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蓝裕棠在常记已经借住的这几天,伤也都好得差不多了,叼空也七七八八把长海要学的套路都教完了,自己大部分时间也闲来无事。
想来除了刚来那天,还从来没有见过常慕春。其实自己对他有好些疑问。
比如,上次带回来的那把枪去哪了?比如,接下来对自己是否有什么安排或者建议?上回见面有点懵也没问出口。
但近几天也不知该如何寻他,总觉得自己贸然这么跑来已经很冒犯,常慕春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恐怕也不是自己一个毛孩子想见就见的,所以想见常慕春的事,既没跟屋里伙计提起过也没跟阿黛提起过。
蓝裕棠待在屋里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楼下一阵骚动,蓝裕棠趴在窗口往楼下看。
只见为首的两个穿制服的白人警察,后面跟着少说六七个白人,紧跟在警察身后的,就是那天巷子中用枪指着蓝裕棠脑门后来反被夺枪的那个白人。
蓝裕棠心下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退后两步四下寻有什么趁手的家伙。
突然门猛地被推开,蓝裕棠顺手抄起墙角一把扫帚。推门进来的是阿黛,阿黛气喘吁吁:“快,跟我来!”
蓝裕棠似乎想都没想,也没有多问一句,便对阿黛全心全意地信任,快步走向她。
阿黛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扫帚:“快把那玩意儿丢了吧,你难不成要打警察啊!”蓝裕棠一想也是,撇下扫帚,跟着阿黛出了房门。
阿黛在前面带路,绕到一扇后门,推开,外面是一架防火梯,阿黛今天穿了裤装,身手很利索地抓住梯子往上爬,边爬边说:“跟我来,我从小经常偷跑出去玩,又偷跑回房间就爬这梯子。”
蓝裕棠没想到,阿黛这样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倒是像个男孩子一样日常爬墙头出去玩,一边跟着爬一边暗笑。
阿黛边爬边继续说:“我阿爹这会出门办事了,一时也无人能拿主意,如何护你周全,只能出此下策了。”
阿黛说着已经沿梯子爬到了三楼一扇窗口,窗开着。
窗口离梯子其实还有半米的距离,但阿黛熟练的探身伸左手勾住窗台,右手勾着梯子边,左腿一迈上了窗台,右腿一蹬也跟了过去。
阿黛跳进了屋里,冲蓝裕棠招手:“快,进来。”说着她自己先转身冲到房门口反锁上门。
待她回头,蓝裕棠已经也跳进了屋里,蓝裕棠四下一看,这显然是姑娘的闺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弥漫着阿黛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阿黛迅速走到靠墙的床边,掀起床脚的床单,床底下放着两口大衣箱:“帮我搬开这俩箱子!”
蓝裕棠马上俯身趴在地上照做,阿黛这时把收拾平整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抖散开。
箱子并不轻,连蓝裕棠也稍微费了一点劲儿才把两个箱子拉出来。
一抬头,看到阿黛竟然在宽衣解带,蓝裕棠脸猛地涨红了,想问她在干什么,可嘴唇似乎也不听使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黛把外衣都褪去,只留了里面的内衫,抬头看蓝裕棠一脸红涨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伸手冲他肩膀打了一记:“愣着干嘛!到床底下去!贴紧墙躺!贴越紧越好啊!”
蓝裕棠回过神来,仍旧红着脸,羞愧地低头钻进床底。
好在他瘦,背贴墙侧躺着也真是只有薄薄一层,占不了多少空间。
阿黛撸起袖子,拼命使劲把刚才从床下拖出的两口大箱子往回推,推到第二口箱子时已经听到嘈杂人声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的声音。
阿黛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脚顶着箱子使劲往床底推,正推着,门被敲响了。
阿黛一急,脚下一发力,突然一下劲儿使猛了,箱子往前一滑,咚地一声顶到了躺在里面的蓝裕棠身上,他也不敢支声,忍着痛喉咙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阿黛忙俯下身,压低声音:“对不起啊!你还好吗?”
蓝裕棠被箱子挤在墙上,也压低声音:“没事。”
敲门声越发地急促,外面有洋人在用英文喊什么,店里的伙计在外面喊:“大小姐,警察来了,说要搜查什么杀人犯,拦都拦不住,非要上您这屋来。”
阿黛一边放好床脚的被单,把自己的头发弄弄乱,把脚上的布鞋后跟往脚底一踩,当拖鞋踩着。
阿黛深深吸了一口气,懒懒地喊了一声:“来了。”
第二十三节
阿黛打着哈欠,做睡眼惺忪状,走去门口开了一条门缝。
一开门看到那么些人做出被惊吓的样子,连忙往门后躲:“哎呦这是怎么个意思?”
两个为首的警察身边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在给警察做翻译,他冲阿黛点了下头:“常小姐,警局收到线报,有杀人犯躲藏在此,我们需要奉命搜查,请你配合。”
阿黛做出惊恐万状又楚楚可怜的样子:“什么?杀人犯?我……我正在睡觉,衣冠不整的,让我穿上衣服行不行?”
翻译对警察转述着,阿黛就要关上门缝,警察一伸手架住门,警觉而傲慢地问:“大白天的在睡觉吗?”
阿黛听翻译转述了警察的问题,娇弱无力地说:“昨夜受了些风寒,醒来就觉得头昏脑沉的,过早之后就又躺回床上歇息了。”
警察似乎本在犹豫,可身后跟着的几个白人大声吵嚷起来,在后面推推搡搡,说话间阿黛的房门被挤开了,警察也就顺势进了屋,呼啦一下后面七八个大男人全跟着挤进了阿黛的房间。
阿黛哇地一声带着哭腔喊起来,抱着双臂捂着胸口:“哎呀天爷呀,我还没出嫁呢!你们这么多大男人闯到我闺房里来,我还这么衣衫不整,外面都是看热闹的街坊领居,传出去我肯定没人要了!这可怎么了得啊!”说着说着阿黛倒是假戏真做,自个儿都代入情绪,越说越伤心,哇哇地真哭了起来。
翻译看阿黛哭得梨花带雨,倒是有些于心不忍,给警察转述了阿黛话,还告诉警察,中国女人多保守,少女闺房进了男人是很严重的事。警察一时也有点懵,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对阿黛说:“不好意思小姐,我们真的无意冒犯,只是例行公务,我们尽快搜查完毕,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阿黛继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警察被她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十分尴尬,草草检查了桌下、大衣柜,撩起床脚随便看了一眼,觉得也实在不像能藏人的地方,互相耸耸肩,悻悻离去。
警察搜完整栋房子,回到大堂,对在场所有人说:“你们有些人也许不知情,但我们的线报也不会无中生有。我们回去就会签发通缉令,主动举报罪犯将有奖赏,瞒报之人也犯有包藏罪犯的重罪。明白吗?”
围着的师傅和伙计都一脸正气,无动于衷。
那位翻译往前走了一步,善解人意状:“各位,这里是东元堂的地方,我们都晓得。帮派里有点违法乱纪的事,警察也知道,大部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这一次是持枪杀了白人,这是了不得的大事。转告你们老大,洋人一定会彻查到底的,躲不过的。
而且现在时局不好,到处都在反华游行,赶上这么个事儿,到时候闹大了,别搞得整个唐人街不得安宁,连累咱们的父老乡亲,可千万别犯傻……”
一位年纪较长的刘姓裁缝师傅笑容可鞠地作揖:“您说的是,这个理我们都晓得,只是什么杀人犯我们真的没有听说过,店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伙计,您也检查过了不是?”
那翻译还想说什么,刘师傅笑着继续说:“不过常老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儿个无凭无据闯了常大小姐的闺房,他怪罪下来我们人微言轻怕是说不清楚,到时候常老板可能要去找先生您了解下情况,希望别叨扰了先生家里的生意才是。”
这翻译也是唐人街长大,自然知晓常慕春的影响力,虽然现在他为警局做事腰杆子硬了起来,但家里人也都还在唐人街做买卖。
听刘师傅这么说心里倒是咯噔一下,他万没有想到这位初次见面外貌平平的裁缝师傅,竟然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他知道,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威胁。
反被将了一军,心里打起鼓了,原想说的话也都咽了下去。
警察和随行人等也只好离去,留下伙计和师傅们在店铺大堂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心里都沉甸甸地。
联想到前几日蓝裕棠一身是血的跑来,又恰恰这个节骨眼突然消失了,大概也都猜到警察说的“杀人犯”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了。
虽然大家都是跟了常慕春许久的人,没有人在这种时候会多吐露半个字,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次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
因为在这个时代,华人杀了白人是惊天动地的事,白人大概会把整个唐人街反个底朝天吧。
年纪稍长的人都不禁想起了十年前洛杉矶华人区的大屠杀,不寒而栗。
一场暴风雨,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第二十四节
蓝裕棠此时坐在阿黛房里已经很久了,但外面终是风声太紧,不敢造次,暂时阿黛房里可能还算安全。
蓝裕棠自己一个大小伙子在姑娘闺房里本就不太自在,何况现在天还擦黑了,更是有点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屁股只坐着半张椅子,腰杆挺得笔直,头却总低着。
阿黛此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倒是没有不自在,但她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快嘴快舌,似乎心事有些多,时不时站起身走到窗口往下看看街道上的状况,显得有些焦虑。
许久屋子里都没有人说话,蓝裕棠看屋里已经暗到互相已经看不清了,他清清嗓子:“常小姐,屋里是不是该上灯了?”
阿黛回头看看他,突然笑了:“嚯,我都没留心已经这么黑了。”说着走到屋子当中,垫起脚去拧天花板上装的新式样的煤气灯阀门。
蓝裕棠看着煤气灯里的灯苗渐渐亮起:“你们家好新式啊。”
阿黛笑笑:“这有什么新式的,新式的人儿现在都用上电灯了。你见过电灯吗?”
蓝裕棠摇摇头。
阿黛像是来了兴致:“好多洋人都用上了,可方便了,用不着点火,一拧就亮,点亮了好长好长时间都不灭。”
蓝裕棠不解,抬头看看煤气灯的灯苗:“不点火咋能亮呢?”
阿黛:“用电啊!通上电,灯就亮了。”
蓝裕棠看看阿黛被煤气灯照亮的脸庞,又抬头看看煤气灯,还是不明白:“电……电是个啥?”
阿黛:“电,就是,就是一种……”阿黛琢磨着要怎么才能说明白,突然想什么,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啊,对了,就好比是习武之人的内功,内功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有了内功就……就……”
阿黛又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皱着眉咬着嘴唇在思考用词,蓝裕棠看她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黛被他一笑有点不好意思,急着说:“哎呀,笑话我干什么。我不会武功嘛,里面那些道道儿我说不来。”
蓝裕棠忙收住笑:“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过,常香主是因为你是女孩子不愿意教你武功吗?”
阿黛耸耸肩:“可能是吧,不过学武功又有什么用呢?”
蓝裕棠大着胆子逗她:“上次不就是我因为会武功救了你一回吗?”
阿黛立刻回嘴:“今天可是不会武功的我救了你一回呢!”
蓝裕棠笑不出来了,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点难过。
阿黛看他的神情凝重,忙说:“哎,我逗你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蓝裕棠摇摇头,慢慢走回桌边坐下来:“你说的对。我小时候想学武功,就是想保护我阿娘,可学着学着,就想自己强大起来能保护更多人。
可到现在,武功不敢说学成了,倒也不算太差吧。不仅谁都保护不了,连自己都怂到只能龟缩在你这闺房之中躲事,当真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阿黛看看他思虑甚深的模样,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蓝裕棠,今后日子还长,男子汉大丈夫才更要审时度势保护好自己,日后才有机会保护更多人。”
蓝裕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样的安慰显然对自尊心有些受挫的他起不到太大作用。
阿黛微微弯下腰,直直地看着蓝裕棠:“真的,我没安慰你。这都是我听我阿爹跟他手下说的。”
蓝裕棠抬起头,正遇上阿黛坚定的眼神,阿黛继续说:“东元堂这些年稳稳当当,没怎么出事,多多少少也算保护了一方百姓。也多是仰赖了大家行事懂得进退分寸。”
蓝裕棠似乎听进去了,轻轻点点头。
这会儿天已经大暗了,常慕春此时出外办事刚刚回来。
他刚回到这条街上就有街坊邻居走来讲闲话,说是有洋人来搜人的事,他打着哈哈装听不明白,三步并两步回了家。
一进店门,店里还有客人,打过招呼,看看伙计们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常慕春看向刘师傅,刘师傅示意他人在楼上。常慕春才松了口气。
常慕春正要上楼,想起了什么,把刘师傅拉住耳语了几句,刘师傅点点头,交代了伙计一下店里的事,便从后门出去了。
常慕春快步上了楼,推门进了伙计们住的房间,没见到蓝裕棠,只看到有长海和另一个伙计在收拾布料。
常慕春问道:“蓝裕棠呢?”
长海和另一个伙计有点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常慕春:“怎么了?”
另一个伙计结结巴巴地说:“蓝裕棠在……在……”
长海把话头接过来:“在大小姐房间里。”
说毕两人都忙低下头,长海怕常慕春怪罪蓝裕棠,垂着头忙解释说:“因为……因为洋警察搜寻得太紧了,多亏小姐……”长海一抬头看常慕春已经不在眼前了。
常慕春想想这几天来,这个小伙计又是半夜送阿黛回家,受伤以后跑来这里阿黛还对他格外上心,这会大黑天的又待在阿黛闺房里,当爹的心里确实比较别扭。
但世上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家闺女的了,看警察来了往闺房里藏人,这一想便是阿黛的主意,而且也就阿黛有办法能藏得住吧。
常慕春也不知道是该为有这么个闺女开心还是操心,这么想着,他已经大步走到阿黛房间门口,一推,门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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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尽管常慕春心里也理解这特殊时节为什么要锁门,但当爹的想到闺女房里锁着个小子,一下就不爽了起来,伸手用上了力气咣咣敲门。
屋里的蓝裕棠和阿黛被这敲门声吓了一跳,一时愣住了,竟无人响应。
他们这一不出声,搞得常慕春的无名火更冲了,敲门声更响了,阿黛怯怯地问:“谁?”
常慕春这会心里犯堵,也不想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捶门。
他这一不说话,把蓝裕棠和阿黛弄得更紧张了,怕是洋人来强的了。
蓝裕棠四下去找有什么趁手可用的家伙,一抬头看到墙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佩剑,蓝裕棠拖了凳子,放在墙边,站上去摘剑。
阿黛也没有阻拦他,壮着胆子大声又问了一次:“谁啊!敲个门没轻没重的!”
常慕春喝到:“我是你爹!”
阿黛吐吐舌头一路小跑赶去开门,看常慕春一脸不爽站在门口,心里也明白个七七八八,知道常慕春在不爽个啥,小声地:“阿爹,您回来了。”
常慕春拉着脸没理她,径直走进屋。
蓝裕棠此时正站在凳子上,手里捧着刚从墙上摘下来的剑,这会儿脸都尴尬得涨红了。
常慕春瞟了他一眼:“怎么,这是准备削我啊?”
蓝裕棠忙从凳子上跳下来,臊得恨不能钻地缝,连连欠身:“常香主,不知道是您,我……”
常慕春:“那你提着剑是吓唬谁?”
蓝裕棠这才注意到自己从凳子上跳下来时手里还捧着那把剑,连忙转身蹬上凳子往墙上的钉子上挂,心里太慌张,手一抖没挂上去。
阿黛在一旁看着这爷俩尴尬的你来我往倒是觉得十分好笑,没掌住“噗嗤”笑了出来。常慕春回头瞪了她一眼。
阿黛忙忍住笑转身走到墙边的条几旁:“阿爹出外办事辛苦了,阿黛去给您泡茶,您正好歇一歇,我给您汇报一下白天的事。”
常慕春没好气地:“不必了。”
阿黛停住正在备茶的手:“哦……好吧。”便转身回来。
常慕春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说不必汇报了,我听下面人说了!谁让你不必泡茶了!你这个丫头我真是白养了!”
阿黛肩膀一缩,吐吐舌头,连忙又去泡茶。
这会蓝裕棠挂好了剑用袖子擦试干净凳子,想放回桌边,但这边坐着常慕春,他又有点不敢过来,抱着凳子立在墙边察言观色。
常慕春撇了蓝裕棠一眼:“你过来。”
蓝裕棠欠欠身,低着头,抱着凳子走过来,轻轻放在桌旁,自己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站着。
房里一时很安静,只听得阿黛备茶时茶具互相碰撞的响动。知父莫若女,阿黛其实是明白常慕春在不爽什么的,也知道以父亲的性格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过一会就好了。
可蓝裕棠却并不知晓做父亲的与女儿之间的小别扭,看常慕春如此光火,只想着定是自己添了太多麻烦。不仅搅得常记店铺不得安宁,又连累阿黛,怪不得常慕春要光火的,心下又是羞愧又是难过。
蓝裕棠低着头说:“常香主,这几日给府上添了太多麻烦,此恩此情裕棠没齿难忘。但如今若再多做逗留,恐会连累更多人。常香主,常小姐,我们就此别过。今日之恩,他日定涌泉相报。”
说着蓝裕棠抱拳作揖,后退了两步,就要离开。
阿黛急得丢下手里的杯子,上前拦住他:“你疯啦,现在警局下通缉令了,你跑哪去?”
蓝裕棠依旧埋着头:“一人做事一人当,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
阿黛急得回头去看常慕春:“阿爹,你看他。这怎么说法?”
常慕春倒是不紧不慢,抬头问阿黛:“茶呢?”
阿黛:“阿爹!什么时候了!他会死的!”
常慕春:“什么时候日子也要过啊,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
阿黛端起茶杯,带着气咣当一声放在常慕春面前,常慕春看都没看她,也没责怪她无礼,端起杯子,悠哉地喝起茶来。
蓝裕棠心里一凉,看来常慕春确实是下逐客令了,但也无可厚非,保护自己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
蓝裕棠向他又鞠一躬,转身向门口走去。
常慕春一边吹着茶碗里的茶叶,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亡命天涯算什么英雄好汉……”
已经走到门口的蓝裕棠心里堵得慌,停下脚步,委屈而倔强地梗着脖子说:“做不成英雄好汉,至少别做牵累别人的狗熊怂蛋吧。”
常慕春:“你是不是以为,你跑了就会少些人遭殃?”
蓝裕棠有点不解:“难道不是吗?”
常慕春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他:“你难道没有想过,你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亡命天涯?”
蓝裕棠一时间这些天瘀积在心中的委屈、悲愤全都涌起来,话说出口竟是有些哽咽:“世道不公,有理又能找谁说去?”
常慕春定定地看着他:“此事一日无公道,华人百姓一日无安宁。”
阿黛看这情形,眼睛里亮起光来:“是啊,若是此事讨不到公道,以后还有会更多人被欺负,你不是一个人。”
蓝裕棠感觉到自己心跳快起来,他一抱拳对常慕春深深地行了个礼:“请常香主指教,如何讨回公道?”
常慕春站起来,慢慢地走向他,手扶在他肩膀上,从容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想要的,是这片土地上还没有过的公道。但我愿一试,你呢?”
蓝裕棠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一团火热的血,他看着常慕春平和而坚定的眼睛,却感到自己胸膛快要被那一团热血涨开了,前额的烟云血记又变得深红。
他并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并不完全明白,要如何去试着讨回公道,他只知道,每次有这样的感觉,都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将他推往未知又令人向往的征途。
@gszvj84 2020-07-07 12: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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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
阿黛却追到楼梯口喊住他们:“阿爹,对不起我不该顶嘴,不过你带着我好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蓝裕棠回头看她,常慕春脚步都没停,蓝裕棠也只得一低头跟上。阿黛也不管是不是没人理她,只管跟着下了楼。
刘师傅这会正立在后门门边,看着像是在等他们。
刘师傅对常慕春欠身行了个礼,示意他们稍等,迅速推开后门出去了。
这会儿功夫,几个伙计也都挤了过来,挤在后门跟前,很紧张的样子。
常慕春叹口气:“怎么着,显不够招人眼么?都围着干嘛。”
长海站在前面,愣头愣脑地说:“常香主,若有长海帮得上的地方,长海万死不辞!”
常慕春被他逗笑了:“什么你就万死不辞,一个拳脚套路还没练明白呢,别说万死了,一死也轮不着你啊。”
伙计们都笑了,大家显得没那么紧张了。长海却嘟着个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个套路我练明白了!”
常慕春:“哟,练明白了?”
长海点点头:“裕棠教我的,他教得明明白白,他……”长海说不下去了,显然很担心蓝裕棠的安危。
常慕春看了蓝裕棠一眼,心想蓝裕棠来了这才几天,不仅自己闺女一副拼了命要护着他的样子,连屋里这几个伙计也都一副对他掏心掏肺的样子,看来这小子是有自己的一套过人之处。
常慕春挥挥手:“那就等他回来继续教你,都散了,回去干活去。”
长海听了像是松了一口,常香主这话听着像是要尽力护他周全的意思。伙计们也都散开了,阿黛却还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
刘师傅这时从外面打开门:“常香主,这边走。”
常慕春和蓝裕棠跟着刘师傅从后门走出去,只见后街停了一架挺讲究的马车,刘师傅招呼他们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上来,坐在常慕春身边,蓝裕棠坐在他们对面。刘师傅正要吩咐车夫出发,突然阿黛拉开已经关上的车门,自己爬了上来。
常慕春严厉地:“常佳黛!不许胡闹!回去!”
阿黛自顾自地挤到蓝裕棠身边的空位子坐下来,蓝裕棠一下紧张起来,忙把身子往边上侧了侧,生怕这父女二人又吵起来。
只见阿黛并没有接常慕春的话,却把头探到刘师傅面前问到:“刘师傅,店里面每次有洋人客人来,是谁负责接待打交道的?”
刘师傅有些尴尬地瞟了一眼常慕春,轻声道:“是常小姐。”
阿黛看向常慕春,态度放软了恳求道:“阿爹,这次是蓝裕棠惹了洋人的事。您和各位叔伯各位哥哥虽然都是老江湖了,但你们都没有什么跟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就带我一起去吧?”
常慕春没有看她,也没有反驳,看向窗外。
刘师傅却心领神会知道他默许了,敲了敲背板,示意车夫出发。
四个人挤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连彼此的气息都能感受到,却没有一个人讲话,过于沉默的气氛和过于狭小的空间让这气氛有些尴尬。
蓝裕棠能感觉到身侧阿黛那熟悉的淡淡香味和微微的体温,路不平时两人还会在晃动中互相挤到。他大气都不敢出,把头转向车外。
蓝裕棠看着车窗外墨一般的黑夜,不知在驶向何处。他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机会问一句要去哪里,自己似乎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因为自己并没有选择。
这感觉有点奇怪,自己如同一片水上的树叶,被水波送往不知处。
一面觉得无法掌握命运的无力感,一方面又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旅途充满好奇和期待。
不好意思,134、136楼又被抽了,也不知道涯叔叔抽我这个干啥……
我来补发一下,134-138楼整个第二十六节的内容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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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节
蓝裕棠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拼命点头。
常慕春点点头:“好,那跟我走吧。”说着向门口走去。
蓝裕棠一愣,也连忙跟上。
阿黛想要也跟上,常慕春白了她一眼说:“阿黛你别跟着乱跑。”
阿黛:“阿爹……”
常慕春却头都没回地说:“跟你阿娘说一声,不用给我留灯。”
虽然不意外,大晚上的阿爹出门办事也从来不会带着自己,但还是有点不开心,况且这次又因了蓝裕棠的事,自己格外上心,想了想追出门外:“阿爹,这次你就带我一起去吧!”
常慕春脚步稍停,皱着眉:“你怎么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这么大黑的天,阿爹出去办事,你个姑娘家跟着到处跑成何体统。”
阿黛撇撇嘴:“体统体统,凡事都说个体统的话,这会儿清兵还没入关呢。”
蓝裕棠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她可真敢说。
要知道,常慕春的东元堂这一派是老洪义门的分支,而洪义门的前身,就是洪门,也称天地会,最早是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
虽然现在大清已经统治200多年了,而且洪义门在国内已经式微,主力多来了海外,已经跟反清复明扯不上多大的关系了,但在阿黛在常慕春这样的老洪义门人面前这么轻易的把清兵入关当玩笑话说,还是很冒犯的。
常慕春瞪着她:“你!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蓝裕棠几乎是下意识地跨了一步,挡在了阿黛身前,。
常慕春看他这架势差点被气笑了,心想这小子倒是真心护着阿黛,连亲爹都防着。
常慕春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想再跟阿黛置气,转身下楼了。
蓝裕棠看看阿黛,冲她一低头,转身跟上了常慕春。
阿黛却追到楼梯口喊住他们:“阿爹,对不起我不该顶嘴,不过你带着我好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蓝裕棠回头看她,常慕春脚步都没停,蓝裕棠也只得一低头跟上。阿黛也不管是不是没人理她,只管跟着下了楼。
刘师傅这会正立在后门门边,看着像是在等他们。
刘师傅对常慕春欠身行了个礼,示意他们稍等,迅速推开后门出去了。
这会儿功夫,几个伙计也都挤了过来,挤在后门跟前,很紧张的样子。
常慕春叹口气:“怎么着,显不够招人眼么?都围着干嘛。”
长海站在前面,愣头愣脑地说:“常香主,若有长海帮得上的地方,长海万死不辞!”
常慕春被他逗笑了:“什么你就万死不辞,一个拳脚套路还没练明白呢,别说万死了,一死也轮不着你啊。”
伙计们都笑了,大家显得没那么紧张了。长海却嘟着个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个套路我练明白了!”
常慕春:“哟,练明白了?”
长海点点头:“裕棠教我的,他教得明明白白,他……”长海说不下去了,显然很担心蓝裕棠的安危。
常慕春看了蓝裕棠一眼,心想蓝裕棠来了这才几天,不仅自己闺女一副拼了命要护着他的样子,连屋里这几个伙计也都一副对他掏心掏肺的样子,看来这小子是有自己的一套过人之处。
常慕春挥挥手:“那就等他回来继续教你,都散了,回去干活去。”
长海听了像是松了一口,常香主这话听着像是要尽力护他周全的意思。伙计们也都散开了,阿黛却还站在楼梯上看着他们。
刘师傅这时从外面打开门:“常香主,这边走。”
常慕春和蓝裕棠跟着刘师傅从后门走出去,只见后街停了一架挺讲究的马车,刘师傅招呼他们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上来,坐在常慕春身边,蓝裕棠坐在他们对面。刘师傅正要吩咐车夫出发,突然阿黛拉开已经关上的车门,自己爬了上来。
常慕春严厉地:“常佳黛!不许胡闹!回去!”
阿黛自顾自地挤到蓝裕棠身边的空位子坐下来,蓝裕棠一下紧张起来,忙把身子往边上侧了侧,生怕这父女二人又吵起来。
只见阿黛并没有接常慕春的话,却把头探到刘师傅面前问到:“刘师傅,店里面每次有洋人客人来,是谁负责接待打交道的?”
刘师傅有些尴尬地瞟了一眼常慕春,轻声道:“是常小姐。”
阿黛看向常慕春,态度放软了恳求道:“阿爹,这次是蓝裕棠惹了洋人的事。您和各位叔伯各位哥哥虽然都是老江湖了,但你们都没有什么跟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就带我一起去吧?”
常慕春没有看她,也没有反驳,看向窗外。
刘师傅却心领神会知道他默许了,敲了敲背板,示意车夫出发。
四个人挤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连彼此的气息都能感受到,却没有一个人讲话,过于沉默的气氛和过于狭小的空间让这气氛有些尴尬。
蓝裕棠能感觉到身侧阿黛那熟悉的淡淡香味和微微的体温,路不平时两人还会在晃动中互相挤到。他大气都不敢出,把头转向车外。
蓝裕棠看着车窗外墨一般的黑夜,不知在驶向何处。他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机会问一句要去哪里,自己似乎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因为自己并没有选择。
这感觉有点奇怪,自己如同一片水上的树叶,被水波送往不知处。
一面觉得无法掌握命运的无力感,一方面又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旅途充满好奇和期待。
第二十七节
马车靠在路边停下来,这是一条石板路,夜静下来,整条路都掩藏在夜色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
路边一扇小门打开来,门面上没有任何标示,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身形不高,却十分结实,深深的眼窝,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在他手中的灯火照亮之下能看到一条旧伤疤切断了左眉。
此人看刘师傅和常慕春带着蓝裕棠从车上下来,他迎了上来,右手食指弯折其余四指伸展,掌心向内,放在左胸口,行了个礼,声音不大:“常香主,刘师傅。”
刘师傅回礼,微微欠身,也右手食指弯折其余四指伸展,掌心向内放在左胸口,道:“冯大哥。”
而常慕春回礼则略有不同,他右手四指握拳,唯有大拇指伸展,放在左锁骨下,道:“啸山到啦。”
冯啸山看到阿黛从车上下来,稍微一愣:“常大小姐怎么也来了。”
常慕春没接这个话茬:“先进去吧。”
冯啸山转身走进那扇小门,提着灯走在前面,常慕春等人跟着他走进去。
这是一条窄窄长长的走廊,没有上灯,蓝裕棠跟在最后面,就着前面的一点亮光,也就勉强能看到路而已。
走廊的尽头一转,是个大厅,里面有一个一袭白衣的人正背对着他们点灯,幽暗中灯火摇摇曳曳地亮起来。
那人转过身,此人名为白逸庭,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色白皙,眉眼有些细长,长的很清秀,人如其名,透着一股子灵动清逸之气。
这时黑暗中另一处亮起来灯,掌灯人走过来,此人名为商子敬,是个面色红润胖墩墩的中年人,有那么几分神似祝老板,手里把玩着一个鸭蛋大小的黄铜制的龟壳。
他门两人都右手食指弯折其余四指伸展,放在左胸口行礼。
此时的大厅被这三盏灯照亮了,蓝裕棠抬起头,看到正墙上挂着木制的匾额。
左边的竖着四个字:日月江山。右边的竖着四个字:同气连枝。
正上方的匾额横着三个大字 :东元堂。
蓝裕棠吸了一口气,原来,刚才从小街后门进来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东元堂。
常慕春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其他人也都落座,阿黛和蓝裕棠分坐在大厅两侧的角落里。
常慕春左边的八仙椅上坐着那断眉的冯啸山就是东元堂现任双花红棍,人称“啸断眉”。
冯啸山算是东元堂的元老,多次出生入死,眉间的伤痕也是为帮会卖命的结果,所以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论功行赏,封个双花红棍不为过。
但一般照理说双花红棍除了能打,对智谋、管理、生意都有一定要求,才能封双花。冯啸山在这方面却比坐在边上白衣男子白逸庭稍差了一些,白逸庭难免对冯啸山有点不服。
白逸庭虽然资历相对较浅,但天资聪颖,不仅身手不在冯啸山之下,还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常慕春其中一家常记裁缝的分店就是交给白逸庭管的,管得有声有色,比总店的流水都不差。所以白逸庭虽然没有双花红棍之名,但在帮会里的实际地位倒也不比冯啸山低。
常慕春右边坐着那个玩着铜龟壳的面色红润的胖子,商子敬,是东元堂现任白纸扇,算是大军师。商子敬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仅有着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而且深谙易经八卦之道,能掐会算,人称“敬半仙”。
他作为白纸扇,不仅对帮会的发展策略、财务收支调配、人事管理都有最重要的话语权,而且,之前说到常慕春给唐人街很多店铺都出了份子,具体的管理也都是商子敬负责。
而坐在商子敬身侧的刘师傅,蓝裕棠认识他已经有些日子了,一直以为这位刘师傅不过就是常记裁缝的师傅,其实他也是东元堂仅次于商子敬这把白纸扇之下的大扇子。
刘师傅从常慕春来美国前少年时期起就是常慕春的玩伴,追随常府多年,渊源甚深,是常慕春心腹中的心腹。
所以无论常慕春是出于办事方便的考虑,还是帮派里制衡力量的考虑,刘师傅手里都握着不少重要事宜,虽然地位和权力在商子敬之下,却在某些事上有一些连商子敬都没有权限,掌握着一些商子敬都不知道的机密。
所以整个东元堂的灵魂人物算是聚齐了,常慕春说道:“约大家深夜一聚,是有要事相商。先给大家介绍一位小兄弟。”
第二十八节
角落里的蓝裕棠听到常慕春上来就先介绍自己,有些惶恐,连忙站起来给大家深深鞠躬作揖:“在下蓝裕棠,叨扰各位前辈了。”
常慕春摆摆手让他不必多礼,自己三言两语给大家讲述了蓝裕棠如何与洋人起了冲突,如何夺枪,如何混乱中杀死了一个白人,如今白人不依不饶全城搜人,警局发了通缉令要逮捕蓝裕棠等等。
冯啸山听着竟哈哈大笑起来:“小兄弟好胆识啊!”
蓝裕棠羞愧地:“裕棠一条贱命,给前辈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寝食难安。”
白逸庭眯眯眼睛上下打量着蓝裕棠:“功夫这么好吗?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孩子。”
蓝裕棠更加不好意思,又连连低头欠身:“我是醉仙楼一个小跑堂伙计而已,阴差阳错才趁乱脱身的。”
冯啸山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功夫哪学的?”
常慕春清了清嗓子:“功夫的事儿以后再切磋吧,今天是找大家来商议对策的。”
冯啸山点点头:“嗯,我盘一盘手下的弟兄,红棍算上草鞋,能打的几十个总有的。”
白逸庭慢悠悠地说:“啸山哥,这不是能不能打的事,警察早就想收拾我们华人帮会了,我们还跟警察打起来?一个洋枪队就能把我们收了不说,我们就可以集体到旧金山监狱里开东元堂分舵了。”
冯啸山也不是第一次公开被白逸庭言语挤兑,心里不忿:“那你说怎么办,把他交给警察毙了不管吗?
刘师傅笑着缓和气氛:“常香主半夜把咱们聚一起,自然是要管的意思嘛。这形势用强恐怕确实不合适,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冯啸山心知他们说的有理,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不做声了。
白逸庭手肘支在椅子的把手上,半闭着丹凤眼,轻轻揉着太阳穴:“可这怎么个管法,不大好办呐。最近赶上美国工人针对华人的游行,这帮美国佬这几年日子不好过,丢工作的丢工作,饿肚子的饿肚子。
咱们中国人吃苦肯干,也从来不闹着罢工涨工资单,他们自然觉得是咱们吃了他们碗里的饭。
在这风口浪尖上出了打死白人的事儿,全城都闹得沸沸扬扬,还下了通缉令,现在摆明了警察是要抓个人让洋人们泄愤。这要是搞不好……”
冯啸山顺嘴接过来:“搞不好就成了霍小石在洛杉矶那档子事儿。”
一时间气氛尴尬了起来,冯啸山恨不能扇自己个嘴巴,多嘴接这个话茬干什么。
十年前霍小石的事是常慕春的心头之痛,不仅使得二人兄弟反目各立门派,而且还间接导致了洋人对洛杉矶华人的围攻和屠杀。
蓝裕棠恰好也听黑虎讲他父母被害的经历时,听到过霍小石和常慕春这一段往事,他可想而知这是常慕春心中的隐痛,也是整个华人社区的悲剧。
蓝裕棠心里很难过,觉得自己虽然似乎没做错什么事,却成为了所有人的累赘,而且令人们陷入对十年前的那一场浩劫的忧虑之中。
常慕春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平和地说:“正是因为霍小石的事,这次我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十年了,我们中国人在这块地界上又流血流汗拼了十年,咱辛苦浇灌的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就是我们的家园。
我们若还像十年前一样,守不住脚下的家园,护不住族人,被洋人欺负死了都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十年不是白活了吗。”
蓝裕棠抬起头望着常慕春,常慕春正好也看向他:“蓝裕棠,你是好样的,不仅因为你不怕和洋人都斗,而且在这场恶战里保全了自己。
如果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像你这样,斗争到底,且保全自己,我们就不怕在这块地界上活不出个样子来!
所以,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继续保护好自己,也别再觉得给谁添麻烦了。
我要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试着弥补我十年前无力回天之遗恨。”
众人都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常慕春,一片寂静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深海之下沉闷而清晰地炸裂开来。
蓝裕棠的热血又在胸口滚烫起来,眼泪没有忍住漫了上来,热热地盈在眼眶里。
不知怎么,蓝裕棠突然想起去世多年的阿爹,小时候跟欺负自己的坏孩子打了架,担心被阿爹责罚,但阿爹却把自己搂在怀里,问自己疼不疼,还告诉自己,你没做错事,但是要保护好自己。
蓝裕棠有些难为情,忙把眼泪偷偷拭了去,总觉得自从父母去世,独自来美国闯荡,似乎再也没有哭的权利了,哪怕再难再累也没有掉过眼泪。
可此时常慕春的一番话,却让他从心口滚烫到眼眶。
第二十九节
常慕春一番话说完,众人陷入了沉思,他的话触动了每个人,可是触动,并不能提出什么能解决眼下棘手情况的办法。
一直沉默的商子敬突然伸了个懒腰,搓了搓胖脸,嘴里嗯了一声。
常慕春侧过头:“子敬,你什么说法。”
商子敬把手里把玩的铜龟壳放在桌上慢吞吞地说:“今儿个临出门,我占了一卦。”
刘师傅探探身:“卦象是怎么说?
商子敬又掏出一个锦囊,里面倒出六个铜钱币,分别刻着字是:康熙通宝、雍正通宝、乾隆通宝、嘉庆通宝、道光通宝、咸丰通宝。他一边按照卦象摆放这些铜钱,一边说:“异卦相叠,下卦为离,上卦为兑。此为革。”
接着也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铜钱和龟壳。
蓝裕棠一头雾水,转头疑惑地去看阿黛,阿黛也摇摇头。
当然不止他二人,众人也都不知所以。
冯啸山探着身子心急地问:“敬半仙,咱又不懂卦象,你就别再这卖关子了。
商子敬说:“离为火,兑为泽,泽内有水。水在上,火在下,表明火在下可以把泽水烤干,失去水的泽就变成了其他性质的东西。”
冯啸山挠挠头:“变成了啥?”
商子敬:“也许成了蒸腾在云中的一团气雾吧。”
冯啸山:“那……这是腾云驾雾之吉兆的意思?”
白逸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冯啸山瞪了他一眼:“你笑啥,你懂你说说!”
白逸庭忙收住笑:“啸山哥,我也不懂,我也不懂。”
商子敬没理他俩继续说:“如果泽水四溢,就会把下面的火浇灭。火灭之后,也就不再是火了,也变成其他性质的东西。”
冯啸山怕自己又说什么蠢话,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又变成了啥?”
商子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这不重要:“火旺水干;水大火熄,此消彼长,瞬息万变。“他说着突然伸手把摆好的铜钱一把抹乱,有点出神。
常慕春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轻念到:“革,泽火革……”
商子敬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不离手的铜龟壳:”仰观天地,而岁时之变革著焉;远观殷周,而国社之鼎革昭焉。事有大小,道无异致,人道也,天道也,君道也,皆可于革之时见之矣,故曰:大矣哉,革之时也!”
冯啸山双手胸前一抱,叹了一口气:“唉,跟读书人说话是真费劲,能掐会算的读书人那就是费劲里的老大:费老劲。”
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松快了些,刘师傅笑着说:“敬半仙的意思,是咱们不能按老路子来,是时候变法了,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商子敬点点头。
冯啸山:“你看人家刘师傅也能读书断字,说话就明明白白。
商子敬也不恼,脸上有一丝忧虑:“若是变法得当,必将气象万新。”
常慕春转头看向他,似乎感觉到他的忧虑:“子敬,是否有令人担忧之异象。”
商子敬看着眼前被一把抹乱的钱币和铜龟壳组成的形态,微微皱着眉:“像是乱中之吉,又像是吉中之乱,而乱象背后是什么,我道行浅,看不清了。”
冯啸山又开口问到:“那该怎么个变法,卦象上说了没有?”
白逸庭淡淡地说:“君子以治历明时,是顺天道而治人事也。”
冯啸山气鼓鼓地:“你们就挤兑我没读过书吧。”
白逸庭笑着靠近他:“啸山哥,我哪有这个意思。我也没有读过几本书,不过就是每次卜卦,敬半仙不都这么说嘛,听多了而已。
就是说,卦象不过是向我们透露天道,但那天道终究不是人间路,没法让咱们凡夫俗子上路直接跑的,还需顺应着天道自己摸索办法才是。”
冯啸山抱着臂膀嘟囔道:“唉,要是咱们唐人街的事,咱不愁摸索清楚个道道,这回是牵扯到洋人的事,这咋个摸索法嘛?”
“那就去摸洋人的道啊!”坐在角落里的阿黛突然出声。
众人看向她。
阿黛站起来,带着晚辈的礼貌恭敬却掷地有声:“我们现在在洋人的地界上求活路,可我们这么多年把自己圈在唐人街里,都不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所谓的道,一定不是我们固步自封在唐人街里的低头走的那些道,而是要去探洋人的道,不对,不能叫洋人的道,是四海之道。商伯伯,卦象上说的变革,恐怕要从这里开始吧?”
第三十节
一时间常慕春、商子敬、冯啸山、白逸庭、刘师傅,这几位东元堂的灵魂人物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阿黛这个小丫头片子一针见血地说出东元堂一直以来的弊病所在。
或者说这绝不仅仅是东元堂的弊病所在,是整个唐人街,整个华人社群的弊病所在,就是固步自封。
哪怕身处美国也不愿面对世界,或主动或被动地割裂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连接。
表面看来似乎是语言不通,被洋人排挤之类的外因,但我们似乎主观上也并不愿意去寻找与外界对话的语言。
其实说起来倒也不难理解,中国人很早就进入了农耕文明时代,却在整个西方社会大举工业革命之时久久徘徊在门外。
农耕文明的形态决定了人与脚下的密切关系,淡化了人与社会的关系。
而工业文明带来的大规模工业合作则决定了,每一个人都是社会这台巨大的机器中的一个部件,在这样的语境之下,是无法割裂个人与社会的连接的。
当然,这些社会学道理不是深处两种文明的洪流交汇的漩涡里的人们所能理解的,或者哪怕理解,也无法靠一己之力与这股洪流抗衡。
虽然19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本就站在工业革命的门口举棋不定,但如果不是移民,这些中国人也许不会感受到裹挟在这股漩涡中如此剧烈的冲击感。
1850年代到1860年代,北美西岸在加州淘金潮期间得以迅速开发;同时由于太平天国运动,中国南方政治与经济动荡不安,又有鸦片战争之外患,许多华裔移民从广东省来到美国求发展,淘金矿、修建铁路。
常慕春和霍小石他们就是这一批,正是他们的大批到来形成了华人聚集地唐人街。
后来美国和清政府签订《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约》里面就有条款规定华裔愿常住美国或入籍,皆须听其自由不得禁阻,此条约为美国来华招揽大量华工开方便之门。
更多华裔包括女眷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开始有了常佳黛这一批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
唐人街进一步繁荣和发展,更像一个完善的华人社会,让中国人在这片土地上有了如同故土的归宿之感,但同时也因此割裂了与美国主流社会的连接。
到了19世纪70年代美国加州经济转入低迷,出现第一次排华浪潮,这也是霍小石经历的那一次洛杉矶大屠杀发生的内因。
到了1880年,也就是蓝裕棠来美国的那一年,美国与清廷签订《北京条约》,规定开始限制华裔到美的人数和年限。
1881年的现在,排华情绪进一步高涨,各地都爆发了反华游行。
蓝裕棠在这一场动乱中与白人发生冲突,警局不问青红皂白的把他列为通缉犯,也绝非偶然,而只是这场暴风雨里的一个雨点罢了。
这一切的一切,虽然是后世之人翻翻历史就能读懂的,但对于处在这场暴风雨中心的人们来说,即使有双能看透这背后种种历史必然的眼睛,又如何让自己不被湍急的洪流淹没呢?
正所谓,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的肩头,就是一座山。
他们自然还不知道,此时东元堂商议如何保全蓝裕棠,保全唐人街的深夜聚首之后不久,美国正式通过了《排华法案》,中国人在这片土地的黑暗和苦难才刚刚开始,东元堂翻天覆地的命运也才刚刚开始。
这恐怕就是敬半仙在卦象之中那看不透的乱象,他们站在这风起云涌的路口,何去何从,无人知晓。
人的力量诚然无法抗住历史车轮的碾压,却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轨迹和命运,而一个人命运的改变也许会改变一群人。
第三十一节
阿黛微微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着,一边想一边说:“刘师傅,今天白天搜查我们常记的那两个警察,身边跟着的那个中国翻译,是什么来路?”
刘师傅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金山会说洋文的中国人凤毛麟角,他肯定出身不简单,手上也必定有些积蓄。所以我猜他八成在唐人街多少有自己的产业,或者掺合了什么生意。我白天就试着诈了他一下,看他的反应,确实是家里有点唐人街的生意。”
冯啸山纳闷:“区区一个翻译,他能有啥办法?”
阿黛摇摇头:“我也说不上,隐约记得有一次一个洋人带着个翻译来我们家店里,那洋人很客气,给了伙计们不少小费,他旁边也跟着个翻译。
我当时倒是没多留心,但今天那翻译说话时怎么看怎么眼熟,金山会说洋文的中国人的确是凤毛麟角,我怀疑就是他。”
常慕春一直没有作声,也没有去看阿黛,低头喝茶,但耳朵里听得很认真。
刘师傅也想起了什么:“我那天没在前厅,但你这么一说,倒是也有些印象,伙计们拿了小费挺高兴但也没敢自己装着,都拿来交给我。”
阿黛点点头:“这两年有钱的洋人流行衣服上弄点中国刺绣,那个洋人是带了一件说是要送女朋友的礼服裙子来,找我们给绣图样,留了个地址拜托伙计做好了给送一趟……那个地址还能找着吗?”
几个人互相看看,不知道阿黛什么意思。
刘师傅:“常小姐是怎么个想法?”
阿黛努力地回忆着:“他那天来店里对大家都很礼貌热情,而且喜欢中国刺绣不会对中国人有多大的敌意,他穿戴讲究,西装帽子质地都好。加上我们店里刺绣本就不便宜,我过手了他拿来那件女式的礼服,更是极好的料子。”
白逸庭点点头:“常小姐的意思是,这个事既然要从洋人身上下手,得找个对华人不反感的、有点社会地位的洋人,而这个人看样子可能符合要求。”
阿黛点点头,转念又摇了摇头:“我也是瞎琢磨,肯定不能凭这么点感觉就直接往上扑,这事儿太大了。各位前辈有认识什么靠得住的洋人吗?”
冯啸山鼻子里哼了一声:“洋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白逸庭叹了口 气:“唉……按说警局里我们也打点过,可这个当口遇上这么大的事儿,警察来势汹汹闯进常记就搜,一点没准备给面子,直接发了通缉令,全他妈白打点了。”
冯啸山愤愤地说:“打点警察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只会风平浪静的时候使劲儿拿你的好处,等风浪来了,他们转脸就把你拍海里。比黑帮可黑多了。”
许久没说话的商子敬开口:“要变法,眼下确实需要找到靠得住的洋人,这个事人命关天,切忌漏了消息,没法散出去找,下手一定得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无论如何现在看来那个翻译是唯一的切入口。”
冯啸山点点头:“好办,不是说这假洋鬼子家有唐人街的生意嘛,我这就派人下去找,只要不出唐人街我一准儿给你找出来。”
白逸庭有些担心的神色:“找出来是不难,不过唐人街的生意,但凡有些门面的,如果不是跟我们东元堂扯得上关系的,那就是……西合堂的关系。”
冯啸山骂了一句:“妈的,扯上西合堂就没好事儿!”
蓝裕棠一直坐在角落里听天书一样,突然听到西合堂的名字坐了坐直。
常慕春此时放下茶杯说道:“把那翻译先找来问问话再说吧,若真是西合堂的生意再商量办法。”
前面常慕春一直没有说过话,阿黛偷瞟过他几次,他都没有什么反应,此时听到他这么说,阿黛很开心,虽然他没多说什么,但自己觉得受到父亲莫大的肯定。
常慕春仍旧没有看阿黛,对着大伙儿:“今儿太晚了,各位辛苦,先散了吧,明天一早啸山把事情安排下去。
只说找那翻译,旁的不要提,就只说我回来看女儿受了惊吓想来找他打听打听怎么回事,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动静一定要小,等我亲自跟他见上面了再聊。”
常慕春站起身:“日落前一定有个说法。通缉令已经下了,我们晚一天就多一份被动,裕棠多一份危险。”
蓝裕棠抬起头看看常慕春,又看看这一屋子人,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心想,这次能否度过这一劫还不知道,但有阿黛,有常慕春,有东元堂这几位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如此为他殚心竭虑,此生无憾了。
常慕春等人起身准备离去,走进了离开大厅通往后门的长长窄窄的那条走廊,蓝裕棠也跟在一群人最后面,准备跟着常慕春回家。
蓝裕棠前面走着冯啸山,冯啸山突然脚步慢下来,蓝裕棠不知所以,也跟着慢了下来。
冯啸山似乎是有意识地和前面的人拉开一些距离,转头压低声音对蓝裕棠说:“你在这里等我。”
蓝裕棠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常慕春和阿黛耳语着什么,阿黛回头看蓝裕棠,正遇上他疑惑的目光,阿黛冲他点点头,似乎是叫他放心待着的意思。
蓝裕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沿着窄窄长长的走廊走到了尽头,掌着的灯也越来越微弱,像是要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行人推开后门要离开前,阿黛又回头看向蓝裕棠,其实一片昏暗中,彼此根本无法看清对方,只剩了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可两个人似乎都能感觉到彼此灼热的目光在一片黑暗中交汇了。
蓝裕棠的心里突然涌起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蓝裕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奇怪自己产生的这是什么怪念头。
这时,其他人都走出了门去,掌着灯的冯啸山站在门口,和常慕春低语了两句,然后常慕春也开门出去消失在夜幕中,冯啸山转身朝着蓝裕棠走回来。
第三十二节
冯啸山走到蓝裕棠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蓝裕棠有些不解:“去哪?常香主他们呢?”
冯啸山掌着灯走在前面,说道:“常记都被警察翻过了,你再回去不是找死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蓝裕棠没再支声,跟在冯啸山后面。
冯啸山三转两转,走到了东元堂另一个侧门,打开门示意蓝裕棠跟上,转身把门锁好,然后自顾自地快步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小街。
蓝裕棠也是一言不发地低头跟在冯啸山身后,注意到冯啸山身上背着一个布包。
蓝裕棠也不是不想问这是要去哪,只是觉得问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也没什么选择。
他想着这几日来,自从杀了那个洋人,自己东躲西藏,不禁怀念起在醉仙楼跑堂的日子,累归累,但起码有些自由。
可现在,每次刚对一个地方产生一些归宿感和安全感,一个一个地方就都回不去了,但凡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地方,都变得不安全。
蓝裕棠想到这叹了口气,自己过去总觉得自己是个伶仃漂泊之人,可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的漂泊无定。
冯啸山回头看看他:“叹什么气啊小兄弟?”
蓝裕棠想到这叹了口气,自己过去总觉得自己是个伶仃漂泊之人,可到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的漂泊无定。
冯啸山回头看看他:“叹什么气啊小兄弟?”
蓝裕棠有些不好意思,紧走了几步跟上:“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到,当初来美国本是想安安心心找个营生,没想到这么漂泊。”
冯啸山爽朗地笑笑:“从你上船那时候开始,这就是条漂泊之路嘛,这才哪到哪,路还长呢。”
蓝裕棠抬眼看看冯啸山,目光落在他脸上穿过眉毛的一条长长的伤疤,忙把目光移开,小心地问:“冯大哥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冯啸山斜了他一眼:“你是想问我这断眉的伤疤怎么来的吗?”
蓝裕棠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没忍住好奇:“方便的话,冯大哥有什么故事能给裕棠讲讲吗?”
冯啸山淡淡地说:“这有啥故事的,人在江湖,难免的事儿。身上到处都是,只是这个正好落在眉头上了。”
蓝裕棠一愣,原以为看起来有点鲁莽有点乍乎的冯啸山定会津津有味地给自己讲一段自己叱咤风云的江湖往事,没想到他竟如此淡淡带过,想必是有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吧。
蓝裕棠不再多嘴,只跟着继续走。
两人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已经早离开了唐人街,附近也渐渐没了市井建筑,越来越荒凉。
天上的月亮一直被包在一团乌云里,只有迷蒙昏暗不透亮的光漫在地面上。两人走在荒芜的小路上,周围只有鸟兽虫鸣。
前面出现一座简陋的土坯房,周围杂草丛生,房顶上也都长了草,乍一看不一定能发现这里有座房子。
冯啸山却回头对蓝裕棠说:“到了,你等一等,我先进去打个招呼。”
蓝裕棠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着眼前貌似荒废的土屋,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可冯啸山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敲门,有节奏地敲两下,停一停,又敲三下,又停一停,又敲两下。
屋内一阵悉悉索索地响动,接着灯亮了,冯啸山有些不自在地回头瞥了蓝裕棠一眼,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又别过头去,按照刚才的节奏,又敲了一次门。
破旧的木门下面的门缝露出屋内的光,能看到屋里有人走近,年久失修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在荒野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第三十三节
伴随着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女人带着点哭腔的声音:死鬼,你还知道来啊?”
说着,一个只穿着贴身内搭小袄的女人一把扑在冯啸山怀里,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都多少日子没来了?
这鬼地方夜里老有狼叫,昨天夜里还有不知道啥动物扒窗户,吓死我了。你是不是准备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野地里?”
女人显然没有看到一旁的蓝裕棠,蓝裕棠转开头往后默默撤了两步。
冯啸山余光瞥了他一眼,有些尴尬,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女人,说道:“阿染,先别哭了。我这里有位朋友。”
那个叫阿染的女人这才抬起头,撩开垂落在眼前凌乱的碎发,擦擦眼泪,疑惑地看了蓝裕棠一眼,又斜着眼睛瞥了冯啸山一眼,什么都没说,撇撇嘴转身进屋去了。
冯啸山大概为了避免尴尬,也没有看蓝裕棠一眼,径直跟着阿染进了屋。
蓝裕棠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开着,里面冯啸山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听不大清。
阿染委屈的声音倒是真切:“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你盼来了,你倒好,还带了个小子来。”
冯啸山没接她茬,冲着屋外喊:“傻小子,进来啊!”
蓝裕棠觉得这场面实在尴尬,可这会除了进去又能干什么呢,他磨蹭着走向房门。
还没进屋蓝裕棠就问到一股脂粉香味,浓重而热烈。
蓝裕棠被这香味裹挟着不敢抬头,低着头走进屋。
屋子只有一开间,虽然很简陋,只摆放着最简陋的家什,一张床,几口箱子。
但这简陋的屋子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甚至被拾掇得很有女人的生活气息,一口箱子铺着绣花的罩巾,另一口箱子上摆着的粗瓷罐子里插着一束野花,野花边上是一面铜镜,还有一些摆得整齐的胭脂。
这会儿阿染披了件外衣,盘腿坐在床头,把头别开,时不时还有几滴眼泪滴下来。
冯啸山道:“裕棠,这是阿染,你叫阿姐好了。”
蓝裕棠知道阿染还在哭,欠欠身很礼貌地轻声叫了一声:“阿姐。”
阿染擦了擦眼泪,轻哼了一声算应着了。
冯啸山走去把箱子上那些女人的物件统统收了去丢在地上。
阿染转脸瞪着他:“你干什么!”
冯啸山使劲拖着两口箱子拖到屋子另一边,蓝裕棠忙上去帮忙搭手。
阿染从床上站起来,很泼辣地喊道:“啸断眉!你要干啥?”
冯啸山指挥着蓝裕棠把两口大箱子拼在了一起,说到:“不然他睡哪?你把我的被子给他抱过来。”
阿染有点不情愿地起身,抱起一床被子走过去放在拼起来的两口箱子上,嗔道:“得,那你晚上又得抢我被子了。”
冯啸山没说话,又接着拿来一张床单,挂在那晾衣绳上,做成了一个隔断屏风,这样阿染的床在一边,那两口刚拼起来的箱子在另一边。
冯啸山看差不多收拾好了,转身对阿染说:“我今儿不在这过夜。”
阿染杏眼圆整,像是不敢相信:“啥?你说啥?”
冯啸山伸出一只手抓着她肩膀轻轻捏了一下,声音放柔了一些说道:“我没法在这过夜,有要紧事得连夜赶回唐人街安排去。”
阿染想再争些什么,眼角瞥了蓝裕棠一眼,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垂下眼睛,再抬起来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懂事地点点头:“知道了。”
冯啸山把随身背来的布包从身上摘下来,交给阿染:“这个东西,藏好。”
阿染疑惑地伸手接过来,隔着布包像是摸到了里面东西的形状,表情一惊,惊愕地瞥了蓝裕棠一眼。
阿染也不像是一般的小妇人,脸上很快换上了见多了世面的淡然神情,把零落在额前的头发挽在耳后,捏紧了布包,点点头。
冯啸山盯着看了阿染一会,阿染也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旁若无人,眉眼之间充满了魅惑。
冯啸山突然伸手把她拉到“屏风”的另一边去,压低声音两人悉悉索索地说着私房话,偶尔听到的几个词令人耳红心跳。
屏风另一边的蓝裕棠浑身不自在,干脆站起身走到门外去溜达。
这阿染显然是冯啸山的女人,他居然要把自己和他的女人孤男寡女的留在一个屋子里过夜,虽然明白这是无奈之举,感激的同时,还是一肚子尴尬和问号。
这个阿染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住在这样荒郊野岭的地方?那个布包里是什么东西?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
蓝裕棠又是一片迷茫,他站在这荒郊野外破旧的小屋前,抬起头看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一片乌糟糟的云里挣脱了出来。
明朗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这座小屋,还有屋前的杂草丛生中一条勉强称得上“路”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消失在杂草之中,如同蓝裕棠的前路,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