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老李 2019-01-20 09: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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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页了,老李功莫大矣!谢。
离开了几户穷苦人家,耿六站在山崖边足足撒了一泡尿,回身借着一块路边的石头,和耿光祖一块骑到了驴背上,当天上灯时分,赶到了农家汉子所说的麻裕沟。
第二天早早起行,两人一口气走出十几里路,直到觉得累了,才寻了一处有水有草的地方下来歇脚放驴。歇着,无意间就见河滩对面的山梁上蹲着一条狼。耿六一激灵,抱起耿光祖,拉驴就往开阔处走。这时的他,最想的是能遇到其他人的出现。没有人影,也看不见山田,耿六开始出冷汗,脚步有些虚飘飘的感觉。他悄悄说:“光祖,咱们遇到狼了,你怕不怕。”耿光祖傻笑不语。耿六鼻子抽了一下,自我壮胆放嗓子唱开了山歌,声音先高后低,后来就没了声息,奓着两耳听周围的动静,慌乱地左顾右盼。
在耿六的耳朵里,老是听到一些细碎而又轻虚的声音,在他的眼角余光所到的地方,有草在莫名其妙地摇晃着,有树枝在簌簌地抖动,眼一花又看见有麻灰色的东西在半山腰里,在身后的河滩地上神出鬼没的跟踪着自己。
耿六壮胆找了一处开阔地,歇脚想看看究竟是啥东西在作祟。耿光祖用手揉着小屁股,想哭又不敢,嘴扁成了一条弧线。树影子安静下来,草也不乱摇动了,沟里清澈出几分青绿的流水,冲击着一堆乱石头,响声咕咕噜噜。
算了一下行程,跟当年一行人走过时的记忆,进行了不太确定的对比,耿六心里多少有了底。他想起了藏在驴驮子里的一把尖刀,翻腾出来,就近处寻了一棵柳树,瞅准一根手腕粗细的树干,一试再一试折不下来。他只好领拉驴到树下,在驴背上临空一吊,随树杆掉在了地上。
很快,一棍在手的耿六自觉胆壮了许多,再留心前后左右,没了先前的动静。
耿光祖一路上多次哭过要回家,都被耿六给吓唬住了。小小年纪的他也明白了愿望的不可能,只是乐不起来,抿着嘴很少说话。拉着驴的他突然停住,目光锁定前面不远处。耿六说了声走啊,耿光祖用手指着说:“六爹,你看,那不是咱们家的那只狼吗。”耿六初听不明白,目光一瞥,霎时手脚麻痹的没了知觉。
耿光祖指向的前面,川路形成了一个弯子,一堵立崖下,斜立着一块大青石。石上蹲着一只麻灰色老狼,正凝了两只绿眼睛,盯视着缓慢行进的三个活物。伫足片刻,无法绕行的耿六先亮出了刀子,又提起了柳棍。这些动作,都没能让那只狼有所反应,反而引出了另一只藏身崖后的同样毛色的老狼。
耿六有点心慌,骂说:“咦,这些东西今天还真要寻点不愉快呢。光祖,来,你先骑到驴身上,六爹用绳子把你跟驴捆在一块,不要闪失的掉下来了。我就不信,大白亮天,这些畜生敢对人做乱。”嘴上嚷嚷,胆气却是虚的,就牵驴拐到河边的山根处,拾了一块拳大的石头,向两只狼投了过去。狼不退,反而迎上来,把地上还在滚动的石头嗅了嗅,又蹲下不动了。
耿六不敢挑衅了,一筹莫展地守在原地不动。人与狼一时谁也没了反应,各自拚起了耐力。
看着太阳西向,川道里的光线暗了几分。耿六想原路往回返,又怕狼跟着更危险,就一门心思想等到一半个过路人。两只狼倒显得颇有耐心,一只居然改蹲为卧。捆在驴身上的耿光祖受不了,拉着哭腔说要撒尿。耿六说:“尿什么!不要命了,看不见前面的狼,要是冲过来,看不吃了你!”耿光祖哭了。耿六说:“就尿在裤子里面,晚上六爹给你洗干净就行了。”
耿光祖的哭引起了狼的警觉,双双站了起来,盯着这边的动静。耿六不敢等闲视之,吓唬说:“再哭,狼就过来了。”耿光祖嘟哝说:“讨厌的狼,挡在路不让人走了,还不让人尿尿。”耿六猛然想起什么,说:“光祖,你刚才说这狼是咱们家的?你给六爹说这是咋回事?”耿光祖扁着嘴,驴背上湿渌渌地流下两道尿水。耿六又问了一遍,他才说:“那就是咱们家的狼,还送我回过家呢。”想起了村人们说过的往事,耿六半信半疑说:“那你让狼给咱们把路让开,看它们听话不?”
解开了绳子,耿六也不管耿光祖刚尿过的湿裤裆,双手一举,把小家伙卡在了脖子上。叔侄俩立体朝狼走了几步,耿光祖小手挥舞,含混不清说:“讨厌,讨厌。让开,让开。回去,回去。”两只狼审视着不动,身后灰驴却出其不意放出一嗓子长吟。声音来得突然,就在两人转颈之间,两只狼消失得没了踪影。
这太离奇了,耿六不敢大意,一双豆荚眼警惕地四顾着。又等了一阵子,再没见狼影子,他大了胆试探着往拐弯处走。到了跟前,除了顺川吹来的风,和咕咕流淌的水声外,狼果然没了踪迹。
顿觉一阵轻松的耿六,骑上灰驴小跑着往前急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暮气东来,川道向西北拐了。耿六牵驴顺着一道放羊人走出的坡道,上到了西面的山梁上。
站在山上,极目四望,晚霞映红了远接天际的众多山头,形成一片翻腾的景象。天空中归鸟如箭,山洼里暮岚如幛。耿六心中烦乱,没敢在梁上多停留,更没敢再下川道,顺了一条往西向的山道,快步地寻了下去。
终于,在暮气降临的时候,耿六找到了一孔被人遗弃的土窑。窑立在向阳的山岙里,旁边长着几棵歪脖子老榆树,院子里还有一些乱木板子和黄土块。耿六进去一看,惊起了栖息其中的十几只鸽子和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腾起的黄尘和羽毛半天落不下来。
一通折腾,耿六把破烂的窑洞收拾出一块地方,看看歪斜的门框和朽烂的窗户,判断晚上的安全问题。特别是白天遇到的那两只狼,它们究竟是听话跑了,还是另有企图?
耿光祖在院子里牵着驴吃草,幼小的心灵被霞光映照下的壮丽景色所感染。只是他年龄还小,这种美感只是一种心情的愉悦,是一种颜色的挑逗和刺激而已。
天近黄昏,耿六耳边响起了一阵蚊子的叫嚷声,心想晚上怕是要吃苦了。他到破窑洞的前前后后,借着天空的余光,捡了一堆干草和树枝,在窑里点着了又压灭,让煨出浓浓的烟气。这一招挺管用,窑内那股子生涩的味道也被薰得不明显了,蚊子、蠓子也都不敢进来。
耿六把耿光祖抱到火边,把驴牵进窑里,让站在一块空处,又搬了土块、石头和一些刚刚拨回来的湿蒿子,遮在了窑门和窗子。
破窑虽烂,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还是有种安全感和归属感。它封闭了外面的十万大山,也让人把一路的疲劳松驰下来。
一堆火生起,耿六在火堆边吃过了带着的石子馍,铺开了携带的一件棉大衣,躺下去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耿光祖站在炕边撒了尿,睡倒在一侧。地上的大灰驴很安静,忽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驴嘴上还流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意,头不时地微微抖动一下。
“光祖,你真的认得今天的那两只狼?”耿六又想白天的事。耿光祖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已经进入了磕睡的朦胧状态,嘴上“嗯”着,脑子里却不去反应。耿六用手动了动他,才不情愿地又“嗯”了一声。耿六又问:“那它们今天为啥要拦路?”等不来回话,他又自语说:“我看你纯粹是胡说呢。世上的狼都是野的,咱们家人老几辈子,谁养这些吃人的东西。”
耿光祖睡着了,耿六又开始了对小家伙白日里的话的琢磨,最后的结论是,这个乳臭还没脱尽的侄儿,大概是把狼当成了村里人家的狗,加上对狼的威胁不懂,才会那么认为的。
屋外传进来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地上的灰驴扭摆着腿脚,选择出一块地方卧了下来,驴眼的反光也悄然地闭上了。随着烟气的消散,蚊子又开始往窑里侵入,耿六想着要把接近熄灭的火重新添柴燃着,可是手脚发懒,劳累作祟,恍恍然也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一阵由小而大,由模糊而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耿六被惊醒,坐起来听,奇怪的声音却随之消失掉了。他不敢大意,手探向了放在头边的木棒上,同时借着火光,扫描了一番窑内的各处,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跳动的心脏才稍稍的平缓了一些。一会儿,细碎的咪咪哞哞的声音,又开始由弱到强响起,挡在窗前的蒿草也有了动静,一个个头不大,胆子不小的东西,用莹莹的黄绿色眼睛,盯着自己看。狼的念头转瞬就被否定了,狐狸?野狸猫?或者是黄鼠狼?还是……?他提棒站了起来,那东西嗖的从蒿子下逃走了,在院子里发出一声猫叫。耿六开始搜索声音的出处,在倒塌的锅灶炕洞口,爬下来细细一听,发现一窝深藏其中的小猫崽,在里面乱哭乱叫。
蚊子在增加,耿六架上一些柴草,让灰烬重燃烟雾,直至亮出火苗。烂窑就被照得红光满溢,连窑顶上的一个斜拉下来的蛛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再次睡下,他呛得咳嗽了两声,胡思乱想起来。这窑洞被遗弃了多久?原来住着的是咋样的一家人?刚才的那只猫是窑主人留下来的吗?
这时,窑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响动,杂乱中有人的喘息和奔跑的脚步声。耿六翻身而起,拿起了木棒和那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站在火堆前,紧张万分地盯着虚挡着的门和窗口,把一个巨大的火光映出的影子,弯曲在窑壁上。耿光祖酣睡不醒,从地上站起的灰驴也不安地把头拧向了外面。那一刻,耿六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只等着外面的响动破门而入的到来。
终于,门口的两根烂木板被哗地一下撞开了,闪身进来了一个个子中等,穿一身黑布衣裳,两腮长满了胡须的中年汉子。随着身后又涌进来的,却是一个罩着花头巾的婆姨,手里还抱着一个花包袱。两人迎头撞上灰驴躲闪的头,吓的“唉呀”地叫了一声,本能地转身想往外逃。
听到耿六的一声呵问,回过神的一男一女紧张万分子解释说:“我们是走迷了路,又遇上了狼,看见这里有亮光,才跑过来的。”耿六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一些,收起摆出的架势,他问:“狼现在在哪?有几只?”那男人说:“大概有三、四只吧,黑灯瞎火的直往人身扑,把我的胳膊都咬伤了。今天要不是我手里的家伙护着,还真吃了人呢。”
耿光祖被惊醒,在柴草燃烧而亮出的红光里,莫名其妙地一会儿瞅着陌生人,一会儿瞅着耿六。那女人一屁股坐在了烂锅台上,捶着胸口,一口口地长出着气。
院子里很快有了响动。那汉子说了声狼来了,转身堵在了门口,命令耿六说:“快把火弄旺了,只要有火,它们就不敢进来。”耿六不及多想,把柴草全放到了火上。屋里亮堂堂,外面反而显得黑黢黢,只听着“唰唰”的声音,就跟下雨一样。
果然有狼,耿六一时气概起来,放刀提棍跳下了地,对那女人说:“你上炕上守住火,帮我照看好孩子,让我们两个来对付这些野东西。”那男人得了支持,心气平稳下来,小声数着:“三只,又来了两只,远处还有往来跑的。妈的,看来这一群就是那一群,今天是让狼给号住了。”
耿六用棍子挑开了挡着的蒿草,想跳到院子里,又有点胆怯,却是满嘴的粗话。狼在外面躁动,有的上到烂窑顶,门头上直往下落土。双方一里一处相持着,谁也不敢作声,破院里反而安静了,只有火的光亮在跳跃,只有天上的半弯月亮在吐晖。
僵持中,院子里突然出现了骚乱,那只老猫拚死穿过蹲守的狼,从窗口飞快地一窜,转眼钻到了炕洞里。女人吓得“吱哇”大叫,那男人不明原因,还以为进来了什么东西,只管在炕洞口处瞎紧张。耿六说:“是一只家猫,在炕洞里下了一窝小猫,不用怕的。咱们还是防狼为主。”
炕洞中传出一阵小猫眯嫩嫩的欢快叫声。一时间,大家受这种声音所感染,为窑内多了属于自己一方的力量,而溢生出一丝充实的情感。外面,狼群又开始躁动,守在窑顶上的狼,有点愤怒地放出了一嗓子难听的嗥声,刺耳,难听,又让人毛骨悚然。
那汉子悄声说:“兄弟,还是把刀拿起来吧,狼这东西是铁头蜂腰刀子尾,棍子打不对位置,它们根本不含糊。只有刀子还有点寒气,可以煞住它们的一些不怕死的野性。”耿六不甘落后,接话说:“你说的对,前两年我还打死过两只狼呢。刚才的那声狼嗥,怕是这些畜生不安生了。”
两人话音未落,有狼影子在门口窗前兔起鹘落般闪了两下。猛不防,从窗外扬进来一阵沙土,耿六手里的棍子胡乱挥着,一手来揉眼睛,眼泪就下来了。这一招太出其不意,谁也料想不到狼这畜生居然有此头脑,在窗外蹶了屁股,用后爪子把黄土刨了进来。同时,就有一只大狼往里冲了,被耿六乱棍击了一下退了出去。那男人嗷叫着闪身来帮忙,空出的门口就探进来两只龀牙咧嘴,毛色苍灰的狼,三角眼露着凶光,威胁声声。
门和窗都失守了,驴退躲到了窑的一角,耿光祖和那女人退到了后墙角,耿六的眼里沙土虽然还有点影响,但能看清周围了。他与那男人挥舞着棍与刀,与狼在炕前沿的高处对峙着。
进来的狼有四只,门口处还有狼脑袋往里探着。狼多势众,狼的胆子越发大了,有一只跳起来凌空而扑,被那汉子挥刀砍下一只狼耳。血让几只狼发了狂,一只自外凌空飞跃而进,结果落到了前面几只狼的身上。也正是这瞬间的错乱,让那汉子有了空隙,一撤身一回脚,把烧过了的柴禾堆,往下踢了个天女散花。火星落处,两只狼的毛被呼地点燃了,带火“嗷”叫着跳窗而逃。另几只一下子乱了阵脚,都夺门而出。那男人冲到户外,看着两只火狼火球般往山下狂奔而去,后面紧跟着的,差不多还有七、八只之多。耿六冲出屋子时,带火的狼有一只正好跃下了山崖,另一只在一处空地上翻滚哀嚎,周围跳跃奔跑的几只狼跟着错乱成一堆。
两人站在废窑前的土垴畔上,在微光中不时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狼群直到晨光熹微都没再回来。患难余生的两个男人坐在窑炕沿上,抽着一盒时髦的纸烟。那女人窝在后炕角落,搂着耿光祖一动不动。灰驴被赶到了窗口前站着,炕洞中的那一窝小猫眯,此时却出奇的安静。
终于,那男人唤女人到身边来安慰,耿六过去爱抚着耿光祖稀疏柔软的头发,洗耳听着。
女人哭了,抽抽噎噎抱怨说:“咱们这是做下一桩啥事啊!差点就连命都丢了。这都怨你,都怨你骗了我。你说,让我咋办才好啊!”那男人脸色铁青,不发一语,直到埋怨够了,才毫不避讳搂了女人肩膀说:“兰花,都是我不对,但咱们既然都走出来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事了。你放心,等天亮咱们就走,只要到了那地方,我表哥会为咱们安排一切的。”女人抱怨够了,脱开那男人的臂膀,整理了一下乱发,把花围巾重新罩了头。她说:“还能咋样呢!以后我再也不能回来了。”那男人轻松了几分,保证说:“你放心吧,过个一两年咱们还要光明正大回来的。”女人不无忧郁说:“我心里老不踏实,咱们刚出来就遇上了狼,要不是遇上这个人,后果谁能知道会咋样呢!我怕他会派人追咱们的,在这方圆百里地面上,到处尽都是他的关系。”那男人毫不含糊说:“你不要怕,这事二爷他不会张扬的。这几年在庄上,方方面面我熟悉着呢。就算他来抓咱们,也做梦不会往这个方向来的。”
两人口音一听就是本地人,耿六听得明白,又不明白。看那女人的长像,虽然满含心事,却透着一种富家人的神态。那男人刚才防狼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身手和胆识,象是个练把式。他们出现在这种地方,不是私奔,就是骗了偷了之后的逃之夭夭。
这么一想,耿六有点紧张,也不敢插话,只让耿光祖再睡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折腾了一晚上,乘天亮前这段时间,好好补上一觉,明天也好有劲赶路。那男人闻声把头扭过来,瞟了一眼说:“你说的对,狼是不敢再回来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
很快,想着假睡的耿六忘我地真迷糊了,再一睁眼,满窑的光亮中,几缕刺眼的阳光,令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身子猛地坐了起来,寻找不见那一男一女的踪影,检查了一下身边所带的东西一样不少,门口的驴跑到了院子里,只能看到尾巴在摆来摆去。耿六揪紧的心落回肚里,身子乏乏地重又躺了下来。在他的感觉里,那男人一度曾有一种说不定的危险,现在走了也就省了一份担心。
炕洞中的小猫眯不知何时钻出几只来,在土炕上蹒跚而行,憨态可掬。其中一只小花猫居然爬到了耿光祖甜睡中仰躺的肚子上。
七八天的行程下来,可以说是平安无事,沿途所经的地势与山貌,与老荒地周边的情形有了不同。最明显的是山不那么陡,绿色也平铺得没了层次。
耿六走得不急不缓,信驴由缰,心情好时放嗓子唱开了山曲。耿光祖则抱一只小猫眯,颠簸在大灰驴的背上,疼爱呵护视为宝贝。
这一日,天色向晚,来到了大路镇东北边的一座山峁,耿六牵驴迎着风远远的眺望。一道弯河滩边,一座卧驼一样的大山峰下,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房屋和店铺,人影儿来来往往,炊烟袅袅娜娜,浮出一层淡白的云气。鸡鸣、狗叫、牛哞传来,间杂铺子里铁器击打出的铿镪之声。还有一处寺院,一处角楼剧院,几幢尖顶飞檐、绿瓦红墙的亭台楼阁,顶上飘扬着一面晴天白日旗。
经验丰富的大灰驴也看到了这一切,知道一处吃草料的好地方到了,浑身荡漾出一种懈怠,忍不住发出一嗓子长长的驴吟。结果一驴唤来众驴和,镇子里一片驴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几声马嘶。
对于这个镇子,耿六的印象还是深刻的,不仅是当年来过,还因其在历史上的名气,以及当地战略位置上的重要性。更主要的是,这里住着一个自己要叫姑妈的亲人。
叔侄二人骑驴进了镇子,近距离地接触到了镇里的人和物,热闹的感觉真好,饥饿的肠胃却被一阵香味引诱,发出了响亮的咕噜之声。耿六等不及去到姑妈家,栓驴在路边的一间饭店前,牵了耿光祖,提了褡裢包进到店里,大声要了两大碗莜面饸饹。报过了,他觉得还有点不足,又要了半斤牛肉。
店掌柜是一个瘦老头,盯着耿六看了看,对后堂报了后,带着几分怀疑说:“这位老板,我们食堂是小本生意,外地的客人都要先交钱后服务。纸钞不收,不过铜钱还是可以的。”耿六从褡裢里摸出一把碎钱,也没细数,全数抛在了饭桌上,冷笑说:“掌柜的,你尽管放心。过路人手头紧,但绝不吃白食。你再给我来一小壶米酒,给我这个小儿来一碗凉茶。饭菜要给我快点上,吃了乘天亮,我还要寻亲戚呢。”那老掌柜的不紧不慢,一枚枚数着钱,一边招呼刚进店的一位胖女人。
饭、肉、酒很快上来了,耿六先递了一碗给耿光祖,又夹了两筷子牛肉片放进去。耿光祖坐在凳子上有点低,他顺手取了两条木凳高架起来,然后再把人抱了上去,那高度一下与桌面平行了。耿六嘱耿光祖慢点吃,不要让汤着了,自己一只脚脱了鞋子,高抬在长凳的一角,半翘身子,长挑饸饹吃了起来。
红汪汪的葱花油,满汤满水的一大碗饸饹,进口的香味让耿六吸溜了半天,很快就通身热汗,刚才还闹响声的肠胃,这一下别提有多惬意了。跟着,他开始慢慢饮米酒,吧咂着酸中带甜,还有几分爽口的劲道。
耿光祖人小肚大,一碗饸饹进肚,撩起的衣服下,小肚皮凸起象颗皮球。他一边喂那只小猫眯,一边要喝酸酒。耿六嘴一抽,笑说:“你个小东西,这才多大点年纪,就好这一口,将来不会给六爹长成个酒鬼吧。”说着,把酒碗斜在耿光祖的小嘴上,让抿了一口。耿光祖还要喝,耿六又将酒碗送了过去。刚进门的那个胖女人坐在旁边的桌上,这时插话指责说:“你这个男人,咋带娃娃呢?那么小的年纪,你让他吃了那么大一碗面,还给酒喝,也不怕伤害了他的小身体。”耿六瞥了一眼,不作理会,但还是把酒碗收了回来。
店外,突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夹杂着闹轰轰的叫唤。后堂的厨子是个年轻人,提着煮饭的铁勺,急乎乎跑出去看热闹,又很快跑回来对皱着眉头的老掌拒说:“是部队抓住了翠花山上的三当家,还有三个土匪,一块都押回咱们镇来了。”掌柜的说:“你个小东西,这屁事跟你有甚关系,赶快进去给李大娘把饸饹煮好端出来,人家等了半天了。”胖女人并不急,反而接了话说:“咱们大路镇从来都跟翠花山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做还不把那些魔王给惹下了。”
耿六天生好热闹,闻声快步到户外,只看见十多匹踢踏起一片土尘的马队,正往镇东头旋风一样裹去。后面跟着一些追着看稀罕的孩子和几个面目不清的成年人。
耿六遗憾自己晚了一步,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回头看栓在门口的灰驴,却发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着灰蓝色军服的持枪士兵。他心里一惊,把目光往远处一扫,还有类似的兵在站着,就明白了这是士兵在值勤。
有人给照看驴,耿六放心了许多,重回到饭桌上,品咂着米酒,斜觑着听店内的人啦话。
店掌柜拨拉着算盘说:“现在世道乱的,老百姓的命都是泥捏的,谁敢碰那瘟神爷呢。也就是这些部队才敢这么对付土匪。我看呀,这三秃子被抓,肯定是有人给官家通信了。”胖女人吸溜着饸饹,咕咕哝哝说:“听说这次领兵的团长,是个很有来头的人。他们驻在咱们大路镇,是为了防共产党和日本兵的,就怕时间长不了。要真是跟那些个占山的土匪接下梁子,将来咱们可要吃苦了。”厨房踅出来插话说:“五七婶,听说这个秃三爷,是从东边的白土川过来的。当年他可是被政府的兵追得没路可走了,才入了老鹰崖的。都说他一手好枪法,指哪打哪,弹不虚发,就是有个毛病爱泡女人。咱们麻镇就有人家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吗?”胖女人骂说:“谁你娘个腿,年轻轻的……。”
小厨子一句白土川的说法,勾起了耿六的一桩心事,如一股大风,在他的体内唰地一下贯穿而过。老爹临死前嘱咐过的话,寻访三哥的想法,都因这两日的少心没事,漫游而行,差点就忘之脑后了。
耿六关切地问:“大娘,你们说的那些土匪真那么厉害吗?”胖女人边吃边说:“你个过路人,连这都不知道,那可是要出事的。”耿六说:“不知道。”胖女人咽了嘴里的饭,接了前言说:“那山上就跟皇帝老爷的宫殿一样,都成了几世家业的土匪窝了。”耿六把凳子往胖大嫂的座位靠了靠,还想问点事。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问掌柜的说:“门外那驴是你买的吗?真好的走驴,你可不要就杀的吃了肉。”掌柜的笑嘻嘻瞟了耿六一眼,对那人说:“你这个家伙,快不要瞎说了,那是人家这位客人的驴。怎么,你前些日子买得那头驴咋不见骑了?”那男人瞅了耿六一眼说:“唉,给骑丢了,也不知道被他娘的那个毛贼给偷走了。害得我现在跑生意都没了坐骑。”胖女人玩笑说:“霍四,人家从来做大买卖,走天下,一个个都骑高头大马。你就敢骑个驴。才没出息呢。”
见说不上话了,耿六站起来收拾行头准备走。霍四见状,挡了路说:“哎,跟你说个事,你这头驴子,能不能卖给我。价钱上好说,我不会亏待你。”耿六摆手说:“出门行路,牲口就是个驮东西的脚力,卖给了你,我们咋走?”霍四说:“我可以再给你换一头驴,这样你还能得些钱呢。”耿六连说不卖,霍四的言语就恶劣起来,说:“你这行人,我是为你好,就这头驴子,你不卖我,怕你再走两天,连个驴毛都没了。”耿六有点不入耳了,回击说:“你这人说话难听,难道还非卖给你才算好的。”霍四无赖起来,说:“这是从哪来的毛头孙子,在爷们大路镇还敢说话不中听,你看爷打你个东西哇。”一听打架,耿六呼的转过身来,脸上的恶像反把霍四吓住了。掌柜的忙过来说:“霍四,你个鬼东西,就敢欺负外地人。我给你说,人家这位客人,可是来咱镇上走亲戚的。”霍四闻言嘿嘿笑了,服软说:“我是喜欢上这头走驴了,跟他开个玩笑话。兄弟,不要当真啊!”耿六便不去理睬,领着耿光祖出了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