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美国华人黑帮百年故事之——烟云血记(1880~1950)》

  
  大家好,第一次在天涯发贴,居然就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陨石坑的长篇小说连载。
  俺是在美华人一枚,影视工作者,在美国读书+工作已经六年了。
  最近疫情期间中美关系这么紧张,大家都懂的,一时间在美国的华人也压力有点大。
  反正隔离在家无事可做,每天看着各种新闻,觉得华人在美国社会的境况也是挺值得关注的。
  于是看了不少在美华人历史,结果看着看着呢,就热血沸腾起来了。
  因为!!!
  美国华人史中有重要的一部分被隐藏了:就是黑帮史……
  怎么说呢,从19世纪末一直到现在,美国华人黑帮史上,枭雄辈出,个个都是随时可以从文字里跳出来的鲜活人物。
  看着看着,我觉得吧,凭啥我们说到美国的黑帮,就只会想起来《教父》,讲真很多华人黑帮大哥的故事比什么黑手党炫酷多了好么
  可是这些故事,被藏在了历史的折痕里,几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于是我决定写一写,因为他们值得被看见。
  所以我的整部小说里,有很多真实历史的痕迹,虽然是小说,但如果你看完,也基本就了解了百年华人黑史。

  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很紧张,灰常紧张,不知道会不会被看见,会不会被喜欢。但我知道,这是值得被书写的故事。
  话不多说,直接上正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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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2016年早春的一个上午,美国旧金山乍暖还寒,雨已经下了一夜,仍旧在淅淅沥沥。
  旧金山联邦法院白色的大楼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棕色的木质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几十把深深浅浅颜色的伞挤在门口。
  不知是年月久了有些陈旧,还是因为被雨水淋了一夜, 在阴沉的天空下,墙体不再洁白,呈现出有些斑驳的浅灰色。
  这座超过百年历史的建筑,见证过无数个历史时刻,也改变过无数次历史,而此时此刻,里面的法庭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也必将成为历史。

  法庭旁听席上坐的很满,人们一片窃窃私语,陪审团也忍不住在纷纷交头接耳。
  被告席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华人,光头,中等身材,他的穿着与法庭上大部分人深色正装格格不入。一身白色西装,上面用金线绣着暗花纹,打着一根金色的领带,华丽得有些不合时宜。
  虽然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但他的一双眉毛异乎常人的浓黑修长,看起来几乎连到了太阳穴。上唇蓄着修剪得很好的胡子,却有些花白了。
  他的眼睛不算大,眼神却很深邃,看起来温和而平静,他似乎并不关心法庭上正在发生什么,微微抬起头,向右上方的窗口看去。露出的左耳从上端到耳垂,一共七个银质耳钉。

  法官查理·费尔德是个年逾六旬的老人,眼镜后的目光透着坚毅而睿智的光,他是整个美国西部最著名的法官之一,尽管这半辈子经手过不少举世震惊的庭审大案,但此时的他看起来仍然有一点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看手里的文件说,说:
  “被告钟胜棠,你以涉嫌杀人、敲诈勒索、绑架、走私、贩毒、洗钱、诈骗、行贿、经营非法赌博和卖淫场所等共162项罪名被起诉。”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查理·费尔德威严的目光看向钟胜棠。钟胜棠也看向他,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查理·费尔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经陪审团裁决,我宣布,其中158项罪名全部成立。你将获刑2700年。”

  旁听席上彻底炸开了锅,吵成了一片,法官查理·费尔德举起法槌准备敲击以维持法庭秩序,却停住了,他看向旁听席上的众人,似乎倒是想看一会他们的乱相。
  有的人爆发出喝彩,有的却失声痛哭,有的人交头接耳,有的干脆站起来鼓掌,有的挥动双手表示不公。
  查理·费尔德又回头看着被告席上的钟胜棠。钟胜棠似乎依旧很平静,双手捏在一起,也紧紧盯着查理·费尔德的眼睛,喉头上下翻动着。
  法槌终还是重重落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看着钟胜棠,有一些傲慢地说:
  “被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被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法庭上所有人似乎都屏住呼吸,在等待钟胜棠的回答。
  钟胜棠松了松那条金色的领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叉在胸前,抬了抬下巴,说:
  “130多年前,美国通过了《排华法案》,从此我们华人长久痛苦地生活在被你们白人欺凌的黑暗里。而当年创立我们东元堂的先人们,锄强扶弱,保护着我们华人,我继承他们的遗志至今。”
  钟胜棠环视四周,大声地:
  “这都是诬告。我不认罪。我不承认我犯下那些罪行,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而且是合理合法的方式,保护我们华人社区里的人民。而今天的审判让我觉得,美利坚众国司法之不公,比130多年前毫无进步。”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

  查理·费尔德摘下眼镜,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又是死死盯着钟胜棠,掷地有声:
  “《排华法案》的确是美国司法历史上的耻辱,但如果今天让你又一次逃脱法律的制裁,那才是这个时代美国司法的耻辱。你不配谈论你的先人,你就是让华人社区笼罩在黑暗中的人。”

  钟胜棠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寒意,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阳光从外面照进来,钟胜棠左耳上的七颗耳钉反射着摄人的光。

  钟胜棠他不再去看查理·费尔德,他又转过头,看向窗外,眯着眼睛,仿佛看到了136年前,先人乘坐的那艘,正在从远东跨越太平洋驶向旧金山的大船……
  第一节

  1880年5月,清德宗光绪六年,从香港开往旧金山的火轮船“尤金号”已经在海上漂了快一个月了。
  哦对了,那时的旧金山还没有这个“旧”字,在华人的口中,这个地方就叫做金山。1848年这里发现金矿以后,就有源源不断的中国人远渡重洋。
  金山,直白而美好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漫山遍野盛开黄金的狂欢世界,是那些年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的人们心中的梦想和欲望所在。

  金矿被发现之后,需要大批劳工,一些中国人被金矿主和航运商人雇来充当中间人,在中国各村游说,散播美国遍地黄金的发财故事。
  他们说,洋人有船,可以把人带到他们国家。中间人收他们一大笔钱,而你可以坐船去发财,保证没问题。
  若是实在没钱的穷人,也可以向中间人借钱,你可以干活抵债。
  商人们开辟了从中国到金山之间的航线之前常常拐骗一些中国人到船上当劳工,其实是以卖身的方式,签定契约,以“赊单制”的方式来到美国,而到了美国后又把他们卖掉。

  “尤金号”的大烟囱冒着滚滚白烟航行在一片汪洋,后来成就了美国一代华人黑帮传奇的蓝裕棠,其时只有14岁,就在这艘轮船上。

  少年蓝裕棠靠着栏杆站在火轮船的甲板上,背后的大烟囱冒着滚滚白烟。
  他还扎着清朝男子的辫子,额角有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浅红色的胎记.
  这种胎记还有种叫法是:烟云血记。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脚下扔着个粗布袋子,虽然清瘦却很结实,眼睛往向远方。
  可是远方的远方,也只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的风把云吹得飘动很快,太阳一会儿被云层遮住,一会儿露出来。不断变幻的天光映在他的脸上,时明时暗。
  不同于那个年代一般穷苦人家孩子脸上常见的空洞和木讷,少年蓝裕棠的眼里,有一种少见的神色,迷离而敏锐,丰富而单纯,坚毅而温和,还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突然,蓝裕棠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精瘦男子,是带他一起来美国寻出路的同族远亲,蓝裕棠称他为五叔的,蓝德庆。
  突然,蓝裕棠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精瘦男子,是带他一起来美国寻出路的同族远亲,蓝裕棠称他为五叔的,蓝德庆。

  蓝德庆手里拿着一个干巴巴颜色发黑的面包递给蓝裕棠:“吃吧。”
  蓝裕棠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谢谢五叔……你哪弄来的?这是啥呀?”
  蓝德庆:“多事,吃就行了。”
  蓝裕棠:“五叔,你……”
  蓝德庆:“我吃过了。”他低头迅速瞄了一眼蓝裕棠手里那本就不大的一块黑面包,说着把头转开了。
  蓝裕棠看看蓝德庆脑后那根干枯无光泽的辫子,还有他瘦得有些深陷的双颊,少年老成的他当然看得出蓝德庆善意的谎言。他低下头使劲儿把又黑又硬的面包掰成两半,递给蓝德庆一半。
  蓝德庆一愣,装作凶的样子:“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听话!欠揍是不是!”
  蓝裕棠执意把半个面包塞给他,笑着说:“你又打不过我……”
  蓝德庆也笑了出来,一脚踢在蓝裕棠屁股上:“反了你了!仗着自己会武功还骑到五叔头上了!
  蓝裕棠笑着连连退让。

  叔侄二人啃着干巴巴的面包,蓝裕棠伸手抹了一把下巴,手上沾上了些面包渣,他伸出舌头把面包渣都舔干净,说:“五叔,到今天已经上船已经28天了,真是没有比漂在海上的日子更难熬的了。”
  蓝德庆:“28天了吗?那再有两三天应该就到了。嗨,这已经比以前快了不知道多少了。早二三十年前咱们中国人来美国,海上要漂三四个月呢。”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哼!那时的中国人根本就不叫人!”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哼!那时的中国人根本就不叫人!”
  蓝裕棠和蓝德庆一起循声看去。一个很敦实的汉子,皮肤挺黑,眉毛更黑,右眉上有一道疤。脸上线条很硬朗,虽然也就二十五六岁,跟蓝德庆年纪相仿,但却长得面老些,脸上已经有了一些沟壑。他就是后来成为人称“黑虎”的美西第一华人打手。黑虎坐在甲板的地面上,双手向后撑着,眯缝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在看他们。

  黑虎:“那时侯叫“卖猪仔”!哪像我们能在甲板上吹风呢,全都锁在船舱底层,只有甲板缝里透下去的一点光。几百个人呐,塞得满满的。每个人脚上都锁着镣铐,拉屎撒尿都在里面,三四个月,那得多臭啊……”

  蓝裕棠和蓝德庆互相对视了一眼,控制不住觉得恶心的神色。

  黑虎眯缝着眼睛,继续说,像是在给他们讲述,又像是自言自语:“好不容易船到岸,人全都站不住了。洋人就用鞭子赶他们上岸,一个一个塞进大麻袋里。然后就有要来买“猪仔”的洋人在码头上讲价,然后一个挨一个麻袋的踢过去,看看“猪仔们”还活着没,活的“猪仔”就扔到秤上过磅,死了的就扔回海里。”

  不知不觉地,周围围上来一圈中国人,人们认真地听着黑虎的讲述。
  人群中不知道谁突然问了一句:“那活下来的人总是大多数吧?”
  人群中另一个声音:“他们找到金山了吗?”
  又一个声音:“挖金山的人发大财了吗?”

  蓝裕棠的眼里却燃着怒火,拳头攥得紧紧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死的人多吗?”
  黑虎一直没有正眼看他们,听到蓝裕棠的声音,抬起头看看蓝裕棠,正遇上他那悲愤的眼神。
  黑虎顿了顿:“能上岸的已经是命大了。船上有时候食物不够,他们就吃老鼠肉。
  然后就经常爆发瘟病,有一次,有艘船还没开到日本呢,四百人的船就已经病死了三百多人。”
  周围一片愕然之声。
  坐在甲板上的黑虎,突然“当当”两声,响亮地敲在身边的地面上,周围的人一惊。
  他抬头环视四周,一个一个盯着周围的人,一字一句地说:
  “就是这样的甲板下面,密密麻麻地躺了几百具中国人的尸体。”

  围观的人们被吓了一跳,然后显然对这样的说法感到很不快。
  人们的埋怨声四起:
  “胡说啥呢,太不吉利了!”
  “就是,大伙儿都漂在海上呢,这么不吉利的话怎么能乱说,快啐一口吐沫!”
  “对,快点,一定要啐一口,还要念三遍,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黑虎从地面上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跟他说话的人,逼近了几步。
  人们悻悻散开,嘴里嘟嘟囔囔着退下了。
  “这个人有病吧……”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一惊一乍的吓唬人!太夸张了。”


  黑虎把地上的粗布兜甩上肩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发现蓝裕棠低头久久地盯着眼前的地面。
  黑虎:“怎么了?小兄弟?”
  蓝裕棠微微抬起眼,眼眶里满满地含着泪,哽咽着:“我好像看到了下面躺着的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之中也许也有我的族人吧。”
  黑虎:“怎么?害怕了?”
  蓝裕棠下巴倔强地抬了一下:“不怕。路总要走出来的。”
  黑虎:“路可不是走出来的,是用鲜血和白骨铺成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蓝裕棠转头望着船前行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世界不会永远这样的。”
  他又露出那种少年鲜见的眼神,迷离而敏锐,丰富而单纯,坚毅而温和,额角浅红色的胎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血红色。

  第二节

  蓝裕棠合衣躺在逼仄船舱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边上狭窄的小舷窗上透进一线阳光,照在他脸上。
  他睡得很熟,阳光下稚气的一张脸,轮廓很好看,唇边有一些小绒毛。
  他的远房族亲五叔蓝德庆推了推他:“裕棠!裕棠!起来起来!”
  蓝裕棠依旧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起来也没事干啊……再睡一会……”
  蓝德庆:“裕棠,能看到岸了!”

  蓝裕棠猛地一睁眼,只见整个船舱的人都在吵吵闹闹地挤着要往甲板上走。
  蓝裕棠“蹭”地坐起来,凑到床边的小小窗口望向远方,远处的天际线上真的隐隐约约出现了陆地,再回头时五叔蓝德庆早不见了踪影,想是已经跑上了甲板。
  蓝裕棠急着站起来,结果头“咚”地一声撞到了矮小的上铺床。
  “哈哈哈哈!看把你猴急的!”
  蓝裕棠揉着脑袋循声看去,隔着几张床位不远处,黑虎枕着双臂躺在看起来对他的身材来说太窄小的床上。
  蓝裕棠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黑虎哥,你不去看么?”
  黑虎动都没动:“这有什么好去看的。”

  船舱里的人都挤在狭小的通往甲板的门,蓝裕棠排在后面伸长脖子垫着脚往外看。
  突然外面的人开始掉头往回走,挤在门口的人们连连后退。甲板上传来两个水手骂骂咧咧的声音,蓝裕棠也听不懂英文,问前面退回来的人:“怎么了这是?”
  有人告诉他:“太多人挤到甲板上,全都趴在一边看呢,水手怕船翻了,把人都赶回来了。”

  蓝裕棠悻悻退回来,回头看到黑虎躺在床上抿着嘴笑,便凑过去靠着他的床跟他聊天。
  蓝裕棠:“黑虎哥,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都不喜欢美国啊。”
  黑虎:“不是不喜欢。”
  蓝裕棠:“那是什么?”
  黑虎:“是恨透了!”
  蓝裕棠:“那既然你不想去美国……”
  黑虎突然“忽”地坐起来,狠狠地说:“不,我想去美国。十年来,日思夜想。”
  蓝裕棠愣住了:“那……”
  黑虎把头别开了,眼睛盯着舷窗外,远处的隐隐约约的一线陆地。
  窗外的亮光落进黑虎的眸子里,那双眼睛涌起了无尽的悲凉和痛苦,褪去后只剩了寒意满满的凶光。

  火轮船“尤金号”的烟囱上的白烟渐渐吐尽,船也终于要靠岸。
  金山,就在眼前。
  蓝裕棠一个跃步跳上码头栈桥,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金山码头,来往的码头工人、小商贩都是洋人,还有一些涂脂抹粉的洋人妓女在四处招揽生意。
  蓝裕棠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感觉有点懵懵的,感觉很不真切,像是在做梦。
  身边的蓝德庆,还有周围的中国人,也都是一脸懵。
  几个正在抽烟休息的白人搬运工,看到从船上下来这么多中国人,大声冲他们喊着:“猪尾巴!又来了这么多猪尾巴!”
  蓝裕棠问:“他们喊啥呢?”
  蓝德庆:“我又听不懂洋文,不过反正不是好话呗。”
  蓝裕棠皱皱眉,咬住了下嘴唇。

  其中一个很壮实的白人在另一个瘦小的中国人走过他面前时,突然伸手猛地使劲儿向后拽了一下中国人的长辫子。
  那个中国人他毫无防备地向后一仰,仰面朝天地摔躺在了地上。

  蓝裕棠一惊,暗暗握住了拳头。

  周围几个白人爆发出狂笑,那个摔在地上的中国人捂着后脑勺正要爬起来,边上一个拎着马粪的桶的洋人,一步跨上去,把一整桶的马粪倒在了他身上,那可怜的人脸上身上全都糊上了马粪。
  周围的中国人发出惊愕的叫声,那几个洋人笑得更大声了,不少人都围上来看热闹。
  几个在不远处招揽生意的洋妓女也闻声跑来,也是阵阵浪笑,白花花丰满的胸脯跟着乱颤。
  其中一个妓女笑着伸手去推了一把那个泼马粪男人,男人转头邪笑着伸手拧了一把她的乳房。女人笑骂着去打他,男人扔下桶一把将她抓进怀里,两人淫笑着大声打闹起来。
  而那个躺在地上的中国人,看着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而已,他似乎被击垮了,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就那样躺在一堆马粪里嗷嗷地哭了。
  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周围的中国人却多是一脸茫然。

  蓝裕棠怒不可遏,捏紧拳头就要上前。
  蓝德庆一把拉住他:“别惹事啊!”
  蓝裕棠一把用胳膊把他挡开,继续往前走,蓝德庆根本拦不住他。

  突然,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蓝裕棠的拳头,是黑虎。
  蓝裕棠使劲挣脱却挣脱不了,他眼里燃着怒火瞪着黑虎,额角那一小块浅红色的胎记又变得血红。
  蓝裕棠愤怒却声音很低:“你放手!”
  黑虎一运力把蓝裕棠向后拽了几步,用自己的双手交叉死死锁住了蓝裕棠的双手,显然武功身手很好。
  黑虎直逼着他的眼睛,也压低声音说:“你看看周围,这整个码头的少说上百个壮汉吧。他们如果看到一个中国人出手打洋人,你觉得会怎么样?”
  蓝裕棠怒目看看周围,来来往往的,正在装卸的,各种码头工人确实一个比一个壮实,不少人身边手头都有铁锹、锁链之类可以当作武器的家伙。
  黑虎:“你就算会武功,在上百个带家伙的壮汉的手里,你会死得面目全非,然后会被直接扔回海里。”

  蓝裕棠喘着粗气,眼睛里充盈着愤怒的血丝。他看看那个躺在马粪堆里的少年,正在哭着把脸上的马粪抹掉。而那些嘲笑他的白人已经笑闹着散开了。
  蓝裕棠的心里悲怒、耻辱、哀伤、无力全都涌起来,他说:“虽然现在不被当猪仔卖了,却还是被洋人这么欺负。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黑虎:“你还没上岸就死在海里是能给谁出气呢?”
  蓝裕棠垂下眼睛,胸口一起一伏。
  黑虎:“小子,你抬头看着我。”
  蓝裕棠慢慢抬起头,黑虎的目光如炬:“你信我的,总有一天能出这口气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蓝裕棠又去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虽然还在哭,却努力地正想坐起来,看着自己一身马粪,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用手去拨,一边在地上蹭着自己沾满了粪便的手。
  蓝裕棠从黑虎手里想抽自己的手出来,黑虎又发力锁住。
  蓝裕棠平静地说:“我不动手。”
  黑虎看了他几秒,松开手。
  蓝裕棠朝那个少年走去,走到他面前,冲他伸出手。
  那少年一愣,抬起满是泪水和秽物的脸。
  蓝裕棠伸着手:“来,站起来。”
  那少年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脏得很。”说着,自己努力地爬起来。
  蓝裕棠:“衣服脏了,快脱下来吧。”
  那少年愣了愣,哦了一声开始低头脱衣服,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瘦得让人有些心疼。然后一抬头愣住了,眼前的蓝裕棠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精瘦却结实分明的肌肉。
  蓝裕棠把自己的衣服递给他。
  少年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蓝裕棠:“拿着!”
  少年怯怯地把自己满是秽物的衣服丢在地上,蹲下使劲在地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又在裤子后面干净的地方反复擦手,然后弱弱地伸手接过蓝裕棠的衣服。
  蓝裕棠飞起一脚把地上那满是秽物的衣服从栈桥上踢进海里,少年惊讶地看着。
  蓝裕棠笑起来:“这下好了,晦气都留海里了。上岸就都是好运气了!”
  少年破涕为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穿上了蓝裕棠的衣服,有些大了。
  蓝裕棠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向岸上走去。

  站在后面的黑虎和蓝德庆对视了一眼,蓝德庆苦笑了一下:“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黑虎:“这孩子必成大器啊。”
  蓝德庆摇摇头:“嗨,在这地界别惹事才好。”说着小跑着追上头也不回的蓝裕棠。
  黑虎眯缝着眼睛,看着蓝裕棠倔强的背影越走越远。

  太阳渐渐西下,蓝裕棠站在岸边回头,看到镶着金边的云朵被一朵朵染红,整片天从橘色渐变到紫色,连接着蓝紫色的大海,美得难著一词。
  自然就是如此美丽而冷血,从来不懂得人世间的悲欢疾苦。
  唐人街主街中段顶热闹的地方,有个两层的饭馆,门口挂着个木制牌匾,上书“醉仙楼”三个大字。
  此时恰是正午,店里热闹非凡,座无虚席,有的桌上已经酒过三巡划起拳来,上菜的伙计都一路小跑。
  其中一个传菜的伙计,就是十五岁的蓝裕棠。他似乎个子又窜高了不少。
  因了观音诞的缘故,店里请了个姑娘来唱粤剧小曲,姑娘名叫阿黛,十八九岁的样子,眉目清秀,穿了件水青色中式琵琶襟的上杉,滚着鹅黄色的边。
  唱的正是粤剧《醉打金枝》的名段《打灯》:“头戴着~翡翠冠~~宝玉明珠嵌着双龙游戏~~身披上~香云锦……”

  那时美国的中国移民大半来自广东一带,对这样的粤剧名段都分外熟悉,难得在海外听到乡音小曲,大家都很高兴,就连有的门口路过的人都扒着门框停下来听曲儿,这大概也正是老板的用意。
  有个别熟悉唱段的客人也趁着酒兴,跟着摇头晃脑地唱起来:“银丝金缕绣出彩凤仪~珊瑚裙,金铃动~紫带轻飘春风有意…”

  蓝裕棠正在奔忙的脚步不禁放缓,他抬头看着阿黛一边抚着琵琶,一边朱唇皓齿,眉目流转:“~移莲步观明月~玉炉兽鼎香满宫帏~~”
  蓝裕棠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这是远在广东乡下的母亲最爱的一首小曲。
  母亲爱听戏,蓝裕棠仍然隐约记得,自己还很年幼时,只要村里搭台唱戏,母亲总会抱着自己挤去看戏。
  蓝裕棠现在闭上眼睛,似乎仍然能看到童年的一些画面。
  父亲常常出海打渔,家里总是只有自己和母亲。每到天晴的时候,五六岁的自己疯跑着在院子里玩,母亲常常在地上铺上好大的长布,满院子的晒鱼干,一边做活计,一边总爱哼着从戏台上学来的小曲儿,最常唱的就是《醉打金枝》这曲。

  但这似乎就是他童年最后的美好记忆了,七岁时,有一天父亲出海再也没有回来,从此生活一日难似一日。
  不仅生活穷苦捉襟见肘,孤儿寡母更是常被欺辱,蓝裕棠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母亲。

  生活所迫,九岁的蓝裕棠就独身一人进县城去找活计,落脚在一个远亲家开的染坊做学徒。
  做学徒没有工钱,但管吃住。老板算是刻薄之人,并没有因为沾着亲而对他有所照顾,总是舍不得给吃几顿饱饭,可染坊的活计却要很大的力气才做得了。
  他常常需要站在染缸上面从缸里拽起来大匹的布,不止一次因为体力不支掉进染缸里。一旦这样,就会被老板惩罚,又是打骂又是不给吃饭,他却一声不哭,也不求饶,也不服软。

  染坊所在的街上,对过是一家叫“荣宝林”的武馆,开馆师傅姓黄,周围街坊邻居里面传言说这位黄师傅是黄麒英的堂弟,也就是黄飞鸿的堂叔。
  蓝裕棠一有机会就偷偷跑去扒着窗口,偷偷看着黄师傅带着一众徒弟每天练拳腿,自己也在跟着偷偷学。
  黄师傅暗自很喜欢这个眼里有光的孩子,但蓝裕棠是染坊的学徒,不能出来正式拜师学艺,黄师傅也就对他偷学睁只眼闭只眼,偶尔作不经意的随意点拨几手。
  一晃就是好几年,蓝裕棠天资聪颖加上长年染坊活计对力道的磨练,不知不觉竟也练了一身好功夫,而他也眼见着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十三岁那年,一场恶疾夺去了母亲的生命,而在县城学徒的他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再也没能听到母亲哼唱的小曲儿,从此,少年蓝裕棠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此时,站在“醉仙楼”的大堂的蓝裕棠,出神地看着唱小曲的阿黛嘴一张一合,忘记了周围喧闹的宾客的存在,听着母亲最爱的小曲,眼睛有些湿润了。

  突然,一只手敲在蓝裕棠头上,蓝裕棠猛的下意识反手扣住了那只手。
  回头一看,是“醉仙楼”的老板,四五十岁一个矮胖的男人,疼得嗷地叫起来,周围的宾客伙计都闻声回头看,蓝裕棠连忙撒手。
  祝老板笑着对宾客们作揖:“大家吃好喝好啊!”
  蓝裕棠转身想溜,被祝老板一把拧住了耳朵:“臭小子,我花钱雇你来,是请你当大爷在这听小曲的?还要对我动手?你是不是找死?”
  蓝裕棠不语,矮胖的祝老板伸长了手拧着已经个子窜挺高的蓝裕棠,刚被差点拧伤的手臂倒是挺疼,祝老板气得翻了个白眼把他松开,揉揉自己手臂。
  蓝裕棠自知理亏,又欠欠身表示歉意,低头揉揉自己耳朵。
  祝老板看他这副样子,也没什么脾气,叹了口气,抬头看看蓝裕棠,发现他耳朵被自己拧得通红。
  祝老板其实是个说话火爆心肠却很软的人,平日里嘴上不说,其实对蓝裕棠也照顾有加,这时倒有点于心不忍,问蓝裕棠:“拧疼了?”
  蓝裕棠忙摇摇头:“没有没有,是我把您弄疼了,对不起。”
  这时,楼上一桌客人喊道:“算账!”
  祝老板挥挥手:“还不快滚去干活!”
  蓝裕棠吐吐舌头,转身一溜烟跑上了楼。

  祝老板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嘟囔着:“迟早被这个死小鬼头折腾死。”
  祝老板一转身,看到门口进来三个人,祝老板登时脸色有些变了。

  @吴午武 2020-06-10 17:28:27
  写得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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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你是我收到的第一条评论??很受鼓舞!我会继续好好写的!
  @吴午武 2020-06-10 17:28:27
  写得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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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这个因为是基于真实历史背景的,每天的写作都要查阅大量英文历史资料,所以可能没办法像一般网络小说写手一样日更好几千甚至上万,我一天大概也就一两千字。但我会一直写下去,从1880年代一直到现在几代人的黑帮故事,希望你能收藏继续读下去,希望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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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各位看官……我第一次发帖,有点稀里糊涂的,今天回看了一下发现前面漏发了一小部分,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就把整个第三节包括漏贴的部分,全部重新贴一下,然后继续沿着这个往下连载。谢谢对一个小白的耐心!鞠躬!
  以下补发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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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正法明如来,为了帮助众生脱离苦海,带果行因,倒驾慈航,成为了观世音菩萨。
  观音菩萨能救度一切苦难,听一切世界声音,没有一点厌倦,不辞奔波,毫无怨言,就连他的眼泪也化成了21度母,一起度生,慈悲智慧不可思议。
  若有一众生没有成佛,观音菩萨则依从誓言,决然不会成佛。
  在无量劫后,阿弥陀佛灭度,西方国土正法无人护持,观音菩萨就会在当日下半夜成佛,名号普光功德山王如来,运持西方极乐世界正法。”

  1881年春天,清德宗光绪七年,距蓝裕棠抵美已经快一年了。
  这天是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辰。
  这一天本就是个重要的中国农历节庆,而对这些背井离乡的中国人来说,身后无依无靠,眼前一片未知,一切的愿景和愁苦唯有祈求神明的眷顾,所以他们对这样的日子格外重视。

  旧金山唐人街深处有个观音庙,从天还没亮就开始香火不断了。
  整个主街上这一天也热闹非凡,各种商贩挤满了市集,街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肉铺、药铺、庙宇、鸦片馆、妓院、当铺等等一应俱全。
  走在街上的行人有的仍是传统清朝打扮,有的穿了西式的便服,有的辫子垂在脑后,有的盘起来,还带了西式帽子。
  唐人街的建筑仍是西方风格,可一眼望去已经被中国人自己的店铺小摊操持得,几乎看不出这是在海外。
  推着小车贩卖香烛等祈福物件的,卖水果、卖咸鱼的、算命的各种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俨然是个大清国的热闹市集。
  可站在高处向远望去,却能看到的维多利亚女王建筑风格的屋顶,背衬着夹在街道尽头的一隅海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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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人街主街中段顶热闹的地方,有个两层的饭馆,门口挂着个木制牌匾,上书“醉仙楼”三个大字。
  此时恰是正午,店里热闹非凡,座无虚席,有的桌上已经酒过三巡划起拳来,上菜的伙计都一路小跑。
  其中一个传菜的伙计,就是十五岁的蓝裕棠。他似乎个子又窜高了不少。
  因了观音诞的缘故,店里请了个姑娘来唱粤剧小曲,姑娘名叫阿黛,十八九岁的样子,眉目清秀,穿了件水青色中式琵琶襟的上杉,滚着鹅黄色的边。
  唱的正是粤剧《醉打金枝》的名段《打灯》:“头戴着~翡翠冠~~宝玉明珠嵌着双龙游戏~~身披上~香云锦……”

  那时美国的中国移民大半来自广东一带,对这样的粤剧名段都分外熟悉,难得在海外听到乡音小曲,大家都很高兴,就连有的门口路过的人都扒着门框停下来听曲儿,这大概也正是老板的用意。
  有个别熟悉唱段的客人也趁着酒兴,跟着摇头晃脑地唱起来:“银丝金缕绣出彩凤仪~珊瑚裙,金铃动~紫带轻飘春风有意…”

  蓝裕棠正在奔忙的脚步不禁放缓,他抬头看着阿黛一边抚着琵琶,一边朱唇皓齿,眉目流转:“~移莲步观明月~玉炉兽鼎香满宫帏~~”
  蓝裕棠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这是远在广东乡下的母亲最爱的一首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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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爱听戏,蓝裕棠仍然隐约记得,自己还很年幼时,只要村里搭台唱戏,母亲总会抱着自己挤去看戏。
  蓝裕棠现在闭上眼睛,似乎仍然能看到童年的一些画面。
  父亲常常出海打渔,家里总是只有自己和母亲。每到天晴的时候,五六岁的自己疯跑着在院子里玩,母亲常常在地上铺上好大的长布,满院子的晒鱼干,一边做活计,一边总爱哼着从戏台上学来的小曲儿,最常唱的就是《醉打金枝》这曲。

  但这似乎就是他童年最后的美好记忆了,七岁时,有一天父亲出海再也没有回来,从此生活一日难似一日。
  不仅生活穷苦捉襟见肘,孤儿寡母更是常被欺辱,蓝裕棠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母亲。

  生活所迫,九岁的蓝裕棠就独身一人进县城去找活计,落脚在一个远亲家开的染坊做学徒。
  做学徒没有工钱,但管吃住。老板算是刻薄之人,并没有因为沾着亲而对他有所照顾,总是舍不得给吃几顿饱饭,可染坊的活计却要很大的力气才做得了。
  他常常需要站在染缸上面从缸里拽起来大匹的布,不止一次因为体力不支掉进染缸里。一旦这样,就会被老板惩罚,又是打骂又是不给吃饭,他却一声不哭,也不求饶,也不服软。

  染坊所在的街上,对过是一家叫“荣宝林”的武馆,开馆师傅姓黄,周围街坊邻居里面传言说这位黄师傅是黄麒英的堂弟,也就是黄飞鸿的堂叔。
  蓝裕棠一有机会就偷偷跑去扒着窗口,偷偷看着黄师傅带着一众徒弟每天练拳腿,自己也在跟着偷偷学。
  黄师傅暗自很喜欢这个眼里有光的孩子,但蓝裕棠是染坊的学徒,不能出来正式拜师学艺,黄师傅也就对他偷学睁只眼闭只眼,偶尔作不经意的随意点拨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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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就是好几年,蓝裕棠天资聪颖加上长年染坊活计对力道的磨练,不知不觉竟也练了一身好功夫,而他也眼见着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十三岁那年,一场恶疾夺去了母亲的生命,而在县城学徒的他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再也没能听到母亲哼唱的小曲儿,从此,少年蓝裕棠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此时,站在“醉仙楼”的大堂的蓝裕棠,出神地看着唱小曲的阿黛嘴一张一合,忘记了周围喧闹的宾客的存在,听着母亲最爱的小曲,眼睛有些湿润了。

  突然,一只手敲在蓝裕棠头上,蓝裕棠猛的下意识反手扣住了那只手。
  回头一看,是“醉仙楼”的老板,四五十岁一个矮胖的男人,疼得嗷地叫起来,周围的宾客伙计都闻声回头看,蓝裕棠连忙撒手。
  祝老板笑着对宾客们作揖:“大家吃好喝好啊!”
  蓝裕棠转身想溜,被祝老板一把拧住了耳朵:“臭小子,我花钱雇你来,是请你当大爷在这听小曲的?还要对我动手?你是不是找死?”
  蓝裕棠不语,矮胖的祝老板伸长了手拧着已经个子窜挺高的蓝裕棠,刚被差点拧伤的手臂倒是挺疼,祝老板气得翻了个白眼把他松开,揉揉自己手臂。
  蓝裕棠自知理亏,又欠欠身表示歉意,低头揉揉自己耳朵。
  祝老板看他这副样子,也没什么脾气,叹了口气,抬头看看蓝裕棠,发现他耳朵被自己拧得通红。
  祝老板其实是个说话火爆心肠却很软的人,平日里嘴上不说,其实对蓝裕棠也照顾有加,这时倒有点于心不忍,问蓝裕棠:“拧疼了?”
  蓝裕棠忙摇摇头:“没有没有,是我把您弄疼了,对不起。”
  这时,楼上一桌客人喊道:“算账!”
  祝老板挥挥手:“还不快滚去干活!”
  蓝裕棠吐吐舌头,转身一溜烟跑上了楼。

  祝老板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嘟囔着:“迟早被这个死小鬼头折腾死。”
  祝老板一转身,看到门口进来三个人,祝老板登时脸色有些变了。
  第四节

  走进“醉仙楼”来的,是三个穿着中式对襟衫却都剪了辫子带着西式帽子的男人。
  为首的是个并不算太胖却脸上满是横纹肉的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穿一件白色内搭,外面是一件棕色绸缎质地的中式对襟没有系扣子,短发戴一顶黑色软呢礼帽。后面跟着两个穿黑布对襟短衫的男人,一个年纪三十多岁,黑壮结实,一个看着还面嫩,皮肤也白净,二十出头的样子。

  祝老板脸上堆笑地迎上去:“哟,这不是贾三哥么,什么风把您大驾吹来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贾三也笑着作了个揖:“祝老板生意兴隆!这不是观音诞来上香么,还没走到里面的庙呢就饿了,想来蹭顿饭。怎么?不欢迎吗?”
  祝老板:“这是哪的话,贾三哥光临,蓬荜生辉,受宠若惊。只是,小店拥挤了些,您看看,这已经全坐满了。”
  贾三:“您这醉仙楼已经是咱们唐人街最大的饭馆了,您这儿难道连贾三的一张桌子都容不下吗?”
  贾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祝老板,这笑容让满是横肉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横纹,气氛微妙而尴尬。
  祝老板脸上的笑僵了僵:“那您稍等,我去看看里面哪桌快吃完了,我叫伙计收拾出来。”
  说完祝老板转身往里走,转过身脸就阴沉了下来。

  “慢着。”贾三在背后叫他,祝老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转身对着贾三。
  贾三伸手指了指当中唱小曲的阿黛身边离得最近的一桌:“我要坐那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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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老板回头看了一眼:“贾三哥,那一桌菜刚上没多久,不大合适吧?”
  贾三没有说话,径直走向那一桌,后面两个黑褂男人紧跟其后。
  祝老板叹了口气也只得跟上。
  贾三走到那一桌跟前,是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地在聚餐,贾三又是一脸横纹皮笑肉不笑的:“各位,我看你们吃的差不多了,桌子可以让给我们了吧?”
  桌上一个少年抬头很不高兴:“你什么眼神?没看到我们菜还没怎么动?”

  贾三身后那个穿黑衣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听到对方如此不敬就要上前,贾三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动,继续笑着看看那桌上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是一家之主。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认出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抬起头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祝老板。
  祝老板站在后面尴尬而无力地摇摇头。
  中年男人低了一下头说:“是,我们快吃完了,这就准备走了。”说着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少年愤怒地:“爸爸!我们还没吃呢!”身边的母亲也站起来,使劲拽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
  桌上老小纷纷站起来,那个中年男人带着大家离开了。

  贾三得意地一屁股坐下来,抬头对跟他来的两个人说:“顺田,黑虎,来坐啊。”
  顺田高兴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此时还站在那里的,那个黑壮的男子,就是跟蓝裕棠同船来到美国,还在码头可以说救了蓝裕棠一命的黑虎。
  黑虎感到很不自在,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坐下来,低头不语。
  祝老板虽然尴尬而不情愿,但也只能强打起笑容喊伙计:“来收拾桌子。”
  而应声赶来的,正是刚从楼上传菜下来的蓝裕棠。
  蓝裕棠快步走近了低头一看,满桌子几乎没有动过的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祝老板。
  祝老板:“快收拾桌子,贾三哥饿了半晌了。”
  蓝裕棠暗暗抬眼打量了一下几位客人,正和抬起头来的黑虎眼睛对上了,两人都愣住了。
  蓝裕棠有点激动,兴高采烈地:“黑虎哥?”
  黑虎愣过神来,却有点尴尬,淡淡地:“裕棠,你在这里做活啊。挺好的,快把桌子收下去吧。”
  蓝裕棠感觉到黑虎的尴尬和冷淡,一向懂得常言观色的他立刻明白了眼下的情势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不再多嘴立刻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桌子来。

  贾三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弹琵琶的阿黛,祝老板有些担心。
  祝老板向前跨了一步挡了挡阿黛:“贾三哥等这么长时间饿了吧?要吃点什么?”
  贾三却探头仍然盯着阿黛,还用手轻轻把祝老板拨到一边去。
  正在收拾桌子的蓝裕棠,手上一停,抬头瞄了一眼。
  蓝裕棠尽管才十五岁,但一眼已经看出了贾三的心思,他有些担心,一边手上没停继续干活,一边暗自回头看了阿黛一眼。
  阿黛却似乎全然不知,刚唱完几句词,怀抱琵琶弹着过门,抿着的嘴角带着笑,轻拢慢捻抹复挑低眉信手续续弹。
  蓝裕棠看得竟然又有点分神。

  祝老板企图转移贾三的注意力,提高了声调笑着说:“贾三哥是潮汕人吧?咱们可是同乡啊!我家有潮汕厨子,手艺还不错,您想吃什么家乡菜尽管吩咐。”
  贾三却压根没接他的茬,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阿黛,:“祝老板,您这唱曲儿的美人儿哪寻来的?”
  祝老板:“贾三哥,这是……”
  贾三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没等他回答就回头对黑虎和小田说:“这美人儿放在我的香兰坊是不是挺合适?”
  蓝裕棠猛地抬起头,原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唐人街最大的妓馆香兰坊的老板,传说是西合堂的双花红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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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代唐人街的妓女们,大部分是来自中国农村的未成年少女。有的是贫困家庭被父亲直接卖的,有的是被绑架或者被欺骗来的。
  当年的“蛇头”以“美国高薪工作”为由头,整船的姑娘被骗贩卖到美国,一到岸就把她们抛进唐人街妓院里,从此被迫做皮肉生意为老板赚钱。
  比一般妓女更悲惨的是,她们中的大部分,连收入都没有,所赚全部归老板,其实就是性奴隶。得了性病或者变老了她们往往就被妓院抛弃赶出来,她们不会英文,举目无亲,更没有其他生活技能,流落街头。
  所以当祝老板和蓝裕棠听到香兰坊三个字的时候如临大敌。
  蓝裕棠除了担心阿黛和祝老板,还有些因黑虎而伤心。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来美国的船上认识的黑虎哥,原本觉得很投机甚至还有些崇拜的黑虎哥,竟然是开妓院的黑道贾三的手下。

  祝老板急了:“贾三哥,使不得。这位姑娘是我把兄弟的闺女,也算我半个闺女,是正经人家姑娘,可不是买来美国的,爹娘都在这里呢。”
  贾三猛地抬起头,一言不发,狠狠盯着祝老板,站了起来。
  祝老板也挺直了身子:“贾三哥,您来吃饭自是欢迎,但这个姑娘是万万带不走的。”
  贾三往前跨了一步,逼近了祝老板。
  蓝裕棠也站直了身,丢下手里的活,眼盯着看贾三会不会对祝老板不利。
  贾三眼睛不眨地盯着祝老板,咬着牙威胁似地说:“祝老板此话怎讲?”
  黑虎突然站起来,靠近贾三,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贾三眼神飘动了一下,回头看看黑虎,黑虎摇摇头。
  贾三心有不甘的咽了一下口水,挤出个笑:“祝老板店里有这样的活广告,生意兴隆,好生羡慕。只是想邀请去我们店里唱唱曲也让我们沾沾财喜呢。”
  祝老板听贾三口气软下来,也退了一步,客气地说:“姑娘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是什么下等人,她平时都在自己家里的裁缝店做活。我看她从小长大,知道她会弹琴唱曲,赶上观音诞,便带她来店里唱着玩玩儿而已。”
  贾三后退一步坐了下来,笑得有些难看:“那看来是不巧了,算了。”
  蓝裕棠和祝老板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就连黑虎也偷偷松了一口气。

  蓝裕棠抱着碗碟离开,心里却还在为黑虎的事难过,想起黑虎在船上谈起中国人被洋人欺压时一脸正气的恨意,怎么自己现在倒成了欺压中国百姓的恶人?
  难道之前都是装模作样的吗?可是大家不过萍水相逢,自己又是个小孩子,跟自己装样子是图了什么?
  蓝裕棠想不通,走上楼前回头望了一眼,却跟正在抬头看向他的黑虎四目相对了。
  黑虎迅速把眼神转开了,低头喝茶。
  第五节

  夜幕已经降临在旧金山唐人街,观音诞白天的热闹非凡已经退去,马路上不少店铺都已经下了灯,行人也寥寥无几。
  “醉仙楼”也已经打烊,门掩着一半,大部分椅子都翻到了桌子上,祝老板和账房在柜台里核算着什么。
  蓝裕棠拿着一把扫帚在扫地,一边扫一边抬头看门口。
  靠门的一张桌旁椅子还都没翻上去,一个缝制精美的用来装琵琶的布包横放在桌上。
  阿黛坐在一张椅子上,趴在桌上睡着了,脸蛋压在自己手臂上,少女特有的婴儿肥显得有点肉嘟嘟的,两颊泛着的淡淡的粉色,肌肤吹弹可破。
  蓝裕棠扫地扫到了阿黛脚下,偷偷地抬眼看了看她,不自知地停下了手里的活。

  “蓝裕棠!”祝老板在柜台里大声地喊他。
  蓝裕棠连忙低下头继续扫地。“行了,别在那装模作样的!”祝老板在柜台里冲他招手:“过来!。”
  蓝裕棠快步走过去。
  柜台里坐着的祝老板看起来有些疲倦,眼前堆着乱七八糟的账单。
  祝老板站起来动着筋骨:“今天这生意多得,账房都去跑堂了,帐简直乱得一塌糊涂,我得核对清楚了。”
  蓝裕棠笑笑:“老板发财。”
  祝老板却叹了口气:“恐怕就是因为生意好,才被西合堂盯上的。”
  蓝裕棠:“西合堂?原来洪义门的那个西合堂?”
  祝老板:“是啊,洪义门来美之后分裂成了西合堂跟东元堂,贾三是西合堂的双花红棍,不然你以为他怎么会嚣张到如此地步。”
  蓝裕棠不解:“洪义门………怎么会跑到美国来?”
  祝老板:“你个乡下穷小子还跑到美国来了呢,洪义门的人来了美国,洪义门就也来了呗。”
  蓝裕棠有些兴奋却更加不解:“可是洪义门原来不是反清复明的吗?”
  祝老板不耐烦地伸手敲了蓝裕棠的脑壳一下:“就你屁话多!哪那么多问题?没看老子忙着呢!让你一叨叨差点儿忘了要跟你说啥!”
  蓝裕棠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祝老板:“我答应阿黛她阿爹打烊了送她回家的,我这还要忙一会,你帮我把她送回去。”
  说着祝老板从柜台里拿起一个装饭菜的三层的木提篮。
  蓝裕棠心里一喜,虽然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点啥,嘴角却忍不住咧开了。
  祝老板突然一回头,正看见咧嘴笑的蓝裕棠:“高兴个屁!”蓝裕棠连忙收了笑容。
  祝老板声音压了压:“我有点担心,我总觉得贾三没这么好说话,驳了他面子我怕……哎,应该不会有事,应该是我多虑,不过如果万一……”
  蓝裕棠:“万一遇上歹人,我可以动手的是吧?”
  祝老板:“死小子你是不是就想打架?”
  蓝裕棠笑着挠挠头:“不是……您不是跟我约法三章,说我要是跟人动手就把我赶出去么!”
  祝老板白了他一眼:“阿黛要是有什么事,还等不到开除,你就死了。”

  两人走到阿黛面前,阿黛还睡得正香,祝老板弯下腰轻声地:“阿黛?”
  阿黛睡得挺沉,压根儿没听见。
  祝老板只好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阿黛?”
  阿黛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两个爷们儿盯着自己,慌忙着猛地一下站起来,这一下迷糊中站猛了,脚底下一软,身子一晃,差点没摔倒,连忙用手撑住桌子,嘴里“哎哟”一声。
  祝老板和蓝裕棠两个人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蓝裕棠自知不妥,连忙止住笑。
  阿黛的鬓角有些凌乱,脸颊上因为趴在手臂上睡久了,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发红的印痕。
  阿黛羞得脸通红,连忙伸手理了理头发,不好意思地轻轻叫了一声:“祝伯伯,不好意思……”
  祝老板笑着:“孩子,是伯伯对不住你呀,看把你累的,耗到这么晚还没送你回去。我手头有点活儿还没干完,这是我店里信得过的伙计,他送你回去,好不好?”
  阿黛抬起头看了蓝裕棠一眼,蓝裕棠欠了欠身。
  阿黛一扬下巴:“祝伯伯,我自己走回去就好,又没多远。”
  祝老板连连摆手:“使不得,这地界不太平,可不比咱们老家。”说着把手里的装饭食的篮子交给蓝裕棠:“这是带给你爹娘的,几个小菜,留你到这么晚,给他们赔个不是。”
  阿黛笑着:“祝伯伯哪的话,我不知多开心您带我来玩呢。我以后要常来,不像在我家店里,成日缝缝补补,闷死人了。”
  蓝裕棠一手拎着餐篮,走上前去伸手要帮忙提阿黛的琵琶袋子。
  阿黛阻止他:“我自己来就好。”
  祝老板:“客气什么,你个姑娘家,小伙子帮你背东西应该的嘛。”
  阿黛自己背起琵琶:“姑娘也背得动自己的东西。”说完笑着走出门去。
  蓝裕棠连忙追了出去。
  ------补---充---说---明-------
  我在开始发贴时写到,看了很多美国的华人历史觉得美国华人黑帮故事很值得讲述,而现在并没有什么这样的作品,不想人们提到美国黑帮故事只会想到《教父》。
  然后呢,昨天有读者留言说教父是意大利,然后还骂我脏话………哭哭,为什么要骂我,好好说话嘛,我那么可爱~~~
  不过既然有人提到,正好我进一步解释一下好了:“教父”这个人指的是一个叫维托的大佬,他老家确实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但他在意大利并没有开展太多事业,而是早年来到美国打了天下,鼎盛时代称霸了整个美国黑道。而《教父》这部电影,也是美国导演美国好莱坞制作讲的也是黑手党家族在美国的故事,所以无论从哪个纬度来说,《教父》都是个美国黑帮故事。
  如果觉得我之前表述不够清晰,我以后会更注意严谨,但是请好好说话,请不要骂我呀,谢谢。
  ------继---续---努---力---更---贴-------
  第六节

  天色已经黑透了,沿街的一些窗口透出来微弱光,隔着几十米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旧金山唐人街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行人。
  阿黛背着自己装琵琶的布包走在前面,蓝裕棠拎着祝老板给阿黛父母带的装饭食的木篮跟在后面,还不时警觉地回头四处看看。
  阿黛突然回头:“你到处瞄什么呢?”
  蓝裕棠语塞了一下,心里明白,于情于理,贾三暗中对阿黛起邪念这事儿,都不好跟阿黛说。
  阿黛:“喂,怎么不说话?”
  蓝裕棠笑了笑:“走夜路嘛,小心点总没错。”
  阿黛:“你还挺谨慎。”
  蓝裕棠随手指指前面一个路灯下睡着的一个乞丐,说:“这附近常有叫花子,他们可不太安生。”

  阿黛撇撇嘴:“你担心的可不是叫花子。”
  蓝裕棠愣了愣:“什么意思?”
  阿黛没答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功夫哪学的?”
  蓝裕棠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会功夫?”
  阿黛又没答话,问到:“你多大了?”
  蓝裕棠被她这一连串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发问弄糊涂了,这姑娘的路数自己可从来没见过。
  蓝裕棠结巴了一下:“十……十五。”
  阿黛笑眯眯地看着他说:“祝伯伯担心的可不是什么叫花子不规矩,担心的是贾三的人为难我。这么大的事儿他敢把我交给你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这说明他不仅信得过你,而且知道你功夫好。
  蓝裕棠又吃了一惊:“原来……你知道贾三他想……”
  阿黛:“当然知道了。”
  蓝裕棠更加不解,像是在问阿黛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看你当时明明在认真弹琴,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而且饭店里那么吵,他们讲话声音也不大啊。”
  阿黛:“鼻子闻闻味儿都能知道,但祝伯伯不希望我知道,我就装不知道呗。”
  蓝裕棠没想到看上去单纯懵懂的阿黛,竟然如此冰雪聪明,如此懂得人情世故。
  阿黛:“你说男人奇不奇怪,一方面希望女子单纯懵懂什么都不懂,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想守护的女子不要受到伤害,”阿黛说着叹了口气,望向暗路的远处,脸上泛起少女少见的,发自心底的忧虑:“可是眼前的世界,前路一片黑暗,如果连什么时候有危险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呢?如果想保护别人就更难上加难了吧?”

  蓝裕棠又被她说愣住了,虽然对于同龄人来说他经历颇为波折,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但和女孩子的相处经历却还很空白,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蓝裕棠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黛:
  她脸蛋虽然微微有些婴儿肥,但下颌线很精致,下巴微微翘起平添了几分俏皮,薄薄的单眼皮,眉毛不算浓密。虽然五官都长得很温婉,但却总是透着一股倔强的神情,她眼睛里有光,聪慧而通透,柔软而强大,她在暗夜里那么耀眼的存在,蓝裕棠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空了一拍。

  阿黛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看到傻呆呆看着自己的蓝裕棠,突然喊了他一声:“蓝裕棠!”
  蓝裕棠被她突然这么一喊,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更是感觉直接停住了,愣了一会,喃喃地:“你怎么知道我叫啥……”
  阿黛噗嗤笑出来:“祝伯伯喊你好几回了呀,这有什么稀罕,你不是也知道我叫阿黛嘛。愣着干嘛,走啊!”
  蓝裕棠脸烧了起来,觉得自己今天整个儿傻乎乎的,像个笨蛋,对自己表现很不满意。他
  连忙赶上,一言不发,深深埋着头,不远不近地隔着两步跟着阿黛。
  蓝裕棠脸烧了起来,觉得自己今天整个儿傻乎乎的,像个笨蛋,对自己表现很不满意。他
  连忙赶上,一言不发,深深埋着头,不远不近地隔着两步跟着阿黛。

  他不想离得再远一步,再远一步怕就闻不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也不敢再近一步,怕再近一步她就会听到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

  阿黛似乎并没有觉察蓝裕棠的不自在,歪着头笑笑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咦?你脑门怎么破了?”
  蓝裕棠害羞地摸了摸额角的淡红色胎记:“不是破了,是块胎记。我阿爹说这说明我上辈子是让人砸破了脑门死了。”
  阿黛咯咯地笑起来:“还有这说法?我们家那边都说,额头为官禄宫,这里的胎记叫“朝王伞”,所以这里有胎记的人一般都能出人头地,为官做宦,呼喝有威的。”
  蓝裕棠也笑起来:“哈哈,我们家祖上世代渔民,就没个做官的,我跑到美国来还能为官做宦?你看我能当美国总统嘛?”
  阿黛笑弯了腰:“来了美国别的没学会,什么都敢说倒是学会了。你还要当美国总统呐?
  蓝裕棠笑道:“以前要是说自己想当大清皇上那是要杀头的,但想当美国总统这种话还不是谁都能说嘛。”
  阿黛笑着伸手去打了他臂膀一下。
  蓝裕棠被她这轻轻一打,心跳又七上八下起来,忙埋下了头。
  阿黛歪歪头问他:“你刚才还没答我话呢,你功夫哪学的?”
  蓝裕棠耸耸肩:“也不算正经学过,我阿爹死的早,我和我阿娘免不了被欺负,我就老跟人打架……”
  阿黛:“街上打架能打出什么好身手?”
  蓝裕棠:“不是,后来我在染坊做学徒,力气练得还不错,街对面有个武馆,我就偷着学艺,那边的师傅人好,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我偷着学,有时候还指点我几手,一来二去就好像学得也不算慢。”
  阿黛:“干嘛不正经拜师傅?”
  蓝裕棠:“我在染坊有契,学徒期未满不能另跟师傅,而且我娘就我这一个儿,我答应过她不入洪义门,毕竟原来是反清复明的帮会,我娘怕官府追究起来……”
  阿黛突然停住了脚步:“洪义门?你学功夫的那位师傅是洪义门的?”
  蓝裕棠:“是,荣宝林武馆的一位黄姓师傅。听街坊说是黄麒英师傅的堂弟,黄飞鸿的堂叔。我也没敢多嘴问过到底是不是真的。”
  阿黛笑着拍起手来:“哈哈,那八成是我阿爹的师兄呢!”
  蓝裕棠一愣:“你阿爹是洪义门人?”
  阿黛:“嗯,就是我阿爹他们把洪义门带到美洲来的。”
  蓝裕棠:“啊……你阿爹是?”
  阿黛:“我阿爹是美洲洪义门东元堂香主常慕春。”
  蓝裕棠惊呆在原地:“你……你是东元堂常香主家的大小姐?”
  阿黛:“嗨,我大名叫常佳黛。这年头,什么大小姐不大小姐的,大家不过都是海外漂泊之人。说什么这个门那个门,这个堂那个堂,不过都是因为咱们势弱,常被洋人欺负,大家抱团取暖罢了。可恨的就是这些年有人仗着势力大了,倒欺负到中国老百姓头上来了。”
  蓝裕棠愤愤地:“贾三他们这种实在可恨。”蓝裕棠突然想到什么,有些纳闷:“不对啊……以祝老板和你们家的关系,有常香主撑腰,为什么会怕贾三呢?”
  阿黛咯咯地笑起来,学着他的口气:“有常香主撑腰?说的像是我阿爹收了祝伯伯保护费一样哈哈哈哈!你跟着祝伯伯那么久没听他提过我阿爹吧?我阿爹和祝伯伯都不爱拿这些说事去立什么威风的。”


  蓝裕棠和阿黛此时正走过一个小路口,岔路是一条昏暗窄小的箱子,蓝裕棠转头本还想问阿黛什么,余光瞥到黑暗的岔路上,靠墙站着一个暗影,虽然看不清,却仿佛感觉那个黑影正直勾勾地看向这边。

  蓝裕棠默默地放慢脚步,故意做不小心状打了个小趔趄,把手里装饭的提篮撞在腿上,哐铛一声像是菜盘碰翻了,然后低头放下木篮,假意要查看整理盒子里的饭,低头时余光看到那个黑影快步跟了上来。
  蓝裕棠毫不犹豫地回身低位就是一脚,那人竟然敏捷地闪开了,蓝裕棠一个上步又一拳出去,发现眼前人竟然是黑虎。
  第七节


  黑虎一闪头又躲过了蓝裕棠的拳头,蓝裕棠继续进攻,黑虎并没有反击,而是步步后退。
  黑虎一手格挡住蓝裕棠的拳头,一手放在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
  蓝裕棠惊讶地看着他,黑虎冲他一歪头,示意他到边上来,压低声音:“裕棠,你带姑娘跟我来。”
  蓝裕棠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摆开防守的架势,一只手在身后拉过阿黛挡在身后,有些敌意又有些困惑地看着黑虎。
  黑虎双手放下,想走上前去跟蓝裕棠沟通。
  蓝裕棠警觉地却也压低声音地喝到:“别往前走!”
  黑虎站定无奈地耸耸肩,低声道:“我又不会伤你,你们跟我来。”
  蓝裕棠依旧保持着防守的姿态,带着怨气低声说:“你想干什么?你是贾三的人。”
  黑虎有些着急:“你快点跟我来,贾三的人等在前面的路口堵你们呢。”

  蓝裕棠和阿黛对视一眼,蓝裕棠把那只摆起防御姿势的手缓缓放下,但仍然把阿黛挡在身后:“你知道她是谁吗?”
  黑虎无奈地说:“她是常香主家的大小姐,所以你以为贾三不敢把她怎么样?别傻了,现在的三合会和老洪门的关系不是一般的紧张和复杂,现在没时间慢慢跟你解释这个,你们快点从这边走,不然来不及了,他们七八个人呢。”
  蓝裕棠回头看阿黛,阿黛的神色似乎也不再慌乱,但仍然充满了不确定。
  蓝裕棠将信将疑地往前跨了一步,心情很复杂,他太希望可以相信黑虎,太希望黑虎能解释一切,但又眼见为实知道黑虎确实是贾三的人,他吸了口气,微微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黑虎的眼睛,压低声音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黑虎看着眼前的少年,看到他额角那块淡红色的胎记,想起了在来美国的火轮船上与他共度的时光,倒是有些忍俊不禁。
  黑虎迎上他的目光,也定定地看着他:“你要是不信我就不会这么轻声说话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几秒,蓝裕棠突然决定了什么的样子,回头对阿黛说:“我信他,你信吗?”
  阿黛抬起眼睛对蓝裕棠轻轻说:“我信你。”
  蓝裕棠心跳似乎又空了一拍,忙移开眼睛,对黑虎点了一下头。

  黑虎转身走向刚才他藏身的小道,回头示意他们跟上。
  这条小道一盏灯都没有,十分昏暗,地面坑洼处有些积水,水面上反着一点点月亮的微光。
  黑虎走在最前头,隔了几步跟着阿黛,蓝裕棠断后,他比来时更加警觉,不时地四下看着,还时不时背身倒着走几步。
  周围很安静,只有三个人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三人一路无话。

  蓝裕棠抬头看看黑虎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心里有很多想问黑虎的话,却不知从何问起,提起的一口气又放下了。
  黑虎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似的,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一边说:“你想问我什么?”
  蓝裕棠似乎还堵着气:“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黑虎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似的,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一边说:“你想问我什么?”
  蓝裕棠似乎还堵着气:“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黑虎闷了一会,还是头也没回地说:“以后慢慢告诉你。”
  阿黛夹在两个人中间,抬头看看前面的黑虎,回头又看看身后的蓝裕棠,摸不清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这位大哥,我们这是往哪去?”
  黑虎:“绕个小道,送你回家啊。”
  阿黛:“你知道我家住哪?”
  黑虎:“是常记裁缝店楼上吧?”
  眼前这个陌生人跟自己从没打过交道,却知道自家住在哪。阿黛有些不快也有些奇怪,猜想和东元堂与西合堂的矛盾有关,便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长长的昏暗的窄道眼看就快要走到尽头,黑虎微微松了口气,回头对二人说:“前面走到大路右转再过两个路口就到……”
  黑虎话说了一半,发现蓝裕棠看向远处脸色有些变,路的尽头出现好几个逆光而立的身影。
  看不清人的样子,只听其中一个人有些尖锐的声音:“哟,黑虎哥,把人给我们带来了?”
  蓝裕棠愤恨地瞪着黑虎:“这什么意思?”
  黑虎盯着远处阴沉着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蓝裕棠把手里的饭篮子放在地上,伸手把走在自己和黑虎中间的阿黛一把拽到自己身后,走上前去。
  黑虎用手肘去挡蓝裕棠,蓝裕棠侧身闪开,气愤地:“怎么?是要对我动手吗?”
  第八节

  黑虎撇撇嘴,没有理蓝裕棠,径直往前一直走到那几个拦住去路的人面前。
  站在中间的,是之前跟贾三和黑虎一同来醉仙楼的那个顺田,白白净净的皮肤,眼睛细得像条缝,却还总透着狡黠的光,常斜着眼睛看人。
  顺田双手抱臂抬抬下巴,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对身边几个人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么有意思的事儿,黑虎哥是绝对不会缺席的。”
  和顺田站在一起的四五个后生,穿着中式布褂,都是贾三身边信得过的小弟。
  顺田有些兴奋,挑衅地说:“不过,黑虎哥,你不是说今天拉肚子来不了,要在家睡觉吗?这怎么睡到这儿来了?哦……我知道了!是准备悄悄把这姑娘掳走了再睡?太不够意思了啊哥哥。”
  顺田身边的几个后生里有两个跟着笑了起来,黑虎阴着脸瞪了那两个人一眼,他们虽然是顺田的人,却还是忌惮黑虎的威严,立即噤声了。

  停在不远处的蓝裕棠看到这个架势,大概明白了黑虎和他们关系也有点复杂,回头和阿黛对视了一眼,有些紧张地看着黑虎他们。

  黑虎往前跨了一步,脸对脸离顺田很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顺田,话不要乱说。”
  顺田被黑虎逼得近,有点紧张,往后撤了一步,嘴上却还很挑衅:“那如果哥哥不是要吃独食的意思,难不成是公然逆了贾三哥来给他们通风报信的?”
  说着顺田就要绕开黑虎往蓝裕棠和阿黛那边走,黑虎挡住他的路。
  顺田立刻来劲了,大声地对众人说:“哎呀黑虎哥,你该不会是要护着外人跟自己兄弟们动手吧?”
  几个后生面面相觑,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蓝裕棠听到这些,心里软了一下,心想,虽然不知道黑虎为什么会与他们为伍,但至少这次没有信错他,他确实是在护着自己和阿黛的,只是不知接下来如果他们执意要找自己和阿黛的麻烦,黑虎还会不会护着他们。

  黑虎看着顺田,面无表情地说:“放他们走。”
  顺田像只斗鸡一样努着下巴:“不然呢?我要是不放呢?”
  黑虎嘴角抽动了一下,死死盯着他:“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走着回去向贾三邀功了。”
  顺田听到这话激动得脖子都胀粗了,扯着嗓子, 冲身边左右的人喊:“都听见没!都听见了没?!他他……公然造反了啊!还愣着干嘛,跟我上!”
  顺田说着冲向了蓝裕棠和阿黛,黑虎伸手就擒住了顺田的膀子。
  顺田大喊起来:“黑虎!你当真对我下手?”

  另外四个后生此时也已经呼啦围了上去,把蓝裕棠和阿黛团团围住。
  蓝裕棠把阿黛紧紧护在身后,几个后生看蓝裕棠一脸稚气,不过是个孩子,根本没放在眼里。
  为首的后生说:“常大小姐,我们不想对姑娘动手,西合堂贾三哥请你去坐坐,跟我们走一趟吧。”
  阿黛冷笑到:“西合堂蓄谋已久要跟东元堂叫板,原来就是半夜劫道一个弱女子,这么个下三路的法子,怪不得西合堂如今如此乌烟瘴气。”

  一条膀子被黑虎拽住了的顺田对他们喊:“别跟她废话,给我拿下……啊!”
  黑虎手上发力,顺田一条膀子被卸了,脱臼下来,整条胳膊软下来荡在那里。

  围住蓝裕棠和阿黛的那四个后生,为首的上手想推开蓝裕棠去拉阿黛。
  蓝裕棠伸手抓住推他的那只手,顺着对方的力道一推,那人往前一栽,蓝裕棠照着他的后腰就是狠狠一脚,那人疼得大叫一声,脸朝下扑倒在地。
  剩下三人愣住了,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脸稚嫩的毛头小子居然有两下子。
  围着蓝裕棠的三个人,看看趴在地上的同伴,又回头看看身后跪在地上的顺田,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进还是退。
  顺田一边疼得叫起来,一边冲那几个后生喊:“愣着干嘛!今天来干嘛的不知道么?拿那女的啊!”
  黑虎手上掐着他的肩膀一使劲,顺田又是嗷的一声惨叫,另一条膀子也被卸了,疼得瞬间眼泪流了出来,哇哇乱叫。他的两只膀子都这么软软地荡下来,一时间连跪都跪不住了,瘫倒在地上嚎哭起来。

  那三个围着蓝裕棠的人交换了下神色,同时从三个方向冲蓝裕棠进攻。
  蓝裕棠腾空高高跃起,脚一前一后踢开,前后夹击他的两个人正好冲上来,两人的胸口端端正中一脚,向后踉跄摔倒。第三个人冲上来时,蓝裕棠刚好落地,就势低蹲下来,一记重拳打在那人小腹,那人疼得俯身捂肚子时,蓝裕棠站起一脚侧踢在他头上,他应声倒地。

  正准备上来帮忙的黑虎,看到蓝裕棠这一套干净漂亮的动作,脚步却慢下来了,嘴角浮起了欣赏的笑意,心想,这么几下便能看出来,这孩子不仅功夫底子好,而且靠得不是蛮力,打得很聪明。
  小小年纪却能立刻知己知彼,最短时间内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案,以一敌四,一击挫伤对手。黑虎暗叹后生可谓,这个本事是自己习武多年才能有的,可眼前的少年却信手拈来。

  阿黛猜到蓝裕棠多少会点拳脚,从小跟着父亲常慕春闯荡江湖也没少见人动拳脚,但看到蓝裕棠刚刚这一瞬击倒三人的不俗反应,也暗暗吃惊。
  这时,这几个先后被击倒的人也都爬了起来,虽然蓝裕棠下手不轻,但也不至于一击就让他们失去战斗力,倒也是还能打,但刚才四个人被一个少年瞬间击倒,确实士气大伤。
  再加上一抬手就卸了顺田两条胳膊的黑虎站在边上虎视眈眈,虽然人数他们还暂时占优,可他们都知道黑虎的实力,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也厉害得很,再打下去确实并无胜算。本来发号施令的顺田现在躺在那边疼得嗷嗷哭嚎,一时间几个人摆着预备进攻的架势,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蓝裕棠也没有再继续乘胜追击,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务是保护阿黛,并不想惹事。他退回到阿黛身边挡在她身前,时刻观察着几个人的反应动势,准备随时出击。

  一时间竟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动弹。
  黑虎清了下喉咙:“行了,你们又打不过的,快走吧。”
  几个人互相看看,其实都想赶紧撤了,也不知该不该动。黑虎转头看看顺田:“不然时间久了胳膊接不上可就废了。”
  大家似乎终于找到了下台阶的理由,纷纷撤到顺田身边把他搀起来,顺田疼得嗷嗷叫:“轻点轻点!”
  几个人搀着顺田,他眼泪鼻涕一脸,耷拉着两条胳膊,一瘸一拐地走着,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没了刚开始那副斗鸡似的模样,走远了却还嘴硬地回头喊了一句:“黑虎!你这可是天理难容!这事儿贾三哥跟你没完!”

  顺田那副样子真是莫名的有些滑稽,蓝裕棠和阿黛没忍住笑了出来。
  黑虎却有些笑不出来,虽然也不是怕贾三,但这下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后面麻烦还多,想想有些心烦。

  第九节

  蓝裕棠、黑虎和阿黛三人转到阿黛家所在的街道,远远的阿黛就看到自家的灯亮着,阿黛加快了脚步。
  离着阿黛家还有几十步,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的男人,披着一件外套,这正是阿黛的父亲,颇有些名气的洪义门东元堂香主常慕春,他心焦地往路口这边望着。
  阿黛连忙挥挥手:“阿爹!我回来了!”

  常慕春声音低沉:“怎么才回来?”
  阿黛迟疑了一下:“我……路上耽搁了。”
  常慕春脸一沉:“耽搁了?”
  阿黛不想让阿爹担心,而且也担心阿爹会因此不再让她出去玩,本想蒙混过去,但阿爹的威严容不得她支吾闪躲。
  而且想来今天对方明知自己是谁还蓄意下手,算是西合堂对东元堂的正式挑衅,也不是小事,不敢隐瞒。只好老老实实地说:“西合堂那边贾三派了人来劫我……”
  常慕春虽是老江湖了,也一向以沉稳宽厚著称,但听到自己的独女有危险还是急了,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什么?!”
  阿黛连忙说:“我没事我没事,多亏了这两位朋友帮忙。阿爹,这位是祝伯伯的伙计蓝裕棠,祝伯伯走不开让他送我回来。”
  蓝裕棠忙欠欠身:“常香主。”
  常慕春点点头:“多谢你关照。不过你不是我洪义门中人吧?不必拘礼,叫常大叔就好了。”
  阿黛笑着说:“他算半个吧,跟广东的洪义门师傅偷学过武功。”
  蓝裕棠脸红了,常慕春笑笑:“那小兄弟改天来我们堂口玩,切磋切磋。”
  蓝裕棠忙半鞠躬着说:“不敢不敢。”

  常慕春转头看向黑虎,黑虎的眼神有些闪躲。
  阿黛想要介绍黑虎,看着他:“这位是……”
  常慕春突然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黑虎抬起头迎上常慕春的目光,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常慕春突然呵了一声。
  黑虎移开目光,低下头:“常香主别来无恙。”
  常慕春仍然盯着他:“今天太晚了,就不请二位进屋喝茶了。”
  阿黛和蓝裕棠互看了一眼,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也不敢支声。
  蓝裕棠忙又欠欠身:“常香主,常小姐,告辞了。”
  黑虎微微一欠身,什么话都没说,转头自顾自地走了。
  蓝裕棠心里记挂着阿黛,心想也不知道下次见她是什么时候,还有什么由头可以见面,多看了她几眼,对她和常慕春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追上黑虎。
  蓝裕棠一边跟着黑虎往前走,一边回头看。
  阿黛跟着常慕春走到家门口,进屋前也回头看看。
  夜完的小街一片昏暗,只有零星的微光,其实远远的谁也看不清谁,但两个人远远地似乎都感觉到四目相对了。蓝裕棠反而仗着夜幕的掩护,肆无忌惮地多望了她一会。
  直到阿黛跟着父亲进了房门,蓝裕棠才把心收回来,把心思放在了黑虎身上,一边跟着他往前走,一边暗自琢磨他这一路以来都令人费解的种种。

  回想起来一年前在来美的轮船上遇到黑虎,虽然两人比较投缘,但蓝裕棠明显觉得黑虎就显得和同船的人状态很不一样。
  他带着恨意谈起过那些上一代中国来美移民被折磨压迫致死的种种惨状,他对即将到达的美国也没有其他人的兴奋和期待,反而显得心中藏着巨大的隐痛和秘密。
  下船大家就此别过,一年后的今天与黑虎重逢,一整天的遭遇也都很奇怪。
  先是发现看起来正派的黑虎竟然跟着西合堂的流氓头子贾三做手下,接着又瞒着贾三来给自己和阿黛通风报信,后来被贾三的其他手下堵了还不惜跟他们撕破脸大打出手。最后送阿黛到家,见到常香主,居然看起来他们之间,也有什么不便对外人道也的故事。
  可是经过这一天,种种戏剧化的经历,蓝裕棠心里倒是觉得对黑虎莫名地更亲近了,似乎也多了一些不问缘由的信任,他愿意相信黑虎之所以会与贾三这样的人为伍,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不过今天这么公然与贾三的手下们撕破脸,也不知接下来他要怎么应付,蓝裕棠一边这么想着,突然想到今天这么晚了,如果黑虎回去不知会不会遭到连夜报复,登时紧张和担心起来。

  蓝裕棠紧走两步凑到黑虎身边:“黑虎哥,今晚你回去恐怕会有危险吧?你有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住处可去?”
  黑虎回头看着蓝裕棠关切的样子,心头一热。想到没多久之前,蓝裕棠以为自己出卖了他,充满了失望和愤恨,可现在,哪怕自己身上关于种种令人费解的举止都还没向他解释过,只是一起打了一架之后,他却不仅对自己再次充满信任,而且如此挂念自己安危。
  而且此时,自己确实心里在嘀咕此时,回去之后还不知贾三他们要怎么对付自己,蓝裕棠倒是一句旁的都没有问,直接问到了他心坎里。
  黑虎却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焦虑,硬着脖子说:“没事,这大半夜的,贾三也一时找不来几个帮手,那些个小子的本事我心里有数,一起上也打不过我。”

  蓝裕棠想了想说:“这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就是因为他们打不过,所以八成会来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两日不如先避一避。”
  黑虎又看了他一眼,心知他说的有理,忍不住又暗暗叹了一次蓝裕棠小小年纪深思熟虑,但也不知要怎么才好,便没有说话。
  蓝裕棠看他的样子,猜是没什么安全的地方可去,说到:“黑虎哥,不然你今晚先跟我回去吧,我平时就搭铺住在我们酒楼里。毕竟是正街大店,他们来阴的不好下手,来明的也总要权衡轻重再动,也不是这一夜能做出的动作知道。”
  黑虎心里有点暖暖的,难得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能如此体恤人,真心为他着想,而且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点头应下来。
  第十节

  蓝裕棠带着黑虎回到了醉仙楼时,夜已经深了,整条街一片漆黑。
  平时饭店打烊以后,蓝裕棠就两张吃饭的桌子一拼,被褥往上一铺,就这么睡在大厅里。
  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一床被褥,蓝裕棠不声不响地把桌子拼好,被褥铺好,转头对黑虎说:“黑虎哥,我就这一床被褥,你躺着睡吧,我还有个厚外套,我在旁边合衣一躺就行。”
  黑虎在边上已经拼了几张椅子,坐下来说:“不用,你睡你的,我在这眯一会,天一亮我就走了。”
  蓝裕棠上前去拽拽他,执意说:“不行,夜里很凉的,你快睡到被子里去。”
  黑虎没理睬他,也不支声,直接在椅子搭成的“床”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
  蓝裕棠不知如何是好,站在边上。
  黑虎躺在那里抱着臂膀,闭着眼睛说:“你杵在这看我干啥,睡你的去,明儿跑堂打瞌睡了看祝老板不收拾你的。”
  蓝裕棠走开去,黑虎闭着眼听他悉悉索索了一阵,朝自己走来,黑虎睁眼,一床被子扑盖到身上来。
  黑虎正要让他把被子拿走,看到蓝裕棠已经自己跳回自己的“床铺”上,把褥子横了过来,自己躺在里面,一个打滚,把褥子整个像个卷饼一样把自己卷在了里面。不过褥子横过来有些短,两头一边脚露在外面,另一边一个小脑袋露在外面。

  蓝裕棠探着脑袋,挺得意地看着黑虎,说:“客官,煎饼卷葱来一份吗?”
  黑虎噗嗤笑出声来,蓝裕棠也看着他嘿嘿笑起来,又恐自己笑声大了吵到楼上休息的人,忙捂住嘴,可是越想憋笑反而笑的更厉害,两个人互相看着不住地咯咯笑了好一会。
  黑虎突然内心松快了不少。回想起这些年自己独身一人,心里总是压着事儿,总也不痛快。虽然眼前麻烦事也还多得很,但眼前这个相处并不多的孩子对自己莫名的信任、体己和真挚,却让他难得地心里松快起来。
  蓝裕棠笑了一阵,像是想起什么正事,问道:“黑虎哥,你说你天一亮就走,要去哪里呀?”
  黑虎:“我准备去洛杉矶待一阵。”
  蓝裕棠一听支起身来:“洛杉矶?我五叔在那里!”
  黑虎转头看他:“你五叔?”
  蓝裕棠有些兴奋:“对对,你在船上见过的,带我一起来美国的,我五叔,蓝德庆。你记得不?”
  黑虎点头:“嗯嗯,想起来了。你俩怎么一起来的还不待在一个地方?”
  蓝裕棠:“原本是有同乡介绍我五叔来这醉仙楼的,我五叔带了我一起来,结果祝老板说只看上了我,说想找年纪小些的伙计。其实估计也是孩子需要付的工钱少,我在这里干一个月才给15美元,这么点钱我五叔也不乐意嘛。他就去码头找活做,后来听见说洛杉矶那边洋人盖房子,美国工人太贵了,想招华工,那边华工不够嘛,就有人来这边招工,说是按天算钱,一天就能有两三块美金,他就跟着去了。”
  黑虎苦笑道:“是啊,华工比美国工人便宜好几倍,而且听话勤快,想怎么使唤怎么欺负都行。所以好些洋人干活都愿意招华工。”


  蓝裕棠耸耸肩:“是啊,可是华人老板给的钱更少呢,也是照样欺负人。现在还各种华人帮派互相斗,这个门那个会,这个堂那个帮,最后苦的都是老百姓。”
  黑虎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啊,以前只觉得华人在美国被洋人欺负得紧,还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以为这些帮会能让大家团结起来保护百姓的……结果呢?跟了贾三以后算是看明白了,百姓过得惨可不只拜洋人所赐啊……”
  蓝裕棠弱弱地问:“你是因为这样才加入西和堂的吗?”
  黑虎没有说话,蓝裕棠在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其实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向黑虎提问这类事,不知他是不愿回答还是什么,也不知自己是要再追问一下,还是就此睡去算了。
  蓝裕棠不想他尴尬,看他没回答,干脆自己岔开了话题:“黑虎哥,你之前去过洛杉矶吗?那边有没有熟人?我有我五叔的住处,你可以去寻他。”
  黑虎又沉默了一会,突然问:“十年前洛杉矶唐人街出过一件大事,你可知道?”
  蓝裕棠听他这么没头没脑的突然一问,愣了一下:“是华人帮派和警察还有好多洋人打起来的那个事儿吗?好像说死了很多人?”
  黑虎:“对。就是此事。”
  蓝裕棠“嗯”了一声没有再接话,他知道,黑虎可能终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起了。
  第十一节

  蓝裕棠安静地听着黑暗中黑虎一个深深的呼吸。

  黑虎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淡淡地开始讲:“十年前洛杉矶的那一场骚乱,得从一个名叫霍小玉的华人女子说起。霍小玉的哥哥,就是1850年代最早从中国来美的洪义门双花红棍霍小石。对了,当时的洪义门还没有分裂,总部在咱们旧金山,洪义门的龙头人称马哥,但他年纪大了,一家老小,已经是半隐退状态。当时常慕春就已经是洪义门香主了,所以常慕春和霍小石算是洪义门实际管事。洛杉矶只是有个洪义门的分舵,规模不大,管事的是在唐人街做酒水买卖的,姓袁,生意做得蛮大的,大家也就都叫他袁老板,并不以道中名号相称。”

  “洛杉矶还有一个本地兴起的华人帮派叫天龙帮,这个帮派的头领名叫余达龙。在洛杉矶,这个余达龙很吃得开,上至政府官员,警署当差,他均能说得上话,下至唐人街贩夫走卒,他均能发号施令。可以说在洛杉矶唐人街呼风唤雨,唯一搞不定的就是洪义门的袁老板这里,一直以来就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

  “那个霍小玉传说是很好看,当时跟一个家住洛杉矶,常往返于金山码头跑货的小伙子相好,嫁到了洛杉矶。虽然霍小玉自己不算帮派中人,但毕竟是金山洪义门的先锋兼双花红棍霍小石的妹妹。袁老板作为洪义门洛杉矶分舵的管事,自然对独自嫁到洛杉矶来的她照顾有加。”

  “有一次,余达龙绑架了霍小玉,说要放到他经营的妓馆去……但这事儿说是看上了霍小玉的姿色,其实多半是跟洪义门叫板,想一举拿下整个洛杉矶唐人街。这就像……”
  蓝裕棠听得很认真,听到这里似乎深有感触地接过话茬:“就像西和堂的贾三想绑架阿黛是为了叫板东元堂,好拿下旧金山唐人街?”

  黑虎点点头,继续讲:“不错,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袁老板听说了霍小玉被绑架,他自己手下能打的人并不多,赶紧汇报了旧金山洪义门总部,霍小石向来是最疼这个妹妹的,听说被绑了要送妓馆,气炸了,带了几个打手连夜长途奔袭往洛杉矶赶。”

  “蹊跷的是,霍小石刚找到余达龙准备动手,警察就来了,霍小石气得要死,根本没理会警察,把余达龙摁在地上往死里打。警察就开枪了,一枪击中他肩膀,然后把他逮捕回了警局。”

  蓝裕棠:“这当真有些蹊跷,警察怎么会立刻就到了呢?”
  黑虎:“余达龙已经探到了霍小石当晚要来,给了警察好处,让警察就在那等着。”
  蓝裕棠:“这余达龙也太厉害了,连洛杉矶的警察都为他做事吗?”
  黑虎:“他当然确实平时就跟警察勾结着,但警察肯这么帮他,八成是他告诉警察袁老板合霍小石的背景,无非是为了讹一笔高额保释金罢了。”
  蓝裕棠:“保释金很贵吗?”
  黑虎:“警察讹他嘛,说要2000美金才能保释霍小石。”
  蓝裕棠:“天呐……2000美金……我现在一个月才挣15美金,我十年不吃不喝都付不起2000美金的保释金……”
  黑虎:“但是袁老板居然一口应下来,说他来出这2000美金。然后一个叫贝尔德的警察就陪着袁老板和他回店里去取钱,结果这个贝尔德发现,袁老板的财物远远不止这点,店铺箱子里还藏着很多。”
  蓝裕棠:“袁老板那么有钱啊?”
  黑虎:“其实袁老板算是当时洛杉矶市主要的酒水商,加上咱们中国人省吃俭用嘛,他攒下这些钱也不奇怪。但是1869年开建太平洋铁路时,一个洋人筑路工的月工资才45美元。在洋人眼里,华人每天光知道干活,拿低薪也不抱怨,抢走了他们的工作机会,对中国人的仇视本来就日甚一日。那个叫贝尔德的警察发现袁老板有那么多钱,回来告诉了其他警察和各种亲戚朋友,他们都不能接受一个中国人会那么有钱。”

  “后来霍小石被保释出来以后,霍小玉倒是被袁老板接回来了,但听说被余达龙糟蹋了,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恨不能置余达龙于死地。而余达龙之前被霍小石当街暴打也觉得颜面扫地,也准备伺机报复。双方都在各自准备着要大干一场。

  “袁老板愿意全力挺他,但他手下并没有多少人,霍小石便求援旧金山这边的洪义门,让常慕春多派些弟兄来,谁知常慕春拒绝了他,并没有派人手来。霍小石从此与常慕春反目,拉袁老板一起,自立门户。从此,洪义门分裂为霍小石的西合堂与常慕春的东元堂。”

  蓝裕棠此时已经听得激动坐了起来:“常香主怎么会这么不讲义气?”
  不好意思生病了断了一两天,马上就续上
  黑虎并没有接他这个话茬,自顾自的继续讲下去:“于是霍小石和袁老板只能现抓壮丁,就连袁老板店里的伙计也都得参与到跟天龙帮的斗争里。而天龙帮那边,余达龙又开始玩勾结警察的戏码。他串通好了警察,让警察在到时候双方对峙乱起来的时候,借维持治安之名,帮着余达龙,镇压逮捕西合堂的人。”
  蓝裕棠:“那这次警察为什么又愿意帮他?是他又给警察好处了吗?”
  黑虎:“你还记得前面那个跟袁老板回店里取保释金的警察贝尔德么?他盯上了袁老板的大批钱财,准备带人趁乱抢了这批财物。”
  蓝裕棠又惊又怒:“警察抢人钱财?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黑虎冷笑了一声:“哼,王法?你知道不知道,南北战争的时候,加利福尼亚州还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华人指控白人。也就是白人可以对华人任意施加伤害,都不犯法。”
  蓝裕棠气得捶了“床”一下:“怎么天下还有这样的法?”
  黑虎继续讲:“当时的洛杉矶,比现在规模还小,比一个镇子大不了多少,只有一个不大的警察队,没多少警察。所以当地有配枪的民兵武装,也是维持治安的主要力量。其中有一个叫汤玛森的民兵队长,也是个挺有影响力的牧场主,是那个警察贝尔德的亲戚,也是最早听说袁老板有大笔财物起了贪念的人。”
  “余达龙带领的天龙帮先下手围住了袁老板的店,霍小石和袁老板带领的西合堂的人马与他们对峙起来,已经准备好了的警察贝尔德和民兵队长汤玛森以维持治安为名也带人围住了袁老板的店,准备伺机趁乱劫走财物。结果爆发了枪战,这个汤玛森操之过急冲进屋里,被霍小石开枪打死了。”

  “华人打死一个白人,对白人来说简直是不得了的大事儿。之前在当地仇视华人情绪本来就很严重,早就就传出过华人帮派谋害白人的谣言。汤玛森的死讯传开以后,白人都炸了,引来好多好多白人暴民,扬言要血债血偿。当时的洛杉矶唐人街很小,大概有五六百白人带着各种武器围攻了唐人街的华人,连余达龙都吓坏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本来正在互斗的霍小石带领的西合堂与余达龙带领的天龙帮两拨人,也只好开始先一起抵抗白人暴民的围攻。
  “但是对方聚集的白人越来越多,华人被围死了根本无力抵抗,成批的暴民开始袭击华人平民。霍小石走出来说,杀汤玛森的就是自己,这事儿因自己而起,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便,不要伤害平民。”
  蓝裕棠:“霍小石倒是还算条汉子。”
  黑虎依旧没有接他的话,他有些激动,呼吸有些急促:“但当时已经完全失控了,霍小石立刻被众人连枪击带棍棒当街打死,用绳子把他吊了起来。接着他们就开始洗劫华人商店,抢钱抢物,而且不管和之前枪战有没有关系,所有华人男丁都被当成犯人,余达龙他们已经趁乱逃走了。”
  黑虎声音有些颤抖:“不到半个时辰,几乎每一幢华人的房子都被洗劫一空,几乎所有居民都被打被抢,十八个华人在被拷打之后被杀了,吊在街头暴尸。那些白人暴民临时竖了好多绞刑架,一些商店门廊的横梁也被当成绞刑架,华人很快被绞死,悬挂在绞刑架上暴尸,而且白人女人和小孩也参与了大屠杀,他们都在喊:绞死他们!就连一个白人小孩也从纺织品店拿来绳子喊:绳子来了!绳子来了!”
  蓝裕棠听着黑虎微微颤抖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了那令人发指的景象,头皮有些发紧,鼻子发酸,手紧紧攥住了拳头。
  黑虎:“那吊着的十几具华人的尸体里,有一具尸体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其中还有一具尸体手戴着戒指的手被砍掉了,还有……还有一对夫妻,衣服被扒光了,满身伤痕地吊在那里……”
  黑虎突然不说话了,黑暗里安静得只有他们二人呼吸的声音,良久,蓝裕棠轻轻地唤:“黑虎哥?”
  黑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对夫妻,就是我阿爹阿娘。”
  蓝裕棠愣住了。
  第十二节

  蓝裕棠在黑暗中望向躺着的黑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轮廓,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蓝裕棠喉头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安抚与关心的话语,在这样的语境里都显得太过轻飘飘,两人就这么躺着,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黑虎如此平心静气地给自己讲了这么一个以华人帮派斗争为起端,却以白人大规模围攻屠杀华人为终结的血腥暴虐的故事,而这故事,却不是别人的故事。
  难以想象黑虎怎么能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讲起自己父母的惨死。黑虎描述里那两具伤痕累累被扒光悬吊在街头的尸体,似乎就在黑暗中晃在蓝裕棠眼前,他感到可怖而痛心,他想,在黑虎这些年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他眼前晃着的大概都是这样的画面。

  想到这里,蓝裕棠胸口愈发憋闷,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总算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黑虎突然坐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坐着。蓝裕棠吓了一跳,也慢慢地坐起来,试探地轻轻唤了他一声:“黑虎哥,你还好吗?”
  黑虎:“我父母来美国的时候是二十年前,我五岁,蛇头告诉他们说这里有金山,说挖了金子就回家。我等了十年,十五岁的时候,没等到他们回家,等来了死讯。从十五岁到现在,又是十年,我学了一身功夫,想的就是给我父母报仇。我一到美国就去了洛杉矶,花了好长时间调查了解了整件事,可是越了解越不知道该找谁报仇。”

  黑虎转头对着蓝裕棠:“裕棠,你脑子聪明,我把整件事来龙去脉都给你讲了,你说这里面到底谁是害死我父母的凶手?”
  蓝裕棠安静地坐着,望着黑暗中望向自己的黑虎,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
  黑虎停了一会,低沉的说:“没有余达龙挑起事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他算一个,对不对?”
  蓝裕棠愣了一下,顺应着他:“嗯。”
  黑虎:“我找到了袁老板,入了西合堂,靠西合堂当地了解情况的兄弟摸清了余达龙的门路。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他的妓馆里抽大烟,他的手下也都晕着,我进去一刀扎进他胸口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他连声都没怎么出就死了。”
  蓝裕棠惊愕地听着,黑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他讲的不是自己杀人的故事。
  黑虎没有等蓝裕棠的回答,接着说:“那个趁火打劫的警察贝尔德,才是把这件事搞大的人,如果没有他,不会有那么多白人围攻唐人街,害死我父母的人,他也算一个吧?”
  蓝裕棠没有说话,黑虎继续说:“但是洛杉矶西合堂上上下下的弟兄都不让我去杀警察,华人杀洋人,还是警察,他们怕那个大屠杀的噩梦再上演一次。那也许我就会成为害死别的孩子的父母的人。”
  黑虎:“所以我跟踪了那个贝尔德整整一个月,准备他一个人的时候下手,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是个华人杀了洋人了。终于有一天晚上,我知道他要一个人坐马车出城,我搞了一把枪,在他出城的路上埋伏着,一枪先打死了那匹马,然后我把他从马车上拽了下来……”黑虎突然不说话了。
  蓝裕棠:“你……杀了他吗?”
  黑虎沉默了一会:“没有,我放他走了。”
  蓝裕棠:“为什么?”
  黑虎:“他不是一个人,马车上坐着他女儿,六七岁的样子,吓得快哭昏过去了……”
  蓝裕棠没有说话,他想,也许从第一次见面起,他早就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冷酷的铁汉,心里有着很柔软的部分,自己父母惨遭杀害,让黑虎久久地生活在痛苦和黑暗中,他既不愿意别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被杀,也下不了手杀一个小女孩,放走贝尔德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黑虎接着说:“那之后我就回到了旧金山,洛杉矶西合堂的人把我举荐给旧金山西合堂,让我在这里落脚,所以你现在看到我跟着贾三。”
  蓝裕棠正想问点什么,黑虎却突然问他:“你好奇今天为什么我和常慕春碰面的样子很奇怪吧?”
  蓝裕棠“嗯”了一声。
  黑虎:“我来旧金山,就是为了杀他的。”
  蓝裕棠一惊。

  黑虎:“如果当时霍小石向常慕春求助他没有置之不理,而是派了人手来,也许事情不会这么惨烈,所以害死我父母的人,他也算一个。我到洛杉矶调查事情始末的时候,西合堂的人都在这么告诉我。”
  蓝裕棠:“可是……”
  黑虎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直到我回到了旧金山,我跟在贾三身边,调查了他的过往,在洪义门分裂之前,他就与常慕春素来不合,后来霍小石因为常慕春不派援手而与他决裂一事,贾三在里面起了推波助澜煽风点火的作用。霍小石在洛杉矶自立西合堂以后,贾三就立刻带着手下一波人表示响应他,在旧金山立了西合堂。其实不过是顺水推舟,为了对抗常慕春而已。所以我明白,他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常慕春。而常慕春到底为什么不派人支援霍小石,他在这件事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到底有没有间接害死我父母,我从西合堂里面肯定是调查不清楚了。”

  蓝裕棠听黑虎讲了这么多,暗自是有些吃惊的,看起来外貌粗犷的他哪怕性格阴郁,却内心保有柔软善良,而且如此心思缜密。他的仇恨埋了太多年,深深刻在骨血里,已经不再是激愤冲动的复仇情绪,而是转化为了理智的思考和周密的计划。
  黑虎:“我决定自己去问问常慕春。我翻窗潜入了他的卧房,他那天回来的晚,我坐在他房里足足等了好几个时辰。他进房时看到我,也不惊不慌,问我来意。我说我是来杀你的。他依旧没有惊慌,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没有问我是谁,他反而说,你还没有动手,应该有话想问我吧,问吧。”

  蓝裕棠突然想起送阿黛回家的路上,她与自己聊天也是这么个话风,当真是虎父无犬女。
  蓝裕棠:“你问他为什么没出手相助吗?”
  黑虎点点头:“嗯,他回答的其实和我想的差不多。当时霍小石去洛杉矶是为了救妹妹霍小玉的,常慕春的意思是,救出来了就赶紧带她回来先,下一步的事回来再计划部署。但霍小石执意要留下来和余达龙的天龙帮血拼。常慕春说他们是地头蛇,在当地根深蒂固势力深远,哪怕派最能打的兄弟过去,也并无胜算,反而正中对方下怀,大大挫伤洪义门。不能冒这么愚蠢的风险,置这么多兄弟的安危不顾。”
  蓝裕棠说:“如此听来,好像也很说得通……”
  黑虎突然拳头往椅子上一砸,压着声音骂了一句:“去他妈的。当时我杀了余达龙,我一点报仇的解脱感都没有,因为我知道他充其量就是个帮凶。贝尔德因为女儿在场,我又没下得了手,眼前的常慕春更是显得合情合理,我也下不了手杀他,我真他妈没用。”
  蓝裕棠:“黑虎哥,不是的,这是你讲道理。”
  黑虎:“道理?这世道究竟什么是个道理?
  蓝裕棠想了想说:“不管是贝尔德还是常慕春,就算杀成了,也不过是另一个帮凶。你就算杀了他们,恐怕也是解不了心头之恨。”
  黑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还有那些围攻屠杀华人的几百号白人,他们谁是谁根本没人知道。这几百人里又究竟是谁亲手杀了我父母?更不晓得。也许他们都算帮凶,可我难道要几百人一个一个杀过去么?就算我把他们杀光了,真正的凶手是谁我还是不知道。”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日日夜夜缠绕折磨着黑虎痛苦的灵魂,还有,那其他在这次屠杀里死去的十几个华人的至亲们的灵魂,还有这些年客死他乡不计其数没有名字的那些华人,如果给他们复仇的机会,他们真的知道仇人是谁吗?
  两人久久的沉默。

  半晌,蓝裕棠问:“那……你就这么闯进常香主房间,问了问他问题,决定不杀他了,然后……就这么出来了?他没有为难你吗?”

  黑虎摇摇头:“没有,我翻窗进了他卧房,他倒是从大门送我出来了。我走的时候,他还跟我说,杀害我父母的恐怕不是一个人,想手仞凶手,报此仇深,也许今生无望了。”

  蓝裕棠似乎已经明白,真正的凶手,的确不是一个人,而是无休无止的华人内斗,更是如今这个歧视和压迫华人的美国社会。如果这一切不被中止和改变,那看不见的凶手,还会杀害更多人的父母妻儿。
  而这一切究竟该如何被中止和改变?哪一天才能够被改变?蓝裕棠不知道,但他心里却坚定的相信着,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窗外,夜色已经不是一片黑寂。由近及远的深蓝色在逐渐变浅,远方的天边已经隐隐发白。
  第十三节

  蓝裕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睡着的,反正自己是被早上来店里的厨房师傅老胡推醒的。
  “裕棠!快起来!”老胡使劲推他。
  蓝裕棠一激灵爬起来,他作为小伙计每天理应第一个起来,摆放桌椅,开炉烧水,准备好了厨房师傅才回到,一到就可以直接备早点的。可这会儿厨房师傅都到自己身边来推自己了,自己还睡着,这是犯大忌的,少不了被骂一顿的。
  蓝裕棠眼睛都还没睁开,一边嘟囔着一边爬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胡师傅,我这就去烧火。”
  胡师傅叹了口气:“算了吧,我去后厨烧火,你在这收拾准备开门吧,不然更来不及,一会祝老板来了看不收拾你。”说着转身摇着头往后厨走去。
  蓝裕棠吐了下舌头,忙鞠一躬:“谢谢胡师傅。”连忙收拾床铺,发现自己枕头边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睡眼惺忪的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昨夜躺在这里和自己谈了一夜的黑虎已经走了。而且黑虎昨夜睡的椅子都齐齐整整收好,要不是叠好放在床头的被子,蓝裕棠几乎都要觉得自己晚上听的那些故事是不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蓝裕棠收好被褥,摆放好桌椅,打开店门。早晨的唐人街已经热闹了起来,商贩都陆续开门,有的门前有人扫地,有的在倒脏水,有的蹲在路边吃早点。黑虎大概已经走出很远了,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在何处落脚,接下来的路会走向哪里,是会继续寻仇之路,还是会放下仇恨安稳地生活下去呢。

  蓝裕棠有点晃神,这一夜听黑虎讲的故事,似乎悄悄地在他心底挖了一个洞,他对这眼前这个太复杂的世界,似乎不知不觉地有了新的认识。
  祝老板伸手又揪住了蓝裕棠的耳朵:“嘿,臭小子你又想还手是不是?”
  蓝裕棠忙嚷:“不是不是,您老突然背后打我,我这不是控制不住么……”
  祝老板又敲了敲他脑壳:“有理了你还!会功夫了不起啊?睡懒觉!不烧火!还站大街上看风景!你以后站街上喝西北风好不好?”
  蓝裕棠不支声,耸耸肩,低头转身往店里溜去。

  祝老板喝他:“站住!跑哪去?”
  蓝裕棠回头:我回店里干活去呀。”
  祝老板:“回来!”
  蓝裕棠搔搔头,挪了回来。只见祝老板衣服内袋掏了钱塞给他,说:“到前面鱼摊老李家借个板车,去菜场买菜去。”

  蓝裕棠疑惑:“昨天阿福哥不是刚买了好多吗?”
  祝老板叹了口气:“听着消息说这礼拜附近在闹事,可能要封路,到时候乱起来可就不好买菜了。再去多买点,买些土豆洋葱之类不易坏的,肉也再买些,回来腌上,这样能多放几天……嗨,我跟你交代这么多干嘛,阿福带你一起去,”
  正说着另一个伙计阿福从店里正走出来,阿福短小而壮实,脸也长得短短的,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冲祝老板挥了挥,一边塞进兜里一边说:“我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好了,我现在就去?”

  祝老板:“对对,早去早回,裕棠跟你一起去。”
  阿福愣了一下:“平时买菜不都我一个人去吗,裕棠也去的话店里谁跑堂?”
  祝老板:“我自己照应着就行,让你们一块去就一块去。”
  阿福和蓝裕棠有些莫名地对视了一下,阿福点点头:“好嘞,那我们去了。”说着就快步往前走去。

  蓝裕棠正要跟上,祝老板突然拽住他:“如果路上遇到闹事的人,万一抢肉抢菜什么的,派你去是让你尽量把东西护好。但不要跟洋人起太大的冲突,更不要动手打人家,听到吗?”
  蓝裕棠更纳闷了:“洋人到底闹什么事啊?”
  祝老板一言难尽的样子:“这谁说得清,你快去吧。”
  蓝裕棠点点头,去追阿福了。
  祝老板看着他们的背影,露出担忧的神色,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一大早的应该遇不上什么事吧……”
  不好意思各位,经亲爱的读者提醒才发现,昨天64楼被抽楼了,没有显示出来,不好意思,我以后会注意回看检查的。再次感谢提醒。
  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我把原64楼和65楼的贴一起重发一下,更新会继续跟在后面~谢谢耐心~
  ------------以下为原64楼+65楼正文-------------------------------
  蓝裕棠有点晃神,这一夜听黑虎讲的故事,似乎悄悄地在他心底挖了一个洞,他对这眼前这个太复杂的世界,似乎不知不觉地有了新的认识。

  千百年来,对于中国人来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任何与时局的牵绊对于小老百姓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作为草民一介,最安全的活法,可能就是莫问世事,把视野埋藏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所以长久以来,我们中国人太习惯于活在一幅这样只有特写没有全景的图景里。

  而眼前的这些中国人,漂洋过海来到了万里之外。对这里的生存法则一无所知,仍然只盯着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仍然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不听不闻不问外界的变化。因为这是他们的父辈,和他们父辈的父辈教会他们的,唯一安全的活法。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这些中国人的身上,把他们的或忙碌或闲适身型勾勒成金色,他们有的停下来眯着眼睛享受着温暖的朝阳,把一夜的寒凉都退散去,恰似一幅宁静美好的生活图卷。
  可如若他们能跳出眼前的特写,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全景图像,就会知道,眼前的岁月静好不过是即将袭来的黑暗暴风前,夹在时代缝隙里的一隅安稳罢了。

  蓝裕棠站在小街中央,这一夜没怎么睡够,醒来有点懒懒的,他眯着眼睛,顺着起伏的地势向远望去,街的尽头延伸进远处西边的大海,背上被东方日出暖暖地照着,舒服得有些眩晕。

  突然,脑壳后面被拍了一掌,蓝裕棠一个激灵,差点下意识回身要反击,一看是祝老板,连忙收住手。

  祝老板伸手又揪住了蓝裕棠的耳朵:“嘿,臭小子你又想还手是不是?”
  蓝裕棠忙嚷:“不是不是,您老突然背后打我,我这不是控制不住么……”
  祝老板又敲了敲他脑壳:“有理了你还!会功夫了不起啊?睡懒觉!不烧火!还站大街上看风景!你以后站街上喝西北风好不好?”
  蓝裕棠不支声,耸耸肩,低头转身往店里溜去。

  祝老板喝他:“站住!跑哪去?”
  蓝裕棠回头:我回店里干活去呀。”
  祝老板:“回来!”
  蓝裕棠搔搔头,挪了回来。只见祝老板衣服内袋掏了钱塞给他,说:“到前面鱼摊老李家借个板车,去菜场买菜去。”

  蓝裕棠疑惑:“昨天阿福哥不是刚买了好多吗?”
  祝老板叹了口气:“听着消息说这礼拜附近洋人在闹事,可能要封路,到时候乱起来可就不好买菜了。再去多买点,买些土豆洋葱之类不易坏的,肉也再买些,回来腌上,这样能多放几天……嗨,我跟你交代这么多干嘛,阿福带你一起去,”
  正说着另一个伙计阿福从店里正走出来,阿福短小而壮实,脸也长得短短的,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冲祝老板挥了挥,一边塞进兜里一边说:“我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好了,我现在就去?”

  祝老板:“对对,早去早回,裕棠跟你一起去。”
  阿福愣了一下:“平时买菜不都我一个人去吗,裕棠也去的话店里谁跑堂?”
  祝老板:“我自己照应着就行,让你们一块去就一块去。”
  阿福和蓝裕棠有些莫名地对视了一下,阿福点点头:“好嘞,那我们去了。”说着就快步往前走去。

  蓝裕棠正要跟上,祝老板突然拽住他:“如果路上遇到闹事的人,万一抢肉抢菜什么的,派你去是让你尽量把东西护好。但不要跟洋人起太大的冲突,更不要动手打人家,听到吗?”
  蓝裕棠更纳闷了:“洋人到底闹什么事啊?”
  祝老板一言难尽的样子:“这谁说得清,你快去吧。”
  蓝裕棠点点头,去追阿福了。
  祝老板看着他们的背影,露出担忧的神色,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一大早的应该遇不上什么事吧……”
  第十四节

  蓝裕棠和阿福跑了好几家菜肉铺才买齐要备的菜,两人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街上。
  蓝裕棠推着小板车,阿福低头一边检查手里的购物清单,一边低头清点小板车里的货物,嘴里碎碎念着:“腊肉怎么跑了几家店就这么一点,我早就说咱们应该自己多腌点腊肉,不用买外面的,你说是吧?”
  蓝裕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听到远处人声嘈杂,还能听到主街上传来人群喊口号的声音。
  蓝裕棠停下脚步:“阿福哥,这什么声音?”
  阿福一脸茫然:“好像好多洋人在喊啥呢吧?”
  蓝裕棠想起祝老板临走时的担心,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但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一边往主街的方向走了走,想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阿福似乎比他还想看热闹,已经甩下他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蓝裕棠推起小板车快走几步,跟上阿福走上了主街。
  说是主街只是这条街热闹店铺多比较繁华,其实道路并不宽阔,蓝裕棠看到离他们几十步以外处的道路已经被聚集的洋人堵满了。
  人群拥挤着,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牌子,人们群情激愤地喊着什么口号,手臂挥舞着朝这边走来。
  阿福踮着脚伸长脖子看着:“裕棠,他们喊的啥你能听懂不?”
  蓝裕棠摇摇头,皱皱眉,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听不懂别人说的话,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但这个时代在美国的华人确实没有多少人会英文,只有极个别的清朝官派留学生才从小在美国学校读书长大,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但这些留学生大部分都在美国东部,而且这样的官派留学生的生活圈子,蓝裕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一些被洋人雇主雇佣的华工,大概也只能有限的听懂几句老板发号施令的句子。
  对于大部分在美国的普通华人百姓来说,学会英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唐人街,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他们也不关心。
  蓝裕棠突然想起一年多前第一次踏上金山码头,就被一群洋人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但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恶意,此时,喊着口号的人群由远及近,蓝裕棠似乎又感觉到了类似的气氛。

  但蓝裕棠并不知道,这是一次当地的美国劳工协会组织的游行,不仅在旧金山发生,这场运动正在席卷整个美国。而其背后的原因,每个在美国的华人似乎都隐隐明白,却往往说不大清楚:
  19世纪中,华人劳工大批被引进美国,在西部修建贯穿整个大陆的铁路,1870年代,铁路竣工后,这些华工涌向了其他工作岗位。后南北战争时期的经济大萧条导致白人失业,此时华人劳工又被视为威胁。
  由于大多数华工来美的目的都是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多赚些钱,然后返回祖国。因此大部分华工都吃苦耐劳,工作效率比白人高,而且还可以忍受着延长工时、降低工资的待遇。
  所以在白人富人眼中,华工是“大萧条的替罪羊”;在广大贫穷的美国工人眼中,华工“抢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将自己的痛苦归结于华工的存在。于是他们走上大街小巷,大喊着:“中国佬必须滚开!他们正在抢走我们的工作!”
  此时正迎面走来的游行的人发现了正在看热闹的蓝裕棠和阿福,最先看到他们的人,手指着他们厉声喊道:“看!那边有两个中国佬!”
  蓝裕棠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但是袭来的恶意却展露无遗。蓝裕棠心内咯噔一下,推起小板车快步后退几步,退进刚才的小巷。
  阿福好像还没有感觉到气氛不对,还在伸着脖子脖子看热闹,蓝裕棠喊他:“阿福哥,快走!”
  阿福:“怎么啦?”
  正说着,游行的人群里一阵骚动,分出了一小队人,以刚才喊话的人为首,向他们跑来,阿福愣住了。
  蓝裕棠大喊:“阿福哥,快过来!”一边低头四下看有什么称手的家伙,这架从鱼贩老李家借来的板车把手上绕着铁链,拴着一把铁锁,是平时老李用来锁车的。
  蓝裕棠伸手想连锁带铁链绕下来拿着防身,可怎么都卡着绕不下来,正在低头想办法顺铁链,突然听到阿福的喊声:“你们要干什么!”
  蓝裕棠一抬头,发现,那群洋人已经把阿福团团围住,本就身材短小的阿福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洋人中间显得更矮了,人们对他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他也听不懂,紧张地攥着拳头仰头环顾着周围凶神恶煞的人们。

  蓝裕棠吸了一口气,手里一使劲,卡着的铁链和铁锁拽了下来,他迅速把铁链绕在小臂上,铁锁捏在手里,抬头向人群走去。
  第十五节

  围着阿福的一圈洋人大概有八九个白人,个个都比阿福高大,蓝裕棠虽然身材颀长一些,但很精瘦,在人堆里也是显得十分弱小。
  蓝裕棠的拳头里攥着那把铁锁向他们走去,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发生打斗冲突,一来祝老板交代过不可动手,二来这么一群大洋马,无论人数还是块头都实在敌我悬殊太大。如果起了冲突,哪怕蓝裕棠功夫不差,也并没有把握,能和阿福一起全身而退。
  但同时,他也在迅速扫视每个人,暗自判断谁是这群人里比较能打的,谁又是软肋。蓝裕棠偷师学艺时,师傅曾经说过:“你越不想打的时候,越要想好怎么打。”

  蓝裕棠走近他们,沉着地对阿福说:“阿福哥,跟我走。”
  阿福紧张地看着围着他们的人,一边往蓝裕棠这边蹭,轻声:“他们怕是要为难我们吧……”
  那圈洋人自然而然地扩大了包围圈,把蓝裕棠和阿福都围在了中间。

  其中带头的两个人注意到了蓝裕棠身后装着各种菜肉的小板车,两人走到板车边上,其中一个一脚踩在板车上翻动着那些货物,另一个人随手拿起一个番茄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啃了起来,他们一边吵吵嚷嚷,一边大声说笑着。
  阿福有点急了:“别动我们东西!”蓝裕棠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别支声。
  身边一个白人推了阿福一把,大声地:“怎么?从我们国家偷的东西不许我们动吗?
  边上的人跟着喊:“小偷!中国贼!”
  蓝裕棠他们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都是恶语相向罢了,蓝裕棠往上走了一步,把阿福往后拉了一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
  阿福愣了一下,虽然害怕,却有些感动,蓝裕棠这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孩子在强敌环伺面前,却往前走了一步。
  那群白人看着年少瘦弱的他哄笑起来:“小崽子是要保护同伴吗?”

  蓝裕棠看了他们一圈,径直走到正在吃番茄的人面前,他大概看明白了,这个人算是这一伙里面领头的。蓝裕棠伸手指指板车上的货物,不卑不亢地说:“你想要什么,拿走。”
  阿福拽拽他衣服,低声急着说:“不行啊!这不少钱呢,回去咋交代。”蓝裕棠没理他。
  那人一愣,并没有听明白。蓝裕棠伸手拎了一袋食物递给他,那人伸手要接,蓝裕棠停住手,又指指他踩着板车的那只脚,示意他挪开。
  那人想了想,挪开了脚,蓝裕棠把那袋食物放进他怀里,推起板车要离开,阿福低头跟上。

  身后的那群洋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八九个人全都围了上来,扑向小板车开始一窝蜂地抢东西。
  阿福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向小板车,扑住那些食物,大喊着:“凭啥抢我菜!去他妈的!不许抢!”
  根本无人理睬他,几个壮汉架着阿福把他扔到一边去,继续抢东西,阿福发了急,一把抱住其中一人的腿。那人正从车上抢了一袋土豆,回身就挥着装土豆的袋子,往阿福头上砸,旁边另一个洋人见状,上去帮忙用脚使劲地踢阿福,阿福双手抱头身子蜷成一团。
  蓝裕棠见状,一咬牙,噌地窜起,脚踏在板车上借力又是一跃,在空中双脚踢开,一脚一个,正踢在殴打阿福的那两人的头上,两人头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应声倒地,双手捂着头,又晕又痛,眼前一阵花,视线模糊中还没反应过来。
  众人一时间也都愣住了,他们几乎没见过中国人如此强烈反击的,待他们反应过来,蓝裕棠已经站在阿福与众人之间把他们隔开,并把手里的铁链挥着铁锁如流星锤一般挥成了圈,众人互相看看,也都不敢贸然上前,被这么大个铁锁头悠过来打一下也不是闹着玩的,一时竟无人敢近身。

  埋头蜷成一团的阿福发现自己突然停止了被打,周围还突然安静了,他缓缓抬头,只见蓝裕棠站在面前,刷刷地挥动着铁链,阿福也惊呆了。

  蓝裕棠一边盯着众人的动向一边说:“阿福哥,站起来,你快走。”
  阿福抖抖嗦嗦站起来:“那你咋办?”
  蓝裕棠:“我能想办法脱身,你先走。”
  阿福咬咬嘴唇使劲把头别开,转身从蓝裕棠身后往反方向跑去。

  蓝裕棠轻轻松了口气,也准备后退。
  忽听身后“啊”的一声,蓝裕棠一回头,才发现原来反方向也有两个洋人截住了阿福,阿福本就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自己还比他俩矮小得多,奋力反抗扑打了没几下就被两人按倒在地,蓝裕棠心内一沉。

  这时蓝裕棠回头的空,捏着铁链的手稍稍一停,一个反应快的洋人已经快步近身,挥拳冲着他的脸打去,蓝裕棠一侧头闪开来。
  这时周围几个人都以为蓝裕棠被牵制住了,准备逼近围攻他,他余光瞟到侧面冲上来最近的一个人,反手用铁链带着铁锁冲那人飞去,正砸中那人脑门,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脑门弯下了腰,血立刻从指缝流了出来。
  围着蓝裕棠的众人更愤怒了,更疯狂地攻击他。此时阿福那边也被几记猛拳砸在脸上,声声惨叫。
  围着蓝裕棠的人屡次出手却只有偶尔能击中他,他们每次想抓住他都被他躲过,但他一时也突围不了,他不知如何才能救下阿福并全身而退。
  而且敌众我寡,这么耗下去,对方游行队伍里的人随时都可能跑来增援,而自己体力却会越来越不支,迟早要被众人制服的。
  而一旦被制服,疯狂愤怒的人群会做出什么事来,蓝裕棠不敢想,他想起黑虎讲起的十年前洛杉矶的那次骚乱,那些被活活打死的华人,悬挂街头的尸体,不寒而栗。
  蓝裕棠咬紧了后牙,他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第十六节

  蓝裕棠打斗中瞥见刚才那个被铁锁砸破脸的人蹲在外围,仍旧捂着脸在哀嚎,蓝裕棠突然知道怎么做了。
  他又躲过一记来拳,另一个人扑向他,他突然蹲低,闪过那人,眼前正好有个空档,蹲在地上的他顺势一个前滚翻,翻出了包围圈,到了那个捂着脸的人身边。
  蓝裕棠翻身从他身后站起,照着他的后心狠狠一脚,那人捂着脸的手一松,向前跪扑在地上。蓝裕棠一脚踩住他的后背,把他踩在地上,双手握住铁链的两头,往他脖子上一勒,向后一提,那人立刻被勒得出不了气,伸手想抓着铁链让铁链松一些,却根本做不到。蓝裕棠

  这一切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刚才围攻蓝裕棠的人都愣住了,似乎一秒钟前蓝裕棠还在他们的包围圈中,怎么转眼之间他就已经脱离了包围,还把另一个同伴击倒并勒住了咽喉。

  待他们反应过来,想要冲过来解围,蓝裕棠示意他们不许过来,同时手里的铁链一使劲,那人被勒得表情痛苦万分却只能发出咿咿嘶嘶的声音,众人不敢再近前。那边正在捶打阿福的两个人也停住了手看向这边。

  蓝裕棠把铁链的两头绕在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指指阿福那边,做了个示意让他走的动作:“放他走!不然我就……”说着踩着那人的后背,手又一使劲,那人又发出了痛苦的嘶嘶声,嘴角有口水流出。蓝裕棠有些于心不忍,把头转开,轻声地说:“对不住了大哥,我也没办法。”
  一车的蔬菜食物在打斗中散落了一地,众人面面相觑,又都看向领头的那个人,似乎在等他的指令,他气得一脚踢飞了脚下的蔬菜,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蓝裕棠手里不松劲,死死地盯着他。

  那人回头看看被蓝裕棠紧紧勒着的人,叹了口气,冲压制着阿福的两人一挥手,冲他们喊了一句什么。
  那两人对视一眼,站起来松开了阿福,阿福的额角和颧骨都已经裂开在流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蓝裕棠虽然反应快下手准,但全凭着不错的天赋和比较扎实的功夫底子,但要说实战经验,无非是过去时常在老家街上和那些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那些不入流的混混打架而已。就算少年老成、胆大心细,但也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如此阵势,蓝裕棠也并没有经历过,此时的他虽然看着沉着,其实很紧张,攥着铁链的手微微发抖。
  趴在地上的阿福慢慢抬起头来,视线模糊中看到周围人慢慢退后了几步,阿福挣扎着要站起来,不知是受伤不轻还是体力耗尽,刚站起来又摔倒在地。

  蓝裕棠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人,发现领头的人对刚才殴打阿福的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点点头,向主路方向跑去。
  蓝裕棠声音有些颤抖地喊到:“阿福哥,你坚持一下,站起来,他们去喊人了,你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站起来!快!”
  阿福咬着牙,使劲挣扎着站起来,拖着腿一瘸一拐走过蓝裕棠面前,满脸是血哭着说:“裕棠对不起……”

  蓝裕棠急声道:“能跑多快跑多快,快走!”
  阿福拼命地拖着伤体往巷子深处一瘸一拐跑去,蓝裕棠看着他差不多消失在巷子尽头,回头看看众人,一只手仍然紧紧勒着脚下踩着那人的脖子,一只手挥着手示意众人,喊道:“往后退!”
  领头的人慢慢退后两步,众人也跟着退后几步。
  蓝裕棠继续挥手:“继续退!”
  众人磨磨蹭蹭地往后退了一点点,蓝裕棠手上又一使劲,被勒住的人痛苦万分,口水眼泪都流下来,众人连忙大步后退。

  蓝裕棠看众人已经离自己比较远了,微微松了口气,松开了勒住那人的铁链,那人俯在地上大口喘气,不住的咳嗽起来。蓝裕棠站起来正准备跑,发现去路方向,迎面跑来刚才跑开的那两个殴打阿福的人,一起来的还有五六个人,为首的两个增援的人手里提着枪。

  蓝裕棠看看四周无路可逃,巷子的两头都被堵了,他立马掉头回身去抓刚才放开的“人质”,那人已经站了起来,他其实是个比蓝裕棠高一头还多的大个子,刚才只是被钳制了才动弹不得,蓝裕棠虽然仍然有打倒他的把握,但若想再次勒住他并非易事。而且蓝裕棠知道此时把身边的人打倒对自己来说并无益处,只会让自己单独暴露在枪口之下。他知道,只有和大个子交缠在一起才能让持枪者有所顾忌不敢开枪,让自己暂时安全。

  蓝裕棠想到这里,与大个子交手中,一伸手搭住他的肩膀,窜身翻上他背上,那人想把他甩下来却怎么都甩不下来。

  大个子见无法把蓝裕棠从背上甩下来,突然直起身就这么背着他快步后退,退到墙边,把他整个向后靠在墙上使劲压下去,大个子又十分壮实,蓝裕棠被他用后背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他已经来不及再次用铁链去勒他,伸手锁着对方的喉头,想再次以此威胁众人从而脱身。

  可是这空档,为首的持枪人已经快步走上来,用枪指住了无法动弹的蓝裕棠的头。
  蓝裕棠心里一沉,用手锁喉,当然快不过枪杀人,这条性命恐怕就要交付在这里了。
  第十七节


  眼看那持枪人指着蓝裕棠的头正要扣动扳机的一霎那,蓝裕棠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不行,不能就这么死在这,自己只会成为这次动乱里的伤亡人数的一个数字,甚至连这个数字都会被抹去,没有人会知道谁杀了自己,没有人为自己鸣冤叫屈。

  持枪人抠在扳机上的手指向后扣动,蓝裕棠锁着大个子喉头的那只手,突然松开往前一伸,抓住枪管往边上一歪。
  而枪口一歪,此时正对准的恰是背着蓝裕棠的大个子的头,蓝裕棠自己的头与他的头正靠在一起,血溅在蓝裕棠脸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人们都以为死了的是蓝裕棠。

  不只是别人,就连蓝裕棠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在他耳畔炸开的枪声让他一下耳朵嗡嗡地什么都听不到,溅了一脸的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刚射出子弹的枪管把蓝裕棠的手也震得短暂失去了知觉。

  一时间,蓝裕棠以为自己确实是已经死了,直到他感觉到手里捏着枪管往回一抽,他下意识地使劲捏住枪管。那持枪人被吓了一跳,手一软,蓝裕棠仍是下意识手腕一拧,持枪人的手腕被拧住了,松了手。而被打死的大个子,此时才往下一滑,朝前扑通趴倒在地。
  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死的是同伴大个子,一片哗然。
  蓝裕棠自己也惊魂甫定,刚刚反应过来,而枪已经在自己手里了。蓝裕棠努力让自己清醒振作起来,忙握好枪柄,掉转枪口,指着刚才持枪人的头。

  众人看着刚才还用枪指着蓝裕棠的持枪人,此时却反被一脸是血的蓝裕棠夺了枪,还指住了头,那人举起了双手,蓝裕棠顶着他往前走,脚下跨过了大个子的尸体,那人连连后退。众人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下意识都在往后退。
  人群里还有一个拿枪的人举枪指着蓝裕棠,也不敢轻举妄动,脚下也在往后挪。

  蓝裕棠看了看身后,巷子深处自己想撤退的路此时已经空了出来,他举着枪停住了向前逼近的脚步,开始慢慢往后退,眼前十几个人竟是无一人再敢妄动。

  蓝裕棠继续后退到离人群比较远了,转身拔腿就跑,身后的众人才围上去查看被打死的同伴。
  蓝裕棠一直跑出巷口,转到另一条街上,才觉得腿软全无力气了,可他不敢停,他知道自己浑身是血又提着一把枪在哪里都招人眼球,路人都惊叫着侧目,游行闹事的洋人又遍地都是,他又生怕再碰上一群洋人对峙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腿,拼命地,机械地往前跑。

  可是他又不敢回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跑回去,会给祝老板惹多大的麻烦:一个华人以这样的方式杀了一个白人,何况又是在洋人本就在群起抗议驱逐华人运动中,这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虽然事实上并不是他杀的,但他已经完全明白这里的游戏规则,白人是不会给他机会解释的,他们估计把唐人街掀个底朝天来找他。
  搞不好还会再次发生黑虎给他讲述的,洛杉矶屠杀唐人街的惨剧。

  蓝裕棠不敢再往下想,他低着头,不去抬头看周围那些注视他的人,他看着地面,看着自己机械迈动的双腿。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自己力竭摔倒,他趴在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前,慢慢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眼前的店铺上书几个大字:常记裁缝铺。





  @熙龄胜棠 2020-06-29 03:39:41
  蓝裕棠一直跑出巷口,转到另一条街上,才觉得腿软全无力气了,可他不敢停,他知道自己浑身是血又提着一把枪在哪里都招人眼球,路人都惊叫着侧目,游行闹事的洋人又遍地都是,他又生怕再碰上一群洋人对峙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腿,拼命地,机械地往前跑。
  可是他又不敢回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跑回去,会给祝老板惹多大的麻烦:一个华人以这样的方式杀了一个白人,何况又是在洋人本就在群起抗议驱逐华人运动中,这是要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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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楼被抽楼了,现在的81就是80的内容。
  第十八节

  蓝裕棠不知昏睡了多久慢慢睁开眼睛,床边一把圈椅上坐着常佳黛,她斜靠在床头,用一只手支着头,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蓝裕棠迷迷糊糊中转脸看着睡着的阿黛,以为自己在做梦,似乎之前还做了个血腥厮杀的梦。
  蓝裕棠身上一阵酸痛,他低头看看,看到自己的衣服上还满是血迹,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原来一切的血腥厮杀都是刚刚发生的真实。
  他再抬头看看睡得安宁的阿黛,想起上次送阿黛回家之前,她也是趴在醉仙楼的桌子上这么睡着了,睡得那么恬静安稳,那不过是昨天之前的事,可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

  蓝裕棠回想着之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一脸的血已经不知何时被擦拭干净。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大的房间,房间里简单的靠墙紧密地搭着四五张床,看样子是裁缝店伙计们住的屋子。自己躺在其中一张床上,另一侧的墙边放着几个箱子和柜子,箱子上堆着几大卷布料,虽然东西挺多,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蓝裕棠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床吱呀一声,坐在床边的阿黛一下醒了,猛地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蓝裕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阿黛伸手去扶他:“再躺一会吧。”
  蓝裕棠摇摇头:“想起来。”
  阿黛:“那你床头靠一会,不许站起来。”
  蓝裕棠:”不用了……”
  阿黛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手按住蓝裕棠的肩膀,弯下腰,另一手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整了整。
  弯着腰的阿黛没注意到,她胸部的曲线离蓝裕棠的脸已经很近了,蓝裕棠脸一下涨得通红,连忙把脸往里侧转去。阿黛身上原本似有似无淡淡的香味,此时因为离得太近,一下子弥漫笼罩了他,他整个人都有点眩晕,再次有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突然房间门被推开了,蓝裕棠一下回到了现实。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店里的伙计。推门正好看到阿黛弯腰靠得很近,在帮蓝裕棠整枕头,大家一时间都有一点尴尬。

  伙计低了一下头:“常小姐,常老板回来了。”说着,跟在后面常慕春,大步走了进来。
  蓝裕棠连忙挣扎着下床站起来,一下站猛了,正虚弱着的他头一晕,又一屁股坐下了。
  常慕春已经大步走到了床边,一摆手:“不必多礼。再躺一下。”
  蓝裕棠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常慕春就觉得威严得很,在他面前似乎就只有听话的份儿,他犹豫了一下,乖乖靠着床头的枕头半躺下来。
  阿黛撇撇嘴嘟囔着:“我让你再躺一下怎么就不听……”
  常慕春站在床边,上下打量着蓝裕棠:“哪里伤了?”
  没等蓝裕棠回答,常慕春转头问阿黛:“寻大夫来看过了吗?”
  阿黛点点头:“嗯,杜大夫来过了,外伤伤口不大,已经处理过了。肋骨倒是没有断。多处瘀伤,肌肉和韧带拉伤,需要静养一阵。”
  常慕春:“没有枪伤?”
  阿黛摇头:“没有。”
  常慕春点点头:“嗯,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阿黛和蓝裕棠都一愣。
  常慕春:“阿黛,说你呢,先出去吧,楼下客人多,帮着照应一下。”
  阿黛有些不情愿:“阿爹……”
  常慕春拉过方才阿黛坐的那把圈椅坐了下来,没有准备与阿黛争执的意思,仍有着无可辩驳的威严。
  阿黛虽不情愿,但只好听话离开,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好几眼才带上门出去,蓝裕棠却始终没有再敢抬头看她。
  常慕春坐在床边又打量了蓝裕棠几眼:“说说吧,怎么回事。”
  蓝裕棠把从今早出门祝老板的嘱托,到跟阿福买菜遇上游行的洋人,再到如何跟一群洋人起了冲突,后来拿枪的人来了自己又如何死里逃生,一五一十给常慕春讲了一遍。
  常慕春听完久久没有搭话,昨晚蓝裕棠送阿黛回家在楼下和他打了个照面,对他印象就不错。
  常慕春也算是阅人无数,打眼看人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但听了蓝裕棠的讲述也还是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有如此胆识。

  常慕春看了看他,问:“为什么来这里?”
  蓝裕棠叹了口气低下头:“我不敢回去,弄死了洋人这么大的事,回去店里太容易被找到,怕给祝老板惹麻烦。我在这个地方也没有其他熟人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跑来了。”
  常慕春笑了一下:“我是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常慕春重复了一遍问题,虽然听上去用词一样,蓝裕棠却突然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蓝裕棠愣住了,是啊,当自己无处可去,为什么会恰恰跑来这里呢?在奄奄一息时跑来这个昨晚才第一次来的地方,来见这个昨晚才第一次见的人。
  蓝裕棠本想说是因为听黑虎讲了来行刺常慕春却被常慕春礼待的故事,觉得他一定是好人。
  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一来觉得这样隐秘的事实在不合适贸然提起,二来觉得这似乎并不是驱使自己一路拼了命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蓝裕棠抬头看常慕春,常慕春也看着他,眼神温和而坚毅,蓝裕棠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来。但觉得冥冥之中该来这里。”
  常慕春没有说话,这回答,简直没头没脑,但看着蓝裕棠说这话的样子,却莫名地真诚得让人有些感动。
  常慕春摆摆手:“你先待在这里养几天伤吧,我差人去跟祝老板打个招呼。”
  说着常慕春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蓝裕棠:“额角还有血,再擦擦。”
  蓝裕棠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帕擦了一下,手帕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随即反应过来说:“不是血,是我的胎记。”
  常慕春停顿了一拍,自言自语似的说:“烟云血记。”
  第十九节

  转眼蓝裕棠已经在常记伙计们的房间,借住了三天。墙边的箱子被摞起来,腾出一小块地方给他搭了一张床。
  蓝裕棠休息了几天元气也大大恢复,尽管常慕春不许,但阿黛还是有事没事从楼上溜下来,带点吃的给他,找他说话聊天。除了偶尔想起自己身上这桩“官司”有点不知何去何从,这几天的日子过的真是很快乐了。

  祝老板还亲自来看过他一次,给他也带了一篮子吃食。蓝裕棠很是感动,虽然祝老板平时挺凶的,但是每次遇到事情,都很关照他。
  蓝裕棠低着头:“祝老板,对不起,又给你惹事情了。”
  祝老板白了他一眼,双手抱在胸前,叹了口气:“算了,我听阿福讲了,是洋人欺人太甚,躲都躲不及,也怨不得你。”
  蓝裕棠问:“祝老板,店里都好吗?阿福哥怎么样啊?”
  祝老板又连身叹气说:“阿福也伤得不轻,尤其一张脸肿的跟猪头一样,开始消肿以后青啊紫啊都淤出来了,迎面撞见像个鬼一样,可吓人了。
  我让他也静养几天。唉,这一下子两个伙计都停工了,店里忙得团团转,我自己都出来跑堂了,我这老胳膊老腿,一天下来,累得哟……”
  蓝裕棠连忙表态:“祝老板,我已经好多了,随时可以回去干活。”

  祝老板却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道:“裕棠,你跟阿福和洋人打起来,阿福离开以后发生了什么?”
  蓝裕棠愣了一下,他知道祝老板看望自己之前和常慕春交谈过了,自己对常慕春和盘托出了一切,常慕春看来并没有全然告诉祝老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蓝裕棠隐隐觉得,也许打死洋人的事知道的人为少为好。

  蓝裕棠含含糊糊地说:“后来他们又来了几个帮手,费挺大劲儿我才脱身的,怕大白天的一身血跑回饭店吓着客人给您添麻烦,也不知道该去哪,就跑来这里了。”
  祝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欲言又止,蓝裕棠也不敢开口问他想说什么,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对坐了一会。
  祝老板突然舒了一口,站起来收拾装饭的盒子,蓝裕棠也忙伸手帮忙,祝老板边收拾边说:“行了,店里还忙,我先回去了,你在这多住一阵吧。”
  蓝裕棠有些疑惑:“那……那我什么时候……”
  祝老板手上忙着,若无其事的说:“这几天来了两波洋人,挨家挨户的找人,说是有个中国人开枪打死了一个洋人,让交出来凶手。还问到我这来了,嚯,开玩笑,我们哪能有枪呢,都是小老百姓,是吧。”
  蓝裕棠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明白,祝老板今天来,可能主要就是为了跟自己说这一句话的。祝老板不希望那个杀了洋人的人是自己,就算是,他也希望自己不要说出来。
  蓝裕棠嗓子含糊地“嗯”了一声,祝老板点点头,提着东西出去了。
  蓝裕棠心想,看来祝老板那边一时是回不去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
  他走到窗口,看向楼下的街道,祝老板提着餐篮走出常记的大门,蓝裕棠一直看着他挪动着有些臃肿的身材渐渐向远走去,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抬头望着蓝裕棠站着的窗口。
  蓝裕棠连忙避开,等了一会再慢慢探出头去看的时候,祝老板已经走远了,淹没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
  蓝裕棠突然对这个整天对自己大呼小叫,经常敲自己脑门,拧自己耳朵的男人,竟然涌起莫名的悲悯之情。在这个世界里,谁不是轻如鸿毛,当滚滚洪流涌来,谁又能岿然不动。而作为异乡人的我们,更如无根的浮藻,随波逐流是唯一能做的,是不是任何挣扎都会让自己更难以生存呢?

  天边正是夕阳暖色的余晖刚刚收掉的失分,整片天空呈现出迷人一片蓝色。夜幕还未降临,日光却已经离去,在这一片蓝色里,所有的景象虽然都还看得见,却又看得不十分真切。街上的店铺住房,零星地次递上了暖色的灯,沿着街道,铺排在一片蓝色之中,一直向远延伸,消失在海岸线,美丽而虚幻,像个孩子的梦境。

  每次抬眼远望旧金山这座城市,往往会被它平静而美好的模样所吸引,而忘却了宁静水面之下的险恶波澜。
  蓝裕棠想起海对面的故乡,可是故乡却已经没有父母至亲让他有回乡的冲动,而这里又找不到任何归属。异乡人就是如此,唯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蓝裕棠回头看看身后这个他暂时借住的房间,也不知道这个房间要住多久,是不是随时会被扫地出门,是不是要开始寻找下一站落脚的地方了?
  @熙龄胜棠 2020-06-30 14:27:24
  蓝裕棠连忙避开,等了一会再慢慢探出头去看的时候,祝老板已经走远了,淹没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
  蓝裕棠突然对这个整天对自己大呼小叫,经常敲自己脑门,拧自己耳朵的男人,竟然涌起莫名的悲悯之情。在这个世界里,谁不是轻如鸿毛,当滚滚洪流涌来,谁又能岿然不动。而作为异乡人的我们,更如无根的浮藻,随波逐流是唯一能做的,是不是任何挣扎都会让自己更难以生存呢?
  天边正是夕阳暖色的余晖刚刚收掉的失分,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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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试了两次发帖失败了~~不知道咋了,稍等一会我再试试
  比如老洪义门分裂之前,常慕春任香主,霍小石任先锋兼双花红棍。
  后来霍小石自立门户西合堂,自己做了龙头,贾三是他手下的双花红棍,而先锋一职按过去的规矩是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是可以与双花红棍兼任的。
  霍小石死了之后,袁老板继任了龙头,对贾三一直有所放心不下,也知道他在外面行恶不少,做个打手头子还行,但若做先锋,身居高位,德行恐难服众。
  所以贾三一直希望把自己名号提为先锋,对袁老板迟迟不愿提拔自己耿耿于怀,所以一面暗中发展自己的党羽,一面希望做出点业绩,比如,给对头东元堂来点重击,从而居功为大。

  而东元堂这边,原来洪义门的龙头马哥年纪大了,沉心天伦,无心帮派事务。
  常慕春主导整合了帮派,形成了现在的东元堂,仍旧奉马哥为龙头,常慕春自己兼任了先锋和香主,算是帮派的实际主理人。
  去年马哥因病去世后,东元堂上下皆推举常慕春继任龙头,但不知他出于什么考虑坚决不接受,所以一年多以来龙头一位一直空缺。帮派里虽然不是没有人蠢蠢欲动,但常慕春威望实在太高,他都不愿接受,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走到他头上去。

  但久而久之,常慕春的威望虽高,但他约法三章,不许手下人做赌档,鸦片,妓院之类的生意,不仅断了很多人的财路。
  乱世之下,各种华人帮派四处林立,大多从事着此类买卖,来钱快,自然扩张也快。而常慕春却似乎毫无扩张之意,一时间,东元堂美西第一华人帮派的位置不可说不岌岌可危。
  下面的人也难免私下对常慕春颇有微词,当然也免不了有狼子野心之人借势蓄力,煽风点火,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们日后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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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各位,之前90楼和91楼被抽楼,上面我在89楼的评论里补了内容。
  但这一节有点重要,有关帮派的结构构成,担心导致大家阅读断断续续影响后文理解。
  万一不便,以下再把第二十节,也就是原90-92楼的内容一起贴一下。
  谢谢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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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节

  蓝裕棠借住的这间屋里,原本住着常记裁缝的四个伙计,也都是十七八、二十啷当岁的年轻后生,大家很快就混熟了。
  蓝裕棠又机灵懂事,本就招人喜欢,几个哥哥也都很照顾他。一来二去,蓝裕棠了解了不少这里的情况。

  现在常记裁缝店已经开了三家了,这一家是常慕春最早开的,已经经营了二十多年,在整条街上也算最早的华人店铺之一,整座三层楼都盘了下来。
  一楼大厅是店铺,前屋是成衣展示,后屋是师傅们做活的作坊。
  二楼两个大开间,一间是四个伙计们的住房,另一间是两位师傅的住房,还有两个隔间。
  一个是厨房,伙计们要轮流做饭给大家吃,另一个是储藏室,满满囤着各种布料。
  房子的背面另有楼梯直通三楼,是常慕春一家人的住处,无论是师傅还是伙计一般都没有机会也不允许上去,蓝裕棠自然也没有上去过。
  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又有得力的手下,就又在别处华人聚居的地方开了两家相似规模分铺。也是旧金山华人区最早的“连锁企业”。慢慢的,只要经济上负担得起的华人,只要想正正经经做身衣服都要来常记。

  总之怎么看这里都是一家根基扎实的老店,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帮派老大的根据地。
  而常慕春也确实和一般的帮派头目有所不同,他不像很多帮派头目主营赌档、妓院、卖鸦片或收保护费等歪门邪道来钱快的买卖。
  而是以裁缝店起家,多年以来生意做得好,赚钱多了有盈余,就拿出来当作份子投进一些洗衣店、饭店,把原来的小店扩张。
  比如醉仙楼就是因此而做大的祝老板和常慕春也因此结下了友谊,而因此与常慕春结下关系的店主,又何止祝老板一家。
  也就是现代的投资人的概念,他作为唐人街大大小小多家店铺的金主,而且整个东元堂的运营也他也出资大半,所以他在整个华人社区的威望甚高。所以说这个常慕春的头脑和远见都卓于常人。

  说到帮派老大,有必要介绍一下华人帮派的一般结构,这个结构比原始的中国本土帮派要简化一些:龙头为帮派老大,可以理解为主理人。
  龙头之下并列为二把手的,是香主和先锋。先锋主外,说白了在帮派里一般管的就是打打杀杀。而香主主内,负责帮派的管理和发展,一般来说整个帮派的灵魂就在香主身上。
  先锋之下是双花红棍,一般来说双花红棍就是一个帮派里不仅最能打,而且懂谋略懂生意的那个人,智勇双全吧可以说。通常来说双花红棍年纪大了之后会升为先锋,再提拔手下最能打的人为双花红棍。在比较大的帮派里双花红棍之下又管着很多打手,都称为红棍。而那些刚进帮派还未取得资格认证的跑腿小弟,都称作草鞋。
  香主之下,总负责所有文职具体事务的,包括财务收支、人事管理等等,这个职位叫白纸扇。白纸扇之下的文职徒弟们,都称为扇子。
  但香主是帮派事务的实际负责人,所以事实上各部门的人他都有权调配,所以某种程度上有时实权可与龙头比肩。

  完整的帮派结构大概是如此,但是具体到各自的帮派,又有各自的规矩,各种职位之间也可能兼任。尤其是在美华人帮派建立初期,往往分化没有那么细,很多职位都在被有能力的人兼任。

  比如老洪义门分裂之前,常慕春任香主,霍小石任先锋兼双花红棍。
  后来霍小石自立门户西合堂,自己做了龙头,贾三是他手下的双花红棍,而先锋一职按过去的规矩是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是可以与双花红棍兼任的。
  霍小石死了之后,袁老板继任了龙头,对贾三一直有所放心不下,也知道他在外面行恶不少,做个打手头子还行,但若做先锋,身居高位,德行恐难服众。
  所以贾三一直希望把自己名号提为先锋,对袁老板迟迟不愿提拔自己耿耿于怀,所以一面暗中发展自己的党羽,一面希望做出点业绩,比如,给对头东元堂来点重击,从而居功为大。

  而东元堂这边,原来洪义门的龙头马哥年纪大了,沉心天伦,无心帮派事务。
  常慕春主导整合了帮派,形成了现在的东元堂,仍旧奉马哥为龙头,常慕春自己兼任了先锋和香主,算是帮派的实际主理人。
  去年马哥因病去世后,东元堂上下皆推举常慕春继任龙头,但不知他出于什么考虑坚决不接受,所以一年多以来龙头一位一直空缺。帮派里虽然不是没有人蠢蠢欲动,但常慕春威望实在太高,他都不愿接受,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走到他头上去。

  但久而久之,常慕春的威望虽高,但他约法三章,不许手下人做赌档,鸦片,妓院之类的生意,不仅断了很多人的财路。
  乱世之下,各种华人帮派四处林立,大多从事着此类买卖,来钱快,自然扩张也快。而常慕春却似乎毫无扩张之意,一时间,东元堂美西第一华人帮派的位置不可说不岌岌可危。
  下面的人也难免私下对常慕春颇有微词,当然也免不了有狼子野心之人借势蓄力,煽风点火,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们日后再表。
  第二十一节

  这些事,都是屋里一个名叫长海的伙计闲来无事讲给蓝裕棠听的。
  长海是这群伙计里年纪最轻的,十七八岁而已,不仅是裁缝店的伙计,也是东元堂的底层成员,入会大半年了,还是个草鞋。
  东元堂的规矩,草鞋升红棍要经过一些考核,除了前辈观察认可言行之外,还要背记全套帮规,要考一些基本的拳脚。
  不过若是不走武路,想走文路,草鞋升扇子的话,不考拳脚,除了背帮规,还要白纸扇亲自出题目考查识文断字,简单的算术等。

  长海悟性相对比较愚钝,走文路是不可能了,一套帮规背了几个月,一套拳脚动作练了快半年还磕磕绊绊。
  这半年里参加过两次考试,都紧张到不仅当场背帮规磕磕绊绊背不下来,而且拳脚套路的考试也当场忘动作。

  一般草鞋入会,尤其在美国,不像中国本土帮众更多,结构也没有那么严苛,所以一般三个月之后,前辈们感觉观察言行差不多了,会进行一次考试,大部分若是还差不多,也就通过给升红棍了。

  像长海这样入会已经大半年,还参加了两次考试,还没通过升为红棍的,也是少数。
  虽然有些前辈觉得长海孩子品性不错,也老实,有心帮他,却碍于他现场表现太局促,想帮忙也有心无力。
  眼看下一次考试临近,长海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常常自己在屋里得空练习,拿着一张画着圈叫套路的图,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照着比划,经常比划着比划着就忘了,总免不了被同屋的伙计笑话。
  像长海这样入会已经大半年,还参加了两次考试,还没通过升为红棍的,也是少数。
  虽然有些前辈觉得长海这孩子品性不错,也老实,有心帮他,却碍于他现场表现太局促,想帮忙也有心无力。
  眼看下一次考试临近,长海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常常自己在屋里得空练习,拿着一张画着圈叫套路的图,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照着比划,经常比划着比划着就忘了,总免不了被同屋的人笑话。

  蓝裕棠最近跟他们住同屋,长海对他照顾有加,也最喜欢同他说话,蓝裕棠很喜欢这位憨厚的小哥哥。
  长海唉声叹气:“唉,我这个猪脑子,真是笨死了,啥也记不住。”
  蓝裕棠在一旁看他实在吃力,实在没忍住,起身走到长海身边,轻声说:“长海哥,其实拳脚套路,不是跳舞,虽然你是一个人比划。但是这一招一式被设计成套路,都是因为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前手有后手的。”
  长海挠挠头:“啥意思?”
  蓝裕棠:“意思就是,这玩意不用死记硬背,要明白每一招式这么个打法,是为什么,自然而然就可以一路打下去了,根本不用背的。”
  长海眨巴着两眼,还是眼前一片懵:“不背咋行,要背住了按套路打才能考试呢!”
  蓝裕棠:“我不是让你不要按套路打,就是说……来,你看。比如你刚才这个推挡,是因为什么?”
  长海:“因为什么?”
  蓝裕棠摆起架势给他比划起来,边比划边讲解:“你看,这个推挡,是因为对方从这里出拳打你,所以你要撤步,是为了躲开对方的拳,然后同时上手向右推挡,化解掉他的力。”
  长海一边听一边比划,好像突然明白了不得了的事情:“哦……是这么回事!然后呢?”
  蓝裕棠继续比划:“来,你打我。”
  长海一愣:“啥?”
  蓝裕棠:“你出拳打我,我告诉你动作怎么拆解。”
  长海点点头,心里却顾及着蓝裕棠还有伤,软绵绵出了一拳。
  蓝裕棠摇摇头:“你使劲儿,不然我给你演示不了。”
  长海有点急:“你还伤着呢,我使劲把你打坏了咋办。“
  蓝裕棠笑了笑:”你打不着我的。”

  屋里其他几个伙计听到这里也起了兴致,抬头注意看这里。长海抿抿嘴,使上了些力气,一拳向蓝裕棠打来。
  蓝裕棠一个撤步,右手压着长海的小臂一推,长海的力气被泄掉,蓝裕棠顺势抓住长海的小臂,往前一拽,右手腕一转。
  长海整个臂膀被反转过来背在身后,头往前一冲,蓝裕棠又上左手,手指抠进长海大臂与肩膀连接的关节处,长海嗷的一声。

  屋里剩下的三个伙计都站了起来伸脖子看着,面面相觑。
  他们之前只听说蓝裕棠是常老板朋友的伙计,在洋人游行的时候被打受伤了,借住这边几天养养伤,别的并不知道多少。
  看蓝裕棠年纪小,也都没有人把他当回事。看蓝裕棠伸手这几下,倒是干净漂亮,心下都暗暗吃了一惊。
  蓝裕棠手抠在长海的肩膀窝里稍微使了一点力,说道:“你看,这样找准位置,稍微一使劲,就能把胳膊拆脱臼,对方基本就没什么战斗力了。”
  说完蓝裕棠松开长海,怕他失去重心摔倒,还伸手扶着他。长海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喘着气,脑子里回闪着刚才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
  蓝裕棠笑了,似乎知道他在回想,一边空手比划一边说道:“长海哥,所以我刚才的动作是,右手推挡、一抓、一拽、一转腕、上左手一抠,对不对?”
  长海频频点头:“对了对了。”
  蓝裕棠:“那换我出拳打你,你来一次好不好?”
  长海迟疑着点头。
  蓝裕棠:“那我数到三,你准备好。一,二……”
  刚数到二蓝裕棠就突然出手了,长海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蓝裕棠刚才教的一闪、一推挡、一抓、一拽、一转腕、上左手一抠,一气呵成,蓝裕棠就被扭转制服了。

  边上围观的几个伙计从来没见过愚笨的长海有这么利落的身手,虽然平时有时开玩笑笑话他,但毕竟是一个屋里的师兄弟,看到他突然开窍还是挺替他高兴的,他们几个鼓起掌来:“好!长海不错啊!”
  长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连忙放开蓝裕棠,蓝裕棠揉揉肩膀,长海下手没什么轻重,受伤的位置还是有些弄疼了。
  长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周围在给他鼓掌的师兄们,挠挠头憨笑起来:“哎呀,这是咋回事呢?”
  蓝裕棠笑着一边揉肩膀,一边走到边上捡起来长海那张皱巴巴的画着拳脚套路的图,递给长海:“你看看, 你刚才出手的这一套,是不是就是上面画的拳脚套路?”
  长海低头看看:“是了是了!”
  蓝裕棠:“我刚才突然出手打你时,你脑子里有背这图上的套路吗?”
  长海摇摇头。
  蓝裕棠笑着:“这就是了,长海哥,拳脚都是瞬息之间的判断和反应,不是记书背文,记性一般的人照样可以成为武功高手。你刚才就做的特别好。”
  长海抿着嘴憨笑着,眼睛里闪起了少见的自信的光芒。

  长海突然伸手拉住蓝裕棠的双手,诚恳而热切地说:“裕棠,你身手这么好,为人又正派,加入东元堂吧,我们一起做兄弟,好不好!”
  蓝裕棠一愣,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其实因为黑虎的事,还有跟贾三之流打交道的经历,蓝裕棠心里对帮会其实多少有点抵触。
  但这些天接触下来无论是眼前朴实的伙计长海这样的帮会小弟还是常慕春这样的帮会大佬,都和想象中的帮会成员相去甚远。
  而加入帮会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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