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十四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商汤要讨伐夏桀,请卞随出出主意,卞随说不关我事,问谁能帮忙出出主意呢,卞随回答我不知道。商汤又找瞀光,这个字读冒,有人说他和大宗师里的务光是一个人。瞀光说不关我事,但是伊尹可以。这个人毅力坚强而且可以忍受耻辱。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商汤就和伊尹商量着讨伐夏桀,战胜了,想把王位禅让给卞随,卞随说,打之前跟我商量,一定是把我看作搞阴谋诡计的人,打赢了想让给我,一定是把我看作贪婪成性的人。我生在动荡的乱世,不明大道的人一再用争夺名利的丑陋行为来侮辱我,我不能忍受总是听到这些了。于是就跳河了。前面那么多人,被让了天下,辞的辞,躲的躲,怎么就他跳河了。然后商汤又把天下让给瞀光,说历来的道理就是有智慧的人谋取天下,有武勇的人夺取天下,有仁德的人治理天下,您应该当国君啊。瞀光推辞说,废掉君主不合道义,伤害百姓不合仁爱,别人冒着困难和风险做成这件事,我却坐享其成,不合廉正。我听说过,不该接受不讲道义的人的利禄,不该踏上无道国家的领土,更不要说让我当国君了。我无法忍受长期目睹这种状况,于是背着石头跳河了。大概背石头是为了表示跳河的决心更加坚定吧,临死前再多刷一把存在感。
让王十五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故事家喻户晓,这里的版本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作为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以为周朝天子是贤人,所以去投奔,发现和商纣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小大之辨而已。所以就很失望,隐居首阳山。立志不吃周朝的粮食,于是就饿死了。至于为什么其他隐士都隐居的好好的,偏偏他俩饿死了。有一种说法是,他们不吃周朝的粮食,于是采薇来吃,一个老妇人说,粮食是周朝的,可是山上的薇也是周朝的啊,他俩发现逻辑走到极致就只能绝食了,于是就饿死了。这三个故事里五个自杀的人,其实都不是道家人物,不仅仅因为他们追求的不是道家的终极目标,也因为他们不能,或者不愿意把道家的逻辑走到极致。所以,他们只是贤人而已。至于为什么要出现在庄子里,只是为了说明应该不要把功名利禄这些外物看的太过于重要,和人的精神,信仰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但是,也别连命都不要了啊。境界还不到,就不要命了,还怎么修行呢?可见写让王这一篇的作者,脑袋也不是特别灵光,而且非常啰嗦。
故事讲完了,综上所述,有人认为让王中这种鄙夷功名利禄,单纯重视自己生命和精神的思想,和庄子其他篇目所表现的思想不符。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首先人的修行必然有不同的阶段,逻辑虽然一致,不同阶段重视不同的事情,轻视不同的事情,是非常正常的,甚至一个人在不同阶段所作所为前后完全矛盾都是非常正常的。那么除了最后几个自杀的之外,其他人的境界,大体都处于,能够将功名利禄等等齐物,却还不能齐生死的境界,那么他们明白留着这个躯壳还有用处,道没有修成,还不能死。而所谓功名利禄,真的放下的时候,所谓禅让天下而不受,和我们一个不太熟的朋友托我们办一件事,被我们拒绝,没有什么不同,小大之辨而已。更不要说我在内篇中打的比方,学生不愿意当班干部。世间没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没有任何道理和逻辑可以证明功名利禄,无论再大,都足以让所有人动心和在乎。这个道理很浅显,前面都说过很多了。这里我要说的一句是,在短期内我不认为有谁会在和我还有联系的情况下齐生死,所以无论谁都不要跟我说自暴自弃甚至轻生的话,这永远都不是道家思想所为。在齐生死之前,保全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身体,哪怕所谓的自私一点,都是正确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是修道的本钱,低境界的时候用高境界的标准要求自己,为自己开脱,本身就不合于道。总之,让王篇属于没有太大意思的一篇,但是总体看来却比杂篇的其他篇目更接地气。最后说让王九曾子那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这就是明白的说明了修道的大体三个阶段。虽然顺序不太对头。先是养形者忘利,重视自己的身体,轻视一切外物。听起来很厉害的境界,除了自己全都齐物了,这才是第一步。第二步,重视自己的心性,轻视自己的身体。这就是齐生死的境界了。还有第三步,重视宇宙大道,轻视自己的心性。这时候已经没有自己的心性,别人的心性,宇宙大道本身等等这些的区别了,这时候才能真正与道合真。这第三步,似乎都已经不是人该想的事了。
盗跖一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由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鲍焦是周朝隐士,传说中他非自己种的粮食不吃,非妻子制的衣服不穿。后来饿在山中,吃枣子,受人责问,于是呕吐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盗跖一篇,虽然将近四千字,但是只有三个故事,所以每个故事长的简直像个小说。那么其中的信息密度也就必然比前面诸篇要低。特别是第一个盗跖的故事,这俩字读盗职。我就简单讲讲大概是什么意思即可。不用看原文都行。
鲁国的贤人柳下季,也就是坐怀不乱这个典故中的柳下惠。这个人姓展名禽,字季,食邑在柳下这个地方,也就是说他是国君赐给他柳下这个地方的税收,来当作自己的收入。而惠是他的谥号。所以叫做柳下季或者柳下惠。是不是看起来很头疼。这个故事是寓言,因为他和孔子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俩人不可能见面。故事说他有个弟弟叫盗跖,是当时最厉害的江洋大盗,有九千人马,到处欺负诸侯,残害百姓,打家劫舍,抢夺财物妇女,贪财忘亲,不祭祖先。大国小国都害怕他。总而言之,无论是行径还是人品都坏透的介于土匪头子和造反农民军首领之间的这么个人物。偏偏是大贤人柳下季的弟弟。很讽刺。
孔子跟柳下季说,做父亲和兄长的一定有办法教育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否则这种血缘关系就没有意义了。现在您是大贤人,弟弟却是天下有名的祸害,我为先生感到羞耻啊,所以愿意替先生去说服盗跖。
柳下季说,先生刚才说做父亲和兄长的一定有办法教育自己的儿子和弟弟,但是人家不听,就算有像您这样的辩才,也没有办法啊。而且我弟弟思维活跃,意气风发,强悍好斗,辩才卓越。别人顺从他就高兴,违逆他就愤怒,还经常骂人骂的很难听。所以先生千万不要去啊。这说明,柳下季并不是不想劝阻弟弟,而是在信息基本对称,对弟弟足够了解之后,放弃了。同时,这也体现了柳下季的境界,他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名声,对柳下季本人毫无影响,丝毫不在意。我还在担心你们是否会给我丢人,可见我的境界比他还差的很远。
孔子不听劝告,带着颜回和子贡就去见盗跖了。正好盗跖带着士兵在某山的南面休息,而他在吃人肝。孔子见到接待人员,说孔丘听说将军有高尚的正义感,所以拜托您转达求见将军的意思。盗跖听说孔子求见,勃然大怒,怒发冲冠,说,这个家伙就是鲁国伪君子孔丘吗?告诉他,你巧舌如簧编造舆论,荒诞的赞颂周文王和周武王的礼乐制度,不从事生产劳动却吃穿都很好。专门捏造是非,蛊惑诸侯,让天下的学子不能恢复他们的本性,装扮成仁义的样子,来谋求侥幸获得本不该属于他的功名利禄。你孔丘罪大恶极,赶紧滚回去,否则中午就要吃你的肝了。
孔子再一次请求说,我跟你哥哥柳下季是朋友,希望能拜见将军。这次盗跖同意孔子跟他见面了。
孔子很礼貌的跟盗跖行礼,盗跖怒气冲冲,说你站我面前,你要是说的话合我心意就能活命,不合我心意就是送死。可见,盗跖也没有把哥哥的朋友过分区别对待,如果该吃还是要吃的。在他心中,已经把远近亲疏,基本齐物了。如果是他哥哥的朋友也不见,那或许就完全齐物了吧。
孔子说,我听说世上有三种类型的美德,上等的是长的好看,靠个人的气场和魅力就能吸引别人依附。中等的是智慧过人,知识丰富。下等的是勇敢无畏,这样就能团结士兵,指挥军队。有任何一种美德的人就足以称王了,而将军同时具有三种美德,长的这么帅,却被人当作强盗。我孔丘愿意出使游说其他大国,使他们让出一片地盘,使将军成为一方诸侯。这样就不必打仗了,可以善待百姓,供奉祖先,这才是圣贤的壮举,也是天下人民的愿望。总之好话说尽,就是别再当盗贼祸害百姓了。
盗跖大怒,说可以被利禄和言语劝导的都是愚蠢的顺民。现在我这么帅,具有吸引别人依附的魅力,这是父母给我留下的基因,你就算不拍我马屁我自己也知道。况且,凡是喜欢当面吹捧人的人,也喜欢在背后诋毁人。这个道理和同情心嫉妒心一样。现在你用拥有大城,成为诸侯这些利益来劝诱我,是把我当作普通顺民来看了吧。最大的城市也没有天下大,尧舜拥有天下,他们的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和周武王贵为天子,他们的后代都趋于衰微灭绝。这不正是他们拥有天下而招致祸患的缘故吗。
再说,我还听说上古时代,禽兽多,人类少,人们过着历史书上介绍的原始社会直到母系氏族的生活,那才是具有高尚道德标准的兴旺社会,而到了黄帝就不是这样了。黄帝在涿鹿跟蚩尤打仗,血流百里,到了尧舜兴起,设置百官。商汤灭夏,流放本来是他的君主的夏桀,周武王灭商杀掉纣王,从这以后,社会上就充斥着凭借武力侵略弱小,凭借多数残害少数的现象。从汤武开始,就都是杀伐篡逆的一伙人了。也就是说,这些儒家推崇的偶像,本质上和他盗跖的行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小大之辨而已。
盗跖接着说,现在,你孔丘研习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理念,影响诸侯国的学术氛围,来教化后世。你穿着儒服,言谈举止矫揉造作。用来迷惑各国权贵,为了是谋求高官厚禄,没有比你更大的盗贼了,为什么天下人不叫你盗丘,而污蔑我叫盗跖呢?意思是,盗取高官厚禄和显赫声名,和盗取财物没有本质区别,要齐物。你用甜言蜜语蛊惑子路跟着你奔走四方,放弃了原来的武士身份,在你门下接受教育。天下人都说孔丘可以制止不轨的暴行,可是子路却在卫国的内乱中死的很惨。这正是你的教育不能成功的表现。你自以为是才智之士,圣明之人,可是却被各个诸侯国驱逐的到处乱窜。天下之大都没有你容身立足之地。在你的教化下,做师长的不能自保,做门徒的,不能图存。你宣扬的那一套理论有什么用呢?这里是说儒家思想,从逻辑上并不能保证信仰者有好的生活状态和下场。因为可以举出足够多的反例。
黄帝是世上最受人尊崇的人物了。黄帝因为和蚩尤的战争,说明还不具备完美无缺的德行,更不要说杀子而不慈的尧,逐父而不孝的舜,过分辛劳自己身体,连自己都不爱的禹,流放君主的商汤,被囚禁在羑里城的周文王,兴兵讨伐纣王的周武王了。他们六个人虽然世人推崇,但是仔细思考,都是因为贪图帝王的功名而迷失了原本的天真,从而违背了自然的性情。他们的行为其实是很不光彩的。这一段是讲上古符合儒家道德标准的帝王,其实都是为了追逐帝王的名位而已。和道家真人的标准相距甚远。
那些世上津津乐道的贤士们,伯夷叔齐辞让孤竹国君之位,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上,死无葬身之地。鲍焦为了表现自己德行清高,非议社会上的一切,最后竟然抱着树木而死。申徒狄向国君进谏没有被采纳就背着石头跳河自杀尸体喂鱼了。介子推是最忠诚的人,割下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晋文公后来找他,他使小性,结果抱着树木被烧死了。尾生跟一个女子相约在桥下,女子没来,他为了守约,发洪水了也不跑,抱着桥墩子被淹死了。这六个人跟野外的死狗死猪,讨饭被冻死的小乞丐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图慕虚名而轻生赴死,没有爱惜自己最重要的生命的人。这种人前面讲过了。
忠臣中,没有谁超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然后伍子胥被沉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虽然被世人称作忠臣,却被修道的人耻笑。所以从黄帝,到最近世的伍子胥,他们都不是值得推崇的。
所以你孔丘如果拿怪力乱神的事跟我说,我肯定不知道,但是拿人世间的事跟我说,只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我都知道。现在我把关于人性的一切都告诉你,眼睛要求看美丽的色彩,耳朵要求听悦耳的声音,嘴巴要求吃好吃的味道,志趣习气要求得到生活上的满足。人生上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下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等等情况,其中高兴的时间,一个月内不过有四五天而已。天地的存在是无穷无尽的,人从生到死是有一定期限的。用有限的形骸寄托在无穷的天地之间,人生命的消逝迅速的如同骏马穿过缝隙。所以凡是不能使自己心情保持愉快,使自己寿命得到颐养的,都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可见盗跖是真的懂得道的啊。
你孔丘说的这一套,都是我抛弃的,所以你别啰嗦,赶紧滚,你的这一套技术理论,都是为了奔走钻营,巧诈虚伪的东西,不能保全人的纯真心性,有什么值得一谈的。
孔子拜别盗跖,赶紧坐车就跑了,精神恍恍惚惚,眼神迷离,面如死灰,靠在车上低着头,许久呼吸不能平静。回到鲁国东门,正好碰见柳下季,柳下季问,好久不见,看你车马出去了,是见盗跖去了吗?孔子说是的。柳下季说这个人是不是像我先前说的那样完全违背你的意愿呢。孔子说是的,我这叫没事自找苦吃,急急忙忙跑去摸老虎头捋老虎胡子,差点被老虎吃掉啊。
这个故事探讨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关于坏人。我们知道无所谓善恶,无所谓好坏。这个道理虽然已经讲的很清楚了,但是当我们真正遇到坏人,而且坏的很令人瞠目结舌的人,这样的人能修道成仙吗?换言之,为了修道,有没有必要至少成为一个还过得去的人呢。盗跖的故事告诉我们,没有。坏人其实分两种,第一种是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并且怀抱着深深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只不过其他的欲望和需求压过了不做坏事,做一个好人的需求。那他就很难有所成就,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坏事,而是他内心的负罪感和愧疚感这种情绪危害了他。另外一种人就像盗跖一样,他根本没有负罪感,也不认为那些道德楷模做的就对,他做的就错。并且深刻的认识到,所谓修道就是想干什么干什么,让自己生活过的满足一点,填满欲望的坑。而他恰好就喜欢当强盗,仅此而已。那么就没有情绪可以危害他的修行。所以我平时讲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从来不说不要做坏事,更何况坏事没有个普适的标准。你们需要防止的,仅仅是别让自己内心过不去,别给自己的环境带来麻烦和风险,仅此而已。谁能保证自己所谓的坏事,在别人看来无所谓,甚至自己认为的好事,在别人看来是坏事呢?
盗跖二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第二个故事是一段对话,或者可以叫辩论。子张问满苟得,说,为什么不修炼自己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好德行就不能取信于人,不能取信于人就没有人会任用,没人任用就不能获得利禄,所以无论从名的角度还是利的角度,能做到仁义都是好事啊。如果抛弃名利不谈,仅仅内观其心,对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也不能一天不讲仁义啊。
满苟得说,贪婪无耻的人容易富有,多方求人的人容易成名,那最大的名利,差不多都是从贪婪无耻和多方求人得到的。所以从名的角度和利的角度考虑,这样真的是好事。而如果抛开名利,内观其心,那么对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保全自己的天年和寿命更加重要啊。
子张说,从前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现在哪怕对一个奴仆马夫说,你的行为像桀纣,他就会面有愧色,或者不服气。这说明桀纣的富贵是连小人都鄙视的。孔子和墨子穷困到和老百姓一样,现在如果对高官贵族说你的行为就像孔墨一样。人家就会庄重的说自己差得远。这说明孔墨的穷困是士大夫所推崇的。所以权势高如天子,也未必尊贵,穷困成为平民,未必就低贱,贵贱的根本区别在于德行的好坏。
满苟得说,小的盗贼会被囚禁,大的盗贼反而会成为诸侯。而诸侯的门下,就会有贤士依附。从前,齐桓公杀兄娶嫂,却有管仲愿意帮他治理国家。田成子弑君篡国,却有孔子愿意接受他的赏赐。评论起来,就认为齐桓公,田成子卑鄙无耻,而行为上却甘拜他们下风。这正是管仲孔子言行不一的表现。这种表现岂不是违背情理吗?所以尚书中说过,谁算是好人,谁算是坏人,成功的尊居上位,失败的卑居下层。简称成王败寇。
子张说,你假如不培养符合仁义的行为准则,那么亲疏之间就会失去伦理的区别。贵贱之间就会失去上下的等级和礼仪。长幼之间就会失去年龄的先后顺序。那么社会上的伦常关系靠什么维系呢。
满苟得说,尧杀长子,舜流放母亲和弟弟,亲疏之间有伦理可言吗?汤放逐桀,周武王杀害商纣王,贵贱之间有礼仪可言吗?王季作为周太王的少子却被立为继承人,周公杀掉兄长管叔蔡叔,长幼之间有次序可言吗?儒家虚伪空谈,墨家提倡兼爱不分亲疏,社会上的伦常关系又会怎么样呢。人们追逐名利,名利的实质都是悖于大道真理的,我以前和你在无约面前议论,无约说,小人为财丧命,君子为名牺牲,他们改变本来的心性的原因,虽然不一样,却都是舍弃了他们本应该做的全身养性的事。而去追求不该追求的名利。这点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说,不要为了争夺名利丧命,要回头寻求自己的自然本性,顺应宇宙大道。不要过问是非曲直,只要遵循自然无为的准则,观察周围的事物,随同时间消长变化,掌握自然而成的环中之道,独自修养自己的意识,做宇宙大道的好朋友。不要专注道德,推行仁义,那就会丧失全身养性的机会,不要为富贵奔波,为成功拼命,那将会丧失自己自然的天性。比干被剖心,伍子胥被挖掉眼睛,这就是尽忠的灾祸,直躬举证自己的父亲偷了羊,得到好名声却被儒家非议,尾生守约被淹死,这就是守信的忧患。鲍焦抱着树死掉,申徒狄不再为自己的主张辩解,直接跳河自杀了。这就是廉正的毒害,孔子来不及给母亲送终,匡子来不及给父亲送终,这是不义的行为。所有这些史实,都是从前的传闻和以后的议题。人们因此受到影响和教育,认为社会上的士人君子要持有正确的言论和思想,并且在行为上做到,所以这些士人君子才会蒙受灾祸,遭遇忧患。
这一篇对话,与其说是抨击儒家思想所宣扬的道德观念和准则,以及他们所推崇的典范人物,倒不如说是抨击儒家思想的反逻辑性。任何一条逻辑链条,都是不允许出现反例的,否则就不叫逻辑,而叫统计学。道家思想就不会存在这种情况,一个人心性到达什么境界,接下来的事情和状况是必然而非或然的。绝无反例。只不过因为心性到达什么境界,是一个只存在在他自己内心的事情,无法表现,别人更不得而知,所以完全自由心证。但是,难以证明,只不过是不能用归纳的方法证明而已,却完全符合逻辑。而这里大量举证儒家代表人物和推崇的人物,要么言行不一,要么自己没有好下场,就是为了举出反例,有了反例,就能证明儒家思想是反逻辑的,就不合于道。从道的观点来看,就是错误的和没有意义的。
盗跖三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惬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第三个故事,还是一段对话。这也是很多学者认为后面两个故事的作者和第一个盗跖的故事,不是一个人,因为文风不太一样。不过对我们来说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无足问知和说,众人没有不想获得名利的,他一旦富足,别人就来依附他,依附就会表现的谦卑,谦卑就会对他尊崇,受到别人的尊崇,是可以用来延长寿命,增进体质,愉快心情的。而现在你偏偏没有获取名利的想法,是智慧不够,还是心里懂得,而能力不足呢,或者只是单纯的追求正道呢?
知和说,现在有这样一种人,认为富贵的人就是自己身边值得崇敬的超凡脱俗的人了。这种人观察古今判断是非是完全没有主见和准则的。他们追随世俗,抛开最宝贵的生命,放弃最崇高的大道,而去追逐名利,这样不就距离延长寿命,增强体质,愉悦心情距离太远了吗。自己察觉不到痛苦安乐的变化对身体的影响,也察觉不到恐惧喜悦对精神的影响,只知道为所欲为的追逐名利,而丝毫不考虑这样做的因果利弊。所以就算是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还是不能避免遭遇各种祸患,更何况其他人呢。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们,没有任何不利的地方,尽天下繁华,极人间权势,这是至人不可能得到的,也是圣人不可能企及的,富有的人利用别人的武勇来强化自己的威严权势,运用别人的智慧来增强自己的观察判断,借重别人的德性来赢得自己的贤良之名。虽然没有掌握国家政权,却像君主一样威严。再说,声乐,美色,滋味,权势,对于人们来说,天生不需要学习就喜欢它们,形体不需要模仿就习惯它们,企求,厌恶,躲避,亲近,这些都是人的本能,不需要老师教就能学会。世上的人哪怕都认为我说的不对,但是又有谁能摆脱声色富贵呢?这一段无足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向往美好的生活是人的本能,趋利避害也是人的本能,逻辑上说,粗茶淡饭对于快要饿死的人来说也是富贵,声色犬马对于帝王来说,也是平常。这只是小大之辨。既然都是外物,那么又有谁能完全抛开外物的存在呢。既然逻辑上都不能摆脱,那么追求名利,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生活,又有什么错呢。
看知和的解释。知和说,有智慧的人治理天下,总是根据百姓的愿望来行事,不会违背百姓自然的生活尺度。相反的做法就是变形计那种节目。因此所有人都能知足而不争夺,自然无为而不过分贪求。俗人自己不知足所以才强烈的追求财富,却并不认为自己贪婪。圣人自己知足所以自觉的拒绝富有,舍弃帝王的享受而不认为自己廉正。廉正和贪婪的实际分界线,不是由外在条件所决定的,而是要看他们自己的内在心性。境界高的人贵如天子,也不会用权势傲视别人,富足到据有天下却不用财货来侮辱别人。他们善于衡量事物的后患,思考事物的反面,认为富贵会对人的自然本性造成损害,所以自觉拒绝。并不是以此来沽名钓誉。尧舜做了君主而平易近人,并不是有意向天下显示慈爱,而是为了尽量不让富贵的优越感损害自己生命和本性。善卷和许由有获得王位的机会却不接受,并不是矫情辞让,而是不想让操劳政务伤害了自己。他们这些人都能趋利避害,因而天下的人都称赞他们。他们倒是当之无愧。这一段话讲的非常复杂,而且很绕。让我说就是获取名利也好,物质享受也好,不在于获得的方式,也不在于获得多大数量级的名利享受,而在于追求这些的初心和目的。获得自己内心需要的,放弃和拒绝自己内心不需要的。同时,不让自己的内心需求无止境的增长。
无足说,如果保持自己的良好声誉,就必须只能劳累身体,断绝享受,用节俭的方式维持生命,这就只不过是一个长期病困却还没有断气苟延残喘的人而已。
知和说,平常普通是幸福,突出拔尖是祸害,万事万物都是如此,而财富尤其是这样。现在的富人,耳朵沉迷于音乐,嘴巴饱食酒肉,从而诱发了他的意念,贻误了他的事业。这对生命是没有好处的。贪欲多的人,总是陷入在竞争的愤懑情绪中,像负重登山一样辛苦。贪求财货就会招惹怨言,贪求权位就会耗尽精力,无所事事就会沉迷淫欲,吃的太好就会骄态横溢,这都是心性的重病。为了追逐利益,堆满财货却还不知收敛,甚至越发贪婪,这就算是无耻了。钱太多无处挥霍,却还不愿意舍弃,满心烦恼,却还希望财富增加,这就成了人精神的负担了。在家担心强盗入室,在外担心匪徒抢劫,在自己家裏严密布防,自己不敢单独出门,恐惧到了极点。这些都是富人的极大隐患,可是人们往往忘掉了这些隐患,等到灾祸来临的时候,想要倾家荡产换得安度余生,都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名誉利益来扰乱心神,折磨身形,不是太糊涂了吗?
这个故事整体是说名利这些东西,有追逐的必要性,却同时要考虑得到这些的代价,以及得到之后的忧患,我们都还是人,只要有为,就会同时得到利害两个方面的结果,不应该只看到利,而看不到隐藏的害和风险。那么在信息对称的情况下,只能是为了填补内心最大的坑,满足自己最大的需求,这才是人们追求外物的唯一根本目的。而不是名利那些东西本身。那些只是荃,而不是鱼,只是蹄,而不是兔。同时更要像尧舜一样挂着一根弦,反正既然有为了,而不让自己有为的后果,在心性上承受太大的损失,还是有很多细节可以做的。
另外再说一点,虽然庄子中很多篇目对包括黄帝,尧舜在内的人物贬损有加,但是境界高低也是小大之辨,虽然从道的至高无上的角度,他们的境界的确一般,而且他们明明有更进一步的天赋和资源。但是从我们的角度,也不应该一票否决,认为他们完全不可取。和后世的其他人比起来,他们的境界已经高的多了。
说剑一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说剑一篇很短,只有一个故事,就简单讲一下先。赵文王就是赵惠文王,著名的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的儿子,他手下的几个文臣武将,蔺相如廉颇比他更有名,总体看来算是个政治上不错的君主。他和庄子基本同时代,理论上庄子是有可能见到他的,但是这到底是史实还是寓言,无可考,也不重要,权当寓言。
赵文王喜欢剑术,擅长击剑的人纷纷跑到国君门下当食客,多达三千人。天天在赵文王面前击剑比武,每年伤亡的剑客有一百多人。而赵王喜欢击剑比武的兴趣并没有就此满足。这样过了三年,赵国国势衰落,邻国的诸侯都在密谋进攻赵国。
太子悝很担心,这个字读亏。征召左右的人说,有谁能说服国君,停止爱好击剑的,就赏赐他千金,也就是一千斤黄铜,值很大一笔钱呢。左右的人说,庄子能做到。于是太子就派人拿重礼去请庄子,庄子没接受礼物,却跟着使者来了,问太子有什么事。太子说,听说先生是一位高人,所以诚恳的用千金来犒赏先生的随行人员,您不接受,我还敢说什么呢。说是犒赏随行人员,这话就说的很得体漂亮。
庄子说,听说太子想要用我说服国君断绝对剑术的爱好,假如我上没有说服国君,下又不合太子的心意,那就被砍头了,也就用不着这些钱了。如果我上能说服国君,下合太子心意,我在赵国想要什么得不到呢。庄子这话说的,既显示境界,又契合逻辑。
太子说,是啊,可是国君现在只见剑客啊。庄子说,好吧,我也善于用剑。这个诺,我们常在汉武大帝之类的汉朝电视剧里看到。这一篇是不是秦汉时代的作品呢?也有可能,我不知道。太子说,但是我们国君所接见的剑客,都是蓬头散发,胡子突起,帽子压低,一付剑客的打扮,一脸怒容,不太会说话的样子,国君见到这样的才喜欢,如果先生穿着读书人的衣服去见,恐怕不合国君的意愿。庄子说,那就给我缝制一套剑客的衣服吧。花了三天剑客衣服做好了,就去见太子。从此可见庄子对于穿什么是完全齐物的,我在设想假如有一件事,必须我穿着和尚衣服才能办成,我会怎么想,内心会起什么样的波澜和情绪呢?这我不确定,我能确定的是,我会穿。
太子就跟庄子一起去见赵文王,文王解下利剑等待庄子。庄子见到文王很没有礼貌的样子,文王问,您想用什么高见来开导我,还竟然要通过太子的介绍呢。庄子回答,我听说国君喜欢剑术,特意凭借剑术来谒见国君。文王问,您的剑术怎么样?庄子说,我的剑能每十步杀一个人,一连千里都没有人能阻拦我。国君很高兴,说那就天下无敌了。庄子说,使用剑的方法,要向敌人示弱,麻痹对手,要故意露出破绽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然后后于对方出手,以观察对方的动向,但是出手要快,比对方的剑先命中目标。这几句话,一直是中华武术所崇尚的准则和向往的境界。希望我有机会可以展示自己的剑术。国君说,请先生先回去休息,我将命令剑客们先进行选拔比试,然后再邀请先生。
赵王就让剑客们进行了七天比赛,期间死伤六十多人,选拔出五六个人,请庄子来让他们进行比试。庄子说我等这天很久了。国君问庄子,先生惯用多长的剑呢?庄子说,我用剑无所谓长短,但是我有三种剑,听凭你指定使用,希望我能先介绍介绍这三种剑的性能特点,然后再比试。这三种剑分别是适合天子用的剑,适合诸侯用的剑和适合普通百姓用的剑。国君问,适合天子用的剑是什么样子。庄子说,天子的剑,是用燕谿石城为剑尖,用齐国泰山为剑刃,用晋国卫国为剑背,用周邑宋国为剑环,用韩国魏国为剑把,把四周边疆的民族部落为团结的对象,把阴阳四时的变化作为治理手段,把远方的北海看作控制的区域,把北岳恒山看作链接的纽带,用五行生克的道理来制约宇宙,用刑赏德化的措施来处理世事。随着阴阳二气的交媾而开阖变化。在春夏之际养育,在秋冬之时肃杀。这种剑无论向哪个方向刺去还是挥舞起来都无物能挡,天空的浮云也能切割,地底四维也能被斩断,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可以匡正诸侯,整个天下的人都会欣然归附,这就是天子之剑。
赵文王听了这番话怅然若失,问,诸侯的剑又是什么样呢。庄子说,诸侯所用的剑是用智勇之士为剑尖,用清廉之士为剑刃,用贤良之士为剑背,用忠耿之士为剑环,用豪杰之士为剑把,这种剑无论朝哪个方向刺去还是挥舞起来也无物能挡,上则取法苍穹星辰的光辉,下则取法大地来顺应四季的变化,中则和谐民意来安定四方的民生。这把剑一旦使用,威力像雷霆一样震撼,四方疆域之内,没有不纳贡归服而听从国君命令的,这就是诸侯之剑。
国君问,普通百姓的剑又是怎么样的呢?庄子说,普通人的剑,就像那帮剑客一样,都是蓬头散发,胡子突起,帽子压低,一付剑客的打扮,一脸怒容,不太会说话的样子,他们在人们面前互相厮杀,上能砍断别人的脖子,下能刺穿别人的内脏,这是普通人的剑术,和斗鸡相比也没什么不同。一旦性命没有了,对于国家就毫无帮助,现在国君您拥有创造天子基业的条件,却喜爱普通百姓的剑术,我私下替国君鄙薄这种做法。
国君于是牵着庄子走上大殿,围着筵席绕了三圈。庄子说,请国君坐下来平心静气,关于剑术的事情我已经说完了。
然后赵文王三个月没有出宫门接见剑客,剑客们都羞愤的拔剑自杀了。
很多学者认为说剑一篇宣扬的不是道家思想,更不是庄子的思想,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一篇阐明的道理就是人要各居其位,各司其职,是什么身份就干什么身份该干的事,否则就有忧患和灾祸。那么引申开来,我们作为人,该干什么,什么最重要呢,当然是修道了,退一步说的接地气一点,就是保养自己的生命和心性。这也是承接上一篇最后两段的主题。当然,我也可以解释的再退一步,再接点地气,也可以解释为我们除了修道这个大主题之外,在现实的工作和事业中,也应该居其位谋其政,简称敬业,否则就有可能带来麻烦,直观的讲可能会有领导同事对你产生成见,或许自己还会因此动额外的情绪,间接的说影响自己的发展,收入和未来的生活,生活不如意,情绪必然有。当然,这一切的出发点还是为了自己的环境和心性考虑,如果机关算尽,知道这一切都无所谓的,那也就真的无所谓。就如同文中的赵文王如果不怕内乱不怕亡国,那也就真的无所谓爱好什么。
渔父一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渔父一篇还是只有一个故事,不过有点长,还是一段一段来吧。这个故事明显是个寓言,因为孔子六十九岁的时候,子路已经死于卫国内乱,而颜回早就病死了。有学者认为这个渔父就是范蠡,这也只不过是猜测和附会。
孔子到缁帷林中游玩,停坐在杏坛上,弟子们在读书,他在弹瑟唱歌。以杏坛代指讲学场所,典出此处,而且先秦古籍中只有此处有杏坛二字。这样一个对儒家文化重要的典故,出自一篇明显嘲讽儒家思想的文章中,也挺有趣的。
弹到一半,有个须发皆白的渔父撑船过来,披头散发,上岸之后听孔子的弹唱。乐曲停止就召唤子贡子路过来。渔父问他俩这个人是干吗的。子路回答,他是个鲁国有道德学问的人。渔父问他的姓氏,子路说是孔氏。渔父问孔氏这个人是研究什么的。子路嘴笨,子贡就说,他心性谨守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整礼乐,制定人伦,上能对国君尽忠,下能对社会教化。要为天下人谋福利。渔父问,他是一个国君吗?子贡说不是。渔父问,他是高官吗?子贡说不是。渔父笑着往回走,一边说,虽然是讲仁爱,恐怕不易使自己免遭祸患,枉然苦心劳形,以至于伤害了他的自然本性,可叹啊,他偏离大道太远了。
渔父二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擎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子贡一回来,就把渔父的话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站起来说,大概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去找他,到水边的时候渔父已经快走了。回头看见孔子,就站在船上转身对面孔子,孔子一再行礼。
渔父问先生找我干吗?孔子说,刚才老先生话没说完就离开了,我不聪明,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特地在下面等候,希望能听到你的教诲。渔父说,你的好学精神真了不起。孔子又一再行礼,说,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到现在六十九岁了,还没有获得倾听至理名言的机会,现在怎么敢不虚心请教呢。
渔父说,万事万物同类便会结合,同声就会相和,这就是自然的道理,我愿意说明我的主张来分析你要进行的事业。你的事业属于积极有为的社会活动。社会上,从天子,诸侯,大夫,百姓,这四类人如果都能够各自谨守岗位,那就是政治上的理想境界,如果各方面偏离本职,政治上就会混乱。只有领导者能处理好各自的职权,人民能考虑好各自的生活,才不会彼此侵凌争夺。因此,田园荒芜,房屋破漏,衣食不足,没钱缴税,妻妾不和,尊卑不分,这些都是老百姓应该忧虑的。能力不能承担职守,公事不能办好,操守不能无瑕,下属懈怠,不能建功立业,爵位俸禄不能保持,这些都是大夫应该忧虑的。宫廷没有忠实奴仆,城邑管理一片混乱,工匠技术粗劣不堪,苞茅贡赋完成不好,春朝秋觐落后于其他诸侯。推行的政令有违于天子,这些都是诸侯应该忧虑的。阴阳二气不相调和,寒暑节气变化失常,以至于损害各种作物,诸侯国暴乱频繁,称雄图霸擅自攻伐,以致生灵涂炭,礼仪乐舞不守规定,财物用度匮乏不足,人伦纲纪有失整顿,百姓生活淫乱伤俗,这些都是天子和公卿应该忧虑的。现在你孔子既然上无天子诸侯执政的权势,下无公卿大臣受任的官职,却要擅自修整礼乐,制定人伦,用来教化平民百姓,这不是太多事了吗?从这一段话来说,就是承接着上一篇说剑的主旨思想继续阐发的。而且,为人常有八种毛病,行事常有四种祸患,这不可不清醒看到。一是不是自己分内的事却要插手去管。二是没有人理睬却要强行建言进谏。三是观察别人的意图,然后再做迎合的发言。四是不问是非曲直就一概同意。五是喜欢背后说别人坏话。六是挑拨离间故交亲友。七是称赞和自己关系好的坏人,中伤和自己不和睦的好人。八是不分好人坏人两副面孔随机应变,各投所好,从中择取私利。这八种毛病对外会惑乱百姓的视听,对内会损害自己的德性,君子不愿意跟这样的人交朋友,明君不会用这样的人当臣子。我所说的四种祸患是,第一,处理大事的时候喜欢标新立异,变革常规以博取虚名。第二,自恃聪明才智,独断专行欺侮他人。第三,明知道不对却不愿改正,别人劝说他就故意犯更多错误。第四,别人赞同自己的意见就喜欢听,不赞成自己的意见就算是人家说的对也要否定。如果一个人能够克服这八种毛病,远离四种祸患,然后才算是一个可以教育的人。
渔父三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屯,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剌船而去,延缘苇间。
孔子凄凉惭愧的叹了口气,再次行礼,站了起来说,我曾经被诸侯们到处驱逐,不知道有什么过失,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渔父难过的变了脸色,说你真是不开窍啊。有这样的人,害怕自己的影子,讨厌自己的足迹,总想避开跑掉,可是跑的越远足迹越多,影子更是寸步不离,自己还认为是跑的太慢了。就加快速度,最后精疲力竭累死了。他不懂得停留在树荫下影子就会消失,处于静止状态就没有足迹了。这样的人真是太愚昧了。你终生研究仁义的道理,考察是非的界限,观注动静的变化,顺应取舍的尺度,控制爱恨的感情,调和喜怒的节奏,却还是遭受毁谤和灾祸,如果想要避开这些,就要修身养性,保持真性,回复到把一切身外之物都听任他们自由发展的境界,那就没有毁谤和灾祸了。现在你不去修养自身,却去苛求别人,不是太过于介入外物了吗?
孔子凄凉惭愧的问,什么叫做真?渔父说,真,就是精诚的最高境界,缺乏精诚,就不能使人感动,所以勉强哭泣的人,虽然表面悲伤其实并不难过。勉强愤怒的人,虽然看上去严峻却并不威武。勉强亲热的人,虽然满脸笑容却并不和蔼。真正悲伤的人没有哭声而哀切,真正愤怒的人,并不发怒而威武,真正亲切的人,不露笑容而和悦。真诚的感情存在于内心,神情自然会表露在外部,这就是自然真性的可贵之处。将他运用在人事上,侍奉父母便会孝顺,辅佐国君便会忠贞,赴宴饮酒便会欢乐,处理丧事便会悲哀。忠贞的目的是为了建功立业,喝酒的目的是让自己高兴,处理丧事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哀伤,侍奉双亲是为了让父母顺意。效果圆满就算成功,而不专看业绩大小。侍奉双亲只要父母舒服就好,无所谓吃的好坏。饮酒是为了开心,不在于用什么餐具,吃什么菜肴。处理丧事是要表达出自己真实的哀伤,而不拘于礼仪。礼仪是世俗人为制定的,而真性是源于自然的。自然形成的事物是不可任意改变的,所以圣人效法自然,重视真性,不受世俗虚伪形式的拘束。愚蠢的人反其道而行之,不能取法自然却担忧人事,不知道珍视真性而庸庸碌碌的与世人追逐名利礼仪,所以不知道满足,真可惜啊。你沉溺在人世的虚伪中太早,而听到大道却太晚了。
孔子又一次站起来行礼,说,我能得到受教于先生的机会,好像是造化特别对我的优待,如果您老人家不以我为耻,并愿意亲自教诲我,我愿意拜您为师,学习大道。
渔父说,我听说过,可以一起探索的就应该结交他,让他达到奥妙大道的境界,不可以一起探索的,不会省悟大道的,应该慎重的不要结交,自身才不会招致祸害。所以你自己努力吧,我要走了。于是撑船走了。
渔父四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擎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擎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之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弟子们把车开过来,孔子等渔父彻底走远了,看不见了才愿意上车。子路问,我跟着师父很久了,无论什么国王君主,老师见他们都是平等的,老师还不免露出高傲的表情,为什么对这个渔父如此尊重,鞠躬鞠那么深,他说完话总是先行礼再对答,我们都觉得老师态度很反常,为什么值得对他这样呢。
孔子靠在车上感叹说,子路实在难以改变,学习礼仪这么久了,粗野的意识还是不能去掉。来,我告诉你,遇到长者不尊敬,就是失礼,遇到贤人不尊崇,这叫不亲近好人,渔父假如不是至德之人,就不会让别人对他表示谦卑,我对至人的谦卑如果不精诚,就不能知道什么叫真,因此必然会长久的伤害自身,这样多可惜啊。对于人们来说,不懂得亲近好人,祸患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偏偏有这种缺点。再说,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万事万物失去道就会死亡,获得道才能生存,人们处理事情,违背道就会失败,顺应道才能成功,所以圣人总是尊重大道。渔父对于大道,可以说是有所得了,我怎么能不尊重呢。
这个故事是讲渔父对孔子的儒家思想进行了疯狂的抨击和嘲讽,认为孔子不但不能取得成功,而且会给自己招致灾祸,而正确的方法是自己先修好,自己的境界上去了,再用境界和气场影响他人,就如同庄子内篇中那些拥有神奇人格魅力的人一样。同时主张人们各居其位,各谋其政,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本份做好,整个社会自然和谐。如果大家都不好好做自己的事,而操着别人该操的心,那么社会不会好,自己也会有隐患。简单说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那么整个大街都必然无雪。道家思想讲究内圣外王,这并不是并列的,而是有先后顺序的,要想外王,首先应该做到内圣,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想当领袖,那就外王去吧,如果不想了,跟许由善卷一样,那就想办法别让外物烦自己。当然靠纯粹的技术手段也能做到外王,但是天道循环,有太多例子证明,长久的可能性不大。这里不是逻辑,而是统计学,因为必须承认,有的人命好,真的长久了。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明显是带有功利目的进谏诸侯的,那就会出现徐无鬼篇中徐无鬼进谏魏武侯那一段中女商抱怨的情况,国君不爱听。关于儒家,前面已经专题讲过,不再说了。说说孔子在这一篇中表现的对大道的态度。这一篇中的孔子我个人认为还是比较符合儒家文献中的孔子本人的。既不像前面某些故事中境界那么高,也不那么愚蠢的可怜。他对于大道是向往的,是仰慕的,但是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真正履践大道,不愿意丢弃自己的世俗主张。包括最后和子路的对话也表明,他对于渔父的礼,目的是非常明确的,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自然而然的表露,而是认为如果不这样,就不能聆听教诲,明白什么叫做真。简单所,他也知道礼只是工具和手段,那么过分的礼,其实就是虚伪。大概这也是渔父不愿意收他为徒,也不愿意跟他讲更多的原因吧。如果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崇敬,以渔父的境界,孔子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
列御寇一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赍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已,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列御寇到齐国去弘道,中途就返回了,遇见了伯昏瞀人,这个字读帽,跟前面经常出现的伯昏无人是不是一个人,我也不知道。问列御寇你怎么就回来了啊。列子回答说我感到惊骇。我曾经在十家店里进食,其中有五家都优先馈赠给我。伯昏瞀人问这有什么好惊骇的。列子说,我内心的情绪并没有消散,外形便会显露神采,靠外表镇服人心,使别人对其他显贵长者那些正常情况下本应该尊重的人失去尊重,就包含着一种可怕的预感。列子指的是就会招人嫉妒,危害自身的身体和心性。那些店主,应该只关心自己的生意和盈利,他们的小本生意利润微薄,野心也不大,尚且如此尊重我,更何况是大国的国君呢。国君为了国政和世事苦心劳形,他很可能会给我一个官职,然后考核我的政绩,这让我感到惊骇,简称想刷存在感,但是还不想当官。伯昏瞀人说,你能观察内省,太好了,你回去等着吧,人们必定归向你了。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列子,发现门口摆满了鞋子,说明有很多人来聆听列子的教诲,伯昏瞀人没说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列子的随从告诉列子,列子连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跑出去追赶到门口,说,先生既然来了,竟不指点我一下吗。
伯昏瞀人说,算了吧,我本来就告诫过你,别人将会归向你,果然都来归向你了,当时我就批评你显迹于外会导致别人的归向,但是你还是做不到不让他们归向,你何必用吸引别人归向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卓越呢?这必然是你心中的某种活动,动摇了你的本性,可是你没有办法处理好。和你来往的这些人,又没有人能忠告你,他们的言论浅薄,都是毒害人的。这些不觉悟的人哪能对你有什么帮助呢。擅长技巧的人多劳累,运用智慧的人多忧虑,只有无智无为的人,才不去追求什么,吃饱了自由遨游,好像没有拴在岸边的船只,这才算是内心虚无而能逍遥的人。
这个故事讲的是,列子在路上发现自己有吸引人尊重归向的属性,明白这是自己内心潜在需求导致的,他不想把这种需求表现出来,但是做不到,于是被伯昏瞀人骂了一顿。如果一定要说我的想法和庄子这本书中有什么不同。应该最大的不同在于,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见识,欲望,需求都相对很简单,那么在进和退两条路中,选择退,放下,这条路对于大多数人都是相对较近和容易的。而从让王篇的中山公子牟想隐居的故事,以及这里的列子来看,在那个时代,有些情绪就非常难以放下。那么更不要说我们生活的花花世界了,我们都不是娘胎里生下来就在真空环境中修道的,都有一大堆欲望,都有一大堆情绪,都有一大堆在意的外物,那么一味强调和主张退,放下,这些无非是各种宗教的老生常谈,都能放下早放下了。那么既然是环中之道,那么就还有一条路,进取,获得,反正目的是让情绪消失,满足了情绪自然就消失了。回到文中,和伯昏瞀人相比,列子在半路因为别人的尊重而惊骇,这是境界低的表现,说明他在意别人的尊重,只要在意,起了情绪,压不住就一定要有一个出口。半路返回只不过是害怕当官而已,不当官可以讲学,不是为了不刷存在感,而是为了用更恰当的方式刷存在感而已。我倒是觉得列子虽然这时候境界没法跟伯昏瞀人比,但是单纯说针对这种情绪的方法并没有错,想吸引人归向,那就尽情吸引去,够本了,烦了,这关就过去了,早过去早如法,免得若干年之后自己更强大了,身边聚集一群各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的人,却不能用正确的方法对待他们,导致自己被坑害。伯昏瞀人的境界高在哪呢,他认为,半路遇到有人尊重,如果自己脑子里根本不挂这根弦,那就会觉得无所谓,就好像半路遇到个兔子一样正常。伯昏瞀人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后来去看列子,根本不进去,以避免在听列子讲学的人面前刷存在感。他不需要。
列御寇二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有个叫缓的郑国人,在裘氏这个地方学 后成为了有名的儒士,他的名声也给家人带来了好处,让他弟弟成为了一个墨家学者。哥俩就经常就儒墨各自的主张辩论,他们的父亲支持墨家学说。十年之后,缓自杀了。给他父亲托梦,说,是我让弟弟成为墨家学者的,你怎么不看看我的坟墓,我已经化为柏树结出果实了。
造物主赋予人的,不是助长他的智慧技能,而是发展他的自然本性。缓的弟弟本性倾向墨家学说,而缓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并因此托梦给自己父亲心里添堵,这符合传说中的孝道吗?这就好像有个齐国人,把打井的功劳据为己有,而对取水的其他人进行殴打,却不知道要想打井出水,首先本来地下天然的就要有水才行的道理。现在社会上像缓一样把自然和大道的功劳据为己有的人很多,这只是自以为是而已,有德的人尚且不会因此自命不凡,更不要说有道的人了。在上古时代,缓这样的人遭遇了灾祸,就被认为是因为违背了自然大道而应该受到惩罚。遁天之刑这个词适用范围很广,当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人不合大道,然后倒霉了,都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圣人习惯于自然的安排,不习惯人为的安排。俗人恰恰相 惯于人为的安排,不习惯自然的安排。
这个故事描绘了一个滑稽的儒士。所有信仰逻辑不能走到极致思想的人都随时可能犯一个毛病,就是自己讲的道理是一套,真正到了自己身上,关切自身利益和情绪的时候,做的就是另外一套。因为他们讲的道理,都和自己天然的本性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要用一些理论掩盖,遮蔽,伪装自己的本性,一旦盖不住了,本性显露,表现就往往知行不合一。当然,逻辑上也可能出现虚伪到极致把自己都给骗了的情况,只是我认为很难,而且比例很低。大概为共产主义献身的烈士就是这样的人吧。不过,本段的主旨还是说,自然的安排往往是人为安排的前提,或者力量远远大于人为的安排,所以不考虑自然的因素,直接居功于人,或者居功于己,其中的隐患就是一旦事情不那么如愿,就会产生极大的情绪,不如居功于自然大道,如愿也自然,不如愿也自然。打个比方,你们学道修仙,是因为你们本身就有慧根和这种倾向,而不是我的功劳。一辈子长着呢,早修晚修无所谓,慢慢来。
列御寇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庄子说,懂得道,容易,不去议论道,很难,已经懂得却不加议论,这是通往自然的境界,心里懂得而嘴上大加议论,这是通往人为的道路。上古时代懂得道的人,取法于自然而不取法于人为。朱泙漫跟着支离益学习杀龙,耗尽了千金家财,三年后学成了可是没有地方可以施展。屠龙之技典出于此。这句话放在这什么意思?我也犹豫了好久,大概是说,试图把道议论明白,就如同屠龙一样,是技术再高都不可能做到的吧。圣人对不会改变的道理尚不固执己见,所以没有纷争的弊端。众人对于并不充分的道理却常固执己见,所以就会有很多纷争。如果对于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态听任发展,那么就会有求助别人的时候,如果不停止,早晚会自取灭亡。普通人的心智和精神,都消耗在人际交往等浅薄事务中,却幻想能够兼济天下,引导万物,奢言大道混同齐一的忘我境界,像这样的人,被宇宙间的现象迷惑,枉然劳累身躯,而不认识太初混一的妙道。那些有道的至人,常使自己的精神回复到什么都没有的开始,而快乐的休眠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好像流水没有固定的行迹,自然而然的在大道中逍遥。可悲啊,这些普通人的心智都用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却不理解那寂寥宁静的无为妙道。
道不能讲,张嘴就错,说的越多,错的越多的道理前面讲过了,关于争论的道理,前面也讲过了,说说最后一点,我们应该少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劳心伤神,特别是那些归自然管的,而不在人为的,思不思考结果都一样的事情,能看不见就看不见,能不想就不想,我们所谓一个人心性好,心大,往往都是指他脑子里的事情少,大家的生活状态都差不多,人生中遇到的事情多寡也基本在同一个数量级,区别无非是有一大堆事情,有的人再小也会去琢磨,有的人遇到很大的事也不放在心里。
列御寇四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替宋王出使秦国。宋国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诸侯国,只有一个宋康王偃称王,后来就被齐楚魏看不顺眼一起灭了。可以搜一下这个人,也是个奇葩。曹商动身的时候得到了宋王赏赐的几辆车,到了秦国,秦王很赏识他,就又送给他一百辆车。他返回宋国,见到庄子,跟庄子炫富说,住在破房子里穷的卖草鞋,饿的面黄肌瘦,这是我不如别人的地方,但是一旦奉命,使大国君主幡然醒悟,便能得到百辆马车,这是我比别人强的地方。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请医生治疗,凡是刺破脓疮,挤出疖子的,赏一辆车,凡是能用舌头舔他肛门的痔疮的,赏五辆车,治疗的部位越卑贱,赏赐也就越丰厚,你曹商难道是治疗过他的痔疮了吗,否则怎么能得到这么多车呢。赶紧滚吧。
这个故事本身没什么意思,就是庄子委婉的骂街而已。不过的确对于平常人来说,来的蹊跷的财货,往往意味着使用远离大道的技术,而且也蕴含着潜在的隐忧,比如这个曹商,可以想象得到,阿谀谄媚,巧舌如簧,他遇到赏识他的国君,就能得到大笔的赏赐,但是如果遇到气场不对的国君呢,死的快的也是这样的。还记得我讲过的郦食其么?
列御寇五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斡,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鲁哀公问颜阖,我如果任命孔子作为执政大臣,国家可能会治理好吗?颜阖说,恐怕危险啊,孔子着意于粉饰装扮,讲究虚伪言辞,把支离破碎的仁义道德奉为正确的道路,掩饰本性对待百姓,因而既不明智,也不诚实。以这种理念在内心主宰思想,怎么能够领导人民呢。他或许适合国君你去亲近他,供养他,就算他说错了也不要紧。现在让百姓背离朴实而学伪诈,这不是用来教育人民的正确做法。如果为后世长远考虑,不如不用他。
如果对别人有心故意施加仁义恩惠,就一定会念念不忘希望对方知恩图报。这不是自然大道对万物的无私布施。得道的人是瞧不起这样的人的,就如同士大夫瞧不起做生意牟取利润的生意人一样。就算是有时候必须打交道,精神上还是格格不入的。
世俗对人体外形动用的刑罚,是斧子和棍棒。自然对人类精神上的惩罚,是躁动和失误。小人在外形上受罚是被刑具拷问,内在受罚是为阴阳郁结所残蚀。只有真人才能够同时超脱内外的刑罚。
这一段继续对孔子和儒家思想进行尖锐的批判,无甚新意。新意在后面,讲真正的得道真人,不但能摆脱精神上的困扰,也一定能远离身体上的刑罚和折磨。所以我所向往的高境界道家人物,一定都是人生过的酣畅快意,心想事成,拥有传奇人生,成就了牌面上难以完成的功业,且得善终的,例如范蠡,管仲,张良,李靖,李泌,郭子仪,冯道。那些自身尚且抑郁寡欢,甚至不免灾祸的,就等而下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