剩叶大人一个了……我父亲上个月在信里还跟我讲了一条可靠的消息,二月初的时候,吏户府曾想把叶大人调去甘肃,升任巡抚,调令都已经拟好。但是叶大人预先得了消息,通过典律部的汪尚书直接向皇上陈情,才驳回了这个调动……”
   周云松和毛俊峰脸上都是惊愕的表情,如果说这一系列的事件全都是巧合,只怕是很难让人信服。
   “都说安护镖局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就是姑苏城,现在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周云松说,“可是我们现在连敌我都无法肯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季菲看着大家凝重的样子,终于小声说道,“就算我能弄到侯大人的病史……假如他从未犯过脑病,那当然好,可假如他确实有那些症状,我们又该如何?可以有办法防止那些记忆被唤醒吗?”
   周云松和章大可互相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我们并不了解记忆种植的原理和操作方法。”章大可说,“杨教授和龚教授这次去帝京城一是去追查神迷散流失的事,再有就是希望大司命府能够允许他对杨益樵做一些研究。不过我看希望不大。司命府从来行事隐秘,就算凭杨教授的威望,他们也未必会批准。”
   “再说现在《慕容家书》的第二、第三册已经和李天道一起都被毁灭了。光靠杨益樵这样一个实验品,恐怕也未必能搞清楚这移魂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除非……”周云松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张塞一眼,神情颇为犹豫。
   张塞不去看周云松,只是低着头,用手摆弄着面前的纸头。
   “学长,你说……周远对记忆种植的原理是不是会有更清楚一点的认识呢?”章大可替周云松把话问了出来。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张塞的语气马上变得有些僵硬。
   “学长,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们只是想尽力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在内。”周云松说。
   “周远现在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张塞道,“你想怎么样?难道你想尝试帮他恢复记忆?”
   章大可明显看出张塞的态度,但他还是说,“从我上次诊断的情况来看,周远的经历记忆肯定都已经丧失了,不过仍保留着一些人格记忆和知识记忆,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青牛药经》,或许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逆反孟婆苓的药性,帮他恢复部分的知识记忆和经历记忆……”
   “不行!”张塞立刻打断他,“这绝不可以。周远是魔教的转生教主,你们难道忘了吗?”
   “可是学长……难道不是他亲手消灭了李天道吗?”季菲这时候插进来说道,“那时候在鬼蒿林里如果不是因为他相救,我们都未必能活着出来。解救参合堂的同学和老师,也全靠是他领会了杨教授的意图,后来更是多亏他把我们大家引到巨阙阁上,才没有被鬼蒿林里放出来的洪水冲走……”
   季菲抬头看了看张塞,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但她还是接着说道,“学长,周远明明是那么一个又聪明又善良的人,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我们仅仅凭一个预言就要把他想得那么可怕……”
   “周远做那些事,都是在他失去记忆以前。”张塞冷冷地回答,“不管他过去多么善良,他已经都不记得了。周远成功地唤醒了李天道的记忆,这就足以说明他和李天道还有李天道之前的各代魔教教主确实存在着联系。这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害怕吗?”
   “可是有没有可能,周远作为魔教的末代教主,他的使命恰恰就是杀死李天道,彻底终结魔教呢?”毛俊峰这时候在一旁帮着季菲说道。
   “周远真正的使命,只有魔教的传教长老知道,我们都无法妄加猜度。”张塞说,“三十年前魔教造成的浩劫你们跟我一样清楚,难道你们愿意用上百万人的性命来做赌注吗?一旦魔教卷土重来,你们谁能够保证现在的周远一定站在我们这一边?你们谁能够保证,如果周远记起了如何使用量子内力,他不会把亢龙有悔用到姑苏城无辜的百姓身上?”
   张塞问完这两句话环视着桌边的四人。季菲和毛俊峰他们互相对望了几眼,都说不出话来。
   “就让周远保持现在的状态吧,这样对他,对我们,对整个武林,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塞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帮你们整理出这份名单,是我唯一帮得到你们的地方了。其余的事情,我都无能为力。我晚上还要写稿,就先告辞了,云松,谢谢你请的晚饭。”
   他对四人深深行了一礼,又说道,“抱歉了……”
   周云松他们也立刻都站了起来。
   “哪里的话,学长,这份名单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整理得出来,这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周云松说,“明天我们就会给杨冰川教授寄过去。学长,我到下面帮你叫辆马车。”
   “不用不用。”张塞连连摆手,“你们……万事小心,多保重!”
   四人将张塞送到门口,看着他下了楼才回到席上。
   “其实学长说得没错。”章大可坐下来用筷子敲着桌子的边沿黯然地说道,“我们不知道周远究竟站在哪一边。而且……关键是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毛俊峰问。
   “就算没有周远的帮助,我们也要照着这份名单去查吧。但愿杨教授和龚教授到时候可以找到一些记忆移植方法的线索。”章大可说,“另外说起程太医的儿子程少斌,他现在恐怕就在三楼的‘竟陵子台’上玩‘斗茗’呢,刚才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他。我们虽然不熟,不过我可以硬着头皮去和他套套近乎。”
   周云松捏着张塞留下的那两张纸,“斜塘的华副都督,我可以想办法去问,海生平的二掌柜就交给俊峰去查了……”
   毛俊峰马上点头同意。
   “丐帮金长老的话,大概要麻烦袁亮……”周云松一提到袁亮,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去看季菲。
   季菲又一次涨红了脸。她唰地站起来说道,“我可以去‘竟陵子台’见程少斌……不过……我绝不去见袁亮。”
   周云松马上朝毛俊峰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知道季菲和袁亮早已不是在学校里那般亲近,却没料到关系已经恶化至此。毛俊峰朝他偷偷做了个手势,表示一会儿有机会再详细说。
   “可是……菲菲,这个‘竟陵子台’上可能会有些乌烟瘴气……”章大可犹犹豫豫地说道。
   “不用担心,我不是小姑娘了。”季菲说。
   “菲菲你放心,我会一直跟着你保护你的。”毛俊峰立刻在旁边保证。
   季菲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一直跟在我旁边,程少斌他会‘神魂颠倒’吗?”
   毛俊峰做一个鬼脸。
   “该放心的是你,宝生钱庄的通兑金卡我是肯定不会帮你办的了。”季菲把长头发一甩朝门外走去。
  
  (七)
   张塞离开“林记”,特意走出几个街区叫了一辆比较便宜的马车回到他的住所。
   姑苏城东边的陆城门之外,有一片叫“官郎浦”的住宅地,那里有近百幢毗连的屋舍,许多来姑苏城打工寻梦的外乡人都居住在那里,不少各地的会馆也在那里选址,张塞租的房屋就在山东会馆的后面。
   张塞进了院子,打开东首的房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擦火点亮了门口的油灯,屋里简单的摆设从黑暗中隐现出来。那是一个大统间,左右两角各摆着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中间靠窗的地方是一张书桌,另外还有几个零散的橱柜。
   左边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生的剪影,随着油灯渐渐变亮,他清秀苍白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周远蜷缩着,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微小的汗珠。在他身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武林传奇》,上面是两幅很大的画像。
   张塞大吃了一惊,飞快地走过去将报纸从周远身下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一个多月前的《武林传奇》,画像中一位是绰态柔逸的绝美少女,另一位是气宇轩昂的英武青年,下面的大标题写着“六皇子七夕成婚,缘定江湖第一美少女”。
   潘曼丽允许她手下的员工每天免费拿一张当天的报纸回家,虽然张塞不认为市井文章对周远重新认知这个世界有太多积极的作用,但还是会拿一张回来给周远看,权当给他解闷。不过但凡和六皇子王素婚事有关的那几期,他都会仔细地甄选出来,谨慎地过滤掉。
   周远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情疲惫中带着焦灼,仿佛一直浸没在某种深沉的臆境中。他的目光聚了一会儿焦才看清张塞站在床前,直直地望着他。
   “你又做梦了?”
   周远点点头。从几个月前开始,他就一直反复做着一连串相似、模糊而跳跃的梦。梦境总是从延绵的城墙和一座宏大的城门开始,然后是若隐若现的灯火,低低的丝竹管乐……
   “我问你,你怎么会拿到这报纸的?”张塞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安。
   周远坐起来,揉着他的眼睛,“在院子里捡的,是柴大娘包完东西扔在那里的吧,不记得以前看过这一期。”
   “那……这上面的文章……你都看了?”张塞试探着问。
   “是啊。”周远回答,“六皇子和王仙子,他们真是金童玉女,令人羡慕的一对啊!”
   张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远的表情,确定他并没有特别的异常后,才稍稍舒出一口气,然后将报纸折起来。
   “怎么,这事和我有关系吗?”周远盯着他手中的报纸,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疑惑。
   “没有啊。”张塞背过身去,走到书桌前面,把报纸塞进了一个抽屉里,然后拿出几页空白的稿纸摊开在桌面上。
   “那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张塞坐下来,拿起碳笔,“我哪里紧张了?你晚饭吃的什么?”
   “没吃。”
   “没吃?你是不是又睡了一个下午?睡太多不好的。”张塞站起来,准备到厨房去帮周远热晚饭。
   “睡太多不好?那我还能做什么?”周远的语气里带着自嘲,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沮丧,“你不让我到外面去,我就只能呆在这屋子里看书。《武林史》还有别的那几本书我早都看完了。要你买几本新书你说没钱,现在倒好,你连《武林传奇》也不给我读,我就更只有睡觉了。”
   “我没有不让你读《武林传奇》。”张塞做出冤枉的表情。
   “哦是吗……那就是你故意不让我读那一期。”周远说,“那篇文章里,一定有什么和我的过去有关的内容,对不对?”
   张塞心里其实早就开始后悔,不该在看到那张报纸以后那么紧张地去追问,如果他刚才表现得更若无其事一些,或许就不会引起周远的注意了。他原来以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反应会变得比较迟钝,但是最近一个多月来周远的思维已经恢复到差不多和从前一样敏锐。这大概就是因为章大可所说的他仍保留着一些人格和知识记忆吧。
   “那件事情占了整个头版,一定是很重大的新闻啊。”周远继续说,“之后肯定有许多后续报道,可是我却一篇相关的文章都没有看到过,你把那几期都筛选掉了是不是?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张塞走回到桌边,哗地拉开抽屉,把报纸拿出来,然后故意重重蹬着脚走到周远面前。
   “和你有关系?”张塞用手指“啪啪”地戳着报纸,“你以为你是谁?皇上的嫡子要结婚,新娘是武林第一美少女,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着把报纸扔到床上。
   周远微微把头低下了两秒钟,像是承认了张塞话中的道理。但他很快又抬起头,笑着说道,“谁又能说一定没有关系呢?说不定我其实也是一位皇子……一生出来就遭权臣陷害,失去了记忆,才流落到这里……”
   张塞“哈哈”地笑了起来。
   “又或者,这位美丽的王素仙子原本是我的女友,她说不定仍在到处找寻我呢……”周远仿佛觉得这种无稽之谈说起来很过瘾,又加了一句。
   张塞笑得更响了。他借着身体的抖动侧过脸去,以免让周远从他的笑容中读出僵硬来。他也不敢停止笑声,因为如果他不笑的话,脸上的表情会更加不自然。
   周远看着张塞夸张的样子,也淡淡地笑了几声,但随即又落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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