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谢雪莹冷笑一声说道,“岳捕头,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就算我愿意陪你喝酒,你太太会答应吗?”
   岳衡听到这话,脸上一红,讪讪地笑起来。岳衡虽然绝非善类,在巡捕府里却是出了名的惧内,他的夫人是苏浙省新任巡抚侯大人的亲妹妹,一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女人。岳衡如今这个重案台捕头的位置,在巡捕总部里仅次于总捕头和副总捕头,自然是靠了家里的关系。
   岳衡的这位夫人醋意极重,坚决不允许他纳小,对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也非常在意,直接冲到巡捕府里就至少闹过两三次。
   一年前,谢雪莹因为机缘巧合,在采访中发现岳衡偷偷在城外养了一个观前街上年轻漂亮的小戏子,从此两人便心照不宣。谢雪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岳衡便也时常给谢雪莹透露点内幕消息。
   当然谢雪莹心里也知道岳衡给她诸多的好处并不全是因为有把柄在她手上。岳衡上下打量她时的那种毫不掩饰的目光再明显不过。所以谢雪莹总是努力谨慎地把握这层关系。
   “你瞧瞧,谢采记,又拿我夫人威胁我。”岳衡靠到椅背上说道,“我真是命苦啊,这辈子是逃不出你手掌心啦。”
   他虽然这样说,脸上却似乎是很享受的样子。
   “岳捕头言重了!我哪里敢威胁你。”谢雪莹摆出委屈的样子说道,“过去你提供的线索,我确是感激不尽,不过几乎每次我也都回馈给你不少情报的,说帮你破过三四个大案子,不算是我夸张吧?”
   “那是,那是。”岳衡说,“谢采记那真是顶聪明的人,我最喜欢你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子啦……说真的,今晚陪我去吃个饭吧,‘龙肝凤髓’怎么样?”
   谢雪莹心想一定是出了丁香月这样的大案子,岳衡可以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晚回家了。她冷笑着说道,“岳捕头又要说笑了,你在观前街、月柳街上那么多貌若天仙的相识,又怎舍得把你宝贵的自由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岳衡对谢雪莹的讥讽毫不在意,说道,“你还别说,我见过不少大家闺秀,也见过数不清的风月场上的妖娆女子,可是我还就喜欢谢采记这样武校毕业有侠女气质的女子哩……”
   谢雪莹见他开始没完没了,赶紧打断他说道,“岳捕头,外面的小沈告诉我说,你一早就去现场勘查了?”
   岳衡被谢雪莹突兀地岔开话题,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叹了口气说,“是啊,这案子可很不好办……”
   “地点是微澜山庄?”
   岳衡对谢雪莹笑笑,“就知道是瞒不住你们的,能请动丁香月,也只有黄老板那种地位的人了。不过这个可不能写啊……”
   “知道知道。”谢雪莹不耐烦地说。
   “三个人,劫走了丁香月以后从微澜谷东面的一条隐蔽的小山隙跑进了后山的树林里,那里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岳衡继续说道。
   “是和黄府的护卫?”
   “嗯,黄府的护卫是那样说的。”岳衡说道,“他们说,在林中和三个劫匪进行了激战……”
   岳衡讲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谢雪莹已经听出他话中有深意。岳衡虽然好色,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靠了夫人的关系,但总的来说也算是个有一定脑子的捕头。
   “怎么,还有什么隐情么?”谢雪莹问。
   “那些黄府的护卫讲述的经过和现场的勘察完全不符,逃跑的路线更是偏差很大。”岳衡说道。
   “你的意思是,黄府的护卫中有内贼?”
   “这个可能性不大。”岳衡摇摇头,“黄府挑选侍卫是极其严格的,都做过详尽的背景调查……我的猜想是,那些护卫恐怕压根就没有能够追上那三个劫匪。只不过因为怕被怪罪无能,才瞎编了一场激战。”
   “《武林传奇》你也看过了吧?”岳衡说着又擂了一拳桌上的报纸,“这三个劫匪可是会凌波微步的啊!”
   “什么时候重案台开始照着娱乐报纸上的消息查案啦?”谢雪莹讽刺道。
  岳衡讪笑了两声说,“开个玩笑,不过黄府的侍卫也有类似的描述。那三个劫匪似乎的确是踏过了微澜湖。”
   谢雪莹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么林中打斗的痕迹是谁留下的呢?”
   “所以说这案子蹊跷啊。”岳衡抓抓脑袋,“搞不好还有第三拨人介入……而且这第三拨人的武功很高。”
   “为什么?”
   “因为一名劫匪手中的剑被打落了。”
   “啊,现场找到兵器了?”谢雪莹激动起来。凭这样的内幕消息,她就足以向主编交差,然后她就可以不用再跟岳衡打交道了。
   “只是件低劣的三级兵器。”岳衡朝她摆摆手,“江武府没有备案的。”
   “那内力测试呢?”
   “这个刚刚送去做了。”
   “我要跟着去看看。”谢雪莹立刻站起来。
   岳衡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谢雪莹却已经打开门,自说自话地沿着走廊朝重案台里面走去。岳衡不满地一拍桌子,只能随后跟了出去。
   两人出办公室拐了两个弯,来到一扇红漆的大门之前。推门进去,里头是一个密闭的没有窗户的大屋子。这里便是巡捕总部的内力测试室。
   屋子很暗,只有中央一盏油灯照在一个呈长方体的大琉璃箱子上,两个捕快正低头在箱子旁边操作着。
   谢雪莹不是第一次来内力测试室,知道这个大琉璃箱子叫做“佛沙琉璃盏”,是用来测试任何器物上沾染过的内力的仪器。
   两个捕快分别从一个雕刻着八卦阴阳纹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黑一白两块石头来,安装到琉璃盏的两头。岳衡曾经跟谢雪莹解释过“佛沙琉璃盏”的原理,这两块石头分别是玄阴石和太阳石,分别是这世上最至阴至阳之物。
   天然的玄阴石和太阳石是上古神话中的宝石,据说分别被融入了“玄阴”和“太阳”两把宝剑之中。玄阴剑、太阳剑和倚天剑一样,都是江武府认定的超一级兵器,只不过这两把剑没有被允许在江湖上流传,而是被锁在江武府的兵器库里。
   因此捕快手中的这两块玄阴石和太阳石都是刑狱府用不外传的工艺人工铸造的。
   两个捕快装好了石头,然后从旁边一张小台子上拿起一把长剑,看上去应该就是现场找到的那件三级兵器了。他们将长剑的剑柄和剑刃拆开,分别放入了琉璃盏里面。
   这时候两个捕快回头朝岳衡请示了一眼,岳衡对他们点点头。一个捕快就在琉璃盏的上方罩上一层纱纸,另一个则端起了一个双耳长颈瓶,倒过来在纱纸上来回地移动着。长颈瓶口流出来很细很细的沙子,透过纱纸,缓缓地飘扬到琉璃盏里。
   这瓶子里倒出来的沙子,便是所谓的“佛沙”。
   这些佛沙全部都是从吐蕃的三大圣湖中采集而来,是一种有着奇妙性质的沙。这些沙分为“阴沙”和“阳沙”两种,“阴沙”属阴,与至阳之物相吸,与至阴之物相斥,“阳沙”则反之。在圣湖的湖滩和湖底,这两种沙天然就混合在一起,无法被分开。
   圣湖的水流将这些细沙冲入大河,一路向南流去,许多分支最终汇入了恒河。佛经中反复提到的“恒河沙”据说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特指这种有奇妙性质的沙,所以这种沙后来又被称为了佛沙。
   因此如果把佛沙倒入琉璃盏中,阳沙就会被玄阴石吸附,而阴沙则会朝太阳石飘去,从而均匀地分离开来。但是如果琉璃盏中放着碰触过内力的物件的话,两种沙因为内力的干扰就不会分得均匀,而是形成有特定形状的“内力图谱”。
   只要是已知的内力,在刑狱府和全国各地的巡捕部里就都存有该内力的图谱。通过对比,就可以鉴定出某样兵器曾被何门何派使何种内力的人使用过,或者是曾经和哪种内力碰触过。
   捕快细细地将佛沙撒了一遍以后,岳衡和谢雪莹都立刻向前跨了一步,透过琉璃盏顶上的透镜去仔细地看生成的“内力图谱”。
   刚才谢雪莹之所以听到现场发现了兵器时这么激动,就是因为她知道可以用“佛沙琉璃盏”进行测试。这种方法极其严密可靠,许多重大的案件都是用它获得了突破性的线索。
   可是谢雪莹和岳衡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后,互相望了一眼,都默默无语。两个捕快更是瞪大了眼睛惊叫起来。
   琉璃盏里,在剑柄的下方,形成了数道奇异的曲线内力图谱。从当年李天道在江湖上横空出世以后,这种曲线内力图谱就频频出现在全国各地巡捕府的“佛沙琉璃盏”中。因为是在剑柄的下方,这内力应是由使剑之人所留下。因此昨晚绑架丁香月的人使用的是魔教的武功,这已经没有疑问。
   但是这并不是两个捕快惊叫的原因。他们之所以大惊失色,甚至微微有些害怕,是因为在剑刃的下方,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图形。
   不需要去翻看案头上那本厚厚的《刑狱府编内力图谱总集》,在场的四个人就可以肯定这样的图形一定不在其中,因为这图形是如此的怪异——在剑刃的下方,每一粒佛沙都被分离了开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佛沙是如此之细,虽然玄阴石和太阳石的吸附能力很强,但总是会有许多异性的沙仍然粘附在一起,形成连续的条纹。但是眼前的这个图谱里,阴沙和阳沙之间,每一颗,每一粒都被完全分离开来。目前已知的所有内力,都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我的个天呀……”岳衡愣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们搞不好正在看这世间的第一幅量子内力的图谱哩。”
  
  谢雪莹没有说话,但是她的心里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她对量子武学的理解十分粗浅,但是也知道其最基本的假设就是内力并不是如连续流动的风,而是由许多非常微小的“量子”组成。如果是这样,那么佛沙呈现出这种奇异的离散形状的图谱,应当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推论。
   这种新的内力图谱形成在剑刃的一段切面上,因此记录的就不是用剑之人所发的内力,而是最后击打在长剑上的内力。如果一切假设都成立,那么昨天晚上树林里的这第三拨人中,就至少有一个人会使用量子武学。
   张塞昨天晚上究竟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能够在第一时间对丁香月的绑架案做出如此详尽的报道?谢雪莹的心里突然再一次冒出这个疑问。
   “《武林传奇》上说,这些人绑架了丁香月以后又回到了城里,这是真的吗?”谢雪莹又问道。
   “没错。”岳衡回答,“几个燕子坞的毕业生跟他们在西园巷附近动过手,差一点就截住了他们。可惜那几个劫匪的轻功太高,最后还是让他们跑了。”
   “燕子坞的毕业生?”谢雪莹听了这话更加感到奇怪,“那些劫匪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燕子坞的学生们当时恰巧是在追踪另外一个匪徒,”岳衡说道,“那个人是林记酒店竟陵子台上的领班,昨天晚上他偷偷在阿玛妮家的大小姐茶里下了迷药……”
   “啊!”谢雪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桑央小姐……难道她也被……”
   “那倒没有。”岳衡摇头,“幸好被其中一个学药理的燕子坞毕业生识破了,他当时马上就用竟陵子台上的几味茶叶和佐茗调了解药,桑央小姐并无大碍。”
   “那……这两件事有联系吗?”职业的本能立刻让谢雪莹问出了这个问题,她开始意识到丁香月的绑架案比她最初以为的或许要复杂得多。一个是姑苏城当红的戏子,一个是引领整个中原时尚的服装业巨头的千金,居然在同一个晚上被人下手。如果这两件事真的有联系的话,那么在背后操纵的团伙一定对自己的实力极有信心,并且相当地肆无忌惮,只怕是刻意想要在姑苏城里掀起轩然大波也未可知。
   “现在还不好说。”岳衡来回搓着两只手。
   “那绑匪还没有提出赎金的要求?”
   岳衡刚要回答,门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岳衡应了一声,刚才外面那个叫小沈的年轻巡捕像失了魂一样冲了进来。
   “岳捕头,总捕头要你赶紧上去!出大事了……”他尖着声音嚎道。
   岳衡立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然后朝谢雪莹的方向努了努嘴。
   小沈会意,赶紧打住,岳衡一把将他推到外面,自己跟了出去。
   只过了几秒钟,岳衡就脸色铁青地走回来说道,“谢采记,我有急事,不能陪你了,我让小沈送你下去吧。”
   “岳捕头,出什么事了?”谢雪莹当然不愿意就这样走。
   可是岳衡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朝楼梯口奔去。
   “谢采记……这边请吧。”小沈颤颤巍巍地对谢雪莹说,脸上间杂着一贯对谢雪莹的敬畏和新增添的慌张。
   谢雪莹没有说话,跟着他出了门。两人朝楼梯刚走了几步,谢雪莹已经看准了旁边一间空房间,她一把揪住小沈的后领将他拉进屋里,然后伸脚把门勾上。
   “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雪莹厉声问道。
   这是一间用来临时审问嫌犯的房间,可滑稽的是,此刻却是一名当值的巡捕被一个女生采记强凶霸道地逼问着。
   “哎哟……谢姐姐,你饶了我吧。”小沈像是真的要哭了一般,“我要是告诉你,我的饭碗肯定保不住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也没有人会知道是你说的。”谢雪莹道。
   “不行啊……”小沈狂乱地摆着两只手,“姐姐,你总要体谅我一回吧。”
   “你不说是不是?”谢雪莹恶狠狠地威胁,对小沈的处境没有一丝的同情,“那我一会儿就把你上次查‘何氏祠堂’案时顺走金簪的事情告诉岳捕头去,我看你还保不保得住你的饭碗……”
   谢雪莹说着就要朝外走。
   “别别别……”小沈哀告着奔过去拦在谢雪莹的前面,一张脸扭曲得就像是溺死前最后一次探出水面时的样子,“我说……不过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讲的……”
   谢雪莹同口袋里拿出一锭碎银子丢在小沈的面前的桌子上,“我听着哪。”
   小沈对着空屋子的两边紧张地看了两眼,压低了声音说道,“白捕头……他被人杀了。”
  
  (十二)
  
   周远起床的时候,背脊上仍残留着刺痛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确信昨天晚上的一系列遭遇并不是一场梦。对于像他这样失去记忆,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来说,很容易会分不清真实和梦境。
   大约六个月前,周远朦胧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暗狭小的屋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的味道。
   他的头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夜风雪后骤然开门的那个清晨,所有的一切都被白色覆盖,辨不清轮廓。
   接下来的两天里,周远像一具行尸走肉那样在床上躺着,不言语,也没有什么表情。他隐隐可以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床边走动。通过眼睛的余光,他似乎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生。每次他醒来时,其中一个男生会喂他食物,另一个则会端来汤药,然后把他的脉搏。周远则机械地将食物和药吃下,然后又沉沉睡去。
   差不多要到七八天之后,他才慢慢感觉到一些最底层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开始恢复过来。
   再过了十来天,他终于渐渐恢复了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想起了天地星辰,人兽花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以及诸如此类的世间常识。
   但是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无法记起任何在他醒来那刻的时间点之前的事情。他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他的父母家人在哪里,全都遗忘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守在他身边的男生,一个就是后来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的张塞,另一个,周远依稀记得张塞叫他“大可”。 那是一个长得不像大夫,但是举手投足、语气神情都很像个大夫的人。
   大可在替周远做了一次非常详尽的身体检查后,和张塞跑到屋外说了很久的话。自那以后周远就再没有见过大可。
   然后张塞搬了一次家,整个过程周远就如同是不能见光的“疯犬病”病人那样被装在一个全部用黑布遮起来的马车里。到了新家以后,张塞严格禁止他外出,家里也没有再来过别人。除了张塞以外,周远在这世界上唯一还有接触的人就是住在他们隔壁的房东柴大娘。
   等到他开始能够长时间的保持清醒并偶尔下床走动以后,张塞就开始对他讲那套完全经不起推敲的杭州表弟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周远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从张塞讲出第一个字开始就知道他是在胡编。
   等周远开始有体力进行比较深入的交流以后,他开始尝试让张塞开诚布公地讲出他真实的过去。
   他试过理性的分析,悲伤的哀求,甚至有过绝望的愤怒,但是张塞从始至终只是固执地重复着那个表弟的故事。
   到后来的几次,张塞甚至已经懒得做出“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怎么会骗你呢”那样最起码看起来很真挚的表演,只是平淡地,机械地重复着他的故事,仿佛这种冷漠和敷衍本身可以逼迫周远最终无奈地接受他们之间被生造出来的关系。这种方式虽然拙劣,但是效果却不坏。如今周远已经很少再浪费时间和张塞纠缠这件事情了。
   每天张塞出去上班以后,周远都会产生想偷偷溜出去看一看的冲动。哪怕只是在附近,哪怕只走出去一两条街道,或许就可以给他一些提示,让他回想起什么来。在最近的一个月里,这种冲动尤其强烈。但是对外面世界的空白记忆还是让他怀有恐惧和不安,就像要他用赤裸的肌肤去贴向冰冻的湖面一样。这种恐惧和不安与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总是在他跃跃欲试的时候让他踌躇不决,直到在犹疑中慢慢被动地放弃。
   可是这种平衡在经历了昨晚的事件之后已经被彻底打破了。
   周远起来到天井里洗漱,然后走到公用的厨房间里。张塞替他一起热好的馒头已经冷却了,看起来他很早就已经出门。
   周远知道他一定是赶到报社去发稿子。
   昨天晚上周远回去以后,一向不信鬼神的张塞居然破天荒地朝着天上拜了两拜,念了三遍“阿弥陀佛”。这种流露出来的真挚的喜悦让周远后来对他撒谎时感到强烈的愧疚。有那么一小会儿周远都想把见到季菲的事向他和盘托出,但是张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就像是服食了什么兴奋药物一样,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刻趴到案头奋笔疾书起来。
   “这真是因祸得福。”张塞一边写一边喃喃地说,“独家新闻啊,独家新闻!”
   周远很就都没有看到他如此起劲地撰写文章了,今天早上的《武林传奇》一定会在姑苏城里引起巨大的轰动吧。
   周远把馒头又热了一遍,吃饱以后走回到屋里,从张塞的桌子抽屉里拿出昨晚那张《武林传奇》来。
   王素仙子翩然地半侧着身体,依然绽放着她美艳却又冷傲的笑容,无论把报纸摆放到哪个角度,她都仿佛正从报纸里紧紧地盯视着他。
   皇上的儿子和江湖上最美的少女结婚,跟你会有什么关系呢?周远试着用张塞的语气质问自己。
   他就这样呆呆地凝视了好久,然后又走到墙边的橱柜旁,从里面拿出一套黑白色的衣裤,和一块亮绿色的翡翠挂件来。
  
  根据张塞的故事,他在父母过世以后得了重病,差一点就活活死在街上。好心的“表哥”找到他时,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挂着这个佩玉。
   周远在白天寂寞无聊的时候,常常会拿出这套衣服和这块玉,放在面前轻轻地抚摸,心中会涌起莫名的伤感。这是世上唯一属于他的两样东西,也是唯一联系着他消失在一片茫然中的过去的物品了。
   周远将那条黑色的裤子从里翻出来,然后平铺在床上。在淡灰色的衬里上,密密麻麻地有许多很小很淡,但是凑近了绝对可以辨认的文字。
   这是大约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周远在随意地摆弄衣服时发现的。裤子以及黑边白底的短衫的衬里中都有。周远本能地觉得这些文字必然和他的过去有某种联系,或许可以成为解开他心中许多疑问的线索。同时周远也隐隐觉得张塞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张塞对他接触到的东西都极为敏感,但是这套衣服却从来毫无顾忌地就放在衣橱里让周远可以随意碰触。
   这件事情让周远没来由地高兴了至少一整天,因为自他苏醒以后第一次有了一件他知道而张塞不知道的事情,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像做了贼似的兴奋。
   在时间上,这个发现也来得相当的及时。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把张塞放在大箱子里的一大叠《武林史》手稿全部读完了。
   阅读《武林史》在几个月里一直是周远最大的乐趣。更准确地说,是他枯燥无聊的禁闭生活中唯一的支柱。《武林史》中的大部分文字都是一个叫黄毓的燕子坞教授写的,他的文笔优美,引述生动,对那些历史事件和人物有一种特别准确的把握,读来就好像那些事件和人物就在他的面前展现开来一样。
   同时让周远感到特别有意思的,是《武林史》里对武学的发展的翔实记叙。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周远根据《武林史》里勾勒的武学脉络,尝试着把最重要的那些武学成就之间被略去的细节一点一点推导出来。比如说《武林史》里只给出了黄裳的内力公式和张三丰的三大定理。而周远却根据他的理解一点点把两者之间的算学细节全部都列写了出来。
   有时候周远自己也有那么一点惊讶,自己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他隐隐觉得这应该不是特别容易的事,但他却做得自然而然,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就好像这些知识和思路原本就存储在他的头脑里一样。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情替他打发了足够多的无趣时光。就在《武林史》中已经无法找出更多的挑战来填补他头脑的空白以后,衣衫里面那些奇妙的文字就显现在了他的面前。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周远的每个白天都几乎全部被用来研读这些文字了。这些文字远不像《武林史》那样明晰易懂,但是周远并不感到气馁,反而觉得更有去钻研的动力。
   搞清楚这些文字的先后顺序并不难,因为文字被分成了许多自然的章节,每个章节之前都标注着时间。周远原先以为这些文字是某个人撰写的日记,但是很快他就从语气上发现,它们更像是某个人所写的信件。
   但是什么人会写如此晦涩难懂的信件呢?每一个章节里都只有非常简短的问候,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奇怪的描述和议论。而且在时间上非常的跳跃,常常是一封信讲的是一个问题,而另一封又是对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的思考。
   有些问题似乎和武学有关,但是和《武林史》里列出的那条清晰的脉络却完全不同,甚至有些矛盾。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世俗生活,人性,佛教,逍遥哲学,还有灵魂生死的思考。只是其中的大部分周远都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周远还是发现了几段特别有意思的文字。一段是关于人的记忆,人格,知识,经历和善恶、道德之间的系统论述。周远昨晚不小心在张塞面前说漏嘴的话,就是从这里看来的。可惜的是,这段文字似乎并没有写完,但在时间上又排在最后,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信件了。
   另一段是关于武学的描述。里面非常有意思地提到内力其实有两种来源,一种是源自阴阳差,根据《武林史》,这就是黄裳内力,另一种则源于所谓的“引势力”,而这种“引势力”是一种叫做“相对武学”的基础。
   周远对“引势力”的概念一下子就着了迷,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信件里虽然反复提及对“引势力”的思考,但是对这个概念本身却没有详细解释,似乎是在之前更早的、没有写在这套衣服上的信件里就已经系统论述过了……
   尽管这些神秘的文字无头无尾,支离破碎,但却成功地帮助周远度过了一长段压抑空白的时光。他是一个脑子里必须要有一些复杂的东西思考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人。像柴大娘那样日复一日地挑水,洗衣服,买菜,做饭,缝补然后睡觉的日子他无法过,如果没有《武林史》和这些信件,他或许早就已经发疯了。
   周远把裤子重新翻回来,然后换到自己的身上,同时也把那件黑边白底的短衫套上。这套衣裤并不见得特别好看,但周远觉得这绝对是这间屋子里最穿得出去的一套服装了。
   所以他决定穿着这套衣服去见季菲。那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周远不禁回想起昨晚和她一起乘马车回来时的情景。
   周远穿好了衣服,把床头下张塞藏着的两吊钱放进了衣兜里,然后走出门去。
   他不确定张塞是不是叮嘱过柴大娘不要让他这个“表弟”外出,所以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她没有在院子里。然后他将院门小小地开了一条缝,闪身到了外面。
   周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说不上是被囚禁起来,张塞并不是他的敌人,甚至在很多时候流露出对他真挚的关心,但是周远还是感到一股获得自由的兴奋。
   他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小巷中,心里并没有太大的忐忑和恐惧。整条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远处传来一些杂乱的磨刀,做鞋底,卖炊饼等做工或吆喝的声音。
   周远向右边走到巷口,转过弯去,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女正立在一棵槐树的下面。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