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完稿原创)亚宁

  自助。
  @冷月888 2019-02-14 09:07:43
  今天是大年初十,又是情人节,祝文友文思泉涌续佳作,魅力四射被人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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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人人老文思旧,天涯旷日无建树。冷月照我生诗魂,七言聊表胸中拙。
  @村人老李 2019-02-17 09:3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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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的生物,美的好科幻!!!!谢谢李大师。
  大路镇的街道两旁尽是店铺,气派者是红门柱子雕花门窗,一般则多为布匹小百货店,还有几家门面朝外的车马大店,和一家颇有气势的典当铺。街上来往人还真不少,有挑担叫卖水果的,有背篓子路过的,还有衣冠楚楚,悠哉悠哉,甩着双手散步的有钱爷。
  耿六想着先寻姑妈家,还是先到兵营看那几个土匪呢?也只是一转念,他选择了后者,跟在几个闲人后,就来到了在镇外山头上曾看到过的那处飘着晴天白日旗的兵营门外。
  这里,围观的人乱哄哄一大片,互相交头接耳,神神密密,嘻嘻哈哈。大院内的几棵大柳树杆上,五花大绑着四个人,其中显眼的是一个秃头如瓢的大个男人,裸着一身暗红的肥肉,肉上还丛生出黄毛,粗壮脖子上被勒了一道绳索,整个人便僵硬着不能乱动。
  耿六因为饭店中那个霍四的话,一时小心翼翼,没敢把驴乱拴,只牵着在围观的人群外围,往里面瞅了一阵子,注意力就转移到几处看守哨兵身上,他们全都穿着灰蓝色军服,腰杆笔直,一手拿枪一手贴大腿,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显得气派、正规又警觉。
  驴身上的耿光祖不安生了,突然指了那个秃头土匪说:“六爹,他还打过我呢。呸,呸,呸。”耿六一时懵懂,问:“光祖,你说啥话呢?”耿光祖小声说:“那个人打过我的头。”耿六还是不明白,把耿光祖往自己脖子上一架,也不管别人的不满,拉着驴往里边挤了一进去。
  捆在树上的胖秃子一直半眯着眼,这时忽地睁了开来,直直地盯了一边看,与挤进来还没站稳的耿六和耿光祖的目光就绞在一起。其实,秃子的目光,看的是耿六肩头的耿光祖,那双眼皮肥厚的三角眼睛,因为依稀的记忆,竟然荡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沉的兴奋。
  眼前这个被抓获的大土匪,正是当年洗劫过老荒地的那个领头的家伙。耿光祖幼小的心灵感觉出了秃子眼光中的邪气,恐惧地把脖子宿了起来,半隐在耿六的脑袋后面。秃头裂开肥厚而干燥的嘴唇,无声地撇了撇,做了个怪相后,眼皮重又合上了。
  秃头的反应,引起了哨兵的注意,大声地命令围观看稀罕的人,统统往后撤了一圈。
  耿六退出人群,在墙角处盘问起耿光祖。小家伙先前是天性洞开,这时因了刚才的害怕,一问三不知。耿六有点气恼说:“你个小东西,六爹问你个正经话,你倒什么屁也不放了。”耿光祖嘴一扁,眼里滚出两颗泪珠。耿六没好气地说:“算了,象个女娃娃一样,就会流眼泪哭鼻子,将来能有个甚出息。我现在真后悔领上你出来了。”埋怨着,他把缰绳交给了耿光祖,自个又往人群里挤了过去。他要近距离地和那秃子再谋个面,瞅空问一下三哥的消息。
  没等耿六挤到前面,十多个士兵开始清理场子,围观的人就被撵着往院外走。他到耿光祖身边,牵驴跟着众人走,结果被四个当兵的拦住,人就被领进了一排房子里去了。
  外面很快谣传耿六是翠花山上土匪的探子,刚才跟那秃三爷暗号联系时,被识破抓了。
  在兵营里,耿六被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审问了半天,还差点挨顿打。最后,总算说清了自己的身份和因由,这还多亏报了住在镇上姑妈的大名,才被相信了。耿六就被几个士兵押着,又跟了一个领路的老汉,在早已黑灯瞎火的镇子上七拐八绕,到姑妈家来确认身份。
  当一行人杂沓了脚步,敲开了姑妈家的大门,开门老汉拿了油灯一照,吓得哆哆嗦嗦,小跑着领了几位兵爷和耿六往里边走。闻声起来的姑妈家人,一个个提心吊胆不敢问话,直到进了一间大客房里,对几位兵爷让了坐,敬了茶之后,双方才开始了交流。
  借着灯光,凭了感觉,耿六约莫着认出了几位姑表兄弟来。他不敢乱说话,生怕引出更大的误会来,直到见过了年老眼花的姑妈,才肯定地叫了一声:“姑妈,我是福川啊,你老还记得那年我跟二哥走后套时,一块儿来看过你的。”姑妈盯了耿六,动情地说:“唉哟,这是咋了。你是我贤哥最小的六儿,我咋能不记得呢。你这是咋了?犯了啥事了?这咋跟了几个兵干啥呢?”
  话就这么说开了,加上大表哥一通明明白白的介绍,那些兵看不出什么破绽,最后便没了疑问。几个兵收了一包烟土后对耿六说:“你这个人还算幸运,要不是有这么个姑妈在这里,今天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嘱咐大表哥说:“你们老孟家在大路镇也算有点身份的老户,我们信你们了,希望今后多多地支持国军的事业。”大表哥说那还用说,说自己的一个叔兄弟就在国军中当兵,还是个小连长呢。大兵头说:“好,好,好,你们是好人家,这样做是对的。我提醒你们,今天晚上都不要出去乱走,整个镇子都戒严了。搞不好小心吃了枪子。”
  几个大兵走了,耿六才想起了灰驴和耿光祖,拉了大表哥追上去,说了情况后,跟着一起又到了兵营。捆在树上的土匪不知了去向,大院里一片静悄悄。很快,耿光祖和灰驴被从一间破马房放了出来。一块再往家走,谁也不说话,沿途多处黑影里,有人在晃动,有枪栓在磕响。
  在姑妈家一切稍停之后,耿六刚刚睡下,就听到镇子上枪声乱响,子弹在屋外嗖、嗖、嗖地啸叫。镇上的狗不如人安分,同时叫成了一片。后来,枪声稀落,听上去是往镇外转移而去。
  枪声让耿六躺在炕上睡不着,他怕那个秃头三爷给打死了,或者是跑脱了,那三哥的消息就断了线索。又想到光祖认识这个秃头,推算起来,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难道秃子还能认出他不成?要不是他目光异样,自己也就绝不会被当兵的怀疑上的……
  第二天前半晌,耿六陪年老的姑妈啦话,说到父亲的去逝,老姑妈两眼红红,抹了眼泪。这时,三表哥风风火火回来,进门就嚷嚷说:“你们知道昨天晚上放枪是咋回事吗?是那个秃三爷从兵营的牢房里跑了,还打死了几个士兵。”耿六失声说:“哎呀,这就麻烦了。”话说的有点囫囵,姑妈和三表哥都疑惑不解,耿六就说了前因后果,说:“我还想着通过他,找被绑票的三哥下落呢。这下子又断了线索。”耿六就说了三哥耿福水的事,老姑妈就又抹眼睛了。三表哥来了兴致,说:“翠花山离这里有二百多里路,那是秃子的老窝,他当然还会回去的。只是听说,那山立在黄河边上,上下只有一条道,连部队都对他们无可奈何,更不要说一般的人谁又能上得去呢。”耿六挠着脖子说:“咱们只是问消息,要是能找个说上话的人,也许就能探听到一些情况。”这么一说,就想起了饭店伙计的话,耿六说:“我听人说,秃子土匪在你们大路镇有个相好的,这个女人不知道能不能找见?”三表哥说:“那是人们造谣呢,你想,土匪头子还缺女人睡,他才不会这么远路上养女人的。”
  耿六在姑妈家住下,迟迟没有动身,心头的两难的矛盾难以定夺。因为由大路镇往北,是过去走过的旧道,往西有一条路,只是听说危险非常。姑妈和表哥挽留他多住几日,又都劝他北上,说还是安全重要。耿六也知道这一点,但从西路走,路过翠花山下,说不定能探知三哥的下落,这才是决心难下的主要因素。
  准备好要动身了,一晚上的闷葫芦雨下了个没停,镇前的那条河涨水了,顺道被淹,土路泥泞。耿六又留下跟表哥和几个戚人喝了一天的酒。第二天,雨过天晴太阳升,老姑妈一家人送耿六出了大路镇,望着他顺一道沟往北而去。他们有所不知,耿六在北向的路上走了一会,回头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在阳光灿烂的一处高山顶上,耿六牵着大灰驴,驴背上骑着耿光祖,雕塑般回望这座三省交界地上的镇子,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愫油然而生。由此西行,就离开了老荒地村所属的行政区域,踏入另一个省的土地了。他们有所不知,几年之后,日本人在这里实施了一场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把一个百年古镇夷成了一片废墟。
  @讴歌TY 2019-02-16 13:50:26
  希望天涯的朋友和路过的行者,随便瞟目一过时获得一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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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过的朋友,谢谢留下墨宝。

  从大路镇往西,山路有时走山顶,有时又下到了川里。这里的山较老荒地平缓了许多,川也更显开阔,有些地方简直就是高原上的一片小平原。凉爽的秋风从长空吹下来,山坡上的野草由于雨水的充沛,反季节地透着活力。
  一天行下来,两人走一段骑一段,屁股还是被驴脊梁磨得火辣辣的。看看太阳又将向晚,耿六才在一处山弯子里,把驴驮子和褡裢里的东西,翻腾出来又装进去,顺手把一双磨破了厚底的布鞋挂在了耿光祖的脖子上。
  耿六郑重其事叮嘱说:“光祖,这双鞋六爹留着将来还要穿,你别的心不要操,常给六爹关心这双鞋,不要丢了。丢了,咱们可就连饭也吃不上了。”耿光祖后脖子被鞋带勒着,嘴上就闻到一股子脚汗臭味,口鼻直抽,没走多远,就自己取了下来,用手直摸后脖子。耿六回头看见,有点不悦说:“连这么点罪都受不了,那能把你勒死不成!”耿光祖却把鞋挂在驴脖子上。这一招惹得耿六笑了,骂说:“屁大个人,还学会偷懒了。让驴挂上也行,可你得给六爹操心看着,要丢了看我打死你。”
  在一处山弯子里,耿六拉了一泡屎,耿光祖尿了一泡,算是留给这片土地的一份纪念。
  重新走到川道里,在天快黑的时候,耿六骑驴走进了一个村子。村里人见了他们都很热情,情形和那处叫麻裕沟的地方差不多。叔侄二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就上路了。
  这一天的路却难走起来,好多地方两山夹峙,水从中流,通道多处都被淹没了。耿六不敢大意,按照打听好的路线,只绕着川道右走。晌午时分,前面出现了一座耸起的山,有一些人影子在走动,风里还传来马的嘶叫。耿六第一念头想到的是土匪,忙牵驴躲进了一处山沟中。等了半天,那些人影子还不见散去,他有点没耐心了,爬到山头的高处去看。远远的,只见一些人围在那里又是喊叫,又是乱跑乱跳,情形好象在搞啥仪式。转而,他豁然开朗了,感情人家是在埋死人啊!
  耿六下到沟里,牵了驴决定继续往前走,刚到了藏身的沟口,就听得一片马蹄声声往这边跑来,他本能地又退了回去。转眼工夫,十几匹马腾起一片灰土从沟口踢踏而过。还好,马队快跑,没能完全隐蔽的耿六居然没有被发现,相反,他却看到了在灰尘之中,一匹马上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花衣服的女人。
  看着马队过去,耿六等了一会儿才牵驴上路,走近那些人刚才乱跑乱叫的地方,迎面而来的风中,有股怪怪的味道让人有点恶心。这段路耿六没敢骑驴,耿光祖在驴背上看得远些,表情也有几分紧张。走近了,几棵浓密的柳树遮了山坡,高空中不知何时盘旋着两只鹰。树上跳跃着十多只乌鸦,正和搭窝在上面的两只喜鹊吵成了一锅粥。
  耿六有种莫名其妙的胆战心惊,步子也慢了下来,牵缰绳的手居然攥出了汗。看见有人走近,树上的老鸦和喜鹊见有人来,都闭口安静下来,等他们刚刚过去了几步就又吵了起来。驴身上的耿光祖,被盘旋的鹰给吸引了,仰着脖子张着嘴往天上望着。
  从坡底走过,耿六斜瞅着那面斜坡,猛地浑身硌瘆了一下,有股凉气从头往脚底倏忽而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根两米多高,被砍了枝条的粗树干上,绑了一个没了双腿和双手,血肉模糊的人身子。身子上部,面目不清的头脸前,一部分是粘血的头发,一部分是糊上去的血沫子。在更上的树干秃顶上,绑着一根十字架般的横树干,杆上一左一右竖着两样东西。树杆下面的黄土坡上,一滩没有凝结的血沫上,还有鲜血在滴下。耿六一眼认出那是两条朝天的人腿和手臂。他不敢再看了,朝驴屁股上拍了一把掌,呵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
  驴身上的耿光祖收回了看鹰的目光,转身瞧着耿六。耿六为了不让孩子看见这一血腥的场面,故意指了对面山上的一处简易的山神庙让耿光祖看。
  一口气跑出一里多路,耿六的心还无法平静下来,他想不明白这帮人为何要如此残忍处罚一个人呢?猛的,他想到了刚才看见那马身上驮着的穿花衣裳的女人,嘴里“啊”地一声长叫。耿光祖吓了一跳,惊恐地连声叫着“六爹”。耿六掩饰说:“不要乱叫了,六爹的嘴里有股难闻的味,我把它们全‘啊’出去了。”说着,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堆乱石前。耿六皱眉想了一会,跨上了灰驴急匆匆往前赶了一段路,看到一处山坳里有人烟,也没多想就拐了进去。
  这是一处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耿六以过路人寻个歇脚处的说法,把耿光祖和灰驴安排到了一个老旧的窑里。窑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光棍,脸上的皱纹很奇怪,全呈竖纹,密密麻麻像用刀子割出来的。最醒目的是老汉脖子上长着一个碗大的肉囊,耿六知道那叫婴瓜瓜,又叫大脖子病瘿。选择这样一个户家歇脚,虽然有点视觉别扭,但人急无选择。好在老汉貌虽丑陋,但头脑清楚,言语也不含糊,对突然光临的过路人,表现出长久寂寞中一丝被打扰的兴奋。他把耿光祖安排到了炕上,又是揣摸脚,又是揉搓脸,嘴上还咂咂有声。
  喝了一马勺瓮中的凉水,耿六把驴身上的东西都搬进了窑里,安顿了耿光祖两句,跟老汉说自己把个东西落在了路上,要回去找。临出门时,他借了一把铁锹提在手里。
  耿六骑驴急匆匆回到那面斜坡,拴驴时心里还有点害怕,很快也就顾不了什么了。一只鹰蹲在在悬尸树杆上,看着耿六上来,摆动翅膀飞走了,几只老鸦趁机抢了过去,翅膀乱拍,抢作一堆。走近的耿六把锹头往空里一扬,赶走了乌鸦,目光落在了那身体的头脸上。果然不出猜测,上面的汉子正是曾和自己一起抗击过野狼的那个男人。他的双眼睛被挖空,鼻子少了半截,嘴唇裂开一道口子,牙根都露了出来,却咬着一个黑不溜鳅带毛的东西。而下面那没了腿脚的下体中间,被刀剜出了一个碗大的红色肉坑。毫无疑问,他嘴里咬着的正是自己的尘根。
  耿六一边大骂,一边用锹头剁开了捆绑肢体的麻绳,让悬于空中的几大件全部落了地。他也顾不得肠胃不适,就近挖了一个坑,把东西全部铲了进去,最后,连带血的黄土也堆了上去,形成了一座小坟土丘的样子。
  完成了这一场义举加壮举,天开始向晚了,耿六在河滩里洗了血手,又处理了衣服上的血迹,这才骑驴回到了那处叫做姚家浴的村子。
  大脖子老汉做好的晚饭,是半锅糜米和南瓜混熬的粥。耿六见了提说弄点腊肉之类的炒个菜吃,老汉有点为难,又不好意思。耿六笑说:“过路打扰大爷,真不好意思。我是说我出钱,咱们是不是问谁家买上只鸡,炖了来吃。”老汉牙齿稀落的嘴笑了,挠着头说:“村后沟的刘家这两天正打问卖鸡呢。”耿六说:“那不正好吗,你去给咱们买上两只回来,晚上我好好跟大爷聊上一通。”老汉接了钱出门时,耿六又多嘴说:“要是能打点酒就更好了。”
  正如耿六的判断,老汉虽然有病,但头脑不傻,言语也流利,出去不一会,就拎着两只小公鸡回来,摁在窑外用一把菜刀麻利地杀了。耿六盘腿在炕上,看着老汉在灶前烧水褪毛,剔内脏,剥鸡素子,一丝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忽悠。
  肉在铁锅里顿出香味时,耿六跳下炕,到窑外尿了一道后,站在台子上,欣赏着村子四面的风光。悄没声的,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了七八个碎娃,吸溜着鼻涕。他们有光屁股的,有穿脏兮兮兜肚的,有扎小辫的,也有光着脑袋,只在后颈窝留着一撮救命毫毛的。这到让耿六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了老荒地村的人们日常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幅情景呢。可见,这十万大山之中,民俗民情还是很相近的。
  太阳落山时,耿光祖已经加入了在老汉院里玩耍的孩子群。星星露脸时,有几个成人踅上门来。肉出锅时,老汉家的窑窗户上,爬了好几个孩子的脑袋。屋里的大人有走了的,也有厚着脸留下的,老汉也不露声色,只把一帮小娃轰走了事。鸡肉出锅,耿六不客气地先尝了一条鸡腿,又给耿光祖递了一条,对老汉的手艺夸奖了几句后,示意人们都尝尝吧。老汉自然动筷子在前,那几位先还扭捏,后来下手之快,犹如火中取粟一般。众口齐吃,两只鸡很快就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连那锅先前煮好的粥,也一起被吃光了。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一个瘦高男人,兴尤未尽地说自家有一瓶二锅头。老汉一听,油手拍着他的肩膀,让快快取来。另一位就说回家弄一些淹肉和烂淹菜过来下酒。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黑壮汉,言语不清地“哇啦”着。老汉挥手让他走,他鼻子抽风一样吸溜着,埋怨说吃好的也不叫他知道。看着锅里的鸡汤,他牙一龇笑了,从锅台上拿了不知谁用过的碗,舀起来就喝,淋淋洒洒了一胸脯。老汉上来夺碗,力气却不济,眼看着鸡汤被喝了个干净。
  自助。

  那天晚上,在姚家浴瘿瓜老汉家里,众人吃过鸡后,又凑出酒和几样下酒的菜,喝的中间一个个兴致高涨起来。耿六说了来路去处后,跟着就是一通轻车熟路的吹牛。他有意把话往翠花山的土匪身上引,就说了大路镇上的所见所闻,没想到一下子点到了要害,人们的谈兴大增。
  瘦高男人嘴快,说:“那是吕三爷没错,人们都叫他九命神猫,不要说是兵营的土牢房,就是皇帝老儿的天牢也困不住他。你不知道,他看上去是个大胖子,满身的虚肉,可会一种叫宿骨的功夫,能从老鼠洞里钻出去。”一位中年汉子骂说:“你给爷好好吹大牛哇,再说下去,还能钻过针眼子呢!”瘦高男人不甘示弱,瞪着双眼说:“我咋吹牛了?吕三爷从东面过来入伙拜山时,杜二爷出了几个大难题,还把吕三爷圈在老鹰崖的地牢里。地牢那是啥地方,除了几处进出水的细孔,苍蝇都飞不进去,人家还不照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来了。那你说,他是咋脱身的?”一个年轻人结巴说:“吕三爷的本事,山上的人谁不服气?那老鹰崖上鬼见愁和阎王脸两处地方,人家在晚上爬上爬下。我还听人说,吕三爷那胖身子,一用气就能像气球一样飞起来。一放气,人就能扁成个毡片片。拧紧了,就能像条绳子一样拉长了。”中年汉子在膀子上拍死了一只蚊子,慢悠悠地说:“那么有本事,他咋不在白土沟上当老大,跑到翠花山上,才坐了个第三把交椅?那么有本事,咋会让人几个国民党的大兵,说抓倒抓住了?我给你们说,吕三爷的那些烂本事,在杜二爷的眼里狗屁不如。当时大爷和二爷不过看他是个亡命徒,乱世道里还有点用处,才收留他的。你们两个说得那些东西,那是吕三爷为给自己长脸,编出来的。你们几个傻瓜还当成故事讲了。没脑子。”想了解更多的耿六,故意说:“这个吕三爷本事这么了得。那山上的大爷二爷还不成神仙了?”年轻人听了得意说:“那还用说,在我们这地方,人们都说大爷是一条云中龙,二爷是黄河里一条成精的鲤鱼。”中年汉子一脸睥睨说:“你们懂啥,翠花山上真正厉害的人,还是杜二爷,那身手三个三爷也不在话下。那名气,方圆几百公里谁说起了不伸大拇指。不说别的,就说这翠花山上百年了,哪朝的皇帝老二都奈何不了它。你知道为什么吗?”耿六摇头说不知道。黑汉子说:“翠花山那是玉皇大帝为王母娘娘造的一座仙山,三面黄河一面崖,全凭一道云梯通上下。到了山上,那是步步机关,处处险道。自家的人上去了,那路是路,山是山。外人上去,那路就是陷阱,那山就是要命的判官……。”
  一通海说,时间就到了深夜,耿六知道了大概,心里却生出一份警惕。他不明白这些个村民,为什么说起土匪都是津津乐道,没有一点的害怕或是反感,好象说自家的光荣事一样?还有一个现象,一晚上说话的多是几个吃蹭饭的,那瘿瓜老汉坐在地上只管吸旱烟,从始至终,很少插话。
  看见耿光祖在后炕早睡着了,耿六打了个哈欠。那老汉看在眼里,发话下达了逐客令。
  几个人伸着懒腰,兴犹未尽要走。一直没有言语的黑汉子闷声说:“过路人,你明天不要走,我知道铲后沟有人家卖羊,咱们再炖着吃吧。”众人都笑了,说他今天没吃上鸡肉,不甘心,还想着吃羊肉呢。中年人跳下炕,对耿六说:“你这人是个过路的,今天吃了你的鸡,算我们欠你一份情。我给你个好东西,带在身上,从这里往西走,保你平安无事。”说着从裤腰里抽出一个磨得光溜溜的木头牌子,举在手里说:“这是路牌,路上要是有人查,你就说是我们姚家浴的人,出外看亲亲的。他们就不会难为你了。”这是一道护身符啊!耿六高兴,连忙接了过来,在油灯下端详着,发现上面奇怪的图案,像似阴阳画出的鬼画符一般。
  等几个闲人走了,灯油将尽,一点如豆的亮光下,老汉到外面走了一趟,耿六也跟着撒了一泡尿,顺便到旁边废窑中看了看拴在柱子上的大灰驴。站在窑门口,他仰起脖子看着满天星斗,浑身打了个哆嗦,再回屋,先前的睡意就荡然无存了。
  睡不着的耿六回想起一路行来,好象处处都有狼的影子,担心起灰驴在外面的安全。他问这地方有没有狼?老汉说:“山里面咋能没狼呢,不过好长时间没看见了。”两个人又啦呱起来。耿六问:“你们这个村子有多少户人家?”老汉躺在炕头前,算了一下才说:“前些年有四十多户,后来走的走,被抓了兵的,还有上了山的,现在剩下不到二十户了。”耿六说:“刚才听他们几个人说起山上的事,好象说古书一样,到底是不是真的?”油灯灭了,老汉在黑暗里冷笑了一声说:“人们闲的没事,都爱编个故事来溜嘴皮子,一来二去,好象真是那么回事一样。”耿六“噢”了一声说:“那山上的土匪,来村子抢过东西吗?”老汉说:“抢啥呢,这姚家浴的地都是山上的产业。”这话让耿六豁然明白过来,怪道他们一个个说起山上的事,就好象说自己家的光荣史一样,出处原来在这上面啊。耿六琢磨了一会儿说:“老伯,那你给我说说这山上的情形,外人要是想上去,有没有可能?”一句话让老汉激动起来,说:“外人躲都躲不开,谁还想上去找死啊。咋,你想当土匪?我告诉你,那山头可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哼,哼。”老汉摇头不语了,耿六忙解释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哪就敢上去呀。”老汉半天不应,他又忍不住说:“不知村子里跟山上有联系吗?不瞒老伯你说,我的一个三哥……。”
  耿六终于说出了深藏的心事,老汉叹了一口气,分析说:“我昨天还寻思,你这么个年轻人,咋会领着娃娃专往匪窝里钻呢。唉!你那三哥要是有造化,半路跑了也说不定。我听说秃三爷被官家端了老窝,窜到这地方后,山上一开始不收他。你知道,这里是两省交界的地方,官家不一样,可官家有联系呀!要不是当时日本鬼子在黄河北面西进,和八路军打了几仗,这边的军队被调过去协防。这才让他们有了时间,所以那阵子他们就是手里有人票,也顾不上索银钱的。”老汉金口一开,耿六期盼的线索就来了,十二万分关心地听着,只在停顿的时候,用一句句“后来呢”来延续谈兴。老汉说:“后来,二当家的和大当家的联系上了,看秃子人虽残忍,但还算有点血性,身上还有些手艺,手下也有几个枪法不错的,就把他们收了。一些人送到了军队里,一些人留在山上,秃子当了三爷,成了专门外出打家劫舍的领头人。”耿六有点失望,说:“我三哥又不会拿枪打仗,连地都不会种,就会作文写字,教一些娃娃念书。这么说来,怕是没了结果。”老汉听了,黑暗里眼睛溢着亮光说:“原来是个读书人?要是这样,倒说不定还活着呢。”耿六眨着两眼不明白。老汉说:“山上的事你不知道,我在那上面呆过多年。大爷是个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二爷呢是个爱听说唱,又识文断字的一个人。他们都是父辈家业,年轻时走南闯北,后来在老太爷死了后,才回山料理家务。坐山的二爷平常最喜欢看书了……。”
  听到后来,耿六搞明白了,这翠花山和黑鹰崖原来是一座山,是黄河几千年冲唰,把它们分了开来,形成两边对峙的险峰,令人称奇的是一面凸出来,一面凹回去,紧紧地互咬着一线河水。要说山上的鼻祖,都曾是当地土豪,天下大乱后,占山为王,并代代相传。现在的大爷和二爷,年轻时跑外念书学艺交友闯天下。父辈去世后,两人按照祖训从江湖收网归来,继承了山权。不同的是,他们一改抢劫为生的勾当,转而发展田园,把周边地区的山川集镇统了起来,成了方圆百里名付其实的山大王和大财主。
  如此说来,寻找三哥的机会就在眼前,耿六央求老汉帮忙,还许诺大恩必重谢。老汉犹豫了半天同意了,答应去寻访几个熟人,通过他们看能不能套得一些有用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早起的老汉到村外绕了一圈,抱回两颗大窝瓜,又做了一顿如昨天一样的糊糊饭。吃了的中间,老汉说,“可惜,昨天把一锅鸡汤,让那个灰孙子给全喝光了,不然搅在里边吃那才香呢。”耿六说:“想吃,咱们等你今天回来,再炖它两只。”老汉说:“今天怕是回不来了,你们就替我看着家,饿了就自己做饭吃吧。面是没了,米在那个瓷瓮里。”耿六心急,提议说:“你骑上我的灰驴走得快些。还有,我这里几块银洋,你带上说不定有用着的时候。”
  耿六递给了老汉两块大洋,站在院门口,看着他骑驴走了。一上午,无所事事的他领了耿光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转悠,看着那些修在半山腰里的窑洞,听着呱蛋的母鸡哼出清脆如唱歌的调子,想着老汉要是真能问到了三哥的消息,那自己可真是办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进一步他开始想象兄弟见面的情景,会多么令人激动啊!转悠着,他发现这个村子是建在一条向阳的沟里,村人们吃水的井,是用乱石围成的一个圆坑,水上面漂着一些碎的柴草渣子,水的颜色有点浑浊。在一棵老柳树下,耿六遇到了昨天晚上喝鸡汤的黑汉子,他正坐在山坡上晒太阳,手不停在脏衣服里捏揣。看见了耿六,黑汉子有点意外地站了起来,嘴皮动了动却没出声。耿六也就没在意地走了过去,耿光祖却盯了黑汉看,很快又跑着跟了上去。
  回到瘿瓜老汉家,耿六躺在炕上歇着,脑子里想着这个村子跟老荒地差不多,人们的口音也基本一样,但细听起来,还是有些区别的。耿光祖一个人无聊,坐在一边问:“六爹,咱们是不是到家了?不走了?”耿六说:“早着呢,你好好听话,咱们得先办完一件大事,才能赶回去呢。”过了一会,耿光祖郁郁地说:“六爹,我想妈妈了,我还想姐姐了,我还梦见他们哭了,呜、呜、呜的哭。”耿六眉头皱了皱说:“那是梦。你知道什么是梦吗?”耿光祖摇了摇头。耿六说:“梦就是梦,是假的,不是真的。你梦见别人哭了,那也是假的,不是真的。你懂吗?”耿光祖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通过这些天的感觉,耿六知道这个侄儿样子虽不光俊,但脑瓜子绝对不傻,就打心里有了一种喜欢。
  三天后,瘿瓜老汉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进门就说:“我原来想见的几个老伙计,没想到有两个倒已经死了,还有两个老眼昏花,外面的事啥也说不清。不过他们说寨子里这两年新添了个四爷,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可后来又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又问了一些寨子里的关系,谁都不知道这回事情。没办法,我想上山去打听,山口上的人拦住不让上,说是大爷回了翠花山。”耿六急急地问:“那如何才能见到大爷呢?”老汉说:“我这把年纪,在山上干了那么多年都没见过大爷一面。你不知道,除了几个非常贴身的人,一般闲杂人谁看见了大爷,谁就得死,这是山上的规矩。”耿六鼻子抽气说:“不管他有什么规矩,也不管大爷二爷,还是三爷,我只是想问个消息啊。”老汉有点惭愧,“你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这事看来还只能问秃子三爷,还有和他一起留在山寨里的人,才会有个结果,别人怕是很难知道的。”耿六问:“那,咋才能遇到秃子三爷,他不可能来姚家浴村吧?”人就有点躁,说:“不行,我得到山底下去找机会。你说我现在走,天黑能到了那地方吗?”老汉说:“年轻人就是性子急,那有八十多里山路呢,现在是后半晌,你就是骑上马跑,也未必能跑到。听我的话,还是再住一晚上,明天一早上路吧。再说,你的驴还得喂些草料,这牲口虽说腿脚好,也不能连天的使唤,会掉膘走乏的。”
  由希望到失望,耿六的情绪一落千丈,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认可了老汉的主意。
  当天晚上,老汉炖了路上买的羊肉,在没有外人掺和的情况下,三人吃得平静又满足。吃热了的老汉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盘腿而坐。耿光祖吃饱后在炕上耍,看见老汉脊背上有一排烧灼的痕迹,便吃惊地盯了看。老汉感觉到了,粗大的脖子缩了缩,那个肉囊上下抽动了几下。耿六奇怪地问:“光祖,你不吃饭,跑在爷爷后面看甚呢?”老汉平静说:“娃娃嘛,让他看去。也不怕你们爷俩笑话,这是我过去在山上当奴的印迹。”说着,把身子一拧,露出的背脊上面,烙着“翠花山奴”四个字。由于时间久了,字迹在褐色的背肉上好成了一道道记号。老汉解释说:“山上的人都要刻字的。刻上了这个字,就是山上的人了,如果你跑了,方圆几百里,没有人敢留用你的。谁要是发现你的印迹,把这样的人押送回来,山上是有重赏的。要是帮助藏匿不报,藏一个就杀两个。”耿六听得半天无语,缓过神说:“那,你不怕被捉回去?”老汉说:“我老了,从十六岁上山,打杂喂牲口,直到患上这种病,才被安排到这里。山上给了我几亩薄地,自己种不动,就让别人代劳着呢。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个村里人不知道的任务,就是为山上当眼线。”实话实话让耿六感动了,两人饭碗都没收拾,直说到半夜才睡。
  翌日,耿六准备动身了,才发现大灰驴没了踪影。这可把他气得够呛,老汉也发了老威,把村里的人家逐户问过,用恶语相威胁。村人无人认账,也不敢表现不满,热心者还帮了寻找,耽搁了半天,没个结果。看见找不回驴,老汉问村里一户人家借了头种地的黑驴,驮了耿光祖和行头,与耿六一块在天黑前赶到了翠花山下的一处集镇,住进了一家小旅馆。
  住下后,老汉没有休息,连夜出去拜望了几个熟人,终于探听到了那后加盟的四爷姓霍,而且不久之后就不知了去向,秃三爷吕彪则自从大路镇脱身之后,再没有露过面。老汉的热心让耿六淡化了失驴之事,在小饭店里要了几个菜,一壶老酒,两个人互掏心窝,半醉中结成了忘年之交。
  瘿瓜老汉第二天回去了,临别的时候说:“今后我也替你操个心,要是有了你三哥的消息,或者捎话给你,或者我去老荒地村告诉你们家人。”耿六大为感动,问一家米店借了纸笔,两人互留了地址姓名。目送老汉走远,耿六拿着一张纸,默默的念着一个名字:“屈三强”。
  老汉走了半里多路,又骑驴返了回来,叮嘱耿六说:“我差点忘了,你把身上的东西带好了,那双鞋最好能穿在脚上。要不绑在腰上也行。”说到这一点,老汉压低了声音。“这地方人眼睛贼得很,千万不要给看出来了,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看着耿六一脸吃惊,老汉笑说:“你不要忘了,我可是一个老土匪啊。”耿六难为情地笑了,心里疙疙瘩瘩,如吃了个毛毛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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