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

  张塞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奔跑得如此之快过。如果被他在泰安武校的轻功老师看到的话,那个脾气暴躁的秃顶老头虽然未必感到满意,但起码也会知道张塞已经尽力了。
   但是很快身后就响起了枝叶被拂动的声音,黑衣人已然穿出山隙,奔入了树林里。
   张塞很清楚光傻跑是不行的。那些黑衣人能够在水面上漂行,轻功必定高过他好几个量级。他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眼下最佳的选择。
   黑衣人并不是来追杀他的,张塞告诉自己,他们的目的是要劫走丁香月。所以如果现在他转个方向,把朝大路而去的这条小径让出来,或者找棵大点的树暂时隐伏片刻的话,黑衣人应该不至于会专门绕道来将他们赶尽杀绝。
   但问题是身后还有上百个黄府的侍卫即将漫山遍野地追杀过来,如果被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也必然是百口莫辩的处境。当然如果只是张塞孤身一人的话,他也不会特别担心,喜欢守在富豪别墅附近打探消息的娱乐采记并不止他一个,大不了被打一顿送到官府,查明身份后罚点银子。但问题是如今身边还有周远,他身上那块赝造的身份牌平时在路上朝官差晃晃是可以的,但正儿八经拿到府衙里去核对的话就很可能会漏馅,再细细追查下去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张塞终究不是个临危不乱的人,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心下就慌乱起来,脚下也随之变得虚浮,连续滑了两步,速度骤然下降。等张塞再度稳住重心时,身后面已经响起了风声。
   张塞把周远往后一带,然后凌空跃起,在左前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伸足一点。树干被他踩出一个凹印,但是张塞借着这力道和周远一起猛地向右转去。这是教科书式的通过借力在不减速的情况下做急转弯的动作。以张塞的水平,他已经无法完成得更好了。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些有着怪异轻功的黑衣人原本就是划着曲线前进,他这一转弯,竟然很背运地正好插向其中一个黑衣人高速奔跑的路线上。
   张塞反应过来之后吓得叫了一声,无奈之下只能猛地一推周远,两人互相借着体重一左一右闪了开去。
   三个黑衣人当然早就注意到前方这两个不速之客,其中那个背着丁香月的黑衣人看到张塞陡然出现在前方,立刻不由分说一剑刺了过去,被张塞闪开以后,紧接着就跟上第二剑横着一划。
   张塞根本就不敢接招,只是向后疾退,心中只盼望那黑衣人不愿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张塞后退之后,黑衣人的剑仍是一砍到底,只见张塞刚刚掠过的两棵树的树干上顿时被划出了两道深印。
   张塞一阵后怕,黑衣人的剑上竟然带着如此之强的剑气!幸好他刚才无条件地后退,如果他想逞逞能,企图使两招掌法周旋一下的话,可能已经受了重伤。
   黑衣人向前跨了一步,从右往左又斜着带出一剑。张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继续朝后猛退,但是黑衣人前进的速度远快于他后退的速度,等这一剑削出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比刚才近了许多。只要剑上的剑气跟刚才一样强的话,就必定能够划到张塞。
   事实上黑衣人的确不想从岔路上去追击眼前的不明身份之人,他之所以使出第二招就是因为他有把握能够一举杀死对方。
   黑衣人的剑气眼看就要划到张塞的身体,却听他“哎呀哇”一声大叫,整个人平平地向后倒了下去。
   黑衣人的剑划了个空。他心中颇惊讶,这个看上去功底极差的人居然懂得在这时候使出类似“铁板桥”的招数来化解自己这一剑。这几乎是刚才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使这种高明的招数一般是不带“哎呀哇”这种怪叫的。
   黑衣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击,却发现张塞的身体竟不停地向后远远滚了出去。原来张塞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刚才一味后退,正好踩入了一条沟堑,翻滚着就向下滑去……
   另一边,周远被张塞一推,顿时摔倒在地。他翻身起来,并没有就势朝前跑,而是茫然地转回来寻找张塞,结果一个黑衣人腾身到他面前当胸就是一剑刺来。
   周远惊得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只是本能地挥手一抹。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看上去极为锋利,又是被灌注上极大的力量刺来,周远用手这样去抹,只怕不仅整个手掌都会被切断,而且这剑仍是可以继续向前刺穿他的胸膛。
   周远感觉到了死亡来临前的恐惧,同时头脑里蓦地就闪出奇怪的画面来,仿佛他正在朝下急速坠落,一块黑色的湖水越来越大,迎面袭来,又好像身处一个幽暗的洞穴中,一个青袍老者一脸杀气地站在跟前,任何一个画面里,都是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死亡的威压。
   周远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他生命中十分接近死亡的时刻,此时也是一样。但不知道是命运的因果使然,还是出于强烈的求生意志,周远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感觉从丹田猛地一跳,然后手臂上就随着生出一股力量来。
   面前的黑衣人“咳”地惊叫一声,手上的剑被抹得脱手就飞了出去。不仅如此,旁边另一个正划着弧线腾跃在空中的黑衣人也身体一斜,朝外跌落了出去。
   周远自己也是“啊”地惊叫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从他左边突然冒出来一个背着大布袋的黑衣人引肩朝他一撞,周远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后背一直传到前胸,立刻重重摔倒在地上。
   刚才那个被震飞了剑的黑衣人立刻赶过来,挥掌就要朝周远的头顶拍下来。
   “等一下!”背着丁香月的黑衣人说道,“他刚才那一招很蹊跷,把他也带走。”
   周远躺在地上,觉得每块骨头都像已经折成了三五段。他不懂那拿布袋的黑衣人说的“蹊跷”是什么意思,只看到眼前的黑衣人出指点向自己的胸口,然后一个大布袋朝自己的头上面罩落下来……
  
  (十)
   周远浑身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他先是被人扛在肩上高低起伏地狂奔了许多路,腰部被折得生疼,然后被重重地扔到了一块平板一样的东西上面。他的旁边随即又发出一下震颤,然后飘过来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周远想了一想明白过来,那一定是丁香月被扔到了他的旁边。想到她此时在布袋里多半仍是衣衫不整的样子,周远忍不住感到有些脸红。
   身下那平板一样的东西立刻就飞快地移动起来,周远虽然被蒙在布袋里,却依然能够感觉到这种快速的移动掀起来的劲风。前方传来一种清脆的有节律的声音,就好像有许多东西轮流敲打着地面。周远觉得那应该是几匹马在拉着平板飞奔。他感到一会儿向左倾,一会儿向右倾,似乎马车在一条非常曲折的道路上行驶,鼻子里先闻到菜花在夜风里散发出来的气味,随后则好像有隐隐的农田和家禽的味道。不过他对外面的这个世界毫无概念,就算没有被塞进布袋,也完全不会知道自己正被人拉向何处。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平板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直到静止。远处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个黑衣人正在指挥另外两个黑衣人做着什么事。
   “李大,你去把轿子抬出来,衣服在曾贵那里,先换上。”周远依稀听到为首的黑衣人说。
   周远开始有些绝望起来。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张塞了?
   目前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认识张塞一个人。虽然他神神秘秘地瞒着自己许多事情,但是他一直关心他照顾他,给他一间小屋让他睡觉,给他煎药熬粥蒸馒头,每天还给他带回来一期《武林传奇》——虽然不是每一期。
   如果就这样离开了张塞,被一群陌生人带到陌生的地方,他便觉得如浮萍漂入了大海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周远想到这里拼命地挣扎起来,但是胸口却像是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呼吸困难,手脚也不听使唤。他憋足了劲,试图再从小腹唤起刚才那种灼热跳动的感觉,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都只是让他的胸口变得更闷更疼而已。
   突然,有人把他倒提起来,从布袋中倒了出来。
   周远躺在平板车上慌乱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巷里。那三个黑衣人已经换了装束,打扮成了仆从的模样。丁香月也被他们从布袋里倒出来,拖进了旁边一顶红锦轿子里。
   三个人中最魁梧的一个走到周远的面前,他的脖子出奇地粗,几乎和脸颊同宽,然后向下斜着就连到了肩膀上,浑然一体。那人用一种威吓,但更多是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周远一番,然后朝他的胸口拍了一掌。周远顿时觉得身体消除了部分滞塞,可以一定程度上地活动了。
   那人抓住周远衣服的前襟将他拉起来,然后说,“一会儿进城的时候,你就走在我旁边,不许有任何动作,否则我就会一剑杀了你。”
   那人虽然说着充满威胁的话语,但是语气却显得有一种不太协调的客气,和他一脸紧绷的横肉极不相称。
   周远张嘴想问他问题,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点一点头,表示明白自己的处境。
   那两个叫做李大和曾贵的人已经抬起了轿子,魁梧之人一拍周远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然后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周远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重心,跟在轿子旁边朝前走去。
   进城?是进那一座城呢?
  
  周远正在心里纳闷着,几个人已经转出了小巷,在大约半里路之外的前方,赫然耸立着一段高高的城墙和一座雄伟的城门。深夜里的郊外弥散着淡淡的雾气,城楼上点点的灯火若隐若现,还不时微微传来丝竹管乐之声,像是星河里的玉宇仙宫一般。
   周远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感到全身一下子被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所包围。这画面正是他几乎每夜都会做的梦的开头!
   当许多人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一样特别宽广雄伟的事物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一种深深的震撼,比如第一次走到金陵城外宽广的长江边上,比如第一次立在帝京城的皇宫之前。周远自从苏醒以后,平日里看到的就只有张塞租的那个破败的院落。所以当他第一次真正来临到姑苏城面前的时候,那种震撼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周远此时感觉到的不真实却似乎远不止是震撼。
   随着他慢慢地走近,姑苏城迎面向他压过来。他的脖子依然疼痛,无法抬头,只能直视着前方,城门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洞口将要吞噬了他。同时变大的还有透过城门远远窥见的楼阁和街道。那是一个闪耀着金色光亮的地方,出现在一段长长的甬道的尽头。
   是的,他曾经来过这里。周远的头脑里难以遏制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他曾经也和现在一样,慢慢地走进这座到处是绚烂灯火的繁华城市,渐渐地被无处不在热闹喧嚣所包围。只不过那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飘渺的记忆里,又像是在别人的梦境里。
   魁梧的男人不停地观察周远,提防着他走到城门口时会不要命地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但是周远却令他很满意地只是安分地前行着,就好像对自己被挟持的处境已经认命或者已经浑然不觉一样。
   他们走到城门口,夜已经很深,只有大约十几个人四五辆马车在排队进城。他们向守城的军士递交了身份牌,文牒。负责闻嗅毒药成分的大狗在他们和轿子的周围跑了两圈。军士们把轿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又掀开轿子的帘子验看以后就放行了。
   魁梧的男人一入城门就立刻捡了一条相对冷僻的小巷向姑苏城的深处走去。他的步伐渐渐加快,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似乎感觉到他的使命即将完成。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黑影突然从前面的街角闪出来。那是一个瘦高的男子,穿着相当体面的衣服。魁梧男人一看到这人脸色立刻一变,停下了脚步。瘦高男子并不看他,却快速跑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我失手了,有人在追我,先到临时的地点去交货。”
   魁梧的男人大吃了一惊,想开口问句什么,但是瘦高之人已经朝着他身后的方向匆匆地离去了。
   抬轿子的李大和曾贵停下来,有些不安地等待着魁梧男人的命令。魁梧男人略想了一想,说道,“前面左转。”
   他的话音刚落,街角处又转出来两个约莫二十岁不到的男生来,他们一看就是身怀武功之人,行动和站立的姿态都蕴蓄着力量。他们用锐利的目光朝巷子里打量了一番,分明是在追踪着什么人。然后他们互相做了一个手势,就朝两边散开了。
   “别停,继续走。”魁梧男人说道。
   几个人走到巷口,正准备朝左转的时候,从横着的那条路上突然又匆匆跑过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那女孩盯着轿子和轿夫看了一会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却又渐渐黯淡下去。
   她准备转身离开,可是移动中的身体却像是被突然卡住了那样一瞬间停滞在了原地。因为在她的眼光即将从这群人身上移走时却正好瞥见了魁梧男人身旁呆呆站立着的周远。
   周远也看到了她。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贴身的裤装,双腿修长,如同《武林传奇》头版上常画着的时尚女孩。可是她手中却提着两把收在鞘内的刀,显得英姿飒爽。她的眼光掠见周远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而是直直地瞪视着他,就好像要在周远的脸上蚀刻下什么文字一样。
   这样的目光只意味着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认识周远。
   “等一等。”那女孩抬手示意。但是没等她说完,魁梧的男人已经陡然暴起,拔出剑来朝那女孩扑去。这样的速度和爆发力完全昭示着一种想转瞬之间就置女孩于死地的决心。周远不禁替那女孩担心起来。
   可那衣着时尚的侠女的反应也是奇快,分秒之间一长一短两柄柳叶弯刀已经出鞘。嘡嘡两声,两人已经迅捷无比地过了两招。女孩显然一开始也没有料到魁梧男人的剑气,但她的武学修为比张塞要高出许多,立即相应地变招化解了。
   李大和曾贵见领头的出手,便立即放下轿子,一个执刀,一个空手从左右两边合围过去。
   李大看准了女孩右后方的破绽,挥刀朝她的腰攻去一招。他在魁梧男人手下多次一起行动,所以这一招配合得极好,再加上女孩穿着时装,毕竟不是很便于闪展腾挪,顿时就要落了下风。
   但是李大的这一刀才刚出手,却立刻“嘡”地一声被阻在了半路。他很不甘心地又换了个角度再斩了一刀,却发现一股劲风已经朝他的手腕袭来。
   “小心暗器。”曾贵在另一边喊。
   李大被人算出了刀路,便知道来人的武功很高,终于不敢再逞强,放弃了夹攻女孩的企图,朝后闪避。
   周远好奇地转头去看,却是刚才在街角出现的那两个男生已经转了回来,其中一个人在很远,却已经接连掷出数件暗器,不仅替女孩解了围,还分从不同角度朝另外两人攻去。
   女孩听到暗器破空之声,似乎就立刻知道暗器发来的方向,立刻用短刀护住门户,用长刀转守为攻。
   可是魁梧的男人身形一晃,滑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不仅躲开了暗器,晃出了女孩长刀的攻击范围,还正好回转身来向另一个穿白衣服的男生拍去一掌。
  这一掌看上去使足了力气,但是却听不到任何风声和响动。
   那白衣男生身体立即一斜,抬腿朝右边的墙壁一蹬,人就直直地往左边弹了开去,同时也打出一掌,无论是姿态角度,竟和魁梧男人拍出的那掌一模一样。
   两人之间的空中立刻无中生有般地掀起了一股强大的劲风,竟把巷口的一张石台整个掀起,重重砸到墙上。
   “斗转星移!”魁梧男人惊讶地叫了一声。他心中的诧异是难以言喻的,刚才他所拍出的一掌,使用的是一种特别的武学,如果是第一次交手,不管是谁,哪怕是顶尖武校毕业的高材生,也必然会吃亏。但是这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却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特殊的武学。他不仅看穿了他的掌路,居然还一模一样地还了一掌。
   “撤!”魁梧男子喊了一声,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身法拐了个弯朝轿子猛冲了过去。只听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整个轿子被撞散,魁梧男人从轿子前面扑入,从后面穿出,肩上已经扛了一个红衣女子。
   白衣服的男生虽然看穿了魁梧男人刚才的一掌,但对他变化莫测的轻功却仍是始料未及,竟完全慢了半拍。这种弧线移动如此诡异,却又特别自然,就好像对于他来说这就是天经地义的移动轨迹一样。等到魁梧男人携着丁香月往墙头跃起以后,白衣男生才施展轻功追了上去。李大和曾贵得了“撤”的命令后便不再恋战,同样划出一道弧线摆脱了战局,各挑了一个方向分头逃逸。
  发暗器的男孩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去追任何一个,而是沿着他同伴的方向一起去赶那抱走了红衣女子的魁梧男人。
   周围一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周远呆立在原地,回味着仓促之间发生的这些变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却看到那个苗条的女孩子收起双刀,朝自己缓缓走来。周远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女生从周远僵硬的姿态上看出他大约是被封住了穴道,于是将手放到他的胸口。一股暖暖的力量递送过去,渐渐化解了周远胸口的阻滞。片刻之后,周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到完全恢复了身体的活动能力,喉咙口的压抑也消失了。
   女孩子看着周远,想说话,却又犹豫了,仿佛周远是一个难堪的,让人欲言又止的话题。
   “你……认识我?”还是周远先开了口。
   女生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你的朋友呢?”
   “我的朋友?你是说张塞?”
   女生点头。
   周远看着那女生,没来由地就有一种信任,于是简单地把张塞带他去山谷听戏,却正好碰上有人劫持丁香月的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女生听到被劫走的那个红衣女子居然是当红艺人丁香月时也吃了一惊,她说道,“我知道黄老板城外的别墅,但却不知道微澜山庄怎么走,你记得路吗?”
   周远摇摇头,“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那女生想了想说,“那你知道回家的路吗?”
   周远又是摇头,但是很快想到了什么,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
   女生接过纸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说道,“我先送你回家吧,然后通知姑苏巡捕一起去找你的朋友……我们到西园巷那里去叫一辆马车……”
   女生说着就要往她来的那条小巷走去,但是周远却立在原地没有动。突然之间遇到了一个明显认识他的女孩子,他说什么也不想就这样简单地回家去。
   “你叫什么名字?”周远问。
   女生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季菲,现在在宝生钱庄工作。”
   她说完盯着周远,想看看他对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反应。周远显然想努力从记忆里寻找些线索,但最终只是茫然地叹一口气,“我应该是认识你的,对不对?”
   季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季菲说道,“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季菲领着周远向东走到西园巷上,那里一下子就变得光亮热闹起来。虽然早已过了子时,这条路上却仍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就像是正午一般。周远出神地望着街道两边的茶肆酒楼和进出着的穿着各色鲜丽衣服的男女,一时间又涌起了那种恍惚的感觉。
   季菲招手叫了一辆带华盖的楠木马车,拉着周远坐了上去。车夫扭头看看他们,仿佛有些奇怪两个穿着差异如此之大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季菲把写着地址的纸片递过去,车夫看后说声“知道了,请坐稳!”,一扬马鞭,马车就在街道上行进起来。
   周远侧着头,贴着车窗仍然入迷般看着外面繁华热闹的街景。季菲见他这样,便对车夫说道,“你从平安坊穿过去吧。”
   “姑娘,从平安坊穿可是兜圈子啦。”车夫说,“而且那里车多人多,速度一定慢哪。”
   季菲拿出一小锭碎银子扔到车夫身旁的钱罐里,“你只管穿就是了。”
   那车夫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声“好嘞”,一拢缰绳,两匹高头大马在前面一个街口一起转了个弯。
   马车先从一条小巷进了观前街,然后转到平安坊上。转瞬之间,他们就像是汇入了灯火的海洋。气派的高楼,奢靡的装潢接踵而至地映入周远的眼帘,又迅速朝他的身后倒退而去。周远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和这里相比,刚才已经算相当热闹的西园巷就立刻显得像是朴素的乡村一样。
   “看到那大金字招牌没有?那就是翠玲珑……这儿是仙寿堂,你看那西域进贡的琉璃墙……”车夫开始自说自话地介绍起观前街和平安坊上标志性的建筑来,“这位公子,你是哪里人氏?是第一次来姑苏城吧?”
   车夫虽然热情,但是话语里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他显然拉过许多初来姑苏城的乡下穷书生,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周远这样被这一片金碧辉煌惊得目眩神迷的样子。
   周远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转回了头,靠到马车柔软的靠垫上。他用手抓住自己头的两边,使劲地揉搓起来。
   “你怎么了?”季菲看到周远这种反常的举动,关切地问道。
   周远摇着头,拼命地揉搓了一会儿才用一种带着深深的迷惘的语气说道,“我……好像是要到这里来做一件什么事情……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季菲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又是惊讶,又微微感到害怕。她想要询问,却看到周远把头埋到膝盖上,已然完全沉浸在了冥想中。
   马车从东门出了城,驶入了官郎浦纵横的巷道里。很快,路就开始颠簸起来。
   “哎哟,这里的路怎么这么差,我昨天才刚刚换的新轮子哪……”车夫自言自语般地大声说起来。
   “你就停在这里吧,我先送这位公子回家,一会儿你再送我回城。”季菲说道。她看见这片住宅区的路窄而不平,显然不是为这样的豪华马车修的。
   “姑娘,谢谢你体谅了,我在这儿等你。”车夫欢喜地拉住了两匹马。
   季菲轻轻拉了拉周远,周远缓缓抬起头,有些茫然地跟着她下了车。
   车夫目送着他们朝前走去,心中着实纳闷为什么这么标致体面的姑娘会大老远地专程来送这个潦倒的穷小子。
   季菲按照地址带着周远来到他家门前的巷口,她刚转过街角就看到远处一个人影正背对着她眺望着巷子的另一端。季菲认出来那是张塞,忙缩了回来。
  “你朋友已经回来了,他没事。”季菲放低了声音高兴地对周远说。
   “哦……那太好了!”周远听说张塞没事,心中立刻涌起一阵喜悦。这种发自心底的喜悦让他意识到,张塞对于他来说,比他以为的其实要重要得多。
   “那你……回家去吧。”季菲朝他摆一摆手,然后紧接着立刻叮嘱一句,“不要跟他说你碰到我的事。”
   “为什么?”周远不理解。他想张塞和季菲必然也是相识的。
   季菲歪着头想了想说,“总之不要说为好。他是个好人,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是好人。”周远说,“可是……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周远看着季菲,竟有些依依不舍。
   季菲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张塞会不高兴的……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他现在一定很着急。”
   周远叹了口气,失落地转过身去。他正要走出巷口,却听到背后季菲轻轻“嗨”了一声。
   “什么?”周远又回转身来。
   “明天辰时,你在这里等我。”季菲说。
   “千万不能告诉张塞!”季菲又把食指竖在唇上,朝周远眨眨眼睛。
  
  
  (十一)
  
   谢雪莹和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来到了《江湖周刊》报社上班。
   她今天仍是穿着裤装,但是外面套了一条小小的棉白色的遮裙,耳朵上也继续挂着昨日带上的那两个绿玉耳环,颇有那么几分小妩媚。
   她下了马车,刚准备走进报社的大楼里,却瞥见街道对面的一个报亭旁挤了一大群人,正纷纷嚷嚷地在争购报纸。谢雪莹有些奇怪,丁香月和龙长老的绯闻昨天傍晚就已经见报了,没道理到今天早上还会这么火爆。
   一个做采编的同事手中捏了一张报纸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他刚过马路就朝谢雪莹招手:“听说了吗?丁香月……”
   “我知道……是龙长老。”谢雪莹说。
   那同事愣了一愣,立刻说,“不是不是,那都是旧闻了。丁香月昨天晚上被人绑架了!”
   谢雪莹当然大吃了一惊。这虽然远比不上半年前燕子坞、峨嵋师生被挟持的事件那么严重,但以丁香月目前在观前街上的地位,也算是桩能震惊整个姑苏城的特大新闻了。
   谢雪莹和那同事一边聊着一边走进报社的门厅里,负责接待的小姑娘看到她立刻喊道,“主编叫我跟你说,让你不用签到了,直接去采访丁香月的绑架事件。”
   谢雪莹马上摇摇头,“我不去,他知道我对这种事兴趣不大,我还有更重要的线索要追。你让他找别人……”
   “主编说你和巡捕总部熟,”小姑娘打断她,“要你去那里问问最新的进展,其余的都不用你管。”
   谢雪莹一想自己今天本来也是要去巡捕总部,便无奈地点了点头,返身又走回到街上。
   载她来的马车仍然还在原地,但是车夫却没有了踪影。谢雪莹往对面报亭一张望,果然那车夫也正挤在人群里面。他看到谢雪莹出来,立刻隔着街大声喊道,“姑娘要去别的地方吗?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过了片刻,他抢得了一份报纸,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回来。
   “姑娘去哪里?”
   “大井巷,姑苏巡捕总部!”
   “上车吧。”车夫满脸都是兴奋的神情,他替谢雪莹拉开车门,一边把手中的报纸塞到她手里,“姑娘一定知道吧,翠玲珑的丁香月昨晚让强人给掳去了!”
   谢雪莹坐定以后摊开了报纸。让她略略有些吃惊的是,这居然是一张《武林传奇》。整幅头版上只有一篇文章,左边是一幅很大的丁香月的画像,图画里丁香月被麻绳缚住,衣衫凌乱,显得极其香艳撩人,右边则是“独家报道:丁香月遭强人绑架,凌波微步重现江湖”的大标题。标题下面署着的名字是“土弓”,谢雪莹当然知道这是张塞的笔名。
   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这还真是否极泰来,居然给那家伙碰上了这样的独家新闻。不过这插图还是太过恶趣味了一点。
   车夫一扬鞭子启动了马车,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姑娘,你快给我念念吧,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谢雪莹匆匆浏览了一遍文章,说道,“说是昨晚丁香月在城外某个富豪的别墅里献唱的时候,突然被三个黑衣男子掳走……”
   “是哪个富豪啊?”
   “没说。”谢雪莹道。她知道娱乐报纸虽然大部分时候百无禁忌,但还是会有一些特定的底线和分寸,比如对姑苏城中最有权有势的圈中人就不敢直接点名。
   “嘿嘿,反正就是钱庄、米行、太监弄上的那几个大人物之一吧,我都知道的。”车夫冷笑道,“你别看观前街上那些年轻貌美的艺人那么受欢迎,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其实骨子里都是很风骚的女人。虽然我这样的人要攒一两年的钱才能看她们一场戏,那些达官贵人都是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等着她们上门去献唱哪……唱一晚上,就给几百两上千两银子的赏钱……唱完以后,还要伺候那些达官贵人睡觉哩……”
   车夫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朝谢雪莹露出一脸不正经的笑容。他似乎觉得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面前谈论这样的话题很过瘾,又接着说道,“不知道掳走丁香月的是什么来头呢,如果是练塘山里的那些山贼的话,就惨啦,嘿嘿,姑娘,你想知道那帮贼人都是怎么折磨他们掳去的女人的吗?”
   谢雪莹瞪了车夫一眼,把报纸丢到一边,说道,“你仔细看好前面的路了,要撞了车,当心我让你把去年赚的钱都通通赔出来!”
   “别别别,姑娘别生气,我知错啦。”车夫嬉皮笑脸地说道,“求你再帮我看看吧,那报纸上还说什么了。”
   谢雪莹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她倒不是真的被车夫轻浮的态度气恼了,她常年在外面采访,三教九流的人都要打交道,被人在言语上占个便宜,轻薄几句都是常事。她此刻有些纳闷的,是张塞如何能够在抢在其他所有报纸之前写出一篇这么详尽的报道来?
   这究竟是不是真的?虽说《武林传奇》这样的报纸有捕风捉影的传统,但一般也都找一些难以证伪的消息,像丁香月被绑架这种事情,是绝不敢胡编乱造的。
   那车夫见谢雪莹不再替他读报,哪里忍得住,立刻就姑娘长姑娘短地又是道歉,又是祈求。谢雪莹经不住他每过一两个路口就央告一遍,只能又拿起了报纸。
   “说那三个黑衣人武功怪异,用的不是常规的掌法和剑法……”谢雪莹捡了条不容易勾起肮脏联想的内容说道,“他们逃走的时候,使轻功踏过了湖面……”
   “哎哟,那不是‘凌波微步’吗?这不是早就失传的神功吗?”车夫惊叫起来,“难不成用的是最新的量子内力!那可是魔教的功夫哩,难道丁香月是让大魔头抓去做压寨夫人啦?”
   “你知道什么是量子内力吗?”谢雪莹摇着头讥讽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啦,”车夫说,“那是魔教转生教主发明的新武学,可厉害啦。姑娘你不要小看我呢,我小的时候可极具武学天份,丹田通经可粗哩,可惜我爹没钱,还是个酒鬼,就这样把我耽误了……”
   “哦,对了,搞不好也可能是相对武学!”车夫又顾自说道,“那可是当年的老魔头李天道最擅长的武功,据说朝廷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偷偷在研究呢……”
   谢雪莹忍俊不禁,车夫的话一听就是来源于街头巷尾的传言,但是把这件事情和魔教联系起来却未必没有道理。谢雪莹一读到关于湖面的描述,马上就想到了黄宗耀的“微澜山庄”,但不管是哪个富豪,家里的护卫全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凭练塘山上的那批贼人,是绝对没有可能冲进他们的府邸掳走丁香月的。
   在车夫的高谈阔论中,马车很快到了大井巷。谢雪莹付了车钱就纵身下了车。
   “姑娘,要我等着你吗?”车夫在她身后问道,仿佛一路上已经和谢雪莹建立了情谊,有些依依不舍了。
   “不用啦。”谢雪莹摆摆手,走进了姑苏巡捕总部阴森的青砖大楼。
   巡捕总部门厅里专门有一个接待报社人员的柜台,不过谢雪莹连看都没有朝那里看一眼,而是径直上了二楼。那个柜台是新采记,或者没有本事的采记才去的地方,从那里只能得到千篇一律的官方说辞。
   谢雪莹对整个巡捕总部早就已经熟门熟路。二楼西首那一片分别是轻案台和城安台。轻案台顾名思义是处理小案子的地方,比如街头斗殴,小偷小摸什么的。城安台是新成立的部门,专门负责姑苏城的防护,特别是针对大规模空气传播毒药。
   而东首那边则是护卫台和重案台。护卫台的人负责姑苏城高级官员和重要场所的安全护卫工作,因此台里的巡捕几乎总是在外执勤,而重案台则负责凶杀、团伙抢劫那样的重大案件。丁香月被绑架的案子,肯定是交由重案台调查。但是她今天来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要去找护卫台的捕头白霄。
   楼梯口值班的年轻捕快一看到谢雪莹连忙上来拦住,一边陪笑一边说道,“谢采记,今天可不行,这案子上边可重视了,先不让采访。”
   “谁说我来采访丁香月啦?”谢雪莹说道,“我是来找你们白捕头的。”
   “白捕头……他还没来呢……”
   “哦,那岳捕头呢?”谢雪莹又问。
   “谢采记……你骗我,你果然还是来找岳捕头问丁香月的事。”年轻捕快嬉皮笑脸地说道,“不过岳捕头一早就出去办案了。”
   “你这小子几天不见已经学会说瞎话啦。”谢雪莹朝那捕快挥手做一个要打的动作,然后往他身后不远处一指,“他不是在那儿吗?”
   年轻的捕快回头一看,果然见到一个身材不高但却相当壮硕的男子正站在那里同几个人说话。他尴尬地挠挠头,“岳捕头一定是刚回来吧……”
   那壮硕的男子约莫四十多岁,正是重案台的负责人岳衡。他这时候也抬眼看到了谢雪莹,脸上立时堆起了笑容。这个岳衡从前在巡捕总部专门负责刑讯,一干就是十几年,生性非常残忍。每次他笑的时候,谢雪莹总觉得他脸上被牵动起来的是一组错误的肌肉群,给人一种极阴森,极倒胃口的感觉。
   “哎呀,是谢采记。”他挥挥手打发了身边的人,走过来说道,“没想到你会来采访这个案子。来,到我屋子里说话。”
   谢雪莹每次来,岳衡都会把她让进屋里单独说话。谢雪莹当然很不舒服,但毕竟是主编亲自交待的任务,她还是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岳衡把门关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朝上面摊着的一张《武林传奇》擂了一拳说道,“嘿,说起这消息灵通啊,还真没有人比得上你们这些采记了,不过在这件事上,你也输给了那帮搞娱乐新闻的吧?”
   谢雪莹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细眉,在办公桌前的客椅上坐了下来。听岳衡这样说,丁香月被绑架的事情看起来是确凿无疑了。
   “谢采记,你今天打扮得比平时有女人味。”岳衡隔着桌子用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谢雪莹,“怎么,下了班要去见男朋友么?”
   “岳捕头,关于作案的三个黑衣人有什么线索吗?”谢雪莹避开岳衡的目光,坐直了身体问道。早知道会来见岳衡,她宁愿打扮得像个男生一点。
   “嘿嘿,谢采记,你一定有数的,这个可不是一般的案子。”岳衡拿起桌上的一支炭笔摆弄着,“上头还没有明确的意思,我可不敢随便透露。”
   “我是写深度分析的,只是来了解一些事实。”谢雪莹说,“什么东西能写,什么不能写,我自然有数,过去那么多次我可从来没有让岳捕头为难过。”
   对岳衡这种暧昧的态度,谢雪莹已经司空见惯,如果他真的不想透露什么,大可不必把她请进办公室里来。
   “话是这么说。”岳衡又道,“不过我帮了谢采记这么多回,你老是对我那么冷淡,从来都不愿意陪我去太监弄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真让我心寒啊。”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