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亚宁

  @诺兰山人 2019-05-16 21:18:23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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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大师的顶贴,亚宁自助。
  耿六跟六奶奶之间关系处得非常近乎了,但两人都不敢放肆,这毕竟是在到处都有眼睛盯着的土匪山寨里。直到有一天,大奶奶突然得急病,把个院子搞得半夜都无法安宁。山上的几组轿夫,一会接人,一会送人,一会去取东西,一会又候着等吩咐。其他几位奶奶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七嘴八舌。直到后半夜,一位老中医上山施了针灸,人才安静下来,一屋子的人也困乏得各自散去。
  与耿六搭伙的二扛头这天跑肚拉稀,先就溜回住处去了。大院里留了一组轿夫,耿六独自扛着空轿,跟在几位奶奶后面各归其处。剩下了六奶奶一个人时,他的心突然像个野兽一样胆大无边起来。他奇怪自己在黑暗里能清晰看见前面的六奶奶,身上放出仙女一样的光泽,飘飘然似乎不断回眸微笑,那笑意的内容充满了柔情蜜意。耿六知道这是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又控制不住,紧紧地跟了上去。六奶奶为大奶奶的病而心中暗喜,又有耿六一个人跟着,并不想就回屋睡觉,也不由自主地绕开了路道,拐到一边的林子地里。耿六知道林子里面的隐秘,想都没想也跟了进去,只把轿子顺手藏到了一片暗影之中。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真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只是耿六享受了一次黑不窿咚,感觉如滑玉,温热如凝脂,娇喘生云气,爱抚出魂魄的美事。美中不足的是那种逆精毛病,让他在最快感的时候,痛苦的难以自拔。黑暗中六奶奶问他咋了?耿六只能实情相告,六奶奶将信将疑,又窃喜自己的一份顾虑,可以安然无事了。
  以后的日子,耿六既迷乱于六奶奶的漂亮与温情,又深思熟虑着逃离山寨的计划,那就是利用六奶奶再次回乡省亲时,想法子把耿光祖藏在轿子里,一并带到山下去。他想好了,只要下了山,那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可以逃跑成功。等到了山下,自己就顺着来时的线路,先回头到大路镇,沿着早年随二哥走过的那条路,北上再西行。耿六这样密谋着,又不敢贸然说给六奶奶知道,怕女人担不起事,还会坏了谋划。
  随了深入的了解,耿六对六奶奶的爱生出了几分真情,可她毕竟是个土匪头子的小老婆,和自己的命运之间,难以糅合的东西太多了。为了能保证万无一失,能保证六奶奶舍生忘死帮自己的忙,也为了那永远无法满足的青春美事,耿六虽知自己的所做所为,如同是在玩一个走钢丝的要命游戏,要是被人发现了,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脑袋搬家。虽然有这样的思虑,他还是不由自主,言听计从于这个女人的安排。而六奶奶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不计后果的没脑子货,她只是偶尔利用万无一失的机会,与耿六在苟且中寻找一份寂寞的安慰。
  日子便流水般地过去了,一晃又是一年。耿六沉不住气了,闲暇中以看望耿光祖的名义,来到六奶奶的院子。按他的思虑,准备要用话试探,或者说引诱这个女人再次萌生回娘家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他有几分急迫地进门,却看见六奶奶正坐在炕边抹眼泪,哑巴使女拿着毛巾,端着半盆清水伫立一边。耿六不明就理,有点惴惴不安,一时倒没了话说。六奶奶孩子气地把脸撇向一边,似乎借此来控制情绪,跟着下炕开始洗脸,还拿了一面小镜子照了半天。在丫环出门倒水的间隙,她回头亮了一个带露的微笑。
  耿六小声说:“发生什么事了?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六奶奶说:“女人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没事的,只是昨晚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耿六说:“是不是梦到老太太了,你也是,又一年多没回去了。”话这么巧就转到了主题上,他都有点得意自己的接洽。
  六奶奶抹眼泪的真正原因,是在大奶奶处受了阴阳怪气的奚落和无端指责。那个女人自从上次发病之后,变得疑神疑鬼,还有几分神经质,脾气更令人琢磨不透。不仅如此,她还从原来吃斋念佛的平淡生活中滑落下来,吹毛求疵几位奶奶的不是,针对最明显的便是年轻漂亮的六奶奶。耿六知晓了这一切,就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想法:“受这种气真没来由,你要有胆量,咱们领上两个娃逃走吧。到了河套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都成。”六奶奶一下子愣怔了,呆呆地看着耿六。
  耿六的提议,打开了六奶奶的心事之门,又经历两次受气事后,这女人一下子有了决心。于是,耿六的阴谋以超出设想的良好开端进行着。每每想到将来可能一举两得,即逃离了这个魔鬼地,又获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他会高兴地吹起口哨,哼出一些家乡的酸曲来。然而,美妙计划迟迟无法实施,原因是大奶奶不知何故,几次都没有同意六奶奶省亲的要求。
  耿六心里那个急,六奶奶却生成一些顾虑,担心两个孩子没办法下山。耿六出主意说:“咱们先下去,就说老太太病危,想见一下外孙女,我再回山上把姣姣接上,轿子里同时藏进光祖,难题不就解决了吗!”六奶奶忧虑说:“就怕不会那么顺利。要是把娃娃丢下不管,我是绝不会跟你走的。”耿六心烦气燥说:“你们女人就是婆婆妈妈,没有实施,咋就知道不会成功呢。”六奶奶提出一个问,说:“哪保镖咋摆脱呢?”耿六说:“用药把他们麻翻了。”六奶奶又说:“哪咱们走后,我们家的人咋办?山上不会放过他们的。再说,咱们能逃出山寨的手掌吗?过去有好些人也逃跑过,结果都被捉回来了,这些你都亲眼见过的。不行,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耿六丧气说:“那你说咋办?咱们不能就在这山上窝一辈子吧。”六奶奶说:“你想问题太简单了,冲动起来什么也不顾,哪那能行啊!这事,还得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才行。”
  就在两人计议当中,大爷又一次飘然归来,山上又如前一般热闹起来。耿六心里那个悔,为不能提前成行,为下一步的不可设想,为这个山大王的去留而心焦。他在窑洞里吃睡不安,焦虑地等待着。这个节骨眼上,耿光祖来看望他。耿六想起了六奶奶屋内那个能看到很远地方的神奇玩艺儿,便让耿光祖想办法给自己送过来,他要用它来观察大爷的行踪。
  有了望远镜,耿六每天除了休息外,差不多都在院子角落里,拿着往大院这边扫描。终于有一天,他在镜头里看到一个圆头圆脑,虎背熊腰,戴大礼帽和一幅茶色镜子,嘴上留有浓密胡髭,下巴却光溜溜的大爷形象。他手拎一根奇形怪状的拐棍,领着六七人站在山头外围的一处制高点上,颇有威严在指点什么。耿六纳罕不己,转移镜头,就看到了二爷,看到两个拿着黑色小皮包的年轻人,正觉得眼困想歇手时,无意间一副熟悉的面孔进入了镜头。
  “天啊,那不是三哥吗!老天爷,这是真的吗?”耿六惊得叫出声来,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当他再次把镜头对准了,刚才一副侧影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好把一张脸转了过来。双手颤抖的耿六,努力死死地盯着,最后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定,那就是自己为之差点丢了脑袋的亲三哥。他还活着,居然还跟一个大土匪混在一起。
  为了看得更清楚,忘乎所以的耿六探出身子,一颗带着啸声的子弹,很快就打在旁边的石头上,几粒碎石溅了开来。惊吓之下,他脚下不稳,一屁股跌到了院子里。
  耿六很快被抓了起来,绑在一处院子里大树上。他还在为三哥的神奇出现而激动,对自己的危险还没有认识到,只一个劲地嚷嚷说:“我看见我三哥了,他跟着大爷回山上来了,我要见他,你们谁行行好,给我通知一下啊。”没有人理睬他,平日里认识的几个人也眼神异样。
  消息随之传开,说山上有一个人用一种神秘武器,对准大爷要搞谋杀。这还了得,几个荷枪的人跑进院子,领头的大嗓门一喊,把耿六给震住了。小头目问:“你刚才拿的武器哪去了。”耿六说:“那不是武器,是一种望远的东西,刚才他们搜走了。反正我用那东西看见我三哥了,你只要给我通知一声他,他肯定会酬谢你的。”小头目不信,领人搜了他的住处,又搜了一遍身,都一无所获,就狐疑地问耿六的名字?耿六迫不及待说:“我三哥大名叫耿福水,小名叫水娃子。我叫耿福川,我爹叫耿力贤,我们家在老荒地。你告诉他,他肯定就会来贝我的。”
  耿六的坚持,赢得了小头目的半信半疑,让几个人看守着,自己跑去汇报了。
  三哥一身长袍出现了,远远的兄弟互认,耿六吵哑了嗓子叫着三哥就哭了。跑上前来的耿福水经过瞬间的迟疑,把六弟连人带树抱在怀里。那个小头目明白了什么,自树后帮助解了绑绳,兄弟俩这才实现了真正的拥抱。一通激动人心的关心问候之后,兄弟俩相互审视,目光中更多是难解的疑问。在耿六的眼里,阔别五年的三哥,理着平顶寸头,比当初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行为举止间透出一种沉稳,还有点难以形容出来的,类似军人的气质。
  平静下来,兄弟俩娓娓道出了各自出现在这座山上的前后情由。按耿福水的说法,他是随了土匪三爷,一路上饿了扫荡,饱了潜行,西行来到翠花山下。三爷和山上联络商量,一帮子土匪窝在一处山洞里没事,他就给他们念古书,讲故事。一帮没有文化,常行凶作恶的家伙听的如痴如醉,把他当成了无所不晓的知识人。秃三爷回来后,从七嘴八舌听到的,都是对他的夸赞,随后就劝他入了伙。为了活命,也为了省下家中不可能凑足的赎金,耿福水同意了,并当上了师爷的角色。等到大家入伙上了山,承蒙大爷和二爷厚爱,先让他当了一年多的私塾先生,后来领着他出山了。这些年来他就一直跟着大爷做事,这一次能随着回来,是因形势巨变,日本人现在出了大问题,共产党在这片土地上发展飞快。
  三哥的说明有多处都是一语带过,耿六听得不甚明白,也没有去细问。回到住的小窑里,耿六情绪放开了,不无抱怨说了父母仙逝、四哥借债卖儿、自己两次差点掉脑袋的事。愧疚不已的三哥自责到伤心处,双手拍打着脑袋,双眼泪迸。
  伤情过后,耿福水解释了自己一直不与家里联系的因由,都是由于山上的规矩和大爷的恩德,让他难以取舍和决定。在耿福水的嘴里,山寨中的大二爷,都是大好人,大能人。耿六疑问说:“三哥,照你这么说,山上的大爷他是干啥的?”耿福水说:“这事三言两语也给你说不清,有些也不能跟你说,他们一边在翠花山上当匪,一边在外面干着大事业。”耿六不去理论这些,突然问:“三哥,你离家这么多年,是不是在外边又结婚了?”耿福水避而不答,而是问了一通老婆儿女的情况。耿六又问:“咱们弟兄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了,能不能一块回老荒地走一趟?反正路程也不太远,骑上马跑,也就三四天时间。”耿福水叹了口气说:“六子,哥现在是身不由已。总有一天,哥会名正言顺,光宗耀祖地回去的。”
  那天晚上,耿六找回了耿光祖,叔侄三人团聚在窑里,吃了一顿山上特别安排的饭菜。饭后,耿光祖躺在炕上先还听三爹和六爹谈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打着微弱的鼾声。彻夜长谈中,耿六道出了自己与六奶奶的事。黑暗中,耿福水身子一僵,伸手捂住了耿六的嘴,跟着到外面里撒了一泡尿,察看了安全,回来后声音带颤说:“六弟呀,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动大爷的女人,要是让发现了,你有几条命够处理啊!”耿六说:“那女人精明着呢,再说,我主要是想通过她,带光祖逃出这座山。我们都计划好了,要不是耽搁,说不定就成功了。唉!要是那样,咱们就见不上面了。这是老天爷开眼啊。”耿福水并不这么想,琢磨了一下说:“这可不是耍的事,山上的影响和能耐我是知道的,别说你们逃不出去,逃走了也会被捉回来的。不行,明天我就跟二爷说明,送你们下山,越快越好。”这么一说,耿六反而犹豫了,喃喃说:“那我怎么跟那个女人交待呢?”耿福水说:“好我的傻兄弟,还交待个啥呀!你们再不要见面了,光祖也不要再送过去,就在这呆着,等我安排好了,你们立马动身。”
  自助。
  自助。
  自助。
  自助。
  与三哥谋面的第二天,耿六领着耿光祖要下山了,同行的还有两位山上派的护送者,一个胖,一个瘦,都不知姓名。耿福水一直送两人到山洞口,临别,抱起了侄儿耿光祖,在大额上亲了两口说:“娃,你爹为了我的事,把家都累垮了,三爹对不住你们啊。你要好好跟着你六爹,将来当个有出息的人。如果有机会,三爹会上后套看你们的。”兄弟俩拥抱之后,耿福水叮咛说:“六弟,三哥的事你可以跟二哥说,跟你四哥说,但不能跟外人乱叨叨。山上这回能放你自由,这是破了一个特例了。你一路上都要守口如瓶,要是说出去了,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耿六说:“这些我知道,三哥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多保重,将来记着到后套去看我们,还要回老荒地走一趟。”耿福水应承着,装作随便的样子,捏了捏耿六套在腰上的一条皮筒子,说:“把信带好,到了包头后,找到哥信封上写的这个人,到时他们会帮助你的。”又说:“哥给你的那些洋钱,带回去后让二哥多买地。有了地就有了生财的本了。”耿六一一答应,并没有觉得马上获得的自由是一种解脱,反而闷闷不乐。
  在这样一处土匪窝子,竟然生活了四年多,来时身不由已,现在要做梦一样离开,耿六不由有了几分留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个叫作六奶奶的女人。他满腹心事,翘目远望大院所在,心里默念说:“六奶奶,我们走了,对不起了,将来有缘,咱们会再见面的。没缘,你就多多的保重吧。但愿你不要忘了我。我会为你在庙里烧香的。”
  当耿六重新回到山边集镇上的那家还在营业的小旅馆,意外地发现原来寄存的那些行头,店家居然还原封未动地保存着。这份诚意让耿六好生感动,当时给了店掌柜五块大洋作为保管费,又置了一桌酒席,大家一道海吃海喝了一场。
  席间,耿六提起了屈三强老汉,掌柜说老汉中间来过一次,上不了山只好回去了。耿六又被感动了,想着去看望一下老人。店掌柜惋惜地说老汉去年冬天,因为脖子上的肿瘤破裂而死了。这让他胸口一堵,筷子半天没动,思前想后,差点就流了眼泪出来。
  十三岁的耿光祖,个头也长高了许多,大头的比例并没有改变多少,他和店家的小儿一块草草吃了饭菜,两人之间虽然尚有记忆,只是生分的再也玩不到一起了。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沿着路线北上,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叫乔家峁的村子,吃了一顿便饭后继续徒步而行。傍晚时分,四人风尘仆仆走进一个大集镇。站在镇子外的土路边上,耿六人生地不熟,问两人晚上咋睡?两人相视以目,笑说:“二爷给我们吩咐过,一路全听你的。”耿六说:“这地方我头一次来,你们随便找一家旅店上门休息就行了,省得瞎打听。”瘦子曾来过此处,说:“从这条道直直往前走,有一家三来客栈,条件不错,价钱不贵,晚上还有说书唱戏的。”
  三来客栈位置在镇子的中心,门口挂着几盏灯笼,一处大院里,几溜客房整齐划一,牲口圈棚,茅厕洗房都还凑合。四个人要了一间套房住下,又让店家做了饭菜来吃。
  饭后,护送的胖子说:“这镇子是个四通八达之地,来往的行商,和杂七杂八的人多,现在还归日本人管着。咱们住下后,最好都不要出去了,以免惹出麻烦来。”耿六说:“走得太累了,谁还有那心思。你们要是想出去,就不要管我们了。”两人听了,又互使了个眼色。
  上灯时分,两位山上特使先后借口出去了,耿六也没理会,只管侧身睡觉。他一觉醒来,隐约听见一片闹腾,边上的耿光祖正抱着脚哭,说脚上窜起了燎泡,好痛。耿六说:“娃,咱们能回家了,高兴还来不及,你说你是哭啥呀。”他上手想帮着挤脓泡,几次不成功,耿光祖疼的直叫唤。耿六骂他一点也不皮实,就出门跟店家想借根针用。坐店的老板娘顺手从一个篮子里取了针递给耿六,还热情地说:“是不是挑燎泡用?要是,最好纫上一根线,从脓包上穿一下就好了。”耿六道了谢,问:“外面咋这么热闹,是过会呢?还是出啥事了?”老板娘说:“哪里,我们这地方,旁边就是个戏园子,正唱戏呢。”耿六“噢噢”着明白过来,竖起耳朵再听,果然是锣鼓喧闹,夹杂着吃喝卖喝之声。
  耿六拿了针往回走,路过一处牲口棚子,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驴叫声。他心里砰然一动,绕到骡马厩,借了戏园子的亮光,看见十多头牲口,分片拴在两长溜槽头。见有人进来,一群牲口都齐齐地注视着,莹莹的夜视光色把耿六吓了一跳。他撤身就走,又回顾了一眼,恍惚就看到一头驴咧着大嘴,龇着白渗渗的两排牙齿,瞪着一双驴眼朝自己笑呢。
  觉得奇怪,却没多想,耿六径直回到屋子,给耿光祖挑了燎泡后,坐在炕沿上吸烟,那张咧嘴而笑的驴脸,鬼一样又在脑子里出现了,特别是那两排长长的大白牙。“驴怎么会笑呢,难道这头驴成精了?还是自己看得眼花了?”胡思乱想后,不信邪的他往地上唾了口唾沫。
  给老板娘还针的时候,耿六不由自主又去了趟牲口棚子,想再看一眼驴的笑脸真实与否。一群如前一样迎视的驴眼,那头笑脸驴夹于中间,居然朝耿六连连点头。绕到跟前,昏暗中他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丢了几年的大灰驴吗。大灰驴也有几分扭捏地用肚子靠近耿六,还把尾巴梢子甩来甩去,又掉过头拱他。一切太难以令人置信了,耿六抱住驴脖子,一时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手摸着驴脊梁,那熟悉的体温,柔软的皮毛,这不是做梦,是真的啊!
  耿六在驴棚里守了半个多时辰,才冷静下来。他也没多想,解开缰绳,把驴牵到了自己住的房门口,先拴在了门挂上,觉得不放心,后来干脆把驴牵到了屋内。在灯光下,耿六细细地看着这头老父亲遗留下来的失而复得的活物,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看不清摸不着的安排。
  驴在地上抽鼻子打唿声,惊醒了睡着了的耿光祖,小家伙迷瞪中扫了一眼,先是惊恐,转而“咦”了一声,坐直了说:“这不是咱们家的驴嘛!咱又回来了?”耿六兴奋地说:“小东西,亏你还能认出来。我给你说,这是你爷爷显灵,给咱们又送回来了。明天,你小子就有驴骑了。”叔侄二人都睡不着觉了,一直亮着灯,陪了大灰驴说话。驴不发一言,但驴眼里尽是内容,偶尔就露出了笑容和那两排又长又白的牙齿。
  到了这时,耿六终于相信了,牲口原来也会笑的,只是摆在眼前的麻烦也就随着展了开来。这驴现在属于谁的?人家明天早晨找不到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自己该如何应对呢?想到此,他跳下炕,举灯把驴全身上下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用劲记住了每一个印迹。
  终于,两个保护人带着醉意回来了,他们对站在地当中的驴先是一惊,转而指着耿六大笑。听了情由之后,胖子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上什么鸟事,你只管把驴牵回圈里,安心睡你的觉。我们跟店掌拒打声招呼,明天咱们再理论这个事情,保你万无一失。”耿六说:“要是明天人家一早就把驴牵走了,那可咋办呢?”两人说:“放你七十二个心,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们是杀人放火的祖宗!这个偷驴贼啊,今天是小鬼遇上阎王了,明天他不仅要还你驴,还要补你钱财才行呢。要不然,他的小命就别想要了。”话虽有点醉后的夸口,但听起来似乎把握十足。
  耿六又牵了驴拴回圈棚,心里牵挂着,疙疙瘩瘩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朦朦亮,也没多想,披了衣裳蹲在圈棚门口,等待着驴主人的出现,又胡乱猜测会是咋样的一个家伙。
  鸡叫过后,天光亮了,却是一个多雾的早晨。住店的人开始离开,就有人来牵牲口。耿六袖着双手,一个个盯视着。两个保护人也过来了,店小二跟在后面献着殷勤。耿六的胆气一下子高涨起来。也就在同时,有一个中年汉子解开了大灰驴缰绳,耿六想了半天,却找不出对这个人的记忆。这人也出乎他的预料,并不是当年麻镇上的那个缠着自己要买驴的家伙。两个保护人一言不发,上去把那人架在中间,不容分说,弄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
  大灰驴的缰绳又落在了耿六的手里。过了一会,两位保护人回来了,那汉子再没出现。

  自助。
  一行人店里吃过早饭,来到了黄河边上,等着船开启。耿六紧攥了驴缰绳,长长地出了口气。对于那个人的情况,两人的说法很简单,一如晚上醉后的夸口,那个倒霉家伙不仅交出了驴,还送上了几块银洋。按那汉子的说法,这驴是他偷来的,可那是半年前发生的事。耿六想着,这驴四年里不知几易其手了,没有被人宰的吃了,也算是命大,以后可不敢大意了。
  一行人离开镇子,在大雾中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了黄河边一处石码头。那里零乱地长着十几棵歪歪扭扭,但树干粗壮,枝叶茂盛的大榆树。由于大雾的笼罩,树身半隐半现,树下摆渡人住的小房子,看上去显得非常邈远。而黄河从一边的雾山中流过来,又隐入了另一边的雾山里,只有拍岸的水浪舌头一样舔嗜着码头边的石头,摆动着那艘被水浸透的有几分厚重的大木船。
  渡河的人们在陆续而来,分散在渡口的各处,纷纷问一个穿一身皱皱巴巴衣服的瘦男人什么时候上船。迷漫的大雾中,突然传来苍老如柴的狼的嗥叫。人们静了声息,狼嗥就变得清晰可闻了。保护人胖子说:“奇了,这一大早狼是叫啥呢?”一位老者接话说:“狼是山神爷,这怕是要说甚事呢。”一句话让耿六和耿光祖几乎同时想起往事。耿光祖嚷嚷说:“六爹,你听,是咱们家的那两只狼在叫。我听出它们的声音了。”耿六自言自语说:“老天爷,你是说它们还都活着,难道是给咱们送行来了。老天爷,要真是这样,六爹可从今以后真要信神了。”身边的人们听得莫名其妙,想问什么,叔侄二人都屏声静气在听那此起彼伏,如同唱和一样的狼嗥。
  摆渡的船老大出现了,穿一身黄泥浆一样的衣服,身材高大,腰杆挺直,一张褐红色的长方脸上地生满了麻点子,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不规则的胡须。说来奇怪,船老大出现之后,狼嗥就消失了。结巴男人结巴地说:“师傅,你老真,真,真神了,连狼都看见你不,不,不敢叫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说:“那还用说,咱们麻哥就是这渡口上的一条龙。有龙在,诸神都得退位,更别说狼了。”船老大把头一扬,粗声放话说:“好了,全都上船。”
  一时间,抱娃的、背筐的、提的包、拿工具的、带鸡鸭的、赶耕牛的,大家一窝蜂动弹起来。耿六牵着大灰驴,两个保护人分立两边,随人群上了船。看着人们站稳了,船老大在船头上一摆手,结巴男解开揽绳,四副木桨划动,大船颤悠悠平稳离开了河岸。
  耿光祖骑在大灰驴背上,视野开阔,不仅能看到船上的众生象,还能放眼看到雾气渐散时耸立的山崖。经过几番搜寻,他终于激动地看到了那两只老狼,蹲坐在渡口边的一处山崖上,审视着离岸的渡船,发出又一轮的嗥叫。满船的人闻声扬头,有拿猎枪的人瞄准要射击,被耿六呵止了。他骄横地说:“谁也不许开枪,那是我们家的两条狼”耿光祖也大声说:“真的,就是我们家的狼。”一船人的目光又聚焦到两人身上,再听狼嗥声声,如同唱歌。耿六感叹说:“真像我们那地方的山曲,只是咱们听不懂罢了。”说得身旁的一个老汉哧哧的笑了。
  狼嗥渐行渐远,渡船驶进入河中心,波浪涌动,震颤加大。一阵风吹过,高处雾散,低处的雾反而更见浓度,隐隐的封了河面。船上的人声却由静而动,进而乱轰轰地响了起来,嘈嘈杂杂无所不说,又好象一无所说。
  驴背上的耿光祖若有所失,望着那处阳光与雾气争夺的山崖,直到模糊不清。他小小的心灵第一次产生了较为复杂的情愫,收回的目光,在河面上涌动流淌,就漂向了远方,这种感觉更搞得他有点发蔫。恍惚之间,他看到一条小船从雾中划过来,越行越近。划船的是一个长条脸的中年人,船中的椅子上安坐着一位大头老者,头发花白,神情庄重,眉目似曾相识。老者身边,一位斑斑白发的老奶奶,身子紧偎,微露紧张。船后梢的一男一女,虽然年轻,却面目模糊。耿光祖与那老人傻呆呆相视,目光就千丝万缕搅缠在了一起,跟着两人整齐划一地做出了一组完全相同的动作,这有点太不可思议了!耿光祖心跳停止了,直到两船相距十多米,交连而过,背向而逝,一切才恢复正常。这一无声的过程,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又像是瞬间的感觉。小船遁入了雾气与波浪,虚幻的没了踪影,留下那大头老者深邃而留恋的眼神,如一根尖钉扎进了耿光祖的脑海。
  那一刻,耿光祖年幼的心灵居然觉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怅惘、迷茫、若有所动、又被什么压抑的苦涩之感。他们都是谁呢?为什么感觉似曾相识?在这样一个多雾的早晨擦肩而过,是一种注定,还是一种暗示?一切为什么看上去清晰,认真面对时又很迷离,似乎有种虚虚的东西夹于其间。
  从这场相遇中清醒过来,耿光祖跟耿六说刚才有条船过去了。他的话引来的不是承认,而是人们相互问证后的否定。迷惑再次乱了耿光祖的心,直到多年之后,当他重新回归这条河流时,才晓得了这一天自己看到的老者是谁了。
  经历了这个魔幻的早晨,大船停在了黄河的对岸。在紧傍的寨子,两位保护人不知从何处搞到了三匹牲口,与大灰驴形成组合,一行四人骑行北上。途中也歇息,也吃饭,也住宿,也遇有新奇事,更多的是无聊,是看不完的连绵地形,稀稀落落的植物,直到进入一片望不到边的大平原。空旷让耿光祖口角流涎,瞪大了双眼,望远的目光,追着白云朵朵,直到天际上的一条线。难道那里就是大地的边沿?到了边上,人会不会跌下去?
  云朵跌进了天际,一行人走上了一条土路,开始遇到穿长袍短褂,同向或相向的路人,还有老牛拉着的大轱辘车子。同时在路边的沟里,有腐烂的人的尸体散发出恶臭,有黑鸦围在周边飞起落下。每当这个时候,耿六都用大手扭转耿光祖的头,不让他看这样的场景。
  终于,在视野所及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一条明亮飘摆的丝带。四人快马加鞭,越走越近,就看清那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名称更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黄河。
  与黄河的几度别过又相逢,让耿六觉得别样亲切,他说:“光祖,看见了吧,这还是黄河,过去了,就进入了蒙古的地界,到了那边,咱们离家就不远了。”耿光祖对这一切不甚明白,但一个近字还是让他有点兴奋,天真的问:“六爹,那咱们是不是也能坐那种大轱辘车了。”耿六说:“当然能了,那边的路平展展的,还通汽车呢。”耿光祖在山上玩过汽车玩具,想象不出真正的汽车会是多大的个呢?
  到了河边的码头,耿六一行并没有乘船,而是随了一帮人,来到了一处由多艘木船绑定的浮桥边,那里有持枪的军人在站岗。在桥头的一间小屋里,他们交了过桥费,牵着牲口踏上了浮桥。这是一个新奇的变化,耿六已经找不到随二哥一行路过此地时的吻合点了,当时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木头渡船。
  耿光祖童心不已,拉着胳膊粗细的安全绳,一艘一艘地跳着走。耿六把他叫到身边不让乱跑,自己走得步履飘忽不稳。三头骡子胆头大,头偎在一起,都撇了腿平衡着走。大灰驴走走停停,有时就死活不动了。耿六无奈,只能紧傍着驴脸,挡了驴的视线,才让它放开了腿脚。
  觑了个机会,耿光祖停下脚步,盯着桥两边打着旋窝的黄河水,感觉就抽象了,好象那浊黄的水流,是一块大的丝绸在滑动飘摆,浮桥倒成了一艘艘逆流而行的船排,整个的天地都似乎随了流水在旋转。
  河水带起的水汽里,有种腥湿的甜甜的泥土味,让耿光祖连打了两个舒服的喷嚏,他说:“六爹,肯定是干娘和姣姣在说咱们呢。”耿六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两位保护人,眉头一皱,低了声说:“小小年纪,就你的想法多,打一个喷嚏,咋就是别人想你呢。”耿光祖说:“这是干娘给我讲的,她说人打喷嚏,你想起了谁,就是谁在说你呢。六爹,我真想他们两个人了。姣姣要是来到这桥上,保险吓得不敢走了。”耿六使了个眼色说:“你看,越说越来了,赶紧给我闭嘴,好好看脚底下,这都到河中心了。”
  耿光祖的话却挑动了耿六的心事,酸酸的不是滋味,就想起了一堆留在山上的记忆。六奶奶那绵软光溜的身体像一袭魂般,止了他的脚步,发呆的忘了身之所在。耿光祖回过头叫了耿六两次,才把他唤醒。
  为了掩饰,耿六说:“光祖,你不想你妈和你爹吗?”被问到了痛处,耿光祖低下头不吱声。耿六说:“傻娃娃,你干娘和姣姣对你好,那也不能和你爹你妈对你的好相比。你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爹妈才是。”耿光祖思索了半天,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刘绪国 2019-06-02 17:50:48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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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的留贴,亚宁三思而不解,因而特别感谢。
  @f说的挖宝a0 2019-06-06 10:34:30
  相信世间的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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