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看来你每天闷在家里也的确是无聊,都开始幻想这么不着边际的事情了。”张塞镇定下来以后说道,“我去灶房给你热两个馒头吧。”
   “不用了,我不饿。”周远摆摆手,“报纸我还没有看完……我……还可以继续看吗?”
   周远直直地望着张塞,既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张塞不敢再表露出紧张的神色,尽量淡然地说,“可以啊,我真的没有不让你看……不过太常寺宣布婚礼的日期后,就没有再发布过新消息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后续报道……这种事,我们小老百姓也就是看个热闹……”
   “其实我想看的是另外一篇文章。”周远拿起报纸,翻到内页,“是一篇关于量子武学的报道,我觉得很有趣。”
   张塞一听这话刚平静下去的心脏顿时又怦怦地跳起来。他心中暗暗叫苦,这柴大娘也真是的,拿什么包东西不好,偏偏选了这一期《武林传奇》。
   “嗯……不过《武林传奇》可是娱乐报纸啊。”张塞说,“写武学理论纯粹是为了赶时髦,玩噱头,可当不得真的。”
   “我知道。”周远说,“文章一看就是个外行写的,但也算是把各种说法拼凑起来,理出了个基本概念。你一定记得《武林史》序言里关于武学发展的那段吧?就是那三种无法和三丰体系相容的武功……”
   “记得,怎么了?”
   “这么多年来,大家只是想着如何对三丰体系本身进行扩充或修正,去把那三种武功容纳进来,可是这量子武学却彻底推翻黄裳的内力假说,另起炉灶,真的是极富勇气的创见和想法。说不定不仅可以解释以前搞不懂的武学现象,甚至还可以创造出全新的武功呢……”
   周远谈论起武学时,完全没有了刚才从梦里初醒时的昏沉,而变得兴致勃勃,就像突然间换了个人。
   但是张塞却听得后脊梁直发冷。
   “可是……虽然现在不少人都号称开始研究量子内力,并没有人真正弄明白如何运用吧?”张塞试探着问。
   半年前周远在巨阙阁“试剑台”上杀死李天道坠入太湖以后,杨冰川教授为了保全慕容校长的名誉,并防止引起恐慌,便把经过说成是慕容校长牺牲自己杀死了魔教的转生教主。他和叶大人、柳依仙子还有其余的教授商量以后还决定对外隐瞒周云松他们在鬼蒿林中关于魔教余孽和“神迷散”的发现。
   但是一些燕子坞的学生还是将周远在参合堂里施展“亢龙有悔”并和杨教授探讨量子武学的事传了出去,《日报》和《周刊》都做了报道,娱乐小报更是大肆渲染,从此“量子武学”成为了一个时髦的名词。
   包括五岳校盟在内的许多武校都成立了专门的课题组,研究这种新的武学。一些不太严谨的小学校甚至时不时还会宣布取得了重大的突破。各地的江湖骗子也纷纷贴出各种价格昂贵的“量子内功速成班”的广告。但事实是,除了不知所踪的杨冰川教授以外,还没有人能真正掌握量子武学的要义。
   “嗯……好像是这样的。”周远回答道,“关键是没有人能够推导出量子内力的基本方程来,大家现在的研究,都只是基于这个残缺的公式……”
   周远说着把报纸朝张塞展开,上面对开的两页整个都是拓印下来的一组潦草模糊的手写公式。
   张塞当然认得这幅图,这是《日报》的一个采记在洪水退去以后首先在燕子坞参合堂的废墟里所发现,燕子坞的好几个学生都证实这是周远和杨冰川教授讨论量子武学时写在 台的边缘上的。
   张塞有一种想扑上去将报纸撕个粉碎的冲动。
   “可惜那个叫周远的学生已经死了……他虽然是个魔头,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天才,要是能和他聊一聊就好了。”周远表情里充满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张塞却听得直发毛,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决不能让周远再接触任何关于量子武学进展的文章了,同时也有必要随时监控他对量子武学的理解。周远思维能力的恢复已经大大超过了预期,以他的天才,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不排除能够重新“发现”一遍量子武学的可能。张塞可不想有一天回到家里周远突然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对他说我已经练成量子内力啦,你过来我打一掌“亢龙有悔”给你瞧瞧。
   “你想学量子武学吗?”张塞试探着问,“你想成为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周远歪着头想了一想,说,“我不知道,我或许只是对这些理论感兴趣而已……不过成为武功高强的人没有什么不好吧,这几个月里我看《武林史》,常常读到大英雄、大侠客被权臣陷害,或者被小人出卖,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甚至满门被诛的结局,心里会觉得很难过,总会想,那些英雄侠客们如果能够再强大一些就好了……比所有的坏人和他们的手下加起来还要强大,即使是铜墙铁壁,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挡,这样他们就不用看着一生的理想付诸东流,含恨而死了……”
   “可是……力量越强大,也越难驾驭,搞不好会失去控制,造成更大的灾难。”张塞说道,“你看《武林史》里有不少魔头暴君当年也都是怀着救世济民的理想苦练武功,可是真的等到他们权倾天下,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江湖的时候,却往往会被权力背后的黑暗所吞没,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
   “嗯,你说的有道理,”周远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不过如果一定让我选的话,我还是会选择拥有强大的力量,并努力去驾驭它……总比做一个弱小的好人,被坏人残害,亲人朋友跟着一起遭殃要好吧。”
   周远的这番话,很难说有什么太大的不对。张塞小时候在各种武林史书中读到不平之事的时候,只怕常常产生同样的想法,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侠,凭一己之力荡平所有的残暴腐朽,改变历史的进程,抹去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黑暗篇章……但是因为周远魔教转生教主的身份,却让张塞心里感到难以名状的忧虑。
   “不过现在轩辕朝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人了。”张塞说,“《武林史》当代卷的手稿你应该也读过了吧?我们有着严明的律法,清晰的规则,朝廷和江湖也有着完美的平衡……”
   “嗯……如果这些都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的话。”周远接道。
   “你觉得不能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周远回答,“三千年的武林史里,我似乎没有看到过任何一段足够长的时期,其中正义、智慧、理性的人可以不断地赢得尊重,获得应有的地位并施展他们的影响,这些美好的时代要有也都是昙花一现。更多的时候是狡猾,贪婪,卑鄙的人通过阿谀奉承,欺骗蛊惑,投机取巧来赢得财富和地位,然后不遗余力地打压陷害好人……”
   张塞听完这段话,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周远看着张塞脸色铁青的奇怪模样,“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张塞摇摇头,“我不累。自从你苏醒来以后,我们都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的聊天呢……”
   张塞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另一边,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书来丢到周远床上,“你不是说没有新书看吗,我给你带来一本。这是一个采记朋友送给我的,本城去年评出的‘孝廉’郭本愚编著的。”
   周远拾起书来,看到封面上画着一个长须老头的侧面,他高昂着头,作出向远方眺望的神情。
   “《立身做人一百条》”周远念了一遍书名,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是要对我进行思想道德的教育?”
   张塞脸微微一红,其实这种道德书他也是不屑看的,但是他实在是不知道周远在失去记忆以后心中的道德底线和是非观念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周远随手翻开一页念道,“第二十八条,讲信修睦,披心相付,传守不渝……哎哟我求求你了,还是你写一本道德书给我看吧,肯定还更好看一些。”
   周远把书朝张塞扔回去,“为什么?是因为刚才我跟你随口说的那些话吗?你这是在担心哪天我真的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周远放肆地笑起来。
   “当然不是了。”张塞接住书说道,“你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重新树立一些正确的道德观念,总是有益无害的吧。”
   周远仍是笑个不停,“通过看这样的道德书?难道古往今来那些大恶人都是因为没读道德书么?”
   张塞听出周远话里的讽刺,说道,“教化总比不教化要强。”
   “教化只是后天的。”周远马上接道,“虽然也有影响,但是一个人最底层的善恶是先天注定的,自古以来就有性本善,性本恶的争论,其实都不对,人生下来有善有恶,存在于他头脑中一段天生的记忆里,就是他的人格记忆……”
   张塞听到周远说出“人格记忆”四个字浑身又是一颤。
   周远的脸也是一红,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种话你是从哪里看来的?《武林史》里没有提到过这样的概念。”张塞立刻严肃地问道,“你最近还看过什么别的书吗?”
   “我哪里还能看得到什么别的书啊。”
   “那你怎么会想出‘人格记忆’这种词?”
   “我也不知道。”周远支支吾吾地说,“或许……是我失去记忆以前读到过的?”
   “你以前也没有读过这样的书。”张塞摇头道。他刚说出这话,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说漏了嘴。
   “哦,那我以前都读什么样的书?”周远立刻微笑着反问。
   张塞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周远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像这样的纰漏,过去半年里,张塞已经起码出过五六次了。张塞以前不仅认识周远,而且非常了解周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张塞却从不肯承认,他只是反复地对周远说,他是他杭州的远房表弟,父母过世后,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记忆,然后张塞收留了他,把他带到这里。
   “算了,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有一篇稿子要交。”张塞这时候说道。
   “喔。”周远似乎有些不情愿。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晚上可以和张塞说几句话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但是张塞已经背过身去,拿起炭笔,在纸上写起来。
   张塞只写了“丁香月”三个字,就停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独家新闻已经属于《姑苏晚报》,他只能想个办法换个角度凑一篇文章去交差,但是他头脑里却一点思路都没有,潘曼丽嘲讽鄙夷的表情却不断地浮现出来。
   恐怕需要做好重新找工作的准备了,张塞想到这里就心乱如麻。他把炭笔扔到桌上,回过身来,看到周远已经躺回到床上,朝着里侧睡去了。昏黄的灯火将他孤独的背影投射到墙上,微微地颤动着。
   张塞心里涌起一股难过。
   “你睡着了吗?”他问。
   周远翻过身来。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戏的。”
   “是啊。”周远点点头。
   “你现在想去吗?”
  
  (八)
  
   “竟陵子台”位于林记酒馆的最高一层,是一个长宽各有数十丈的大平台。头顶上是一个圆形的拱顶,中间没有任何支撑的柱子。拱顶上点着柔和的油灯,罩着各色的灯罩,曲面周围的一圈彩绘着各种形状的茶树叶,而正中间则是一个白袍飘然的老者的画像,乃是有“茶圣”之称的陆羽。他别号竟陵子,这个高台便因此得名,是供客人用完餐后喝茶聊天,欣赏歌舞表演的地方。
   周云松、章大可他们四人一进门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快节奏的鼓乐,在一个被各色灯火照得绚丽缤纷的圆形舞台上,八个身姿苗条的少女正在表演带点西域风情的舞蹈。这些少女都穿得极其暴露,舞蹈的编排也都极尽挑逗之能事。
   周云松他们虽然都出身富有,但却属于有习武传统的良正世家,对这样的场合还是颇不习惯。
   毛俊峰看到舞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周云松说,“对了云松,听说观前街上出了一个叫‘梦幻雨’的新剑舞组合,肯定比这些妖里妖气的玩意强多了,你什么时候弄几张票子咱们一起去看?”
   周云松的表情并不热心,他朝毛俊峰摆一摆手,“自从看过峨嵋的剑舞之后,我不会再对其它剑舞感兴趣了。”
   “你又来气我们,”季菲跟在后面不满地嚷道,“明知道我们都懊悔死了。”
   半年前峨嵋十八位女生在燕子坞参合堂表演了一场惊艳到令人窒息的剑舞,可惜季菲他们三个都错过了。
   “竟陵子台”上的客人明显地分成了两块,一块是年纪在四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几乎清一色穿着在“乔家宅”订做的传统而精致的对襟绸褂,他们都是姑苏城有财富有地位的官吏和富商。这些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一边品茶看表演一边低声交谈着。许多漂亮高挑的年轻女孩子在旁边替他们斟茶,或为他们按肩捶腿。
   许多上百万两银子的大生意、大买卖就是在这里谈成的。
   另一块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都聚在一条镶着透亮云石的弧形柜台前,柜台后面的橱里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几百个瓶罐,里面都是各种茶叶、香料和佐茗。柜台两边竖着两个屏风,大约五六十个年轻男女已经围在那里“斗茗”了。
   从唐代开始全国许多地方就有各式各样的斗茶风俗,这种几年前开始在姑苏城兴起并流行到全国的“斗茗”在样式上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具体而言就是一方调配一杯由一种茶叶外加若干种香料或佐茗搭配而成的茶,另一方通过品尝如果能将茶叶配料全部猜出来的话,就算胜。输的一方要给对方买茶,恭敬地奉上,并接受预先订好的惩罚。
   这新的“斗茗”之所以大受欢迎则是因为对阵双方往往是一男一女或者是两对男女,惩罚的内容当然不能违反法规条律,但是很多时候却也可以相当不堪。所以姑苏城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乐此不疲,越来越热衷这种裹着风雅的外衣实际上可以非常暧昧,同时又带着强烈胜负色彩的游戏。
   “程少斌在那边。”章大可伸手一指左边屏风前一个刚刚得胜,正洋洋得意地在大笑的男生。
   “看到啦。”季菲不耐烦地说。
   程少斌和周云松身高相当,也算长得十分风流倜傥,但是相比习练武功的周云松,他的肤色里有一种过分阴柔的白皙。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浓妆艳抹身段妖娆的女子,似乎是他的搭档。
   一个粉色旗袍的少女走到台中间,朗声宣布道,“确实是高桥银针配乳桂、清荷、山艾和紫琼蓉。东首边的这一对获胜。约定的惩罚是……青梅骑竹马!”
   底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那妖娆女子袅袅地走到台中间,对面输了的那个男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香茶。女子饮了一口后,男生就立刻趴到地上,一副非常享受这种惩罚的样子。那女子似乎是故意对着围观的这一边撩起裙子,抬起长腿跨坐了上去。底下惊鸿一瞥到她裙内风光的又是发出一阵喝彩之声。
   那男生等女子坐稳就开始绕着台子爬了起来,女子还伸手到他的臀部“啪啪”打了两下,下面顿时发出“驾”,“驾”的哄笑声。
   看到这种不堪的场面,季菲虽然忍俊不禁,却也不免红着脸低下了头。
   周云松、毛俊峰他们看着台上滑稽的景象也正自发笑,却听到舞台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张大圆桌的旁边,一个矮胖的男人正对着打翻了茶水的少女左右开弓连打了四个耳光。那少女的两腮顿时就肿了起来,慌不迭地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道歉,然后用手绢去擦拭男人的裤子和鞋子。同桌的三四个男人每人都搂着一个少女,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千方百计想要保护姑苏城,到头来也是在保护这样的人呢。”毛俊峰道。
   周云松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菲菲,怎么这么巧,会在这里碰到你。”程少斌这时候瞥见了人群中的季菲,立即一脸兴奋地朝她走来。
   季菲看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程少斌,强忍住后退的欲望,硬着头皮上前对他施了一个礼说,“哦,正好和朋友在楼下吃饭,没事就上这里来看看。”
   “我半年多来一直担心你呢,安护事件你可中毒了?”
   “没有……多谢你的关心。”季菲勉强地道谢。
   程少斌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季菲,“你这身可是如今标准的职业女子的打扮,比学生的时候多了不少成熟的气质呢……”
   “这些是我的朋友……大可你应该认识吧。”季菲打断他。
   程少斌这才把目光从季菲身上移开,跟章大可打了个招呼。章大可介绍了身边的周云松和毛俊峰。
   “原来是周公子,幸会幸会!”程少斌显然听说过周云松的名字,“今天难得燕子坞的高材生们赏光,我们一定要好好比试一下呢!怎么样菲菲,敢不敢来向我攻擂?我已经赢得都快没意思了。”
   “我不行的。”季菲连忙摆手,“我品味道的本事最差了,让大可去吧。我们……我们正好可以在这里聊一会儿。”
   季菲之前对程少斌一直非常冷淡,此刻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聊天,程少斌当然高兴不已,马上说道,“行行,大可你去挑战吧。那一位是我的朋友姚迦,她是乔家宅的试装女郎,大美女啊,不管输赢都是美事一桩呢。”
   章大可抬头去看台上那个刚刚一甩大腿翻身下马的妖娆女子,痛苦地回头朝周云松和毛俊峰望了一眼。
   两人憋着笑都是“快去快去”的手势。
   章大可心里把他们各骂了一遍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台上走去。
   “我来攻擂。”他站到台子的西边。
   粉色旗袍的仲裁少女点一点头,从台后端出了一个锦盒。
   那个叫姚迦的女子看到眉清目秀的章大可上来攻擂,立刻绽放出一脸的娇笑,她婷婷地走过去从锦盒里抽出一个签。
   “如果东首胜,男生的惩罚是‘金鸡独立’。”仲裁少女看着签宣布。
   台下立即爆发出哄笑。章大可没在竟陵子台玩过斗茗,并不知道这惩罚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有出口询问,因为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输。
   然后他走过去,也从锦盒里抽了一个签。
   “如果西首胜,女生的惩罚是‘相濡以沫’!”
   台下的哄笑更响了,许多男生眼里甚至露出嫉妒的神情。章大可这一回低头去向粉袍少女询问。少女捂嘴笑着解释道,“相濡以沫就是女生用嘴给男生喂茶呢。”
   这个签显然属于非常暧昧的惩罚,来这里玩“斗茗”的男生一般都盼着可以抽到这样的签,可是章大可却顿时面红耳赤。他既不想赢更不想输,只想现在就头也不回地逃下台去。
   “大可努力啊!”周云松和毛俊峰拍着手在下面喊。
   另一边,程少斌正灼灼地望着季菲,和她交谈着。
   “……宝生钱庄很不错啊,你现在应该在不同的职位上轮值吧,我爹和你们黄老板很熟的,到时候我请他去跟黄老板打个招呼,必可让你快些晋升……”
   “令尊身体都好吧?”季菲趁机问道。
   “家父一切都好。”程少斌说,“他一直都很喜欢你,常惦记着你,叫我请你去家里玩,可惜你总是不赏脸。”
   “他现在还忙着行医吗?”
   “诊所的大部分事现在都是我来做了。”程少斌说,“那些老主顾们都想我早点接手,毕竟青出于蓝么,不过一些最重要的客人仍然是家父在亲自出诊,比如像侯大人还有你们钱庄的黄老板他们几个。”
  
  这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原来姚迦已经到屏风后面完成了调配,端出来一杯带着奇异的碧绿色泽的香茗来。
   “这是什么茶?”
   “从来没有见过哩。”
   下面议论纷纷。
   程少斌看到以后夸张地一拍腿,说,“她也太狠了,出这么难的题目,这不是成心要让大可老弟出丑嘛。”
   他虽然这样说,表情里却都是幸灾乐祸。
   章大可接过茶,端到差不多胸口的高度,右手轻轻挥动,然后闭上眼睛深深一吸。姚迦站在对面,满脸的自信。
   台下的人已经看到程少斌和姚迦连赢了五场,知道他们颇有实力,因此都觉得章大可要糟糕。只有周云松和毛俊峰知道这场比试根本没有悬念。
   所谓斗茶其实无非比两点,一是对香料佐茗成分的熟悉程度,再就是辨味的能力。章大可出生医药世家,又是药理系高材生,不光是香草蔬果,对中原异域的各种植物花卉的涉猎都极其丰富。至于辨味,章大可完全就是一个天才。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就喜欢跑到父亲工作的宫廷药房里,在长长的墙梯上爬上爬下,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去闻里面的药。到了七八岁,父亲把任何一碗药端到他面前,章大可只闻一下就立即可以随口把每一味成分都讲出来。
   果然,章大可甚至都不品尝,只闻了短短几秒钟就说道,“是东竹绿牡丹茶,配上姜桂汁、兰芷、卷溪梨、苏蜜、蕙柑……还有曼丹宁。这最后一味是本朝初年从波斯传过来的香料,我原以为只有在帝京城有,没想到林记也有进货。”
   章大可行云流水般地回答完,脸上却并没有高兴之色,反而是一股痛苦的神情。
   姚迦听完章大可的答案,顿时呆立在那里。她之前的自信,全都是因为这味曼丹宁,如章大可所说,其实只在帝京城才有,程少斌是特意为了斗茗托人带来,以为无人能识,却没想到章大可只闻了一闻就知道了。
   她咬着嘴唇,露出娇羞的模样,夸张地跺了跺脚说道,“哎呀,没想到这位公子真人不露相呢,输给你了!”
   她说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章大可走了过去。
   程少斌看到章大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识别出了曼丹宁,心里也是非常诧异,不过他脸上是不愿意表现出来的。
   “那令尊迟早也会把侯大人那样的重要主顾交给你接管的吧。”季菲接着问道。
   “那是当然,我爹说了,等我娶了媳妇,成了家,就把医堂整个传给我。”程少斌边说边看着季菲。
   “那……应该会有不少压力吧?”季菲躲开他的目光,“侯大人那样重要的人物,诊断开药都出不得半点差错的。要是还有个疑难杂症什么的,会很不好办吧?”
   “侯大人六十多了,多少会有些慢性病吧。不过具体情况也只有我爹知道了。”程少斌说,“咦,菲菲,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莫非你想考虑做我们程家的媳妇啊?”
   程少斌说完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他从来就自我感觉良好,季菲一反常态地对他表露出兴趣,让他禁不住飘飘然起来了。
   这时候台下突然开始爆发出狼群般的嚎叫。原来姚迦已经含了一口茶勾住章大可的脖子要往他嘴里喂去。
   章大可窘迫不已,张嘴也不是,不张嘴也不是,结果一口茶有大半都滴到了衣襟上。
   人群里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嚎叫。周云松和毛俊峰也笑得几乎站不住。
   程少斌看着台上的景象,又看看身边娇美的季菲,不禁想入非非起来。
   “怎么样菲菲,我们也去打一场擂吧,很有趣的!走吧!”他不由分说,已经一把拉着季菲的手,把她往台上拉去。
   毛俊峰看到,想过去阻止,但是季菲回身微微对他摆了摆手。她知道程少斌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果这样当众回绝他,给他难堪的话,接下来是别想从他那里打听到任何的信息了。
   “我们来比一场!”程少斌拉着季菲兴高采烈地冲上台去。
   台下虽然不乏姚迦的爱慕者,但是看到娇美苗条的季菲之后,所有的人都立刻大声叫起好来,不少人还吹起了刺耳的口哨。许多原本在另一边看舞蹈表演的人也都纷纷聚过来,一时间这里围了有不下一百多人。
   章大可从台上退了回来,他看到周云松和毛俊峰的脸上都有不安的神色。
   台上面,季菲先抽了签。她抽到的男生惩罚是“金风玉露”。轮到程少斌抽的时候,他背过身去偷偷和粉袍女生递了个眼色,等他抽出签来时,竟又是“相濡以沫”。
   台下的人都近乎疯狂地嘶喊起来。“竟陵子台”上身材姣好的试装女郎经常会有,可是像季菲这样气质不凡的武校美女却绝不多见。
   “如果菲菲输了,我们什么都不做吗?”毛俊峰急切地问。
   周云松踌躇了几秒钟,说,“先静观其变吧。”
   季菲把签还给粉袍少女后,缓步走入到屏风的后面,一名伙计跟随她一起走了进去,季菲环视了一眼周围一百多个瓶瓶罐罐,然后到伙计的耳边低声吩咐了一串话语。
   大约五分钟后,季菲也端着一杯绿莹莹的茶款款走了出来,那颜色看上去跟刚才妖冶女子调的那杯几乎一样。
   台下又是一阵惊呼和议论。
   程少斌带着笑意接过茶,微微啜了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回味。他先是有些狐疑,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嘴角露出得意。他将茶吞下以后对着季菲说道,“菲菲你好促狭,你调配的分明和她刚才的那杯一模一样,只是少了曼丹宁,是也不是?”
   季菲一听他的回答脸立刻红了起来。
   “你刚才没有看出来吗,姚迦的那杯茶的配方,本就是我教她的呀。”程少斌一看季菲脸红,便猜到自己说中,心中一阵狂喜。
   周云松和毛俊峰不安地转头去看章大可。季菲这一招虽然是想出其不意,但是也实在太冒险了。
   可是章大可却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微笑。季菲刚把茶端出来时,他已经想到了。
   “不对!”季菲说道。她刚才的脸红,原来是因为计谋得逞的兴奋。
   “茶确实是东竹绿牡丹,”仲裁少女宣布,“其中四种配料也和刚才的一样,只是苏蜜换成了芦蔗。”
   程少斌一听立刻目瞪口呆,脸上的得意僵硬在了那里。
   苏蜜和芦蔗拌入绿牡丹茶后,甜味极其相似,这个知识是章大可曾经偶然说给季菲听的。连章大可自己都承认,要在绿牡丹里区分苏蜜和芦蔗,即使是他也需要品尝很久以后才行。
   不过程少斌也是出身医药世家,辨味的能力也一定是出类拔萃,所以光是这样也未必能够骗过他,但是章大可同时还告诉过季菲,如果在调拌的过程中注入一点内力的话,就可以彻底把芦蔗特殊的甘味隐藏起来了。季菲刚才调配的时候,就偷偷施加了内力。
   程少斌当然是极度懊丧,他一脸不甘心地说道,“没想到季姑娘如此聪慧,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台下面爆发出海潮般扫兴的嘘声。
   章大可正在悄悄跟周云松和毛俊峰解释苏蜜和芦蔗的区别,却突然听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辨茶的技术真是绝了,我常来竟陵子台玩,却从来没有看到不用尝,只靠鼻子闻就能够把所有成份辨得一清二楚的高手呢。”
   三个人一齐诧异地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纤瘦娇美的少女手上捧着一杯茶站在那里。
   她的年纪比季菲还小些,眼睛特别大,闪烁着灵气,看着不似是中原人士,倒像有吐蕃国那边的血统。她穿着一条相当雍容华贵却又颇为新潮的错边及膝裙装,胸口绣着一朵淡红色的小花。
   这个红花标识“竟陵子台”上的人恐怕都认得,是如今最高档的成衣品牌之一。
   姑苏城历史最悠久的服装字号当然是“乔家宅”,是由宋代一位叫乔智的姑苏富绅创建的,如今老一辈的官宦人家仍只认这个牌子。但是大约二十年前,一位在乔家宅工作的藏族女设计师阿玛妮因为和掌柜意见不合,遭到排挤,便愤然出走,到观前街上自立门户,用自己的名字创立了一个新的品牌,并用藏红花作为标志。这个品牌走的是年轻新潮的时尚路线,一推出便受到大量富家子弟的青睐。
   如今“阿玛妮”已经一跃成为时尚的引领者,不仅在中原大受追捧,还远销东瀛和南洋。《晓生评论》上曾有一篇文章详细讲述过这个二十年成就顶尖品牌的故事,将之誉为服装业的奇迹。
   “这样冒昧地过来,很是失礼呢。”那少女看着三人惊讶的目光,深深行了一礼,说道,“我的名字叫桑央。”
   “啊……莫非你是……阿玛妮桑央!”毛俊峰不顾礼貌忍不住叫起来。谁都知道阿玛妮家唯一的一个女儿就叫桑央。刚才他就觉得这女孩身上的这条裙子格外与众不同,现在看来,搞不好是只此一件的“阿玛妮”特别款呢。
   “就叫我桑央好了。”女孩说道,“阿玛妮只是母亲在中原为了入乡随俗定下的姓氏啦。”
   三人赶忙报上姓名和这位阿玛妮大小姐见礼。
   桑央对周云松说道,“周公子身上这件衣服可是我们今年春季的新款哦。”
   “没错。”周云松忙说道,“我很喜欢这样式,穿着也很贴身舒适。”
   “这一款是织入了羚羊绒的,所以虽然轻薄,却很保暖。”桑央说。她随即又转向章大可说道,“其实我来,是因为刚才别人拿这杯茶考我,我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不知章公子能否指点一下。”
   章大可不知道是因为还没有从刚才和姚迦“相濡以沫”中完全恢复过来还是被桑央的美貌所震慑,他愣了老半天才脸红红地说,“不敢,替姑娘辨识是我的荣幸。”
   他接过茶,轻轻闻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周云松和毛俊峰原本在旁边看着章大可窘迫的模样颇觉有趣,一看章大可的脸色,都有些紧张起来。桑央的表情那么诚恳,并不是前来挑战,不知道章大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章大可又闻了一闻,问道,“桑央姑娘,你说这茶是别人考你的,不知是谁?”
   桑央笑了,“难不成这道茶这么难,连公子都辨不出吗?”
   “姑娘,这茶是谁斟给你的?”章大可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相当的严肃。
   桑央见章大可认起真来,便说道,“不瞒章公子,这茶是‘竟陵子台’今日的领班谭先生考我的,我刚刚连尝了三口,却只辨出六味成分,还有一味却不识得。”
   “这位谭先生现在何处?”章大可一边急切地问,一边朝四面张望起来。
   “请问你是谭先生吗?”周云松已经转出人群,警觉地朝一个正在向外走的男子问道。那男子不答话,更是加快了脚步朝外走去。
   “云松,拦住他!”章大可喊,“茶里最后那一味是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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