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亚宁

  村人的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越是玄虚荒诞,越具有生命力。殊不知,对于大难不死的人们来说,这种说法是一份苦涩的传奇,是一种弱势心理对冥冥的希冀。在苦涩的希冀中,狼患渐渐被肃清,年关在一片灰白的记忆中过去了。一同过去的还有那场疫病,远近的人们终于又肯往来了,而战事的消息随之传得满天飞,相较之下,老荒地村的那点自生自灭的传说,碎小的不值一提。
  此次大瘟疫,散落在七沟八寨的耿姓家人也损失惨重,他们以家门为单位的祖谱上,许多年轻的、幼小的儿孙名字都被圈点上了黑框,批注了死亡的时间和因由。相反,耿家老坟地的规模是越来越大了,以老祖宗墓地上的石人石马塑像为标志,不断地向坡下延伸着泥土堆子,和高低宽窄不等尺寸的碑石。
  终于,在一个漆黑如墨的晚上,耿老爷子漫游的魂魄被风忽悠悠地吹着,在一片青白的亮光中,来到了一处人语嘈杂的集镇上。他想不起来这是何地,搞不明白离村子这么近的地方,何时有这么一处荒凉中的繁华天地。迎面走过来的面孔,一个个看上去似曾相识,又恍惚而遥远。懵懂之时,他居然看见了过世多年的父母,身着绸布老衣,正站在一处院子里,面带微笑,鼓励他一步步狐狐疑疑地上前。耿老爷子顿时小儿般泪流满面。
  如游子归来,在母亲的招呼下,耿老爷子进窑,坐在炕台上,吃了细如丝线的长面,喝了老爹递过来的一碗黑米粥。他觉得胃口出奇的好,精神矍烁如小伙子一般无二。正自舒服的时候,恍惚间门上进来了孙儿耿光明。他有点迷惑,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却不甚明白。爷孙俩一交流,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已经死了,一时伤心,流泪喃喃自语:“我咋这就死了!我还有好多的事没安排呢!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啊。”老伴毫无来由站在身边,忘了死亡的哀伤,他一如活着时口气威严说:“你个老东西,这半天去哪了?咋现在才来看我?”老伴抱怨说:“我一辈子伺候你,啥好吃得没给你做过,嘴馋的毛病还没改。我看你吃了东西咋回老荒地去。”一句话又让他想起了一堆的牵挂,就问到音信皆无的三儿。老伴说:“他们活得好好的,咋会来这个地方呢。你快点回去吧,过两天我那六子还要回来呢。”耿老爷子若有所思,跟着喜出望外,跳下炕头就走。
  飘忽间,耿老爷子走在弯弯绕绕的村道上,老伴跟在后面,孙儿耿光明在前面引路。眼看到了村边际,他脚步快了起来,突然听到身后一片喊声,亲人成群追了过来。不知何时,孙儿和老伴都不见了,急不择路的耿老爷子东躲西藏,一门心思要回老荒地村。追赶的人影越来越多,面孔重重叠叠,山一样压了过来。当紧关头,荒不择路的他脚下一滑,跌进了一处水坑,也就借机藏住了身子。等追过来的脸面和喧嚷离开,他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一处茅坑中,恶臭的粪便汪在水面上,蛆虫在嘴边蠕动不停。
  耿老爷子连爬带滚上到一处土塄上,在翻肠倒肚的恶吐中醒了过来,发现身边守候着大儿和四儿,还有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中医。老中医正自言自语说:“瞧这都吐了一堆什么东西啊,又黑又臭,怕是在肚子里积了多少年了吧。”耿福山手里端着一个黑釉盆子接在老爹的嘴下,说:“我老爹平时饭量不大,就是管不住自己,爱吸两口大烟膏子。会不会是抽坏了?”老中医用平静的语气说:“不管它是啥东西,这下好了,没事了,只要这一吐,再吃上我开的几副药就会好起来的。不要看你们爹瘦成一把了,五脏还好着呢。”发现了醒过来的耿老爷子,儿女一个个喜出望外,手忙脚乱伸手来伺候,先帮他擦拭了嘴角的呕吐物。他“嗯嗯”着想说话,嘴皮子动了半天,却没发出声音。
  耿老爷子不知道,自己的魂游离了身体,乱不知去向后,人躺在炕上昏睡了几天。四儿耿福山让人套了骡子车,接来了老郎中权延年,把脉之后,合力为其灌喝了几碗苦臭的中药,结果一场呕吐,大病无碍,人又活了过来。
  从死亡线上活过来的耿老爷子,自此变得少言寡语,浑身不时散发出一种奇特的臭味,初闻如屁,但闻过的人会恶食三天,对再好的饭菜都没了胃口。耿福山每天戴了加厚口罩,侍候老爹的饮食起居。家中的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大头孙子耿光祖,似乎迟钝不知爷爷这种恶臭的厉害,常常过来,绕在身边,偶尔还能引老人说两三句话。耿老爷子有时痴痴地看着这个孙子,脑子里谁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
  耿福山问过几次小儿子,说你闻不见你爷屋里的臭味。耿光祖摇头说闻不见。当父亲的就有点怀疑,把儿子领到茅厕,问他是啥味。儿子不解地皱了眉头,抿着嘴角连说臭,臭,臭。他又给儿子拿了肉吃,问是啥味?儿子高兴地说香,香,香。结果搞得耿福山也迷惑不解了。
  耿老爷子能喝水能吃饭了,也能下地拄了拐杖小走几步,却不明白四儿为啥要戴了口罩,还以为儿子是不是有啥毛病了?耿福山吱吱唔唔不敢直说,说自己牙疼,怕进了冷风。耿老爷子也没去多想,趁着心情和精神都好的时候,神秘地说:“四子,爹给你说,你三哥他现在还活着。”耿福山听了一怔,问老爹是咋知道的?耿老爷子说了梦中老妻的话。耿福山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装出一脸的高兴说:“唉呀,这就让人放心了,我也觉得我三哥吉人自有天象,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干甚着呢?要是知道,我说成啥也要去找他回来。”耿老爷子突然来了脾气,怒冲冲说:“找他干啥,他自己都是多大岁数的人了,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了,死了也不要回来了。”耿福山再不敢多言,安慰说:“爹,你刚才还高兴地给我说事呢,好端端生啥气呢。”耿老爷子扁着嘴不言语了。
  一个多月后,耿老爷子坐在窑后垴畔上晒太阳,迷迷糊糊中,隐隐约约看见从河川里走来了一个背着行包的人,心里不由砰然一动。他问爬在石头塄上的孙子耿光祖说:“你快给爷爷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你六爹回来了?”耿光祖盯了半天,摇头说:“那不是我六爹,是个过路人。”耿老爷子这时也搞清了方向,来人出现在东边,自然不会是自己的儿子了。失望过后,他疼爱地骂说:“你二爹和六爹走的时候,你个小东西才屁大一点人,根本不记得他们的长像。还给爷爷胡说呢。”耿光祖不服气说:“我就是记得,他们都是大个子,还笑话过我呢。”耿老爷子扭着脖子,歪嘴“噢”了一声说:“这大个子让你给诌对了。还有呢?”耿光祖摇头不知道了。爷孙两个说着话,目光却没离开那个人,一直看到他拐向了老荒地的村子,老爷子的心再次砰然而动。
  愿望使得耿老爷子魂魄风一样离开了身体,忽忽悠悠往村外飘了过去,也就看清了这个进村的年轻人,正是自己日盼夜想的六儿耿福川。老爷子那个高兴,迎上去唤了声六子,却不见儿子反应,只管兴冲冲往家走。老爷子亲不过,挥手一把掌,居然让小儿子好端端就跌了一跤,爬起来站在原地左顾右盼,莫名其妙。
  明白了自己的状况,耿老爷子“嘿嘿”笑着往肉身所在的垴畔上飘去。很快,回魂的他沙哑了嗓子说:“光祖,去叫你爹回来,让他背我下去。就说你六爹回来了。快去,快去啊。”耿光祖迟顿了片刻,从斜道跑下去了。耿老爷子“啊、啊、啊”地冲着下面叫唤起来。



  走进老荒地村的这个人,正是耿老爷子日盼夜想的六儿耿福川。他没有从村西归来,而是从相反的方向走进村子,说起来话就长了。
  六年前,耿福地领了村里连老带小三十多号人离开老荒地,路上吃了不少的苦,也走了不少的弯路,最后终于落脚到了心中的天堂,旱涝保丰收的河套平原一处叫作太阳庙的地方。一路上,同行的人中除了病死的一位外,有几位坚持不下来,看见便当的地方就留下了,等到了太阳庙,剩下的人数还不到离村时的一半。
  在太阳庙一处只有几户人住着的村子里,耿福地寻到了几户老乡,学着他们的谋生办法,租了几十亩土地,开始了在大平原上耕种劳作。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几年下来,耿福地全家人光景过得并不理想,只凭着勤奋,粮食够吃,还畜养了一些家畜而已。后来,全家省吃俭用攒了一点小钱,购了一些荒滩野地开垦种植,生活才开始慢慢地宽裕起来。
  面对这样的转变,耿福地领着全家人,一门心思想着扎根发财。耿六跟着二哥一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受了不少苦,也一直再没有结婚。
  随着时日的推移,乡人们的思乡之情不言而喻,却苦于两地路途遥远,音信阻隔。这种情况下,群体回乡不可能,单人独行更不可能,所以除了初时的鸽子传书外,一行人几乎与老家断绝了联系。大家自然对老荒地村发生的大小事件也鲜有知道。
  这一天,太阳庙来了一队人马,说是护送两位大名鼎鼎的学者考察黄河。这种考察活动享受着政府的资助,所以车牛大马,随员众多。这些人从黄河的源头一路考察下来,到了大后套,黄河向东拐向了,故道还没有完全断流,一行人便跟着水流,沿着阴山山脉而行,晚上正好宿在了太阳庙村子里。
  耿福地知道了这一行人的行程,判断他们顺着黄河一路东行,途中肯定要路过离老荒地村不太远的地方。他心里一动,想着让六弟跟随车队人马回一趟老家,看望并告慰一下年迈的父母双亲。耿六也早有回老家一趟的念头,兄弟俩避开外人一商量,想法自然不谋而合了。
  耿福地求了一位马倌说情,又斗胆见了两位学者中的一位,说了一大堆的思乡之情,耿六便加入到了考察队伍里,并当了一名喂牲口掮东西的随从。
  行前,耿福地嘱咐:“六子,这一路走走停停,绕绕弯弯,咋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回到老家去。路长着呢,你好好跟上人家的队伍,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回到老荒地见了咱爹咱妈,你可不要说不好听的,就说咱们在套里的生活都过得好着呢,让村里的人们都放心好了。要是咱爹咱妈身体不好,你多留个一年半载也行,就算替哥尽孝心了。”说到回老家该带点什么东西好?耿福地说:“带什么好呢,最好是带洋钱了。可是咱们这几年挣下点钱,你知道哥都买了地,搞得现在手头好紧。哥还想你回去后,看能不能问爹再要点钱,后套这个地方,只要多置一些地,就能翻身发大财的。”耿六对其他的说法不以为然,独对这一点认识一致,所以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曙光初现时分,耿六随了考察队离了太阳庙。两位大学者都是学问等身的高人,一行人沿着黄河北岸考察,一路上走走停停,所过之处一站又一站都有人接送,两个多月的路程虽然曲折,还算安全顺当,更没有受什么罪。进入山西境内后,由于日本人的出没,原来的路线行不通了,只能在一处叫满当的山村停下来,等待进一步的安排。
  按两位学者手里的地图所标,满当离河曲县城不远,由那里过黄河,离老荒地便相距不远了。归心似箭的耿六拿了佣金,第二天就离队往家赶。路上,他与几个老乡搭伴了两天后,凭了记忆,对故乡有几分熟悉了,才独自昼行夜宿,边走边问,回到了阔别近七年的老荒地。
  耿六的回来,给死气沉沉的老荒地村带来了一波惊喜,大家涌到了耿老爷子的窑洞来,像看一个稀罕物一样看着他,打听自己的亲戚儿女的情况。老荒地村一时间充满了喜气。
  从耿六的口中,人们知道了天堂一般的大后套确实存在着,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现在发生了许多的大事情。大到军阀之间混战;日本鬼子的侵略,已令半个中国被别人占领了;小到沿途杀人放火的如麻土匪。一切既有他亲眼目睹的事,也有道听途说的传言,还有给两个大学者当马夫,听到的高深学问中的一部分内容。
  夸夸其谈的耿六,成为见过世面的人物了,所以颇受村人的欢迎。这一受人注目的角色,也让他颇为受活,只要有几个听众,就口沫横飞,长时间的胡吹乱谝,说得自己口干舌焦,真假不辩,听得人们更是迷迷瞪瞪,想入非非。
  歇了两天,耿六就随了大哥和四哥到耿家的老坟地里,在仙逝的老娘坟前痛哭流涕了一番,又烧了阴间用的纸钱,磕了阳间人的孝子头,给坟丘上培了儿孙土。他还到哈镇上去看望了三嫂一家,说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安慰话。
  白天跑累了,到了晚上,耿六困得扎眼就想睡,耿老爷子却抓住机会不放,问这问那。只是老爷子时而清醒,时而迷惑,时而提到二儿一家,时而又忽悠到三儿的身上。有时父子俩的啦话,就扯到了在疫病疯传中病死的孙儿耿光明;为了赎人卖给蒙人的孙儿耿光大;还有上门来闹过两次事的三儿之子耿光赞等人和事上。知道了前后事的耿六,阻不了老爹的念叨,只好哼哈以应。
  这种断断续续,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啦话,让耿六想起了二哥的嘱咐。他说:“爹,我四哥说你把筹下的上千大洋,藏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你究竟埋在那了?让一家人现在又是卖地,又是卖人,日子都过成了‘光净’了。”耿老爷子眼皮一耷拉,半天没作声。耿六又说:“我二哥还说家里有钱,让我带点到后套呢,现在你看我四哥都受成啥了,手上的关节都磨得变形了。咱们家还哪有点小地主的意思。”耿老爷子被儿子这一通埋怨,特别是这一极不愿意提及的话题,给弄得没了心思,骂二儿一辈子钻在钱眼里了,说:“那点钱是你三哥的赎命钱,也是我那好孙子光大的卖身钱,我能不好好的保管吗!”又说:“你不知道,爹让人算过卦,说只要钱留着,你三哥的命就能留着。你们为啥要老记挂那点命钱呢?是不是你四哥跟你说啥了?”耿六连忙否认说:“不是,不是,爹你说起了光大,我才这么问的。”再说下去,耿老爷子把头缩进被窝不吱声了。
  耿老爷子原对两个儿子出西口一直悬着一份牵挂,六儿的安然归来,和专拣好听的一些介绍,让他的这份沉甸甸忧思落了地。只是,刚轻松两天之后,他的精神因为失去一份负载而倾斜,身体如石头滚坡每况愈下,野跑的魂魄有时飘得太远了,丢下老朽如柴的肉身子,悄无声息挺在窑炕上,成了肢体可以随便被抟弄的植物人,直到游魂归体,才重新醒转。
  对耿老爷子这种怪现象,家人都渐渐不当回事了,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还是让人难以忍受,而且势头越来越厉害。耿六初时不适应,慢慢才接受了,个中有一个心理因素,那就是再臭的爹也是爹。无所谓这种臭味的耿光祖,一如继往,好象嗅觉坏死一样。爷孙俩在一块时,总是有话则说,无话时各自眯瞪在一块。而村里的孩子们,看见了骨瘦如柴的耿老爷子,会生出一种活见鬼的恐惧,没人敢走近他的身边,更没人愿意跟他说话。
  我来自助。
  @何三刀 2018-12-07 23:09:10
  谢谢朋友对拙作《曹老三的镀金岁月》的支持,下面是曹老三当年老房子的模样,典型的川北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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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韵味的一处老房子,人与房与故事,在岁月中留痕。
  @瘦成闪电我就开挂 2018-12-13 11:02:42
  好文佳作,可圈可点,值得仔细品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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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朋友的圈点,亚宁特别谢过。
  转眼就是三个多月,耿六琢磨着该回后套了,只是看着朝不保夕的老爹,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他帮着家里干了不少农活,又在膝前炕边伺候着老爹,这大大减轻了两个哥哥,特别是耿福山的负担,使他们能全力在农田地里搞秋收。
  头脑清楚时,耿老爷子会盯着六儿傻傻地看。有一次,他突然问:“六子,你二哥就再没说个媳妇给你?”耿六搪塞说:“二哥说过,可我没那个心思,等完了再说吧。”老爷子狐疑地问:“你给爹老实说,你不想结婚,究竟是因为你的那个毛病?还是说有什么别的事呢?”这一窝心的话题,让耿六不好明说,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承认说:“爹,你就不操心了,全当是我的原因就是了。”老爷子神情顿时失了神情,嘴唇濡动了半天没说出声。
  山里下开了连阴的老秋雨,村人们都歇下工来,男人女人躺在炕上睡老觉。耿老爷子的精神却反常地好,他把三个儿子叫到窑洞,又让拴了窑门和院门,父子四人就坐在炕头上说开了家事。
  耿老爷子说:“福水跟土匪走了,这么多年一直没个消息,我总相信他没死,前些天我见了你妈,她也这么说。你们也不能就不当回事了,有空的时候,还得托人上心地寻访一下才是。说起来,他还是为了咱们全家的安危,才冒死跟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走的。”听怕了老爹的神神叨叨,耿六插话说:“爹,我过两天走时,就顺着三哥走的方向,一路上再打听一下,说不定就有了消息呢。你就放心吧。”耿老爷子挠着头皮,眯了浑浊的一双小眼,突然呜咽地说:“好,好,要是找见了,就说我让他活着人回来,死了魂回来,总要回来的呀!”
  耿老爷子早没了眼泪,哭只是一种抽搐的表情,他猛地想起了六儿的话,生气说:“六子,你刚说就要走了?你不给爹送终了?你个不孝的东西。”耿六忙说:“我是说寻我三哥的事,才那么说的。”耿老爷子伤心说:“我也活不多久了,你们长远耐心点,等把我抬埋了,再忙你们的事,行吗!”三兄弟听着不是滋味,阻了不让老爹胡说。耿老爷子说:“我不乱说了,给你们安顿个事情,我死了,就把我跟你妈合葬在一起。那天我去后梁上,你妈还等着我呢。”这话说的三分真七分玄,兄弟三个也没去深问,都不作声地听着。耿老爷子转而又说出一个想法,“六子没娃又没媳妇,我想过了,山子,你就把光祖顶了六子的门吧。”耿六忙说不行,耿老爷子气力不济说:“啥不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那大头孙子,脑子里有东西呢,你不要把他当成傻子,将来光宗耀祖,还就靠他呢。”等不来回答,老爷子扭颈盯着四儿看。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耿福山的思想在激烈地冲突着,一瞬间他想起了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情,大男人的眼里竟然涌出了几朵泪花。
  耿福天看在眼里,犹豫说:“爹,老四家虽然娃多,可这两年就……。”耿六也反对说:“爹,回后套的路上我还要找三哥,不定碰上什么事呢,领个娃哪能行。再说,我四哥家这两年也不顺,我呢还年轻,完了我还要结婚呢。”耿老爷子摆了手说:“唉,你不懂,我这既是为你,也是为你四哥,他的娃多,都窝在这里,保不定遇个天灾人祸,可咋办呢。”耿六哑巴了,看着四哥还不说话,一时不自在起来。耿老爷子咳嗽了一通之后,喘息着继续说:“这也是天意,六子要是不回来,我有这个想法也没办法。他回来了,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听我的话,让我了了这一桩心事吧。”转而又喘息着对耿福山说:“你们都是弟兄,你的娃就是六子的娃,走到那里都是咱们家的苗。爹平常容易糊涂,今天这心里明白着呢,这事就这么说下了,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去吧。”
  此时,大头孙子耿光祖冒雨来到门外,人小推不开栓着的木门,就缩了小身体,站在院门檐下皱眉看天上的雨丝。窑里大人们的话语偶尔有一半句飘入他的耳朵,但都被雨滴的碎响给含混过去了。
  过了一阵,耿福山从窑里出来,一脸沉重而又不堪的表情。他发现了门口的大头儿子,好象不认识一样盯视了片刻,心疼地骂了两句,抱起就往自住的下院窑跑去,高大的身躯把密密麻麻的雨线给冲出一片慌乱。耿光祖初时不明所以,很快就偎在父亲的怀里,耳朵正好贴在父亲的心脏部位,只听见鼓点一样均匀厚重的咚咚之声。这种声音非常遥远,又非常亲近,好象在一座山的深处,又好象在自己幼小的生命里。这咚咚之声,让耿光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欢悦和亲情,他蜷曲了身子,紧贴了父亲的胸壁,忘我在这铿镪的韵律之中,幸福地睡着了。
  回到家里,耿福山发现小儿子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他看着睡在后炕头上的老婆和一溜几个娃,想给怀里的儿子找一处空位放下来,又有点不舍地端详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疼爱过这个孩子。耿福山都有点自责了,儿子生来头大,平时话少,样子有点傻,这些能成为不关心的理由吗?还是因为儿女众多的原因?这么想着,他抱着熟睡的儿子,在地上走来走去。耿仇氏醒了,问天是不是快黑了?又自言自语说这讨厌的雨,春天不下秋天下,一下就下个没完没了,睡得人骨头都酥了。耿福山见老婆欠身子下了地,就把儿子轻轻放在腾开的地方,又给脱掉了沾泥的鞋子。
  在心事的压迫下,耿福山侧身躺在了儿子身边,凝视着儿子熟睡中饱满的头脸,老爹的话又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过去了,清风徐徐而来,太阳红灿如女人的微笑,十万大山在秋日里焕发出青春的光色,满山遍野的作物便青翠透明,亮亮的充满了生气。
  一大早,耿老爷子吃了谷米稀饭,就让六儿背着上到了后垴畔的高台上。台上的太阳光色更浓,整个人体沐浴其中,他极目远望自己赖以生长了一辈子的山山水水,听着树丛中嚷成一片的麻雀声。体内瞬间充满了巨大的美感,但很快就被一份从天而降的淡漠,如萧杀之霜穿体而过,让活着的老朽的生命,在失落的空虚中挣扎着。
  到了前半饷,耿老爷子身子晒得热腾腾,人就不安于被束缚在椅子上了,魂魄又溢出了身体,随了清风绿山而去,却不期然又飘忽到了后凹梁耿家的老坟地。不同以住的是,魂魄的他觉得天空颜色不停在变幻,先是由亮而暗,后是由蓝而灰,再后来就是漫起了大雾。耿老爷子一边飘忽,一边骂着晴天刚出了太阳,咋会生出这么大的雨雾来,就远远看见坟地的山梁上站着一个人,近了他认出那正是自己一生的老伴。
  老夫妻俩说了好久的话,还入了耿家的老庄园。酒足饭饱后,耿老爷子刚往炕上一躺,随口问:“你个老东西,今天给我吃得啥饭,这么香?”老伴笑说:“我做的归来饭好吃吧。吃了,你就归来了吧,也到时候了。”
  耿老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尽,不由悲泣有声,飘忽而起,一路哭着回到了老荒地。
  不知何时,大头孙子耿光祖来到了垴畔圪台上,正“爷爷,爷爷”地叫呢。魂归正体的耿老爷子发觉这一刻的身体有种难以形容的舒适,精神清爽,像一片新生叶朝气蓬勃。舒服让他一时忘了适才的悲切,应声中张开了手臂,把大头孙子撸在怀里。
  耿老爷子在孙儿大脑门上亲了一口说:“灰孙子,爷爷这会儿好舒服啊,就连年轻时候,都没有这么舒服过。你小,你不知道这种舒服的,爷爷这是要走了,回来是想托咐你两句话。你爹他们都到地里忙去了,也只有你在跟前了。你就当爷爷的送终人吧。”耿光祖仰头说:“爷爷,你要去哪啊?能领我去吗?”耿老爷子低下头笑着说:“傻孙子,这把年纪的爷爷还能去哪里,只能去死了。”耿光祖说:“爷爷,死是啥东西啊,你领我也去看看行吗?”耿老爷子被逗笑了,喉咙嘶嘶有声说:“孙子,爷爷给你说,死就是没了,就是你再也不能看见爷爷了。”耿光祖很认真的说:“可我现在还能看见爷爷啊,爷爷咋能没了呢?”
  爷孙俩叽哩咕噜了半天,耿老爷子突然觉得天地之间有股重力压了过来,他忙抱紧大头孙子,急促地说:“光祖,爷爷要走了,你也要走了。爷爷一走就钻到土里没了,你一走到老了可一定要回来,庄子里还给你留着一块宅基地呢。”耿光祖听不明白,只管答应着,就想起了那次梦中老祖宗说过的话。耿老爷子喘气说:“爷爷的话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懂的。你只要记住就行。”又气促地感叹说:“孙子唉!人就是一茬茬庄稼,叶落归根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开始,爷爷走了,爷爷又开始了。”
  耿老爷子嘴抖得说不出话了,眼珠凸出看着怀里的孙子,双手如柴抱得更紧,嘴里控制不住流出的涎水,唏哩哗啦往耿光祖仰起的头脸上淋了下来。耿光祖的眼睛被迷得睁不开来,手脚挣扎不脱,只能窝下脖子,用大头来承接,鼻子闻出一股浓浓的黄土的味道,又夹着血的腥味,还有点甘草的甜味,耳朵里听得一声长长的“呃……”
  那一刻,死亡把耿老爷子的生命从身子里被挤了出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许多,两条手臂象大管钳一样,死死地卡住了孙儿的小身子。耿老爷子就这么走了,耿家的儿孙媳妇闻讯哭成一片。等家人把耿光祖解放出来时,差不多扭折了老人的两根手指。
  耿福天弟兄三个本想隆重地给老爹办一个葬礼,无奈手头拮据,岁月不宁。他们想起了那一千多块钱的银圆,只是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没个踪影。三人也不敢过分声张,耿福山想到儿子耿光祖,把他叫到窑里单独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他们失望地放弃了寻找,仅着家当,办理了老人的后事。
  把老爹下葬完毕,耿福山才歇下身子,全家人的生活跟着安稳下来。耿光祖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耿仇氏用鼻子在儿子身上嗅了半天,被呛得差点就吐了。一家人寻根究底,都认为是老爷子淋在身上的涎水没有洗净。家里烧了一锅热水,把小家伙放在一个大盆里,泡了老碱洗了多遍,还是不能除尽那味道。没办法,耿福山领着儿子,到暖水泉边泡了一下午,才不太明显。
  自助。
  自助。
  @村人老李 2018-12-23 09: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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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师的美图,让亚宁目不暇接。感谢养眼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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