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那点事:一人一梦一生不悔,揭秘王莽篡汉真相

  第二章 莽君临世
  每逢王莽过生日,莽父王曼总会情不自禁地回到公元前四十五年的今天。
  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终于停了。急于收获的人们无不拍手称好,独有王曼一个人在不停地唉声叹气—夫人还在生产。这雨刚下时,夫人便开始生产。雨停了,她居然还没有生出来。
  本来,王曼对夫人的这次生产充满了期待:长子虽也不算愚笨,却自幼单薄,恐难承大业。
  “怎么会这样?难道夫人果真跟人说的那样得了怪病而非怀孕?”这可是能够要了人命的大事,猜测着,王曼怕起来,忙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也奇怪,但耐心地把过脉后,非常肯定地道:“是喜,非病。”
  大夫是名医,由不得王曼不信,王曼只好心焦如焚地等。无奈这时间实在太长,王曼累了,顺势坐到大门口的石阶上,一会儿,竟迷糊了过去。
  迷糊中,迎面飘来一白须老人。他心里烦得要命,低着头,侧身而过。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猛然抬头,白须老人赫然就在眼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曼无法再避,稽首道:“老神仙缘何拦住区区在下去路?”
  白须老人道:“不忍瞧着你们王家遭万世唾骂,特来点拨。”
  “遭万世唾骂?这不是在咒王家吗?”王曼心下不满,冷冷地道:“在下没有需要老神仙点拨的事,老神仙还是让开路,让在下过去吧。”
  白须老人也不着脑,仍然笑眯眯地道:“预则立,不预则废,凡事早做准备,终究强过日后悔之晚矣。”
  王曼想:“他这话倒也在理,况且他只管说,信与不信还不全在我?他说完了也好快些让路。”想着,一脸无奈地道:“那就请老神仙快开金口吧。”
  白须老人笑道:“你心不诚,我不说了,你知道的,泄露天机可是要折寿的。”
  王曼闻言,忙道:“老神仙既不想说,还是算了吧,在下还急着赶路哩。”
  白须老人迟疑着,一会儿才又道:“看在你一贯忠厚的份儿上,我还是说了吧,记住,必须恶待你家次子。”
  “次子?次子还没出生哩。再说了,夫人还没有生产出来,谁又知道是男是女。”如此想着,王曼便随口说了出来。
  白须老人一脸庄重,道:“夫人肚子里怀的就是次子。”
  见他说的肯定,王曼想:“看他仙风道骨,竟不似凡人,不妨索性问个明白。”想着,再去看,白须老人已飘走了,待不见了人影,却又传话:“快回吧,夫人就要生了,切记按我说的去做,若再有事可去找你们这里的老神仙。”
  他们这里确有一个叫老神仙的,因为不善劳作,终日里蓬头垢面,穷困潦倒,王曼平日里没少接济他。
  去找他?王曼打死也不肯。问题是,白须老人又怎么知道他们这里有一个叫老神仙的呢?猜测着,王曼一个愣怔,醒了。
  王曼侧耳听了听,夫人显然还没有生出来。闲着没事,再去想梦中之事,不由摇头苦笑。
  这时,晴空蓦然炸了一个响雷。惊魂甫定,但听夫人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竟声若洪钟。王曼大喜,起身往夫人屋里奔。赶巧夫人的婢女边喊着“生了,生了,男孩”,边往屋外跑,两个撞了个满怀。王曼顾不上疼痛,转身去探视夫人和孩子。
  夫人很虚弱,但她还是满是骄傲和笑意地看了看他,又转身去看孩子。
  他轻轻地拍了拍夫人,算是鼓励,也算是赞赏,而后随着她的目光去看孩子:这个小家伙,一看就知道壮实,只是容貌稍差了点。
  “人一生的作为,绝对不会取决于他的容貌。”如此想着,小家伙变得可爱起来,居然在冲自己笑哩。“这个小家伙打小就会讨好人。”王曼自语了一句,爱怜之心顿生,伸手去摸。
  小家伙的肌肤滑滑的,触手处让人甚觉舒爽。正爱不释手,冷不丁地眼前青光一闪,这小家伙居然变成了一条蟒,正不停地向他吐着舌芯!
  王曼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定睛再看,依然是。王曼最怕蛇蟒之属,不由得肝胆欲裂,尖叫一声,逃一样出了屋,而后拼命地奔跑,直至把自己累晕。
  醒来时,已是黄昏。王曼稍稍平静了些,开始想:“这可如何是好?”他不知道。情急之下,他又记起了那个梦。
  “ 莫非果有仙人在给自己指路?怎么可能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必是咱思虑过度所致。可是,又怎么会这样呢?唉,管他呢,且病急乱投医吧。”想着,王曼极不情愿地起身去找他们这里那个叫老神仙的。
  那个叫老神仙的好找,就住在破庙里。到得破庙,王曼不由一愣:几日不见,老神仙居然须发都白了,乍看起来,跟梦里的那位没啥区别。
  区别当然还是有的,破庙里的这位又怎么能够比得上梦里的那位干净利落呢?
  王曼一愣之后,随即在心里比较着,老神仙已翻了翻眼皮,问道:“所来何为呀?”
  王曼见他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心里有气,无奈有求于他,也不好发作,只好耐住性子,把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他猛地一拍大腿,道:“去年,我夜观天象,本地将有异儿降生,不曾想竟落入了你们王家。”说完,见王曼不言语,又道:“关于这事,我曾向你讲过呀。”
  王曼依稀记得他讲过,但王曼最想知道的是自己该咋办,便道:“且不管说没说过,你只管说我该咋办吧。”
  他“噢”了一声,嘴里自语着“该咋办”,已掐指算了起来。算了许久,叹息了一声,却不说话。
  王曼催促道:“快说话呀!”
  他道:“既为异儿,自该有异样,你所说的正是。”
  王曼急道:“你这话跟没说有什么两样吗?我是傻子啊,我不知道这是异样啊?”
  见王曼急了,他才又道:“此异儿之异,与别个不同,命硬,专克父兄,有九五之福,可惜不得善终。”
  王曼愈急,问道:“杀之若何?”
  他反问道:“你说呢,天意如此,你敢逆天?”
  王曼摇了摇头,又问:“总该有破解之法吧?”
  他不语。
  王曼突然记起了什么似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钱,慢慢地推到他的面前。
  他仍不语。
  王曼急起来,索性把怀里的钱袋掏了出来,扔给了他。
  他故作难为情地道:“这样吧,便名莽字巨君吧,先以名字压之,而后恶待之,令其跟常人一样,必能克之,只是可惜了一代枭雄。”
  王曼道:“这有啥可惜的?常人就挺好,一生平平安安。只是该如何恶待之?”
  他道:“凡人喜欢的东西都不让他得到,他就无法现出原形。”
  王曼半信半疑。
  他又叮嘱道:“切记保密,除非你要走,谁也不要告诉,否则,灵验必失。”
  王曼应了声,见他不再说话,起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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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王曼尖叫而出,夫人不知所以然,有心追上去问个究竟,无奈自己刚生产过不能动。让家奴去追吧,夫妻之间的事除非情不得已又不足与外人道,只能待他回来慢慢问清楚。
  天黑了,他还没有回来。“莫非出了意外?”念头刚一涌上,她立即用手捂了嘴,心里连说:“呸呸呸,乌鸦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心里说着,却转而又想:“怎么就不可能?他从来都不这样,必是病了,病了才会反常,反常最容易出事。”
  按照这样的逻辑,她分明看到他掉进了水里正拼命地呼救,忽而,又见他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不能再等下去,正欲喊人去找他,他居然回来了!她疑心是梦,定睛再看,果是他,完整无缺地进了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原想责备一声,眼里却不争气地先有了泪意。她不想让他看到,赌气转身向隅而泣。
  夫人温顺贤惠,堪称楷模,又刚刚生产过。王曼见状,心下歉然,忙轻手轻脚地过来扶了她的肩。
  这是夫人最熟悉不过的一个动作,每当此时,她通常都会顺势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而后整个人都依偎进他的怀里,他便会俯下头轻吻她,她配合着他,完全坠入了幸福里。
  然而,这次她没有,因为他反常无礼的行为,她必须要惩罚他。作为惩罚,她缩了缩肩膀甩开了他的手,不搭理他。她懂他,他肯定会跟过去那样涎着脸皮凑过来。果然是。
  她认为,妻子最优秀的品质,便是永远都不伤害丈夫的自尊。因此,待他再三相求之后,她猛然转过身来,直视着他,责备却只是柔声道:“一惊一乍地,你死哪去了?”
  他当然不能说,这个时候,他通常都会挠着头皮,尴尬地笑。
  妻子的另一个优秀品质,便是允许丈夫有自己的小秘密。她不再问,继续数落道:“你走了,你倒好了,这个小家伙却一声不停地哭,直到听到你的脚步声才睡了过去,也难怪,谁叫你是他爹呢。”
  他正无所适从,听她提及小家伙,巴不得转身去看。这小家伙睡得正香。“你别说,小家伙熟睡了竟愈发可爱!”正感叹,他眼前突又青光一闪,小家伙又变成了蟒。他忙闭了眼,依着老神仙传授的法子,心里开始恶待他。
  “咋恶待呢?自然不能拿他当人看。不当人看,又能当啥看?最好又懒又蠢的,只有猪这样,便当猪吧。”
  想着,睁开了眼,小家伙已恢复了原貌。
  夫人却误以为他在爱不释手,这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能如此,她打心眼里喜欢。一时间,竟懒得再管其他,只美美地瞧着。无奈她太累了,一会儿竟迷糊起来。迷糊着,又问:“孩子的名取好了吗?”
  他一愣,随口道:“名莽,字巨君。”
  她隐隐觉得不妥,但给孩子取名是父亲的权力,她无意去争,便嘴里唠叨着:“名莽,字巨君。”唠叨遍数多了,觉得这名不仅顺口,而且大气,便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但见小巨君缓缓地爬了起来,蹒跚地走着。这小家伙竟心比天高,刚学步就去登山。蓦然,他摔倒了。她想去帮他,却是手脚不能动,只能远远地看着。
  没奈何,她只好想:“老人们常说,小孩子不碰不磕不长,磕吧,碰吧,你会长得更壮实些。”
  想着,她的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小巨君摔得定是不轻,许久,他竟没爬起来。她刚欲喊,他却已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攀登。
  没登几步,他又摔倒了。这个小家伙顽强,摔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如此反复再三,他已能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他居然就到了峰顶。
  偏于这时,起风了。风越刮越大,他开始树叶一样飘摇。一个不小心,便坠入了万丈深渊。
  她疾呼无声,一个愣怔,醒了,已是一身冷汗。“这是啥征兆?”她寻思着,再去想梦中之事,已然模糊了,转身去看小巨君。
  小巨君居然不见了!她慌乱起来,忙去推正死猪一样睡在她身边的王曼。
  王曼迷迷糊糊地道:“咋了?”
  她急道:“咋了,小君君不见啦!”
  王曼仍不醒,含含糊糊地道:“怎么会呢?”
  她几近疯狂了,用力地掐王曼。
  王曼吃不住疼,“哎吆”一声,坐了起来,仍在道:“丢不了,丢不了。”
  她待要发火,突然听小巨君哭了起来,顾不得再搭理王曼,顺着哭声去找。
  小巨君居然在猪圈里!准确地说,是在猪圈里的一个笼子里。想是已经睡醒了,正没命地哭。
  这肯定是王曼的杰作。夫人一眼便已认出,这笼子正是他回来时手里提的那个。她质问道:“为啥要作贱他?”
  既然被她看穿了,王曼也不反驳,道:“该作贱就得作贱,这孩子必须要作践。”
  夫人问:“凭啥?为啥?”
  王曼不语。
  夫人便再三问。
  王曼还是不语。
  夫人想:“看他那样子也不是不喜欢小巨君,他这样做肯定有他这样做的苦衷。再说了,夫为妻纲,妻岂能干涉太多?”
  虽如此想,夫人还是道:“你也不要装哑巴,无论你是怎样的想法,待他通晓人事儿之前,你必须给我把他放出来。”
  说完,见王曼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言语。
  时光过得倒也快,仿佛还只是转眼间,小巨君便已到了懂人事儿的年龄。这小家伙,懂人事儿的年龄居然比平常孩子早了一年多,说话最会讨人喜欢,做起事来更是机智灵活。
  他越是这样,王曼越是担心。亏得他一身猪屎臭味—习惯当真能成自然,从猪圈搬出来之后,有好长时间闻不到猪屎臭味他居然连饭都吃不下,夜里更是听不见猪的哼唧声连觉也睡不着,至今仍不时地就要闯进猪圈,非把自己弄得一身臭气不可—除了小孩子,没人愿搭理他。
  严格地说,小孩子们也算不上搭理,而应该叫做招惹。所谓招惹,或讥笑或打骂。他倒好,遇有挑衅,只痴痴地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趁王曼高兴的时候进言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事儿,作贱归作贱,总该让他长点儿能够养活自己的本事吧?”
  王曼冷冷地道:“你啥意思?”
  夫人道:“要不,让他去年念点书吧,懂点道理,日后他也好过活。”
  王曼道:“趁早死了这心吧,人哪,有什么比一生平安更重要?”
  夫人反驳道:“平安固然重要,可他得先活着。”
  王曼冷哼道:“活着?咋活着不是活着?不比死了强?”
  夫人无言以驳,只能垂头抹泪。
  王曼夫妇做梦都不会想到,两个人的谈话被门外的王莽听了个真真切切。
  王莽是来请安的。按照祖规,男孩子通晓人事儿之后,只要不远行,早晚都要向爹娘请安。
  王莽喜欢与众不同,他想:“仅凭爹娘给了自己生命这一点儿,请安就是必须的,为什么要两次而不是三次呢?三次岂不是更能彰显孝心?”
  认定了这个道理,王莽坚持中午再给爹娘请一次安。
  王莽当然不知道,他越与众不同越通晓礼仪,他爹越是担心,自然也就对他越冷漠。
  王莽不解,趁爹娘高兴的时候去问。他爹登时就会黑下脸来,“冷哼”一声,负气而去。
  他爹在的时候,他娘不敢说话。他爹走了,他娘便把他搂进怀里,却只是哭,就是不肯说话。
  王莽不想惹爹生气惹娘伤心,不再问,心里却难免存了疑问。
  今日过来请午安,赶巧听爹娘在说话。偷听爹娘说话,属大不敬。王莽有心不听,但因话中涉及到了自己,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听了下去。
  听罢,王莽忍不住想:“为什么爹一贯不待见巨君,凡事不肯让巨君如愿,听爹这话,原来是想让巨君平庸。爹定是为巨君好,巨君原该听从的,但人活天地间,不能闻达于朝野,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可公然违背父命是为不孝,巨君又岂能做不孝之人呢?唉,咋办呢?”
  王莽左右为难,苦思无计,突然,他记起了王涉。
  王涉的学业最糟糕,却经常受到先生的表扬。因为王涉的作业都是他代写的。
  为人代写作业,也算是作假。刚开始时,王涉再三找他,他就是不肯。王涉威胁道:“再不做,我向先生举报你偷学!”
  王莽偷学,曾被先生抓过一次。那时候,他们才刚开学。见同龄的人都去,王莽也想去,他爹却说破了天也不让,王莽便偷偷地趴在窗外偷听。因为刚开学,坐在屋里的那些野性未收,不断地恶作剧。偷听的王莽,却如尝甘露,忘记了躲避,被先生抓了个正着。
  先生喜欢他,不仅没责罚他,反而带他去找王曼。先生原是想劝说王曼让之入学,谁曾想王曼竟用皮鞭狠狠地抽他。他强忍着疼,不吭声。王曼恨他不肯屈服,便用水沾湿了皮鞭再抽,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一个多月起不了床。
  因此,听王涉提及,王莽不敢再分辩。王涉乘机道:“你何苦非要钻牛角尖呢?换个角度想想,或许就算不得作假了。”
  说完,见王莽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又道:“你想啊,从任务的角度来看,作业是先生布置给我的,你代我写作业当然算作假。可是,如果你从会与不会的角度再来看,我不会你会,岂不是成了你在助我吗?助人又几时成了坏品质?”
  王莽虽觉得他所说极为不妥,却一时间无言以辩,转而想:“反正是他求咱的,又不是咱主动的,正好检验一下咱学的效果。”想着,坐下来,按照先生的要求写了起来。
  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一会儿,王莽就写完了。王涉拿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点心递给王莽道:“拿着,奖励!”
  这点心正是王莽最爱吃的,王莽忙不迭地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自此,王涉写作业的事儿就全交给了王莽。
  王莽代写的作业,自非王涉自己写的所能比,先生第一次就看了出来。他原该训斥王涉,但他没有,他唯恐再给王莽惹出麻烦来。
  偏是王涉不识好歹,追问道:“先生,我这次写的作业可算好?”
  先生如实道:“写的好。”
  王涉以为先生不知,想着不用再挨他爹的训,自是欢天喜地,只管盘算着该怎么给王莽恩惠,以拢住王莽不让他反悔。
  先生却在想:“这个王曼,看着似个明白人,不想竟是个糊涂蛋,遇上了可造之才偏不知珍惜。咱可不能埋没了这样一块美玉,反正王涉也不想学,便随他去,就由王莽代学吧。”
  先生看的没错,王莽确是可造之才,笔下竟能生花。这次,他代王涉写的策文,无可争辩地获得了全县的第一名。先生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莽,王莽高兴地跳了起来。见他这样,先生不无惋惜地道:“只可惜荣誉得归王涉了。”
  王莽也遗憾,但他想了想还是道:“没有王涉,巨君也就没有师从先生的机会。再说了,巨君现在正是该积累学问的时候,岂敢再去奢谈荣誉?”
  听他这样说,先生免不了要叹息,叹息着,想:“这孩子一心向学,难得,也该让他出去见识见识,不妨让王涉去领奖的时候带上他,也防被人瞧出破绽。”想着,也不说话,转身去找王涉。
  王涉只顾着贪图享乐,哪会多想,待听先生说了,自然高兴,忙不迭地告诉了王莽。
  王莽自然高兴,原想趁请午安的机会向爹娘炫耀一番,谁曾想赶巧听到了爹娘的谈话,暗自叹息了一声,转而又去想王涉。
  王涉靠别人获得荣誉,骗得他爹娘心肝宝贝一样护着。这算不算不孝?咱好学上进,难道有错?应该没错。偏是爹娘不喜。必是两家爹娘的想法不同。想法虽不同,却肯定都是为了子女好。所以,更不该忤逆爹娘。
  王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原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咋办呢?没办法,只能学王涉,只不过要瞒过了爹娘,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想到这里,王莽顿了顿脚,强自把堵在心里的高兴压了下去,轻手轻脚地进了爹娘的屋,行礼道:“不孝儿巨君请父母大人午安。”
  王曼夫妇知到了王莽该来请午安的时间,却没想到他赶巧在这个时候来了,唯恐话被他听去,用心去打量他,见他与往日并无两样,才略略放了心,照例由王曼冷冷地道:“安,你去吧。”
  王莽见爹娘没有察觉,暗自笑了笑,退了出来。
  从此,王莽明里装作恭顺,暗地里却一心向学。他当然也没有跟王涉去县里领奖,虽然他曾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个必定轰轰烈烈的场面。
  王莽勤奋,又善于举一反三,自然也就能触类旁通。没过几年,先生便觉得自己已再无可教给这个编外学生的学问。这个学生,却仍一如既往地偷听他的课,没有丝毫的懈怠。
  先生心下愧疚,决定找他谈谈,又恐泄露了他偷学的秘密,便乘人不备来到了王莽的门前。
  王莽正研读先生的讲义,听得敲门声,慌忙把讲义放到床铺下藏好,才去开了门。
  见是先生,不由得惊喜若狂。惊喜若狂也不能泄了密,这是王莽的原则。他快速地把先生让进了屋,而后探出头去看了看,确认无人后忙关了门。
  先生理解他,待他关了门,又坦然受了他的跪拜之礼,却并没有按他殷勤地邀请去坐,而是认真地端量着王莽的房间。房间不大,却洁净又井井有条。
  先生不由自主地暗叹道:“家贫出孝子啊。”暗叹着,又自我否定道:“王家虽不富裕,却也不贫啊,王曼这个糊涂蛋,咋就能生出这样的好儿子?”
  思想着,王莽已泡好了茶。为了不给王莽增添压力,他随意地坐到了床上,赶巧坐到王莽藏的讲义上,抬了抬屁股,取出来一看,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叹。
  长期地隐藏自己,让王莽变得最会察言观色,见状,忙道:“先生肯屈尊附就来看巨君,必有见教吧?”
  先生背过身,用衣袖轻轻拭了拭眼睛,而后转过来正色地道:“你明天就不要来听我的课了。”
  王莽大惊道:“为何,莫非先生嫌弃巨君了?巨君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先生只管批评,巨君一定改正。”
  见他说得真诚,先生摇了摇头道:“能有巨君这样的学生,为师喜欢尚且不够,又焉能嫌弃?只可惜为师的学问浅陋,已无力再教巨君。”
  王莽也已感觉到了,知他说的是实话,但他还是故意失声痛哭道:“怎么会呢,先生客气了,必是巨君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先生嫌弃巨君了。”
  先生起身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抖动不已的肩膀,道:“不是为师客气,而是你学得太快,为师确已无能为力了,为师不能耽误你,你该另投名师了。”
  王莽当然想,但王莽毫无门路。门路还好说,实在没有可以找。更麻烦的是他爹,他必须要先说服他爹。师从于先生都瞒着他爹,若要再投名师,更是不可能。念及此,不由一脸的沮丧。
  先生不知其所想,以为他跟自己一样伤离别,心中愈发感动,道:“沛郡的陈参便是名师,你去投他吧。”
  陈参自然是名师,其门下弟子何止三千,里面更不乏当今名士。王莽知道。因此,待先生伤感地离去后,王莽便开始想怎么说服他爹。
  这时候,他爹却正冲向他娘道:“有没有发现巨君最近起了啥变化?”
  他娘叹了口气道:“能有啥变化,这孩子算是彻底毁了,好吃懒做,不学无术。”
  他爹正色地道:“不对,这小子肯定去偷学了。”
  他娘暗自高兴,忙问道:“你咋知道?”
  他爹道:“学问这东西也怪,最能助人内敛。什么叫内敛?就是把人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统统都藏到心里去,给人以若有若无之感。”
  他爹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便是这家伙正在逐步变青,如若再青下去迟早要变巨蟒。这是秘密,当然不能说。
  他娘道:“数你本事,俺咋看不出来,偷就偷了,能有啥法?”
  他爹道:“不行,得抓紧阻止他。”
  他娘道:“咋个阻止法?”
  他爹沉思了一会儿,道:“实在不行,给他大婚。”
  他娘想:“反正这孩子就这样了,大婚也算是个正经归宿。”想着,道:“大婚倒是能拴住他的心,只是大婚算不得小事,须得仔细筹划。”
  他爹道:“无须筹划,他不能跟常人一样举办婚礼,找个人凑合到一起就行了。”
  他娘不满,又不好公开反对,便道:“跟谁凑合,总得有个盘算吧?话又说回来了,你想凑合,人家女方能让?”
  其实,大婚之法是王曼花重金从老神仙那里求来的,不过通知一下夫人而已。
  见夫人虽不满,却并没有反对,王曼心里高兴,道:“据说济南王咸之女最是美貌贤淑,便跟她吧。”
  他娘闻言,心里暗喜,嘴上也痛快起来,道:“既如此,就跟她吧,她若果如传言那样,也好拴牢巨君的心。”
  这夫妇俩倒是商定了,人家王咸却不干了,嚷道:“魏郡元城王家是望族,济南王家也不算孤门小户,而且,我给俺家闺女找神仙算过,那可是做皇后的命,岂能嫁你家无名小子?”
  王曼不怒反笑道:“嚷啥嚷,娶的就是她的皇后命,要不是她是做皇后的命,要嫁咱还不娶哩,这可也是老神仙给指点的。”
  王咸道奇道:“为啥?”
  王曼道:“还能为啥,老神仙给指点的,你说为啥?”
  王咸道:“这么说,你家小子是皇帝命了,那,为什么默默无闻?”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忙用手捂了嘴。
  王曼道:“休得胡言乱语,平安是福。”
  王咸道:“懒得跟你争。”
  王曼道:“不争就不争,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王咸发狠道:“偏不嫁,你能怎样?”说完,负气而走。
  王曼心道:“我才不跟你怄气呢,总有法子治你。”
  啥法子呢?花重金。不过,不花给王咸,花给王咸的至好亲朋。王咸的至好亲朋自是尽力劝说王咸。王咸贴了心,坚决不肯。
  王曼无奈,只好托大哥王凤求王咸的上司。王咸的上司不遗余力地保媒,王咸吃罪不起,不得已应承了。至好亲朋的劝说便成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也堵了夫人的嘴。
  王咸既已应承,王曼当即按跟夫人商定的为王莽举行了大婚。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与大哥王永的大婚相比,王莽的大婚实在太过简陋。王莽隐隐感到不足,但见王氏较之大嫂不知美貌贤淑了多少倍,王莽不由喜不自胜,进取之心渐减。
  王曼见状,自是欢喜。
  王氏也不负所望,先后产下了王宇、王获。随后,王永之妻也产下了王光。永妻产下王光后,竟不再生产。莽妻王氏却与之竞赛似地,紧接着又产下了王安。
  王曼自得地想:“夫人虽只生了两个儿子,孙子却至少不会少于三个了。看莽妻这劲头,指定还会再生,咱也算是子孙满堂了。”
  想着,猛然记起了老神仙的话,忍不住又想:“对于巨君来说,这算不算如愿呢?应该算吧,倘若算的话,岂不是又要出事?不会吧,未见其有任何异常啊。即便没有异常,还是有所防备的好。反正,总不能让他如愿。可是,如何才能不让他如愿呢?”
  王曼想不出,又不能去跟夫人商量,只好自个苦思冥想。
  非止一日,这一日,王曼终于思得一计,再三权衡,确信可行,便去找怀能。
  怀能是王氏陪嫁过来的侍婢,惯会见风使舵,见他来了,忙拿腔拿调地道:“老爷来了,必有要紧事交代给奴婢去办吧?”
  王曼最烦她,但王曼认为这事儿也只有似她这种人才办得来,所以才来找她。不曾想竟让她给瞧了出来,不由大为尴尬,心里愈烦她,但正要让她去办事,不好流露出来,忙隐起尴尬笑道:“当然有,就不知你肯不肯帮老爷。”
  怀能道:“老爷交办的事儿不是肯不肯而是能不能办好的问题。”
  怀能也有一般好处,便是一样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人爱听。她的话,显然让他满意,但他还是半晌不说话,他认为这毕竟不是小事,有必要再试试她。
  怀能巴不得讨好王曼,见王曼半晌不说话,催促道:“老爷快说呀,您老想急死怀能不是?您老知道的,怀能是个急性子。”
  王曼见火候已到,便道:“这事须得保密,不知你能保密不?”
  “保密?他肯把保密的事交给咱去办?这是何等的信任!”想着,怀能心里一阵感动,忙道:“老爷信得过怀能,老爷不让说的事,打死怀能也不说。”
  王曼笑道:“有老爷我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死你?”说完,见怀能一脸的感动,顿了顿,才又慢吞吞地道:“你把王获偷出来,择一干净人家寄养着。”
  怀能吃惊道:“为啥?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知道吗?”
  王曼道:“这,你别管,你且瞒住他们两口子。”
  怀能迟疑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不是王宇或者王安?”
  王曼道:“王宇是长孙,长孙乃是根基,动不得;王安太小,让人不放心。”
  怀能还欲再问,王曼已不耐烦地道:“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怀能不敢再问,只管依着他的吩咐去做。
  王莽不知他爹之计,不见了王获,大急,忙命人四处寻找。众人折腾了一天一宿,愣是没能找到。王莽狂喷了一口鲜血,颓然倒地。众人忙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到了床上,王氏已命人请了大夫来。
  大夫把过脉之后,道:“急火攻心所致,不碍事,吃几服药就好。”说罢,开了药。
  待药抓来,王氏亲自煎了,给他喂上。不提。
  再说怀能,见王莽倒地,没吓个半死,躲于人后胆战心惊地看着,待见王莽没事,悄悄溜了出来,径去找王曼,她可不想把事情闹大。
  王曼就是要王莽不能如愿,正偷偷地乐,见怀能过来,问道:“咋样?”
  怀能道:“不咋样,折腾了一天一宿,相公病倒了。”
  王曼的心又跟送走王获时那样针扎了一下似地,但他顾不得了,只顾问:“重不重?”
  怀能道:“喷了血,但大夫说吃几服药就好。”
  王曼“噢”了一声,放了心,道:“那就好,你回去吧。”
  怀能试探着道:“要不然,咱们把王获接回来吧?”
  王曼摇了摇头,道:“再说吧。”说着,冲怀能挥了挥手。
  怀能无奈地走了。
  王曼眼瞅着她离去,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地上,也病倒了。
  王莽正春秋鼎盛,果如大夫所言,吃过了药,没几天就好了。
  王曼的病却是老病,一旦发作,吃了无数药,就是不见好转。人久病最容易胡思乱想,王曼猜自己时日不多了,坚决不肯再吃药。不吃药,病愈重,渐渐地连话也不能说了。
  不觉便到了王莽生日这天,王曼又开始回忆。他的记忆竟开始变得模糊,但他还是记起了那种种怪异。正因为那种种怪异,才让他做出了种种怪异的举动。
  之前,他从不怀疑自己的举动,因为他不敢。现在,他想:“反正自己时日不多了,就客观地评判一下吧。”想着,柔情立转:“巨君倒是平庸了,可是,日后该怎么活呢?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个一技之长,还真没法活。”
  想到这里,王曼暗自叹息了一声,旋即又想:“怎么就没法活?王家毕竟是望族,怎么着还能让他活不下去?可是,万一我死了呢?他终究没谋个正经前程,岂不是要寄人篱下?寄人篱下也是活呀,终究能保平安。话又讲了,谋个前程难道就不好?”
  王曼说不清,他开始后悔。蓦然,见一条巨蟒正怒视着自己,不由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夫人以为他的病情有了好转,忙命王永去请大夫。王曼道:“还是算了吧,没用了。”
  夫人劝道:“咋能说没用了,病情不是已有好转了吗?”
  王永也跟着道:“就是嘛,有病不就医算啥?”
  王曼强撑了一口气,懒得跟他们辩,斩钉截铁地道:“去,快去请老神仙来。”说罢,仰身而倒,大口地喘着气。
  王永看了看夫人,夫人道:“还是按你爹说的去做吧。”
  老神仙还住在破庙里,坚决不肯去。王永怒道:“我爹难道少资助过你?”
  老神仙道:“多说无益,你不懂。”
  王永生性无多少主意,又遭了他的辩驳,心下愈怒,骂道:“忘恩负义之徒。”
  老神仙也不着恼,重又向隅而坐。
  王永气急败坏,但听老神仙道:“快回吧,你爹不济事了,耽搁不得。”
  王永想:“老不死的,敢咒我爹?哼,你先等着,待我去叫了人,看回来怎么修理你。”想着,负气而走。
  老神仙又道:“回去告诉你爹,命数使然,他已尽了力,安心去吧。”说罢,死了一般。
  王永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家里,便大声喊人。王曼奇道:“你喊人做啥?”
  王永道:“还能做啥,拆庙,老匹夫真真气死我了。”
  王曼急道:“你这孩子,咋这么不着调,他咋说?”
  王永如实说了,王曼已不能言。
  夫人便命王永去找王莽。
  王莽也急,不过,王莽急而不乱,命家奴去请大夫后,才跟了王永而来。
  王曼见了王莽,用眼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夫人和王永。
  夫人和王永不懂,王莽却懂,道:“您老放心去吧,我懂。”
  王曼闻言,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咽下了,放心地合了眼。
  大夫赶巧来了,上前把过脉后,道:“王老爷已经仙去了,准备后事吧。”说完,又忍不住用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自语道:“真奇怪了,老爷在二少爷出生前就患上了臆想症,居然能撑到现在!”
  老夫人不相信王曼就这样去了,呆了呆,猛然过来,两手抓住他的身子拼命地摇着,边摇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老东西,说话呀,你说话呀!”
  王永、王莽先是心里空落落的,他娘这一喊,两个意识到,他爹已真的去了,眼里不觉都夹了泪。
  两个的眼泪当然是各不相同的。王永打小体弱多病,王曼对他自是百般呵护。他想:“爹去了,呵护没了,依靠也没了。”想着,泪里免不了夹杂着突然失去的巨大失落。
  王莽则在想:“爹再也不能历练我了,若是没有爹的历练,真不知能不能有今天的我。今天的我咋了?也算是学有所成吧?学有所成有啥用?还不是没人知道?人不能只想着别人知道吧?这也正是爹不断历练我的原因吧?爹肯定是想让我知道,只要学有所成,就不怕没人知道。”
  想到这里,王莽意识到自己大婚后实在太过懈怠,白白浪费了不少大好时光,不由暗自悔了起来。
  两个还在各怀心思地想着,他娘已哭晕了过去。两个忙一齐上前,轻轻地拢肩捶背,半晌,他娘总算缓过气来,任两人苦劝,只管啼哭不止。
  他娘当然悲伤,但他娘的哭绝不单纯因为悲伤,还另有隐情:王永去请老神仙后,他爹突然睁开眼道:“孩子他娘,我死不瞑目哪!”
  他娘奇道:“咋了?”
  他爹叹了口气道:“我有心事未了。”
  他娘劝慰道:“不打紧,咱有儿子嘛,有啥心事未了,你只管说,我管保让儿子去办得熨熨贴贴。”
  他爹摇头道:“他们办不了。”
  他娘道:“他们办不了,我亲自去办。”
  他爹道:“我都未办好,你也未必能办好。”
  他娘道:“办了办不了是天意,我尽力就是。”
  他爹无奈地如实讲了,他娘吃惊不小,却理解了他爹的反常之举,又惊又敬,半晌不说话。
  他爹又道:“巨君倒是有孝心,只是不能让他如愿,他一旦如了愿,恐不得善终。”
  他娘还欲再问,他爹已无法再说。
  两个不解内情。王永见他娘哭,也跟着哭。哭肯定也是能够相互鼓励的,两个竟是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王莽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再三反复,就是没用,恼道:“不要再哭了,总得让父亲大人入土为安吧。”
  魏郡元城,最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入土的期限为七天,叫做排七。丧主一方面要派人通知至亲好友,一方面要搭设灵棚,将逝者的遗体移至灵棚,由已婚的儿子轮番为死者守灵,以跪礼答谢吊唁者,也防止那边的恶人过来捣乱。
  同时,还要准备宴席以招待规定期限内赶回来的至亲好友。这宴席可马虎不得,大概是对入土为安的庆贺吧。当然,赶回来的至亲好友也不能空着手,大多会备一些礼金和纸钱,既算是对死者的哀悼,也表达对生者的敬重。
  死者的闺女,无论成年与否,只管哭。若死者没有闺女,便要雇人来帮哭。
  他娘边哭边想着这些。这些自然都是身为长子的王永该想该做的,他娘满心希望王永能尽快安排。岂料王永只知道哭,他娘有心提醒他一下,但见他哭得伤心,转而又想:“他必是太伤心了,这也情有可原,待他平静了自然就安排了。”
  王永在家里有爹娘妻子护着,衣食无忧。到了衙门,有伯父王凤等罩着,百事无用。他认为,爹死了,就该伤心,既伤心就只管哭呗。
  “真是烂狗肉上不了大席面。”他娘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开口说话,不由恨恨地想着。恨也没用,他就是不开口。他娘正想着该怎么点拨他,王莽已说了话。
  他娘止了哭,乘机向王永道:“永儿,你是长子,你爹去了,长子如父,你该早拿主意才是。”
  早拿主意?王永哪里想过这些?不由一脸的迷茫。
  他娘转身看了看王莽,见王莽一脸的急,但念及他爹的叮嘱,只好退了一步,想:“永儿从未经历过这个,又怎么会知道?他毕竟是长子,这事儿必须靠他来办。”想着,道:“不知者不怪,为娘讲给你听,你可要听好了。”
  教自个的儿子,做娘的都有足够的耐心。他娘把该做的事儿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为防他记不住,又捡其中的关键步骤和容易出错的地方重复了一遍,而后问道:“你可记下了?”
  王永道:“娘啊,你说的太急了,我连纸和笔还没找到哩。”
  他娘奇道:“你找纸和笔做啥?”
  王永一本正经地道:“记下来啊。”
  他娘气极反笑道:“为娘要的是你用心记下来。”
  王永辩驳道:“我怕记不住啊。”
  他娘想,这孩子做事认真也是好事,便道:“你快去找来。”说罢,静待他去找来,而后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王永认真地记着,待他娘讲完,他赶巧记完,拿给他娘看过,虽潦草了点儿,却是一字不差。
  他娘苦笑道:“你抓紧办吧,可别误了日子。”
  王永道:“娘真是小看儿了,娘说的这样详细,还能有错?您老只管瞧好吧。”
  他娘道:“好,你去办吧。”
  王永应声而去,一丝不苟地按他娘所说的去做。事实却是,事情永远都不会线一样简单地排列着,王永又不懂得变通,一天下来,搞得焦头烂额,竟一事无成。
  正着急,他娘来了。这时候,王永最怕的就是见到他娘,硬着头皮上前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辛苦讲了一大通。
  他娘怕他误事才来的,懒得听他摆功卖好,打断了他,道:“做事情,辛苦肯定是有的,只不知进展怎样?”
  王永登时傻了眼,不知所语。
  他娘见状,心登时凉了半截,冷冷地问:“给亲朋好友的告知找人送了吗?”
  王永摇了摇头。
  他娘又问:“宴席所需之物备好了吗?”
  王永又摇了摇头。
  他娘再问:“灵棚搭好了吗?怎不见请你爹过去?”
  王永还是摇头。
  他娘恼了,却是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不停地点着他,许久,才道:“去,快去找你弟来。”
  王永巴不得快离了他娘,闻言大赦似地忙去找王莽。
  王莽正跪于他爹遗体前垂泪,见王永过来,忙道:“哥,你只管去忙,有我守着就行。”
  王永一脸苦相,道:“娘找你,速去。”
  王莽听娘召唤,忙随王永而来。
  他娘见他来了,原想把葬礼之事交付于他,转而又想:“莫不要他也误事,不妨先试探一下。”想着,道:“你哥忙了一天,一事无成,不知是何原因?”
  王莽从他哥脸上的苦相已猜出了八九,他已无数遍地想过,这事若换了我去做该咋做,对问题的症结自是了然于胸。听他娘问,不假思索道:“必是众人不肯死命效力。”
  他娘又问:“那,该咋办?”
  王莽道:“凡人最不肯循规蹈矩,要想让之循规蹈矩,必须要先有规矩,而后明分工,重赏罚。”
  他娘闻言,暗自赞叹,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她已顾不得王曼的叮嘱,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可不得丢了王家的脸面,你知道的,生死事小,脸面事大。”
  王莽满心欢喜,却故作一脸愁相,不肯应声。
  他娘道:“怎么,你不乐意?”
  王莽道:“怎敢不乐意,只是儿有个条件不敢提。”
  他娘道:“只要不丢了王家的脸面,你只管道来,为娘的一概应允。”
  王莽看了看身边一言不发一脸不服的王永,道:“只是,家里的人……”
  他娘知他心意,道:“无论老少,也包括老身,全都归你调遣。”
  这可是王莽第一次真正拥有权力,他梦寐以求,内心狂喜,但他努力掩饰着,当然也没能忘了表面自己的态度:“请娘放心,巨君定将竭尽全力。”
  他娘挥了挥手,王莽转身而出。
  王莽竟不似王永那样慌张,先回自己屋鼓捣了一会,而后命人把参与葬礼筹备的人全都找来开会。
  因为偷懒让王永一事无成,众人也愧疚,闻得王莽让来开会,不由心下惴惴不安。
  王莽一眼就看透了,冷笑道:“因为时间关系,老夫人英明,改由我来主持。我已经把各人的分工、具体要求、完成时限、奖罚等都写了下来,现在发给大家。”
  众人觉得新鲜,接过来,忙低头来看。
  王莽又道:“大家先别看,没有多少改变,散会后有的是时间看。”
  众人闻言,忙一齐转向了他。
  他清了清嗓子道:“之前的事儿,无论你偷了懒,还是耍了滑,现在一概前清后抹,大家不要再有顾虑,只管按要求去做好。”
  说着,他顿了顿,语气严厉起来,道:“我可是要亲自检查的,办得好的,按规定奖励;办得不好的,我可不似大爷那样好说话。”说罢,转身而去。
  听他说得严厉,多数人按要求忙碌了起来。也有少数人认为,他历来不受老爷待见,又没念过书,能有多大本事?便依然我行我素。
  如此过了两日,王莽竟真的亲自带人检查。结果有三人没有按要求完成进度,王莽也不似王永那样发火,命人查了处罚措施,都是扣罚半月工钱,当即命人通知了账房。
  这家伙居然玩真的!众人心生畏惧,自觉收敛了不提,单说被罚者中有一人不服,道:“赏罚还是不够分明,大爷没有完成进度,为什么不罚?”
  王莽也不说话,即令不服者亲自检查,果是前番检查者做了假。王莽又令去查负责检查者的处罚措施,负责检查者弄虚作假扣除一月工钱,大爷王永杖责五十。
  弄虚作假者的工钱好扣,对王永的杖责却难。为啥呢?王永自思难逃处罚,去请了他娘来。他娘原不想来,但念其体弱多病,看王莽能否网开一面。王莽自是不肯。他娘便坚持。
  王莽道:“既然这样,母亲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娘无奈,顿了顿脚走了。
  王莽便令行刑。行刑者正是不服者,想让王莽难看,下手特狠,打得王永皮开肉绽。
  为此,王莽自没少去哥哥那里赔不是。但众人因此心悦诚服,人人尽心,葬礼如期举行,且秩序井然,赢得好评无数。
  有付出未必有回报,没有付出肯定没有回报。王莽一直都在这样鼓励着自己,但他还是感到了累,累且快乐着:初试牛刀,居然大获成功!
  兴奋之余,他匆匆回了自己的屋。直到这时,憋在心里的那口气他才敢泄了。
  人有时候真的就靠一口气活着,这口气一旦泄了,他病倒了。
  他娘却把功劳白白给了他哥王永!
  说是功劳,不过是一句话:人们在称赞葬礼周密严谨之余,免不了要问及主持人。他娘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坚定地道:“王永,是王永。”
  人们都了解王永,虽有所怀疑,但他娘既然说了,还是不能不对王永刮目相看。
  王莽能够理解他娘的难处:哥哥毕竟是长子,若是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哥哥的脸还往哪里搁?又怎么支撑起王家的门户?
  王氏却一脸的不平。王氏有一般好处,便是心里再不乐意,若是有背于丈夫心意,她轻易也不会讲出来。
  王莽懂她,道:“娘必定是跟爹一样想历练我。”
  王莽说这话,原是想给她宽心,也给自己宽心。岂料,他这话不说还罢,他这话一出口,王氏终于忍无可忍了,没好气地道:“历练?倒是好事,可是,有这等无限期历练的吗?天下人谁不知道,人须得有名声和威望。名声和威望从哪里来,不就是从这些能惹人注目的大事的精巧办理而来吗?”
  王莽道:“你这话也对也不对,是,这些能惹人注目的大事的精巧办理能提高人的名声和威望,但人的名声和威望绝不单纯源于此,更需要人平时的积累和修养,所谓微妙之处见真功。
  咱是次子,这机会原本就不是咱的,若依你所说,没有机会,纵使本事冲天能有啥用?再说了,咱还年轻,只要有真本事,还愁没有机会?”
  话虽如是说,却难免闷闷不乐。王氏见状,不再言语。
  王永因为担心他娘从此看轻了自己,正苦思讨好他娘之计,不意竟如此。似王永这等人,少有出彩之事儿,却并不少自尊。突然有此等好事临身,免不了要炫耀。
  凡是炫耀,必要有响应者才够滋味。可是,王府的人都知道真相,没人去响应,直急得他团团乱转,干啥啥没滋味。
  蓦然,他记起了他老婆,她就是最好的响应者啊。不过,他不想就这样直白地告诉她,他认为,直白永远都不如意外更能引人注目。因此,他故作没精打采地回了家。
  他老婆见状,果然忙迎过来问道:“这又是咋了?”
  他故意不说话,惹得他老婆再三相催才慢吞吞地问道:“你说,咱娘是向着我多些还是向着巨君多些?”
  他老婆不解地看着他,他尽力地掩饰着,让他老婆看不出啥来。
  他老婆猜不透他,如实道:“当然是巨君了,娘把主持葬礼这等该由长子来做的露脸机会都给了巨君,让巨君占尽了上风,难道不是他还能是你?”
  显然地,她并不了解内幕,才会有这么一说。他正想让她这么说,待她说完,又问道:“你猜,娘把功劳给了谁?”
  他老婆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巨君了。”
  他马上道:“错。”说完,用手一指自己,卖弄道:“咱,你老公,不用费力,白得功劳。”
  他老婆登时明白过来,反唇相讥道:“你以为那功劳是白得的?错,那可是皮开肉绽换来的。”
  王永一下子被噎住了。王永嘴上功夫欠缺,思想却活跃:哪怕是丁点小事儿,他也能推演出许许多多的原因和结果来。
  譬如有人提到了鸡,他立即就能想到猪狗之类,这些东西虽各不相同,却有一点儿相同的,便是它们都是动物,尽可以归为一类。
  如此想着,他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发现而自得。当然,他也会因此生出不尽的烦恼来。
  譬如,他会继续想,人们为什要提及这些动物呢?猪狗之数,可是骂人的,难道他们想骂咱?不可能呀,他们凭啥要骂咱?不骂咱又能骂谁,指定想骂咱。
  此刻,他真真切切在想:“长兄如父,这小子居然敢真的打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小子不孝,不孝之至。也难怪爹在临终前再三叮嘱要看住他,凡事不能趁了他的愿。哼,凡事不让你如愿,看你又能怎样?”
  暗自发着狠,他心里慢慢升腾起一丝快感。这快感无疑还不足以抵消他心中的恨意,又想:“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仇指定要报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是,咋报呢?”
  他想不出,嘴里念叨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次转到了他老婆身上。
  “她居然敢揭我的伤疤!这个臭婆娘,看来是真的被惯坏了。难怪人都说,婆娘宠得惯不得。一旦惯坏了,再要想纠正,便只有打了。
  打?可不敢,且不说她家跟王家一样也是望族,她还有六个如狼似虎的哥哥,万一惹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唉,为什么非要讲究门当户对呢?倘若她只是侍妾,家里就是有千百个哥哥弟弟,又能奈我何?”
  念及此,他不由笑了:“纵使她爹娘是猪,也不致于给她生出千百个哥哥弟弟来。”
  他老婆见他许久不说话,时而一脸愁容,时而又面露微笑,知他不知又想到哪里去了,突然提高了嗓音道:“王永,又跟哪个野女人私会去了?”
  他被唬了一跳,原想说“穷咋呼个啥”,却硬生生地咽下了,他意识到这是个强壮的女人,不要说她那千百个哥哥弟弟,单凭她一个,自己也不是敌手。
  于是,他摇了摇头,继续想:“这样下去可不行,总得想法治她。咋治呢?”
  冷不丁地,他又记起了王莽:这可是个野驴,野驴碰上母夜叉会怎样呢?他迫切地想知道,便道:“你以为巨君只敢打我啊,他还说你哩。”
  他老婆只生了一个儿子,最怕别人瞧不起,忙问:“他咋说的?”
  他暗自笑着,故意不说,一脸的诡秘。
  她急了,过来揪了他的耳朵,逼问道:“说不说?”
  他还是不说。她便用力。他吃不住疼才道:“他还能说啥,说你就是只少蛋的鸡呗。”
  她登时火冒三丈,道:“好你个巨君,我不招你惹你,公婆老公都没嫌我,你个小叔子,倒是嫌上了!我可是你长嫂啊,长嫂如母,你不知道?”说罢,气呼呼地去找王莽。
  王永自得地笑了,但他的笑很快便僵住了:“两个人闹将起来,倒是解了气,却又如何收场呢?咱毕竟是长子,可不能因小失大。”想着,忙起身来追。
  他老婆一路上风风火火,未及她喊,已进了王莽的屋。
  王氏正在给王莽喂药,见她怒气冲冲而来,起身赔笑道:“巨君不过偶感小恙,岂敢劳动大嫂亲来探望?”
  她“噢”了一声,道:“他病了?他该病,他不得好死。”
  怎么这么说话?王莽和王氏均恼了,但王莽只是瞧了王氏一眼,那意思,她终究是婆娘,还是你去说吧。
  王氏懂,点了点头,脸上不善地道:“巨君命人打了大哥,也是为了把葬礼办好,巨君已多次向兄嫂道歉,兄嫂业已表示原谅,何以又咒巨君?”
  她撒泼道:“那事已经揭过了,我不再计较,可他凭啥说我是少蛋的鸡?我少蛋,公婆老公都不嫌,他凭啥?”
  王氏回头望了望王莽,那意思,你惹的祸,该你说话了。
  王莽挣扎着坐了起来,分辩道:“我几曾说过?大嫂快告诉我,是谁在挑拨,我决不轻饶。”必是因为激动,说着,他不停地咳了起来。
  王氏轻轻捶着他的背,道:“是啊,巨君忙完了葬礼就一直病着,他即便想说也得有时间啊,大嫂可千万别听外人挑拨。”
  她冷笑道:“挑拨?说得倒好听。怎么了,敢做不敢当啊?你大哥说的,你大哥会挑拨?他为啥?他算外人?”
  大哥?王莽不敢相信,但她既已这样说了,王莽不好再说别的,发誓道:“我没说,真的没说,若是敢撒半句谎,我甘愿受天打五雷轰。”
  她依旧不依不饶,还欲再说,老夫人一步闯了进来。
  老夫人是怀能请来的。怀能见她怒气冲冲而来,唯恐闹出事来,便去请了老夫人。老夫人在屋外已然听了个清清楚楚,进了屋,道:“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跟个泼妇似地,你说吧,你想怎样?”
  她不敢冲老夫人凶,受了责备,不再说话,只顾低头垂泪。
  老夫人不耐烦地道:“哭,就知道哭,本事哪去了?我还没死呢,去,找王永来。”
  王永追到屋外,见他娘在数落他老婆,不敢进屋。听他娘说找他,吓得浑身颤抖,一个不小心,撞了进来。
  他娘见他这个样子,愈怒,道:“我把巨君该得的功劳让给你,除了要保全你的名声之外,还要试试你的胸襟。你居然毫不推辞,不推辞也罢,你倒是感恩啊,你倒好,不仅不感恩,反而长舌妇一样挑唆起事,你还算是个男儿吗?”
  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可见伤心至极。
  王永既羞且愧,恨不得把头钻进裤裆里。突听得他娘一声“滚”,忙拉了他老婆回了自己屋,一头扎到床上。
  他老婆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扑过去,两手紧紧地揪住他的衣领,道:“你,别装死猪啊,你说,人家巨君到底说过那话没有?”
  王永脸面丢尽,死了的心都有,哪里还有心情去理会她,任她疯了一样摇着,质问着,终是一言不发。
  他老婆无奈,狠狠地摔下他,自去生闷气。
  王永巴不得她快离开,他必须要把事情从头到尾再想一遍。这是他的习惯。大脑里却是空空的,啥也记不起,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
  大脑这东西也怪,越急越记不起。不仅记不起,连床竟也变得生硬,硌得他腰酸疼。他迫不得已地起了身,却又百无聊赖,抬脚出了门。
  外面起了风,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衣。刚欲回去,突见人影一闪,忙抽身进了就近的林间小路,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林间小路倒是幽静,只是更冷,他瑟瑟地抖着。不过,他已顾不得了,因为往事正一件件一桩桩地涌了上来。
  尴尬,还是尴尬。“难道咱生就的就是尴尬之人?”感叹着,他忍不住去想人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最做不得假。眼睛当然也是各不相同的,单眼皮的、双眼皮的,柔和的、恶毒的,清澈见底的、浑浊不清的……他试图把这么多的眼睛固定到一个人身上,却是不能。
  急切间,但见他娘正瞅着他,眼神先是柔柔的,渐渐地变混,变浊,最终凝成一个点,里面尽是不屑。这时候,突然冒上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谁的呢?肯定不是自己的。对了,该是爹的吧?或者是老婆的?亦或者是巨君的?
  唉,混到了这一步,活着还有啥意思?死了吧。这又是谁说的呢?他还是不知道。咋会不知道呢?你岂不成了白痴?对了,还是死了吧。他的腿再也无法站立,慢慢倒了下去。
  他老婆不似他,受了气,跑出去随便找一个自觉要好的姐妹,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只顾发泄一通,发泄完了,心情也好了。突然记起了他,匆忙回家。
  他居然不在?
  “ 他对外少有交往,能去哪里呢?这个家伙,自打他爹死了,愈发呆了,莫非寻了短见不成?”
  这个念头刚一泛上,她立即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暗怪自己多想:“他虽懦弱,也是咱的依靠。没办法,这就是女人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她想不出,但她还是出了屋。出了屋,却转而又想:“都怪他娘和他弟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如今人不见了,凭啥让我一个人着急?”
  想着,她尖叫一声,顺势坐到了地上,大喊:“人不见了—人不见了—”
  侍婢闻言,忙过来问道:“大少奶奶,谁人不见了?”
  她急道:“大少爷不见了,快,快去找呀。”
  侍婢知她不好相与,忙去找。
  她却突然道:“回来。”
  侍婢只好又转回来,问道:“大少奶奶还有啥吩咐?”
  她道:“不要光你一个人去找,多找些人,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侍婢不解,却不敢问,但她巴不得有人相帮,便一路找,一路喊人帮忙。
  他娘愤怒之下把事儿点破了,待王永两口子走了,免不了要再安慰王莽夫妇几句。王莽夫妇虽也气,却哪里是计较三把韭菜两棵葱的小气人,反倒劝他娘保重身体。
  他娘甚满意,刚出屋,便听王永屋里的侍婢在咋咋呼呼,忙命人去问明了。王永虽再三让她失望,却终究也是她的心头肉,命王府上下一齐去找。
  众人折腾了大半天,居然没能找到。他娘急了,亲自去找。她深知王永的秉性,只管沿着偏僻之处一路找来。果见王永躺在地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忙喊人把他抬到了床上。
  大夫诊视过后,道:“心事过重伤了心肺所致,不碍事的。”说着,开了药,又叮嘱道:“吃过药之后,他就会醒,只是他长年多病,切记不可让他再受刺激。”
  他老婆不敢再大意,亲去煎药喂药。吃过药后,他醒了。他老婆长舒了一口气,道:“天哪,你可醒了,你要去了,我可咋办?”边说着,边用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脸。
  他眼里夹着泪,却是不说话。突然,他用力推开了她,转身而卧。
  为啥呢?他虽不说话,心里却明白,两个侍婢关于刚才的议论被他听了个正着:“这个臭婆娘,让我丢尽了脸面,我病了,她竟让我再丢了一次!”
  正忿忿地想着,王氏搀扶着王莽来了。王莽是听怀能讲的,他知大哥心胸小,唯恐真出啥事,坚持要来。王氏拗不过他,只好扶他来。
  见大哥侧卧床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又念及爹刚逝去,悲从心生,竟是满眼含泪,说不出话来,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王永却闭了眼在想:“别假惺惺了,打我的时候咋不这样?”
  有个声音立即反驳道:“假惺惺的有这样动容流泪的吗?”
  他道:“怎么没有,我知道他最会伪装,有啥装不出来的?”
  那个声音又道:“不对,是你钻了牛角尖,你还是赶紧出来吧。”
  他执拗地道:“我从不钻牛角尖,又怎么会?放心吧,我心里明白着呢,假的东西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火眼金睛呢。”
  ……
  王莽不知其所想,见他闭了眼,只道他病情严重,流了一会儿泪,实在撑不住了,只好让王氏扶着走了。
  王莽刚走,他娘就来了。见他娘来了,他不敢再无礼,挣扎着欲起身行礼。他娘忙命人扶他躺下。
  他娘知他病根儿,见他的病已有了起色,颇为感慨地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巨君,男儿哪,就该有这样的心胸。你啊,愧为兄长,该多学学巨君。”
  他唯唯诺诺着,心里却想:“看来,娘真的不待见我了,向他学习?这是啥道理?我可是兄长哪。”
  想着,他娘后来又说了些啥自是一句也没有听到,连他娘啥时走的竟也不知。
  待他意识到他娘走了,已是掌灯时分。他老婆和侍婢们不知干啥去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死了一样地静。他心里的那些想法再度泛了上来,迅速地膨胀,让他觉得所有的人,甚至于家里的那些摆设都在讥笑他,他实在受不了了,竟去上了吊。
  且不细说家里人的悲伤和他老婆寻死觅活地哭喊,单说他娘认为,这种死法非男儿死法,便命谎称他病死了。
  按照他们那个地方的风俗,只要尚有爹娘健在,子女死了便只能算是夭折。凡夭折,都不能发殡,只能草草挖坑埋了了事。
  他娘虽然伤心,但更因此瞧不起他,再念及他的种种不堪,不觉对他爹临终前的叮嘱产生了怀疑:“必是他的臆想症在做作怪,啥命不命的,男儿嘛,该争的为啥不争?”
  自此,他娘索性把家里的大小事务全交给王莽搭理。他娘也不希望王莽不得善终,或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一家人活下去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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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完大哥的后事,王莽又去各处转了转。他们家的院落不算大,却也有下人乘机偷懒,有几处还差点儿引起火灾。王莽一一处理过,回到屋里已是后半夜。
  可他还不能睡,他必须要再理一理。没办法,自打他爹去世,他大哥疏于管理,家里已乱得不成样子。
  大凡一个集体,必要有一定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有,自己不熟悉这些,必须要再了解了解,免得让下人小瞧了。人哪,只有打心眼儿里服你,才肯跟定了你。还有,再想想,看明天可能发生啥事该怎么应对,人做事事先总该有个大致的盘算……
  一时间,竟是千头万绪。一不小心,弄出了动静,扰了王氏。王氏翻了翻身,迷迷糊糊地问道:“干啥呢,怎么还不睡?”
  他歉意道:“你只管睡吧,我一会儿就好。”
  王氏劝道:“还是睡吧,事情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说罢,打了个哈欠,转身又睡。
  打哈欠竟也传染,他随之也打了个哈欠,用两手食指轻轻摁了摁隐隐鼓胀的太阳穴,继续去忙。直到觉得所虑之事再无遗算,方才去睡。此时,天已朦朦亮了。
  人太累了反而不易入睡,好不容易才迷糊着,却听王氏在喊他,忙起身问道:“出了啥事?”
  王氏笑道:“你太神经了,能出啥事,日头都晒屁股了。”
  王莽从不恋床,他认为凡事都有“道”,违反了“道”,迟早都要受到惩罚。所以,王氏才有这么一说。王莽自我解嘲道:“昨晚熬得太晚了,再睡会儿。”说完,仰身而倒。
  但听王氏又道:“刘叔来了,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刘叔是他家的总管,跟他爹同年,王莽一直喊他叔以示尊重。听说他来了,边起身边埋怨道:“为啥不早说?”
  王氏道:“刘叔不让。”
  王莽道了声“刘叔客气”,忙亲自迎了出来。
  受此礼遇,刘叔免不了要掏心掏肺,但刘叔说话原就语气轻,再加之啰里啰嗦,王莽用心听,方才听了个大概:大少爷不大爱管事,老爷定的规矩基本未改。现在换了二少爷主事,总得有个章程吧。
  王莽道:“大少爷不大爱管事,我也不想管,可现在不管能行吗?刘叔你说。”
  刘叔道:“该管管了,再不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该上天了。”
  王莽道:“刘叔也承认,可是,咋管呢?刘叔说的对,该有个章程。这样吧,我昨晚拟了一个,基本也是老爷在的时候定的规矩,我只是把它细分了一下,刘叔拿去执行吧。”
  刘叔伸手接了,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王莽懂他的意思,淡淡地笑道:“昨晚熬了个夜。”说着,故意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刘叔识趣,道了声“这就去办”,匆匆走了。
  刘叔走后,王莽开始吃饭。吃饭时,王莽通常不思不想不说不笑,心无旁骛,细嚼慢咽,一顿饭怎么也得半个时辰以上。吃过了,寻思刘叔该已把他的章程发了下去,便出门来看效果。
  慑于他主持他爹葬礼时的威严,下人们不敢懈怠。说起来,家里也无甚大事,只要大家留了心,立马秩序井然,比之他哥主事时甚至他爹在时更有气象。
  王莽心里高兴,背着手一路走来。按照祖训,非家里主事人是不能背着手走路的。你别说,背着手走路的感觉就是好。
  按照他的章程,刘叔正四处检查督促,远远地见他来了,忙迎上来道:“二少爷吃过了?”
  “这话问得实在不相宜,万一我刚从厕所出来,该怎样作答?唉,也没法,大家都在把这话当成礼节,咱也不该责备。”想着,他点了点头,道:“吃过了,怎么样?”
  刘叔道:“二少爷调度有方,又加了打赏的章程,大家自肯用心。只是,万一大家都不犯规,又用心做事,岂不额外加了些开支?”
  王莽道:“原该有罚有奖的,再说了,咱们也相应减了他们的工钱,总和算起来,额外多不了多少开支,效果却好多了。”
  刘叔竖起大拇指,由衷地道:“高,确实高,二少爷。”
  刘叔话音刚落,门口即传来了吵闹声。王莽一愣,脸上随即冷了下来。
  刘叔见状,骂了句“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转身去看。一会儿,回来道:“有人来讨债,一时言语不合,跟门房吵了起来。”
  王莽正等原因,闻言,反问道:“讨债的?讨啥债?”
  刘叔道:“都是大少爷生前欠下的债,账房上没有的,门房去问过账房了,账房说不付,门房便不让进。这帮讨债的一看就不是善茬,尽数落大少爷的不是,还扬言怎样怎样,极为不堪,门房听不惯,便吵了起来。”
  王莽沉思着道:“人是该讲信用的,果真是大哥欠了人家的债,不管账房上有没有,都是该还的。”
  刘叔道:“这不合规矩呀,家里人是不得私自借债的,欠了债也该由自己的体己钱来还。”
  王莽叹了口气道:“大哥已经去了,王光还小,让谁来还?”
  刘叔道:“大少爷总该有些体己钱,都在大少奶奶那里管着,即便要还,也该由她来还。”
  王莽道:“算了吧,孤儿寡母的也不易,这样吧,你让账房去确认一下,若是真的,就让账房上还了吧,我可不想让大哥走后再名誉受损。”
  刘叔道:“数目可是不小啊。”
  王莽道:“不小也还了吧,亏空可逐步从我的体己钱中扣。”
  “大少爷之前可不这样做事。”刘叔暗想着,心下钦佩至极,转身去做。
  刘叔乃忠心护主之人,做过了事,为了让大嫂感激,便故意让人传到了大嫂那里。
  大嫂早已得到了有人来讨债的消息,正暗自担心。为啥呢?因为债正是她撺掇王永去借的,而且并非因为她缺钱花,而是她认为王永既已做了王家的主事人,就该多得些实惠,便撺掇王永去账房借钱。账房不肯,要他去请示老夫人。王永不敢,她便又想了这招儿。
  闻知王莽不问情由即为王永还了债,大嫂暗喜之余,转而又想:“这债的数目实在不小,这会儿还了,日后追究起来可该咋办?追究起来也没办法,王永死了,死无对证。
  巨君可不是善菩萨,死无对证他也有法追究,最好现在就弄出点儿动静来,让他没法追究,也省得他日后非要逼咱往外掏钱。”
  想着,她用力摔了侍婢端上来的饭菜,撒泼道:“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不是,尽弄些猪狗食糊弄我们母子?”
  “大哥也没有多少额外用度,怎会借这么多债呢?”王莽得了账房上报过来的账单,暗想着,过来想问问大嫂,赶巧碰上了这一幕。待要转身,大嫂却已看见了他,以为他是过来追究的,哭得愈发伤心,王莽不由进退不得。
  刘叔闻讯赶了过来,他看了王莽一眼,道:“大少爷欠下的债,二少爷已经替他还了,你还哭啥哭?你知道钱从哪儿出吗?从二少爷的体己钱里出。”
  说罢,又觉得自己这样跟大少奶奶说话太不礼貌,不安地望着王莽。
  王莽点了点头,刘叔稍稍放了心。
  大嫂最会看风头,边哭边偷偷地观察着两人,但见王莽不语,心道:“我是决计不会往外掏钱的,看你能把我怎样?”想着,边哭边开始数落王永,自然尽是些王永无能死了还要让她孤儿寡母受尽欺凌之类的话。
  王莽实在看不过,冲刘叔道:“今后,大嫂的吃穿用度加倍,老夫人的也加倍。”
  刘叔怔怔地看着他,那意思,她怎么能跟老夫人一个标准?钱又从哪里出?
  王莽懂,道:“我那屋的减半,正好补上。”
  大嫂不再哭,王氏却不干了,道:“人家大哥主事,一屋子的人都跟着沾光,你倒好,光没跟着沾上且不说,倒把自己屋里的先减了半。”
  王莽道:“人家都说男儿是家里的撑天柱,现在爹和大哥都不在了,咱身为男儿,你说能咋办?咱总得撑起王家的这片天吧。”
  王氏想想也是,但还是忍不住道:“人家大哥咋不这样?”
  王莽不耐烦地道:“这正是大哥的不堪之处,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不去学好,非得学这?”
  听他这样说,王氏不好再闹。
  王莽如是行事,王府上下一齐拍手叫好。
  “这便是名声。人活着,离了名声可不行。”想着,王莽就忍不住想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和他爹都没有功名,他哥生前也不过一小吏,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祖上传下来的那份薄产,赶巧遇上欠收,往年的积蓄又还了他哥的欠债,日子竟是越过越紧巴。
  念及此,王莽冲向王氏道:“我那件新衣还是先不做了吧。”
  王氏急道:“为什么?你知道的,你现在可不仅仅是王巨君了,还是王家的一家之主,代表的也不仅仅是你自己,而是整个王家,若是连件新衣都没有,那成什么样子?”说着,已加重了语气。
  王莽笑道:“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穿衣戴帽各有所好,素衣素帽未必不是一种风格。”
  王氏道:“可不敢这么说,现在这社会,谁还会似你这样重内心轻外表?上次你不就是因为素衣素帽被人当成了家奴吗?你说丢人不丢人?”
  王氏所说,是指他上次带刘叔出去办事,人家竟不搭理他,只顾着跟刘叔说话。说了大半天,经了刘叔提醒,才知道他是主人,忙过来跟他寒暄。正因为这事,王氏才决定给他做一件新衣。
  见王氏又提及了这事,他道:“这有啥丢不丢人的,到最后人家不也认了吗?而且咱还赚了个俭朴的好名声。”
  王氏还欲再说,刘叔急匆匆地来了。王莽知他有事,引他进了里屋,问道:“啥事?”
  刘叔道:“老夫人的最后一付药,大夫贵贱不给抓了。”
  他娘思念他大哥过度大病一场,因钱不凑手,药费一直欠着。王莽知必是为了这事,但他还是“噢”了一声,道:“是为钱的事吧?”
  刘叔道:“是啊,这家伙太势力,咱之前没少照顾他的生意。”
  王莽道:“这怪不得人家,咱们不是理亏在先嘛。”
  刘叔为难地道:“可,这……”
  王莽也不说话,起身去枕下取了钱,递给刘叔,道:“去,给人结了吧。”
  刘叔接了钱,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二少爷,别怪老奴多嘴,现时咱们家遇到了困难,养不起这么多人了。二少爷心好,不舍得让大家走,不妨便减减工钱,至少也让大家都节俭点儿,不能苦了你一个吧?”
  说着,刘叔扬了扬手中的钱,继续道:“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你几时能把这窟窿填满了?再说了,你原就没有体己钱,二少奶奶的陪嫁还能维持多久?”
  王莽道:“这你不要管了,我自有主张。”
  刘叔不好再说,叹了口气,走了。
  其实,刘叔已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话了。说实在的,刘叔所说无疑是眼下最有效的办法。但王莽认为日子过得紧巴了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责任,传扬开来有损颜面,便勉力维持着。
  他没有体己钱,遇到了紧饥荒,或一个人出去借贷或找理由去卖掉一点儿王氏的陪嫁。
  王氏不知家中的境况,奇道:“这些东西都是该买的,为什么不能由账房上去买?”
  王莽撒谎道:“账房上的钱是大家的,我怎么好用来购置我个人的用品?”
  王氏提醒道:“你现在可不单纯是你自己,你还是王家的一家之主哪。”
  王莽只笑笑不语。
  王氏的待遇虽有所下降,但她还是为自己的丈夫能做王家的一家之主而高兴。这可算是机会,若是大哥健在,哪能有他的份儿?这就是命。再说了,人嘛,不能总斤斤计较眼前利益。所以,见他只笑而不语,王氏不再追问。
  她在想:“他已经够不易的了,纵使帮不上他,咱也不能给他添堵。”想着,见刘叔走了,进来问道:“看刘叔急急的,是不是又出了啥事?”
  王莽道:“没有。”王莽给刘叔的钱正是王氏准备给他做新衣的钱,自觉心里有亏,说话时难免神态不够自然。
  王氏有疑,但见他不说话,不便再问,忙着去整理他的床铺。枕下的钱居然不见了!王氏忍了忍,还是问道:“钱哪去了?”
  王莽黑着脸道:“我让刘叔拿去办事了。”
  他黑着脸的时候,肯定烦心。王氏心中不满,也不去招惹他,脸上自然也不会有啥好颜色。
  这可是她的陪嫁,王莽心里不安,待要劝慰几句,偏巧他娘的侍婢来找,只好先跟着去了。
  他娘病虽已经好了,却仍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不止。侍婢不解,问道:“老夫人何故这样?”
  他娘道:“老身寻思着,自己这病长得实在晦气。”
  侍婢道:“何来晦气气?依奴婢看,不仅不晦气,反而大喜呀。”
  他娘听着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个死丫头,该打嘴,老身病了,敢说大喜?”
  侍婢道:“老夫人,不急,不急,且待奴婢把话说完。”
  他娘道:“好,老身且容你说完,如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再打不迟。”
  侍婢道:“老夫人这一病,呸呸呸,老夫人这算什么病,不过被苍蝇蚊子叮了一下,现下已大好了。这算一喜吧?另外,咱们王家又添了两个少主人,人丁兴旺,难道不算大喜?”
  她所说的两个少主人,一个是指王获,一个是指王氏刚生产的王临。王获自然是怀能带回来的,怀能见王曼已死,王莽又常思念王获,为讨好王莽,便故作意外地去寻了回来。
  他娘却是不知,只道天降洪福,自是喜不自胜,嘴上道:“好你个鬼精灵,算你聪明。”
  侍婢受了夸奖,又进言道:“如此大喜,是不是该庆贺一下,也冲冲老夫人心头上的晦气。”
  他娘连说“该”,命侍婢快去请王莽。
  王莽还以为他娘的病又犯了,匆忙而来,见他娘气色红润,满面笑意,放了心,忙跪倒磕头道:“母亲大人召唤,恕儿愚钝,不知有何见教?”
  他娘笑了笑,把想法跟王莽说了,问道:“我儿以为若何?”
  王莽囊中羞涩,十分不愿,但他不能也不想违了他娘的心愿,道:“母亲大人想法甚善。”
  他娘道:“既然我儿也认同,咱们便搞得热热闹闹,一定得超过你大哥大婚那次。”
  王莽心里叫苦,脸上却故作欢喜,唯唯诺诺而退,去找刘叔商量。
  刘叔一脸难色地看着王莽。
  王莽道:“刘叔别担心,只管赊欠,切不可违了母亲大人的愿。”
  刘叔暗叹了声“孝子莫过于此”,用心去办,庆贺宴会宏大热烈且不提,单说王莽,在外面原没有多少名声,近日来王家的赊欠借贷突然频繁,债主们唯恐他悔账,一齐过来讨债。
  其时,宴会已经结束,王莽刚送走了客人,正欲回屋歇着,突见门房上围了许多人,忙问明了情由,一时间不由得又慌又急。
  正急,刘叔提着钱袋来了。这些人也不过是担心王莽悔账,见刘叔提着一大袋子的钱,认定王家还算殷实,拿了钱,也就散了。
  刘叔的钱又从何而来呢?原来,刘叔尽全力操办好了宴会后,想想王莽如此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便去向老夫人如实禀明了。老夫人不料境况糟糕如斯,暗自后悔。恰闻得债主上门,忙命刘叔把自己的首饰珍藏拿去当了。老夫人娘家也是望族,首饰珍藏竟也不少。
  王莽禁不住又羞又愧,到了他娘屋里,扑腾跪倒在地,哭道:“都是儿之过,害母亲大人受累。”
  他娘道:“为娘已明了,不怪我儿,贫贱不移才是为人之道。”
  王莽连连点头。
  他娘又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依了你刘叔之计吧。”
  王莽道:“母亲大人有命,儿安敢不从?不过,儿窃以为,不可过急,慢慢去做方是正道。”
  他娘知其意,道:“我儿只管去做就是。”
  说是去做,半年过去了,王莽还没有把下人们打发出去。
  这半年,亏了他大嫂,才勉强度过了:眼见王家衰败至斯,王莽宁肯自己吃糠咽菜,也决不亏他们母子分毫,大嫂心下愧疚,早已忘了王莽的“恶”,索性把自己的体己钱全拿了出来。
  这一日,王莽两口子刚起床,他娘就来了。两口子忙给他娘让了座,跪倒请安。请安毕,他娘道:“那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王莽知他娘指的是打发下人的事儿,他娘久不理事,今日大清早亲自过来提及这事儿,必已对此甚为不满,不由心下惴惴不安。
  思忖着,正欲说话,但听他娘叹了口气,又道:“说真格的,为娘也于心不忍,也想再撑一阵子,可是,咱们把你大嫂孤儿寡母的体己钱都花光了,看来咱们真的撑不下去了,快办了吧。”说完,竟垂了泪。
  王莽心如刀割一般,眼里也噙了泪,但他强行忍住了,道:“早就想办了,只是迟迟没能给他们找到出路。”
  “出路?”他娘反问了一句,见王莽点了点头,道:“啥出路?把他们卖了就是,咱们还能再撑一阵子。”
  王莽道:“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可一起磨了这么多年,他们也算是家里人了,就这样卖掉,于心何忍?”
  他娘道:“我儿说的在理儿,小狗儿小猫儿养久了尚且不舍,更何况是他们呢,但咱没法呀。”
  王莽道:“依儿的意见,还是放了他们吧,生路各人自个去寻。不过,得让他们一个一个走,免得把咱们王家养不起下人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说着,去瞧他娘,唯恐他娘不准。
  他娘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提高了嗓音道:“听听,这叫什么?这就是胸襟。何谓胸襟?男儿立身之本。”
  说着,站起身来,仰望苍天,继续道:“我儿能有如此胸襟,何愁我王家没有再起之日?好吧,就依我儿之言。记住,告诉他们,我们王家再起之日,让他们记得一定再来王家。”
  王莽大喜,下人们更是欢呼雀跃,乐得听王莽安排。王莽让他们不定期地悄悄散去,左邻右舍有好长时间都不知王家已没有了下人。
  每当有下人离去,王莽必要亲自去送,依依不舍,相拥而泣。其情其景可叹,王莽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必要废除了奴婢买卖。只是这话可不敢说出口,免得让人笑掉了大牙。
  下人散去后,吃穿用度倒是少了,凡事却都得靠王莽自己去做。王莽常顾此失彼,疲累不堪。王莽打小因他爹而备受历练,颇有些耐性,从不喊苦叫累。
  家里人能体谅王莽,自他娘而始,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能节省下来的尽量省下来。问题是家里没有进项,纵使再节俭,也只能算是勉强度日。自己受累,王莽还能承受,累家里人如此,王莽免不了愧疚。
  愧疚也没法,王莽便想:“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的该改一改了。”想着,王莽心里似乎平衡了,于现实却没用,由此沉闷了下来。
  他娘悄向王氏道:“男儿不怕当牛做马,最怕沉闷,沉闷了,说明他没有斗志了,没有斗志了,男儿就彻底毁了,你做媳妇的,该多劝着点儿。”
  王氏一脸委屈地道:“娘啊,我劝过了,劝少了他听不见,劝多了他发火。”
  他娘道:“不得法啊,你知道男儿都是什么吗,都是有血性的动物,你顺着劝肯定不行,你得激将,你就硬生生地把他激起来。”
  王氏心领神会,瞅准了机会,冲向王莽道:“你道那些下人们连个尊贵的身份都没有,为什么能活得有滋有味?”
  王莽也常想这个问题,可他想不通,听王氏提及,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说呢?”
  王氏道:“正因为他们没有尊贵的身份,他们便没有负担,肯不惜力,这叫什么,这就叫做自食其力。”
  王莽以为然,有感于现状,道:“我们倒是有身份,可这身份顶得了吃还是能顶得了穿?”
  王氏道:“身份是不可变的,因为它是先祖凭自己的血汗挣来并传下来的。”
  王莽道:“不对,如此说来,身份肯定是可以改变的,譬如先祖,或者先祖的先祖,肯定也是布衣。”
  王氏无话再辩,她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辩下去,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就是啊,我们已经有了尊贵的身份,虽然有点儿窘,但只要我们肯不惜力,难道就不能过上好日子?”
  王莽颇多感慨,但见她转了话题,不忍伤害她,顺着她的口气道:“就是啊,我们难道就不能自食其力,就不能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明天,我就出去找活儿干。”
  活儿倒是不少,但王莽认为自己跟那些下人们终究不同,自然不能跟他们一样去干那些粗活儿脏活儿累活儿,他最好能找点儿为别人抄抄写写的活儿来干。
  王莽虽有些学问,却没有名声,又不肯自折身份,转悠了一天,竟没人肯聘他。
  王莽想:“人都有命,我是大贵人命,之所以会这样,肯定是机缘未到,贵人还没有出现。贵人一旦出现了,飞黄腾达也指不定,还是先回家吧,明天贵人指不定就出现了,找个体面活儿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想着,王莽信心满满的,高高兴兴地往家转。
  家门口居然停了一驾豪华马车!王莽一看就知道,这是大伯父王凤的。他娘和王氏也曾劝他去找大伯父,但他不肯,他认为,男儿当自立。
  王凤又怎么来了呢?原来,王莽解散下人的事儿虽做的机密,还是让王凤知道了。王凤想:“他们母子必已难到了极致,还是把他们接来同住吧。”想罢,跟夫人商量定了,一同来接。
  王莽回来时,王凤跟夫人已见过了他娘。他娘虽感激万分,却坚持“夫在从夫,夫去从子”。王凤夫妇无言以驳,只好等王莽。
  王莽打小跟王凤最是投缘,见王凤来了,忙奔进来行礼。行礼毕,听了王凤的来意,道:“我们现在虽有些潦倒,但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待我们真的过不下去了,一定去找伯父伯母,还望到时不要嫌弃噢。”
  王凤闻言,暗赞“孺子可教也”,令夫人留了些钱物,起身告辞。王凤听他娘说他在四处找活儿干,当然也没忘了叮嘱地方官多加照顾。
  因为王凤的关照,王莽第二天就被人聘去替人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王凤曾专门叮嘱过,不得让王莽知道自己曾替他说过话。因此,王莽自以为遇上了贵人,做的竟也有声有色。
  有了伯父王凤的馈赠,再加上王莽的工钱,虽仍比不得过去,王家的日子却勉强能过得去了。
  王莽却依然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照旧。王氏奇道:“生活总算有了着落,夫君为何反而更加愁闷?”
  王莽道:“夫人有所不知,忙于生计的时候,无暇去想自己的前程,现在想想,着实堪忧啊。”
  王氏道:“日子不就是过吗?享受着是过,得过且过也是过,夫君实在没有必要太过苛求自己。”
  王莽道:“哪里敢苛求自己,即便生活现在有了着落,夫人是知道的,不过受惠于伯父,终非莽一人之功,莽所忧的显然还不止这些,更关键的是莽的前程。”
  王氏反问道:“前程?谁不想有个好前程?可,那都是命中注定的。”
  王莽近乎炫耀地道:“想当年,父亲大人在世的时候,曾托老神仙给莽看过,说莽是大富贵一飞冲天的命。命倒是有了,只是如此下去,岂不白白浪费了?”
  王氏闻言,暗暗为之憧憬,问道:“夫君想怎样?”
  王莽道:“吃穿确是人之所必需,但莽认为更重要的还是前程。反过来说,若是有了前程,还用得着为吃穿此等小事而费心吗?”
  王氏道:“既如此,夫君快去求前程啊。”
  王莽道:“前程有两种,一种是王公贵族的那种,生下来就不缺前程;一种是凭血汗才能换来的那种。前一种,莽也喜欢,但非莽之所求。莽自思也无此机会。自然只能选后一种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惜王莽的学问不够。”
  王氏道:“夫君如此看重前程,正是男儿作为,咱缺啥补啥就是了。”
  王莽笑道:“学问倒是能补,但到了莽这个年龄,按部就班去补,恐怕来不及了,须得找捷径。”
  王氏似懂非懂,却是专注地看着他,鼓励他说下去。
  王莽继续道:“投名师就是捷径。何谓名师?必已教出了高徒,高徒尚且是名人,老师还能不是名师?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投了名师,且不说学问,咱还能出不了名?”
  王氏想象着自己已成了名士夫人,风光无限,一脸向往,问:“名师哪里有,夫君快去找。”
  王莽道:“陈参便是,我先前的老师推荐过,他门下的名徒何止三千。”
  王氏催促道:“夫君这就去投吧。”
  王莽叹了口气,道:“名师择徒必严,肯定得要大礼,只可惜我现在不名分文。”
  王氏劝道:“夫君莫急,钱咱可以慢慢攒的。”
  王莽道:“钱当然是可以慢慢积攒的,可是我该送些什么又咋送呢?”说着,显已在思索。
  王氏不忍扰了他,便帮他想。
  两个想得入了迷,连他娘进来竟也不觉。他娘见状,用拐杖捣了捣地,高声道:“小夫妻俩想啥呢,这么着迷。”
  两个一惊,忙起身让座行礼。
  他娘不过要唤醒两个,没想到要两人回答,待两人行了礼,笑道:“有个天大的喜讯,不知你们想听否?”
  王莽想,现下这时候哪里会有什么天大的喜讯,但他不想扫他娘的兴,忙故作着急状,道:“有天大的喜讯从天而降,母亲大人就不要卖关子了,急煞儿子和儿媳了。”
  他娘嗔怪道:“看你们俩这猴急的小样儿,为娘还是说了吧。”说着,唯恐他俩不重视,顿了顿,才又道:“还记得为娘曾经跟你们说过的你们宫里的那位姑母吗?”
  王莽猜:“看娘高兴成这个样子,必是姑母得了势,果真那样的话,咱可就沾上皇气了。”猜测着,急于验证,忙点了点头,唯恐他娘不解其意,又道:“当然记得,是政君姑母吧,早年就入了宫。”
  他娘道:“不错,就是她,如今她做了皇太后了,大喜不大喜?做了皇太后可不同于别个,指不定咱们也能沾上皇气了。”
  他娘之所以忙不迭地过来告诉王莽,除了打心眼里高兴需要向人倾诉之外,还有便是见王莽愁眉不展,想给他提提神。因此,说完,也不去看王莽两口子,只顾说一些皇太后的轶事,自然尽是些她如何大气又如何与众不同之类的誉美之词。
  王莽在想:“果真如此,看来王家沾上皇气是铁定无疑了。可是,一旦皇上真封自己做官,自己的名声学问都不够,又该咋办?”
  想着,王莽仿佛已受了皇封,拜师求学的想法开始变得迫不及待。
  现实却是,他依然不名分文,而期待则在日甚一日地煎熬着他。
  王莽认为,成大事者,思想和行动必须高度统一,两者皆不可偏废。思想若是达不到必要的高度,必定一事无成;而思想纵使达到了必要的高度,若是不能付诸于行动,同样也会一事无成。
  因此,他虽还不知道给老师送啥,却已经开始攒钱。
  如何攒呢?从嘴里省。他每天坚持攒一个钱,自然也要少吃一个钱的饭。为此,他经常忍饥挨饿。忍饥挨饿,他也坚持。实在坚持不了的时候,他就去数他攒的钱。数着钱,他仿佛已投了名师,学问大增,有了前程,受万人敬仰,竟不再觉得饿了。
  人哪,或许真该有点儿盼头儿。有了盼头儿,纵使苦,竟也有滋有味。
  这一日,王莽正数着钱,宫里传来了消息:皇上封伯父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总领尚书事务,封户增加五千;封三叔王崇为安成侯,食邑一万户。
  王莽知道,大伯父王凤、三叔王崇跟皇太后同出一母。“看来,这皇封竟也远近有别哪。”王莽如是想,可不敢讲出来,嘴上道:“新皇登基,千头万绪,哪能一下子就考虑周全?”
  嘴上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又想:“心里若是有,又怎么可能忘了呢?这可是国事,岂能儿戏?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咱是大富贵命,指不定哪天就能一飞冲天。或许皇上真的忘了咱,只是他这一忘,咱就不知要等到猴年还是马月了。”
  想着,心里竟忿忿地:“父亲大人生前不是常说吗,只要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靠人永远比不过靠己。咋靠己呢?只能先增长自己的学问、名声和才能。”
  想罢,王莽已无法再满足于攒钱,他必须要马上弄到钱,马上去拜师求学。
  他开始四处借钱,然而,他找遍了所有的他认为跟自己还算过得去的朋友,竟没人肯借给他。十万钱?或许太多了,但王莽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小气。
  他在想:“他妈的,真是少见识,这点儿钱都嫌多?咱可是大富贵之人,他们难道就不怕得罪咱?哼,有朝一日,必不善待。”
  想着,他竟恨恨地,顿了顿脚,决定去借他想想都怕的高利贷。
  高利贷也不是随便就能借的,非得以王家的老宅抵押。这可是败家的行为。王莽胆大妄为,却不敢败家。
  但他转而又想:“再高的利,难道能高过自己功成名就所带来的利吗?肯定不能,到时候再把老宅赎回来就是。”想着,他咬了咬牙,狠下心办了。
  他刚出门,宫里又传来消息:皇上赐他那些尚没有皇封的叔叔们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
  “他妈的,还是跟大爷无关。”王莽暗骂着,赶着马车,头也不回地径奔陈参府邸而来。
  陈参虽为名师,家中房舍却简陋。此刻,只有一个小书童在门口打瞌睡。
  不过,这冷清跟王莽家的冷清却又不同,竟给人以庄重肃穆之感。王莽虽心焦如焚,却不敢造次,耐心地等小书童醒来。
  小书童却仿佛三天未睡过似地,两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醒来。眼见着天色已晚,王莽只好上前轻声道:“小哥,醒来,王莽来拜,烦请通报。”
  经他这一喊,小书童用手背抹了抹眼,醒了。见王莽讨好地瞧着他,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嫌他扰了自己的清梦,一脸不屑,再三打量过王莽后,才慢吞吞地问:“因何求见先生?”
  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足,王莽刻意打扮过,却见小书童仍甚是不屑,心中暗赞:“果如气度不凡。”正赞着,听他开了口,忙近前道:“魏郡元城王莽携钱十万前来拜师求学。”说着,故作大方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塞给了小书童。
  小书童为难地看了看,却还是勉强收下了,脸上也跟着冒上一丝热气,道:“你且等着,我去通报先生。”说着,唯恐招了贼似地,关门进了屋。
  王莽心下不悦,却还是得等。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小书童出来。
  王莽自是不知,陈参生性恬淡,专喜研究学问,向来视钱财为秽物。
  王莽不知,小书童却心知肚明。这自然也是小书童为难的原因。但他既已收下了王莽的钱,还是小心翼翼地来到先生的书房,道:“启禀先生,有客来访。”
  陈参正跟几个学生探讨策论,闻言,随口问道:“何方来客?”
  小书童道:“魏郡元城王莽。”
  关于王莽,陈参隐约听人提过,只不知是否名实相符,便道:“衣着打扮,还有带了啥东西来,你且详细道来。”
  小书童不敢撒谎,如实说了。
  陈参暗道:“果然名不符实。”想着,道:“让他回吧,不见了。”说罢,不再说话。
  小书童闻言,心里过意不去,便一步一步挪了出来,自是慢了些。
  王莽正心焦,见他出来,忙问道:“先生肯见否?”
  小书童道:“先生让你回吧,不见了。”说着,把王莽塞给他的钱又塞了回来。
  王莽急道:“却是为何?”
  小书童道:“不为何,就是不见。”说着,便欲关门,又觉心中不忍,道:“记住,别再拿这些秽物来烦先生。”说罢,不容王莽分说,“哐”地一声关了门。
  王莽登时手脚冰凉,许久才缓过神来。咋办呢?没办法,只有回家。到得家门口才意识到,自己借的是高利贷,既然人家不要,不妨先去还了。
  债主却不肯。
  这可是一天利息就足以吃掉他一个月工钱的高利贷哪,而且他居然还抵押了他家的老宅。他突然感觉自己实在太过大逆不道,不由得涕泪俱下,苦苦哀求。
  债主被他哭烦了,道:“身为男儿,竟能如斯?这样吧,交五百个钱吧。”
  五百个钱?岂不跟抢一样?王莽不愿。
  债主道:“这可是你求我,非是我求你,你既不愿,便到期再按约定还吧。”说罢,便忙着关门。
  王莽无奈,只好答应,兜里却只有积攒下来的也就是小书童硬塞回来的一百个钱,迫不得已只好另打了四百个钱的借条,才总算拿回了老宅的契约,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嗝应。
  王氏见了,忙问情由。
  王莽感念她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也不隐瞒,如实讲了,恨恨地道:“竖子陈参,竟不肯见我!”
  王氏道:“夫君切不可这样想,这才是名师啊,若是他贪图营蝇小利,又怎称得上名师?”
  王莽想想也是,嘴上却道:“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在做作呢,若是把钱换成了他心爱之物,他面子上好看了,指不定能收。”
  王氏道:“不会吧,你明天不妨赤手空拳素衣再去拜,若是他仍不肯见,这样的名师咱不拜也罢。”
  王莽以为然,第二天大清早便按王氏所说再去拜。
  小书童见他竟听懂了自己的话,心里高兴,忙去通报。
  陈参问明了情况,想:“他倒是有股倔劲儿,成大事者最少不了的,就是这股倔劲儿,不妨招来一试,若是不成,再拒绝他不迟。”想着,道:“让他进来见我吧。”
  王莽闻言大喜,亦步亦趋地跟着小书童来至堂前,跪倒在地,嘴里道:“贱生王莽求拜恩师。”
  陈参循声去看,不由一惊:“这天底下居然有此等异相之人?只不知他品行如何,我且试他一试。”想着,道:“跪者可是元城王莽?”
  王莽道:“禀恩师,正是。”
  陈参道:“站起来说话。”
  王莽道:“恩师如父,贱生不敢。”
  陈参笑道:“我还没答应,你怎称恩师不止?”
  王莽道:“学生心里早已把先生当成了恩师,再说了,学生诚心感天动地,恩师岂有不收之理,故此称呼。”
  对于他的回答,陈参还算满意,道:“你既喜欢跪就跪着吧,我且问你,因何拜师?”
  王莽如实道:“出人头地。”
  陈参又问:“何谓出人头地?”
  王莽已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张口就道:“有朝一日,一飞冲天,恃才傲物。”
  陈参一愣,暗道:“元城巨君果然不同凡响,不过,还得再磨磨他。”想着,道:“你走吧,我教不了你。”
  王莽急问:“为何?”
  陈参不理,自顾进了内厅。
  王莽心道:“果是名师,可他为什么不收我呢?难道我刚才的回答有啥不妥?可那是我的心里话呢,纵有不妥,他指出来就是,又何必非不收呢?噢,对了,他是在考验我。”如此想着,王莽更不肯起来。
  时间不觉过了两个时辰,老天爷开始作怪:先是太阳暴晒似火,继而又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无奈王莽铁了心,竟是跪着纹丝不动。
  陈参睡过了午觉,隔窗而望,大为感动,忙命小书童喊王莽进来说话。
  王莽道:“恩师若不肯收我,莽宁死不起。”
  陈参点了点头,从内厅出来,道:“人该有志向,何谓志向,往大了讲,叫胸怀天下;往小了讲,叫勤勉谦恭。从这个角度讲,志向和品行并无二致,人只有有了品行,才不致于让人大奸大恶。”
  说着,陈参顿了顿,又道:“人可以没有才能,但不能没有品行,这叫修为,修为至深,人方能内敛,也可称之为‘潜’。人必须要懂得‘潜’,果真有了大才能,也不该恃才傲物,因为那样树敌必多,会让才能无法施展。要知道,只有勤勉谦恭的人才真正受人敬仰。”
  王莽虽有异议,却还是忙着点头。
  陈参竟能看出他的异议,心里连叫“难得”,嘴上已道:“起来吧,还要为师扶你不成?”
  陈参传道最重因材施教,讲授也不过讲个大概要旨,便让学生自个去悟。无论多久,只要学生自觉有了心得,随时都可寻他辩论。只有通过了辩论,才能开始新的课程。
  对于勤奋好学者来说,学习的方法永远都比获得知识更重要。因为掌握了方法,又有了导师,王莽如梦初醒似地,竟能融汇贯通。
  用不了一年,王莽就能跟陈参高谈阔论,冷不丁地还会冒上一些观点,连陈参都感到新鲜,由不得他不对王莽刮目相看,打心眼儿里喜欢。
  这一日,师徒两人辩论完了,已是黄昏。陈参命其他人散了,独留下了王莽。陈参经常单独留下王莽,再与之辩论一番。
  这可是跟名师辩论哪,有些人恐怕一辈子都难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王莽庆幸又高兴,自然也更加感念师恩。
  王莽正垂首站立静待着,但听陈参道:“巨君近日学问大是精进,可喜可贺啊。”
  王莽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夸自己,忙谦逊道:“恩师谬赞了,巨君还只是窥得了一些皮毛,尚有许多不解之难题。”
  陈参叹了口气道:“人一生谁又会没有难题呢?巨君勿需自谦,只要不懈努力,日后必有所成。”
  说完,未及王莽说话,又道:“所谓有成,也不过是相对的,学问是没有止境的,除非人死了,即便人死了,学问也不会到头。所以,巨君当活到老学到老。”
  王莽忙道:“谨遵恩师教诲。”
  陈参也不理他,又道:“独木难成林,所以成大事者必能容人,容人才能用人,用人才能做事。切记,切记。”
  陈参说这话时,嗓音突然一下子变得沙哑苍老。王莽甚为奇怪,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但见他原本红润的脸竟一瞬间便已布满了皱纹。王莽暗惊,待要动问,陈参已道:“巨君去吧,咱们终是有缘。”
  王莽不敢忤逆,唯唯诺诺出了门,忍不住想道:“这话又是啥意思?怎么跟告别似地?难道恩师他?”想着,忙捂了嘴,强迫自己去想:“不会有事的,指定是累了。那,他为什么会突然苍老如斯呢?人哪,累了都显老。”
  虽如是想,王莽还是不放心,正欲回转去看,戴崇、金涉、陈汤等一干人突然转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当今名士,王莽过去想见上一面都难。他们常过来跟陈参辩论,每逢他们过来,陈参必要王莽相陪。久而久之,王莽便跟他们熟络起来。
  显然地,他们在王莽的心目中也不再跟过去那样高屋建瓴遥不可及,而是跟常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自私、虚伪、贪图小恩小惠等等,较常人尤甚。
  他们这时候转出来,指定又要揩王莽的油儿。所谓的揩油儿,不过是到王莽家里吃喝一顿。王莽想巴结他们,虽窘迫还是尽力而为。尽力而为也没啥好吃的,只是酒必要备足了。他们也不嫌,大口喝酒,高声歌唱,醉了就横卧厅堂。
  此时,王莽心里有事,兴致全无,实不愿跟他们啰嗦,正思忖着该怎么说话,戴崇已道:“可喜可贺呀。”
  王莽认定他们是来揩油儿的,纯属没话找话,却还是道:“不知何喜?”
  金涉未及戴崇说话,已抢先道:“陈老夫子,德高望重之人,巨君不仅见天聆听其教诲,还要吃他的小灶,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此算来,巨君岂不已有了何止上百年的修为,我等自是望尘莫及了。”说着,话里竟然夹了些酸味儿。
  “对付这等人最好的办法不是谦虚,而是顺杆儿爬。”想着,王莽双手冲陈宅一拱,正色道:“幸得恩师眷顾,只是巨君生性愚钝,跟诸位相比差得远了。”
  陈汤接话道:“巨君客气了,我们这些人不过酸儒,徒有虚名,哪比得上巨君学问高深又志向远大,日后必为万万人所敬仰。”
  王莽的心思居然被他说中了,心里高兴,欲再辩驳几句,戴崇突然道:“快听,什么声音?”
  大家忙屏息来听,果然有声音“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但大家旋即哈哈大笑,因为这声音居然是从戴崇的肚子里发出来的。笑毕,戴崇拍了拍肚子,道:“先不聊了,它在提意见了。”
  金涉附和道:“是呀,我的也响了,它们可得罪不起,还是先满足它们吧。”
  陈汤道:“就是,还是去巨君家吧,巨君乃一家之主,为人也豪气。”
  王莽最怕的就是他们说这个,他们偏偏就说了,不由犯了难:这个时候,王氏必定已做好了饭,做好了饭也不打紧,可以再加嘛。问题是,家里连一个钱也没有了。
  他们却不管王莽的难,听陈汤说了,一齐过来簇拥着王莽径奔他家而来。
  王氏果已做好了饭在等他,见一干人跟着来了,知又要留饭留宿,忙折身回厨房欲加饭加菜—王氏不仅不反对反而喜欢王莽跟他们交往,他们毕竟是当今名士,一旦说起来,面上也增光—回到厨房才记起,今日的晚饭是她东拼西凑出来的,厨房里并无多余之物。
  去买吧?却一个钱也没有。情急之下,王氏想怀能似乎还有几个钱,忙过来问。怀能不情愿,但她既出了口,也不好回绝,慢吞吞地摸了出来。她忙抢过,飞一样去买了食料,回来做了,笑吟吟地端了上来。
  王莽正担心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她过来跟自己商量,不料她竟端上了饭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招呼还在高谈阔论的客人们入座。
  客人们都是熟客,跟往常一样,听见招呼,坐下来山吃海喝着,也忘不了半荤半素地说几句。
  王氏见王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满心欢喜,待上完了饭菜,便去里屋坐了,美滋滋地听客人说话。虽然她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还是喜欢听。
  听着,她就会迷糊起来。然后,猛地一个愣怔,又醒过来。时间通常已是后半夜,再听听,他们仍在折腾。她便自言自语道:“看来,又得折腾一宿了。”自语着,自去屋里睡。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王莽原也有些酒量,今日满饮了几杯居然就醉倒了。醒来时,但见戴崇等人或坐或卧,或鼾声如雷,或呓语连篇。王莽无奈地笑了笑,又记起了恩师:反常,肯定反常。
  为啥呢?王莽说不清。越说不清,王莽越觉得反常,也就越觉得担心。他索性起了身,径向恩师家奔来。
  恩师竟已仙去!王莽痛不欲生,一会儿工夫,连哭晕过去三次,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恩师陈参仙逝后,王莽总是神情恍惚。王氏认为,必是悲伤过度所致,待悲伤过了,自动就好了。可是,过了好长时间,王莽竟仍是如此。王氏这才急了,忙去请大夫。
  大夫望闻问切忙了一大通,竟摇头道:“请恕老夫愚钝,实在看不出二少爷究竟得了啥病。”
  王氏不肯死心,哀求道:“您老再看看,可千万不要放弃啊。”说着,已是涕泪俱下。
  大夫为之感动,也不想被人看扁了,装模作样地又忙活了一阵子,道:“这类病通常都属于心病,但凡心病大致只要能说话,便无大碍。若是不能说话,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说罢,连钱也不肯收,匆匆走了。
  王氏闻言,便盼着王莽快些说话。王莽却偏是不说,王氏慌了,心里着了火似地急。正急,突听王莽道:“罪过,罪过啊。”
  他终于能说话了!王氏心下一喜,唯恐他不再说,忙问道:“啥罪过?”
  王莽恍若没听见似地,顿足捶胸道:“我明明知道恩师有异,却仍沉迷于酒,岂不是罪过?滔天大罪哪。”
  王氏当然不知,王莽在演戏,连哭晕过去也是在演戏。这么说并非说王莽不伤心,王莽当然也伤心,却到不了晕过去的程度。他之所以要这样,因为他知道陈参生前虽少与人交往,但凡交往之人必非泛泛之辈。
  显然地,哭晕过去这一出,他已经收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恩师说的没错,成大事者必须要善于抓住机会。恩师仙逝,无疑正是他成名的好机会。
  正自得,但听有人敲门。王氏忙去开门,他又哭道:“若是……恩师必不会……”
  来人居然是那高利贷的债主。
  “他妈的,晦气。”王莽暗骂了一句,做悲伤状,眼睛却在睥睨着他。
  那债主居然全无往日的骄横,满脸的横肉硬生生地堆成了笑。两只小眼睛更是干脆眯成了缝儿,正尴尬地笑着。
  王氏最不待见他,开了门却是两手把着门边,把他挡在门外,冷冷地问道:“你有啥事?”
  那债主嗫嚅着,许久才终于下了狠心似地,道:“曾收了王二老爷一笔利息,竟不知王二老爷是陈老恩师的高徒,实是不该。”说着,从怀里摸出借据递了过来。
  王氏接过来看了,以为他是来讨债的,道:“这等事儿,你不该找我一个妇道人家,该当跟我们家老爷讲。”
  王莽暗道:“不懂事的婆娘,赖账的事儿怎好推给男人?”正想着该怎么提醒她一下,却听那债主又道:“夫人想错了,我是来归还借据的,这笔账从现在起一笔勾销。”
  说着,又掏出一钱袋递过来,道:“这是王二老爷当初交的一百个钱,另有五百个,算是赔罪的,敬请王二老爷大人大量,从此不记小人之过。”
  王氏不知其意,不想跟他犯来往,但他们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半推半就地接了,嘴上道:“这种事儿,你还是进来跟我们家老爷说吧。”
  王莽想:“这个家伙的钱,反正都是坑蒙拐骗来的,不要白不要,臭婆娘休得啰嗦,快收了吧。”岂料王氏竟会这样说,急得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却是用力过大,吃不住疼,差点叫出声来。
  那债主诚心悔过,心里怕他,忙道:“还是不了,听闻王二老爷有病在身,不便扰了他,待王二老爷万安了,定当再来探访。”说完,努力让自己一副千恩万谢受宠若惊的样子,抽身疾走。
  王氏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喊道:“喂,你的钱。”
  那债主只当没听见,一溜儿烟似地走了。
  王氏无奈,回身来见王莽,问道:“咋办呢?”
  王莽道:“休拿钱财这些俗物来烦我。”
  王氏不解其意,心下惴惴,盘算了一会儿,试探着道:“若是收了这钱,倒不枉咱们为恩师的葬礼花了钱,应该多少还有点余头儿。”
  王莽还是不语,王氏愈加不安。
  亏得又有人敲门,王氏忙去开门。
  是箕闳和阳并两个。两个跟陈参亦师亦友,盛名毫不稍逊于戴崇、金涉、陈汤等。两个不拘言笑,出口最有见底。两个一人拎了一只鸡,见了王氏,稽首道:“弟妹好。”
  王氏忙还礼道:“两位师兄好。”说着,一侧身,把手轻轻一抬,引两位径奔厅堂而来。
  待他们近得厅堂,王莽又开始抽泣。
  王氏奇道:“刚才还好好的,怎地又哭?”
  两位慨叹道:“巨君兄重情重义,伤感恩师仙逝,情有可原。”说着话,已进了屋。
  王莽故作慌乱状,忙起身,边抽泣边道:“不知两位师兄远道而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说着,已给两位让了座。
  箕闳道:“巨君兄舍己重义,已然声名远播,可喜可贺。”
  王莽客气道:“哪里哪里。”
  阳并道:“我辈之间,巨君兄不必客套,巨君兄在恩师遗体前哭晕过去三次,何等高义,实令我辈感动。”
  王莽道:“莽实感惭愧,然情至深处,不能自抑。”
  箕闳道:“当然,正为此,不少恩师故友感巨君情深,愿与巨君相交,只是不得闲而已。”
  阳并道:“是啊,魏郡元城巨君如今可当真是声名远播哪。”
  王莽闻言,虽仍悲悲切切,心下却是大悦:曾几何时,开始有人称呼他为陈参高徒巨君,他为之骄傲。但他很快就不再满足于这个称呼,希望人家称呼他为魏郡元城巨君,却是没人肯。现在终于有人肯了,而且是箕闳、阳并这样的名士!
  因此,他站了起来,刚欲再客套几句,见王氏已备齐了酒菜,想,尽客套也非礼数,忙催两人入席。
  箕闳、阳并两个均不善饮,王莽便也不饮。三个边吃着饭,边追忆恩师陈参的博学多才和高风亮节。谈到感人之处,三个免不了一齐唏嘘感叹。
  正感叹,王莽突见王氏在门口一闪,知她有事,忙找借口出来,问道:“有事?”
  王氏问:“两位师兄带来的东西咋处理?”
  王莽稍稍沉思了一下,道:“当然是原物奉还了,你以为他们两个跟那个贼债主一样?”说完,转身而走,走着,突又回身喊住王氏,道:“不仅要原物奉还,再辅之以同等价值的礼品赠送。”
  王氏会意,忙着去搭理。
  箕闳、阳并两个日后自是逢人就说:“魏郡元城巨君,家里虽说不够宽裕,却最是豪爽重义。”说罢,唯恐人不信,还要再举例加以说明。
  这两个不同于别个,经了他们的嘴,由不得人不信。不提。
  单说箕闳、阳并两个所言非虚,两个走后,不少名士豪杰竞相前来跟王莽结交。王莽诚心巴结,自要殷勤招待,临走时还要辅之以厚薄不等的礼品。
  魏郡元城巨君之名大振,家中因那债主赠送而积攒下来的钱也随之耗尽。王莽竟甘于清贫,勤俭度日。
  岁月如梭,不觉又是一年。临近年关时,飘飘扬扬下了一场大雪。下雪不冷,化雪冷,又起了西北风,冻得人连手都伸不出来。
  王莽放下笔,把两只手聚拢了放到嘴边连哈了几口热气,待觉得暖和了些,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酸疼的右手腕,疼竟轻了些。
  到了年关,雇主抄抄写写的东西明显多了,王莽已整整忙了一上午。
  他感到了饿,忍不住想:“王氏今天会做什么吃的呢?难怪人家都说,再能挣的汉也比不过会持家的婆。这个臭婆娘,别看傻不拉叽的,最是手巧,即便再差的食料,她居然也能做出美味儿来。可惜家里除了红薯别无他物了,红薯也好嘛,热气腾腾地,吃着也香甜。”
  想着,舌下居然生出些唾液来,他咽了咽,见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转而又想:“若是能再有一碗红烧肉就好了,肥肥的,流着油儿,让人看着眼馋。家里有一段时间不见荤腥了,馋得几个小崽子跟贼似地。”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该发工钱了吧,待发了工钱,一定要让小崽子们一顿吃个够。”
  念叨着,他仿佛已看到小崽子们正抢似地往嘴里塞,塞得满满的,竟来不及咀嚼,油水流满了前胸,又该臭婆娘忙一阵子了。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笑啥呢?”雇主一步闯了进来,好奇地问道。
  王莽忙起了身,自然不能告诉他真相,玩笑道:“该吃饭了,吃饭还能不高兴?”
  雇主没有多少架子,王莽之前还是不敢跟他玩笑,直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魏郡元城巨君才渐渐地放肆了。雇主也喜欢玩笑,但玩笑不是谁都能开的,得讲究个尊卑长幼。地方官有过交代,他又是名士,雇主恼不得,也玩笑道:“嗯,吃饭真的是件该笑的事。”
  王莽怕他不喜,正暗自后悔,听他这样说,放了心,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间不知该说啥。
  他又道:“巨君已经是名人了,居然还肯在我这里低就,真是不胜荣幸。”
  “他这是啥意思?莫非对我不满意,我没做错啥呀。”王莽想着,嘴上道:“纵使名士,也得吃饭啊,您有啥不满意的只管说就是。”
  他笑道:“当然满意,只是亏了巨君了,这样吧,把你的工钱翻倍,过年再奖五百个钱。”
  雇主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加钱,而是因为他出去谈生意,只要提及王莽在他这里干,对方的条件立即就会不再苛刻,他因此没少赚了钱。
  因此,说过之后,见王莽一脸意外,又催促道:“巨君快去领吧,领了快回家吃饭。哈哈,吃饭真的是件该笑的事。”说着,已起身走了,自是一路笑着。
  王莽不知就里,巴不得,又怕被他看出来小瞧了自己,待他走远了,忙去账房领了。
  “这叫什么?这才叫雪中送炭呢。回家?不,去买肉,给家里人一个惊喜。不要总吝啬给别人惊喜,要知道,给别人惊喜往往最能体现自己的价值。”
  思想着,出了雇主家的门,王莽不觉有点手舞足蹈。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王莽唬了一跳,回头去看,竟是戴山和几个长工。
  戴山是戴崇的堂弟,也是雇主家的长工。若是搁在过去,纵使他有戴崇这一层关系,王莽也懒得搭理。自打成了名人,王莽认为,既为名人,名声自比命还重要,若是自己肯折节相交,名声岂不更响?便与之若即若离。
  戴山却是不知,只认定了他平易近人,倍感亲切,免不了要经常讨好他。不过,戴山的这种讨好方式实在令他厌恶:“他就是这样的人,君子不记小人之过,即便厌恶也不能表现出来。”
  想着,王莽客气道:“怎么,这个时候了,去我家里吃饭吧?”
  他敢这样说,自然知道戴山等人不会去,因为去人家里吃饭是不能空着手的,随便买点儿东西也比自己吃要贵许多,戴山等人的境况连他也不如。
  果然,戴山等人开始盘算。盘算了许久,才道:“还是凑穷吧。”
  所谓“凑穷”,即是大家一起去饭馆或者买了食料回来自己做着吃,而后把所花的钱均摊。王莽绝少参加这样的场合,却也知道。闻言,王莽道:“你们凑,我还是回家吧。”
  王莽遇到高兴的事儿,总忍不住激情澎湃,非要炫耀一番,话显然说得不够坚决。
  戴山仗着戴崇的关系,已过来挽了他的胳膊,半拖半拉地进了路边的饭馆,把他让到了上座上,让他点菜。
  他恶作剧地点了几个贵菜,心疼得戴山等人直咧嘴,因为把他请来,肠子都悔青了。待菜上来,嘴角直流涎水,却是任他再三相劝,竟是不敢动筷子。
  他暗笑了笑,道:“大家只管吃吧,这顿饭我请了。”
  戴山愣了愣,底气不足地道:“巨君长了工钱,该当请客。”说着,怯生生地看着王莽,但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豁出命似地冲另外几个挥了挥手,道:“吃吧。”
  另几个早就等不及了,闻言,酒也顾不得喝,立即风卷残叶一般吃了起来,一会儿就各自手扶肚皮,眼巴巴地看着王莽。
  王莽见他们的吃相竟连家里的几个小崽子都不如,笑了笑,刚欲说话,王舜进来了,边走边道:“只顾疯吃,连酒都不喝,怎能算得上吃饭?”说着,去柜台上取了酒,自己过来坐了。
  王舜怎么来了呢?原来,王舜探得他们那位做皇太后的姑母最近常思念家里人,他们这位姑母,每逢思念家里人,必要设法给家里人讨一些皇封。众兄弟里,王舜最敬佩王莽,又数王莽最贫,最需要皇封,便忙来告知王莽。
  到得家里,得知王莽不在,便一路寻了来。恰见过了各位的吃相,知王莽必定不悦,便来了这么一句。
  王莽见他来了,心里高兴,闻言,立即赞道:“好,豪气,风雪天,正是喝酒的好日子。”
  戴山却寻思,原就花费不小,又加了酒,这账指定小不了,唯恐王莽要他们凑钱,趁着王舜还未接话的空档,忙道:“巨君来了贵客,实非我等屑小之辈所能相陪,不如我等先撤了。”
  王莽挥了挥手,看也不看他们。戴山等人心下大喜,大赦似地走了。王舜和王莽相视一笑,端起酒杯,碰过了,各自一饮而尽。三杯过后,王舜方才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王莽大喜,却不露痕迹,又念及前两次的皇封,道:“君子当乘势而上,若实无势,亦不可堕志,有朝一日,必为人中龙凤。”
  “这个巨君,就是志存高远,数他最贫,却不似其他兄弟那样得意忘形。”王舜暗想着,不由暗竖大拇指,发誓日后必跟随他创一番丰功伟业。不提。
  再说王莽,酒足饭饱,别了王舜,突又记起了家里的几个崽子,对了,还有孤母寡嫂,便一路趔趄着去买肉。
  这一通山吃海喝,兜里的钱已去了大半,王莽思量着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必定还有不少使处,可不敢都花了。可是,因为沾了酒,豪气冲天,一心想着给家里人一个惊喜,便全部买了肉。
  想象着家里人既惊且喜的模样,王莽心里默哼着自己也叫不上名的小调,径回家来。到得家门口,隐约听得家里传出了哭声。
  “又出了啥事?他妈的,紧日子最怕风浪,却偏偏又多风浪。”王莽不由一惊,酒已醒了大半,腿上不敢停顿,飞一样进了屋。
  大嫂、王氏、王宇、王获、王光、王临等几个在哭个不止,他娘则在不停地唉声叹气,眼里显然也夹着泪。
  王莽忙过来给他娘行礼,他娘见他沾了酒,冷冷地道:“早收工了吧,你怎么才回来?”
  王莽知他娘心意,忙撒谎道:“有朋友自远方来,实在脱不了身。”
  自打他成了名,倒是常有朋友来,由不得他娘不信,他娘心里急,转过头懒得搭理他。他远远地冲大嫂行了礼,等大嫂还了礼,才冲向他娘问:“出了啥事?”
  他娘道:“小安子病了。”
  小安子,即王安。王安打小聪慧,颇有王莽年少之风,王莽最是喜欢他。闻言,忙过来看。但见小王安双目紧闭,痛苦地哼唧着。王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是烫手。
  刚欲说话,他娘又道:“也奇了怪了,一个上午都好好的,王舜来的时候,这小子还向王舜炫耀说今儿中午他爹要给他买肉吃,乐得王舜直刮他鼻子叫他馋猫儿,王舜走了,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发病了,真是的。”
  待他娘说完,王莽问道:“看过大夫没有?”
  王氏用衣袖抹了抹泪,抽泣着道:“看过了,本地的四位大夫先后都看过了,可他们看不透,连药也不给抓。”
  王莽自语道:“看不透?不就是感冒吗?”
  王氏道:“这也正是大夫感到蹊跷之处,这病看似感冒,却又不是感冒。”
  王莽道:“什么混账大夫,难道就这样等死不成?”这个死字一出口,已先垂了泪。这实是王莽的肺腑之言,但他旋即就后悔了:咱可是家里的擎天柱,自不该把这种情绪传染给家里人。
  事实也是,大嫂、王氏等听了他这话又哭出了声,连他娘也开始抹眼,嘴里无奈地感叹着:“可惜呀,这还是嫩苗儿一样的生命哪。”
  王莽心碎了,却不死心。他话也不说,转身出去请大夫。
  “这些大夫最喜挟技自珍,必是他们不肯拿出绝技来。凭咱的名望,亲自折节诚心相请,就不信他们不肯尽力。纵使他们的绝技也治不了小安子,他们四个若能凑到一起商量商量,果真能想出办法也未可知。”
  风大,路滑。思想着,王莽摔了一跤,摔得屁股生疼。王莽不由灵机一动:“怎么才能体现自己的诚心呢?给钱是必需的,但单纯给钱不足以显示自己的诚心,而且咱也没有多少钱给,最好能出点儿血。
  咋出血呢?摔破了头,或者摔折了胳膊腿儿?倒是心诚了,只是自己对自己未免太狠了,也下不去手。”
  迟疑着,猛一抬手,恰触到了自己的鼻子:“这个地方倒是容易出血,而且伤不到人的元气。”
  念及此,攥紧了拳头,冲自己的鼻梁就是一拳,登时头晕眼花,却没出血。他吃不住疼,想放弃,王安双目紧闭的样子立时又冒了上来。他心如刀割,闭了眼,又试了三次,总算弄出了血。他强忍着疼,故意弄得浑身尽是。
  第一个大夫见状,大惊,忙边问着情由边过来检视。第一个大夫自然是他心里千挑万选才确定的跟自己最为紧密的那位,他苦笑了笑,道了声“没事,摔了一跤”,躲过了大夫的检视,一脸诚恳地道:“烦劳老神仙救救犬子吧。”
  第一个大夫摇了摇头,道:“凭与巨君的交情,老朽焉敢不尽力?只是老朽实在无能为力了。”
  王莽近乎哀求道:“难道就真的别无他法了?”
  第一个大夫坚定地道:“老朽已经想过了,真的没法了。”
  王莽无奈,试探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但见他沉思着,狠了狠心,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哭腔道:“您老为了犬子就屈尊一次吧,莽定将没齿难忘。”
  第一个大夫虽不情愿,但感于他的赤诚,引他去找另外的三位同行。另外的三位也不愿,又同行相忌,却架不住第一位大夫把王莽说得感人,只得一同前往。
  四个先是逐个再次望闻问切,而后各自去沉思。良久,才凑到一起各抒己见。可是,争论了半天,仍是没有办法。
  他娘、大嫂、王氏等人也认为会诊是个不错的办法,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医好王安,岂料仍是没办法,悲从心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四个大夫都苦笑着摇了摇头,彼此对视了一眼,而后由第一个大夫道:“我们四个一致的意见是,这病我等虽无能为力,却也算不上绝症,还是有人能治的。”
  他娘忙止了哭,急问道:“但不知是哪位神医?”
  第一个大夫道:“老神仙,住在破庙里的老神仙。”
  他娘不敢置信似地看了看另外的三位大夫,见另外的三位大夫直点头,忙又把目光转向了王莽。
  其实,不用他们说,王莽也已想到了他,但王莽宁死也不会去求他。王莽并不知道他跟父亲大人的交往,当然也不会去招惹他。这日,他居然去了陈参家门外,见王莽出了门,唱也似地道:“竖子必不得善终。”
  其时,王莽学问精进,正声名鹊起。闻言,心下着恼,但见其满身污垢,恐损及自己的名声,忍了忍,走了。
  这老家伙竟一而再,再而三。王莽悄悄出言警告了他,他竟不知悔改。
  赶巧那天恩师告诉他,当初不肯收他为徒,除了存心要考验他之外,还因为这个老家伙背地里说过他的坏话。王莽大怒,心道:“明里整你辱没名声,暗地里揍你,你能若何?”
  这个老家伙居然能猜透王莽想法!王莽把他往僻静之处引的时候,他居然把王莽的想法唱了出来。王莽怒不可遏,狠狠地揍他。他竟不还手,只嘴里骂个不停。王莽打累了,他却没骂累。王莽懒得再理他,转身而走,他在背后叫道“竖子不必得意,他日必求我。”
  王莽正想,第一个大夫又道:“他确乃神医,堪比华佗再世,非我等所能比,只是为人古怪了些。”
  他娘不知其中过节,忙接话道:“这倒不打紧,先夫在世的时候没少接济过他,但凡巨君去求,应该不成问题。”
  王莽冷笑道:“我儿命该如此,自当听天由命,莽有劳诸位了,在此谢过,诸位回去歇着吧。”
  他娘等闻言,知王莽决心已定,登时哭声大作。
  王莽为王安去死的心都有,自也噙了泪,缓缓走至床前,猛地脱光了上身,把王安心贴心地抱起,而后命王氏帮忙穿好上衣,呆呆地坐着。
  王莽此举不过是想减轻王安的痛楚,谁料,三日后,王安居然睁开了眼,道:“爹,我饿,我要吃肉。”
  王莽大喜,忙喊王氏。王氏喜极,却没忘了去告诉他娘和大嫂。他娘和大嫂过来,见状,婆娘三个相拥而泣。王莽道:“安儿饿呢,别光顾着高兴,快去弄肉。”
  王氏忙去弄来,喂了王安吃。王安竟是吃了不少,只是总不停地咳。
  王莽想:“天怜我儿,咳总比死了好,病后留下根儿的也不少,只能慢慢治了。”想着,王莽起了身,又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纵使拉饥荒也得让家里人过个好年。”
  三天的时间说过就过去了,这天已是新年,王莽起了个大早,正欲去给他娘请安。他娘却已先过来了,急道:“你大嫂也得了王安那病。”
  “大嫂?”王莽反问道,见他娘点了点头,不由犯了难:大嫂可不同于王安,长嫂如母哪。若是这病实在无人能治,也就罢了。偏偏这病有人能治,又偏偏这人跟自己积怨。
  “他妈的。”王莽暗骂了一句,顿了顿脚,决定去求那人。
  他就住在破庙里,几乎无人不知。王莽径奔破庙而来,到得破庙,王莽发现,人迹罕至的破庙门口居然多了两个彪形大汉。
  两个大汉满脸横肉,跟那人一样邋遢,见了王莽,一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笑声甚为刺耳。笑毕,齐声道:“师父说的那人终于来了。”
  王莽奇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来?”
  两个道:“师父是老神仙,岂是你这凡夫俗子所能比?实话告诉你吧,师父他老人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早就知道你要来,故此命我们两个小神仙在此等候。”
  两个说话一齐开口,竟似一个人所说,却是啰里啰嗦,狂妄自大。
  王莽心下着恼,但王莽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能救得了大嫂,任其羞辱。因此,王莽平静地道:“既如此,快去通报吧。”
  两个没听见似地侧耳听了听,道:“不行,师父要你报名而进。”
  王莽道:“魏郡元城巨君造访,烦请通报。”
  两个道:“还是不行,师父说了,你名报的不对,也太没礼貌。”
  王莽懂他们的意思,只好又道:“王莽冒昧造访,烦请通报。”
  两个却还是摇头。
  王莽问:“又咋了?”
  两个道:“还没提我们两个小神仙哩,你这人貌似君子,竟是笨,不对,是愚,愚不可及,看来我们两个小神仙不得不教你了,这样吧,你该这样说,后生小子王莽冒昧造访,烦请两位小神仙通报老神仙,恳求老神仙接见赐教。”
  说罢,又冲向王莽道:“你个笨家伙,听懂了吗?”
  自打成了名,哪里还有人这样跟王莽说话?王莽几乎要气炸了,但他还是强忍着,想:“权当对自己的一次历练吧。”想着,道:“听懂了。”
  两个道:“不对,不对,你该说后生小子王莽听懂了。”
  王莽只得点了点头,却不敢开口,唯恐一开口就会骂字出口,徒惹麻烦。
  两个却又道:“只点头可不行,你得学说一遍。”
  王莽没法,只好学说了一遍,心道:“这次总行了吧?”
  却听两个又道:“说话,我们两个小神仙倒是教会你了,可是,师父又说了,为示你后生小子对师父他老人家的好生仰慕之情,进门前,你须得三叩九拜。”
  王莽无奈,只得三叩九拜,心里却在狠狠地骂着。
  两个竟似明白他的心意,道:“不行,坚决不行,你后生小子竟敢骂师父他老人家,心不诚。”
  王莽没法,屏蔽了念头再拜。拜过了,两人又嫌他拜的姿势不够标准,而且嘴里没喊着他俩教过的话。两个竟也不嫌麻烦,亲自过来教王莽。折腾了半天,王莽才总算过了关。
  两个道:“师父他老人家再说了,你是来求师父治病的,治病总得花钱,师父他老家心地善良,也不多要,就给十万吧,限一个时辰交清。”说完,一副丝毫没商量的样子。
  十万?不要说十万,就是十个,王莽此时也拿不出。他赌气而走,走着,又忍不住想:“他不就是想难为我吗?他越难为,我偏要找他治,他若治不好,大不了烧了这破庙。可是,又往哪里去找这十万个钱呢?”
  想着,王莽蓦然又记起了那高利贷债主。
  那高利贷债主姓杜名吴,原做粮食生意,赚了几个钱。人一旦有了钱,借贷者必众,杜吴自然不会白白把钱给人使。
  一年下来,杜吴发现,借贷的利息远远超过了他做粮食生意所赚的利润。还有,人凡举债,必有急用。杜吴提高了利息,居然还有人肯借。渐渐地,杜吴懒得再去搭理生意,专此营生。
  这叫什么?这就叫赚黑心钱。赚黑心钱不仅折阳寿,还损阴功。王莽一向瞧之不起。王莽之所以记起了他,除了迫不得已之外,还因为自打他上次归还了王莽的利息并赠送了五百个钱后,杜吴经常去王莽家给些小恩惠。王莽猜,他应该能够帮自己。
  杜吴此刻早已躲了起来。为啥呢?这里面自是另有一段故事。
  原来,这个杜吴最善投机钻营,钱赚了不少,却偏偏生育不行,娶了三九二十七房妻妾,只生育了一个儿子,杜吴自是视之如掌中宝心头肉。
  必是黑心钱赚得多了,遭了报应,杜吴的掌中宝心头肉居然生得四肢弯曲,口眼歪斜。杜吴仗着自己有钱,遍寻名医,竟不能治。杜吴不死心,悄悄访得老神仙能治,便涎着脸皮来求。
  老神仙再三阻拦,竟无法阻止王莽,正为没能完成王莽他爹的意愿而烦恼,见杜吴来求,恨他为富不仁,待要赶他走,转而又想:“金钱这东西最能让人堕志,何不借这个杜吴之力,激起王莽对金钱的贪欲?”
  想罢,沉了脸,问道:“所来何事?”
  杜吴忙说了。
  老神仙沉思了半晌才道:“何以报答?”
  杜吴唯恐他不答应,正火烧火燎,闻言,马上道:“凡杜某所有,或者杜某拼了命能办到的,老神仙只管开口。”
  老神仙道:“不要你家产,也不要你命,反倒要成就你,不知你愿是不愿?”
  杜吴哪敢说半个不字,鸡啄米似点头。
  老神仙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而后又道:“若有日后,他必大富贵,你也能跟着沾光。”
  杜吴满口应承,开始巴结王莽。除了小恩小惠之外,任杜吴百般讨好,王莽宁肯挨饿,就是不入套。虽如此,老神仙也不爽约,当真治好了他儿子的病。
  这日,杜吴正准备过年,老神仙派人送来消息,要他躲起来。杜吴不解,却不敢不从。
  王莽遍寻不见杜吴,想大嫂的病拖不得,只好又转了回来。门口的两个见了,一齐道:“怎么空着手回来了,师父他老家说了,没钱可不行。”
  王莽急道:“钱虽不凑手,但王莽也非失信之人,烦请两位小神仙先通报老神仙,救命要紧,十万个钱,王莽日后必定如数奉上。”
  两个竟不搭话,哈哈大笑。笑毕,自顾道:“小子猖狂,看看,这下急了吧,怎么办?教他一招?也免得他着急上火。”说着,一齐坏坏地笑着。
  王莽豁出去了,道:“两位但请赐教,王莽定当厚报。”
  两个对望了一眼,也不说话,到得王莽近前,不停地打量着王莽,许久,方才道:“你果真想听?”
  王莽道:“想听,两位只管道来。”
  两个道:“师父他老人家乃世外高人,倒也不看重钱财这些秽物,他老人家说了,若是小子实在拿不出,也不要难为他,让他从你们两个小神仙的腿空钻过去也行。”说罢,唯恐王莽不同意似地,又道:“笨小子。你可把账算明白了,这一钻可抵得上十万个钱哪。”
  “如此羞辱,前朝韩信倒是受过,可人家那是为了前程,咱又为了啥?十万个钱?不,这两个混蛋说的没错,钱财是秽物,是王八蛋。咱是为了大嫂的命,这可是大义。可是,万一两个混蛋还不让进咋办?豁出去了,拆了这破庙就是。”
  拿定了主意,见两个已摆好了架势,王莽把眼一闭,钻了过去。两个必已久未洗澡,竟是奇臭难闻。
  两个料不到王莽真的钻了过去,一时呆了。
  王莽催促道:“快带我进去吧。”
  两个一脸愧意,道:“不必进了,师父他老人家发了功,家嫂应该已好了。”
  王莽半信半疑,匆忙回家去看。
  此时,王凤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夫人不无担忧地道:“夫君有啥难解之事,莫非还是因为小人作祟?”
  王凤知夫人所指乃有人假借天象阻止王氏兄弟封侯之事,冷哼了一声,两手抱拳,冲向皇宫方向一揖,淡淡地道:“皇宫里有太后主持公道,屑小之辈胡言乱语,有何惧在?”
  夫人奇道:“那,夫君又因何烦恼?”
  王凤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咱们王家后继乏人哪。”
  “老东西,又想纳妾,却不明说。”夫人暗想着,故意道:“咱们王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夫君怎说后继乏人?”
  王凤冷笑道:“指望那帮混账东西来保住王家的富贵,夫人太天真了。”
  夫人知会错了意,暗怪自己不该,却听王凤又道:“一个个声色犬马,贪图享乐,太不长进。”说着,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夫人顺着他的话去想,果如是,却不想他因此泄气,便试探着道:“王舜还算不错。”
  王凤道:“夫人所言极是,王舜不错,王邑也不错,只是……”说着,他站了起来才又道:“只是两个人的资质不够,宦海深不可测,若是资质不够,还不如凭着老子的荫护平安过一辈子,不然,弄丢了性命尚不自知。”
  夫人道:“若是都去享太平,这大富贵又如何能保得住?”
  王凤道:“这也正是为夫忧心之处啊。”
  夫人道:“今天赶巧大年三十,何不把各位兄弟请来商量?”
  王凤道:“正是此意,我已命人去请。”
  夫人赞道:“怪不得太后偏袒,夫君确深谋远虑。”
  夫人话音刚落,王崇、王商、王根、王潭、王立等哥几个一起来了。行过礼后,夫人退入后堂,王崇等哥几个依序坐了。王崇原排行老三,因二哥王曼已死,便坐了次席。待见众位兄弟坐好,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哥唤诸位兄弟来,必有大事。”
  王凤道:“有一件大事,事关王家兴衰荣辱,不敢不跟诸位兄弟共同商量。”
  王家兄弟一贯唯王凤马首是瞻,闻言,忙齐声道:“但请大哥明示。”
  王凤道:“到了我辈这一代,王家可谓兴盛至极,常言道,盛极必衰,为保我们王家长盛不衰,诸位兄弟好好想一想,看能不能从我们的子侄中选出一人,加以锤炼,将来延续我们王家。”
  @铁马冰河6 2017-12-17 09: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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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崇等众兄弟均觉王凤所忧甚是,依言各自去想。人都有护犊之情,众兄弟也不例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们,却觉得自己的儿子们实无此能力,又不想放弃了这大好机会,便不说话。
  王立最是耿直,见哥哥们都不说话,已知他们心意,忍不住道:“诸位哥哥可千万别会错了大哥的好意,大哥想选的可是咱们王家的继承人,将来可是要撑起王家这片天的。”
  说着,看了一眼王凤,见王凤微微点头,似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便又道:“是的,凭咱们王家目前的势力,这个人一旦被选中,必定前程似锦。可是,说句不中听的,万一王家失了势,诸位哥哥都身在其中,知晓个中滋味。我先声明了,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太不争气。”
  王崇跟王立一个观点,但念及自己前几位妻妾没能生育,至今仍无子嗣,唯恐自己出说来,惹诸位兄弟反感,故而也跟着不说话。见王立开了口,道:“立弟所言甚是,人哪,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无此能力,为反不如不为。”
  王崇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他先说了话,众兄弟必有一万个理由反对他。王立就不同了,他可是有子嗣的人,他既说了话,众兄弟无言以驳。待听着王崇赞成,已是觉得甚有道理,暗生愧意,一会儿便已说出了王舜、王邑等子侄的名字,而后一齐瞅着王凤。
  王凤沉吟着,半晌不语。
  王商突然道:“还有一个人,众位兄弟可不要忘了啊。”
  王商曾多次向王凤提及这个人,王凤知其所指,但他想多听听兄弟们的意见,微笑不语。其他人均感纳闷,催促道:“还有谁啊,别卖关子,快说。”
  王商道:“这个人就是二哥次子,王莽王巨君啊,最近可是声名鹊起。”
  王立冷笑道:“安知他是不是在沽名钓誉?”
  王商道:“是不是沽名钓誉,不妨看看他的遭遇。诸位都知道,他父兄先去,众子侄中独他一人没有皇封,清贫困苦可想而知。他,却不仅没有堕志,侍奉孤母寡嫂之余,反而师从名儒陈参,学问精进。陈参仙去,他哭晕过去三次,后又因为悲伤大病月余,足见其深情厚谊。”
  王商说完,王根接话道:“就在今天,大年三十,为救其嫂,他甘受奇耻大辱,又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王立显是不信,道:“两位哥哥所言,怕是误信传言吧?要知道,沽名钓誉之徒最喜拨弄传言。”
  王根道:“绝非传言,跟兄弟们明说了吧,二哥跟王永侄子去后,我便安排下人留意他,原想在他困难时帮他一把免得他走了错路,不料他竟如此坚强,便想着历练他一番也好,所以才迟迟没有出手相帮。”
  王立无言以驳,却还是道:“甚是惭愧,我倒没想过要帮他,但他声名鹊起后,我也在暗暗留意他,总觉得他有些稀奇古怪,不似传言中那样真诚。或许他的确优异,但是要做咱们王家未来的擎天柱,还是有些为时过早吧。”
  @铁马冰河6 2017-12-17 09: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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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立说完,王潭竟也跟着附合。
  两种意见相左,互不相让,一时间恐难统一。
  王崇见王凤仍不表态,不知他是何意,想了想,道:“兄长之意怕不是今天就要确定继承人选,而是要大家推荐出人选,着意加以栽培。既要栽培,就一定非止一人。王舜、王邑等都很优秀,王莽或人中龙凤或道德败坏,争议很大。
  虽说越是优秀的人物往往争议越大,但这个人将来必要撑起王家的天,咱们马虎不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毕竟也是咱们王家的种苗,咱们也不该因为争议就放弃了他。
  依我看,咱们倒不如把他们一家人接来,一来解了他们生活上的窘困,一来也可以就近了解他。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接触多了,凭咱们这些人,大家都留意些,不信就辨不出个真伪。”
  无疑地,他的这番话让持两种意见的人都认为非此道别无他途,便都不再说话,一齐瞧向王凤。
  王凤道:“崇弟之法甚妙,只是我跟你们大嫂曾去试过,巨君竟不肯来。”
  大家奇道:“为何?”
  王凤道:“巨君认为男儿当自强不息,除了外力,通过自身努力一样可以实现人生目标。”
  王崇道:“志向可嘉,却还是孩子话,他既为王氏子孙,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王凤道:“这话也是,可他也是个倔强性子,又有何法?”
  王根道:“绑也绑了他来。”
  王商道:“这法不妥。”
  众人都跟着点头,却又别无他法。王立突然道:“先把他母嫂接来,他不是孝子吗,母嫂都来了,他还能有啥法?”
  王凤道:“这我也试过了,二弟妹也烈,非要坚持嫁夫随夫夫亡随子。”
  王立急道:“为了王家大计,可不能由着他们母子乱来,依我看,不绑他,就绑他母嫂。我们不是要试探他吗,正好借机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应对。”
  王凤道:“实在别无他法,不妨一试,只是咱们该考虑得更周密些。”
  王立道:“不用再考虑了,再考虑,要拖到啥时?就选在今日,为防他知晓,大家且保密,令咱们留在那里的下人扮作绑匪去办。”
  王商道:“还是不妥,今天可是过年,万一惊扰了二嫂咋办?”
  王立道:“二嫂也算是女中丈夫,还受不了这点惊吓?这个责任不用诸位哥哥,自由我王立一个承担,大不了,我去向二嫂负荆请罪,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说完,仗着自己是兄弟中的老小,扮了个鬼脸,逗得王凤等哈哈大笑。
  对于王凤等人的决定,王莽自是无法知道。只说他匆匆回到家里,见大嫂果然好了,不由得既惊且奇,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娘不知所以然,乐呵呵道:“难为我儿了,总算请了大夫来。这大夫也真奇了,既不把脉,也不问病,进门就给你大嫂喂了一颗药丸,你大嫂竟就好了。只一般不好,这大夫脏兮兮的,浑身骚臭难当。”
  他娘所说自然就是老神仙,他原以为王莽珍惜名声定不堪其辱,不想王莽竟能坦然受之,暗道:“看来,这小子铁了心,恐再难阻止。既无法阻止,倒不如帮他一把,也算是对得起他爹所托了。”想罢,匆匆过来施了救。
  王莽心道:“这老家伙果然在装神弄鬼,说什么发功,原来也是在开药治病。”想着,问道:“他啥时来又啥时走的?”
  他娘道:“你后脚进门,他前脚走的。”
  王莽“噢”了一声,又想:“纵使开药治病,这老家伙也算有些神奇,只不知他能不能治得了小安子的后遗症?”想着,顺嘴说了出来。
  他娘道:“问过了,他说因为你曾经给他施过救,已无药可救了,还说什么天命使然。”
  王莽反问道:“我几曾给他施过救?”
  他娘道:“他说小安子是你用体温暖过来的,也算施过救了,若是当初去求他,就不会如此了。”
  王莽默然,缓缓回了屋,又记起了所受之辱和王安咳个不止的惨相,竟是肝胆欲裂。
  王氏还在为王安留下了病根儿而伤心,但她不露声色,因为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出他的难。
  眼瞅着他回了屋,便跟了进来。见他呆呆地坐着,竟是浑身颤抖不已,过来轻轻地按着他的肩,柔声道:“年三十了,是不是该弄一点年货?”
  王莽一愣,道:“该,当然该,过年嘛,再难,也得让老人孩子吃好一点儿。”
  王氏叹了口气道:“可惜咱们又没钱了,我陪嫁的东西也只剩下了一根金钗。”说着,从头上拔下来递给王莽,又道:“你也别呆坐着了,拿去卖了,换点儿吃的吧。”
  王莽毕竟也算是名人了,有点不好意思再去做这种事,但他想了想,伸手接了,话也不说,径直出了门。
  再说杜吴,待王莽走了,方才从藏身处出来。他的藏身处乃他家的一个废旧仓库,通气极差,憋得他大口喘着气。
  他老婆埋怨道:“你个死鬼,又去哪里鬼混了?人家王莽王巨君刚走,你就回来了,看他那样子,指定找你有急事。”
  杜吴道:“我知道,我是故意躲着他的。”
  他老婆道:“你不是猴儿急猴儿急地要巴结人家吗,干嘛要躲着?”
  杜吴道:“我也不知道,老神仙就这样要求的。”
  他老婆“哦”了一声,甚为不解,道:“这样的话,之前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杜吴道:“之前的努力?不过是给人家些小恩小惠,人家一一都还了,还能算啥努力?你以为要巴结一个人容易吗?”
  他老婆不以为然地道:“这有啥难的?投其所好呗,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信他会没有爱好。”
  杜吴不耐烦地道:“算了,算了,我又不求着他,何苦要死乞白赖地巴结他?”
  他老婆道:“此话差矣。”
  他老婆虽不能生育,却有些心计,他的主意有一多半都来自于他老婆。因此,杜吴闻言,直盯着她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他老婆道:“请他一顿,为今天行为道歉。”说完,唯恐他不解,又道:“依我看,这人果如老神仙所说,日后必有大富贵,为了我们自己计,也该请一顿。”
  杜吴为难地道:“请他?比登天还难。”
  他老婆道:“真有那么难吗?我不信,我听说他最喜结交名士,若是有名士相陪,他还不乖乖前来?”
  杜吴道:“你以为那些名士就那么容易请吗?这些名人哪,假清高,多古怪。”
  他老婆嗔怪道:“死心眼,你不会以此类推,就拿对付王莽王巨君的办法对付他们?”
  杜吴想想也是,便依计去安排。他老婆的这招儿却也有效,只要他一提王莽,本地的几位名士居然都跟了来。杜吴大喜,安顿好了他们,径去请王莽。
  刚出门便见王莽低着头匆匆走着,忙过来拉住了道:“巨君哪,你可让我找的好苦。”
  王莽道:“需要的时候,找不见你,这个时候,你又找我作甚?”
  杜吴装作一脸委屈,边拉着他,边道:“你且进屋,进屋看了,你就知道了。”
  王莽不知他在弄啥玄虚,半推半就地跟他进了屋,但见那些名士正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着,暗想:“这些人愧为名士,竟跟杜吴这样的人藕断丝连?”想着,心里极为不屑,但碍于往日的情分,还是冲他们点了点头。
  这些人见王莽进来,忙起身迎了过来,嘴上客气道:“巨君真乃重情重义之人,大年三十了,还要召大家过来相聚。”
  王莽旋即明白过来,却不知杜吴是啥用意,回身去看他,但见他一脸讨好地看着自己,想他必是为了沾点儿名气,终究也非恶意,不好揭穿他,便道:“各位不嫌巨君,闻得巨君之名,肯来相聚,巨君深感荣幸,快快入席吧。”
  这些人竟也不辨真假,把王莽让到主位上坐了,才各自依序去坐。杜吴见众人坐好了,自去副陪位置上坐了,而后招呼上酒上菜。
  酒菜早就备好了,听得他喊,一会儿就上来了。这一桌竟尽是山珍海味,做法又别致奇特,不要说吃,即便是见,他们这些人也没见过的。唯恐让人小瞧了,这些人只瞧着惊叹着,却是没人肯先动筷子。
  杜吴开始误以为这些人讲究懂礼节,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些人竟是不知该如何吃。他暗笑了笑,边报着菜名边说着吃法。这些人都是明白人,听他说了,纷纷动了筷子。
  这些东西,竟比粗茶淡饭更有滋味。大家只顾着吃,竟忘了喝酒。王莽再三提醒,才终于肯端起了酒杯。
  沾了酒,大家才渐渐放开了。高谈阔论之余,有人指着杜吴问:“这人跟巨君是啥关系,竟坐了副陪的位子?”
  王莽一愣,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杜吴已抢先道:“杜某,乃巨君过命的兄弟。”
  王莽知他在巴结自己,可他为啥要巴结自己呢?难道他果真是看中了咱的名声?不可能。那又是为了什么?王莽一时间说不清,却也不好点破。但见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重新与之行礼,王莽忍不住去瞧他。
  这个杜吴,也沾了酒,满面赤红,正笑容可掬地一一跟人碰着杯!
  王莽心里莫名其妙地泛上一阵嗝应,蓦然记起了梦中的那个商人,暗道:“那个商人不正是杜吴吗?不是吧,不会这么巧吧。怎么不是,声音容貌都极为相像。”
  想着,王莽心里登时有了惧意,暗自戒备着。
  王莽走后,大嫂、王氏、怀能三个忙着去准备午饭。三人善烹饪,又逢过年,都拿出看家本领,家里虽只有粗粮野菜等,三人还是做得色香味俱全。
  王宇、王获、王光等馋得流着长长的涎水,一齐过来围着看。实在馋得不行了,便乘大人不备拿一块迅速地塞到嘴里,登时烫得龇牙咧嘴。
  大人们偷了空,用手轻轻地抚一下他们的头,嗔怪道:“小心,烫,小馋猫儿。”她们显然乐得他们偷嘴,只是嫌他们碍手碍脚。嗔怪着,端起盘子,一人分一块,哄他们道:“快去吧,祖母喊呢。”
  王宇、王获、王光等也乖,闻言,小鸟一样飞过来,或搂着祖母的脖子或投入祖母的怀里。王母心情大好,乐呵呵地逗他们道:“小崽子们,祖母来考考你们,看你们谁最聪明。”
  王获因为在外面过了两年,最不懂规矩,瓮声瓮气地问道:“聪明有什么好?”
  王母苦笑了笑,耐心地道:“聪明当然好了,谁最聪明,待你们爹爹买肉回来,祖母奖励他一块大的。”
  王安想说话,却突然咳了起来。王母轻轻地捶着他的后背,半晌,咳总算停了下来,王安道:“祖母又撒谎,去年也是过年,王安得了第一,肉却没有王获吃得多。”
  王母道:“今年决不。”
  王安又道:“去年的时候,祖母也是这样说的。”
  王母道:“今年祖母一定说话算话,可是,咱们今年考啥呢?”说着,王母闭了眼,故作努力地去想,嘴上已道:“噢,对了,咱们还是猜谜儿。”说罢,睁开了眼,待要说话,却见院里竟进来了不少黑衣人。这些人都蒙了脸,各个手持利刃。
  这些人都是王立派来的,王立是通过飞鸽传书给他们下的令:务必把人请来,若不肯来,绑也要绑来,只不准伤了人。
  领头的曾跟王凤来请过,知道其中的难,不愿白费口舌,待见王莽出了门,便扮了绑匪径直闯了进来。
  王母不知这些,直认为遭了绑匪,忙把吓得目瞪口呆的孙儿们挡到身后,举起拐杖,喝道:“大胆绑匪,朗朗乾坤,竟敢私闯民宅。”
  “这个老太太,竟是威风凛凛。”绑匪暗叹着,唯恐伤了她,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双方暂时形成了僵持。
  这显然还只是绑匪其中的一路,另有一路直奔后堂。大嫂和王氏虽有些气力,但两个正忙得不亦乐乎,待明白过来已做了人家的俘虏。做了俘虏,两个不肯消停,边奋力挣扎,边大声叫骂。绑匪竟也不管,任她们叫骂。
  绑匪只当两个愤怒,却不知她们是在向怀能示警。怀能已有身孕,闻不得油烟味,两个便让她去休息。怀能好胜,不情愿,身子却容不得她争强,无奈去了隔壁的房间,心里却在不停地骂自己无能。骂也没用,怀能索性坦然地去床上躺了。
  一会儿,她竟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应该是个月夜,她没关门就上了床。她是故意的,她在为他留门。自打她看到了他那热辣辣的目光,她就开始为他留门。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来,她却坚信他能来。
  她在想:“或许他不方便。他又有啥不方便的?怎么就没有不方便?二夫人刚生了王临,他自然不能惹她生气。”自我辩驳着,她仿佛理解了他,浮躁竟轻了些,又想:“凭咱这破出身,能那样恐怕是最好的结局了。”
  既是最好的结局,便要竭力争取。她争取了,老太公在世的时候,她就开始了。可惜他竟不肯拿正眼瞧她,直到她接回了王获。总算有了盼头,她又开始想他那目光。他那目光好热,直想把她融化。
  蓦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进。他真的来了!她的心登时涌到了嗓子眼,她感到了怕,不,既欢喜又怕。他似乎并不理会她的感受,未及她反应过来,他已上了床……他好粗鲁。
  想着,她心里竟甜丝丝的,却偏偏涌上了一股睡意,但她坚持想着,王氏没有反对,老太太也没有反对。她当然不知道,这正是王氏和老太太的主意:男儿若没有个三妻四妾,还算得上男儿吗?虽然她不知道,但她已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冷不丁地,她听到了大嫂和王氏的叫骂声。她疑心是梦,细辨却又不是,忙起身隔了窗户去看,但见大嫂和王氏已被黑衣人绑了,正押着去前院。她登时明白了大嫂和王氏的意思,悄悄开了门,她必须要溜出去给巨君报信。
  岂料,刚出门,她就被守在门口的黑衣人逮住了。大嫂和王氏见了,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无奈地止了骂。
  他娘还在跟黑衣人对峙,见另有黑衣人押了她们三个,微一愣神,已有黑衣人上来绑了她。
  王宇等人,目瞪口呆之后,竟一齐上来拼命,却终究年幼力气尚小,仅一会儿工夫,就全部被擒。
  最是那王获野蛮,纵使被擒了,仍在脚踢牙咬,反倒弄伤了一个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吃不住疼,差点儿让他逃出去,恼了,欲打王获,他娘急道:“休得伤我孙儿,可知我儿乃当今名士,他若知晓了,必饶不了尔等。”
  这个黑衣人愣了愣,住了手,转身去看那领头的。刚才一通忙活,那领头的正大口喘着气,见那人目光转来,竟是满眼的责备。那人不觉低了头,一副不知所措的的样子。
  王母见了,忍不住想:“这伙绑匪虽是凶恶,下手却轻,必是有所顾忌。”想着,胆量壮了些,转身看了看儿媳和孙儿们,见他们垂头丧气,高声道:“媳妇们,孙儿们,昂起头,挺起胸,别让绑匪小瞧了咱们王家人。”
  这话说得竟是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大嫂、王氏、怀能及王宇等随之站了起来,一齐愤怒地瞪着绑匪们。
  绑匪们居然感到了恐惧,纷纷后退着。他娘冷笑道:“怎么,怕了吧,告诉你们,王家从老到小正气凛然,没有一个孬种。”
  绑匪们也不答话,但见那领头的一挥手,留下三个人看住他们,其他的一起动手,把家里的一应之物全部装了车。破家值万贯,竟装了满满三大车。装车毕,那领头的又一挥手,绑匪们把他们分别塞进了另外两辆车。
  说是塞,其实也算不得塞,那车竟是宽敞舒适,还备了食物和水,只是四周被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外面。仅仅过了一会儿,那车就开始动了,虽说快,颠簸得却也不算厉害。
  王母等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睏了就睡,也不知行了多久,车终于停了。但听外面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才有人打开车门让他们下了车。
  他们到得一座庭院,这庭院居然跟他们王家老宅一模一样,里面更似是把他们家复制过来一般,他娘等不觉暗暗称奇。
  绑匪们也不答话,给他们松了绑,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这到底是咋回事,咋就跟做梦似地?”待绑匪们退出去,王母咕噜着,转身去看大嫂和王氏她们。
  大嫂和王氏也是一头雾水,齐声道:“娘啊,莫非咱们又回了家?”
  王母道:“傻孩子,我们遭了绑是一定的,只是绑匪们把咱们绑到了一个跟咱们家一模一样的地方,连家活什都是从咱们家搬来的。”
  大嫂和王氏“噢”了一声,大嫂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王氏道:“肯定是不怀好意。”
  大嫂道:“劫财?咱们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劫色?我等也已青春不再。除了这两样,他们还能为了啥?”
  经大嫂这一说,王氏冷不丁记起王莽来,心道:“定是见他有了些名声,意图对他不利。可是,他不过一介布衣,又能对他咋样呢?”想着,因为担心,竟顺嘴说了出来。
  王母接话道:“或许是吧,咱们家已经别无他图了。”说完,见王氏怕得厉害,便又道:“不过,以为娘看,也不至于,巨君空有虚名别无他物,此其一,其二,你们不觉得绑匪对咱们似有所顾忌吗?”
  大嫂和王氏想想,道:“对啊,他们看似穷凶极恶,下手的时候却总怕伤了咱们似地。”
  王母道:“就是啊,你们说他们究竟想干啥呢?”
  大嫂和王氏一脸茫然。
  这里在胡乱猜测着,王凤却在自家的厅堂里不停地踱着。突然,他停下来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连个消息也不知道派人送回来?”
  王立道:“兄长莫急,时间越久,岂不正说明他们得手了?”
  王崇道:“你对他们有把握?莫不要弄出啥事才好。”
  王立道:“这帮人也算是咱们王家的老人了,事儿已办了无数,还从未出过差错。”
  王商道:“我总觉得咱们这事儿办得不够地道,一会儿,二嫂来了,知是咱们绑了她,可该咋说呢?”
  王根沉思着道:“所虑甚是。”
  王立道:“还能咋说,如实说就是,再说了,他们指不定就说服了二嫂,是请过来的也未可知。”
  王崇道:“想得倒美,你就等着负荆请罪吧。”
  王崇话音刚落,但见那领头的匆匆进了门。王立忙问:“事办得咋样了?”
  那领头的道:“请来了,安置在预定的宅院里,正一头雾水呢。”
  王立不敢置信似地又问:“真请的?”
  那领头的轻轻挠了挠后头,道:“绑来的。”说罢,把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对王母自是大加赞赏。
  王立还欲再说,王凤道:“先别说了,快去见弟妹。”说着,已往外走。
  王根忙道:“且慢。”说着,见王凤停下来看自己,又道:“就这样去吗?”
  王凤道:“还能怎样?”
  王根看了一眼王立,道:“咱们最好选一个人先去把事情说明了,大家再去,免得唐突。”
  王立闻言,道:“还选啥选,咱既然把话先说出去了,咱去就是。”说着,已扒光了上身,命下人给绑上了荆条而去。
  众兄弟均道:“立弟,信人,言出必践。”
  王凤道:“这事,我也同意了,不该由他先去的。”
  其他兄弟也跟着附合,王根却道:“该由他先去,一来治治他口无遮拦的毛病,二来这事儿全由他一手操办,他去说明白了,也免得日后留下麻烦。”
  众人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说话,但见王凤顿了顿尾随而去,只好也跟了来。
  此时,王母等人显然还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王母道:“媳妇们咱也别费脑筋了,咱不想了,干脆哪,咱娘们儿出去看看。”说完,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的黑衣人忙拦住了,道:“干啥?”
  王母反问道:“干啥?把我们这些老婆孩子关到屋里,你们想干啥?”
  黑衣人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老夫人别难为我们这些办事的。”
  王母冷笑道:“难为你们这些办事的?我们这些老婆孩子的,能难为得了你们这些七尺男儿?你们能为啊,媳妇们,咱豁出去了,走,出去看看。”说完,把手一挥。
  大嫂等一齐涌了过来,大喊着:“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黑衣人慌了,忙招呼同伴们过来,堵住了房门。
  王立赶巧碰上了这一出,大喝道:“大胆贼奴,竟敢难为俺二嫂?”喝声一出,人已飞快赶了过来。
  黑衣人见是王立,忙退到了一边,王母率了众人乘机出了门。
  王立见了王母及众人,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头也不抬,嘴里高声道:“罪弟王立拜见二嫂。”
  王母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但她弄不明白王立为啥要这样做,心里有气,冷冷地道:“下跪者何人?”
  王立闻言,知王母不悦,忙道:“罪弟王立,特来负荆请罪。”
  王母道:“吾弟何罪?”
  王立道:“对二嫂窃行绑架之事。”
  王母道:“大家都是一家人,天大的事儿一起扛,用得着绑架吗?莫不是欺我等孤儿寡母?”
  这话,王立原也想到了,寻思着万一她说这话就耍无赖蒙混过关,可待她真说了,突然念及他们母子不易,竟无言以对。
  但听王母又道:“我等虽孤儿寡母,却也不肯堕志,烦请他立叔把我们怎么弄来,就怎么再给弄回去吧。”
  王立愈加窘困,暗道:“众位兄长,快来救我呀。”
  王母见他半晌不说话,心道:“这个王立也非嘴笨之人,必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想着,气更盛,道:“他立叔你倒是快点儿啊,你命人大年三十绑了我等,我等年未过成且不说,想我那儿不知我等境况,岂不要急死?”
  王立心想:“反正错已经犯下了,兄长们指定不会不管咱,便任她数落数落消消气也好。”打定了主意,只顾低着头不说话。
  王凤等当然不会不管他,他们就在门外,王母所说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也能体谅王立的苦。依着王凤,他们早就进来了,但王根不让,他们只好耐住性子听。
  王母却是越说越怒,道:“王立,你也是个爷们儿,只管不说话算啥?”说完,见王立仍不吱声,又道:“孩儿们,反正他也不说话,走,咱们回家。”
  到了这个时候,王凤等不敢再不出来,忙进了门,道:“弟妹此言差矣,回哪个家,这里也是家呀。”
  王凤毕竟是兄长,王母忙施礼道:“不知兄长驾到,未及远迎,还请兄长赎罪。”
  王凤道:“贤弟妹客气了,你可是我们王家的大功臣哪。”
  王母道:“弟妹不过做了些该做之事,兄长谬赞了。”说完,指向地上的王立道:“兄长可要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哪。”
  王凤道:“弟妹误会了,其实,王立之过也是为兄及各位弟兄的错。”
  王母道:“难道兄长及众位兄弟也要跟王立一样欺我们孤儿寡母吗?”
  王凤正色道:“弟妹以为王凤乃猪狗不如之人吗?”
  王母见他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又念及他的诸般照顾,忙摇了摇头。
  王凤见她摇头,不再紧紧相逼,如此这般地把事情从头至尾讲了。
  王母也是有见识的人,知这是大好事,但她还是把目光逐个转向王崇、王商、王根、王潭他们,见他们都在点头,忙重又向王凤及诸位叔叔行了礼,道:“巨君虽不成器,但贱妾相信,为了王家他肯定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贱妾感谢各位叔伯对巨君的厚爱,也代巨君谢过各位叔伯了。”
  王根道:“别光顾着感谢了,外面的那位咋办?”
  王母闻言,忙去外面亲自把王立扶了起来,嘴上埋怨道:“他立叔高义,却为啥不明说,二嫂自问也非不明情理之人。”
  正值三九严寒,王立已冻得上身青紫,浑身颤抖不已,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王母命大嫂去取了棉衣来,亲自为之披上。
  这时候,王氏突然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生了,生了。”
  王母责备道:“遇事这等慌张,怎为人母?平了气,详细说来。”
  王氏忙向各位叔伯行了礼,才又道:“怀能生了,是个男孩。”
  王母冲向王凤道:“巨君不在,烦请大祖父赐名吧。”
  王凤道:“此乃王家中兴之兆,就叫王兴吧。”
  因为暗生戒备,王莽兴致索然,勉强又喝了两杯,起身道:“今儿年三十,还得回家过年,大家就算了吧,改日再聚。”
  众人已是酒饱饭足,闻言,纷纷起身离席。
  这帮人喝酒竟也文绉绉的,杜吴显然还未尽兴,哪里肯让?再三相劝,因为王莽发了话,竟是劝不住。杜吴无奈任他们离去,却是拖住了王莽,借酒遮脸,悄悄塞了三十金给王莽。
  王莽塞了回去,道:“休要污我清白,纵使这顿饭钱,待我手里有了余头儿,也必如数奉还。”说罢,转身而去。
  杜吴一脸尴尬,暗生怨恨且不细说,单说王莽走了一会儿,记起自己尚未置办年货,忙去市场卖钗。已是年三十,市场上原就人不多,而且都是跟他一样想法的人,王莽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人,哪里有人肯买这等金贵之物?
  王莽知道,若想卖掉金钗,必要再去找杜吴。可是,自己刚回绝了他,又怎好再去找他?正泄气,冷不丁地见一矮胖子正笑吟吟地立于他的面前,未及他说话,已问道:“先生是想卖金钗吗?”
  王莽奇道:“你咋知道?你想要?”
  矮胖子指了指他手中的金钗,笑道:“我观察你许久了,自然知道,你且拿来我看。”
  王莽迟疑着把手中的金钗递了过去,他仔细看过,道:“这可是难得的金钗,先生为啥要卖?”
  王莽不想他知道真相,撒谎道:“说来惭愧,因遇急难事,不得不卖。”
  矮胖子“哦”了一声,问道:“你想卖多少钱?”
  王莽不知价,试探着道:“怎么也得三五百个钱吧?”
  矮胖子道:“好吧,我给你一千个。”说着,取出钱袋,数了给王莽,见王莽接了,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千个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买了肉之后,肯定还会有剩余,正好让娘发压岁钱。娘讲究,逢过年必要发压岁钱。今年的日子过得紧巴,想是娘手里也不宽裕吧?”
  想着,他不禁有些自得。自得着,蓦然觉得矮胖子那笑怪怪的:“莫非这事有啥不妥?愿买愿卖,能有啥不妥?”
  暗自咕噜了一声,眼见时候已经不早,忙去买了肉,兴冲冲地往家赶。他想给家里人一个惊喜,过紧日子的人家惊喜实在太少,他偏喜欢家里人又惊又喜的模样。
  家里已是人去楼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们会去了哪里呢?或许他们临时去了什么地方有事也未可知。不对呀,那样的话,家里的一应之物也不该全不见了。莫非遭了绑匪?”
  念及此,王莽惊出了一身冷汗,转而又想:“不该呀,绑匪即便要绑,也不该专捡咱这样的穷人家吧?难道是有人要跟咱作对?也不该呀,咱并没有得罪过谁。怎么就没有得罪,咱有了名声,肯定就会有人不舒服。”
  想着,王莽忍不住笑了,自我解嘲道:“现在这社会,也就你王莽看重名声,还能有谁?真那样的话,这绑匪倒算是雅人了。”
  胡思乱想着,已到了吃饭时间,他们居然还没回来。王莽真急了,跑去问邻居。王莽想:“若是真遭了绑匪,必定有响动,邻居指定听得见。”
  邻居一家正在吃饭,见他来了,一齐起身以示欢迎,却只有男主人道:“巨君先生如若不嫌,便坐下来吃些吧。”
  王莽忙拱手道:“不了,打扰了,不知见过我家人没?”
  男主人歉意道:“没有啊,怎么巨君的家人不见了?”
  王莽道:“嗯,你们可曾听到过啥动静没有?”
  男主人道:“没有啊,咱们是邻居,若是有动静,指定听得见。”说完,想了想,却又道:“说不定也有动静,只是我们忙年没有听到。”
  王莽苦笑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男主人见王莽急了,一脸迷茫。
  王莽无奈,转身出了他家门,却又别无良策,只好去官府报案。
  衙门里的人正准备回家过年,听得他要报案,其中一个装模作样地问,姓名?
  王莽道:“名莽字巨君。”
  又问:“家住哪里?”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家住别处,我到你这里报的啥案?”想着,王莽道:“魏郡元城。”
  再问:“因何报案?”
  王莽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人显然嫌啰嗦,不耐烦地道:“你就明说了吧,到底是自个走丢了,还是遭了绑匪?”
  王莽也急了,道:“我若是知道,还来找你们干啥?”
  那人也不跟他急,翻了翻眼皮,冷冷地道:“回家等消息吧。”说罢,张三李四地点名,假意安排他们去找。
  王莽憋了一肚子火,嘴上唯唯诺诺着,心里早把他家八辈祖宗骂了个遍,却还是得回家等。
  王莽想:“咱若是不在,他们万一回来了,岂不错过了?或者这帮王八蛋真找到了他们,肯定通知不到咱。哼,指望那帮王八蛋帮忙找到,别白日做梦了。倒是绑匪,既要绑,肯定要向咱提条件,万一找不到咱,真撕了票,岂不白害了一家人的性命?”
  思想着,王莽更不敢离开。王莽原本沾了酒,又经过了一番急,竟是累,一会儿,已然迷糊起来。
  迷糊中,但见他娘血淋淋地立于他面前,不由惊呼一声,醒了过来。看看时间,又过了两个时辰。他无法再等下去,决定去杜吴处借一匹马四处去找。到得杜吴家门口,他又记起了那个梦,发誓决不再与之有任何瓜葛。于是,便徒步。徒步了一会儿,既累且慢,觉得还是该借一代步工具,便又去了邻居家。
  邻居家有一头驴,他想借来一用。邻居家的男主人闻言,一脸的不情愿。王莽知道,男主人在心疼他家的驴。
  这已经是王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王莽急了,把留给他娘发压岁钱的钱全掏了出来。这些钱足够买两头驴,男主人登时喜笑颜开,再三告诉他这头驴的特性。
  驴不同于马,又不惯于侍弄,纵使王莽再用力抽它,半天多的时间,也不过走了七八里的光景,自己反而弄得满头大汗。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远处的村落已零零星星地响起了鞭炮声。王莽不得不停下来透一口气,却见买金钗的那矮胖子正在路边喝酒。
  “大年三十,他不回家过年却在路边喝酒,定有蹊跷。管他呢,他既在路边,见识必广,指不定能有啥消息。”王莽想着,纵身下了驴,拱手道:“老哥又相见了。”
  那矮胖子竟似懂他的心思,又喝了一口酒,爱搭不理地问:“有事吗?”
  见他并不热情,王莽有心不说,却又不甘心,想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了。
  不料,那矮胖子道:“见过呀,是不是四个女人五个孩子,还有三辆满载家用的大车?四个女人中,一个老夫人,三个小媳妇。嘿嘿嘿。”
  这岂不正是他的家人吗?王莽急问:“你快说,他们去了哪里?”
  那矮胖子站了起来,眼珠儿骨碌碌转了一会儿,道:“我不告诉你。”
  王莽闻言,急得直跺脚。
  那矮胖子暗笑了笑,突然又道:“要告诉你也不是不行,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
  王莽道:“老哥所说,应该就是区区在下的家人,在下急着找到他们,只要老哥肯告诉在下,想要什么样的条件尽管提。”
  那矮胖子倒也痛快,道:“条件倒也简单,来,来,来,先陪老哥喝足了酒,再陪老哥去赌几把,待过够了瘾嘛,老哥带你去怡春园乐呵乐呵,放心,只要你让老哥我高兴,我指定会告诉你。”说着,直盯着王莽坏坏地笑。
  王莽勃然变色,怒道:“卑鄙小人,欲陷巨君于不义吗?断然不能。”
  那矮胖子也不恼,说了声“走了”,翻身上马而去。
  王莽想:“那矮胖子既这样说,定然知道家人的去处,不妨跟定了他,不愁找不到。”想着,上了驴就去追。追着,已不见了踪影。
  王莽不知,那矮胖子是他叔父王立派来试探他的另一路。摆脱了王莽,径去回报王立。非止一日,到得王立处。王立赶巧刚负荆请罪回来,闻报,问:“他果真这样说?果真不肯堕志?”
  那矮胖子道:“我悄悄跟了他一天,千真万确,正气凛然。”
  王凤等听了,自是大加赞赏。
  王立却道:“他表现得太完美了,越是完美,我越觉得不对劲儿,若是不故意做作,人又哪里会有如此完美?”
  王凤道:“你还想咋办?”
  王立无奈地道:“只有等他来了,再慢慢观察了。”说着,转向那矮胖子道:“你给他留了指示吗?”
  那矮胖子道:“按照爷的吩咐,留了。”
  再说王莽,那日不见了那矮胖子踪影,顾不得天黑,顺路追赶。至次日天亮,到得一岔路口,正不知该走那条路,猛见一棵大树上隐约有字,忙近前来看,但见上面写着:欲寻家人,便来此处。
  王莽大疑,想想却也别无他法,只好依指示一路寻来。
  他娘送走了王凤等,去看怀能。怀能刚生产过,很虚弱,但见她来了,还是欲起身行礼。他娘忙扶她躺下,转身去逗王兴,王兴居然冲她笑。他娘心里高兴,忙招呼大嫂和王氏一齐来看。大嫂和王氏见她难得高兴,忙过来看了,也跟着笑。
  正笑着,王凤派人送来了饭菜。大司马家的饭菜,自非寻常百姓家可比,不仅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而且讲究色香味俱佳。大家虽都饿了,却还是边吃边赞叹着。
  吃过了,大嫂和王氏去忙,王宇等则去玩。他娘落了单,免不了要想:“我儿在干啥呢?吃过了吗?肯定没有,他必是在找我们。”想着,她仿佛看到了王莽的急,虽记得王凤等离去时曾说过要去通知王莽,却还是忍不住出门来看。
  出了门,翘首远望,影影绰绰倒是有不少人在走,可待到了近前,才发现竟都不是。他娘仍不肯死心,非到天黑了再也看不清人才肯回家。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王莽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一处跟他家老宅绝类的宅院。“天下竟有此等奇事?”王莽感叹着,待要上前敲门,门却突然开了。
  娘,出来的居然是他娘!王莽大喊了一声,跪倒在地,而后跪行至他娘身边,生离死别似地双手抱住了他娘,竟是泣不成声。
  王莽虽说有了目的地,但到达目的地非止一日的路程,王莽需要吃饭和睡觉,他身上却不名分文,没奈何,他只好卖掉了毛驴,省吃俭用一路走来,时日自然便迟了些。
  他娘见他衣衫破碎,连乞丐尚且不如,心中不忍,忙抱住了他的头,轻轻地抚摸着,泪如雨下,嘴里不住地呢喃着。
  王氏忙着给怀能煮粥,大嫂则只顾着逗王兴,竟未听到。怀能耳尖,闻得声响,道:“相公来了。”
  大嫂和王氏均以为怀能思念至极产生了幻觉,不肯信,却还是竖起耳朵来听。听罢,放下手中的活计一齐出来看。果然是。王氏满心欢喜,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倒是大嫂更冷静些,喊道:“孩儿们,快来,你们的爹爹来了。”
  大嫂这一喊,显然扰了他们母子。母亲忙去扶儿子,儿子则急着去搀扶母亲。王宇等却顾不了这些,闻声围过来,牵手的牵手,扯衣的扯衣,王安则干脆投进了他怀里,他索性把他抱了起来。
  他娘道:“你先别顾着乐,去把衣服还了吧。”
  王莽说了声“遵命”,跟着王氏去换了,匆忙又去见他娘。他娘知他心意,道:“先去看看怀能吧。”
  他一愣道:“怀能咋了?”
  他娘嗔怪道:“傻儿子,怀能生了。”
  王莽闻言,忙奔怀能屋而来。这宅院内部竟也跟他家老宅一样,王莽自然走不错。怀能见他来了,喜极而泣。王莽帮她轻轻掖了掖被子,关切地道:“莫哭,月子里是不能哭的,当心坏了眼睛。”说着,眼里已夹了泪。
  怀能心里一阵温暖,努力地想忍住,却还是止不住。王莽不忍再惹她,轻轻拍了拍她,转身出了屋。他想去问他娘个究竟,冷不丁地却见王氏头发里居然插着早已被他卖掉的金钗,忍不住道:“奇怪,你的头发里怎么插着金钗?”
  金钗自然是王立给王氏的,王氏见这金钗跟自己交给王莽的那支居然一模一样,也曾怀疑过,但王立说这支金钗是她六婶娘去买来送给她的,她不好再有怀疑。此时,听得王莽又问,忙取下来递给王莽,道:“你不会把金钗卖给六婶娘了吧?”
  王莽接过来再三看了看,两支金钗居然一模一样!王莽摇了摇头,内心愈发奇怪。他把金钗重又还给了王氏,径直去问他娘。
  他娘已跟王凤等达成了共识,道:“是你伯父派人把我们接来的,怕为娘的不肯,竟把这宅院建得跟咱们家一模一样,一应物件也全部从咱们家里搬来。”
  王莽心道:“这也不该呀,至少事先该打个招呼吧,为官也不该欺人如斯。”想着,不知他娘到底是啥意思,拱了拱手,道:“足见伯父用情之深,定当感谢。”
  他娘道:“如此,咱们就留下吧,你伯父说了,打今儿起,我儿可专心学问。”
  王莽试探着道:“不知娘是否已决定,若是尚未决定,儿想咱们可不该叨扰伯父。”
  他娘知他心意,劝道:“我儿言之差矣,伯父是你亲伯父,谈何叨扰?再说了,娘也不想我儿太过辛苦。”
  王莽道:“顶门立户,乃是男儿本分,儿并不觉得辛苦。”
  他娘道:“我儿有此志向,为娘的自是高兴,但人要有所作为,单靠自己努力还远远不够,这里毕竟是京师,又有你叔伯等做依靠,我儿定当更有作为。”
  王莽道:“娘所说,儿也懂,但我们毕竟是寄人篱下……”
  他娘打断了他道:“为娘已经决定了,我儿不必拘谨,只管跟在家时一般作为就是。”
  娘咋突然改变了主意?王莽更加不解,心里也仍不愿,但闻言还是忙跪倒道:“娘既已决定,儿谨遵娘命就是。”
  他娘显然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听王凤说了声“好个孝子”,率了王崇、王商等一干人快步走了进来。
  自打得知王立已派人引导王莽来此,王凤等便在等王莽。这一日,终于等到了,忙一齐过来,恰听到了后面这句,为其孝心所感,便来了这么一句。
  王莽忙跪倒行礼,行礼毕,起身退到一边,屏息站立,眼睛却忍不住偷偷地去瞄王立。但见王立正面露微笑,王莽突觉王立这笑竟带些诡秘,再去细看,竟又坦然可亲。只顾看王立,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王莽竟是一句也没有听清。
  这时候,王凤高声道:“吉时已到,凡我王氏男儿随我去祭祖。”说完,率先出了门,众人尾随而出。
  祭祖要去祠堂。一路无话,到得祠堂,但听司仪拖着长韵道:“王凤等王氏男儿前来拜祭先祖,跪——”
  王凤满脸恭敬,也不说话,居中跪下,王崇、王商、王根等一辈人依序跪立两侧。王莽等一辈人随后跪下,因人数多了些,跪了三排。王宇、王获、王光等人数更多,跪了有七八排。
  待他们跪好了,司仪道:“三叩首——”
  王凤等依言为之。
  司仪又道:“请王凤代表王氏男儿祭祖——”
  王凤闻言,忙又磕了三个头,余人也随之磕头。磕头毕,王凤起身燃了三柱香,冲先祖再三拜过,插于香炉中,再跪下向先祖说话。
  这是祭祖必要的程式,大致是汇报王氏家族一年来的沧桑变化。王莽往年总是虔诚地听完,今年却忍不住去想那些连连的意外,甚觉不解。这无疑是大不敬,待意识到,王莽忙收拢心神来听。
  王凤的话已近尾声,但听他道:“承蒙先祖庇护,后辈又出了巨君等英才,定可保我王氏一族富贵久远。”
  王莽记得,王凤祭祖必要提及后辈,但往往只说英才辈出,从不会提及哪个后辈的名字。当然,若是提及了谁,必是谁莫大的荣耀。王莽不知这是王立“给足荣耀,观其变化”之计,满心欢喜,却努力让自己平静虔诚。
  但听司仪道:“再三叩首——”待众人叩首毕,又道:“礼毕,王氏男儿退出祠堂——”
  众人闻言,忙起了身,退立两侧,先让王凤等一辈人躬身后退着出祠堂,其他人才依序依样为之。
  按照惯例,之后便要去王家厅堂。那里,通常都已排了酒席。王莽曾暗暗数过,最初大致有十几桌,每年都有增加,至去年已到了四十多桌。王凤说这是王氏中兴之象,以后还要增加,厅堂也要扩建。因此,王莽猜今年该有五十桌了。
  果然是。位置都是固定的,王莽忙去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王莽倒不是贪吃,虽说这顿饭是他们一家人吃得最好的一顿,他还是尽量少吃,因为他发现其他人吃得都极少,必定也吃不饱。他知道,这顿饭的形式大过内容,也跟着学,他宁肯回家再用粗茶淡饭填饱肚子,也不能让人小瞧了自己。
  王莽想乘机跟相邻的兄弟热乎热乎,相邻的兄弟喜欢他的矜持,自然乐得。谁料,相邻的兄弟今年不仅没了往年的热情,见他坐了,反而怕沾染了什么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挪。王莽知道,这是因为王凤刚才祭祖时提到了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讨好道:“兄弟们一向可好?”
  众兄弟只顾着说笑,对他竟是视而不见。一时间,王莽坐也不是,起身离去也不是。正尴尬,却听王凤喊他去首席坐。王莽不敢,忙谦辞。王立离了席过来拉他,王莽迫不得已过去坐了,却是如坐针毡。
  为了掩饰,王莽只好不停起身谦恭地为诸位叔伯们续水添酒。诸位叔伯们自是交口称赞,王莽原该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隐约听到了兄弟们的冷哼声。
  好不容易挨到散了席,王莽一一拜别诸位叔伯及年长于自己的同辈,匆忙回了家。
  见他回来,王氏忙迎上来,边帮他弹着身上的灰尘边道:“累了吧?饿了吧?娘给你留了饭,快去吃了,歇着吧。”
  王莽确也累也饿,但因为心里不痛快,不想吃,便不搭理她,自去床上躺了。
  她娘闻声过来,见状,他的心意已猜了个十之八九,也不去揭破,劝道:“还是去吃点儿吧,免得夜里挨饿。”
  她娘可不比王氏,王莽忙起身行礼。王莽不知王凤事先已跟她娘说过,只当她娘不知,行了礼,佯做欢喜道:“伯父不仅祭祖时把巨君立为楷模,还非得让巨君与叔伯们同席,便多吃了些,竟是不饿。”
  她娘“哦”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儿自当努力。”
  王莽忙应了声,他娘已起了身。王莽知他娘要走,忙道:“恭送母亲大人。”
  他娘道了声“我儿不必客气”,转身走了。
  王莽待他娘走后,又去床上躺了。他感觉好受了些,却还是忍不住去想那种种意外,还有王立的笑和同辈的冷哼声。越想越蹊跷,翻来覆去竟折腾了一宿。
  刚迷糊着,突听外面起了嘈杂声。王莽懒得动,却还是用心去听,但听童音在唱:
  王莽,王莽,大骗子,骗了名来又骗声;
  王莽,王莽,大骗子,骗了钱来又骗财。
  王莽大怒,忙起了身,却转而又想:“必是那帮兄弟搞得鬼,自己此时出去,至多驱散了孩子,反正坏影响已经造成,自己倒不如听之任之,岂不更显得自己大度?”
  拿定了主意,便又坐了下来,心里生着气,手上却去拿了本书,佯做悠闲地看着。
  她娘也听到了,却不知这是否也是王凤等所说的考察。“即便考察,也不该凭空污人清白。”她娘心下着恼,却忍不住想:“也好,这也是难办之事,正好看我儿如何处置。”
  想着,也不去管,偷去瞧王莽,但见他神定气闲地正读书,暗赞:“我儿竟有如此气度,日后必有所作为。”
  王氏却是怒不可遏,过来夺了王莽手里的书,道:“你倒是好脾气,竟能置之不理?”
  王莽道:“还能咋地?”
  王氏道:“驱散孩童,追查幕后。”
  王莽道:“不可,听之任之吧。”
  见他说得认真,王氏不好再闹,却是窝了一肚子火。
  王宇等惯看爹娘脸色,虽怒也强自忍着。王获原已愤怒,又见他娘生气,大喊着往外冲。
  王莽急喊:“竖子,回来!”
  王获哪里肯听,王莽一个箭步过去拦了,待要带他回去,却见王舜王邑两个来了,想:“既要做作,就要做真了,也怪王获小儿运气太差,偏碰上这两个来了,只能白挨些教训了。”
  想着,终究心里不忍,无奈王舜王邑两个已到了近前,佯怒道:“无知小儿,竟敢不识大体?”手已狠狠抽了王获一耳光。
  王获吃不住疼,又觉得委屈,咧嘴大哭起来。王莽佯做再打,王舜王邑两个忙拦了,责备道:“巨君兄不该,孩子有火性也是好事,而且遇上了这事儿,但凡有火性,谁个不怒?”
  王莽道:“别个可以,我王莽的儿子却不行。”
  两个赞道:“巨君兄律己律子之严,着实让人钦佩。”
  王莽道:“两位贤弟客气了。”说着,也不顾王获,忙又问道:“两位贤弟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王舜道:“也是听了孩童胡闹,便跟王邑一起来看,现在好了,我们俩把他们驱散了。”
  王莽忙道:“多谢两位贤弟了。”
  王舜还要再谦辞,王邑道:“都是自家兄弟,两位兄长还是别再客气了,据说昨日宴后,崇叔病了,我们一起去探望咋样?”
  王莽道:“今日原该去拜见各位叔伯,自当前去。”说罢,牵了两个的手就走。
  王氏道:“吃了饭再去吧。”
  王莽昨晚就没吃好,早已饿得厉害,却还是道:“拜见各位长辈是正事,探望崇叔更是正事,办完了正事再说吧。”
  王舜、王邑两个闻言心下感动,非得逼他先吃饭。他故作无奈状,去吃了饭。
  王凤毕竟年事已高,昨日忙了一天,今日竟起晚了。刚起身,便有王商、王根等一干兄弟及子侄们过来请安。王凤仔细看了,同辈中独不见王崇,子侄中则少了王莽、王舜、王邑三个。待要动问,王根已道:“三哥病了,病者为大,王莽他们三个必已去了他那里。”
  王凤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今天怎么就病了?”
  王商道:“兄弟们商量过了,待给大哥请了安就去看。”
  王凤道:“人该讲理,可也不能太过拘泥,大家一起去吧。”
  王崇屋里,妻妾们正在压抑地哭泣着,王舜、王邑两个忙着劝,王莽在给王崇喂药。见王凤率众人来了,王莽等忙起身垂首站立,王崇欲起身,却是不能。王凤忙扶了他躺好,在床沿上坐了,问道:“看过大夫了没有?”
  王崇道:“看过了,怕是不中用了。”
  王凤道:“昨天还好好的,不会的,别尽胡思乱想,只管安心养病。”说着,眼里已夹了泪。他不想惹王崇伤心,忙起了身,示意王莽继续喂药,自己则率先出了屋。
  刚出了屋,便听两个子侄在议论孩童唱歌谣的事儿。两个说得还算仔细,王凤听了个清清楚楚,让子侄们散了,问王立:“这也算是考察?”
  王立道:“不是。”
  王凤怒道:“既不是,是何人用这等屑小伎俩凭空污巨君清白?可曾查清?”
  王立早已听说了,查明系王宪等一干子侄因为嫉妒所为,但见他正在气头上,便劝道:“巨君不计较,兄长还是莫要过问了,免得气大伤了身子。”
  王凤道:“巨君不计较,那是人家巨君的品行,咱可不能听之任之,你快说。”
  王立无奈,只得照实说了。
  王凤怒道:“快去把那个混账东西找来。”说罢,见无人肯动身,转向王立又道:“王立,你意欲何为?”
  王立听了,只得命人去找王宪。
  王宪随众人去王凤屋里站了一会儿,耐不住寂寞,乘人不备,带了一干兄弟溜了出来。先去跟人斗了一会儿鸡,觉得没啥意思,又去怡春园喝花酒。
  此时,已是醉眼朦胧。闻得王凤找,知多半事已泄露,酒倒是醒了大半,人却吓得无法站立。下人们无法,只好抬了他回来。
  王凤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何等不肖子孙,来人哪,给我杖责五十,让他长长记性。”
  下人们都恼恨王宪平日里不知体贴,下手自是不肯容情。王宪哪里受过这等痛楚,连连大喊告饶。
  王氏子孙竟这等没骨气!王凤愈恨,气急败坏地道:“再加二十,打,给我狠狠地打。”
  王莽给王崇喂完了药,又安慰了几句,过来给王凤请安,赶巧碰上了。
  王莽暗自高兴,待要退回去,等他挨完了打再过来,却转而又想:“我进来大家分明已经都看到了,再退回去显然不合适。可是,若不退回去,必要上前求情,岂不让这个小子白捡了便宜?捡便宜就捡便宜吧,咱可不能因为此等小人坠了自己的名声。”
  思想着,王莽故作大吃一惊,忙过来跪倒在地,道:“伯父大人,不知能否听巨君一言?”
  王凤道:“巨君客气了,只要不为这竖子求情,只管道来。”
  王莽道:“多谢伯父大人垂青,巨君正是想为他求情,万望伯父大人看巨君薄面,念他年幼无知饶他一次。”
  王凤看了王莽一眼,但见他一脸赤诚,暗自心服,道:“难为巨君竟不怕犯上为他求情,何等胸襟!”说着,顿了顿,“哼”了一声,又道:“说他年幼实在太屈了他,他可是只比你小一岁哪;说是无知倒是真的,竖子竟敢凭空污巨君清白,不打实难解恨。”
  王莽忙又劝道:“伯父大人且请宽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巨君清白岂是说污就能污的?巨君顿首恳求,饶过他这一次。”
  王凤见不得王宪这等惨相,又听王莽这样说,便道:“好吧,看在巨君的面子上,暂且饶过他,下次若敢再犯,一并补上。”
  王宪闻言,忙起了身,心里恨恨的,礼也不行,转身就走。
  王凤道:“竖子无礼,回来!”
  王宪恐又要打,忙跪倒在地,冲王凤磕头不已。
  王凤道:“还不快去谢过巨君?”
  王宪不情愿地行了礼,又要走。王凤道:“你哪儿也不能去,打今儿起,你就跟着巨君。”
  王宪委屈地道:“跟着他干嘛?”
  王凤道:“伺候他,学习他,若是巨君不满,定打不饶。”
  王崇的病也怪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健如常人,一旦发作起来,却又气息微弱。
  如此不觉又过了半年,眼瞅着王崇渐渐地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王凤等人不得不为他的后事打算了。
  王崇不同于王曼,王崇有皇封,家中不缺钱物。王凤无需为之多虑,他所虑的是,王崇尚无子嗣。没有子嗣,连丧事都无法办理。
  王凤环视了一下诸位兄弟,道:“大家都说说,看有啥好办法没有。”
  王商、王潭、王立三个显然没有想过这事,只顾低了头不说话,王根道:“但凡人子,有亲子、遗腹子、过继子、替子、义子之别。三哥的一个侍妾如今已有了身孕,三哥万一仙去,也算有遗腹子了。
  人一旦有了遗腹子,就不能再收过继子,只能从子侄中找替子代遗腹子理事。若无子侄,方才可以找义子替代,因为义子并不一定非要是同族中人。
  因为替子不能跟过继子那样继承逝者家业,又据说为人替子后还会损及在世爹娘的阳寿,所以替子难收,而且若是选取替子不当,必将危及逝者的后世子孙。”
  说完,王根征询似地看了看王凤等人。
  王商道:“倒是有这么一说,前段时间,三哥好的时候曾提及过,说他百年之后不选替子便罢,若要选,非巨君莫属。”
  王凤“哦”了一声,问道:“巨君现在干吗?”
  王立道:“倒也简单,侍奉过孤母寡嫂,再去帮需要帮助的叔伯,而后或潜心向学,或探访名士与之辩论。”
  王凤道:“不错嘛。”
  王立道:“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凭经验,这样的人,非是圣人必大奸邪。”
  王商不反对考察王莽,但他认为似王立这样实在太过,因此道:“或许巨君果为圣人,非我辈肉眼凡胎所能识别。”
  他这话显然多了些讥讽,王立焉能听不出?刚欲再说,王潭恐二人再为之争论,插话道:“王宪这小子,倒真听话,一步不离地跟定了他。”
  王凤冷笑道:“他那也叫听话?我看是怕打。你没见,人家巨君就是俭朴儒生,而他,十足的花花公子。在外人看来,巨君倒似是他的跟班了。纵使如此,他必定也恨透了巨君,毕竟巨君限制了他的自由,他哪里肯有半点儿的安分?不用看别的,看他那刻毒的眼神就行。”
  王潭道:“无论怎样,他毕竟多少有点儿规矩了吧?”
  王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濡目染,他堂堂七尺男儿,还好意思?他……”
  王凤的话显然还未说完,但见一家奴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王凤勃然变色,凝目细看,认出是王崇那边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稍霁了些,声音却还是冷得让人发抖地道:“何事慌张?”
  那家奴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哭了起来。
  王凤厉声喝道:“不懂事的奴才,有事快说。”
  那家奴闻言止了哭,抽抽泣泣地道:“三老爷不中用了,夫人命小的速来禀报大老爷。”
  王凤不由晃了晃,强行坐稳,冲那家奴挥了挥手。那家奴会意,起身疾去。待见他走了,王凤道:“诸位兄弟速去。”说着,已起了身,又道:“王商去请你二嫂,王立去找巨君,要快。”
  先说王商,边走边想:“看来,兄长果真要巨君做三哥的替子了。三哥为什么非要选巨君呢?巨君可是众子侄中最不易的。”
  想着,不由哑然失笑:“三哥究竟眼光独道,换做了我,我也会选巨君。可是,我这话该怎么说出口呢?”
  王商想不出,待到了才又想到,王凤不过让他来请,并未让他说出来,摇了摇头,抬脚进了门。
  王母逗了一会儿王宇等,累了,正闭目养神。说是闭目养神,其实在想:“搬来这里转眼已有六个月零十天了,这里虽说跟老宅建得一模一样,却终究是寄人篱下。”想着,竟丢了什么似地想家。
  每逢这时,王母就会用力地掐自己的腿,因为只有把自己掐疼了,她才会转而去想:“到了这里也有一般好处,巨君无需再为生计去耗神费力,正好潜心向学。巨君可是好男儿,懂得节俭,也肯孝顺,做娘的岂能为一己私欲而影响他的前程?”
  思想着,对于王商的到来,竟丝毫未能察觉。
  也怪王商,唯恐扰了她,轻手轻脚到得近前才稽首道:“二嫂一向可好,弟王商问安。”
  王母一个愣怔,忙坐直了身子道:“他商叔来了,快请坐。”
  王商道:“禀二嫂,三哥怕不中用了,大哥命我过来请您过去。”
  王母闻言,忙唤了大嫂和王氏,随王商而来。
  王凤等匆匆来到王崇屋里,王崇已口不能言,见王凤等来了,只管满眼是泪。王凤也是老泪纵横,但他知王崇还有未了之事,强行忍住,问道:“三弟在为替子之事担忧吗?”
  王崇还清楚,眼睛闪了闪,忙点了点头。
  王凤问:“三弟是想收巨君吗?”
  王崇又点了点头,眼睛直直地瞅着王凤。
  王凤知他在问:“二嫂和巨君肯吗?”忙用力点了点头,而后径去屋外跪了。王根、王潭两个知其用意,也跟着跪了。
  王母到了,见状,已猜出了几分,但还是大惊道:“兄长这是为何?快快请起。”说着,忙过来搀扶。
  王凤道:“为兄有一事相求,但求弟妹答应,否则,为兄宁死不起。”
  王母忙也跪了,道:“兄长有事只管吩咐,千万不可这样。”
  王凤便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说完,直直地瞅着她,见她迟疑着,又道:“弟妹若是怕折了寿,为兄宁肯把剩下的阳寿赔给弟妹。”
  王母道:“兄长乃国之栋梁,贱妾无用之身,安敢要兄长的阳寿?贱妾迟疑不过觉得这事该当听听我儿巨君之意。”
  王凤闻言,冲王母磕了三个响头,过来搀扶起她,进了王崇的屋。
  王崇只剩下了一口气硬撑着,脸上竟挤出一丝笑意,却是泪眼婆娑。王凤问:“王立回来了没有?”
  王立探得王莽去了一个故交家里,忙过来寻。王莽故交的家人说:“巨君先生确来过,两个人谈了一会儿就一起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王立大急,冷不丁地见王宪正在看孩童们玩耍,过来问道:“见过巨君吗?”
  王宪被逼做王莽的跟班,果如王凤所言。但耳濡目染,再加上王莽不仅不歧视反而真心教他,慢慢地倒也知晓了些规矩。见王立急,也不问情由,忙引了他来找。
  原来,王莽跟故交两个越谈越投机,便相约来到了河边,边欣赏着流水边谈论,竟触发了不少灵感。两个正谈着,王立过来拉了他就走。王莽再三相问,王立就是不说,一口气把他拉进了王崇屋里。
  王莽对这事早有耳闻,进了屋,登时明白过来,见他娘已来了,不由向他娘望了过来,那意思:娘啊,我该咋办呀?
  他娘懂他的意思,便也看他,那意思:儿啊,只要你思量清楚了,无论你怎样决定,为娘的都支持你。
  见她娘如此,王莽不由得心潮澎湃,豪气顿生。
  王凤不知王莽跟他娘正以目交流,但见他进了屋,脸上阴晴不定,却不说话,不知他是啥想法,忙过来把事儿说了。他虽是小辈,唯恐他不同意,王凤还是把话说得极为客套委婉。
  王莽最钦佩王凤,又心情激荡,见他肯低声下气地跟自己说话,那种受了强迫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刹那间只觉得自己高大起来。
  当然,他也没忘了再看他娘一眼,见他娘面色凝重,眼里却尽是微笑,朗声道:“父亲大人是父,叔伯父大人也是父,同是一家人,巨君为之死了又能若何?”
  他娘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一愣,心里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该伤感,且不提,单说王崇听了,那口气终于咽了下去。王莽率先哭了起来,王凤及家人心里感动加之悲伤,也跟着哭了起来。霎时间,哭声震天。
  作为替子,处理丧事时跟家里的长子一般无二。王莽当然不能光顾着哭,他之所以答应,当然也想乘机露一把脸,他不能永远寄人篱下,他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天地。
  连王根等人也不知道,让王莽做替子竟会是王凤的心计。
  话且回到王崇初病那日,王凤处置完王宪,回到屋里兀自愤怒不已。夫人劝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不要再生气了。”说着,过来两手轻轻地按着他的肩,又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莫要伤了身子。”
  王凤推开她,站起来,道:“不一大把年纪,我还不气哩。”见夫人不解地看着他,冲祠堂和皇宫方向拱了拱手,又道:“蒙先祖和皇太后庇佑,王家才有了今日,你看看,这帮不争气的东西,声色犬马,鬼魅魍魉,竟是一个赛过一个,我们王家迟早要败在他们手上。”
  夫人道:“不是已有了巨君吗?”
  王凤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来,不无担忧地道:“巨君太完美了,还有待于考察,可惜我的身子已一日不如一日了,不能不急啊。”
  夫人安慰道:“我看夫君还算强健,日子还不有的是?”
  王凤道:“人年纪大了,谁敢说那一天什么时候来?再说了,大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大树,它需要发芽生根,需要生长。巨君现在连皇封都没有,不过一布衣,万一那一天来了,他又怎么可能马上成为参天大树呢?”
  夫人道:“这有什么可忧心的,凭夫君的威望,去给他讨一个皇封有那么难吗?”
  王凤道:“倒是不难,可我要的是他能撑起王家的这片天,而不是单要一个皇封了事。”
  夫人不解道:“有了皇封,巨君还可以继续努力,这并不矛盾啊。”
  王凤道:“夫人有所不知,皇太后最忌人跑官要官,非要给他要了官,必会给太后留下坏印象,巨君怕就此止步了。”
  夫人急道:“那可该咋办?”
  王凤道:“最好能水到渠成,让皇太后自己了解到他的才能。”说完,王凤想了想,又道:“兄弟们意见也不统一,弄早了反而对巨君不利。你也看到了,我还只是表扬了巨君几句,他们就弄出了这些幺蛾子。我王凤必要对得起列祖列宗,绝不能让王家内部失和。”
  夫人道:“如此说来,这事儿倒是急不得慢不得了。不过,以我看,还得加快。”
  王凤道:“巨君还算不错,我表扬了他,他竟无半点傲态,反而更加谦和。日前,听皇上的意思,还得加封咱们王家,最好能趁这次给巨君谋个出路。”
  夫人道:“好事啊。”
  王凤道:“可怎么才能让皇太后了解他呢?”说着,王凤苦苦地思索着。
  夫人也在想,她想不出,唯恐扰了王凤,去了屋外拦着,不要人进来。
  连王根等人也不知道,让王莽做替子竟会是王凤的心计。
  话且回到王崇初病那日,王凤处置完王宪,回到屋里兀自愤怒不已。夫人劝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不要再生气了。”说着,过来两手轻轻地按着他的肩,又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莫要伤了身子。”
  王凤推开她,站起来,道:“不一大把年纪,我还不气哩。”见夫人不解地看着他,冲祠堂和皇宫方向拱了拱手,又道:“蒙先祖和皇太后庇佑,王家才有了今日,你看看,这帮不争气的东西,声色犬马,鬼魅魍魉,竟是一个赛过一个,我们王家迟早要败在他们手上。”
  夫人道:“不是已有了巨君吗?”
  王凤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来,不无担忧地道:“巨君太完美了,还有待于考察,可惜我的身子已一日不如一日了,不能不急啊。”
  夫人安慰道:“我看夫君还算强健,日子还不有的是?”
  王凤道:“人年纪大了,谁敢说那一天什么时候来?再说了,大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大树,它需要发芽生根,需要生长。巨君现在连皇封都没有,不过一布衣,万一那一天来了,他又怎么可能马上成为参天大树呢?”
  夫人道:“这有什么可忧心的,凭夫君的威望,去给他讨一个皇封有那么难吗?”
  王凤道:“倒是不难,可我要的是他能撑起王家的这片天,而不是单要一个皇封了事。”
  夫人不解道:“有了皇封,巨君还可以继续努力,这并不矛盾啊。”
  王凤道:“夫人有所不知,皇太后最忌人跑官要官,非要给他要了官,必会给太后留下坏印象,巨君怕就此止步了。”
  夫人急道:“那可该咋办?”
  王凤道:“最好能水到渠成,让皇太后自己了解到他的才能。”说完,王凤想了想,又道:“兄弟们意见也不统一,弄早了反而对巨君不利。你也看到了,我还只是表扬了巨君几句,他们就弄出了这些幺蛾子。我王凤必要对得起列祖列宗,绝不能让王家内部失和。”
  夫人道:“如此说来,这事儿倒是急不得慢不得了。不过,以我看,还得加快。”
  王凤道:“巨君还算不错,我表扬了他,他竟无半点傲态,反而更加谦和。日前,听皇上的意思,还得加封咱们王家,最好能趁这次给巨君谋个出路。”
  夫人道:“好事啊。”
  王凤道:“可怎么才能让皇太后了解他呢?”说着,王凤苦苦地思索着。
  夫人也在想,她想不出,唯恐扰了王凤,去了屋外拦着,不要人进来。
  突然,王凤的心动了一下。待要继续想,却闻得王崇那边的老家奴在屋外道:“三老爷想请大老爷过去一下。”
  夫人知王崇身体欠恙,忙进屋来喊王凤。王凤已起了身,未及夫人说话,嘴里道了声“三弟何事”,匆匆随老家奴而去。
  王崇见好了些,已仰躺到被子上。见王凤进来,王崇忙让人扶着给王凤行礼。王凤道:“贤弟不必多礼。”
  王崇不肯,非要行过了礼,才重又去仰躺着,却只顾垂泪,不肯说话。
  王凤道:“贤弟找为兄来,怕是有事吧?”
  王崇闻言,似是记起了什么,屏退了家奴,失声痛哭道:“大哥呀,小弟不幸哪。”
  王凤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贤弟何出此言?”
  王崇道:“小弟焉能不知这个道理?小弟不怕死,可人总得死得其所吧,大哥,小弟死不瞑目啊。”
  王凤知他所指,故作不懂道:“贤弟休要这样说,若有啥未了之事,只管告诉大哥,大哥去给你办就是了,莫非贤弟还信不过大哥?”
  王崇道:“弟知大哥之才,可弟这事儿恐非所能代办。”
  王凤道:“莫非贤弟想要天上的月亮吗?”
  王崇道:“弟哪敢奢求,纵使子嗣,弟也没有一个啊。”
  王凤道:“听你大嫂说,不是已有侍妾怀上了吗?”
  王崇拱了拱手道:“承蒙上天厚爱,不负我所望。只是,看弟这身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他降生?纵使他降生了,恐也难以理事,可该咋办呢?”说着,因为激动,王崇不断地咳了起来。
  王凤向前靠了靠,轻轻地捶着他的背。王崇咳得轻了些,又道:“弟悄悄打听过,似弟这等情况,可以找替子,以前只在民间流行,现在官场里也甚为盛行。”
  王崇所说,王凤自是清楚。听他提及,他猛地一个激灵,想:“这岂不是巨君天降的机会?我、王崇、皇太后三人可是一母所生,巨君若是攀上了王崇,皇太后自然不会忘了他。”
  王崇不知王凤所想,又道:“兄长可得帮弟啊。”
  王凤想:“可不能马上告诉他,且试他一试。”因笑道:“这有何难,众子侄中,你相中了谁,只管说。”
  王崇摇了摇头,道:“我想过了,咱这帮子侄或声色犬马不学无术,或资质平庸不堪重任,竟是没人堪当。”
  王凤心道:“三弟不愧为侯,果明白人,他这是怕危及他的子嗣啊。”想罢,王凤提醒道:“巨君若何?”
  王崇眼前一亮,道:“怎么把他忘了?可惜他太完美了,若非大奸恶之徒,倒是非他莫属。”
  王凤道:“从他的勤俭忠孝来看,他应该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王崇道:“若论起识人,我自问比不过大哥,若是大哥这样说,那就非他莫属了。”
  王凤道:“我也拿捏不准呢,有待进一步考察。”
  王崇道:“我的时间等不起了,我就把宝押到他身上得了,只不知人家巨君作何想啊。”
  王凤道:“这倒是他的福分了,做皇太后亲弟的替子。”
  王崇道:“兄长也别这样说,论起遭遇,众子侄中,就数他最惨。”
  王凤玩笑道:“他还未做你的替子,你就向着他说话了。”
  王崇道:“这可是事实啊。”
  王凤道:“是啊,宝剑锋自磨砺出嘛。”
  王崇道:“兄长还未答应小弟哩。”
  王凤道:“但凡崇弟所说,为兄焉有不从之理?”
  王崇累了,闻言,放了心,自顾闭目养神。
  王凤见状,道了声“你且歇着”,起了身,走至屋门又转回来,叮嘱道:“贤弟切莫先向人提起,为巨君计,也为贤弟计。”
  王崇懂他的意思,点头不止。
  从此,王凤便多了一重心事,自也更加留意王莽。无奈王凤年事已高,又把持朝中大权,一旦忙起来,免不了顾此失彼,把这事又忘到了脑后。
  这日,王凤感到疲倦,顺势躺到了太师椅上,不觉迷糊起来。迷糊中,但见他娘竟似活着一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他走来。王凤忙跪下行礼,他娘猛地抡起拐杖向他打来,边打边骂:“你个不孝子,你弟眼瞅着不行了,你竟一点不思他的后事,要你何用?”
  王凤一个愣怔,醒了过来,未及多想,便命人唤了诸位兄弟来商量。
  人生无常。王凤做梦都想不到王崇这么快就不行了,他原准备待考察有了结果,找机会慢慢再跟他们母子谈。他更想不到他们母子情急之下竟能深明大义,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感动之余,免不了又想:“对于巨君来说,这既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考验,弄好了,前面可能是一马平川,而一旦弄不好,深陷深渊也未可知。啥深渊呢?他现在不就在深渊里吗?”
  想着,因为期待,还是不由暗暗为之担心,忍不住去看他。
  但见王莽已止了哭,正从容自若地指挥着,竟是井井有条。
  王凤暗道:“确是个人才哪。”感叹着,王凤过来悄声道:“记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王莽不解地看着他。
  王凤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王家确已今非昔比,王崇的葬礼自非他爹王曼那会儿能比。且不说宾客如云,单说这些宾客,搁在平日,王莽不要说接待,怕是见都见不上。就是这些人,居然对他王莽极尽巴结之能事。
  自得之余,王莽意识到人家冲向的可不是他,而是整个王家。
  “冲向整个王家也没啥不好,这里毕竟是咱的根基,尽管这个根基至今尚未发挥啥作用。也不能这样说吧,这里至少供奉了咱尽管少得可怜的日常花费,还有给咱机会。
  机会比才能更重要,才能可以获取,机会却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求得了,即便不能一飞冲天,至少也能为一飞冲天积蓄些啥。”
  思想着,王莽愈加谦恭,纵使那些挤破了脑袋想往里钻的县长县令们,他也会给予绝对令他们满意的安排。如此,王莽必要事必亲躬。事必亲躬必累,累了,王莽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正顾头不顾尾地忙,一负责传讯的家奴匆匆过来,躬身道:“老夫人有请。”
  老夫人是王崇的正妻,也就是他三婶娘,王莽不敢怠慢,忙随了过来。老夫人却不说话。王莽知她在给自己下马威,只好耐住性子等。王莽越等,她越是不肯说话。王莽万事缠身,实在等不得,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婶娘唤巨君前来,不知有啥吩咐?”
  老夫人果然在赌气:“好你个王莽王巨君,不过一替子,凡事竟敢不请示汇报?等着我让你好看。”想着,听着王莽说话还算客气,又等了半晌才道:“不错啊,巨君,咋个安排也不用告诉我一声?”
  按照规矩,王莽是该向她通报一声,但事出仓促,王莽跟伯父王凤商定后便自顾去办了。经他一提醒,王莽暗怪自己疏忽大意,忙一五一十地讲了。唯恐她再有异议,说完,又道:“这个方案,伯父已同意了。”
  “方案倒是可行,只是竖子竟敢用王凤压我?王凤怎么了?这毕竟是我的家事。”老夫人想着,虽不敢讲出来,却还是一二三四地讲了十几条。
  王莽登时懵了,细辨之下,却又觉得她这十条与原先的方案并不矛盾,或者说她只是另换了一种说法,忙道:“谨遵三婶娘教诲,巨君这就去办。”说罢,转身欲走。
  对于这个回答,她还算满意,见王莽急着要走,忙又道了声:“且慢,老身还有事要问你。”
  王莽只得回来,道:“但凡巨君知道的,三婶娘只管问就是。”
  见王莽如此恭顺,她以为自己的下马威起了作用,不客气地问:“舅老爷们来了吗?”
  王莽知她指的是她娘家人,她娘家也算是大户,比起王家来却是逊色了不少。听她问及,忙道:“来了,舅老爷们客气,一大早就来了。”
  她“哦”了一声,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咋安排的?”
  王莽看得出她在套近乎,却不知她所指,只看着她不说话。
  她道:“都是自家人的事儿,巨君有没有给他们高提一个档次安排,让他们借机跟上司亲热亲热,今后也谋个好前程。”
  王凤曾专门叮嘱过,务必同级而圈。若不如此,万一攀比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王莽自是不敢,但王莽想:“她总不至于去对证吧?又何必跟她多费口舌得罪她呢?”想着,王莽道:“三婶娘多虑了,巨君再不贤,也能分出个家里外头吧。”
  她满意地道:“好,巨君忙去吧。”
  王莽应声而退,出了她的屋,未及喘口气,各条线上的人已追过来请示汇报。王莽刚要答复,又有传讯家奴过来,道:“奉夫人有请。”
  奉夫人即是王崇遗腹子王奉他娘,王莽替的就是这个王奉。奉夫人不过侍妾出身,原没有多少奢求,架不住多嘴的家奴再三撺掇,便想:“也是啊,母以子为贵,既然我怀了子,这个家的主母应该就是我啊。”
  想归想,她却不知该咋办。赶巧这时,听得两个侍婢私下议论,说老夫人找王莽了,逼着王莽给她娘家人调了圈子。另一个问道:“调圈子有啥用?”这个说:“外行了吧,进了上司的圈子,正好趁机巴结,岂不是前程无量啊?”
  奉夫人闻言,暗道:“她能找,我为啥就不能?做不了别的,给家人谋个前程,也好显摆一下。”想罢,便命家奴去找。
  王莽自知吃罪不起她,只得舍下手中的事务过来。
  她原不过要试试自己的分量,见王莽竟真的来了,大喜,开门见山地道:“巨君啊,你可要为贱妾的娘家人谋个前程啊。”
  王莽不解道:“巨君倒是想啊,可惜巨君自己尚且一介布衣,又如何能为他们谋前程?”
  她急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急中生智指了指老夫人那屋。
  王莽懂了,暗叹道:“这些女人哪,倒会用权,一个个得了势,竟比男人更迫不及待。”感叹着,嘴上却道:“放心吧,巨君指定努力。”
  奉夫人听了,仿佛见她娘家人已做了官:“啥官呢?伍长?里长?乡官?不,怎么也得是个县长县令什么地。管他呢,是个官就强过卖水烟。”想着,不觉笑出了声。
  王莽不知她想象竟会如此丰富,忙道:“夫人还有啥事要吩咐巨君去做?”
  奉夫人笑道:“巨君去忙吧,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啊。”
  王莽闻言大赦似地,却故作唯唯诺诺地出了她的屋。王莽感到好笑,待要笑,却见经此一耽搁过来请示汇报的人越多了,忙收了笑意,力争把浪费了的时间给补回来。
  再说两个女人,自觉为娘家人做成了大好事,免不了要家奴侍婢去娘家人面前显摆一番。谁料,竟是驴唇不对马嘴,反遭娘家人一通数落。
  家奴侍婢心里好不自在,回来竞相添油加醋了一番。两个女人大怒,有心叫王莽回来大骂一通出气,却哪里寻得见?两个女人出不了气,越想越憋气,不约而同地一齐来找王凤诉说冤屈。
  王凤正陪客人。客人们交口称赞王莽安排之周到之细致。王凤嘴上谦逊着,心里好不得意。冷不丁地,见两个一先一后怒气冲冲而来,忙把两个让进了偏房,微笑道:“三弟的好日子,两位弟妹因何不得意啊?”
  两个听他这样说,我看你你看我,竟没人肯先说。
  王凤道:“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两位弟妹就不要耽搁了,大弟妹先说吧。”
  老夫人不好再不说,道:“王莽竖子,竟敢欺我?”
  王凤一愣,问道:“咋个欺法?”
  老夫人不敢隐瞒,如实说了。王凤没有表态,转向奉夫人道:“你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冤情?”
  奉夫人想:“她能这样,我凭啥就不能?”想着,点了点头。
  王凤心里释然,冷笑道:“两位就不要再难为巨君了,他已经不易了,这些都是我的主意,要怪就怪我吧。”说罢,转身欲走,却见两个一百个不服,心下气恼,道:“两个不服吗?你们想想,你们为王家做了什么?只要为王家做过什么,王家亏不了你们。”
  他这话啥意思?很明白嘛,要不然,奉夫人的娘家人根本就进不了王家的大门,奉夫人自然满意。
  老夫人就不同了,她马上就联想到自己不能生育,心里感到窝囊。
  女人心里感到窝囊的时候,看啥啥不顺眼,自然看不惯奉夫人的志得意满。又因为做老大做惯了,免不了冲奉夫人撒气道:“刚怀了个蛋就呱呱呱地乱叫,神奇个啥,谁知道是个谎蛋还是个实蛋呢,莫不要长了个肉瘤还不自知?”
  这话何其狠毒,若在过去,打死奉夫人也不敢还嘴,如今自觉有了依仗,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谎蛋也是蛋哩,终强过有的终日里抢食吃,却连个肉瘤都怀不上,呸,糟蹋粮食。”
  老夫人无话可辩,赌气回了屋。越想越气,越气越窝囊,索性上了吊。
  王莽去忙了个昏天黑地,眼瞅着一天过去了,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见一传讯家奴边嚷着“出事了”边一路小跑而来。王莽的心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急问:“出了啥事?”
  这家奴道:“老夫人上吊死了。”
  王莽一惊,忙问:“啥时候的事儿?”
  这家奴道:“不知道,尸体都硬了。”
  王莽问:“禀报大老爷了没有?通知娘家人了没有?”
  这家奴道:“大老爷那边已告诉了老夫人,娘家人那边还没有。”
  王莽道:“那还等啥?快去呀。”
  这家奴刚欲走,但听王凤道:“且慢——”
  王凤又怎么来了呢?
  原来,两人走后,王凤立时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有心叫两人回来安慰几句,却又抹不开面子,只好作罢。回去陪客人又聊了一会儿,王凤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王凤以为睡眠不足所致,不以为意,岂料眼皮竟跳得越发厉害。之前也常遇到这样的情况,王凤从不会做他想,独揽朝政后,王凤居然莫名其妙地信了他老婆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仅自己信了,王凤发现同行们也都信。
  王凤默念着,心里忍不住想:“会是什么灾呢?”王凤想不出,反而打心底里升腾起一股傲气:“凭王家现在的势力,还有谁敢又能把王家咋样?”虽如此,王凤还是不敢大意,仍在想。冷不丁地,他又记起了那两个女人,暗叫不妙,忙辞了客人,自己去不便,便让夫人去看。
  夫人陪哭了一阵,累得慌,懒得去。王凤道:“去看看吧,莫要真出了啥事。”
  夫人道:“不就办个丧事嘛,能出啥事?”
  王凤便把两个女人的事儿说了,又道:“我右眼跳得厉害,感觉不好。”
  夫人最信这套,便唤了侍婢同去。刚出门,便见一传讯家奴慌慌张张而来,认得是王崇那边的,忙让侍婢唤住了,问道:“何事这等慌张?”
  这家奴凑近了悄声道:“三夫人死了,我们不敢声张,正要去禀告巨君少爷,这不,他主事呢。”
  夫人一惊,忙问:“咋死的?”
  这家奴道:“上吊死的,真奇了怪,刚才还好好地传巨君少爷问话,咋转眼就上吊死了呢?”
  夫人道:“死就死了,哪有这么多奇怪?只管去禀报巨君少爷就是。”说罢,也不理他,折身回来。
  王凤奇道:“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夫人道:“果真出事了,三弟妹上吊死了。”
  王凤闻言,颓然坐下,呆呆地不说话。
  夫人疑其有他,讥笑道:“三弟离世也没见你这样伤心啊。”
  王凤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为巨君担忧啊。”说完,见夫人不解地看着自己,又道:“巨君不错,虽没经过大事,却是把三弟的丧事办得有声有色,刚才,客人还在夸呢,你说,冷不丁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传扬出去,知道的还好说,不知道的呢?”
  说着,指了指皇宫方向,不无担心地道:“让她又作何想?巨君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也是啊,人嘴不过两片肉,嘚吧嘚吧指不定说出啥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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