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高杉游荡在上京的街道上,自从上次宫宴结束,已经过了十多天了,她也在京城任职有一段时间。她作为羽林监,职能很简单,有时候会守在宫中巡逻,有时候会派来街上,负责皇城周围的警戒。今日她休假,于是就在街上闲逛着。
“山,阿山。”街角的位置传来细弱的声音,高杉转过头,看见墙角落的几个乞儿,走了过去。
“你们怎么在这儿?”自从在京城任职,她也就有了自己的小宅子在这附近。有时候她会去找当时一起行乞的乞儿,帮他们,也让他们帮自己。
“今天那些人占了我们的位置,我们就没去西街。”为首的孩子是老二,今年十一岁,他们没有名字,按照顺序排下来,大家都叫他们的序号。
高杉掏出十几个铜钱给他们,几个孩子轮番抱着她,亲着她,高杉也不嫌弃,自己以前也是这般样子。
“山,我们没有找到焦爷爷。”老二继续说道。高杉让他们帮自己寻找焦老,从上次回京,她有时间就会去寻焦老的身影,却没有找寻到。
“有人看见焦老离开吗?”
“没有,他们说,从你参军不久后,焦爷爷就不见了。有几个人和焦爷爷关系好的,去托人问过他是不是出城了,可是没有任何消息。”
高杉有些失落,却见几个孩子都盯着自己,拍了拍他们的头,让他们去买吃的。几个孩子一听,欢呼着就跑了。
高杉在墙角落站了一会儿,准备起身离开,却听见后面的脚步声。
“你在这里作何?”声音清婉,却还带着些稚气。
“殿下。”高杉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殷洛。说来也奇怪,自从她回到京城并且在京城任职这段时间,殷洛总是与自己各种‘偶遇’。其实也没有交流过什么大事情,可她发现这个公主虽然长的成熟,却和殷希有着莫大的不同,还带着股未成年的稚气。而她却和自己聊得很开,有时候甚至像是朋友,而非君臣。
“殿下为何在这儿?”
“这话当是我问你,你跑到我的府邸侧门干什么?”
高杉疑惑的看了看周围,却见身旁的墙色与普通府邸的漆色不一样。朱砂铺砌的围墙,鎏金的檐筐,看来这些孩子还真是会选地方。
“偶然经过,见了几个朋友。”高杉面色不变。殷洛看着周围都是树木与围墙,看来这朋友真是有趣,喜欢在这偏僻地方交谈。
“玉清池今日举办诗宴,京城的公子哥几乎都在那里,斗词赋曲,甚是热闹,你去看看吗?”
高杉见殷洛朝着围墙后面示意,府邸的背后通往河流。高杉知道二公主喜欢各种筹宴,只要有机会就会让自己去,可每次去自己都会被灌酒,高杉不喜饮酒,也见于自己也算有些熟络,回答道。
“我只是名武官,不会诗词歌赋,就不去了,难得休息,就在周围转转就好。”
殷洛见高杉有要告退的意愿,微偏着头笑道:“皇姐应该也在那里,今日朝廷并无事情,皇姐多才,必然也会去看看。”
高杉才想说的话就被这句打断,见殷洛笑得人畜无害,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提殷希。可这句话也却是让高杉犹豫了一下,见这人这般模样,殷洛朝着河流的方向走去。高杉想了想,也就跟上了殷洛的步子,殷洛笑得更加明显。其实她还挺喜欢高山这个人,他虽然不太爱与朝廷的人交流,可平时她偶尔经过羽林营时,也看见他和一群士兵聊的火热。他也算是个细心的人,会帮身边的人,那怕很小的事情。而她也知道,这个人很在意自己皇姐的消息,因为她不只一次知道他在打听皇姐的故事与事情。而后来与他的偶有接触时,她发现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只是不爱表现自己,也不喜欢去参与复杂的事情。
玉清池,偌大的水域正中心修建了一座阁楼,阁楼有四层,成五个方向,意味着五湖四海。周围绿林成片,将湖水围着,兰草长满了湖岸,整整齐齐的,甚是雅致。湖面上船坊互相挨着,那种高大的船坊里传出嬉笑声,小的游船在湖面上穿来穿去,一派热闹。
“芙蓉玉面照清水,长公主当真莞尔一笑也倾国。”高杉跟着殷洛走在通向阁楼的石桥上,抬眼见三楼的位置靠着一众富家官宦子弟,殷希坐在中心,一身蓝白相间的曲裾,头发随意铺在身后,腰间挂一羊脂白玉配饰,侧身对着湖面。
“自是春风也爱与人欢,可当玉容花正眠?”那男子一说完,还不忘一甩折扇,自认风度翩翩。
本来凑热闹的人就多,很多京城达官贵族,商贾墨客都将楼台围的水泄不通。还有市井百姓,以及一些妙龄女子,有些带着面纱,有些铺满粉状,希望这些个公子哥能够看上自己。
殷希笑着,眼底却是兴致阑珊,这些个贵族公子,赋词这么久了,也就光顾着夸她如何,她也知道这些人这样做是为何。眼睛飘过外面满是人的石桥与湖面,见外面的人自动让了一条路,殷洛走的有些快,后面还跟着高山,眉头不由舒展开来,面容柔和。
这些个公子哥见长公主神情的变化,以为自己的诗词对长公主有所打动,也就更加卖力。
“父皇让办玉清池华诗宴,邀请各贵族子弟参加,还让皇姐莅临现场以做评选。本是想着各族公子大显身手,慷慨赋词,兹谈国事,创作佳作,评出个大才子。如今却光顾着夸着皇姐,难道如今各家才子也都喜爱孟浪,这般向往爱情?”
殷洛的声音幽幽传来,语气不急不缓,却也带着些嘲讽。高杉见她的神态端庄,一改与之前自己接触时的随意,带着上位者的威严,暗叹果真皇族不与常人一般。
“臣等见过殿下。”一群公子哥行礼道,殷洛绕过他们,直接到了殷希身旁,才让他们起身。
“既然你们都来参加华诗宴了,那就情各大才子拿出你们的绝世之作,本殿只是与皇姐拭目以待。别尽写些酸词歪诗,扰了皇姐性质。”
下方各子弟也是面色一红,却也不敢抵撞二公主,乖乖的回到各自的位置坐下,开始比拼。
“既然是为这暮春而来,便与这时节做题吧。”殷希端着茶碗,抿了一口。下座的一众人见公主出题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也开始纷纷议论。
“年少不知春飞过,嚣想微风为秋着。如今花飘三万点,看尽江山遮帏罗。”尚书令的大公子最先出声,随着他的起头,周边的各大才子也是当仁不让,一片喧哗。
“万里银翘芒雨飞,笑马长途盼家归。
当年红袄孩提闹,事过往迁突觉悲。”赋诗的是现上京尹的三公子,长的清秀儒雅,随着他一念完,底下围观的群众还响起了一声声的祝贺和爱慕之词。其他公子倒是不干,纷纷起身念读自己的诗词。
“皇姐可有欣赏的?”见殷希有些无趣,殷洛让人端了些茶点,毕竟这次宴会还是要花上一天功夫。
“不过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诗句,年龄尚且芳华,却是‘愁’字不离口,心中怨悠悠。”
高杉见殷希扫了一眼下面互相吹捧的各家公子,又将视线收了回来,看向自己。
“洛儿带你来的。”语气不是疑问句,而是带着肯定。说来也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从他跟在殷洛身后时,她就猜想可能是洛儿强迫高山来的。她也听暗卫说过洛儿最近与羽林监高山走的近,也不知这小妮子最近怎的还对高山感兴趣了。
“是。”没说出二公主提起殷希在的那句话,见殷洛起身去吩咐下人去备点东西,索性就将‘功劳’归在她身上。
“华诗宴每年一次,算是为这暮春洗筹。”高杉从殷洛手上接过糕点,递给殷希,殷洛见他这般自觉,盯着两手空空的自己,又去命人再拿了些酒水过来。
以前在军营时,高杉常常守着殷希的主帐。有时候高建平不在她身边,都是高杉负责传膳,殷希也习惯的接过他手里递来的东西。
殷洛见有人带来酒水,而身旁两人虽是没有交流,却是一个负责布膳,一个品得优雅。将酒倒进杯子,摆放在两人面前,知道高杉害怕喝酒,还给他倒的溢满出来。
“殿下?”高杉见殷洛举着杯子,知她与自己喜好玩闹,盯着酒杯,眼皮跳了跳。
“洛儿倒是玩心重。”将酒杯移开,把高山布好的碟子挪过来放在殷洛面前,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少饮酒。
底下的公子虽然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交流与博弈的越发厉害,却也关注着上座的两个公主的动作。殷希一开始笑得很是官方,后来殿下来了才开始笑得柔和,见她们身边占的男子,身形消瘦,体型却是俊逸,思索着这不是因功封赏的羽林监吗。见高杉不断递着东西给长公主,二公主甚至与其打闹,不仅开始盘算这三人的关系。
“恕我眼拙,开始时还没注意尽是高羽林也来了,既然都是同龄,不如也同我等切磋切磋。”说话的是当今左冯翊的大公子,名叫肖辅,他在京城中也算是素有才情。这次参加华诗宴的目的很简单,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够引起长公主的注意,并与长公主交好,以求取长公主欢心。
高杉见有人点名她,那人身约七尺,唇红齿白,头戴冠巾,面容却是带着一股风流。
“不敢,我一武官,从未学过诗词歌赋,怎可染了这诗宴。”高杉抱拳揖身道。可这些公子并没准备放弃,携着她的手就将她带到下面的位置上去。高杉偏过头见殷洛带着玩味的笑容,不仅暗道这小祖宗真有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性。见殷希也带着点兴趣,只得硬着头皮座在那里,却是不出声。
“风吹风过当风流,人间几得这春秋?”一公子喝的有些微醺的走到高杉面前,将酒往她手里送,高杉无奈,只得仰头一饮,换来几句‘痛快’,‘当真军中男儿’。这些人像是兴起,有些让人备来笔墨纸砚和水粉,高阁楼宇上,是当今各大家族,也是未来掌权人的欢闹。
一盏茶的时间,曲毕,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船坊传出嘈杂的声音。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这样看着这个少年,靠在窗拦上,将手中的叶子摸了摸,然后任它随着风飘走。
殷希首先鼓掌,随着她的带动,四周才开始响应,却是没有说话,只是鼓掌。或许这首歌并不是这一个孩子的世界,也有很多世人也有着同样迷惘。
“高羽林,这是细沙。”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表演结束后,外面的下人提着一小袋细沙交给了高杉。高杉酒意并未完全消散,两颊微红,目光盯着殷希,像是在问,你会帮我一起完成吗?
殷希笑着,让人将自己的碧萧拿来,缓缓的站起身子,示意着高杉。高杉笑得淡然,将布袋打开,随着殷希的第一个音调响起,她将沙子开始往上面轻轻的撒着。
依旧是高杉刚才所奏的几个调子,却是在萧的吹奏下,显得更加空旷和真实。殷洛看着这两人,多久没有见着自己的皇姐奏曲了。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皇姐优秀,下坐的才子都想迎娶皇姐,不仅是她的身份,还有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可是,这些人不会走进皇姐的心,她断定。殷洛微微的抿着酒,表情和殷希在此刻如出一辙,她看着高杉在纸上挥洒的动作,也不由笑道这绝对是她见过最与众不同的乞丐了。
连续吹奏了几次,殷希像是起了情感,缓缓的放下碧萧。可高杉并没有停下动作,像是不知道情况一般继续画着。殷希抬步往下走,嘴里却念到:
“ 招来秋风不识风,遇抬眸,北归鸿。垂髫黄颜笑露玉瘦容。离后江上正相浓,多少事,是梦中。
莫道痴儿望长宏,行匆匆,白少瓮。尝饮马酒边国正归中。当是红尘各西东,水草在,暮春同。”殷希语调一停,高杉也停下了动作。众人还在回味殷希的诗,却见高杉已经开始净手,殷希提笔将词写在上面。殷洛从上面走下来,看见高杉的画,表情带着惊异。
“这个能拿起来?”殷希停笔,问着高杉,上面是沙子做的画,她也不知是否能挪动。
“能,这个细沙有磁性,我找他们去借块大的磁石,放在下面,能够正起来。”
殷洛点头,让两个个人将沙画搬起来展示。画纸不大,长和宽各两米,后面有一块薄薄的磁石黏着。上面画着边国,却不仅仅只是边国。最右下角有一群乞儿,散乱的坐着,像是无聊,头望着上空,而其中一个孩子坐的有些远,手上拿着树干,在地上图画。上面的左角位置像是营帐,连片的搭建着,还有牛羊的影子。正中心是草原,仰望的视角,白云一朵一朵的飘在上空,颜色深浅不一。右下角是两个身影,也是分不出来,只知道她们背对着画,看着远方,右上角是殷希提的词,字体娟秀,还带着飘逸,或许是感情所致,殷洛觉得字体还带着一丝颤抖。
“好好好,妙哉,妙哉。”不知是那个文客先开口,四周哄闹起来,碍于长公主和二公主尊驾在那里,不敢上前,却还是挤着看这副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画法。
“高羽林果真不同凡响,虽是武职,却是有才华之人。”肖辅拍着高杉的肩膀,话中带着夸赞,眼底却有着不甘,还带着羞辱。
殷希让人将画裱起来存放下去,经过两人身边时,让高杉跟着自己坐在上位去。因为她看出来这个孩子可能酒劲上来,眼神都有些迷离。
“这就当是本宫为大家助兴,休息时间有些长,还望各家公子海涵。时间尚早,你们就继续吧。”殷希落座,让人备了些醒酒茶过来。
各家公子也从刚才的氛围中回过神来,见殷希侧身边坐着的高杉,眼神或多或少有些复杂。肖辅招了招手,率先回了位置,各家公子继续赋诗作曲,却是比开始少了兴致。
等醒酒茶端来时,高杉已经坐着睡着了。殷希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或许是酒精的原因,睡得很是熟,脑袋偏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的宁和,让她第一次觉得有些孩子的气息。派人让两个仆从备了辆马车送他回自己的住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也快申时五刻了,让人去备饮食。
一直到了夜色降临,这场诗宴才渐渐淡下去,各家的公子和来围观的群众散去后,殷希带着殷洛准备回宫。
“皇姐今日就住在我府上吧,这时候回去估计也晚了,再收拾起来麻烦。”殷希想了想,这个时候赶回去估计也快宫禁了,便答应着。马车转了个方向,便向二公主府上去了。
而在另一边,烟雾袅绕的屋子里,灯火打得极为暗淡,只看得清巨大的屋子下,摆放着各种黄金雕塑。紫檀木的长塌上坐着一个人,手里的珠子缓慢的转动着,底下跪着一黑衣侍卫。
“是她那边的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中气,眼神撇了一眼下方的侍卫,眼睛里的冷光和凌厉让侍卫身子压得更低。
“是。”
“哼,看来是没有培养的价值。让人盯着点,看着他们的的一举一动。”
“是。”
“那边的动静也差不多完了,让那边的人分清楚后果再来回报。京城里两个府上的行动盯着点,上次的事情失败了两次,如果再出差错……”
“不敢。”
“让人通知他不用再暗处活动,现在给他个机会进京,让他自己把握。再派人去这些人府上‘走动走动’,该铲除的人,也是时候一一列出来。”
“是。”
随着声音一落,屋子里只剩下男人。一双绣着花纹的鞋子从暗处走出,他挑了挑灯芯,火星子亮了一会儿,却被他一指掐灭。伴随着夜色愈发暗沉,周围寂静无声。男人走回塌上继续坐着,滚着手上的珠子,眼睛盯着东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