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亚宁

  @小鸭子ADA 2018-09-27 10:4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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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远连着天

  亚宁


  第一章:老荒地


  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河套大地的西北处,一个名叫太阳庙的小村庄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农围在一起。他们悄无声息地看着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后生,小心翼翼从一个小木笼子中,抓出一只羽毛灰白的鸽子。一个大个头的中年人接了过去,把一小卷东西缚在鸽子细瘦的腿上,扎紧,表情凝重地往空中用力一抛。
  鸽子扑腾着双翅飞入了天空。拥有了自由的鸽子没有就此飞去,而是在十多户半露半埋的土窝子上空绕了一圈,给还在仰头凝望的人们抖落两片身上的羽毛后,才瞪着梅豆小眼,以一种巡视的姿态,飞过田野纵横,草色青青,农人四散劳作,牛羊成群野放的平原大地,往东南方向义无返顾地飞去。
  这么大一片土地,怎么会平坦的像一张绿色的巨毯?自己从小生活成长过的十万大山,怎么会和这大平原有如此大的差异?是谁创造了它们的天壤之别呢?鸽子飞翔中胡思乱想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思想也消耗体能,鸽子觉得肚子有点饥,两翼有点疲累,便飘然而下,歇脚在黄河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吃了一些草稞子和虫类,又到一处水湾里饮足了水,“咕、咕、咕”自语了一通,乘着一阵清风重新起飞了。这一飞,它就越过了体态潇洒,流淌恣意的黄河,渐渐远离了平原绿色,深入到沙土和乱石铺成的戈壁滩。
  一只黄鼠狼蹲在土坎上,警惕地盯视着空中。想到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鸽子浪情地笑了。在一块大土丘的阳坡上,又有一只土拨鼠,瞅见了飞过的鸽子,吓得一头钻进了鼠洞里,很快又探出头来往空中看着。鸽子“咕咕”大笑,俯冲而下,土拨鼠慌乱地退回洞里。
  抱着轻松归乡的好心情,鸽子飞进了一望无尽的沙漠地带。在这种不毛之地的上空,它不敢分神了,专心地飞翔在波涛汹涌、旋涡翻腾的沙海之上,沿着生命中一根特殊神经所指明的方向,向着自己的出生地快速地飞去。
  十多天后,这只鸽子经历了无数的险与难,疲惫而又欣悦地飞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十万大山上空。俯瞰所见,山丘连绵,沟壑纵横,水流蛮荒,烟岚如障,野雉出没,狼魅如影……。这样的凶险之地,却是这只鸽子生来熟悉,并倍感亲切的所在。它飞翔的更加轻盈,精灵一样巡游着,继续向东南方向一路飞去。
  终于,这只鸽子从空中看到了自己出生之地,一处叫作老荒地的山村,宁静地座落在山弯中浓浓的树影里。它展开双翼,羽毛蓬松,飘然落向了村北边一处平平整整的场院。场院里堆放着收割回来的谷物,漫步着十几只鸽子。它们是这只鸽子久违的兄弟姐妹,正闲散在场面一角,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所见所闻,以及老荒地村久远的过去。看到落入群中的这只鸽子,其它鸽子咕咕着围了上来,嘘寒问暖,问长问短,迫不急待想知道关外到底是咋样一个地方?
  刚刚虚龄三岁,尚不会走路的大头娃娃耿光祖,穿着红兜肚,流着口水,坐在鸽群不远处一堆摊开的麦草上,为无人关心自己,又有几分饥饿而哭哭啼啼,眼泪在脸上一流,再用泥手一抹,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脏孩子了。
  胜利归来的鸽子在鸽群中引起的骚动,吸引了耿光祖的注意。他静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似的哭了两声,扭转身瞅着不远处几个贪玩的大孩子。他们中有他的三姐秀花和四哥光年。见没人理会,耿光祖又开始往鸽群所在的场院边上爬着。这一群耿家家养的鸽子,对这个刚刚会爬的小儿并不在乎,任由他加入到圈子来。
  一只调皮的鸽子忽地飞起,飘飘然落在了耿光祖黄毛稀疏的脑袋上。小家伙用两只小手往头上探去,鸽子轻巧一跃,落到了地上。
  耿光祖咿咿呀呀,鸽子群叽叽咕咕,双方交流着谁也不知道的内容。后来,那只归来的鸽子先回了窝,其它的鸽子也一个个飞走了。耿光祖不会飞,只能向鸽子飞去的方向爬了过去。
  快爬到场院的土崖边时,耿光祖才引起了三姐耿秀花的注意,跑过来把他抱回到原来的麦草堆上。耿光祖又哭了,三姐吓唬他不许哭,不许他乱爬,要不然小心挨打。耿光祖止了哭声,泪眼鼻涕地看着三姐,说着咿咿呀呀的话。耿秀花听不懂,给耿光祖手里塞了一根树枝,就忙着又耍去了。耿光祖把树枝挥了挥扔掉,再一次固执地向着场院边上爬去,这一回居然临近了崖畔,也就看到了畔下的一处老院子。
  幼小的耿光祖不知道,自己所处的这个场院,是建在老荒地村的村北,临近河崖的一处山嘴子上。由于位置高出周边的坡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北、东、南三个方向的远山,向西却被近处的一座山峰遮挡着。场院下面东南向的坡上,有一院耿家祖上传下来的老石窑,背倚山头,门窗半圆,院落宽大,还长着几棵老杆老枝的果树,树下摆着石磨和石碾。
  这时,夕阳西下,从场院南边的土路上,耿光祖先是看见几件摇晃的农具探到空中,后来是几颗头颅慢慢探出地面,再后来是父母和大哥、二哥、大姐、二姐的上半身一点点从地里长了出来。这是一个奇怪的印象,以至他在懂事之前,一直错误地认为人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等他长大以后,知道那是一种幼小的错觉,却总不能摆脱形成的印象。
  从土坡上长出来的父母,让耿光祖一下子想起了母亲的奶汁,咿咿呀呀叫唤着,连滚带爬迎了过去。三姐和四哥闻声跑了过来,抱起了他,朝着归来的父母迎了过去。
  耿光祖被送到了母亲的怀里,急不可耐地用手抓着,用嘴满胸脯找奶吃。他的土样子惹怒了父亲耿福山,咋咧咧骂开了。三姐吓得往场院下的家里跑去。四哥对父亲的骂话不以为然,接过母亲递来的几颗半红的海红果,一口咬下去,酸得满脸皱出无数的褶子,像个小老汉一样。
  全家人跟着耿福山回到场院下另一边较小的窑院,放下劳动工具,便各自忙碌份内的事情。母亲拖着一身疲惫,把吃饱了奶水的耿光祖,用一块洗脸的老布浑身擦抹了一遍后,放到土炕头上,开始为全家准备晚饭。大姐、二姐一个到灶前拉风箱烧火,一个提了木桶去喂猪。大哥耿光正撂下手中的农具,喝了一铜勺大瓮里的凉水,把脸用袖子一抹,从院里的果树上,摘了挂着的匾担,到离村四里多路的暖水泉去挑水。这几天从镇上私塾归来的二哥光明,在还透着几分亮的窗台前,大声地念着书本中的文章。不一会儿,放羊回来的三哥耿光大,把家里的一百多头羊赶进了三面高墙一面崖的圈里。独有四哥耿光年,比耿光祖大三岁,什么也不做,自得其乐,把院落门口的一根棍子当马骑,嘴里还发号司令,手挥起又落下,算是扬鞭催马。一家之主的耿福山,这个时候反而闲了手,先上了趟茅房回来,就躺在炕头的一堆被褥上,开始了每天都要过瘾才罢手的吸水烟。
  太阳落山,夜气东来,一家人的晚饭做好了。耿福山端坐在炕桌前,接过了女儿双手端上来的饭碗,香喷喷热呼呼地吃了一口。家里的其他人,有围在桌子前,有端着碗,背靠窑门墙站着吃饭,有的蹲在院子里。 一时间,满院都是吃饭吸溜咂嘴的声音。
  这是个祥和的黄昏,吃了晚饭的耿福山提了水烟袋,往上院的老爹老妈家去了。母亲耿仇氏躺在炕上,逗着五儿耿光祖乐。两个女儿收拾碗筷,洗锅,倒潲水。其他的兄弟几个这时才算正式消闲下来,各自去理弄喜欢的事。
  老三耿光大生性厚道,是个不谋事的慢性人,常挂一脸的憨笑。他平日里最喜养鸽子,所养的鸽子一个比一个机灵,成了远近闻名的信鸽高手。耿福山对此不感冒,耿光大只好把鸽窝建在爷爷大院的一间闲置的窑洞门前。饭后有闲的他,爬到鸽子窝拣鸽子蛋,就发现了那只从大后套飞回的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用羊皮包着的小卷。他惊喜地喊叫起来。
  耿光大的这一嗓子喊,打破了老荒地村平静的黄昏,吸引来了众多的家人。耿福山和大哥耿福天都闻声过来。老爷子耿力贤也柱着拐杖,走出自己住的窑洞,问发生了什么事?耿光大很快就从鸽子腿上解下那个羊皮纸卷,递给了走向前来的父亲。耿福山接过纸卷,由于夜色渐浓,上面的字看不清楚,全家人便涌着往老爷子耿力贤的窑洞走。
  在油灯下,人们发现羊皮纸卷上用丝线绣着十几个字。耿福水瞅了半天,念道:“全都顺利到达,勿念,福地。”屋里的人闻声,一下子高兴地嚷嚷开来。老大耿福天自语说:“这下好了,鸽子回来,人也平安到达,再不用担心了。”老爷子耿力贤拍了拍胸口说:“老天爷保佑,他们到了。到了好啊,到了在那里就好好的过活吧。”说完又补充道:“其实,有福地领头,福川跟着,从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没事的。”
  很快,鸽子几千里外捎书报平安的消息,传得整个老荒地村家家户户都知道了,人们纷纷涌到耿家来,把那个羊皮纸卷在油灯下传来传去地看,反反复复念出声来。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消息,它说明几个月前,从村里迁徙上大后套的十多户人家,都顺利到达了目的地。这让一度迟迟得不到亲人消息的村人们,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让老荒地村这个宁静的黄昏多了几分快乐的生机和躁动。
  自助。
  上世纪三十年代,老荒地村有着六十多户人家,散居在暖水川边上,过着靠天雨吃饭的日子。有那么几年,都说山里有啥地方的人得罪了老天爷,连续三年干旱,让河川干涸,土地冒烟,苗不发芽,山树枯死,连背阴地的野草都很少能绿起来。村外长年喷涌不息的暖水泉,也因天旱而出水不旺,有时还出现断流的现象。遇到这种情况,村人们就只好肩背担挑,驴骡驮运,到十几里外的另一眼山泉去买水,日子就过到了水贵如油的境地。
  三年干旱,让殷实人家的粮仓都亮出了底子,那些个租田耕种的农家,眼见就闹开了粮荒,满山遍野寻找着能吃的东西。有的人就饿倒在山沟岩根之下,在一种虚脱中缓慢地逝去。
  山里的狼群却因食足了人肉而壮大,三五成群,大白天就敢到村庄边的山头上,狗一样地蹲视着。凑热闹的狐子也会在隐蔽的地方,“噢、噢”哭泣不停。每当这个时候,老荒地的村人们,个个都头皮紧紧的,嘴上嚷嚷着打狼呀,打狼,各自却都退缩到家里不敢出去,互相猜想着,这不知谁怕是又要走了!
  地方上的人都相信狼有神性,是山神爷的看门狗。狼的出现和哭叫,那是山神爷亮出的旨意,说明村子里有人就要死了。而吃了人肉的狼眼一个个变得血红,盯着人的时候,嘴上都会发出“呜呜呜”的咒语。身虚体弱的人遇上这些狼,十有八九会被摄了魂去,交到威风八面的山神爷面前。那山神爷是不吃人肉,只吃人们的魂魄。没了魂魄的人自然成了行尸走肉,自动送到面前,成了狼和狐子饱肚养膘的好食物。
  大山里的人们开始逃荒了,人少了不敢远走,就几家一起有往西南去,也有往西北走的。前者都去了陕西关中,后者则逃荒到了传说中的米粮之川大后套,也即所谓的口外。
  耿家是老荒地村的一大姓,族上的由来可推到七代以上。按家谱所载,和后人代代相传,耿家祖上曾在明朝的时候出过一个举人,在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当了十几年的太守。功成名就后,老举人返老还乡,在老荒地村开立了学堂,想教育后人能再有几个出息的人物。
  可惜,举人功名盖于乡里,寿数却不济,荣归故里没几年就病死了。朝中念其贡献,族人念其功德,乡民念其声名,儿孙念其养育,共同在老荒地村的西南一隅,那口福水长流的暖水泉边,修建了一处庙宇,立了一尊大石像以示记念。
  老举人的墓地选址在与村子一川相隔的头道梁上,一处面向西南,后有山头前有川的风水宝地上。在老举人的墓前,碑石林立,石人石马排列于道,与泉边庙宇遥遥相望,互相映衬,更显出一种大气势来。耿家的后辈儿孙,都迷信着墓地风水,论资排辈的死者,多以家门分列出一片又一片的坟墓碑石。一代又一代下来,墓地越扩越大,蓦然一看,比活人居住的老荒地村更令人醒目。
  时日久远了,围绕坟地的石人石马,就演义出许多的传说,最有趣的要说老举人坟前的石马,常常在月色朦胧的晚上,到山田上偷吃庄稼。几次三番之后,种田的农人隐于地畔,发现白马到了地里,就偷偷地近前,投出手中的镰刀,正中了马后腿。白马一声长嘶,转瞬不见了踪影,地上却留下一溜血迹。耿家人第二天到坟地上走动,发现了老举人坟前的石马,腿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两方面消息一结合,传说就出来了。说几天之后,砍马人在那块地头拾了一个元宝疙瘩,高兴的咧大嘴大笑时,一场冰雹过来,不偏不倚,把那片山地打得颗粒无收。
  关于耿家老先人的传说,在耿家的族人中有着讲不完的故事。耿家后人中有好事者,曾整理记录了好几本,可惜因为年景灾祸,散佚不知处了。再说老举人死后,方圆十几架大山的家业,逐渐被后人一分二,二分四地分解了,家口也从老荒地分流到附近的山山沟沟。后来,举人儿孙中就有了败家之子,吃喝嫖赌偷,许多的山地渐渐为外人所侵占。二道堡、三道堡、南凹梁、西沟门、老牛沟,还有老荒地后沟底的白家湾,都属于这种情况。
  作为祖业最正宗的所在,便是这与老坟距离最近的老荒地村。村中的耿力贤一家,属于老举人的第五代传人中的大门头,由于其名下人丁兴旺,儿孙众多,又是村里年岁最大的长辈,自然就成了耿氏家族的掌门人。只是随着家门凝聚力的消亡,人口的四散飘零,土地被外姓人一点点所分化,以及国家动乱,土匪横生,干旱连年的影响下,这掌门人的角色也中道衰落,慢慢成为耿姓家人眼里的一个符号。
  随着年龄的增长,耿力贤慢慢地谈忘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心思和精力全用在了自家名下的家务之上。他名下的家业几架山地,除了自留的一部分外,全分到了几个儿子名下。这些山地有的是自家人种着,有的租给了一些佃户耕种,还有的因为干旱,完全的撂荒了。正因为如此,没落了的耿家还有着多年的老家底,较一般人家,还是多有一份宽裕。
  山地是靠天雨长庄稼,几年干旱下来,好些佃农断了米粮,耿家也虚脱了不少财力。这时的耿力贤年事已高,家中八个儿女都已经婚嫁。大儿耿福天,娶妻老荒地前沟白家的女子,生有两女,却都没活过八岁相继夭折,两口子就一直和老爹老妈住在祖传的大院;老二耿福地性子刚硬,脾气暴躁,娶妻二道堡候家,育有四儿两女。长子耿光德已成家,次子耿光亮刚入毛头小子的行列,两个女儿还都没出阁。三儿耿福水是个秀才出身,娶妻三道堡乔家,膝下一儿三女。因他学业无成,更没能求得功名,成家后到附近的哈镇上,当了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四儿耿福山没念几天书,就回家下地受苦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生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娶妻四道梁仇家女子,育有五儿三女,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老五耿福志,十三岁头上出天花死了,同时夭折的还有一个小妹。最小的老六耿福川,个头高大偏瘦,长脸上眉眼英俊,身架自带几分魁梧。还有两个女儿,都嫁在了周边地区,家境都还不错。
  家中老小的耿福川从小到大,苦没多受,事没少经,练出一张爱虚言的好嘴头,和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省事人性。这样一个人,刚过十八岁,家里就给娶了一房媳妇。两年之后,媳妇却一直瘪着肚皮,没有一点怀孕迹象。耿家上上下下都很挂心,先是请了老中医上门诊治,配了许多药,海量让媳妇往进吃,却不见效果。本着无后为大的古训,在耿老爷子的极力窜掇下,让儿子休了媳妇。女人含愧而去,另嫁他人,很快就怀胎生子了,消息反馈到了耿家,问题就集中在了耿福川身上,才知他虽有功能,精液却在体内逆射不出,自然不会让女人生育了。生理性的毛病,在当时的山区尚不能治,纸里又包不住火,那些个原本还热心为媒的人都回避不前。这样一来,耿家虽有家资,耿福川的婚姻还是给晾在了干滩上。
  这一年年初,天灾所迫,一直雄心勃勃想发家致富的耿家老二耿福地牵头,引领了后沟底的白胜勇家和沟西的牛得草两家,加上五六户熬不下去的佃农杂姓,合伙了三十多口人,要往口外去谋生路,也可以说是要逃难去。这是一件大事,行前,小有家业的耿老爷子耿力贤,把自家儿女全招呼到大窑里,开了个家庭会议。
  耿力贤盘腿坐在炕上,对全家人说:“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福地准备走大后套,这我支持。我听人说那地方旱涝保丰收,到处都是平展展的荒地,因为没人耕种都闲置着。我听人说这些都是无主的地,谁开垦算谁的,而且那地肥的撒下种子就长庄稼。”顿了顿,瞄一遍静静的家人,继续说:“你们兄妹中,谁想跟福地去,我也同意。不为别的,为他路上能有个伴好招呼,就是到了那地方,也能多占一块地盘。将来这边实在熬不下去时,全家人也好有个逃难的去处。”再一停顿,耿福地就插话说:“咱爹是怕我们一家人动身,路上不放心。就我看,你们都先不要乱打主意,等我上去看明清况后,再过去也不迟。”一顿,没容别人表态,耿力贤又接过话说:“爹不勉强你们哪个,可是全守在这穷山旮旯,等着天老爷给下雨,那是没指望的事。各家自己拿主意,想挪一挪的不要等了,还是一起上去吧。”
  和父母一起生活的老六耿福川,由于婚姻问题而冷了心志,突然动了跟二哥到口外看一看的念头。无家一身轻的他轻描淡写接话说:“大哥身体不好,三哥又不是受苦人,四哥儿女太多,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想跟二哥一起上后套去。”一向言寡的老母亲一听,急急反对说:“你一个人,又有那个毛病,还是留在家里慢慢治疗吧。再说,娘正托人给你说亲呢,过几天就要回话了,你走了咋办?”母亲本意是舍不得小儿走,反而刺激了他更坚定了决心。耿老爷子思谋了片刻,表态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你跟了你二哥一家走,爹也就放心点了。”
  十多户人家动身的那天,村里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没有到地里干活。实在说来也是天旱的没啥营生可做,人们一个个都变得懒惰了。对于这么大的一档子事情,自然又一个个踊跃而来,集中在村口的土路上。他们中有上路的姊妹互抱了哭泣的,有老人颤音嘱咐儿子的,还有老娘抱住孙子不放,媳妇跟着哭泣的,情景图令人画笔难描。无亲人上路的村人,更多默默地站在村口的坡道边,握手道别,以目相送。
  领头的耿福地背着包袱,领着六弟耿福川和全家人跪倒在了父母面前。他说:“爹,妈,儿子不孝,在你们这把年纪的时候,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你们要多保重身体,等儿在那边站住脚了,就回来接你们也上去。”耿力贤鼻子一酸,说:“我们老了,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你们的路还长着呢。都起来,起来起身走吧,走吧,路上多多注意安全就是了。”一家人从地上站起,个个膝盖上都沾着两片黄土。
  在心急上路的耿福地臂膀一挥的招呼下,三十来号人的远行队伍,三步一回头离开了老荒地村,送行的家人夹在他们中间,显得队伍人数更多了。
  这时,提着鸽笼子的耿光亮,突然失声叫嚷说:“爹,爹,你快看,鸽子咋不动弹了,是不是死了?”走在前面的耿福地闻声,回头瞪了儿子一眼,说:“这大出行的,你是嚷嚷甚了。”人们又都伫下足来,耿福地接过鸽笼看了看,发现鸽子躺在里边一动不动,随手就递给了闻讯跑过来的憨娃耿光大。耿力贤跟了过来说:“光大,你赶紧回家再捉一只让他们带上,到了后也好捎信回来。”耿光大没有理会爷爷的话,掏出鸽子用手指捏住了嘴,同时堵了鸽子屁眼,然后对着吹了两口气。说来也怪,经此一弄,僵硬的鸽子脖子一伸腿一蹬,悠悠地活了过来。
  耿福地见状,抚摸着这个侄儿的头,对人们大声说:“老家难离呀!连这只鸽子也舍不得走。鸽子不想走,咱们人还得走。爹,妈,你都回去吧,你们不回去,我们也走不动。”耿六也嚷嚷:“大家都回去吧,我们这么多人,一路上会没事的,等大家都平安到了那边,这只鸽子会送捎消息回来的。”耿老爷子柱着拐杖,摆手说:“你们走吧,走吧,人们想送就让再送一程。这一走,就是几千里的路程呐!”
  送行的人群中,耿仇氏抱着小儿耿光祖,这个迟迟不会说话,还没叫过妈的小人儿,出人意外不停举着小手,嘴里呀呀而语,口角流着明亮的口水。远行的老佃农石广老汉,领着全家正好走到跟前,被逗乐了,说:“这娃,还没断奶,就好象啥事都懂一样,真是亲死人了。”耿仇氏笑说:“他懂个啥,到现在连话还不会说呢。这是跟上大人看,瞎激动呢。”跟着反问说:“你们一家土窑都挖好了,咋又决定走呢?”石广老婆委屈说:“我死活不同意,可他爹下了决心非要走。还有朝阳,人家小俩口也都同意走。”石广老汉说:“没办法呀,这一家老小尽是吃饭的嘴,再不走就该饿死了。再说,我在村子里,就佩服二爷这个人,相信他认定的事,准没有错。”
  耿候氏小脚悠悠地过来了,与耿仇氏妯娌两个拉了手,互相叮咛着家里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两个女人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人生一世彼此最后的诀别。
  耿光祖突然发出一声怪怪的、如同猫打磕睡一般的啊呜声,惹得周围人都哈哈笑了。
  耿老爷子上前摸着孙儿的大头,说:“你个小东西,看把你心急的,是不是也想跟着你二爹、六爹他们一起走呢?”耿光祖眼睛亮亮地追逐着行走的人们。老爷子亲不过这个孙儿,从媳妇怀里接了过去,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自语说:“可惜你太小哟,等过上两年,你两个叔老子在那边站住了脚,到时,咱们爷孙好一起过去。”耿光祖在爷爷的脖子上,不停地“啊噢”着,像是应答,又像是在喧讲什么。谁能想到,这些奇怪表现,是一个蒙昧小儿,对自身将来命运的一种无意识的反应。
  四年之后,失去儿子的耿仇氏,想起了这一天的事,终于相信了人的命运天定之说。
  自助。
  老荒地村走了三十多号大人小孩,村子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就连那些爱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的鸟鹊,爱在村子里乱跑乱叫的狗和猫,也都变得不爱吵闹了。失去了伙伴的孩子们好象也受了这种影响,一段时间里都很少聚在一起热闹红火,女人们互相串门子的也少了,男人们一个个面如霜打,整天在干旱冒烟的山岭上走来走去。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人们还是不能摆脱那一场离情别绪的影响,有意无意都觉出老荒地村的空落,正慢慢地演变成了一种荒凉和落败。要不是一场及时雨的降临,人们这种由心而生,潜移默化到干旱的山沟梁峁的荒凉感,还会进一步地扩散开来。
  这场喜雨来得可真及时啊,先是连绵低沉的阴云把天空遮了个严实,然后便细雨如丝,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把干旱的山野滋润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世界。有人拿着锹头,在一面黄土梁上直挖下去检测,发现雨水透彻的深度,足有一米多厚。这么厚的湿度,让泥土中的草芽子,只一晚上就冒了出来,使原本枯黄一片,了无生气的群山生出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隐隐绿意。
  老荒地村的男女老少一下子鲜活起来,穿上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肯展示的衣服,淋着细雨满世界转悠。由于节令又正逢农时,雨中转悠够了的村人们,不等雨停下来,便都鼓足了劲,开始了满山遍野的耕种劳作。等地里的种子下种的差不多,第一场雨的墒情开始风干时,老天爷又是两场连绵的润山细雨,发芽的庄稼便揪了雨丝,从山梁到沟畔没命地长了起来。绿色便装裹了大山,清亮了蓝天,醉了流浪而过的风,大山又欣欣向荣起来。
  这期间,耿老爷子把二儿名下的山地,交给了大儿和四儿两家耕种,自己则骑着家里的大灰驴,一座山巡视完了,又转到另一座山上。面对满目的生机,头发苍白的他喜不自禁,也和许多的村人一样,为那些没能熬过干旱而死的逝者,和远走他乡的家人长吁不已。
  那一年久违的风调雨顺一直维持到夏粮丰收,秋粮也指日可期之时,村里的人们有了收成,吃上了饱饭,一个个脸上的菜色退去,光泽出了一种活泛的红色。在周边地区讨吃要饭的原老荒地的人,也都陆续返了回来,整个山村和周围的大山,又焕发了勃勃生机。
  然而,就在天灾刚刚过去,人们忙着抢收秋季作物,心里踏实好年景时,一场人祸却接踵而至了。
  说来话长,在离老荒地村东一百里外的白土沟,发生了一场兵匪战。一方是山西都督阎锡山的两连兵马。一方是盘踞多年,远近闻名的悍匪高大麻子一伙。起因是这窝子土匪抢了阎锡山的私家车队,还把阎家的一个家人给打死了。本来无心各地匪患的阎锡山对此雷霆大怒,派兵围了白土沟的匪巢,动用了十几门高射大炮。战斗打了一天一夜,盘据多年的土匪窝被端掉了,匪首高大麻子也死在炮火中,匪徒中的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四散逃了开来。
  逃散的匪徒个个如惊弓之鸟,也疯狂的更加不可一世。他们中有的合伙裹了山中积蓄,收手回乡当良民的,也有的投往了其它的去处。最大的一伙有二十多人,在二寨主秃子吕彪的带领下,沿着一道川路向西溃退过来。匪祸的消息在山里传开的慢,等山民们有所风闻时,已经晚了,好多地方就遭了匪徒抢劫。
  耿力贤老汉能识文断字的三儿耿福水,生得圆头圆脑,白白净净,从小就被送入私塾就读。中了秀才之后,他多次国考都无功而返,于是心灰意冷,住在离老荒地有二十多里路的哈镇上,教着十几个学生过活。
  耿福水常看一种叫作报纸的东西,那上面说的都是天下的大事。而老荒地村的人们,平常最多接触的是咿咿呀呀的晋剧,和说书人夸夸其谈中的唐朝英雄,宋朝好汉。对当今天下的事却是知之甚少,有甚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理解,许多人的认识仍然停留在天圆地方的古说里。正是这样,村人们每每看见耿秀才回村,白日遇到了都要尊敬地打声招呼,伺到天黑后,大人娃娃都会攒到耿家大院,听他讲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稀奇古怪的事。
  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耿福水吃过了晚饭,在十几个村人的围拢下,侃开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他说:“咱们国家现在是积弱难返了,东边海上有个叫琉球的小国,现在改名叫了日本,实际上就是古书中常说的倭寇,从中国的东北侵略进来,现在又打进咱们国家一个叫上海的大城市,飞机天天投炸弹,坦克在大街上看见人就追,追上就跟人对虱子一样往死了辗。报纸上说,那些鬼子惨无人道,把不知道多少的中国人围起来,用一种叫机关枪的武器通通地全部打死了,还把小孩子用刺刀串在刀尖上玩,街面上人的血都流成了小河……”
  耿福水讲的如天方夜谭,听得人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敢言声,联想中仿佛就看见了一幕幕悲惨的画面。有人就低声咕哝说小鬼子是从墓里跑出来僵尸恶鬼,要不然就不会叫小鬼子了。耿福水听了说:“你说得对,据见过小鬼子的人说,他们一个个都青面獠牙,专门追着喝大姑娘的血。”听者中也有思考的人提疑问:“咱们大清国老佛爷,那是通天的佛啊,为啥就不派人消灭这些祸害的东西呢?”耿福水批评说:“五东,你还活在哪个朝代啊,现在的天下早不是大清国了,现在都改名叫大民国了。皇帝也不叫皇帝了,叫总统了。你说的那个老佛爷,早死得不知那辈子的事了。”
  谈古论今一直说到半夜,人们都开始犯困了,耿福水才说起了白土沟土匪的事,提醒大家白天到山上干活时要小心。围听的村人对土匪的事早已经司空见惯,谁都没往心里去就散了。耿福水上了趟茅厕,回到了爹妈入住的大房子里。
  三儿回来,家里人肯定少不了,所以天一黑,耿老婆子就到下窑睡安静觉去了。耿老爷子则坐在屋里纸糊的窗子前,抽着水烟,听着儿子在院里和人们嘻嘻哈哈胡说八道,心里喟叹人还是念点书好啊,不说别的,这个三儿小时候送出去念了书回来,虽没能光宗耀祖考上什么功名,可人家懂得就是多。他能懂这么多,还不就是从书本本上念的嘛。其他的几个儿子,要说刚强还属老二福地,要说心劲还属福山,可他们都没上过学,受苦种地是一把好手,但见识就远不如这个三儿了……
  耿福水回屋睡觉,老爷子训说:“听听你都给人们讲些啥,尽是些瞎编排的故事。我给你说,再以后多给人们讲点老古人训妻教子学习成才的事,让人们也好有个进取的念想,学习的榜样才对。 ”耿福水笑说:“我还以为爹早睡了,原来一直也在听啊。”耿老爷子说:“你们吵得我哪能睡着。”
  耿福水三两下脱了衣服,睡在热炕热窝里。耿老爷子问鬼子侵略的事是真的?耿福水说:“那都是报纸上说的,当然不会假了。咱们这地方落后封闭,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其实现在国家发生了许多的大事,到处闹腾的可厉害了。”耿老爷子听着,长叹一声说:“天下大乱,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哟。”耿福水说:“爹的话说得对,古诗上说的好,‘兴,百姓苦,败,百姓苦。’现在的老百姓,咱们这穷乡僻壤还好,南方地区那真是水深火热。”
  耿老爷子问起了土匪的事?耿福水说了白土沟兵匪大战,土匪四处流窜,人们要提高警惕,最好把贵重的东西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黑暗里,耿老爷子瞥了儿子一眼说:“咱们这个家哪还有贵重的东西啊?这几年的干旱,一家子没有饿死人,那都是老天爷保佑了。”老汉以为儿子是想借题了解点什么,所以对土匪之说也没太在意。
  第二天晌午前,耿福水正在家里说着土匪的事,计划好中午吃了饭,等天凉爽点回哈镇去。耿力贤老爷子一生经见了太多的兵祸匪事,许多预防措施都做在了平时,所以并没有去准备啥,只是嘴上一个劲地念叨家里的入不敷出,问儿子私塾里的收入都干啥用了?耿福水说:“爹,你不知道,这几年镇上好几家大户都搬走了,能念得起书的娃越来越少,每年收得那点学费不长反降,要是照这个势头下去,儿怕是私塾也开不久了。到时候可咋办呢?”耿力贤吧嗒着水烟锅子,半天不说话,心想:“妈的,书都把人念得连句真话都没了。又不是问你要钱呢,哼!”
  耿福水试探地说:“爹,我二哥和六子他们都闯出去了,我也一直想到外面去闯一闯。”耿力贤说:“只要有本事,闯去吗。我又不管你。”耿福水说:“可是,兵荒马乱的,我不能拉家带口四处乱走吧。爹,我想把全家人先领回老荒地住着,等我在外边闯出点名堂,再回来接他们出去。”耿老爷子不言语了,眉头皱起,心事重重,临了才训斥说:“你们弟兄这些年都分开过了,山里面的地那要靠苦才能有收成的。你走了,你屋里的又不会种地,你一家子人回来家里,要吃要喝靠谁去!难道还要我跟你妈七老八十来照顾他们?”耿福水忙开脱说:“爹,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生什么气呢。”顿了顿又自语说:“其实,现在你们孙子光伟和光建两个人都能顶上劲了。要说受苦,他们比我强多了。”耿力贤说:“他们两个才有多大,正是学习的年龄,你不思好好培养,难道让他们将来也一事无成吗?”耿福水咕哝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了科举考试,学了知识不出去闯,在这山弯子里,啥结果都不会有的。”耿力贤丧气地说:“不要说娃们了,就你,这一辈子能有个啥结果呢!”
  一时,父子俩没了话说。沉默中间,村子里突然响起了枪声,跟着一哇声地闹腾起来。
  耿福水跑到窑后的山头上,就看见几个匪气十足的家伙正走过来,还有十多个挨家挨户地抢掠东西,逮不着乱飞的鸡,顺手就开了枪。他来不及多想,急慌慌跑回屋里。耿老爷子就慌神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没了主意。
  进村的这帮土匪,正是从白土沟逃出来的残兵败将,领头的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家伙,他认着窑门脸就径直往耿家而来。十多个执枪的匪兵推开耿家的院门,往树阴凉地一站,有一个瘦子就对屋里喊话说:“老乡出来,我们过路讨一碗水喝,一顿饭吃。你们都不要怕,让家里的女人们给弟兄们做一顿饭,吃了我们就走。”躲在屋里的耿老爷子闻声,柱了枣木拐棍,装得老态龙钟而又坦然的样子,出来答话说:“几位爷,家里没有别的,粮食是刚打下来的新麦子,你们想吃啥只管吩咐。”匪头领坐在石磨上说:“先杀只羊后烙饼,有酒就拿出来,让弟兄们开怀一下。”
  耿老爷子和兵匪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些人杀人如麻,身上唯一的优点就是仗义,只要顺着意思奉承,一般是不会对人下手的。他顺口说:“羊到是有几只,可都赶在山上放去了。还有家里的女人们都到地里忙活去了,各位爷想吃饭,老汉我还得去叫人回来给你们做。”圆头土匪手捏着下巴,疑问地瞅着耿老爷子,头一歪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家伙推门进了屋子,巡视一番出来说确实没人。圆头土匪就说:“你们朝天再放两枪,人自然就回来了,还用得着去叫他们。”说着伸了个懒腰,骂骂咧咧说:“操他奶奶的,这几天不知跑了多少路,累死我了。你们先弄饭着,我要进屋睡个大觉。没大事谁也不要扰我。”
  耿力贤讨好地问一个匪兵说:“这位就跟活佛一样的大爷是你们的大王吗?”匪兵没回话,圆头往起一站,大笑说:“你这个老家伙到有意思。告诉你,我们是从白土沟过来的。要说佛,老子我可是一尊杀人的佛。哈哈哈。”耿力贤陪着笑,把圆头让进了自家的大屋。
  村子里响枪,山沟梁峁上劳动的人都听见了,没娃在家的都躲得更远了,有娃和家人的,则纷纷赶了回来。那些到各家掠抢的匪徒有所收敛,从各处拎着鸡集中到了耿家大院。同时集中起来的,还有一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和娃娃。
  耿福山和耿仇氏扛着铁锨回到老爹住的院门外时,香味扑鼻的炖鸡肉味弥漫而出,做饭的是耿家大嫂和几个邻居婆姨。耿福山并没有害怕,坦然进院,把自家几个娃安排到旁边的空窑,要老婆也上手帮忙。这时,耿福天也一身灰土地回来了。
  耿老爷故作轻松对两个儿子说:“人家只是路过咱们村子,吃了饭后就要走,你给人们都说一下,让各家大人娃娃不要心慌。”耿福山正准备照做,被两个匪兵拦住了。他解释说:“两位爷,我只是到村子通知大家一声,让人们不要乱跑,都听你们的话。”匪兵审视着,又看了看院中的大人娃娃,威胁说:“村子里只许你走动,告诉各家人,谁要是乱跑小心吃枪子。”
  耿福山顺着村路一家家去通知,村前村后一走动,就发现了进村的这一帮土匪不简单,人家早在村里村外的高地上放了哨兵,人数足有三十多号。
  土匪进村是前半晌,吃了饭、喝了酒、睡了觉后已是后半晌。睡醒了觉的圆头土匪,把耿老爷子叫进屋里。两人不知说了些啥话,老爷子从屋里出来时,脸色就不好看了,让平时带钥匙的老伴回屋去,说人家让开哪个柜子你就给开哪个,人家想拿啥就让拿啥。
  屋里翻箱倒柜,藏在柜中的耿福水就被搜了出来。坐在炕上的圆头土匪吓了一跳,一通审问之后,踢了耿福水几脚,把人从屋里赶了出来,推到了耿家一族的人堆里。圆头签剔着牙,红光满面从窑里出来,审视着耿老爷子说:“你这个老汉,咋说也是这个村子里的首富,说吧,把银洋放在哪了,主动交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的。要是想当个守财奴,弟兄们过境一毛不拨可不成!为财丧命不值啊。老汉,给你一袋烟的工夫好好想一想。”一直蹲在墙角的老大耿福天,站起来说:“大爷说笑话呢,我们穷家败业的,这两年天旱的人差点给饿死了,哪还有那些东西啊。”一个匪徒不吱声地踅过来,劈脸就是一耳光,打得耿福天脸皮发麻慢慢重又蹲下。耿福山不服气了,刚想反抗,被耿老爷子一把拉住。
  匪徒把耿家里外翻了个遍,只找到一些散碎的银两,和当时国民政府印制的不值钱纸钞,一个个脾气就大起来了,踢门骂人摔东西。时辰挨到了后半晌,被耿福山抟弄在空窑里的几个娃崽,有的嚷饿,有的要水喝,还有要拉屎尿。耿福山不让出来,几个娃先还闷声,后来哭成一片。院里的大人捺不住了,说了一通好话,征得匪徒的同意,招呼娃们出到院里。
  刚刚会摇摇晃晃走路耿光祖,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挨个看着院里的陌生人,最后就盯着圆脸头领不动了。感觉到了这份注视,圆脸猛地脖子一拧侧过头来,目光一对,嘴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渗渗的笑意。他出手抱起这个敢与自己对视的碎娃,往一侧的石碾子上一墩,躺着放到碾盘上,头对着青石大碾子。
  突发的这一幕,让女人一片唉呀呀的尖叫,耿仇氏更是一嗓子哭嚎,身子瘫软在地上。耿福山冲过去想抢娃,被两个匪徒一个拦腰,一个从后腿弯处各击了一枪柄,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往前闪了两闪没有跌倒,刚站稳了,头上又硬硬的挨了一家伙。耳闻家人一哇声地叫唤,看着大哥和三哥跑到身边来,耿福山还想挣扎,一努力天旋地转就晕了过去。
  等耿福山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他躺在家里的大炕上,头上缠了几层白布条,疼痛如一堆石头在脑子里挤挤擦擦。窑里的家人一个个垂头丧气,院子里老爹正在大骂:“妈那个B,这一帮子土匪,好吃好喝给他们管上,还绑人票。老天爷会用雷劈了他们的。”耿福山要水喝,耿仇氏拿了一个瓷碗,到另一个窑里去端。耿福山问起了躺在碾子上的小儿,大哥说:“娃没事。那帮没人性的东西,先是要用碾子碾娃,威胁咱爹要银两。爹说没有,他们就拿了几本古书,拉了你三哥走了,说十天后拿二千大洋赎人,不给钱就撕票。”
  刚刚醒转的耿福山,被这个揪心的消息刺激的呼地坐了起来,头晕的天旋地转,又躺倒了。
  @何方郎中 2018-10-05 11:51:38
  拜读佳作,支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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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zjjy5 2018-10-05 21:41:22
  欣赏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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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福水被匪徒抓了票,赎金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耿家一时难以凑足。说下的时间一天天紧迫,那帮过路匪徒也没了消息。老大耿福天没主意,老四耿福山成了家里最大的依靠,四处跑着去借钱。
  筹钱当中,耿福山从外人口中知道,家里当年家境好时确实藏过一些家资。他不知这个说法的真假,回家来不敢直言,就请了村里的老年人上门来开导老爹,说钱是身外之物,咋说也是救人要紧。耿老爷子在其它方面都很豁达,只是一说到银钱的事,性子变得又倔又火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一口咬定这几年闹饥荒,家里老先人留下的银两早花销完了。为了让儿子相信自己的话,老爷子还摆出了家里近些年来七八桩大花销项目说事。
  耿福山去找老娘,结果一问三不知,再说得重了,老娘担心三儿安危,哭得神智不清起来。
  镇上的三儿媳领了两个儿子回到老荒地,带来了一些从娘家凑到的散碎银钱。不知是谁多嘴说了耿老爷子不肯出钱赎人的事,这个媳妇仗着娘家出身高,就闹腾起来。孙子耿光伟已经十五了,威胁爷爷要是不出钱救人,将来他们弟兄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话说得有点绝情,耿老爷子气得手发抖,一叠声骂着让三儿一家滚得越远越好。
  耿福山初时不言语,这时大声呵骂侄儿说:“你个碎小子懂什么!你以为你爹的事就你们着急啊。这一家人现在哪个人不急,你爷爷这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为了筹银两,现在都打算卖窑卖地呢。这些你们知道个甚?我给你们说,把你妈好生劝回家去,你爹的事好呆还有我们弟兄担当着呢。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爹赎回来的。”
  耿光伟兄弟俩给说哑巴了,劝了自己的娘坐着牛拉的勒勒车,赌气回哈镇去了。
  耿老爷子缓过神后,一面为儿子替自己说话心慰,一面又生气儿子关于卖房卖地的说法,指责说:“谁说我要卖地卖房子?你们给我瞎说甚呢。我给你们说,银两能凑多少凑多少,凑不够了拉倒算了。你三哥他是我的儿,我能给他做了主的。他小子要是命大,自然会安全回来的。他要是命薄,你就是凑够了银两,也不一定能救了他。那是些土匪啊!”
  耿福山从不跟老爹顶嘴的,听了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忍着头疼,让大哥扶老爷子回屋,自己一门心思又开始琢磨如何筹钱的事。
  离土匪说下的时间剩下不到两天了,赎金只凑了少一半。耿福山在黑屋里鼻涕眼泪地磨缠了一下午,终于说动老爹吐露了埋银洋的地方。夜深人静时,父子俩黑灯瞎火从屋后的一处土堆底下,起出一个大肚坛子。耿老爷子抱在怀里却哭了,说这是老先人传下来的一点家财,一直舍不得花,现在倒好,要好活那些个挨千刀的土匪。耿福山默默站在边上无话可说。
  父子俩闩了院门家门,回到石窑,堵了窗帘,在油灯下清点这些家产。耿老爷子一边从坛中往出拿银洋,一边用袖子抹眼泪。耿福山心里难受,说:“爹,人说家里没腥味,夜猫子不会来,现在这种年月,兵荒马乱的,积财如同积祸一样。”耿老爷子不作声,耿福山又说:“我三哥是文化人,是我们弟兄中的一张脸,他回来也是为了告诉家里小心土匪的事,没想到自己倒落了难。咱们要是不赶紧把人赎出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叫人痛心呢。”耿老爷子还是不说话,耿福山只好继续说:“钱财去了还能挣回来,人命没了那谁也没办法。爹,你就不要心疼这些钱了,今年年景好,地里能收成一些,咱们紧个两年,我给你往回还这点老先人的钱。”耿老爷子终于开口了,说:“不是爹舍不得,爹是觉得心里闷得慌,前两年耿家拜祖,原是要在暖水边上修一座宗庙,就因为咱们这一家门的银子没到位,才把一桩子事给黄了。今天的事怕是老先人在怪罪咱们家哟。”跟着连连感叹说:“唉,要是早知道最后是这么结果,我什么事情不能办,藏着它们干什么啊!”
  埋在地下的这点家底钱,要是一家人平常过日子用,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现在土匪狮子大开口,凑在一起还差几百块大洋没着落。耿福山要大哥照顾老人孩子,自己东跑西走四处筹钱,还放风说要变卖田亩。
  这一天正逢哈镇多年形成的传统赶集日,住在四面八方的山里人和小商贩都涌到了镇上,闹轰轰地做买卖。情急之下的耿福山,让三儿赶了自家的羊群到集市上去卖。
  集市上人来人往,买羊的人却不多,半天下来,一群羊零散地只卖出七八只。看看要收市了,耿福山心里焦急,忍不住吆喝起来。闻声过来两个蒙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通,才用生硬的汉话,和耿福山讨价还价,说要买下全部的羊。这让耿福地有点喜出望外。
  赶羊的耿光大肩上落着两只鸽子,时而飞起不知去向,时而又飞了回来。两个蒙人看着稀罕,耿光大也为父亲着急,一脸憨厚地笑着讨好这两个搭话的怪人。蒙人和耿福山聊了起来,知道了放羊小儿养鸽子的本事,兴趣就浓了,拉了耿福山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足足商量了半天。
  从角落拐出来时,耿福山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羊皮筒子,心事重重对憨三儿说:“光大,爹把咱家的羊全卖了,这样一来,你三爹的赎金就凑的差不多了。你听爹给你说,人家这两个人还要办点别的事,你还得跟着到人家那地方再给放上一段时间的羊,到时爹再去接你回来。”耿光大脸上的高兴劲僵了片刻就舒展了。两个蒙人跟过来,一起瞅着这个圆头圆脑大身板的放羊娃,露出意味含混的微笑。两只飞起的鸽子,这时正好又落在了耿光大的肩膀上。其中的一个蒙人做了个怪相,嘿嘿笑着,一口蒙语叽哩咕噜。耿光大没听明白,耿福山心里却一酸,忍着没让泪流出来。
  其实,两位蒙人是从口外的草原上,往山西太原贩卖一批牲畜的商人。按他们的说法,赶送的牛羊是供阎锡山部队的肉食口粮,几十匹骡马则是部队要装备骑兵团,派人到蒙古王爷牧场上挑选的优良品种。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同行的十多个荷枪大兵,一半是牧区的王爷所派,一半是阎锡山的马弁。
  许是天缘巧合,这一天,畜群在不远的山沟里歇脚,两人跑到哈镇上来采购。蒙人本性,看见这一百多只山绵羊,不由踅过来,掂量价格,心里算计,路程已过了多半,正好便宜补充路上病死损失。两人一商量,定了主意,回头看见鸽子飞起落下,觉得放羊娃一副憨厚的长像,活脱一个小喇嘛。其中的一位,因了一桩家中的心事,不由多出一个心思来。
  双方讨价还价,耿福山情急道出了卖羊的苦衷。蒙人直白地问还差多少银洋,提出了连小羊馆一起买下的想法,还说:“我们蒙人的草地上有的是牛羊,今天是想帮你的忙,才买你的羊的。你不知道,我这位兄弟,家里的牛羊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就是老婆不生,他才看上了你这个放羊娃。你们这穷地方,羊馆都是穷人的孩子,这些银洋足可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我知道,你们汉族老婆都能生,一家卖一个也没关系的。今天你要是不带这小孩,羊我们不要了。你看着办吧。”耿福山当是笑话,再听就有些气短,苦厌厌说:“我不能为救三哥而卖儿吧。两位行行好,不要为难我了,哪怕我一坡羊再便宜点也行。”蒙人说:“你说错了,你三哥他落在土匪手里,搞不好就没命了。你儿子送给我们,那是落在幸福的蒙古包里。我们会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待他的。”
  看着两个蒙人扭头要走,这样的买主可遇不可求,万般无奈之下,情急如火的耿福山痛苦地应下了。他抱着一个权宜的想法,算计等三哥危难过后,再寻儿子回来。所以,他特别打听了两个蒙人多久交差事,回来的行程路线?又问他们的家在什么地方?蒙人初不肯说,禁不住耿福山的再三哀求,随口说了个口外大草原。联想到二哥和六弟去的口外之地,不由人多了一份自慰在心头。
  送羊群和儿子到蒙人歇脚的山沟,耿福山跟在儿子后面,看着不属于自家的上百只羊,走起的一片土尘如踏云踩雾般弥漫。土尘中的耿光大,由于从小在崎岖的山里行走,一双大脚板带出点不由自主的斜跛。作为父亲的耿福山从没有如此关注过这个在眼皮底下悄无声息长大的儿子,此时此刻,一腔酸楚自不待言。他突然想背一下这个就要跟了别人远走的儿子。耿光大大惑不解,又有点慌乱,躲闪着说什么也不愿意。
  耿福山抚摸着儿子光头上生出的硬发茬,夸奖说:“光大,你为咱们家立了一大功,咱们家因为你,你三爹就有救了。你了不起啊。”又叮嘱说:“光大,你已经是大娃娃了,懂事了,也能照顾自己了。以后要好好跟着这两个蒙人,爹妈不在跟前,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你要听他们的话,等爹把你三爹救出来后,就会去找你的。”受了夸奖,有了期盼,耿光大咧嘴笑了。
  晚上,耿福山背着那个羊皮筒子回到家里,对家人只说羊全卖了,娃人家留下先跟着赶一段时间的羊就回来了。耿仇氏虽然心疑,又只能相信丈夫的话。
  耿老爷子先是听说儿子要卖田亩,又听说把一坡羊全卖了,联想到多年的积蓄都要孝敬那些千刀万剐的土匪,心就疼得一阵阵发揪。他把四儿叫到屋里,开口就骂:“我把你个败家子,你把羊和地都卖了,你是不准备过日子了。那土匪的话你也能相信,你个败家子,把我的银洋和田亩都给我收回来,人咱们不赎了,是活是死由他去。”
  耿老爷子越骂越气,就失了道理,改口骂被绑架的三儿,说他不好好在镇上教他的书,跑回来不知道是干甚呢!自己找这麻烦,让一家人因为他不得安宁。骂到后来,更说三儿是个没骨气的种,土匪一押就跟着人家走了。说他爱跟着人家走,就让他走去哇,家里人管他做甚。
  耿老爷子人上了年纪,足足骂了两个时辰,天气又热,一时胸口堵的上不来气,一头栽倒在院子里。躲在周围不敢吱声的儿女孙子急忙扶他到屋里的炕上躺下,喂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耿老爷子打翻了水碗,又开始了疯骂,到了晚上连饭也不吃了,睡梦中就昏头昏脑说开了胡话,身子还不停地抽搐。
  耿福山到沟底请了老中医白保胜过来给老爹诊病,知道老爷子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痰火上升,没啥大碍,吃上几副中药,将歇几日自会没事。
  耿福山让大哥和大儿护理老爹,自己头重脚轻回到家里,想到赎人的银两凑足了,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不由的悲从中来,把一窝子娃全骂到窑外,自个儿撕心裂肺干嚎起来。耿仇氏大气不敢出,在屋子地上走来走去,想劝一劝男人,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也坐在炕沿上抹起了眼泪。
  @村人老李 2018-10-15 10:06:58
  兄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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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呀,老李啊,你复活了?前边看到你被彻底封杀,意外又愤怒。
  @一阵疯818 2018-10-18 07:26:17
  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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