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亚宁

  自助。
  第三章: 太阳庙



  耿福地领着老荒地三十多口人背井离乡几千里路走西口,一路上受罪自不待言,还苦在走了不少的弯路。最后落脚的太阳庙大草甸子,土地肥沃,受黄河水浇灌,是后套地区得天独厚的产粮地。
  刚落脚时,正值春四月,天气乍暖还寒,没有住处,大家老鼠一样掘洞而居。后来经一春一夏的努力,到了秋季,各家差不多都盖起了属于自己的简陋土屋,收获了活命的粮食菜蔬。这份无奈的收获,是租种郭大昌地主家的田地,交租子后剩余所得。
  耿福地是个有心人,他在种地间隙,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以及当地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他发现那些看上去漫无边际的生荒地,你不去开垦,它便那样闲闲的任阳光照晒,野草丛生。你如果动了心思,开垦出来那么一片片,就会引来说不清,道不明,稀奇古怪的所谓的地主、王爷、庄主、教堂的干涉。这时你的苦就全白受了,还要被问罪受罚。如果拒不听话,就可能有性命之虞。
  这种不公平让人不甘心,耿福地想买地,想买牲畜,想尽快脱贫致富,像那些个不知通过何种手段当上了财主和牧主的人一样生活。无奈当地地处边远,与外面通商搞得不好,人们除了粮食无忧外,很难获得意外之财。几个下来,全家人靠受苦攒下的钱财少得可怜,照这个速度,发家要等到牛年马月!为此,他想到了老家的爹妈,想到了祖上那份在当地还算不错的家底,要是能调度过来一点本钱就好了。
  在老荒地的时候,耿老爷子虽然年事已高,但对家政把持的挺紧。耿福地性子刚烈,是一把受苦的好手,家中除了老爹之外,平常大小事情他都是做主的人。决心移民大后套,也是他刚烈心性在一股子闯荡江湖的狂劲下的选择。
  耿老爷子对二儿的心思当然明白,家庭跟蜂群一样,大了就要早分窝出去,还能早占山头。父与子完全相近的看法,暗中成了迁徙的真正因子。临走前,耿福地几次张口问老爹要过盘缠,想着到了新地方后好发展家业。谁知耿老爷子小气,只拿出十几块大洋。耿福地赌气收了,一路上的花销,几乎把自己多年仅有的家底全搭进去了,现在面对满眼的发财机会,手头却不济,实在让人心焦不已。
  那一年,耿六随学者考察队回老荒地,耿福地正是出于如前的一堆打算。谁知耿六一去就没了消息,耿福地等了一年多,终于耐不住了,委派了一个比较精明的老乡,一路寻了回去。几个月之后,老乡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两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所去。这对耿福地的打击太大了,他不敢相信两个亲人就死在路上了,分析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又等了两年多,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才死了心,在六弟生日那天,办了一场无尸的葬礼,堆起了两座坟,竖了两块有名有姓有生日而无死期的墓碑。
  耿福地每每面对两座空坟,弟兄情深,留在胸中的那份悲切,时不时会令他揪心地痛一下。
  这时的耿福地,已经有了三十多亩产权地,有了不到一百只的羊群,是当地新发展起来的小地主了。他膝下的大儿耿光德一家,添丁进口了一儿一女。二儿耿光亮虽然手懒嘴馋,但脑子活套,口舌麻利,胆子也大,常在外面走动,成了家里对外的一大能手。大女儿耿秀春也寻到婆家,只是新结的亲家社会地位和家庭状况让耿福地不太满意。凭着他对当地社会的了解,对儿女姻亲的门当户对很看重,认为那是发展家业,扩大势力必不可少的手段。当然了,他也想过自家的情况,收入虽然稳中有升,可提升速度仍然非常之慢。
  那年冬天,耿福地领了大儿耿光德,约了附近村子里的十几号人,赶了大轱辘牛车,结伴用了半个月时间,往银川做了一趟粮食、皮毛和土特产买卖。两地相距几百公里,中间隔着沙漠,河流,高山,还有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好在有路可走,一行人又承蒙老天爷照顾,去时顺顺当当,到了银川后,货物还都卖了好价钱。回时,大伙为了省事,干脆连行脚的牛和车子,全都卖成了银钱,身上只带了收成,搭上了黄河里顺流而下的一艘商船,漂了两天两夜回到了三盛公码头。
  到了后套的地界上,大家反而紧张起来,因为这一带常有兵痞和土匪出没。这些威胁有明有暗,势力与影响让一般百姓防不胜防。最为恶毒的要属土匪一类,影响大的有几路,其中有地盘有背景的,一般性小生意无心去做。而小股土匪最难把握,危害也最大,他们不讲任何规矩,只图越货杀人,利落快捷。后者也是耿福地一伙心头绷紧的一根细弦。
  大家上了码头后,就在三盛公的镇子上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各人准备了防身自卫的家伙,商量了道上万一有事,如何应对等项。有人提议走小路,说大家都是轻身徒手,行动起来快,加上现在正是冬天,小土匪不会耐性子等人的。耿福地则坚持走大路,理由是往来行商多,沿途视野开阔,遇上事情也能早有准备,不至于就吃了突然之亏。
  一行人最后选择走了大路,在经过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时,突然就起了大风,刮得天地昏黄,眼睛都睁不开。一群人各自带着银钱,或缠或绑在身上,也有揣在口袋里,心情紧张中谁都无心闲谝,筒着袖子顺了土路,脚步匆匆向北而行。
  耿福地把此行所有的收成,都塞在一个细长布袋里,由儿子耿光德缠在棉夹袄贴肉的腰间。他之所以分文未拿,为的是儿子年轻,腿脚利落,有点风吹草动跑起来快。在一片开阔处,大家都不担心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队行商,穿着打扮看上去和自己一群人差不多,而且还有人推着单轮车,上面装了货物,都用草绳扎着。双方越走越近,行将错开的时候,那帮行商穿插到了他们中间,突然大喊着亮出枪来。
  耿福地和几个人不经意间走在了后面,看见迎面而来的一帮人,心里一忽悠,脚步慢了一下,但很快又正常了。听见前面一骚动,后面的人转头就跑。土匪的子弹嗖嗖追了过来,从人们的耳边飞过。有两人就应声而倒。耿福地第一反应也是掉头就跑,儿子耿光德果然腿快,转眼间就超前二十多米,只要钻进一片红柳林子,就肯定能逃脱。后面的喊声和枪声还在响着,子弹明显是追了他们父子过来的。耿福地脚下一个磕拌,马爬扑倒在地,就看见没出息的儿子耿光德,在距红柳林几步距离处,居然怕死地蹲在了地上。耿福地嘶哑着嗓子喊叫,说你跑啊,跑啊,往林子里跑啊!耿光德扭头看了父亲一眼,身子一软爬在了地上。
  只一会功夫,同行的十几人无一漏网,受伤的被撂在一边呻吟,挨了枪子的人一动不动,倒在一滩血泊上。匪徒们不去管人的生死,命令所有人把身上的家伙全扔到一边,把银钱通通交到一个布袋子里,进而开始逐一搜身。土匪的恶毒把大家伙吓住了,一个个活命要紧,都俯首贴耳,唯命是从。
  耿福地身上带着两件家伙,腰里的一把尺长的蒙古弯刀交了出去,绑在腿肚上的尖刀,却被他隐藏下来。搜身的匪徒从耿光德身上,拿走了那个装钱的布袋子,还用枪托在他头上砸了一下。耿光德头上流血,一边紧盯的耿福地,忽地扑了过来,臂弯一搂就卡住了打人匪徒的脖子,另一只手准备从腿上拨刀。就近的另一个土匪眼疾手快,用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威胁说:“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还不放开,不想活了老子现在就给你一枪。”耿福地是要保护儿子,同时心疼一场生意的收入眼睁睁被收走,一肚子的怒火难以压抑。此时,他明白自己做错了,忙忙收手说:“几位爷,你们要钱我们全掏了,只不要打人嘛。”匪徒回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耻辱和愤怒令耿福地两眼凶光毕露,被儿子一把抱住了。
  大家被集中在一起,钱财都悉数让收缴了。有人带着哭腔哀求说:“大爷,你们多少给留点盘缠,让我们回家路上能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啊。”匪徒中有个小个子瘦猴脸的家伙,顺手往哀求的人手里扔了两个小钱,斜一眼耿福地,显摆说:“钱他妈的就是王八蛋,今天没了明天还能挣。谁他妈的要钱不要命,就是傻瓜蛋。”又踢了一下血泊中的尸体说:“这不,像他死了还要钱干啥。”又用枪点着受伤的人说:“还有这俩个家伙,都他妈的是傻瓜蛋。”一个面容冷酷的匪徒骂说:“他妈的瞎咧咧啥,赶紧做事。”另一个手持大肚手枪的家伙说:“三阎王,你他妈的少拿爷们到手的钱充好人。”
  匪徒诈诈呼呼,骂骂咧咧,搜走了银钱,还从众人防身的工具中,挑了几把看上眼的刀子,比划着收走了。远处一声口哨,冷酷脸用枪比划着,命令噤若寒蝉的众人原地站着别动,说他们就在暗处看着呢,不到半个时辰,谁都不能离开。谁不听话,小心枪子儿不长眼。众人哪敢多言,眼瞅着匪徒撇下了先前伪装的两辆破车,不急不忙消失在耿光德没能跑进去的那片红柳林子。等了一会,大家才试探着活动,没有发现危险,有的便去招呼受伤的人;有的唉声叹气,呜咽哭泣;有的默不作声,拾了自己的刀杖,丧气地甩胳膊先自走了。
  耿福地一脸铁青,用手验过了血泊中老乡的呼吸,知道已经断气。他眼睛血红,猛往起一站,眼前一黑,晃了几晃才才亮了起来,跟着就是一声怒呵。众人闻声聚了回来,合力把尸体抬到了破车上,另一辆载了受伤的人,一个个僵尸一样灰溜溜往家走。


  我自助。
  一场好买卖挣到最后,所有人两手空空不说,还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死者和伤者各自认命,也有不甘的,骂骂咧咧,说要寻了当地的哥老会出面。还有人要报警;被说成是瞎折腾,这个年代,平头百姓的命连蚂蚁都不如,还是省点心,自认倒霉吧。这时有个愣头货,冒出了一句怨言,说要是走了小路,大家就不会遇匪了。在家几天一言未发的耿福地,听说了后顿时眉脸大变。
  传话老乡见情形不对,安慰说:“二爷,来后套这么多年,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大家伙还都不是靠你的引导和关照,才有了今天的稳定。今天这桩子遭遇,只能怨这世道,哪能怨二爷你呢。你就不要把那浑小子的话当真,他那是放屁呢,那叫说人话啊。”耿福地牙关咬紧,目齿欲裂。老乡亲又絮叨说:“二爷,你把心放宽点,生意损失咱们完了还能补回来的。”耿福地把手一摆,让老乡走了。
  到了中午,耿福地头晕目眩,胸口闷疼,脑子里闪念如电,身体已经不由自主,一头栽倒在自家炕上。进门的耿光德一声惊叫,全家人乱成了一窝蜂,忙把人放平了,又是掐人中,揪颈毛,又是捏虎穴,凉水激。耿福地硬梆梆的挺着,头发棕一般竖着,牙关紧咬,眉脸黑青,嘴角往出流着涎水,三角眼园瞪着,如同在怒目而视,眼珠却不见转动。
  小脚女人耿候氏还是有经验,她把两床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不让娃们再乱动,一边端了碗盐开水,用小勺给男人喂,一边让人寻找二儿耿光亮,让他赶紧去寻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二神仙。
  在老伴的关爱下,耿福地的身体由硬而软,紧咬的牙关随了热水的渗入而慢慢松开了,脸色不再铁青生硬,眼睛仍然圆睁,死盯着房顶上的红柳笆子,对周围的一切仍然没一点意识。
  男人的这双眼睛,平日里只要三角形态一现,耿候氏就惊恐不安,大气都不敢出。今天她不得不面对,又不敢去面对,在男人瞪着的这双眼睛里,有种死亡的恐惧,令人难以接受。她几次想把男人的眼皮给合上,结果都失败了。
  上灯时分,耿光亮请回了鸡皮鹤首的老中医二神仙,在几盏油灯照明下,开始给耿福地把脉。全家人聚在周边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去问什么。一会儿,只见老中医脸上原来平静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一脸的皱纹缩成了堆,紧抿的嘴里咕噜有声。紧接着,老中医用一双骨骼历历的手,在耿福地的脚心、颈窝、百汇等处,又是掐捏,又是揉搓。耿福地还是没有反映。老中医一狠心拿出十几根银针,密密麻麻从头到脚全插在了病人的身上。片刻,耿福地的鼻孔里喘出一口气,脸色泛出一种桔黄如油脂一般光亮。
  老中医体能不济,大汗淋漓停下来,喘着对耿家人说:“按理说,耿掌柜的病是急火攻心,上焦气实不运行,下焦气道不吸纳,痰涌,神昏,口噤,是一种气厥的毛病。我今天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现在只能开几副药,熬了慢慢地灌他服下,要是两天之内能调理过来,那还有得救,否则,你们就做好后事准备吧。”
  这是个有点希望又包含绝望的判决,一家人自然硬愿相信前者,更不敢乱想后者。在耿侯氏的安排下,几女几个急惶惶遵照吩咐去忙乱,苦苦等待奇迹的出现。后半夜里,守在边上的女们用油灯一照,还以为父亲就这么去了,顿时哭成了一哇声。老乡中有上年纪的人,过来把一根头发放在耿福地的鼻孔前,发丝在动,知道人还活着。一家人又打住了悲声,但却高兴不起来,抽抽咽咽都往好的一面去想、去盼望。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天,家人遵照老中医的话,把熬好的药水一点点灌入耿福地的嘴里,眼见多数都顺着口角流掉了,但还是坚持,坚持,再坚持。
  耿候氏不相信男人就会这么走了,她一面吩咐儿女们准备后事,一面又请了在后套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个神棍来,烧符纸,念经文,咒魔鬼,跳大神,结果折腾过后,仍然全不管用。
  耿光亮知道了老爹患病的前因,叫了几个平时的交友,把那个说话太随便年轻人一绳子捆到屋子里来,明知道老爹人事不省,只管在地当中,又是喝骂,又是打耳光。那小伙子心里莫大的委屈,又不敢辩解,也是一迭声跪在地上向耿福地赔不是。
  耿福地说死还有气息,说活却是几天没动静。一家人乱轰轰,又从陕坝镇上,快马请回来一位懂得洋人医术的医生。这些努力最后全都无果。看看无望了,耿候氏和几个儿女,只好轮流守候在耿福地身边,盼着奇迹的出现。
  这天晚上,小女儿耿二芸端了一盆热水,给父亲又是洗脸,又是烫脚,不经意瞥见父亲的脸上现出一丝隐约的笑容。她不敢大声叫别人,怕惊了爹的这丝微笑,只一个人屏了声息守着,心里是一百个愿望,盼着老爹笑过之后,能静静地醒过来。
  耿二芸有所不知,此时的老爹的魂魄,在一片亮光映照下,正领着一帮子乡亲家人,推车挑担,行进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令他奇怪的是,大家不是在出发,而是在回归,时空完全颠倒了,目的地居然是再熟悉不过的老荒地村。这是怎么回事?耿福地有点不明白了,他想坐下来想一想,这一想坏了,连自己是谁也迷糊了。
  一阵风来,耿福地被吹得来到了一处景致朦胧的寺庙,随风进了一间殿堂。堂上有几个相貌古怪的人正在玩纸牌。其中的一人是自家祖谱上画着的老祖宗。他不觉亲近过去,站在老祖宗身后观看着。老祖宗一把好牌,让他受了感染,露出无忧的一丝微笑。
  这一丝微笑,正是耿二芸看到父亲脸上的那一丝隐约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笑容的由来。
  忘我看牌的耿福地,双腿不知何时变成了土柱子,并且土化的过程还在向他的上身提升。打牌的几个人好像刚刚发现了他,齐声发起怒来。老祖宗回身面带温怒训斥说:“你站在这干啥?还不赶紧回去。”耿福地想说话,发不出声;想走又移不动身子,眼睁睁挨了一通乱打。其中一位拿了一根玉如意,照他的头上砸来。耿福地忙忙一躲,玉如意打在了他的手背上,火辣辣疼。他仰头还想辩解,脑门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昏死多日的耿福地在这一记重打之下,“啊”地一声惨叫,人慢慢醒了过来,嗓子里眼里如出虫子一般涌出许多的黄痰浊物来。
  耿福地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卧炕百日之后才能下地,梦中被打的那只手肿如猪蹄,脑袋时不时炸咧咧地疼。耿候氏对几位来看过病的医生不觉什么,反而认为一切都是神佛保佑的结果。
  这一天,老俩口一起来到了山边的太阳庙,向年老的住持布施了一点香火钱,算是还了愿。庙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僧人,领着他们先在上殿里上了香火,又到两侧的神仙殿堂里上香,还敲木鱼念了一通经文。
  耿福地猛然间看到了几尊塑像,从方位到庙宇的外观造型,正是自己含混不清梦景的记忆写真。他迷迷瞪瞪失声说:“我来过这里。”耿候氏眼看着男人,欲言又止。圆脸僧人不明所以,解释说:“施主,这是财神庙。正中的这位就是财神,这三位呢是福、禄 、寿君,他们可是管着人间的财富爵位。真梦见了财神,施主怕是要发大财了。哈哈哈。”耿福地迷迷瞪瞪说:“活佛说好听的呢,人人都知道财神爷是黑脸骑虎的赵公明,哪有这种财神像呢。”活佛说:“这你就不懂了,你说的那是武财神,咱们太阳庙里供奉的可是文财神,灵着呢。”
  秋收季节,耿福地又能到地里劳动了。他领着家人收割了地里的作物,在上冻前把土地磨耙到位。跟着一场大雪落下,秋藏冬储到位,全家人窝在家里,挑选明年要种的作物种子。要过年了,耿福地上了一趟陕坝镇,办年货时,特意购了一张财神画,贴在自住的炕墙中央。
  休闲下的耿福地常躺在炕头,一双老眼盯了年画蔫看,脑子里又琢磨的发家的念想,盘算的是春天如何开生荒地,如何种粮,如何做一桩生意,把土匪抢走的损失补回来。
  平淡而又劳苦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耿家并没有如活佛所言,发生什么奇迹,倒是二儿耿光亮随了年龄的增长,变得不安份起来,老乡中有人传言,说他入了当地的一个叫哥老会的组织。耿福地初时不相信,把二儿叫在屋里盘问了半天。耿光亮承认是这么回事,并给老爹大讲特讲了一通入这个组织的好处。耿福地眉头就皱了起来,打断了儿子的兴致勃勃,断然要他退出,要不然就打断他的腿。耿光亮知道老爹的脾气,体谅他大病刚过,辩解了几句就不作声了。
  不久,耿福地旧事重提,耿光亮说已经退了,还说人家说来去随便,还说将来什么时候想入再入。耿福地长吁一声说:“在老家时,你爷爷一天给我们念叨,说人富可以为官为学为善,但不能为霸为恶为赌;家贫可以为商为民为丐,但不能为匪为盗为娼。这是咱们耿家的家训,你不能因为来到了大后套,就忘了这些祖宗的规矩……。”耿光亮听得一言不发。说到最后,耿福地语重心长说:“光亮,你大哥人实在,受苦行,办事却不如你。你学念得比他多,但你不能把心思用歪了。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爹看你也不是个受苦的料,一直想寻人推荐你到县城的商号里去学徒。”
  耿光亮一改刚才的心不在焉,眼里荡漾出亮晶晶的光,并很快扩大成一脸的兴奋。
  我自助。
  @春光辉耀 2019-07-17 07:49:05
  《浪淘沙*搬砖盖楼》
  其二
  天涯起疾风,时光匆匆,不觉又是盛夏中。多少文友归去来,今又重逢。
  百花竞相涌,踏遍芳丛,花香醉人酒一盅。篇篇佳作真善美,玉振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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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诗,朗朗上口
  @谭艳华 2019-07-21 17:56:19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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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的赞,一赞千斤重。亚宁谢谢了。!
  @云语ty 2019-07-23 15:38:51
  昨天系统出故障,我的帖子被误删了,好郁闷呀,所以昨天谁家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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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的光临,拙作有蓬荜生辉之光。谢谢。
  @fanjiangtao1978 2019-07-26 21:04:58
  拜读学习。顶贴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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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谢谢支持。
  @荣玉瑶 2019-07-27 15:39:09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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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的飘扬,亚宁为之骄傲。谢谢。
  @村人老李 2019-08-03 12:4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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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的美图,永远出人意料的美!!!!!
  @荣玉瑶 2019-07-27 15:39:09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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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握手!
  @杜跃仙 2019-08-07 16:39:03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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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
  两位不速之客扬长而去,耿家原本平静的日子顿时风起涟漪生。象一瓮清水里,落进了一只乱窜的老鼠,他就是不省心的二儿耿光亮。
  耿光德不忍心父母焦虑,提出到镇上去,把二弟找回来问清楚了再说。耿福地往地上唾了一口痰,却没有吐口,只管一锅不罢一锅抽着旱烟。耿光德和母亲再不敢言。过了一会,耿福地突然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咋一点都不学好呢。你们说在我病的时候,他领了几个人把人家娃捆来说不是,那八成就是这个哥老会的人手。”耿候氏说:“光亮不是说退了那个东西了,他哄谁也不能哄娘老子呀!这个小祖宗,可不要给家里闯下什么祸啊。”这般说时,猛地拍了大腿说:“早知道这么回事,就不告诉娃进城的事了。让他们找不见也好啊。”耿光德宽慰说:“刚才那两个人来也只是通知个事,并没有什么麻烦。等光亮回来,咱们好好安顿一下,让他尽快退了那会就是了。我不相信他们还能不让人退出来,要是那样,跟黑社会还有什么两样。”耿福地说:“你以为那是个甚组织,其实就是个黑社会。”
  第二天一大早,耿福地骑了家里的大黄马,抄了近道,晌午时分进了陕坝镇。镇子上人真多,挑担推车的小贩夹于道旁,叫喊哄嚷乱七八糟,还有一些衣着不整的受伤军人,吊了绷带,支了拐杖遛腿脚。耿福地牵马绕弯来到了耿光亮学徒的商号门外,一打听,听说儿子刚跟了两个人走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到儿子的宿舍等候。
  商号正值营业时段,员工宿舍没有人,门虚掩着,大通炕上卷了七八床被褥,炕头的泥炉煨着碳火,一个大铜壶在上面咝咝咝的响。火炕对着的墙边上,放了一个细长条的桌子,上面乱放着碗壶和筷子等。耿福地认出了自家的一个瓷缸子,倒了杯开水吸溜着,一路上的着急劲慢慢地平和下来。
  闲坐中,院子里传进来两个上年纪人的聊天声。一个说:“听说傅作义将军要来咱们这里,陕坝镇以后就成了绥远省的所在地,唉!这不知道是个好事,还是坏事?”另一个说:“好什么,自古兵是祸事首,哪里兵多哪里事多,我听说这都是为了预防日本人往西来做的准备。”前一个说:“你说这小鬼子咋就这么厉害,听说把咱们大半个国家都占了,还不满足。”后一个说:“不是人家厉害,是咱们的军队差劲,就知道后撤欺负老百姓,真是丢人呀!”前一个说:“你说,咱们这地方离山西不远,那日本人会不会有一天冲进河套来呢?”后一个说:“那可说不定,要是来了,那还不把老百姓祸害死了。反正啊,咱们得让娃娃们有点思想准备才对。他们年轻,不懂得这些……。”
  偷听别人聊天,耿福地悠然忘了时间,儿子耿光亮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先一愣,跟着就是对老爹一通嘘寒问暖问吃问喝。耿福地低声说:“娃,你刚才干啥去了,这么给人家上班可不行。”耿光亮说:“我出去时跟掌柜的打了招呼。爹,你不知道,我现在被提成店里的小管事了。”一丝安慰,让耿福地脸色好看起来,取出了家里炒好的肉酱和一些熟吃,让儿子收起来慢慢吃。耿光亮说:“我妈让带这么多东西干啥,这镇子上啥都有,买卖方便的很,再说掌柜的人挺好,我们伙食也不错,大家都吃大锅饭。”耿福地说:“好,好,人家对你们好,你们一定要尽心尽力给人家做事,跟着人家要学本事,不要混日子。”耿光亮说:“学着呢,这生意做起来可比种地强多了。爹,咱们家有没有闲钱,我想自己开个小商号。”耿福地忙反对说:“先不要胡思乱想,好高骛远,经商不比种地,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耿光亮无言了片刻才说:“爹,以后咱们村里的皮货物、野药材你不要再到外地去贩运了,直接拉到镇里来,我跟老板说一下,能争取个好价钱。他们也做这方面的生意。”耿福地听了当然高兴,连声说:“那当然好了,那当然好了,省得你爹再去冒险受罪了。”这让他联想到了前年那次匪祸。
  父子俩的家常话亲情和谐,耿福地怕闲说下去,影响了儿子当班,便语气一沉,说明了来意和情由。在老爹的审视下,耿光亮觉得继续撒谎已没了余地,于是平静地汇报了入会的前前后后。按他的说法,自己只所以入会,是觉得外来户这个家庭成份,凭了苦力和节俭过日子,却不受人看重,有时还尽受些窝囊气。他一方面为了家人不受人欺,想寻一个靠山,另一方面想寻一条到社会上创一番事业的道路。而哥老会这个组织,在河套历史久,势力大,原本就是穷人的组织,后来才演变的成份复杂。不过在江湖中的名气还算正派。
  介绍起哥老会,耿光亮数家珍,点出了当地几位有影响的人物,说他们其实都是会中人出身,有的现在还是会中的幕后主事者。又说自己刚入会不久,就被提拨当了太阳庙分堂会的副会长,只是最近来了镇上,与会中的人断了联系,他们才去家里询问的。就这一点,他说以后再不会有人到家里麻烦了,因为今天上午,也就是刚才,他镇上会堂取得了联系,把会中的手续转了过来。耿福地耐着性子听儿子解说,对合情合理的地方不无认可,只是凭了多年的人生经验,和对这个堂会的了解,还是认为儿子的说法,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
  说到最后,耿光亮眼巴巴祈求说:“爹,我现在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有自己的打算,这事你就不要管我了,行吗?”这算什么话,天下哪有父母看着儿子往火坑中跳而去管呢!耿福地家长的威严顿时火暴而出,训斥说:“算了,你不要再讲那些歪理了。你个娃娃家懂什么,你以为那真是个好人组织啊!傻你妈的,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门歪道,多少人陷进去了不能自拔,多少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难道你不知道吗?”耿光亮不服气,辩解说:“爹,你说的那都是堂会早年前发生的个别例子,大多都是由于经济问题,和一些说不明的内部斗争的原因。现在我们有了新会长,堂里的风气好多了,大家互相关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再说人跟人不一样,我就觉得在会里有种得心应手的感觉。”耿福地的火气更大了,拧着脖子劈头盖脑骂说:“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好听的,也什么不要再说了,听你老子的话,退会,早早地退出那个是非坑子。还得心应手呢,再沾染下去,老子怕你会越陷越深,连全家人都跟着你不能安生。你说,这退会有哪些难处?”半天等不来儿子的回答,他满地走动,气呼呼威胁说:“你要是觉得为难,老子去给你退去。你说,去哪找?找什么人才行?”
  耿光亮似乎铁了心,就是不松口。耿福地瞪了眼呼呼喘气,暴躁脾气按捺不住,炸咧咧说:“你说话呀!去还是不去?”屋外不断有人走过,敏感的耿光亮盯了父亲,实在难以表态,只好依然不语。耿福地浑身发抖,气急败坏,挥手想打儿子,忍了又忍,转而用指了儿子,脸色黑紫,语气沉缓说:“你今天到底是退不退?你要是退,咱们什么都不说了,一切困难老子给你扛着。你要是死心踏地就是不退,那老子我也没话说了,从今后我不是你老子,你也不是我儿子,你也再不要回那个家了,省得有朝一日祸害全家人。”耿光亮被逼到了绝处,脸上肌肉抽搐,眉头紧皱,终于悲切切叫了声:“爹,你为甚非要这么逼我呢。”耿福地强硬地说:“不是老子逼你,是你太不懂事了。你选择吧,要这个家还是要那个会?”耿光亮又不作声了,眼皮耷拉,面红耳赤。耿福地把脚一跺,从炕头取了吊耳棉帽和羊皮袄,掉头就往屋外走。他本想用这最后的一招来逼儿子就犯,没想到儿子居然不为所动,更没有半句留人的话。
  到了屋外,见儿子没有跟出来,伤心又绝望的耿福地牵马出院,借坡而上,缰绳一抖,驱马小跑出了陕坝城。
  路上,耿福地的思维由最初的燥怒,变得迷迷茫茫起来,好象做梦一般地想,自己这个一直被错爱的小儿子,是真的不懂事?还是说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能去脱离那个该死的组织?今天的事情会不会把娃逼上一条绝路,以后真要不回家来,那可如何是好?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态度,为先前那种家长式的做法而后悔,因为娃毕竟成人了,都开始走入社会了。娃有娃的主意,这挺好呀!自己一直就这么教育娃们的,慢慢让他知晓了厉害,再退出来也不迟嘛,何必非逼着他当时就转弯呢?何况娃入那组织,现在又没有啥紧迫的事情,好与赖相信娃自有事非观的……。
  天空好象也跟人一样,从一早就阴云密布,此时更是堆棉扯絮一般散开,先是飘落一些打脸的雪霰,很快就飞舞起雪花,把个原本枯黄的原野,飘成了花花点点,虚虚实实,白朦朦的天地。大概是受了天地气象的感染,加上内心的伤感之情,更有雪霰打眼的原因,以及对近些年生计艰难的通感,耿福地的眼角不自知地渗出了两粒黄豆大小的浊泪,顺脸一淌,流出两缕冰凉的感觉。这种儿女情怀上的小小挫折,让一个自认为什么苦都能受的汉子,在心头涌起一堆比雪路还长的感叹,其中尤以觉出自己有些老了的认识最为悲怆。
  天近黄昏,耿福地回到家里,耿候氏端上早已做好的黄米饭,眼瞅了男人一脸沉郁的表情,想问又不敢问,一直等收拾了碗筷才小心地说:“你见着光亮了?娃没事吧?”耿福地没有回答,拿出一根长把土烟锅子,在油灯前吧嗒。耿光德和媳妇过来了。耿福地斜眼半眯着瞅了大儿一眼,心里暗自感叹着一个观点,那就是听话的娃娃没出息。转而他又疑问地想,难道不听话的娃娃就能出息了吗?耿福地不想否定大儿的将来,又相信着二儿的将来,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就是这么个样子吗!一种偏爱,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
  “光亮我见着了,这个东西不听话,死牛犟,让我骂了一顿。”主动开口的耿福地冲了老伴说:“你给我生得好儿子,现在敢跟大人顶牛了,你说东他偏往西,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狗的现在不听老人言,将来吃亏在眼前。”耿候氏一听有点着急,忍不住问:“你是跟娃咋了,一回来看你就不对劲。”耿福地说:“我能把他咋了,我冻得腿脚麻木,大老远去关心人家,结果说什么都不听,连顿晌午饭都没留我吃。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我给你们说,从今以后就当死得没有他了,你们谁也不要再提他,他也再休想回这个家来。”见男人说话有点气急,言语也不似平时,耿候氏带着哭腔说:“娃到底是咋你了,说这些气话咒娃对这个家有啥好处。”耿福地发火了,直咧咧说:“我不咒他,我咒他干啥。从此以后我不是他爹,他不是我儿。他要是还有脸敢回来,小心我打断他的腿。”耿光德插话说:“妈,你就不要添难了,我爹都气成这样了,肯定是光亮不听话惹的。”耿福地哼了一声,跳下地披了件羊皮袄上茅厕去了,留下娘俩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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