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水运仪象台,没有流传下来,确实万分遗憾。
好在,苏颂结合制作过程写就的《新仪象法要》,成为了传世经典。这本书,成为了解水运仪象台和那个时代科技成果的重要文献。
虽然是科技书籍,但毫不枯燥,图文并茂、非常精彩。
这些图,包括了天文仪器和机械传动的全图、分图、零件图等50多幅,机械零件图150多幅,其中多数为透视图和示意图。这是世界上保存至今,最早且最完整的机械图纸。
透过这些精美图纸和说明文字,我们可以清楚了解水运仪象台的运作原理。李约瑟等人,也正是根据这些图纸,才准确地复原了出水运仪象台的全貌。
令人惊奇的是,苏颂在书中还绘有多种星图。这是保存在国内的最早星图,共绘星1464颗。要知道,欧洲在文艺复兴前,观测到的星数只有1022颗,比苏颂星图少422颗。西方有些科技史专家甚至认为:从中世纪直到14世纪末,除了中国星图以外,再也举不出别的星图了。
很难想象,苏颂贵为宰相,日理万机之余,还能有时间和精力进行如此广泛的科学研究。那个年代没有知识产品,更没有科技专利和市场化的转换,科学研究完全是无名无利之事。
唯一的理由,就是对科技纯粹的热爱。
此后,苏颂又研究出了假天仪,这是一种人能进入浑天象内部观察的仪器。它用竹木制成,形如球状竹笼,外面糊纸,再按天上星宿的位置,在纸上开孔。人进入球内观看,外面的光从孔中射入,呈现出大小不同的亮点,如同夜空里的星辰一般。人悬坐球内,扳动枢轴使球体转动,就可以更全面地看到星宿的出没运行。
读到此处,去过天文馆的人,或许有恍然大悟之感。不错,假天仪,正是近代天文馆里星空演示的先驱。
这不禁让人有些感慨。有些人,一提到两宋,就想到程朱理学、封建礼教,以为宋人从外到内、由肉体到思想,都被层层包裹的密不透风,漆黑无趣且迂腐愚昧。这些人,真该读读苏颂的《新仪象法要》,再脑补下水运仪象台和假天仪的精妙,充分感受下那时宋人身上闪耀的灵动之气。
当然,苏颂的这些成果,并非完全来自他个人的天才创造。他的身后是个强大的团队,且有个得力助手,韩公廉。
可惜的是,史书关于韩公廉的记载非常少。原因很简单,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这样的人,对史官来说,能留下个名字就不错了,又怎会为他浪费笔墨呢?
根据粗略记载,我们可以知道,韩公廉是个数学天才,同时精通天文学,曾写过《九章勾股测验浑天书》。而正是这位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韩公廉,协助苏颂设计制造了水运仪象台和假天仪。尤为关键的是,所有繁琐复杂精密的测算工作,几乎都是由他完成的。
关于韩公廉,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了。
想想看,如果苏颂不是当了宰相,也是个不入流的小官、或者是布衣之身,他能有资源开展这般宏大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能进入史官之眼?真若那样,这些东西甚至连同他本人,或许早就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只能说,无论做什么,当官、当大官,还是很重要的。
幸好,苏颂当了宰相。
唉。
涯叔又抽风了。
两次更新成功,又都被莫名删除。
(167)
宰相苏颂,是定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
科技专家之外,他还是位杰出的药物学家。
入仕后,苏颂曾在文史馆和集贤院任职多年,潜心研读过许多重要的医药典籍和资料,包括不少世人难见的珍本孤本。仁宗年间,他受命参与校定和编撰了《嘉祐补注神农本草》,搜集补充医家常用而之前未载入书籍的药物近百种,全书载有药物1082种,并且做了详细的图文注解。
也正是这次编书的过程,给了苏颂很大的刺激。他发现,历代医书多是残缺不全的、或者语焉不详,让医家在参考行医时多有不便。他在想,如果能有一部包罗万象、图文并茂,可以按图索骥的医书那该有多好。
苏颂敢想敢做,动手能力极强,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随即,他便上奏朝廷,提议编写此书。在奏议中,他明确提出,要编出一本古今大全的医书。显然,这是苏颂的雄心壮志,也是朝廷的浩大的工程。这般雄心、这般工程,也正是盛世真正该做的事。仁宗皇帝,几乎毫不犹豫地批准了。
于是,朝廷举全国之力,开始了全国性的药物大普查。
大宋各地州县官府全被动员了起来,按要求将属地所有的草药的根、茎、叶、花、果实的大小、形色等画出图样,并详细说明开花、结果和收采的时间及药物功效等。
草本之外,能够入药的动物和矿物等,也都依样办理。
待州县整理完毕后,再将这些堆积如山的原始图样和药物样品,通过水、陆运送到东京城。苏颂亲自带人对这些药物,进行了逐一的辨别研究。这是项极其繁琐和无趣的工作,不仅考验专业素养,更考验人的耐力和细致。前后四年时间,苏颂终于编撰完成了总共21卷的药物学巨著,仁宗皇帝御览后兴奋不已,赐名《图经本草》。
这是部真正的集大成之作,从三皇五帝直到仁宗年间,全书包罗万象、图文并茂,是当时最全面、最详实的药物志和药物图谱。
难得的是,博学的苏颂,在书中不仅记载了药物,还对涉及到的动物进行了准确生动的描述。这让《图经本草》不仅成为了药物学经典文献,还在生物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比如,乌贼鱼,书中的记录是:形若革囊,口在腹下,八足聚生口旁,只一骨,厚三四分,似小舟,轻虚而白,又有两须如带,可以自缆,故别名缆鱼。非常形象生动,读之犹如见之。
不仅如此,《图经本草》还记载了丹砂、空青、曾青等105种矿物药,甚至对当时钢铁冶炼工艺都有详细记述。
这部药物学的传世巨著,成为了后世之人可以站立的巨人的肩膀。后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就是以此书为基础的。
苏颂,真的很了不起。
今天,我们很难想象贵为宰相的人,能拥有如此的动手能力,不仅有对科技的热情,能亲自设计制造天文仪器,还有济世的情怀,愿意俯下身子去一一辨明千万种的草药。
在北宋,苏颂并不是孤例,这是一个文官群体的存在。他们既可以写出缠绵悱恻的宋词,也可以修好固若金汤的河堤;他们既可以吟风弄月,也可以纵马驰骋;他们既可以主政一方,也可以持节外交。
在后人眼里,他们拥有着多面的人生。说是多面,其实只有一面。那就是真正的入世做事,真正的造福黎民百姓。
这是一种高贵的精神。
(168)
做科研的苏颂,一丝不苟,认真严谨。
走仕途的苏颂,一生忠敬,淡泊仁义。
政治立场上,他虽然同情旧党,却始终置身党争之外,不争不夺,秉公行事。这份理性公正,也为其带来了福报。
当年,哲宗年幼,朝中大事皆决于太皇太后。偶尔哲宗有话要说,也无人放在心上。苏颂则不然,凡事奏报太后,必定再禀告哲宗;哲宗但凡有话,苏颂必俯首听命、态度恭谨。后来哲宗亲政,疯狂报复打击元祐旧党。很多重臣都遭贬谪,有人就以同情旧党为名弹劾苏颂。哲宗不以为然,他说,苏颂乃忠敬之人,素明君臣大义,不要轻率议论这位国家元老。
惊涛骇浪之下,苏颂安然无恙、淡泊依然。
他对君上侍以忠敬,对家人则待以仁爱。苏颂生在大家庭,中年后他不仅侍奉祖母、母亲,还供养亲属及外族数十人,并需要安排晚辈们的婚嫁之事。人多嘴多,家中生活清贫,妻儿时有衣食不继,但因为苏颂处事公道正派,大家庭始终相处融洽,亲密有爱。对这点,宰相富弼尤为赞赏,他称苏颂为古之君子。
到徽宗即位,苏颂年迈,早已致仕、养望林下了,朝廷仍授其为太子太保,累封赵郡公。 次年,即公元1101年6月,苏颂在自撰遗表后于润州(江苏镇江)逝世,享年81岁。
徽宗闻讣讯,特为其辍朝二日,追赠司空,并遣使抚恤其家属。朝廷派员主持他的葬礼,各级官员和乡亲父老前来送别,可谓备极哀荣。苏颂被葬在丹徒县五州山,早年他将父亲葬于此地,至此他们父子地下团圆。
这一年,苏轼由贬谪地北返,途径镇江时,听闻苏颂去世的噩耗。当时,东坡也已抱恙在身,追忆往日旧事,饱含深情地写下了《推荐子容功德疏》,缅怀这位同姓挚友。在当年的御史台监狱,他们曾同陷囹圄、比邻而囚。写完文章不久,东坡也羽化登仙了。
苏颂,这位从福建乡下走来,历经81个春秋的杰出人物,走完了跌宕起伏又精彩纷呈的人生之路。论做官,他官居宰辅,位极人臣。论做人,他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论科研,他有水运仪象台和假天仪,流芳百世、名震古今。论济世,他有《图经本草》,造福人间、令人仰视。
往事越千年,福建家乡人始终没有忘记他。在今天厦门市同安区大同镇葫芦山南麓,修有苏颂故居,芦山堂。 故居内现有苏颂坐式塑像、苏氏族谱以及苏氏后裔八大名人画像等。苏颂科技馆,则陈列了他一生功绩,还有水运仪象台的模型。芦山,是当年入闽苏氏的雅号。据说,今天台湾、香港、新加坡、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等地的苏氏后裔,皆源于此。
苏颂祠堂,在同安区孔庙附近,始建于南宋,是朱熹任同安主簿时所建。今天仍然保存着,清代以前的苏颂神位碑及嘉庆年间的重修碑记。此外,当地还建有苏颂公园。
历史上,做官之人,如过江之鲫,贵为宰相的,也名不胜数,但无疑,苏颂正是那特立独行的人。透过苏颂,我们能看到被尘埃所遮盖的历史的另一面。
换句话说,读懂了苏颂,我们会重新发现宋朝人,他们与我们的记忆不太相同。这些宋人仰望星空、胸怀天下,他们儒雅、聪慧,痴迷科技、精于研究,他们和我们一样,对未知的世界充满着好奇心,他们甚至超越了我们,拥有更执着的探索精神和更强大的动手能力。
毕竟,他们登上了那个时代的科技巅峰。
(169)
说到北宋药物学家,苏颂是其一。
不过,论起医术高低、提及药学造诣,有个人远在其之上,此人便是唐慎微。
唐慎微,字审元,出生医药世家,自幼便生活在大大小小的药罐旁边。他有非凡的医学天赋,更重要的是,他乐于此,也安心与此。成年后,他不事科举,安然行医,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医德高尚,天下闻其名。
据说,唐氏行医天下,但有四条原则,一是患者不分贵贱、有召必往,风雨无阻;二是但凡所医,必尽全力,不中途而退;三是为读书人治病不收钱,因其多有藏书,但求名方秘录为酬。四是每于民间或经史诸书中求得一方一药,必立即整理登记,汇编成册。
纵观他的行医原则,济世为民之余,更是胸怀大志。果然,在多年行医后,凭借点滴收集整理,他积累了丰富的医学案例和医学资料,最终编成了巨著《经史证类备急本草》。
全书共三十二卷,六十余万字,广泛收录宋以前各家医药著作,包括苏颂的《图经本草》,图文对照、内容详博,详细记载了各种药物的性能功效、应用方法、生长来源、栽培训养、药材鉴别、泡炙制剂等知识,是本草学的集大成之作。
在他的笔下,许多早已散失的珍贵本草文献,籍由此书保存了下来。这部巨著,也成为了研究中药学的重要历史文献,时至今日,依然价值连城。
方药并举,是此书最大创新。北宋以前,本草只是如实记载药物的功能主治,但并不附处方,医生在学用时还需重检方药,极为不便。唐氏为改此弊病,共收录自东汉张仲景至北宋历代名家的实用处方三千余条,并将其一一附于相关药物之下。唐氏此法,即是方药对照之法。这种两相对照的写法,成为后世历代本草学著作编写的范例。
此书问世后,成为后世本草书的纲目,经历朝历代修订补充,一直作为国家法定本草颁布刊行。李时珍评价唐慎微说:使诸家本草及各药单方,垂之千古不致沦没者,皆其功也。
唐慎微,堪称药物学大家。
虽是大家,但因其无意科举、终身不仕,所以他的生平信息非常零碎。我们只知道他大概出生在仁宗年间,活跃于神宗和哲宗朝,《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则成书于哲宗年间,到徽宗继位时他可能尚在人世。
后世有人,因其书中关于川地的药物记载十分详实,推测他可能是成都人。也有人说,他是受成都地方官员邀请,由外地入川行医著述。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据说,在其名动天下后,朝廷多次召他入朝为官,他皆不为所动、婉言谢绝。作为医家,专心专注、淡泊宁静,安然行医、安心著述,并将两个儿子和—个女婿培养成了一代名医。
最后,唐慎微终老乡里。不知何年何地,不知享年几何。
这个伟大的人,走的无声无息。
(170)
太祖建国百余年后,到了徽宗时代,大宋万般繁华。
只是,在这锦绣江山的身旁却两个巨大的黑洞,终将大宋的繁华吞噬干净,只留下一地烟尘。
一为西夏,一为大金。
我们先来说说西夏吧,这是大宋的老冤家。
在本书第一卷里,有关于党项人从兴起到李元昊称帝的内容,为加深印象且便于后文叙述,先简略回顾一下。
党项人崛起西北之地,自唐末至宋初,由拓跋思恭到李继迁等,历经几代人的浴血拼杀,终成割据西北的实力政权。再历三世,由继迁到德明到元昊,终由李元昊登上皇帝位,建立夏帝国。
放眼整部西夏历史,元昊永远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个人。后世关于西夏的所有记载,至少有一半是关于他的。这个人雄才大略又文武兼备。对于治理国家,他有天才般的想象力,又有无比绝决的执行力。党项民族在他的带领下,不到二十年,经历了从衣食住行、礼乐文字到官制更新、武备军事等全方位的改革创新,党项也由部落政权而建立起了封建帝国的框架。
为登上帝位,元昊冷血嗜杀、不厌其烦,所有路上的石子全部搬开,所有挡路的人全部杀掉,所有帝王必有的规制礼仪、繁文缛节,一项不少、样样俱全。
如此这般,恰恰说明他雄才大略。
他知道,看上去,登上皇帝位只需一个仪式,而实际上,仪式的背后却是系统的帝国建设工程。
出身马上民族,做事大开大合的元昊,应该是个讨厌繁文缛节的人。但他知道,要坐稳那把龙椅,所有的折腾都是必不可少的。他的折腾,也很好地说明了,帝国是什么,皇帝又是什么。
帝国,要有疆土、更要有等级,要有文字、更要有文明,要有礼乐、更要有文化,要有军队、更要有武备,要有官员、更要有官僚等等。总之,帝国要等级森严、秩序井然,一切都要有规制、有规矩、有礼仪,唯为此,龙椅上的君主,才是真正的皇帝。
皇帝,必须是至高无上、无比威严的绝对主宰者。
皇帝需要神化。要用繁缛的的礼法和程序,将其烘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让其超越芸芸众生,成为在空中俯瞰人间的神。
皇帝需要威严。这种威严,必须是世间最高的,必须是对芸芸众生绝对支配的。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即是如此。
皇帝需要生杀予夺。皇帝的位子,天下无人不想,却少有人明目张胆地去争。为何?因为深深的恐惧。觊觎帝位,就是谋反,历朝历代都是最重的罪,杀无赦。
李元昊,虽出生边野胡人之地,却深得帝王之道的精髓。
李元昊,一个人改变一个民族的典型代表。
称帝的李元昊,强势、傲慢、富有侵略性的崛起,成为了大宋的噩梦。在他的强势攻击下,北宋仁宗君臣苦苦支撑,最终还是靠岁赐,也就是给钱的方式,勉强求的了和平,保住了泱泱大国的颜面。
建立帝国、登上帝位、打败了大宋的元昊,自比功高盖世,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然而,从战马上下来的他,到底还是迷失在了醇酒和美妇的沼泽里。
他肆无忌惮的屠灭功臣,不知廉耻得抢夺儿媳,终于惹怒了勋贵、逼反了太子。在没藏兄妹的策划支持下,太子夜闯离宫行刺。元昊被砍掉了鼻子,在痛苦哀嚎中离世。
元昊死了,西夏的故事还在继续。
实际上,后面的故事毫不逊色,甚至更加精彩。
(171)
公元1048年,襁褓中的谅祚登基,是为夏毅宗。
可,朝政却落在了一对兄妹手中,没藏峨博、没藏黑云。
元昊,绝不会想到,他刚闭上眼,帝国便进入了外戚掌权时代,循环往复,你方唱罢我登场,长达半个多世纪。
黑云是谅祚的生母,被尊为皇太后;峨博是黑云的哥哥,谅祚的舅舅,被封为国相。
西夏,进入了没藏兄妹时代。
兄妹二人迅速稳定国内局势后,并没松懈下来,他们还需要得到大辽和大宋的加持,才能算真正握紧权柄、坐稳江山。
他们向辽、宋遣使报丧,并请求册封。
其时,大宋是仁宗皇帝、大辽是兴宗皇帝。
仁宗君臣,听闻元昊驾崩,窃喜之余长舒一口气,立即派使节到西夏,吊唁之外册封谅祚为夏国王。这是对西夏权力交替、没藏兄妹掌权的正式承认。
见大宋如此好说话,没藏兄妹便顺势与宋修复关系。西夏主动从边境撤兵、隆重接待宋使,并派使节到东京回访,献上宝马、骆驼五十匹等。自从,两国息兵、边市重开,边境迎来了难得的平静时光。
辽人就没这么痛快了。辽兴宗上次御驾亲征,被元昊击败、仅以身免,面子里子输个干净,如今见元昊身死,岂肯善罢甘休?恼怒之余,辽人既不派使节到夏吊唁,又拒绝册封谅祚,还三番五次刁难扣留使节。辽人的态度,让没藏兄妹感到了危机,却也是束手无策。
一年后,辽兴宗到底还是出兵了。为雪上次兵败之耻,他乘谅祚初立,再次御驾亲征。没藏兄妹好话说尽,也无法阻止辽兵来犯,只好匆促应战。
黑云坐镇兴庆府,没藏峨博率兵迎击,可惜他不是元昊,在辽人铁骑面前,夏兵连战连败、溃退数百里。辽军势如破竹,攻到贺兰山下,沿途洗劫一空,兵锋已逼近兴庆府。
没藏兄妹,除了死守京城,就是反复向辽兴宗赔罪、称臣、哀求,并用重金贿赂他的亲信重臣。好说歹说,兴宗挣够了面子,态度有所缓和,纵兵大掠后,志得意满、满载而归。
行文至此,或许有人会疑惑,在西夏苦苦抗辽、命悬一线之际,大宋在做什么?为何不借此与辽军合兵,共灭西夏?
这里面,还是得说说三国之间微妙的关系。
辽、宋块头大,双雄争霸多年、谁也吃不了谁,借由澶渊之盟形成了一种力量平衡。西夏个头虽小,但不可或缺,他依附谁,对谁就是有生力量。
双雄对峙,这份有生力量,足以扭转乾坤,这就是西夏的价值所在。因此,辽、宋都不敢小觑西夏,两国对夏的策略,更多都是拉拢为主,而不是消灭,尤其不能让对手灭夏。那样的话,不仅对手力量增强,还在战略让自身腹背受敌。
再说,辽兴宗攻夏,原本也并非为了灭国,更多是出气血耻。换句话说,辽军真要灭国夺地,大宋定会出面调停,甚至武装干涉。同理,每当大宋试图举全国之力灭夏时,辽人也必会助夏掣肘,常常是重兵驻防边境进行威慑。
这微妙的三角关系和双雄间的缝隙,正是西夏生存的基石和腾挪的空间。元昊之所以多次攻宋,究其根本,就是想摆脱这种缝隙里的尴尬,获得与辽、宋平起平坐的身份。
没藏兄妹,则没有这份雄心,守住这份家业,享受把持朝政、手握国家的快感,才是最重要的。
最终,辽、夏罢兵。
在挺过辽人的兵锋后,没藏兄妹过上了专权的好日子。
(172)
虽是兄妹,但身份有别。
黑云是太后,是君;峨博是国相,是臣。
兄妹俩分工明确,太后总揽朝政,具体政务由国相负责,凡大事由太后拍板定夺。这样的安排看似合理,实则暗藏危机。这与兄妹俩本身无关,这涉及到权力的本质。
太后之权,是君权,总揽朝政,意味着国中之事皆在其列,无所不包。国相之权,是相权,负责具体行政,也就是具体做事的人。做事的人,不可能事事禀报,必有自断之事,这是现实所然,也是必然;但这样的自断,对高高在上的君权,就是冒犯和僭越。
皇帝和丞相是这样,皇帝和监国的太子也是这样。这样的权力陷阱,在皇权时代,几乎难以避免。最终的结果,就是一方挤压另一方的空间,直至一方独大、另一方臣服,才会形成新的平衡。如有一方不服,那冲突就不可避免。
打个比方说,这样的权力安排,就如同一枚装有引信的炸弹,无论引信多长,只要点燃,终会爆炸。
对没藏兄妹来说,引信还是太短了。
兄妹掌权8年后,公元1056年10月,一日深夜,行猎归来的没藏黑云刚入京城,突然有数十骑从黑暗中跃出,一阵乱砍乱杀。混乱中,黑云身中数刀而死。
一代绝色佳人,至尊无上的皇太后,满脸血污的倒卧在了京城的御街上。十月的兴庆府,地上已经很凉了。
闻讯后,疾驰而来的没藏峨博,抱着妹妹也是太后的尸体失声痛哭,严令全城搜查。
很快,凶手就被抓获。正是太后的情人,也是太后首任丈夫、野利遇乞大王的管家,李守贵。
当年,黑云初入王府,野利遇乞常年出征在外,她受到王府女人们的欺凌,李守贵乘虚而入,赢得了她的芳心,两人做成了露水夫妻。后来,野利遇乞惨遭灭门,李守贵侥幸逃脱。待黑云做了太后,难耐春闺寂寞,便又找回了李守贵,续上了旧情缘。
旧情人见面,干柴烈火、如胶似漆,自是不在话下。不过,今日太后已非当年的小女孩,她的欲望又岂是李守贵一人所能满足?于是,太后有了新宠,此人名叫多吃己,党项人,曾是元昊的侍卫。
据说,当年元昊与黑云在戒台寺幽会时,多吃己就守在门口负责戒备,同时担任两人信使。如此说来,他们是老熟人了,早有往来。黑云当上太后不久,就将多吃己调到身边担任贴身侍卫,在她出行和围猎时护卫左右。
多吃己,年轻英俊、身材健硕,更难得的是文武双全、能言善辩。谅祚新立,辽兴宗迟迟不予册封,还兴兵攻夏。没藏兄妹多次遣使求和,都没有成功。后来,还是靠着多吃己出使辽国游说,辽兴宗才最终答应与夏修好。如此功绩,更让黑云对他另眼相看。他出使归来不久,两人便公然出双入对了。
当然,多吃己的功绩,也可能是黑云为新欢专门设计的。在前期多次外交铺垫之后,安排他去摘果子罢了。真若如此,黑云真是有心了。动情的女人,哪怕贵为太后,也是少女心。
有新人笑,就有旧人哭。
李守贵,可不是吃素的。眼见太后与新欢朝夕相处、日夜厮混,他妒火中烧,便生出了杀机。这日,他算准黑云和多吃己回京的时间,带领死士提前设伏在御街两侧,只待他们出现,便冲上前砍杀了这对野鸳鸯。
如此说来,这桩太后在京城被刺杀的惊天大案,竟是源于争风吃醋,不过是一出狗血剧而已,与酒肆茶楼众口流传的香艳小调并未二样。
拿出如此结论的人,正是太后之兄,国相没藏峨博。深陷囹圄的李守贵,则根本没了声音,他不敢自辨,即便有辩,也无人会信。很快,国相下令,灭李守贵全族。令人意外的是,枉死的多吃己,也因为护驾不力被株连灭族。
如此审结,京城内外炸了锅。
不过,没了黑云,国相的胳膊腿更粗了。众人的疑惑,也只能埋藏心底。很快,京城又有了新话题,翻过了这一页。
一切看似尘埃落地,可事实真是如此简单吗?
(173)
当然不是。
至少,李守贵不似这般鲁莽之人。
他是汉人出生,却曾是西夏最有权势的野利遇乞大王的管家。王府管家,位虽卑,职却重,想想看,什么样的汉人,能让党项顶级贵族如此信任,并用作贴身的王府管家?
史书里,关于李守贵的资料非常少。
但可以想见,他即便不是饱读诗书,至少也是识文断字、风流儒雅之人,能撑得起王府的体面。野利大王常年征战在外,能把偌大的王府管理的井井有条,在几房夫人之间游刃有余,自是八面玲珑、巧言令色之人,当得起王府的繁杂。到野利家被族灭,他身为王府管家却安然无恙,自是精于算计、善于避祸之人,经得起王府的兴衰沉浮。
这样人,说是精明有加、机智过人,应该不为过吧。
如此之人,怎会有这般鲁莽的行刺之举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想行刺太后,也该有更多隐蔽的办法、更多偏僻的地点可选,为何偏偏选择在京城的御街上动手?这种不计后果、自杀式的行刺,他又是如何算计的呢?
这太不符合人物性格,也不合正常逻辑。疑点重重。
当然,有人会拿情感说事,毕竟陷入情感纠葛的人,更容易做出匪夷所思之事。也有人说,是因为嫉妒,嫉妒会让人失去理智,变得愚蠢。
在情感世界里,嫉妒的根源是切肤之爱。
问题是,他对黑云有爱吗?
当年,黑云初入王府,正是豆蔻之龄,国色天色、容颜绝世,兴庆府人人爱慕,惊叹为天上人。李守贵,借管家之便利,赢得黑云好感,半推半就做成了露水夫妻。这时的李守贵,不过是见色起意、顺手牵羊罢了,能有多少感情呢?
等黑云成为太后,与他再续前缘,更多就是利益的算计了。这样的情人,他高攀还来不及,又怎会因为黑云有了新欢而心生嫉妒呢。再说,自从有了太后的恩宠,他高官得做、骏马任骑,华服美宅、妻妾成群,生活富足、悠然自得,日子美着呢。他犯得着,再去干会诛灭九族的蠢事吗?
当然,从分享恩宠的角度,太后有了新宠,他会心中不快。但换个角度说,随着天后年岁渐长、色相衰驰,他对太后恐怕更多只是应付了。这时有人接班,对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富贵已经有了,如果能借此缓缓下船,对他未必不是好事。如此说来,他或许还暗暗感激那位新宠呢。
一句话,李守贵,垂涎黑云的美丽,倾心太后的权势,唯独没有爱。没有爱,又哪来的嫉妒生恨、杀心四起?
好吧,就算李守贵对黑云真是情深意长,对她移情别恋妒火中烧,那他刺杀多吃己、夺回黑云即可,为何要连黑云一起劫杀?杀太后,就是谋反,这是株连九族之罪,他不知道?
实话说,李守贵确无杀人动机。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自古以来,但凡政治人物死的不明不白,永远有条最好的线索,那就是权力争斗。顺着这条路走,终能渐渐接近真相。
如此,就西夏的权力争斗来说,考虑实力和动机的双重条件,至少有两个人嫌疑较大。
首先便是皇帝李谅祚,黑云的亲生儿子。
(174)
黑云被杀这年,谅祚快十岁了。
也许,很多人会想当然的以为,十岁的孩子能做什么?正常来说,这样的疑问是有道理的。但不要忘了,他是皇帝、是天子,骨子里流的是狂人李元昊的血。而如果你恰好又了解谅祚的一生,就绝不敢低估这个孩子。
说起来,谅祚是个苦命的人。他还在襁褓中,强人父亲就被行刺驾崩了,没了爹。他有母亲,没藏太后,但却没有感受多少母爱。实际上,他是在国相府由舅舅抚育长大的。
孩子都会慢慢长大的,长大了就会懂事。更何况,十岁的皇帝,远比别的孩子懂得多。知道的越多,他越对母亲和舅舅的专权感到不满。而那些皇族宗室们,更是抓住各种机会,在他耳边吹风,提醒他牢记皇帝身份,不要辜负大夏江山。
谅祚小小年纪,却异常聪慧,也懂得隐忍之道。对舅舅,他做得很好,无论内心多么不愤,表面上却很恭顺,对国相的跋扈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母亲,他虽用尽全力压制,却依然感到难以忍受。这无关权力,这关乎尊严。
谅祚是天子,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他的教育分为两部分,番学和汉学。也就是说,谅祚也是读着子曰诗云、经史子集成长的,儒家的君君臣臣、长幼有序的伦理规范,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用这些来看母亲,谅祚有强烈的羞耻感。
黑云早年与元昊偷情,后来和情人们的风流韵事,在西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或许,在早期党项人的世界里,这不算什么,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但放到已进入帝国时代的西夏,放在儒家的伦理秩序里,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更要命的是,黑云太后,似乎毫无遮掩之意。
据说,黑云当上了太后,最大的爱好便是出城游猎,尤喜夜游。虽是夜晚回城,却是一样的大张旗鼓、依仗隆重,京城地方官还命百姓商家点上火烛,以壮声势。黑云太后,艳面丽服、身材妖娆,高骑白马、执辔先行,李守贵或多吃己则毫不避讳地陪侍在侧,引得京城百姓争相观看。如此这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自然不会少。
谅祚的耳朵里,就塞满了这些评论。少年天子,年轻气盛,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这是比可能的妒忌,更有可能的杀人动机。
尊严之外,谅祚的杀人动机,更有可能与亲政有关。
年岁渐长,谅祚的亲政之心日益强烈。可母亲黑云,却依旧大权紧握,丝毫没有归政的意愿。拿回属于皇帝的权力,这是更大的杀人动机。
当然,无论在什么样的文化里,弑母都是大逆不道的。再说,谅祚幼年丧父,和母亲算是相依为命,他和母亲理应感情深厚。可惜,这是一厢情愿的理解。
无情最是帝王家,即便亲生母子,也可能平淡如水。如果再掺杂了权力争斗,那相互之间形同敌寇,也是屡见不鲜。事实上,从后来谅祚对母亲家人的态度,应该可以看出,这对母子之间,可能只有名义上的情分。
关于他们的母子关系,还有个旁证。在母亲被杀仅一个月,谅祚就将她生前最钟爱的宝马送给了大宋。虽说,在当时的外交礼仪中,有将先皇或者太后遗物赠送给友邦的传统,但如此急切,至少能说明谅祚对母亲情感之淡。
不过,谅祚是皇帝,后世的西夏帝王都是他的子孙。即便谅祚就是弑母的真凶,如此有违伦常的大恶,也定会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在历史上不会留下任何实证。
没有实证,便只能是推测。
当然,即便谅祚对母亲极度不满,也有着作案的动机和实力,真凶也未必就是他。这么说,并不是要抬高宫廷斗争中人性的底线,元昊为了称帝,就逼死了母亲,相当于弑母。
实际上,权斗是没有底线的,这已经被历史反复证明。
只是,相比较而言,另一个人嫌疑更大。
不错,这人就是黑云的哥哥,国相没藏峨博。
(175)
国相为何要杀太后,哥哥为何要杀妹妹?
峨博的作案动机,还是得顺着权力斗争的线索来寻找。
我们知道,权力是有排他性的,权力的级别越高,排他性就越强。黑云和峨博,作为掌握最高权力的两个人,就是西夏帝国权力的两极。伴随着权力的运行,这两极间的排斥也越发严重。即便他们是亲兄妹、血浓于水,即便曾经相依为命、并肩作战,也都无济于事。
这两个人,一个要维护太后至高无上的尊贵,一个要实现国相大权独揽的痛快,两者间的矛盾几乎是无解的,是死结。
实际上,在黑云出事之前,兄妹俩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
事情的源起,和宋、夏边境争端有关。
当时,两国边境有条屈野河,两岸土地肥沃,利于耕种,但属于争议之地。后来,双方协商,以河为界,各自耕种。然而,没藏峨博贪图地利,暗地里派家丁越河耕种,宋方提出抗议,他不予以理睬,一来二去,弄得很僵,几乎要兵戎相见。
事情传到黑云那里,让她非常恼火。做了太后,她便一直在努力经营宋夏关系。为讨好宋人,她主动打宗教牌,遣使东京请求赐予《大藏经》,并在西夏国内推行佛法、广建庙宇。银川现存的古寺承天寺,即是黑云所建。在她的推动下,两国以佛教交流为纽带,谅祚时代的紧张关系大为缓解。
如此,宋朝君臣对没藏太后颇有好感。据说,黑云遇害的消息传到东京,仁宗伤心不已,辍朝一日,并派出庞大的使团到兴庆府吊唁。在两国百余年交往史上,这种礼遇唯此一次。
黑云唯恐宋夏关系有变,便派人去边境查办屈野河外交纠纷。派去的人正是李守贵。他仗着有太后撑腰,对峨博的家丁不够客气,严令其退还所占土地,并向大宋赔礼道歉。这种打脸的事,不仅让国相威风扫地,也相当于向国内外宣誓,太后才是西夏的当家人。
如此恶气,峨博又怎能咽下?当然,以其国相的身份,他未必就是图那点地利,背后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对宋关系的国策之争。
自党项崛起以来,在党项贵族内部,始终存在亲宋派和反宋派。有时候亲宋派占上风,有时候反宋派占上风,双方谁也灭不了谁,一直相互拉锯着。
无疑,黑云是亲宋派的领袖,而峨博则是反宋派的旗手。所谓边境土地纠纷,就是他们对黑云搞佛教外交的回击。而黑云太后,也借着处理边境土地问题,在国内重申亲宋的立场,这让峨博感到不满且不安。
思绪再三,边境的事,峨博强忍怒火压了下去。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有求于妹妹。他为了让没藏家永远富贵下去,就提出和妹子亲上加亲,把闺女嫁给外甥。不料,黑云太后对侄女没兴趣,拒绝了哥哥的联姻计划。她想的是为儿子求娶大国公主,并随即向大辽请婚。
辽国之前曾与西夏有过两次联姻。不过,嫁给元昊的兴平公主不仅没有发挥好的作用,反而引起了两国战争。这让辽国有所顾虑,便拒绝了西夏的请婚。如此,黑云的如意算盘落空,还和哥哥之间加深了矛盾。
凡此种种,日积月累,峨博的杀人动机越发强烈。
说到他的杀人动机,也是公私兼顾。在私,扳倒了妹妹,他就能真正的大权独揽;在公,就是扭转亲宋的外交政策,重新与宋对抗。至于灭李守贵和多吃己的全族,那就是顺手牵羊,也是报当年一箭之仇。
杀人之后,再编造黑云的两个情夫争风吃醋,进而相互仇杀的香艳龌龊故事。这就是典型的往死人身上泼脏水。这样看起来,峨博真是恨透了妹妹,不仅要命,还要毁了她的声誉。
关于凶手另有其人,宋朝派出的庞大的吊唁代表团,也可作为旁证。在当时,辽、宋、夏之间使节往来频繁、人员交流频密,三国在彼此的京城都有情报人员,如果黑云果真死于情杀,宋朝不会如此隆重的吊唁。
虽无实证,但无疑,没藏峨博嫌疑最大。
他是最大嫌疑人,也是最大受惠者。
(176)
不管怎样说,没藏黑云死了。
这个女人很特别。在她身上,有太多的传奇和话题。千年以后,人们依旧在谈论她、评价她,乐此不彼、津津乐道。
这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
她的魅力,让故乡凉州为之增色,让整个河西走廊为之传颂,以至于让功成名就的野利遇乞大王,风尘仆仆的由京城专程为她而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种天生魅力,让给她的人生迎来转机,走进京城,嫁入野利家,成为西夏最有权势的豪门贵妇。
少女的黑云,到底有多美呢?她的美,在于天生丽质、千娇百媚,在于清纯彻净、妖艳动人,在于一颦一笑、冷峻不言。她走上街头,能让见惯大场面的京城百姓目瞪口呆,惊为天人。她泪眼婆娑,竟让铁石心肠的李元昊生出万般柔情,不惜以天子之尊与之私会,乐不思蜀、乐而忘蜀。
她的美,能够驾驭西夏最有权势的男人,从统兵大将野利遇乞到开国皇帝李元昊。这样绝世的美,伴随她由王爷的宠妾到钦犯的遗孀,再由皇帝的情人到帝国的太后,西夏首位独揽朝政的太后。在这条充满血腥、人头滚滚的路上,她的美是最锐利的武器,披荆斩棘、锐不可当。
这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世上不缺美丽的女人,缺的是又美丽又聪明的女人。没藏黑云生命中的每个人,从野利遇乞、野利皇后、李元昊、宁令哥,甚至哥哥没藏峨博、儿子李谅祚,这些人都是她最后登上太后之位的垫脚石。或者说,在没藏黑云的人生剧本里,这些战场威风凛凛的战将、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只是道具而已。至于李守贵、多吃己等人,更是不足为道,不过是睡觉的抱枕。在她的戏里,该笑的时候春光无限、娇艳可人,该哭的时候泪眼朦胧、娇弱可怜,该狠的时候不动声色、冷酷无情。她是天生的主角。
这是个知道进退的女人。
做了太后的没藏黑云,更多了几分政治家的眼光和胸襟。她和宋恭辽,为新生的帝国争取安宁的发展空间。她长袖善舞,几本薄薄的佛经,就能赢得宋朝君臣的好感,唱了一出外交大戏。辽军来犯,她能凝聚军民、拼死抵抗,辽军退去,她又能卑躬屈膝、称臣求和。如果说,外交就是进退流转、方圆曲折的艺术,那黑云太后算得上艺术大师。
这是个令人怜惜的女人。
论出生,她生在凉州世家、锦衣玉食;论富贵,她位列太后、无以复加。可读完她的一生,依然能让人生出怜惜之意,为她的生前颠沛、为她的身后凄凉。
生前,她周旋于一个个男人身边,可以说是长袖善舞,也可以说是生活所迫、情非得已;她不断的争宠固宠,可以说是处心积虑,也可以说是费尽心机、自保自救。换句话说,她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
有人会说,她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似乎生来就是奔着太后去的。这完全就是臆想。当年野利遇乞被灭族,她侥幸逃生、东躲西藏,直到侥幸抓住了李元昊,她想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生存。直到生下皇子,卷入了最高权力的争斗,进入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她的冷峻无情和杀伐决断,根本在于她已没得选了。
可是,你争我斗、杀来杀去,她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且不说,她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便惨遭杀身之祸,一代红粉佳人,满脸血污地横尸京城街头。即便死后,也被人泼上脏水,在历史里留下了一代艳后、水性杨花、狐媚误国的恶名。对她的死,她的兄长、儿子,还有那些党项贵族们,有多少人流下真诚的泪水,又有多少人在心里暗自窃喜?
人生如此,岂不可怜?
回望一生,难道她的倾城之貌、她的绝顶聪明、她的杀伐决断、她的进退有序,就是为了有一天横死街头?
回望河西,凉州城里,如果人生可以重选,那个有着盛世容颜的小女孩,还愿意嫁给权势、走入京城,踏入权力的角斗场吗?
甚至,她还想拥有这般绝色吗?做个普通的凉州女孩,嫁人生子、悠然一生,不好吗?
(177)
回想多年前,兄妹俩从凉州来到京城。
那时的没藏峨博,还是个寂寂无名的青年,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他的命运,也随着妹妹的浮沉而起伏。在妹妹是野利遇乞的宠妾时,他步入了官场,却位卑言轻。当妹妹成为皇帝的女人时,他开始发迹,不断的升官晋爵。在妹妹生下皇子后,他终于飞黄腾达,越来越炙手可热。
直到后来,他和妹妹联手,瞅准时机、因势利导、借刀杀人,抱着襁褓中的李谅祚登上帝位。妹妹成了太后,他贵为国相,权倾朝野,出入仪仗几乎无异天子。年幼的皇帝,几乎是在国相府长大的。国相府,成为了帝国的权力中心;没藏峨博,将帝国紧握在手心里。
为了将帝国握得更紧、握得更久,他甚至可能策划谋杀了太后妹妹。当然,太后遇害,他成为西夏最有权势之人,自然会清理好痕迹,不会留下任何实证,却也永远逃脱不了嫌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高权力,他已经拿到了。
为了加固权势,更是为了向天下人炫耀权势,黑云被杀刚一个月,没藏峨博就女儿塞给了小皇帝,自己的外甥。
自古以来,让女儿嫁给皇帝做皇后,以此来延续家族富贵,是权臣们惯用的手段。虽谈不上多高明,但重在务实管用,没藏峨博也算是按套路出牌。
史书里,没有记载谅祚对这份婚姻的任何态度。对于空前强势的舅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忍耐。对于舅舅公布的母亲的死因,历史也没有记载谅祚的任何态度。实际上,这时的谅祚,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有任何态度。
有权力,就有态度;没有权力,就没有、或者说不应该有态度。身处庙堂、人在仕途,牢记这一点,即便不能飞黄腾达,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臣服的态度。
外甥谅祚的态度,让没藏峨博十分愉悦,十分放松。他终于得偿所愿,开始独掌朝廷大权,走上了人生巅峰。
得意的人,总喜欢畅想未来。没藏峨博,满心以为他将永立巅峰,即便他身后,靠着皇后女儿,没藏家也能代代掌权。
这些人,真是幼稚,让人忍不住发笑。他们宁愿不切实际的臆想,也不愿意认真读读历史。实际上,历史已经反复证明,登上巅峰,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一个王朝,巅峰过后即是深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翻翻历史,没藏峨博的巅峰期只有短短五年。仅仅五年后,公元1061年,他就从巅峰坠落凡尘,并直接下到十八层地狱,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他的一群老婆、一帮孩子、一堆子孙,以至于所有姓没藏的人。是的,他们被族灭了。
这该是多大的仇恨啊。又是什么人,能下如此重手?
不是旁人,正是皇帝李谅祚,没藏峨博从小抱着哄着、抚养成人的亲外甥。
被族灭这年,没藏峨博45岁左右,而李谅祚刚满14岁。
(178)
一个权势熏天的人,最好常去郊外看看秋天。
看什么呢?看落叶的飘零,看青草的枯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兴衰有常、新老交替,正是世间不二的法则。
正当没藏峨博权势熏天,尽享人间繁华时,李谅祚,西夏帝国的皇帝,正在渐渐长大。
据说,当年没藏黑云抱着谅祚登基时,有党项贵族提出异议,声称谅祚并非元昊骨肉,而是没藏氏从族人那里抱来的野种。当然,此人很快就成了没藏兄妹的刀下之鬼。
如果此人不死,见到了后来的谅祚,他一定会收回曾说过的话。李谅祚,必是元昊的儿子。
生命的传承,就是见证基因的延续。人们惊讶的发现,年岁渐长的谅祚,实在太像元昊了,不仅是相貌身材、语气声调,就是脾气秉性、行为方式,也都是如出一辙。
比如,对女人。作为皇帝,李谅祚十岁时,便有了皇后没藏氏,也是他的表妹,其他的女人也是应有尽有。不过,这些都入不了眼,谅祚有自己的意中人。这个人比较特殊,正是他的表嫂,国相舅舅的儿媳妇,梁氏。
在儒家看来,此事显然有违伦常。看来谅祚的汉学,只是入口并不入心,对于儒家伦理规范,也只是选择性遵守。
虽然离经叛道,倒也并非惊世骇俗,皇家这般脏事多如牛毛。少年天子的荒唐事而已。如果任由时间发展,只要没藏家大度包容、不事声张,最后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毕竟,少年的心思,就如同天上的云彩,云卷云舒、云聚云散,根本没个定数,何况是少年天子呢?却没想到,这段偷腥的风流事,居然救了谅祚的命,也改变了西夏的国运。
事情还得从头说。
随着谅祚年纪渐长,朝廷内外要求国相交权、皇帝亲政的呼声越来越高,这让没藏峨博感到了危机。他应该知道,这天迟早要来的,可真来的时候,却又万难接受。对一个大权独揽的人来说,乖乖交权,真是比要命还难。
更令没藏峨博不安的,是他发现要求皇帝亲政的呼声,并非由下而上,而是由上而下的。换句话说,谅祚才是舆论的主人,是他发起并操纵了舆论,在为夺权造势铺路。准确地说,是收回权力。毕竟,谅祚才是西夏皇帝,权力原本就是他的。
至此,十多年的甥舅情分,走到了边缘。如果黑云在世,或许是个安全阀,能够调和,至少能缓和矛盾的激化。可惜,黑云不在了,而且极有可能死于他们之间的一个人之手。
当然,也有可能是甥舅的联手。只是,我们不愿意做这样的揣测,并非不可能,而是那样的话,黑云的人生结局太可悲了。她在这个世上,只有两个最亲的人,儿子和弟弟。而这两个人,却联手杀了她,只为瓜分她手里的权力。
真若这般,那黑云死后一个月,谅祚便娶没藏表妹为后,倒更像是两个合伙人之间在履行协议。由此,借着黑云离场,没藏皇后入宫,国相、皇帝,形成了新的权力结构。
如今,这新的权力结构出现了裂缝,而且越来越大。
很快,舅舅和外甥,心照不宣地接上了火。
国相更老辣,抢先动手,借故诛杀了皇帝的两名亲信,既是杀鸡儆猴、也是投石问路。谅祚,年轻气盛,居然也忍了下来,并没有激烈的反应。不过,他并没有闲着,而是从攻心入手,开始拉拢和笼络舅舅的心腹和政敌,扩大势力范围。
一招硬、一招软,很难说谁比谁高明。但很显然,时间站在谅祚这边,这也是他出软招的底气所在。
外甥的软招子,让舅舅有些沮丧。就像拿块石头扔进一潭水,一个小水花而已,根本不知潭水的深浅。没藏峨博,诧异、纠结、惊恐之余,更多的是不甘心。
虽然已年过不惑,但他并不想回家养老。凉州,太远了,也太冷清了,他喜欢京城,想继续住在堪比人间天堂的国相府,想继续打着与天子无异的依仗往来各地,想继续享受巅峰之上的至尊感受。要不,再拼一次?
上次拼命,是对元昊,大获全胜,拼来十四年的顶级富贵;这次,是对元昊之子,再赢一次,就能富贵白头了。
人生,不正在于拼搏吗?
(179)
拼搏,有的时候就是拼命。
年轻人拼命,不可怕。
年轻人,来的快,去的快,做事常欠周密考虑,可能看上去气势很盛,往往却不堪一击。
老人家拼命,就不同了。但凡白首举事的,多是处心积虑、精心策划的绝地反击。这一击,常有雷霆万钧之力。
没藏峨博,自然不是年轻人了。他的绝地反击,也该有雷霆之效吧。据说,他做了两手准备,整合国内外两条战线。国外主要是吐蕃人,他下了血本,换取他们必要时出兵相助。国内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嵬名皇族,极力拉拢、封官许愿。
为把计划做的天衣无缝,他常在国相府召集亲信密谋,反复地进行推演,务求一举拿下李谅祚。参加的人,有心腹大臣,还有他的儿子,也就是梁氏的丈夫。
这次,没藏峨博横下一条心,准备废了谅祚、自立为君。事成后,他做皇帝,儿子是太子,化家为国,鸡犬升天。
想来,这样机密的事,无论方案如何周全,保密应该是底线、也是生命线。可偏偏就是他的宝贝儿子,却将此天大的事,告诉了妻子梁氏。生子如此,没藏峨博即便不是纸老虎,也是教子无方。
或许,做丈夫的实在难掩兴奋,忍不住跟妻子畅想了美好未来。只可惜,梁氏食髓知味,发现了更大的未来。
两点之间,直线的距离最短。梁氏很快就算明白了,丈夫和公公描绘的未来,圈子绕的太大太长,中间的沟壑太深太陡。拥抱更大更好的未来,她有更简便的方法。
她立刻进宫,将这天大的秘密告诉了皇帝。
谅祚得知消息,似乎并不吃惊,他的禁卫军也似乎早有准备。一声令下,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国相府。苦心经营多年的没藏峨博,居然没有掀起任何浪花,便举手投降了。他的运筹帷幄、精心谋划,此刻看来,就像个笑话。至于吐蕃人,吞了他送的珠宝美玉、土地人口,安之若素、若无其事。
据说,面对禁卫军明晃晃的利刃,没藏峨博,脸色惨白、浑身战栗如筛糠,磕磕巴巴地提了一个要求,他想最后见两岔一面。两岔,是谅祚的乳名。
这时候,他想起来两岔是他的外甥。可能,他还会想到,如果妹妹黑云依然在世,那该多好。
禁卫军首领,虽然带来的是杀无赦的诏令,但面对往日树大根深、不可一世的国相,为慎重起见,还是驰马回了皇宫。
很快,他就回来了,脸上多了几条鞭痕。他不再多言,任凭没藏峨博喊得声嘶力竭,还是将国相府男女老幼几百口,一个不少,全部捆上拖到了菜市口。
整个兴庆府沸腾了,几乎全城人都涌上了街头。在密密麻麻的人群注视下,刽子手们从日出开始,一刻不停,整整砍了一个上午,才将这些人全部杀光。
没藏峨博,还是享受了特权,作为最后被砍的那个,他目睹了家里所有人的脑袋落地。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特权吧。那些脑袋落地之前,挣扎着、哭喊着、嘶叫着,还无一例外地望向峨博。直到这时,他们还沉浸在国相的权势里,以为国相是无所不能的,可以让他们逃出升天。没藏峨博,狠狠地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脖子里,时而又忍不住多看一眼,看他的挚爱们在世间的最后一眼。
到后来,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将整个帝国踩在脚下的人,看着滚落满地的脑袋和溪流般的血水,以头拱地、捶胸顿足,时而放声大哭、时而开怀大笑,哭的寸断肝肠、笑的撕心裂肺,泪水、汗水、血水混在一起,让那张尊贵、威严的脸变成了大花脸,几十岁的人了,像个孩子。
至于梁氏,当晚便换上盛装,坐着天子的舆车,入宫了。
(180)
算起来,妹妹黑云死后,没藏峨博只蹦跶了五年。
这五年极致的富贵,不仅搭上了他的性命,还断送了整个没藏家族。在后续的清算下,这个在河西兴盛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正因为如此,史书上关于没藏兄妹的记载,变得支离破碎,甚至他们准确的出生年月都没有留下。包括梁氏的前夫,那位喜欢畅想未来的没藏公子,连名字都没留下。
成者王侯败者寇,这种输的干净的人,在其身后,不仅完全丧失了话语权,肯定也被泼了一盆又一盆的脏水。在本书里,我们一直称呼他为没藏峨博,这是他的本名,可实际上在西夏和宋朝的史料里,他被称为没藏讹博。一字之差,意思迥异,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在权力恶斗里,斗输了的人,连好名字也不配拥有。
至于没藏峨博是否被冤枉了,倒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应该说,这是有可能的。上面所说的种种,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实际上,关于他意图谋反之事,只有梁氏的孤证,而梁氏又是谅祚的枕边人,其话能有几分可信?
如果再考虑到,谅祚出手的迅猛凌厉和冷酷无情,我们怀疑他可能早有准备。再延伸一步,甚至可以将没藏兄妹之死联系起来分析。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为了夺回皇权,谅祚在宗室大臣的帮助下,策划了两步走的弑母除舅计划。他先是与舅舅达成某种协议,得到了没藏峨博的默许,出手刺杀了母亲;事后,他迎娶表妹并立为皇后,以此为酬,也借机稳住和麻痹舅舅。四年后,他积蓄好力量,再果断出手灭了舅舅满门。至于梁氏,所谓偷腥不过逢场作戏、顺手牵羊,真正的价值在于内应。
按照现代人的思维,放在普通人的身上,十多岁的孩子,怎能有如此心机和杀伐手段?但是,请不要忘了,谅祚是皇帝,而且是元昊的儿子。再说,他背后站着整个皇族,这个集团与没藏峨博专权的外戚集团,不共戴天。
在皇权面前,在帝王家,杀戮从来都是没有底线的。
无论如何,惨遭灭族的没藏峨博,在最后的哀嚎里,一定深切感受到了帝王的无情,也感受到了权力的无比锋利。
不知道,这般血淋淋的教训,对后世权欲熏心之人有无警示作用?想来,应该是没有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历史的重复。后来人,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自信能跳出历史的轮回。其结局呢,不过是一次次的哀嚎痛悔、一片片的尸山血海。
对西夏来说,没藏峨博留下最大的政治遗产,就是告诉后来人,外戚也是可以独揽权柄、富贵之极的。他和家族的悲剧,被人们刻意隐去了。倒是他的成功故事,激发了后人有学有样、前赴后继,开启了西夏一代一代的外戚专权模式。
旧外戚没藏峨博倒下了,新的接班人还在成长。
14岁的李谅祚,亲政了。
这是西夏第二位皇帝。
(181)
杀了舅舅满门,谅祚是怎样的心情,史书没有记载。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无喜也无悲。
对于没藏峨博,这个母亲之外最亲近的人,他或许除了厌恶就是仇恨。他是舅舅,但他拿走了属于皇帝的权力,这就是所有仇恨的根源。在权力的挤压下,亲情是没有太多空间的。
至于自幼抚养长大、照顾无微不至等等,在权力面前根本一文不值。换句话说,自从没藏峨博把谅祚扶上帝位,他就不是在抚育外甥,而是在养虎了。养虎必定为患。实际上,别说是老虎,就是只绵羊,天天喂着权力长大,也一样会吃人。
那么,没藏峨博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呢?
老实说,很难的。当兄妹俩费尽心机杀了元昊,再拥子登基、擅权专政,这就已经是条不归路。谅祚虽是皇帝,却只是个婴儿,他们揽权专权、打击异己、拉帮结伙几乎就是必然的。为了宣扬正当性,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以天子之名。这就动了他们不该动的东西。
如果没藏峨博识大体、知进退,待谅祚长大,毫无保留的及时将权力还给天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最理想的结果,是天子承认他的功绩,那他便是西夏的周公。可惜,翻翻历史,打着周公幌子的人很多,真正做成周公的又有几人?
再想想,手握一国乾坤、睥睨天下豪杰,最后却要拱手让给别人,天下有几人能做到?皇权之下,即便父子相继,老皇帝也是手握权力到死。父子尚且如此,何况舅舅外甥?至于舅舅的养育之情、拥立之功。对不起,这都不算数。
所以,没藏峨博恋栈权力,不愿放手,也是人之常情。或许,他只是想再拖一拖,或者再谈一谈价码。没想到,谅祚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抓住机会就快刀出鞘稳准狠,没有丝毫犹豫怜悯。
李元昊的儿子,果然非同寻常。
没藏峨博当年借刀杀人,要了李元昊的命,借来了十几年的权力和富贵。如今,元昊的儿子再拿回去,好像也挺公平。想明白这点,他也该平衡了。当然他还是亏了,毕竟元昊只是一条命,没藏家却是几百口。
当然,如果黑云在世,依旧是太后,局面或不至于这么惨烈。
不过,也未必。毕竟,这甥舅俩都是刺杀黑云的嫌疑人。
实际上,只要进入权斗模式,杀戮开启,不决出胜负、杀至最后一人,根本就停不下来。
(181)
杀了舅舅满门,谅祚是怎样的心情,史书没有记载。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无喜也无悲。
对于没藏峨博,这个母亲之外最亲近的人,他或许除了厌恶就是仇恨。他是舅舅,但他拿走了属于皇帝的权力,这就是所有仇恨的根源。在权力的挤压下,亲情是没有太多空间的。
至于自幼抚养长大、照顾无微不至等等,在权力面前根本一文不值。换句话说,自从没藏峨博把谅祚扶上帝位,他就不是在抚育外甥,而是在养虎了。养虎必定为患。实际上,别说是老虎,就是只绵羊,天天喂着权力长大,也一样会吃人。
那么,没藏峨博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呢?
老实说,很难的。当兄妹俩费尽心机杀了元昊,再拥子登基、擅权专政,这就已经是条不归路。谅祚虽是皇帝,却只是个婴儿,他们揽权专权、打击异己、拉帮结伙几乎就是必然的。为了宣扬正当性,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以天子之名。这就动了他们不该动的东西。
如果没藏峨博识大体、知进退,待谅祚长大,毫无保留的及时将权力还给天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最理想的结果,是天子承认他的功绩,那他便是西夏的周公。可惜,翻翻历史,打着周公幌子的人很多,真正做成周公的又有几人?
再想想,手握一国乾坤、睥睨天下豪杰,最后却要拱手让给别人,天下有几人能做到?皇权之下,即便父子相继,老皇帝也是手握权力到死。父子尚且如此,何况舅舅外甥?至于舅舅的养育之情、拥立之功。对不起,这都不算数。
所以,没藏峨博恋栈权力,不愿放手,也是人之常情。或许,他只是想再拖一拖,或者再谈一谈价码。没想到,谅祚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抓住机会就快刀出鞘稳准狠,没有丝毫犹豫怜悯。
李元昊的儿子,果然非同寻常。
没藏峨博当年借刀杀人,要了李元昊的命,借来了十几年的权力和富贵。如今,元昊的儿子再拿回去,好像也挺公平。想明白这点,他也该平衡了。当然他还是亏了,毕竟元昊只是一条命,没藏家却是几百口。
当然,如果黑云在世,依旧是太后,局面或不至于这么惨烈。
不过,也未必。毕竟,这甥舅俩都是刺杀黑云的嫌疑人。
实际上,只要进入权斗模式,杀戮开启,不决出胜负、杀至最后一人,根本就停不下来。
(182)
现在,只剩下了李谅祚。
太后死了,国相死了,西夏的权力之巅,只剩下了皇帝。
谅祚,踏过舅舅满门尸骨走向亲政,西夏无人不侧目。单此一击,就是最好的立威之举,也是献给亲政最好的大礼。
说来挺可悲的,人类进化了这么些年,立威的方式和猴群依然没有任何本质区别,都是赶走最大的权威,才能成为新的王者。
亲政的谅祚,有权威、有精力、有想法。他似乎是憋足了劲,内政、外交、军事全线出击。一时间,如旋风般席卷西夏大地。
内政上,他重用梁氏姐弟。
亲政不久,他就赐死了表妹没藏皇后,迎娶表嫂梁氏,立其为皇后,并重用梁氏的弟弟梁乙埋。西夏新一代外戚权臣,正式开始登台表演。
同时,他还对官僚机构进行改革,参照物就是大宋,目的就是集中权力。增加汉族官员的比例,任用汉人担任各部尚书、侍郎、南北宣徽使等官职。有意思的是,他在遣人向宋朝进献特产时,居然自称宣徽南院使,弄的宋朝君臣莫名其妙,只好下诏告诫他不要僭越称号。实际上,宋朝册封他的是夏国王。估计这是少年天子的恶作剧吧。
外交上,他全面向辽、宋靠拢。
可惜,向辽的靠拢效果并不理想。他三番五次向辽国求娶公主,都被辽人拒绝了。实际上,辽人不仅拒绝,还将他所求的公主嫁给了吐蕃首领。要知道,当时吐蕃和西夏正闹的剑拔弩张。很显然,辽人这是在玩挑拨两狼相争的伎俩。
还是宋人好说话。眼见谅祚态度谦卑、言辞恳切,宋人也就满意了。岁赐一分不少,边境榷场重开,使节来往频繁,进贡加走私,党项人赚足了好处。
军事上,他主要是与宋、吐蕃作战。
没错,谅祚确实是向宋开战。他玩的还是两手棋,一方面行礼如仪,保持同宋的正常往来,每到新年、仁宗生日等,都派使节去东京恭贺纳贡。同时,他又不断在边境挑起争端,甚至御驾亲征,搞得烽烟四起。党项领袖们,似乎天生就会装蒜,搞两面派,反复无常。
这看似矛盾的举动,背后都是利益在作祟。在谅祚看来,如果能用武力抢到好处,那就直接抢;如果军事受挫,那就去东京用谦卑的态度再去要。哪招管用就用哪招,绝对的实用主义。他这种斗而不破的玩法,让大宋君臣非常纠结,好在军事冲突规模不大,宋人积极反击的同时,大体上还是忍了。
对待吐蕃,西夏态度非常强硬。在莫藏峨博主政时,夏军就曾主动攻击吐蕃的青唐城(今青海西宁市),被吐蕃首领唃厮啰击败,唃厮啰还顺势攻入夏境,大掠而归。谅祚继位后,乘着辽与吐蕃闹矛盾,再攻青唐城,又被击败,只好悻悻退兵。后来,吐蕃内乱,其大将带领兰州附近土地归附西夏,让谅祚捡个大便宜。此后双方虽时有军事冲突,谅祚也并没有太大作为。
总体来说,没藏兄妹主政时,主动挑衅较少,与辽、宋、吐蕃的边疆都相对安稳。谅祚亲政后,四处出击、到处点火,不过数年,就搅得各国不得安宁。
这是一种策略和战术。正是在这挑衅、进攻、和谈,再挑衅、再进攻、再和谈的过程中,谅祚迅速地成长成熟。他锻炼了政治手腕和军事技能,更是借机整合国内力量,消灭不臣,巩固帝位。至于挟敌自重、挟敌立威、挟敌固权,那些雄主们常玩的套路,少年谅祚无师自通,玩得炉火纯青。
打了几年交道,辽、宋、吐蕃不得不承认,谅祚天资聪颖、多谋善断、文武全才,是个极难对付的可怕对手,假以时日,待其羽翼渐丰、筋骨强劲,超过其父李元昊也未可知。
看起来,又是一代雄主在成长。可惜,却是个短命的。公元1068年,亲政七年后,李谅祚驾崩,年仅21岁,庙号毅宗。
(183)
西夏的君主们,似乎都着了魔咒。
他们几乎都无缘寿终正寝。
李继迁,中了吐蕃诡计、死于乱箭之下;李德明,身体健康却突然驾崩、令人可疑;李元昊,夺子之爱,被太子削鼻而死;李谅祚,英年早逝、死因不明。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李谅祚的一生,不仅过于短暂,而且命运多舛。虽是帝王,却也是个可怜人。
他的出生便是传奇,是元昊和黑云偷情的结晶,出生于行猎途中的两岔河边。1岁时,父亲抢了哥哥的女人,被哥哥杀了,没了父亲。9岁时,母亲或是喜新厌旧被情夫所杀,或是争权夺利被舅舅杀了,又或是他自己干的,总之他又没了母亲;14岁时,他族灭了舅舅,开始亲政;21岁时,正青春,却不明不白的离世。
他的人生,前14年,生活在母亲和舅舅的阴影下,只能被动地接受所有的安排。这时的谅祚,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意志,其面孔是模糊不清的,似乎只是一个摆设。
他真正的生命,只有七年,从14岁到21岁。这个七年,还是他在族灭了舅舅之后拼出来的。这也是他生命的转折点。
十四岁的少年,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去谋划实施那样的雷霆攻击,都是不容易的。而且攻击得手后,迅速将对手诛杀殆尽、斩草除根,没有一丝犹豫和纠结,尤其令人惊叹。要知道,对手是至亲,是抚养他长大的亲舅舅。
舅舅也并非无能之辈。算起来,自元昊死后,没藏峨博掌权14年,权倾朝野,朝廷上下、军队内外都是他的人。即便这样,他还是输的一败涂地。这不能简单地用无能来解释,只能说李谅祚太厉害。
这位少年天子,冷静、冷酷,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多年来,他克制隐忍,形同透明人,一朝抓住机会,凌厉迅捷,根本不给对手丝毫机会。
诛灭权臣,夺权亲政,这是谅祚人生最高光的时刻。这也让人忍不住地去想,如果老天多给他几十年,其人生最点又将会是怎样?至少对辽、宋、吐蕃等,未必是好事。
也正是英年早逝,在政治遗产上,他没留下太多东西。在对辽、吐蕃上,没有太大作为。在对宋关系上,他时而挑衅、时而恭敬,显得很矛盾。
值得一说的是,在频频骚扰大宋的同时,他又十分倾慕中原文化。对父亲费尽心思制定的党项礼仪、服饰、发饰,他都看不上,能废的都废了。相比胡服毡帽、骏马弯刀,谅祚更喜欢诗词歌赋、章句小楷。生活中,他更爱行汉家礼仪,宽衣大袖、峨冠博带,飘飘然,俨然汉家天子。
也正是自谅祚开始,到底是行汉礼,还是行蕃礼,在西夏朝堂上来回的翻烧饼,成了西夏国内政治的风向标。
说起来,李谅祚和宋哲宗有诸多相似之处。
谅祚生于公元1047年,哲宗生于公元1077年。
两人都是幼年继位、英年早逝,哲宗23驾崩、谅祚21岁离世。继位之初都大权旁落,压制哲宗的是祖母、压制谅祚的是母亲和舅舅。哲宗16岁亲政,谅祚14岁掌权。不同的是,哲宗是祖母去世后自然亲政,谅祚的权力是拿刀夺回来的。两人亲政时间都只有七年,执政路线都充满了叛逆和年轻人的凌厉,在朝政上都不惜大翻转,急切地渴望建功立业。
不同的是,谅祚有子,皇位传给了儿子;哲宗无后,皇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徽宗。
李谅祚死后14年,徽宗赵佶出生。他们生活的时代相去不远,赵佶应该熟悉谅祚的故事。不知同为帝王,对谅祚的一生,他会作何感想。
可能,他也会同众人一样,好奇谅祚的死因。
(184)
谅祚死的有些蹊跷,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在宋夏前线被箭射死的。按理说,两军交战,射杀对方君主,这是天大的功绩,定要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可惜,哪场战斗,何时何地,史书里均无明确的记载。
也有人说,他是在大顺城(今甘肃华池东北)之战中箭,后因箭伤而死。但是,他中了多少箭,具体中箭的部位,中箭后多久去世,这些细节都没有。当年宋太宗伐辽时腿部中箭,并最终因箭伤复发而死,细节都是很清楚的。同为帝王,谅祚箭伤而亡的说法,显得过于潦草了。
也有人说,他是暴病而亡。21岁的年轻人,体格健壮、龙精虎猛,多次带兵出征,没来由的,哪来的暴病呢?就算是有急症,什么病呢,也没人说得清。
总之,谅祚死的诡异,甚至莫名其妙。
我们还是回到历史的现场,再反复推演下。
谅祚多次领兵出战,每战必亲临前线,甚至冒着箭矢滚石亲自冲锋。如此之下,他受伤中箭,也并非不可能。不过,以西夏冷锻甲的精良,只要不是要害部位,箭伤就不足以致命。何况,他贵为天子,有顶级的医疗护理,再加上年轻,似乎不应该因箭伤而丧命。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谅祚确有中箭之事,但最终致命的,却并非是箭伤,而是有人利用箭伤做了文章。
毕竟,受伤了就要医治,就要服药疗养。
这对于有心人,就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对此,宋人心知肚明,当然不会吹嘘这功绩。最重要的是,动手的人后来主政西夏,对谅祚之死讳莫如深,他的真正死因便就成了禁忌。
从道义上来说,辽、宋作为西夏宗主国,对于谅祚之死,理应过问,甚至兴师问罪。可是,谅祚多年来到处点火,如今骤然离世,辽、宋内心窃喜,也就懒得较真了。
西夏讳莫如深,辽、宋装聋作哑。
李谅祚,英姿勃发,居然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走了。
想想挺可悲的。有时候,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们,反而不如老百姓,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问题是,如果真是有人做了手脚,那么谁有这样的胆量、能力和机会呢?
最大的可能,是一对姐弟,梁氏姐弟。
(185)
至于主谋,则可能是姐姐梁氏。
这位当年的表嫂,后来的皇后、太后,就是西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梁后。有大就有小,后面还有小梁后。虽分大小,却都是狠角色。
大梁后,西夏梁氏家族几十年辉煌荣耀的开启者。由一位女人,开启一个家族繁盛,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只是,大梁后的荣耀之路,走的异常崎岖坎坷、惊心动魄。
她出生汉人,祖上不可考,先祖客居凉州多年。关于其出生,史书含糊其辞,有人说出身世家大族,也有人说就是普通汉人家庭。不过,有一点确信无疑,那就是她有着令人目眩的容貌。据说,见过她的人都无比惊叹,得许久才能缓过神来,这个女孩太美了,不似人间女子。美丽之外,她周身还散发着深入骨髓的媚气,举手投足间勾魂摄魄,让人神魂颠倒。
这么巧,又是凉州,没藏黑云就是凉州人。
看来,凉州盛产绝色美女。根据推测,梁氏大约出生在公元1044年,如此算起来,她比黑云小十多岁。她懂事开始,黑云就已是西夏太后。有了黑云的榜样,凉州人生男不足喜、生女以为贵。凉州,作为黑云的故里,城里流传都是她的传奇故事。小梁氏,正是听着黑云的传奇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她的心里有了颗种子。
像黑云一样,她的美盛满了凉州,并散向了整个河西走廊。前来求婚的人,络绎不绝于道,却都被梁氏拒之门外。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她虽小小年纪,却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也知道在等什么人。
直到有一天,凉州城里来了个大人物,国相没藏峨博。
没藏峨博是读书人,他自然知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的道理。对很多权臣来说,富贵还乡几乎是人间的顶级享受,也是弄权的意义。他的车驾堪比天子,随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遮蔽了凉州的街道。峨博的长子,也随父亲回到了家族发迹之地。
父子俩回到凉州,自然听闻了梁氏的芳名。毕竟,她的美艳娇媚,已是凉州城的奇观。终于,峨博的长子登门求见,梁氏破例见了他。只是见面的刹那,这位京城里最有权势和未来的年轻王公,便被她迷得难以呼吸。他自幼生在国相府,环肥燕瘦、阅人无数,能在瞬间带走他的魂魄的女人,却只有梁氏。
14岁的梁氏,被急切地带到国相面前。还好,没藏峨博不是李元昊,他虽惊讶、惊叹梁氏的美,却还是同意了儿子的婚事。
梁氏,上了没藏公子的车驾,沿着当年黑云走过的路,挥别了凉州城,穿过戈壁大漠,踏进了首都兴庆府。
梁氏与黑云一样,都嫁入了西夏最有权势的豪族,彼时的野利家,今天的没藏家。不同的是,黑云是给野利王做妾,她则是国相长子的正妻。
如此看来,她们的起步在伯仲之间,甚至梁氏还略高。
从此,她便生活在了国相府,京城最豪华的宅邸。这里有着弯弯曲曲的长廊、波光粼粼的池塘和树林掩映的亭台,这里房间无数、奴仆成群,人人锦衣玉食、衣冠楚楚。14岁的梁氏,似乎走进了人间仙境,而她就是那不染烟火的仙女。
儿时梦想,一朝成真。
所有人都说,只有这样的生活,才配得上她的绝世之美。
她心里的那颗种子,发芽了。
(186)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人的见识,是建立在不同的平台之上的。
做了没藏家儿媳的梁氏,应该是见过姑妈没藏太后的。
没藏太后,比她想象的要更年轻、更漂亮、更艳丽,美的让她有些自卑、不敢直视。最重要的是,身为太后,黑云的周围似乎被一片光所笼罩,高高在上、如在云端。
这片光,就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没藏太后,看她的眼神也很奇怪。那眼神里有回忆,似乎看到当年的自己,那眼神里也有苦涩,哀叹岁月的无情,那眼神里还有惊叹,惊叹梁氏的妖媚。
见识皇宫,见过太后,再回头看依旧金碧辉煌的国相府,还是灰暗了许多。再来看自己的丈夫,众人眼中未来必将接任国相的最有前途的官二代,似乎也没有了耀眼的光环。
她知道,皇宫里面还有位少年,是皇帝,真龙天子。
是皇帝,说起来也是表弟。天子表弟,又该是怎样的风采?
她不禁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个如果和假如,如梦境一般。在梦里,她无比的畅快和幸福。可惜,梦,很快就醒了。年轻的皇帝迎娶了皇后,正是峨博的女儿,也就是梁氏的小姑子。
没藏皇后,才是梦中人。不过,对嫁入皇宫做皇后,小没藏妹妹觉得天经地义,有些扭捏磨蹭,言语间似乎还有些不悦。这更让梁氏心里发苦。
人世间总是这样。有的人生下来,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就会过上别人无法想象的生活、拿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还好,这世界也有它公平的一面。有人靠出身拿到的东西,有人靠智慧、靠拼杀、靠机谋,也一样能拿到。只不过,有人笑在前面,有人笑在后面,如此而已。
嫂子去见小姑子,这是梁氏进宫最好的理由。
于是,便有了那场相遇,在那个令人终身难忘的下午。
表弟遇见了表嫂。一个13岁,一个16岁。一个是有皇后的少年天子,一个是有夫君的豪门贵妇。然而,最是那惊鸿一瞥,回眸一笑,一切都将改变。
是偶遇,还是天意?或许,谅祚认为这是天意;而表嫂,却未必这么想。这场看似的偶遇,或许正源自精心的谋划。
或许,这根本就是一场野心勃勃的劫杀。
劫的就是皇帝的心,武器就是她的美艳。
谅祚,被毫无悬念的一击而中。他虽贵为天子、富有万里江山,在梁氏面前,却像个穷小子般的怯诺,甚至不敢看她。梁氏的光芒,让他有些目眩,梁氏的芳华,让他几乎窒息。更要命的是,在那急切、匆忙、慌乱的碰撞时刻,表嫂的娇媚、温柔和万种风情,让他无论作为帝王、还是作为男人,都有了极致的愉悦。
一个用身体布下天罗地网、一个用权力种下地久天长。从此,皇帝表弟、贵妇表嫂,两人神魂颠倒、魂牵梦萦,如胶似漆、忘乎所以。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够隔在他们中间。深陷表嫂不可自拔的少年天子,愿意送给她世间所有的一切。是的,是一切。
表弟意乱情迷,表嫂却始终清醒。
这时候,黑云已去世,太后寝宫已空置。每每路过,梁氏都忍不住地向那里张望。她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
或许,是时候迈出第一步了。
(187)
而这第一步,最关键,也是最难的。
要知道,梁氏原本是没有机会的。
黑云死后,峨博迅速把女儿嫁给谅祚,就是来占位子的,先是皇后,继而太后。在峨博看来,这是非常平坦的一条路。
他希望用女儿来栓住天子,助他继续独揽朝政。可惜,这位没藏皇后实在太弱,距离姑妈和父亲的手腕智慧相去甚远。她不仅拴不住谅祚的心,甚至连个内应都算不上。
当然,也可能是她天生富贵,根本不屑于甚至看不上谅祚。毕竟,她从小就知道,谅祚的皇位是没藏家给的。让她去取悦讨好谅祚,门都没有,对他的一切,更是毫无兴趣。她像所有的世家贵族千金一样,肆意畅快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看着娇宠的没藏皇后,梁氏太不甘心。
这样的人也能做皇后?她反复地问自己。如果说,起初梁氏还些许的内疚和担忧。在她进宫次数越多、与谅祚缠绵越久,看的越多、想的越深之后,这些情绪慢慢就淡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无路可退、没有选择了。
实际上,她面临的形势非常凶险。
险在泄密。偷情这种事,无论多么隐蔽,大白于天下,都是迟早的事。何况是天子偷情,更难掩天下人耳目。一旦泄露,峨博有所顾忌,未必会跟谅祚翻脸,但辱及家门的梁氏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峨博忍痛割爱,将梁氏送给谅祚,但顶着偷情的帽子进宫,时过境迁,梁氏的未来也不乐观。
险在失宠。在情感上,男人容易动情,女人比较长情。男人的情感有如潮水,有涨有落,来的快、去的也快。聪明的女人,知道把握涨潮的机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等到退潮时,可就是两手空空了。只有无知的蠢女人,才会迷信自己的容貌,以为潮水有涨无退。不错,这跟容貌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新鲜感。男人移情别恋,往往不是因为旧爱不再美丽,而是没了新鲜感,失去了探索的激情和欲望。
说起来,在这场刺激的偷情游戏里,双方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对谅祚来说,刺激的是神经;对梁氏来说,刺激的是玩命。既然已经在玩命,她就想豁出去赌把大的了。
要赌,就得有本钱。眼下她最大的本钱,就是谅祚对她的迷恋。她只有牢牢抓住谅祚,才有可能扭转乾坤。
梁氏的选择,可能是应急反应,更有可能是天生的智慧魄力。有时候,人在到遇到问题时的思维方式,不仅决定了如何解决问题,也决定了人生的高度。
比如说,补救性思维和开创性思维。前者,是被动应对问题,在旧有的框框里缝缝补补,立足于去掩饰问题、抹平问题。后者,则是跳出问题本身,从更高的维度,在本质上改变问题的性质,于彻底消灭问题中解决问题。
比如,两个仆人监守自盗,都偷了主人的银子。一个想着做假账掩饰,结果被识破,这是补救性思维。一个趁乱放火再帮忙救火,不仅不用担心银子的事,还因为救火用功,得了主人的赏,这便是开创性思维。
梁氏,就是开创性思维,这也帮她走出了新天地。
史书是这么记载的:没藏峨博张扬高调,全家开会讨论谋反。梁氏及时入宫告密。李谅祚立刻发兵,族灭了舅舅满门。
没藏氏谋于密室,意图弑君谋逆,梁氏大义灭亲、通风报信,皇帝快刀出鞘,平定叛乱。两个偷情的人,都为国家立下了功勋。
后来的梁太后,就是这样对史官讲的。史官则如实记下。
听上去,却更像是个故事。
问题是,你信吗?
可历史就是历史,由不得你信不信。
(188)
梁氏的选择,代价就是夫家没藏氏的滚滚人头。
这样的成本,高的让人窒息。能如此行事的人,该是怎样魔鬼的心肠。可偏偏有时候,魔鬼却有着天使的面容。
不过,要是论实效,她这个方法确实更彻底、更高效。不仅拔除了悬在头上的利剑,还为自己赢得了新的天空。只是,实在太残酷了。这样残酷的事,可能是压力之下的应急反应,但更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周密的谋划。
说起谋划,未必只有她,应该还有谅祚。
梁氏入宫后,得到了谅祚更加的宠爱。因为这个女人,悬在他头上的剑也没有了,还一举收回皇帝大权,开始了亲政之路。这时,梁氏已不仅是个女人,更是个坚定的、立下奇功的盟友。如此佳人美妇,怎能不爱?
想起来了,此时宫里还有个多余的人,便是没藏皇后。这是谅祚和梁氏都无法容忍的人。谅祚无法容忍的,是她姓没藏,这是必须要死的姓氏。梁氏容忍不了,是她的名位,这是必须要腾出来的位子。
皇宫最是名利场。自出生那天起,没藏氏见到的就全是笑脸。入了皇宫,母仪天下,又有家族的强力外援,她更是阅过了世上所有的笑容。可这一切,随着没藏家族的覆灭戛然而止。那些笑脸转眼就是冰霜,不过短短数日,她居然也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冰霜。有的人,注定只能活在云端,凡尘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了。没藏皇后终日以泪洗面,多次欲自裁,惹得谅祚大怒。
很快,没藏皇后,这个曾经无比高贵、如今却无比多余的人,被赐死了。史书里,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年龄,也没有留下她任何的只言片语。她只是存在过,千真万确的存在过。
算起来,自元昊称帝以来,谅祚和没藏氏的婚礼,是帝国的首次皇帝大婚,她是西夏第一位被以皇后之礼迎进皇宫的女子。以她父亲当年的权势,那该是怎样盛大的婚礼啊。
遥想当年,那喧嚣繁华的京城、粉饰一新的皇宫、高朋满座的相府、张灯结彩的街市,该是兴庆府百年未有之盛事。大婚的日子,多少人涌上了街头,踮起脚张望那豪华的车驾,多少人庆幸能够目睹这平生难遇的盛景,又有多少少男少女在这盛大的婚礼前许下心愿。
那时的没藏皇后,就像飘落凡尘的仙女,被所有的人羡慕、惊叹、仰视。曾以为这样的繁华,必会天长地久无绝期。可惜,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年。四年后,繁华零落成灰,风吹起,了无痕。
没藏氏,含着金钥匙出生,金枝玉叶、贵不可攀,曾经的喧嚣扰动着天下,最终却卑微地、无声无息地死去,如同一片枯叶,在深秋的黑夜里无声的飘落。
没藏皇后,可悲又可怜的人。后世西夏史官,对她多有不忍,提及时仍称其为故后,算是留下了最后的人间温情。
不知,梁氏有无送小姑子最后一程?想来她是不会的。
她很忙,忙着皇后的册封大典。
那颗埋她在心里多年的种子,终于开花了。
(189)
做了皇后的梁氏,终于超越了没藏黑云。
实际上,直到元昊驾崩,黑云也是没有名分的,她不过是皇帝背后的女人,她没有做过哪怕一天的皇后。这是黑云终身的遗憾,也是她走上权力之路的硬伤。
太后的权力和尊贵,有两个来源,一是母以子贵,一是妻以夫贵。两者至少有其一,但两全则更加齐美。无疑,黑云太后是缺项的。曾经卑微的身份,是她无法更改的。
有人或许不服,毕竟当年黑云是元昊最宠的女人,这难道不是合法性吗?当然不是,在权力的逻辑里,爱,是没有合法性的,也不为权力所承认,权力只承认以国家信用背书、用礼法程序赋予的身份和名位。
所以说,梁氏超越了黑云。在谅祚的宠爱下,她拥有了庄严、隆重、盛大的皇后册封大典。这场大典是告别,抹掉了她过去的一切;这场大典是开始,向世人宣誓了她无比的尊贵。
如此,梁氏该心满意足了吧?在某一刻,她应该知足了。走过步步惊心,趟过尸山血海,等的不就是这天吗?
不知道,夜深人静之时,身在富丽堂皇的皇后寝宫,她是否也会从噩梦中惊醒?也许不会。尽管做了皇后的她,不过十七岁,看似如花的年纪,却早已是铁石的心肠。
有人会疑惑,十几岁的女孩子,真的能够为了权势富贵,就去精心布局、策划一场艳遇,再因势利导、借刀杀人,灭了夫家满门,这可能吗?
有此疑问,只能说人们常心存善念。不过,历史却经常告诉世人,人们能看见善的高度,却无法揣测恶的底线。
当然,还有种可能,就是她和谅祚的私情,并非出自她的精心策划,而是半推半就的从了皇帝。即便如此,那之后没藏家被灭族,她也脱不干系。回头来看,无论是出于恐惧的告密求生,还是从头到尾的步步为营,梁氏都是最主要的推动者之一。如果是合谋,谅祚和她,都是彼此借用的最锋利的刀。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斩草除根后更无法翻案。如今,她已经当上了皇后,所有的事,也都有了标准的说法。
当了皇后的她,常去黑云太后曾住过的宫殿,她在里面流连,仔细寻找黑云留下的气息。那是权力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再次唤醒了她心里的那颗种子,想着有朝一日搬进来住。那样的话,她的人生,就能彻底的追平没藏黑云。
当上太后,她至少还有两步要走。
首先,她得生下皇子,这几乎是必要条件。不过,这不是问题,在没藏家被灭门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如果为她的狠心找个理由,这或许能算上一条。
她要做的,就是每日祈祷生下个男孩。
数月后,也就是公元1061年冬天,梁氏分娩,果然是个男孩。这年谅祚不过14岁,便有了嫡长子,取名李秉长。
梁氏,再赢黑云一招。当年,黑云是偷偷摸摸地在行猎路上生下了谅祚;而如今,梁氏是在皇宫里,在朝野上下的祝福下,在各国使节的祝贺里,以皇后之贵生下了嫡长子,帝国最合法的继承人。
想想看,老天真是厚爱梁氏。有了皇帝的宠爱,登上皇后之位,又有了嫡长子加持,她的太后之路,几乎是条平坦大道。从此,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了,只需静静等待就好了。
当太后的第二步,就是等皇帝驾崩。这年梁氏17岁,谅祚才14岁,她以为还要苦等很多年。
没想到,不过七年,她就等来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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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祚中了箭伤,由前线归来。
对于皇后来说,这原本是个表现夫妻情义的好机会。
可惜,这时的梁皇后,对谅祚已无多少情义。同样,谅祚对她也早已没了多大兴致。当年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早已是陈年旧事了。
谅祚有元昊的雄才大略,却也继承了父亲的花花肠子,是个没有克制的酒色之徒。不仅宫中美女无算,他还常常随意出入大臣府邸,强行霸占他们的妻女。大臣如敢露不愠之色,谅祚就会抽刀杀人。一时间,臣下人人自危。
谅祚如此行事,备受冷落的梁氏岂不伤心?可惜,女人对男人没有了吸引力,也就没有了约束力。她对谅祚,别说劝诫,就连不合心意的话也不敢多说。谅祚对她,一言不合,轻则拂袖而去,重则怒目而视。眼神里,寒气逼人。
很显然,梁氏原本以为平坦的太后之路,已然危机四伏。谅祚才20出头,未来还会遇到怎样的女人,干出怎样出格之事,她和秉常的命运将如何,梁氏心里完全没底。
太子,未必就能当上皇帝;皇后,也未必就能当上太后。这些历史的常识,想必梁氏也是很清楚的。而未必的背后,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
当然,她更清楚自己当年是如何上位的。假以时日,有人如法炮制、照葫芦画瓢,也完全有可能。毕竟,凉州还在,即便凉州之外,天下绝色也是一拨一拨地在生长。她终有年老色衰之时,而谅祚对美色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当年。
或许,这时候,她也会想到皇宫里那些曾经的女主人们,比如野利皇后、没藏皇后。她们的结局,会是她的未来吗?
空前的危机,摆在了梁氏面前。她后背发麻,冷汗涔涔。
不过,不要忘了,她擅于开创性的思维。在此之下,她借着给谅祚医治箭伤的机会从中做手脚,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这时候,她已经有了很好的帮手,弟弟梁乙埋经过几年的锻炼已是文武全才,梁家的子弟们也都在军队、朝堂上占据着显赫之位。
当然,这些都只能是揣测,没有任何实证。谅祚死后,梁氏姐弟迅速接管朝政,专权十余年,并且实现了权力的代际传承,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自然会抹平所有曾经的痕迹。
就这样,西夏第二位天子,不明不白的死了。
如此,梁氏终于追平了黑云,成为了西夏太后。
她心里那颗种子,终于枝繁叶茂,长成了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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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67年12月,谅祚驾崩,七岁的儿子秉常继位。这是西夏的第三位皇帝,后世称夏惠宗。
新帝继位,西夏进入大梁后姐弟的新时代。这看似不合逻辑的表述,正是历史的现实。
从偷情开始到做皇后七年,梁氏为谅祚生下了两个孩子,秉常是长子,还有个女儿。秉常自幼由母亲抚养带大,他从小就很少见到谅祚,父亲的角色是模糊不清的。梁氏强势霸道,安排了所有的事情,这也造成了秉常性格软弱、优柔寡断。对母亲,他依赖而且畏惧,心有不满又不敢明言。
至于女儿,十多岁时由梁氏做主,嫁给了吐蕃首领以靖边疆,算是为母亲和舅舅巩固权力做贡献了。
天子年幼,太后摄政顺理成章。弟弟梁乙埋被任命为国相,一众梁氏子弟也都鸡犬升天、官升爵长。梁氏姐弟,终于登上当年没藏兄妹的高度。
登上高位的姐弟俩,不禁举目四望,由国内到国外。
这个年份,天下不太平。年初,宋英宗去世,十八岁的神宗继位。宋、夏两国骤逢大变,都是新主临朝,原本就脆弱的宋夏关系,迅速变得紧张而微妙。
说到对宋关系,梁氏的汉人身份就更显得微妙了。所有人,尤其是西夏的皇族们,虽然迫于梁氏的权势暂时低下了头,但心里未必屈服。观察梁氏对宋的态度,是他们决定下一步行动的重要依据。不久,他们就有了块试金石。
这时,在宋将种谔的威逼利诱下,西夏重镇绥州(今陕西绥德)守将嵬名山献城降宋,边境门户大开。这在西夏国内激起滔天巨浪,皇族及部落首领们指责宋人背信弃义,借此纷纷要求与宋开战。
是战、是和,考验着梁太后。这年,她不过23岁。
宋朝国内也很紧张,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不过,他们更多的,是想借此观察梁氏的政治立场,毕竟她是汉人。
很快,梁太后便出招了。她回避边境问题,反而将着力点放在朝堂,全面废止了谅祚时期的汉礼,代之以番礼。此举一出,西夏贵族一片叫好声。
紧接着,梁太后派使节到东京,以藩属国的谦卑请求大宋容许西夏在国内行番礼。虽说是典型的先斩后奏,但是言辞恳切,卑躬屈膝,宋朝君臣收下面子,也觉得颇为舒坦。
稳住了国内、也稳住了宋人,梁氏稍稍心安。
姐弟俩在酝酿着更大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