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黄土地闻名于天下的关中平原腹地,有一条远古时期形成的大河,叫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相传,人文始祖炎、黄二帝和先民们,就是在渭河两岸的冲积平原上繁衍生息,开启了华夏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从此,中国人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炎黄子孙。
又传商朝末年,年逾古稀的姜太公子牙在渭河边上用无饵无钩鱼竿垂钓,所谓“直中取鱼,愿者上钩”,引起文王注意,受到文王重用,从而辅佐文王、武王取得天下,由此开始周王朝近八百年统治,成就了一段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
渭河的北岸是渭阳县境内西起泾水、东至骊岭,横亘东西几十里地的神蟒原。传说很早很早以前,渭河河水泛滥成灾,于是天帝派他七个女儿中的素衣仙女下凡,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色神蟒,来到关中平原,为百姓驱灾避祸。由于渭河南岸有秦岭山脉延续形成的漕渠原阻隔,洪水就向广袤的渭北平原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肆虐。为了拦住洪水,白色的神蟒变成一条狭长的土塬——神蟒原,横在了渭水的北边。
神蟒原中部有一条南北相向的官道,连接着原北相距十多里地的渭阳县城和原南坡下的渭河北岸码头。以往人们从码头乘船摆渡过了渭河,南行四十里地上漕渠原,再向西南方向行三十多里,就到了省城西安。两千多年前秦代始皇帝设立了渭阳县,也修了这条由渭阳县城直通秦都咸阳的官道。当年渭阳县百姓缴纳皇粮的牛车马车,也是在这里摆渡过河,去往都城咸阳和之后的都城长安。
公元1949年春日的一天清晨,东方的天空刚有一点鱼肚白,戴着黑色六瓣瓜皮帽、身穿粗青布夹衣、扎着裤脚的章三老汉,双肩掮着褡裢和两捆棉花,就已经从神蟒原北边的九里店村,顺着这条官道,步行四五里地,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原南坡下的渭河北岸码头。
顺着岸边一条紧贴着神蟒原岩塄子的陡峭马路,章三老汉来到了渭河水边。这里是乘客们等待乘船过河的地方,眼前是一片破败但却繁忙的景象——靠着北岩塄边有五六家全是土坯做墙、茅草做顶的简易棚屋,此时这些摇摇欲坠的店铺里,坐满了等待过河的路人。一些衣着光鲜点的乘客,享用着店铺里售价很高的早餐,有油饼油条、豆浆稀饭、馒头包子、锅盔锅贴、豆腐脑……店铺门前,是一字排开的小商小贩,他们或是兜售胸前木盒里的香烟火柴,或是叫卖手提篮子里的麻花麻糖、酥饼柿饼。最多的是坐着或圪蹴着的小商贩,他们的面前都有一个大小不等的篮子或竹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土特产,有红苕、土豆、小米、花生、绿豆、鸡蛋……
渭河河面很宽,浑浊的土黄色河水汹涌着向东流去,一排排水浪拍打着岸边悬崖,溅起朵朵浪花。一条很粗的钢丝绳横亘在河面上,一端固定在北岸悬崖,一端伸向遥远的南岸。绳索下面,一条巨大的摆渡船已经装满车马行人,船工们分别拽着绳索上活动的木制抓手向后拉,合力形成的反推力使得渡船向前方的南岸驶去。
章三老汉看到波涛翻滚的渭河水面上,渡船越来越小,知道返回来还需一段时间,又因心里有事,也不愿在嘈杂热闹的店铺里等待,便寻到店铺旁边的僻静之处,坐在了一块巨石上。
巨石旁边堆放着渭河发大水时捞出来的河落柴和破烂木质家具,还有接近腐朽的房梁椽檩等。章三老汉放下左肩上掮着的两捆棉花和右肩上的帆布褡裢,看似消停地从褡裢里取出火镰、火石,点燃一支媒头(1),又取出一个年代久远、被手掌把摸得明光发亮的黄铜水烟袋,按上一撮烟丝,“咕噜咕噜”地抽起水烟来。
章三老汉年近花甲,中等个头,腰已经弯了,背有些驼了,一头灰白的短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以及黄得发黑的皮肤,显示着老人的饱经沧桑;可他双目炯炯,眉宇间透出的刚毅与英气,加上下巴底下飘逸的山羊胡须,又明显流露出关中汉子坚定倔犟的性格与魅力。正因为年轻时随同父兄们靠着一双脚板,徒步来往于洛州山区与关中平原贩运山货药材,章三老汉练就了一双钢腿铁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当昨儿后晌从胡寨府村永寿老汉的嘴里听到被抓了壮丁的儿子章家奇成了一名解放军士兵,就驻扎在离家四十多里、离西安城三十多里地的漕渠原原冯村,正准备攻打省城西安时,章三老汉就再也坐不住了,就想立马动身,寻找到日夜思念的儿子,叫儿子回来。胡家和章家从上一辈就开始交好,永寿老汉还是章三老汉任班主的自乐班(2)乐友,负责锣、钹、梆子等击打乐器的演奏。
原来,渭阳县城解放后,永寿老汉见自家日子好过了,就操心起远在漕渠原的妹妹,背着一褡裢苞谷饼去探望。经过大半天艰难跋涉,到了原冯村。没想到妹妹的家乡也解放了,村里还住着好多好多的解放军。这些解放军大都是搭起帐篷驻扎在屋外,只有一些军官临时借住在百姓家里。妹妹家里就住着一位营长和他的通信员。妹夫对永寿老汉说,这些兵是属于彭德怀领导的西北野战军的一个团,几个月前参加了解放延安的战斗,目前正在为解放省城西安做着准备。
凑巧的是,临回来的前一天,有一个解放军战士进来,找营长汇报工作。不一会儿战士从营长房间出来,永寿老汉瞅着眼熟,也就多看了一眼。没料到这个解放军战士也注意到了永寿老汉,突然叫了一声“寿叔”,又急急说道:“叔,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家奇,是兴善的同学家奇啊!”
永寿老汉仔细端详了这个脸盘瘦削,身板笔挺,白净精干,有点斯斯文文的战士,哈哈一笑说道:“我就看着眼熟嘛!穿上解放军衣服,更显精神、帅气,叔都不敢认你了!”
家奇问道:“叔,你去过我家么?见过我大(3)么?兴善现在干啥哩?”
永寿老汉说:“贤侄嫑急!听叔慢讲。你大那儿我常去,想喝茶了要敲梆子了就去你大的茶水店。如今解放了,你大啥都好了!就是常提起你,念叨你。看着国军老打败仗,就为你操心。……我儿兴善没出息,念了几年书,和你叔我一样,还是打牛后半截子(4)——咦!你不是当了国军么?咋又成了解放军?”
家奇笑着答道:“我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在金川驻防了一年多,就去了延安。延安解放时,我们团全部投诚了解放军。”
“好,好,好,太好了!我回去告诉你大。你在解放军,你大一定会放心的,高兴的。”
“解放军是咱穷人自己的军队,我打算西安解放后,就回家去看望我大。”家奇说。
家奇又把被抓了壮丁以后的事情告诉了永寿老汉——
原来,随同家奇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位从河南逃荒到陕西的年轻人,叫刘顺。他不但生活上关心家奇,还经常讲一些国共两党的事情。很快,两人成了知己朋友。
不知不觉近两年过去。一天,刘顺悄悄地对家奇说:“兄弟,解放军就要打到延安了,国军快要完蛋了,你打算以后咋办?”
家奇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完蛋也是迟早的事!仗打完了,我还想回我四大那儿做生意。刘哥你想咋办?”
刘顺说:“其实,解放军本来就是老百姓的队伍,是咱穷人的队伍,这延安城本来就是解放军的大本营。国共合作打跑了日本,老蒋就想一人坐江山,打起内战,想消灭朱、毛。”
家奇说:“这老蒋真是该死!不得人心!”
刘顺说:“是的,正因为老蒋不得人心,不到两三年,美国人支持的蒋介石八百万军队,就被朱、毛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
家奇问道:“刘哥,那延安咋就被国民党的国军占领了?”
刘顺回答:“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这不叫‘占领’,这是解放军故意让出的。当时,蒋介石嫡系王牌部队胡宗南大军压境,胡宗南气势汹汹,声言三个月消灭朱、毛!结果呢,朱、毛军队避其锋芒,实施战略转移,渡过黄河,打运动战,让给胡宗南一座空城。朱、毛所到之处,百姓拥护,队伍不断壮大,打了无数的大胜仗。如今全国大部分地方已经解放,延安城也为期不远了!”
家奇听后很是高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延安解放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刘顺说道:“既然盼着早点解放,将来解放军进攻时,咱可不能对着解放军开枪啊!”
家奇则信誓旦旦地表示:“刘哥,到时我一切都听你的!”
后来,解放军进攻延安,家奇所在的国军部队一个团一枪未放,全部投诚。家奇从此也知道了刘顺本来就是共产党,有意装着逃荒要饭,有意被抓了壮丁,有意混进了国军队伍。最后和他的战友一道,策反了这个团的国军。
解放军接管了这支部队后,对不愿意留下当解放军的,发给路费,让其回家;对愿意参加解放军的,则整编到解放军队伍中来。此时,家奇非常崇拜刘顺大哥,就征求刘顺意见。刘顺说:“兄弟,你有文化,我看你的确是个人才,你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建议你留在部队。全国解放后,咱们一块建设新中国。你的前途无量啊!”
就这样,家奇当上了解放军,编制在刘顺任营长的三团一营,成了营部的文化教员。随后,部队开至西安城外漕渠原,驻扎在原冯村,作为解放西安城的解放军之一部。
永寿老汉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章三老汉,并劝他放心,不要着急,说解放了西安,家奇就会回来。
章三老汉能放心吗?能不着急吗?心想:“儿子咋这么瓜(5)?本来你好好地在西安城你四大的药店里学做生意,被抓了壮丁当了兵是万般无奈,可解放军给你路费让你回家,你却不回,自愿扛枪打仗,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
难怪前段时间从北边延安方向开过来一队一队解放军,路过家门口,一直向南边西安方向开去。当时,章三老汉坐在自己家茶水店门口,看到不时有解放军拿着水壶来店里打水。这些解放军和章三老汉以前常常见到的生蹭愣倔、骂骂咧咧的国军不同,一个个和蔼可亲,打完水就和来到店里消费的顾客一样,放下几个铜板就走,搞得章三老汉很不好意思。人家村里好多人都提着鸡蛋,端着茶水招待解放军,可这些解放军打了水却一定要给自己放下茶水钱!还说这是部队纪律,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再说你老人家开店也不易啊!章三老汉想:“怪不得人家解放军打胜仗——‘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这些路过章三老汉茶水店门口的解放军,一直接连不断持续了大半天。“看来这些解放军里面,肯定有我的儿子家奇!这碎崽娃子(6)肯定怕我留住他,偷偷地溜了过去。”
知道了儿子的下落,章三老汉高兴得一时不知说啥是好。真是喜从天降!可兴奋之余,又细细一想:“家奇的部队正准备攻城,儿子还要承担多大风险?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去干这样的危险事呢?不行,无论如何我得去漕渠原把儿子叫回来。”
当永寿老汉说到家奇现在一切很好时,章三老汉急了:“好啥哩么!这马上就要打仗了,枪子可不长眼睛!他还不感到一点危险?解放西安城是干啥?是攻城!可这城不好攻啊!当年‘二虎守长安’,刘镇华八个月都攻不下来,你彭德怀就有多大能耐?他四大一直在城里做生意,前一阵回来说,这些国民党兵个个如狼似虎,都拿着美国人支持的先进武器,还有一圈几丈高的城墙挡着,你能攻进去吗?咹!还不是白白去送死!”
永寿老汉说:“三哥,现在解放军越来越厉害,关键是人家得民心,老百姓都拥护。国民党兵看起来都很凶,其实个个是草包,枪一响,夹起尾巴就跑,这些好武器就都送到了解放军手里。”
章三老汉说:“不管咋说,这打仗不能说不死人吧。我不管他谁最后坐天下,我就要我儿子平安顺当地回家,做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
说着,章三老汉就想立马动身。眼看天色已晚,就详细询问了永寿老汉原冯村兴善他姑家的地址,招呼老伴章董氏拾掇干粮,准备路费,决定第二天出发。章三老汉又盘算着要带儿子回来,恐怕要花大钱,茶水店余钱不多,于是背上两捆棉花,打算路过郭镇时,委托郭镇自乐班乐友胡道生帮忙卖掉,凑得更多盘缠,以便到时候事情好办。胡道生早年也在胡寨府村长大,后因家境贫寒,招赘到郭镇做了上门女婿。
章三老汉永远忘不了民国“十八年年馑”后期的那场“虎烈拉”(7)瘟疫。当时关中大平原死了多半的农人。家境殷实的章三延庆家里原有老少二十人,死得只剩下八人——除了父亲章信宗和二哥章延进死于土匪之手,母亲、大哥和其余家人均死于“虎烈拉”瘟疫。一天下午,凛冽的西北风刮得正急,狂风卷起的尘土夹杂着干枯的树叶、茅草以及不知谁家死人后撒下的纸钱,漫天飞舞。延庆打着冷颤,坐在炕沿,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妻子怀里抱着的木犊(8)也奄奄一息,恐怕不会再有缓过气来的希望了,于是颤抖着声音对章四延春说:“四弟,咱俩不用挖坑了,也没有力气挖坑了,干脆把这娘俩也拉到干涝池里撂了吧。”说完,延庆泪如雨下。
延春不同意,说:“木犊还没有断气,咋能一块扔掉呢!”
两人的对话被一旁因母亲死了已经吓傻了的大女儿家兰听到了,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妈——”,就扑到妈妈怀里,又赶快抱起妈妈怀里的弟弟木犊——木犊染病后,就一直由同样有病的妈妈照看——这时的家兰不再顾忌什么,怀抱木犊跑到一边,对着延庆、延春连哭带喊:“我要弟弟!我要弟弟!弟弟还没死!”
延庆见状,吃了一惊,大声训斥:“兰兰,你不想活了!”
兰兰顶了父亲一句:“我就是不想活了!”说完又“哇哇”大哭起来。怀里抱着的木犊虽然眼睛睁着一条细缝,可此时不哭不闹,和死了的孩子没太大区别。
兰兰最喜欢弟弟木犊了。木犊满月后,妈妈要干活,除了喂奶,木犊就由大女儿家兰整天抱着。三年多来,木犊只认妈妈和姐姐,已经学会走路的他只喜欢跟着大姐兰兰一块玩耍。家里亲人一个个死去,兰兰非常害怕,眼泪已经流干,也不时地想着自己哪一天也会像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样被撂进干涝池。可此时,兰兰也不再害怕了。她想:“亲人们都死了,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
看着执拗的女儿冒死护着自己心爱的儿子木犊,已经麻木的延庆此刻也泣不成声:“娃呀!不是大心硬,木犊早晚也是一死。你现在抱着他,大怕的是你再病重,还让大活不活?!”
兰兰哭着对父亲说:“我不怕死!木犊死了,就把我和木犊一块撂了吧!”
“三哥,你咋这般的心硬?”同样也染了病的延春媳妇何英从她的房间出来说,“不管咋说,娃没咽气,就不能撂嘛!”
“三哥,其实人越小,抵抗疫病的能力反而越强。”延春说,“兰兰执意留下木犊,我看还是留下吧。咱哥俩咋能把睁着眼睛的娃往坑里撂哩?”
延庆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和延春一起,拖着羸弱的病体,在章家墓园挖了坑,掩埋了自己的苦命妻子。
…………
疫病过后延庆对延春说,“木犊满月时,我让咱大给娃起名字,当时咱大正在念叨着斟酌字眼给娃起名,你两口从西安回来,打断了咱大的话——这一耽搁就是近四年光阴。你比哥读书多,有文化,现在就给娃起个名字吧。”
“好,好!”延春思索了一下说,“木犊都病成这样,却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真是个奇迹!按家谱娃是‘家’字辈,三哥,你看叫‘家奇’好不好?”
“家奇好!家奇好!”延庆这时也欣喜地说道,“我儿家奇大难不死,恐怕日后的福分不浅哩!”
…………
章三老汉认为自己当年差点铸成大错,已经有过一次对不住儿子了,这次儿子又面临攻打西安城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自己岂能坐视不管?章三老汉已经铁了心,这次无论如何要将儿子叫回家,离开军队这种提着脑袋做事的危险之地。
此时的他坐在大石上,焦急地等待着。燃尽了一根媒头,不知抽了多少袋水烟,足足一个时辰过后,摆渡船才开了过来。章三老汉乘上船,过了渭河。再向南走了五里地,到了郭镇,找到自乐班乐友胡道生,已是日上三竿。
得知老朋友今日要去见离家多年的儿子家奇,胡道生很是高兴。马上带章三老汉去了自己熟悉的一家货栈,卖了两捆棉花后,又请三哥吃了一碗葫芦头泡馍。章三老汉不愿久留,背起褡裢,告别胡道生,急急上路,向南,朝着漕渠原的方向赶去。
已是阳春三月,天气已不再寒冷。章三老汉快步走着,虽然只穿着不算太厚的夹衣,可身上还是冒出汗来。章三老汉索性脱掉外衣,也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手上拿着已经变得灰黑的白羊肚手巾,不时地擦着脸上脖子上冒出的热汗。道路两旁,绿油油的麦田像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刚刚分蘖的麦苗随着微风摇曳,翻卷起片片绿浪;菜籽花已经开放,空气中弥漫着麦苗的清香和菜籽花的花香;地里不时可见喜气洋洋劳作着的农人们,他们或锄地,或除草,或点瓜,或种豆……劳作的中间不时传出自信的喊声和幸福的笑声。
和章三老汉家乡一样,这里已经解放,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老百姓的天下。他们也刚刚进行了或正在进行着土地改革,是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动。他们大多数人做梦也不曾想到,今天会成为这些土地的主人。在经过一番计算、一番丈量,再在石桩或者木桩写上自己名字的田地里劳作,这些祖祖辈辈一无所有的庄稼人,能不心情舒畅,欢呼雀跃么?
而此时急于见到儿子家奇的章三老汉,无暇顾及一路上所见到的美丽迷人的田园风光,始终就像竞走运动员,只顾着大踏步地向前赶路。
太阳西坠的时候,章三老汉赶到了漕渠原。
走上原坡,到了原冯村村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杆迎风飘扬的红旗;红旗下面,整齐地排列着一顶顶灰色的军用帐篷;帐篷旁边的土墙上,刷着一幅醒目的黑体字标语,上写“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好多解放军战士出出进进,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要么擦枪操练,要么帮着老百姓干活。一个站岗的解放军战士向章三老汉走来,客气地问清了他要去的地方,热情地带着章三老汉来到了兴善他姑的家里。
走进门,兴善他姑一眼认出了章三老汉。昨天她哥走后,兴善姑也和家奇聊了许久,大概知道了家奇的遭遇。
兴善姑急忙让座,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三哥,你是来看儿子的吧?”
“是啊!一走就是三年,没有一点音讯,你说急人不急人?”
“家奇都说了,当初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知道他大一定急得要命。现在好了,家奇当了解放军,又凑巧住在我村里。”
“那我现在能不能见呢?”
“能!能!你先喝茶,我去给营长说说。”
营长听见屋里来了客人,已经从自己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兴善他姑马上给他俩相互介绍。刘顺营长知道这是家奇父亲,立刻走上前,紧紧握住了章三老汉的双手说:“您好!您好!家奇常常提起您,您老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真有福气啊!”
章三老汉显然不习惯与人握手致礼,拘谨地也连连说:“你好!你好!”刘营长手一松,章三老汉就失急慌忙地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心爱的黄铜水烟袋,要递给刘顺抽水烟,刘顺推辞说“谢谢!我不会抽烟”,又喊来通讯员,吩咐去叫章干事马上过来,这才坐下和章三老汉拉起了家常。
当刘顺知道了章三老汉这次来是要带家奇回家时,感到非常意外,说:“章叔,全国的形势您应该知道,我们解放军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中国这个东方大国的天就要亮了!蒋家王朝即将灭亡,蒋介石已经逃到了台湾。这个时候,您却要带儿子回去,您说您老人家糊涂不糊涂?”
章三老汉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年龄大了,家里种地离不开他。”
“家奇不是说他还有两个弟弟么?”
“唉!那两个是他妈带过来的,不是亲生的,靠不住,都已经独立门户。我就家奇一个亲生儿子。”
“家奇有文化,已经是咱营部的文化教员,也是咱部队培养的对象,我还指望着将来和他一起建设新中国呢!现在让他回去,您老人家说可惜不可惜?”
兴善姑在一旁插嘴道:“三哥,我也一个儿子,可我的喔碎崽娃子非缠着刘营长当兵不可,我没办法,都已经同意了,只是刘营长还没批准。”
任凭刘顺如何讲道理,兴善姑在一旁帮腔开导,章三老汉就是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只是“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
门外一声“报告”,刘顺说声“进来”,一个英姿勃勃的解放军战士走了进来,首先向刘顺营长一个立正敬礼。刘顺说:“家奇,你看谁来啦!”
家奇看见了一旁抽着水烟的父亲,叫了一声“大”,接着问道:“你咋来啦?!”章三老汉应了一声,放下水烟袋,站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颤巍巍说道:“娃呀!大找你找得好苦啊!”家奇握住了父亲的双手,又扶着父亲坐下,说道:“我不是让我叔捎话回去了么?我在这儿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看到这儿,刘顺站起来说道:“好啦,你们爷俩好久不见,就好好聊聊吧!”说完,刘顺走了出去,兴善他姑也走了出去。
这时,章三老汉开始好好打量起儿子来。近三年不见,儿子变了,好像长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儿子英俊的脸庞上两道向上扬起的剑眉透出一股帅气,两只不大不小好看的眼睛里此刻正噙满泪水。虽然儿子生长在农村,可脸上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倒是很像城里人。儿子身穿着灰色的解放军军装,帽子上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红色五角星,衣领上也有两面小小的红旗,腰间扎着的皮带和绑缠的小腿,显得精神抖擞,干净利落。儿子已不是当年毛手毛脚的愣头小伙子,已在部队里锻炼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儿子说:“大,我叔说咱家一切都好,我打算解放西安后就回去看你,这么远的路,你跑来干啥么?”
章三老汉说:“干啥!我想带你回去!”
家奇一听,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大,你说啥?我没听错吧,你是想带我回家种地?”
“就是带你回去种地。咱那里开始土改了,咱家现在十亩地,你不回去种,谁种?我老了,早都没有力气下地了。”
“不是还有福儿和继儿吗?他们能不下地干活?”
“福儿已经分家出去,单另开了;继儿经人说合,已经招赘到了何家村。家里只剩下我跟你妈,你说你不回去,大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原来,一路上章三老汉已经盘算好了带家奇回去的理由。当然,他知道要家奇回去的真正理由是不能告诉解放军的,人家知道了会说儿子是可怜胆小的怕死鬼,是让人唾骂的逃兵!这种理由恐怕家奇也难以接受。前阵子解放军在村里做征兵宣传,他知道解放军的征兵政策里有“独子不征”一条,就打算在这一条上做文章。正好土改分地时福儿独立门户利于分地,也就顺势将福儿分了出去。可继儿咋办?思来想去,章三老汉终于有了办法——去年四弟媳何英曾把继儿说给了娘家村里生了三个女儿的堂兄何老六,说好了等两年女儿大了就招赘继儿,现在就说已经招走了不就得了!这样,家奇真真正正名副其实成了独子,我章三老汉坚持带回儿子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这儿,章三老汉为自己很快想出的这个办法得意起来。
果然在章三老汉摆出来家里的实际情况后,家奇也感到父亲谈的确实是个实际问题,于是只得极不情愿地说道:“那好吧,解放西安后,我就向部队提出请求,回家种地。”
“儿啊!解放西安还在猴年马月?大就要你现在回去!”
“现在不行!现在就要攻打西安,我参加解放军后,还没有像模像样打过一次仗,我这就回去了,不是逃兵是啥?还不让人笑死!”
“谁想笑就让他笑去!大让你回去也确实属于无奈。”
“大,我知道你困难,我一定回去照顾你,可我现在确实不能走,无论如何儿子要等到西安解放后才能回去,儿子绝对不做临阵胆怯的逃兵!”
章三老汉看到儿子态度如此坚决,突然放下水烟袋,老泪纵横,一字一板地说:“奇儿,你听着,这次你跟大回去,算你是大的儿子!这次你不回去,你就别再进咱章家的门!我跟你妈死了,就是随便叫人埋了或是叫野狗叼着吃了你也嫑管!就……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忤逆儿子!呜……”说完,章三老汉竟然不顾一切,当着自己宝贝儿子的面,号啕大哭起来。
这下子可难为了家奇。家奇手忙脚乱地又是拿出汗巾擦着父亲脸上的泪水,又是结结巴巴好言苦劝着自己这个一生经历了太多苦难的老父亲。
这时,刘顺营长走了进来,说:“老人家,您不要哭了,您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我同意家奇这就跟你回去。”
家奇一听,急了:“营长,你这是——”
刘顺接着说:“家奇,你是一个好军人,咱们相处了这么久,我是知道的。可你父亲所谈的也是实际情况。按照咱们解放军征兵条例,像你这种情况确实属于不征之列。当初,只知道你有两个弟弟,可这两个弟弟都不在老人身边,何况也不是你的亲弟弟。这样吧,你在部队是干革命工作,到了地方上也可以干革命工作,也可以建设新中国。眼下全国即将解放,仗打完了,我也会到地方去工作,说不定咱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章三老汉一听,破涕为笑,连连说道:“你看你看,人家刘营长多体贴民众疾苦。”可家奇依然极不情愿,说:“这解放西安就是几个月内的事,完了我一定回家还不行吗?”
刘顺说:“家奇,行啦,你明天就和大叔回去吧。我一会儿去团部给你开个介绍信,你回去到县上和地方新政府联系一下,其实,地方上正需要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去工作呢。”
既然刘顺营长已经做出决定,家奇知道到地方上也可以继续干革命工作,也就不再坚持。当天晚上父子俩在兴善姑家里住了一宿,父亲提起此次来还带了一些银元,和家奇商量临走时送给刘营长。可家奇坚决不同意,认为这都是国民党军队的腐败丑恶现象,解放军不兴这一套。
第二天临走,刘营长交给家奇一封介绍信的同时,还有两块银元。家奇接了介绍信,装在自己的挎包里,可谢绝带银元,章三老汉也不让家奇带。刘顺营长说这是部队规定,是给家奇的路费,父子俩这才很不好意思地装上银元。家奇又按照部队规定,取掉领章帽徽,郑重其事地交给刘营长。然后打起背包,背上挎包,握手告别了刘顺营长,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注释:
(1) 媒头:用火纸卷成的保持较长时间火种的细长纸筒。
(2) 自乐班:关中农村一种自娱自乐的民间组织,以演唱秦腔为主,辅以箫、笛、唢呐、二胡等器乐演奏,常常会参与乡里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以换取酬劳。
(3)大:念大dá。指父亲。在陕西关中农村一些地方,习惯把父亲叫“大”。
(4)打牛后半截子:指当农民,务农。
(5)瓜:这里指傻的意思。
(6)碎崽娃子:对下辈人的昵称。
(7)虎烈拉:霍乱病的俗称。
(8)木犊:陕西关中不少地方对未起名的婴幼儿的通称。
章三老汉心情极好,走路也轻快多了,快六十岁的老人,竟然欢快得小鸟一般。家奇虽然感到不能参加解放西安的战斗很遗憾,可是能回到阔别将近三年的家乡,和父亲一起生活,参加地方上的土地改革,也感到心情格外舒畅。家奇似乎感觉到自己记事以来,从没有见到过父亲有今天这样高兴,他常常听到父亲讲给他爷爷怎样带着一大家人从洛州大山里迁徙到关中大平原的故事,讲给他民国“十八年年馑”章家如何蒙难的故事,以及自己三岁多得了虎烈拉奄奄一息父亲要扔掉他如何被姐姐家兰执意留下而死里逃生的故事。父亲每一次讲到他只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而造成千古遗恨时,总是感到深深的痛苦与自责,而每一次都是家奇懂事地劝慰父亲大半天,父亲心情才会平息。
以前家奇把这一切灾难的根本原因,归咎于“十八年年馑”的特大干旱、蝗灾、雹灾、瘟疫以及土匪的猖獗,可现在家奇却把这一切归咎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头上。天灾固然是一个因素,可人祸大于天灾,正可谓“苛政猛于虎”!在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或者准确点说在延安投诚解放军后,部队经常性地开展阶级教育,尤其对于家奇这些有文化的战士,部队领导包括刘顺经常给他们上课,给地方上培养了一大批土改干部,因为家奇的文化教员身份,才没有被分派出去。
而经过这些教育,家奇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首先他把章家几十年的遭遇以及关中农村乃至整个中国劳动人民的苦难,都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加以思考:人都是有阶级的,有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有财产有土地、生活富足的人属于剥削阶级,他们是靠着剥削他人的劳动成果发达富裕起来的;无财产无土地或者只有少量土地、生活贫穷的人属于被剥削阶级,他们是因为受到剥削阶级的剥削,生活才越来越穷的。国民党反动政府就是代表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根本利益,代表了整个剥削阶级包括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就是被剥削阶级也就是整个劳苦大众自己的军队,共产党就是要带领被剥削阶级推翻剥削阶级,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建立新中国。
和许许多多的热血青年一样,家奇也积极地投身到这场革命洪流中去,立志为广大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翻身解放而奋斗。家奇对刘顺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要跟着刘顺革命到底。
谁知事与愿违,父亲赶到了部队,要强行带他回去。家奇当初决定即使和父亲闹翻,也要坚持参加完解放西安的攻城战斗再回去,可刘顺营长说得很有道理,父亲年龄大了,应该得到自己照顾。家奇也自然清楚,回到地方上也一样做工作,也一样干革命,也一样建设新中国。
一路上,家奇不时地问这问那,全是有关家乡的变化。
家奇问:“大,九里店也土改了?”
章三老汉答:“土改了,土地已经分到手里了。咱家分了五亩地一头牛,连咱家以前的自有土地共十亩地。”
“太好了!咱家的土地翻了一倍!”
“唉!这次土改,把渠梁村你姐家可是害惨了!”家兰前多年被在西安粉巷开着济民药店的四大章延春送到大华纱厂当了工人,后来嫁给了一个地主的儿子。开始夫妻俩都在西安工作生活,后来公公死了,家兰和丈夫梁义回到了渠梁村,这次也被分掉了土地,只给她家留了十多亩。
“咋啦?”
章三老汉就把家兰家的遭遇详细地说了一遍,家奇默默听着,一直没吭声。最后才说:“我姐很能干,我相信她和我姐夫会守着现有的十多亩地,把日子过好。”
“还有,你四大后来一亩地都没卖掉,这次都分了。”章三老汉又说,“你四大成分评了个‘小土地出租’,咱家评了个‘贫农’。大当时不忍心要你四大的地,可工作队曹队长说不要地就是思想落后,一天到晚缠着我,我就要了。你四大回来,我看还是把地还给你四大算了。”
“我四大不在家里?”
“半年前回来过一次,延安解放后,西安战事吃紧,就没再回来。你四大不是一直让五原县东李村你姑、你姑夫给他经管着土地么,现在也都回去了。你姑、姑夫家里也分了土地,他们要回去种自己的地。给你四大留下的土地,由以前种的人继续种着。可我不知咋的,就是对种着你四大的土地,心里感到不舒服。”
听到这儿,家奇耐心地开导父亲道:“大,我给你说,不管国民党掌权,还是共产党掌权,最终农民都应该有自己的土地,像我四大和我姐,就应该把多余的土地分出去。就连国民党以前的总统孙中山也讲‘耕者有其田’,只是蒋介石背叛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成了剥削阶级的代表。现在共产党新政府又给你分回了土地,你是农民,你不要土地以后咋生活?”
“咱不是有五亩地,还有茶水店么?”
“咱家是农民,茶水店是副业,咱家的主业是种地。”
章三老汉也不和家奇争执,反正土地还给四弟,还会让别人分了去,咱就自己种着也行。好在家奇回来了,种地也不缺人手了。家奇已经老大不小,尽快娶个媳妇回来,可是件要紧的事。咱才不管儿子满嘴的什么“剥削阶级”“被剥削阶级”“副业”“主业”“三民主义”“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等等这些新名词。儿子有了媳妇,尽快再要孙子,章家很快兴旺起来才是大事。
章三老汉越想越高兴,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趟漕渠原跑得真值!
中午时分,父子俩赶到了郭镇,又见了朋友胡道生。胡道生看见朋友带着儿子归来,很是高兴。章三老汉找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几道菜,首先举杯说道:“今儿个高兴!承蒙兄弟关心,也是老天有眼,儿子终于平安归来,你我兄弟干一杯!”
胡道生端起酒杯,急忙说道:“三哥是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总有好报,咱就为着孩子的平安回来干杯!”
看到自己回来父亲高兴,胡叔高兴,家奇也来了兴致,他也端起了酒杯,频频向父亲和胡叔敬酒。
酒过三巡,胡道生问道:“三哥,侄子多大了?不知婚事可有着落?”章三老汉回答:“不瞒老弟,我正为儿子婚事着急。你看娃都二十出头了,婚事还没一点眉眼,不知老弟这儿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哎呀!真是太凑巧了!夜个(1)送三哥走后不久,兰家庄我姐来找我,说她的三女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让我这当舅的给娃找下家呢,今儿个就见到咱家奇,真是缘分哪!我看俩娃郎才女貌,绝对是天生一对儿。她家也是贫农,最近也分了十几亩地,你们两家成分一样,门当户对,也好走亲戚。”章三老汉越发高兴,马上和胡道生商量起两个年轻人的婚事来。
由于从郭镇回到九里店要过渭河,过河人多,码头上耽误了时间,家奇和父亲在太阳快要压山时才回到了家。
听到家奇喊了一声“妈”,章董氏高兴得合不拢嘴。虽然不是亲生,可家奇在家里时和自己两个孩子福儿、继儿相处极好,很爱他的两个异母异父弟弟,就像是真正的大哥一样。
由于天热,走路口渴,家奇到厨房里拿起葫芦瓢,习惯性在水瓮里舀了凉水,咕哩咕咚喝进了肚里。章董氏说咱家开着茶水店,我娃回家咋先喝凉水?家奇说我太渴了,凉水解渴。家奇手里拿着的葫芦瓢,是神蟒原一带农家常用的舀水工具,这可是远古时期的先民们足以与打磨石器和钻木取火的发明并列的一项技术进步哩!
章董氏走进厨房,马上和面,她要做家奇最爱吃的烫面油馍。父子俩洗把脸,家奇这时才取过店里常用的泾水生产的“几于道牌”茯茶——也叫砖茶——掰了一块,在柴炭炉子上熬了一壶,给大和妈一人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章三老汉则从一路上背着的褡裢里取出了黄铜水烟袋,拿来火镰、火石,点燃媒头,十分惬意地“咕噜咕噜”着抽起水烟。
用火镰、火石点燃媒头颇具技术含量,需要用一小窝棉花松松地包卷住媒头的一端,紧贴在火石上,然后用火镰朝着棉花的方向击打,溅出的火花会引燃棉花,棉花再引燃媒头。一个打火技术生疏的人,没有十几下的“嚓、嚓”声,是很难打出火星引燃棉花的。媒头的火苗用完后吹灭,以待再一次使用。再次吹燃也很讲技术——要用抿住的嘴唇发出不大但爆发力合适的气流对准明火熄灭的媒头来吹,才可吹燃。虽然如今有了外国人制造的洋火可用,可章三老汉勤俭持家,能不花钱的地方是不会浪费钱财的,家里也就一直沿用着这种延续了几千年的比钻木取火技术先进不了多少的取火方法。
章三老汉抽了几口水烟,从烟壶里拔出烟锅,从烟筒吹掉烟锅里的烟灰,然后再装上烟锅,再按上一撮烟丝,抽起第二锅水烟……
父子俩正聊着家常,继儿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眼瞅见大哥,高兴地打着招呼,然后说道:“大走时说要叫你回来,我还以为不可能哩,没想到还真叫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家奇说:“继儿,你给大帮忙来了?”
“咋叫给大帮忙来了?大哥你这话我咋听不懂呢?”
“你不是招赘到何家村了吗?”
“招赘?我咋越听越糊涂。”
看见哥俩说不清楚,章三老汉一旁笑着说:“是这样,为了你哥回来,大想了个理由,就说把继儿你招赘出去了,这样部队才批准了你哥回来。”
原来是这样,家奇脑袋马上大了起来:“大,你怎么能欺骗部队呢?你这叫儿子以后咋做人哩?”
章三老汉严肃起来:“咋就叫欺骗?啥叫咋做人?继儿分家另户是迟早的事,你回来也是迟早的事,大这样对部队说了,你早一点回来有啥不好?”
“既然继儿在家,我就是回来,也等参加完解放西安的战斗再回,心里也好受一点。我当了解放军可是一次仗也没有打过啊!”
“没打过仗不是坏事,我叫你立马回来,就是不想让你参与西安攻城。枪子可没长眼睛,你说这城要是攻下来,得死多少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可咋活?”
“那么多人都不怕死,都在为解放全中国流血牺牲,你就想让儿子当个可耻的胆小鬼!”说着说着,家奇竟然委屈地落下泪来。
继儿见哥哥落泪,连忙打着圆场:“其实,这十亩地的活,我一人也实在是干不过来。就说这几天的锄地,人家二遍锄完了,我头遍还没完。既然回来了,大哥你心里也不要难受了。”
章董氏端来烫面油馍、稀饭小菜,家奇却完全没了胃口,仅仅喝了一碗稀饭,任章董氏在一旁怎样劝解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一早,章家奇准备去渭阳县城,想找找地方新政府,看看能安排什么革命工作可干。临走,就是找不到部队开给他的介绍信。他记得刘顺交给他时,他就和银元一起装到了挎包里,可现在银元尚在,就是不见了介绍信。
家奇问父亲,父亲说:“找不见了就算了,也不要去县城了,就安安心心和继儿一起锄地去得了。”当家奇决定再去漕渠原,要找刘顺补开一张时,章三老汉说话了:“儿子,给你明说了吧,介绍信是我取出来烧了,我不想让你到外面去工作!”
家奇一听,脑袋一下子仿佛炸开,气呼呼问道:“大,你看你都干的啥事?你哄骗着把我从部队上叫了回来,又烧了我的介绍信,你到底想干啥嘛?”
“我想干啥?我就是想让你做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原来,在昨天临走刘营长交给家奇介绍信时,章三老汉就多了个心眼。他并不希望儿子回到家里后还去参加什么革命工作,但不便明说,就暗暗记着儿子装下介绍信的地方。晚上等到儿子睡熟后,他悄悄取出介绍信,点火烧掉了。他知道儿子有了介绍信,就会去新政府报到,就会像村上土改工作队的曹队长一样,干起革命工作。而章三老汉对儿子也干起曹队长一样的革命工作,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章三老汉认为这首先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如今是共产党掌权,你曹队长可以发动群众,可以斗地主,可以分地主的地,分富农和小土地出租者的地。可一旦国民党又掌了权,你曹队长还能有好果子吃?村上宋保长被定成恶霸地主,宋保长弟弟宋来义被斗争了一场又一场,土地、钱财、房产、耕牛、马骡、耙耱、犁铧等等已经被曹队长发动起来的贫雇农分了个精光,可宋保长随同县上国民党保安团去了省城西安,宋保长家里就有着三十几杆枪的队伍,你共产党就能保证完全消灭国民党?万一宋保长他们又回到了原底村,这些共产党的革命干部还能保住脑袋吗?就在三年前,朱、毛解放军撤离延安后,胡宗南的国民党军队反扑过来,渭阳县的五个共产党干部就在城南门口游街示众,后被枪杀。
章三老汉既然煞费苦心找回了儿子,又怎么能让儿子再去干如此危险的工作呢?另外,曹队长多次找过章三老汉,想让他诉苦,想让他当积极分子、当农协 ,这些都被章三老汉一一回绝。曹队长主管原底村行政上所辖的全部七个自然村的土改工作,九里店是其中一个。而在九里店村召开贫雇农骨干会议,曹队长总是放在章三老汉的茶水店召开。每次开完会后,曹队长照例会支付茶水钱给章董氏,可章三老汉依旧对曹队长缺乏好感。这绝对不是章三老汉怕受麻烦,他只是对曹队长把所有穷人之所以穷全部归咎到地主阶级的剥削这些革命道理嗤之以鼻。他也以自己现身说法,说自己之所以穷下来,就是因为大灾,死了婆娘又娶婆娘,就是因为要养活几个孩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抽鸦片;而自己的弟弟章四延春和亲家梁怀礼之所以富,并没有剥削穷人,而是辛苦经商做生意的结果。
还有原底村闻名渭阳县的大善人王秀才过世后,他的长子王文国主持家务,也像他父亲一样对佃户们很好,也是乡亲们公认的大善人、大好人。王文国不但主动把县城的“南茂号”酱菜园无偿交给了新政府,而且配合土改把自己的土地全分了出去,可曹队长还要召开大会斗争他,章三老汉就非常看不惯。他认为这些被曹队长洗过脑的上台诉苦的贫雇农真没良心,他们在诉苦时真是胡说八道,都把日子过穷了的原因归结到地主剥削的原因,有的竟然把旱灾涝灾、儿女不孝等等不遂人愿之事,一概推到了王文国头上。最可恨的是王葫芦的儿子王金豹,原底村谁不知道当年他父亲王葫芦成了孤儿时,是王秀才收留了王葫芦,养活了他,给他娶媳妇,把他当侄子看,可现在这个毛头小伙子被曹队长培养为积极分子,愣是说父亲王葫芦给王家扛了二十多年长工,受压迫剥削最深最重,斗争王文国时竟然大打出手。结果王葫芦气愤不过,说儿子忘恩负义,是喂不熟的狗,扇了儿子一个耳光,反倒被曹队长整整批评教育了一个晚上。
章三老汉诉说完自己烧掉介绍信的这些理由,家奇真是哭笑不得。家奇反复给父亲解释,现在已不同于以前,现在共产党要建立的新中国很快就会实现,国民党反动派再也不会打回来了……可不管家奇如何磨破嘴皮,章三老汉始终毫不动心,甚至又拿出漕渠原曾经给家奇用过的土办法——你不听老子的话,你就别喊老子“大”!
看着眼前这个钻了牛角尖的倔强老人——辛辛苦苦拉扯自己长大的可亲可敬的老父亲,章家奇退却了。
家奇不会忘记自己从记事的时候起,父亲是如何百般呵护着自己。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父亲就是卖地卖房,也要单单让自己读书识字。家奇明显感到了父亲对自己的偏爱,这让家奇很早就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对不住两个弟弟。家奇理解了父亲叫自己从部队回家又不让自己出去工作,也是为着自己的安全考虑。尽管这些安全顾虑并不一定靠谱,但足以说明父亲也是在深深地爱着自己。另外,自己投诚解放军后,也没有干过太多的革命工作,现在就去找新政府,要当公家人,要吃公家饭,要领公家钱,似乎也不太应该!
算了吧,就按照老人的意思,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好好过日子吧!
看到儿子回心转意,愿意好好在家种地,章三老汉激动地噙着泪花说道:“我儿终于明白过来啦,这就好!这就好!现在咱一家四口人,十亩地一头牛,又开着这家茶水店,只要好好干,不愁攒不下钱。有钱了就尽快给你和你弟娶媳妇。要不了几年,咱家又是一大家人,咱章家也就兴旺起来了。”
章董氏知道了家奇这次回来不再走了,儿子继儿有了帮手,也很高兴。家奇当即就扛起锄头,由章董氏领着,来到自家棉花田里,和继儿一起锄起地来。
注释
(1)夜个:昨天。
九里店村很早以前没有村名,行政上一直归属东边的原底村管辖。民国“十八年年馑”过后,年轻的章三延庆开起了茶水店,又因他用走步的方式测出了村子距离渭阳县城九里地,于是有了“九里店”这个村名。村子中间的街道是一条大路,直通东边两里路开外的原底村。街道两旁,依次排列着章姓、黄姓、何姓、吴姓等二十余户人家。章三老汉住在村子西头,紧挨着西渭公路,坐南朝北。五间拱脊大房的靠西两间,连同前边的茅草棚屋,是章家正在经营的茶水店。
中午,知道家奇回来,村里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下工后都过来看望他。有何家的定子、岁驴,黄家的大毛、二毛,吴家的二狗、三狗、礼儿等。胡寨府村的胡兴善也赶了过来。兴善来还打了二斤白酒提了一吊猪肉,说是给老同学老朋友接风洗尘。兴善和家奇不光一块念过几年书,是同学;胡、章两家从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常来常往,属于世交关系。
胡兴善在家奇走后的这两三年,在土改工作队培养下,入了党,当上了胡寨府村的农会 。曹队长曾要求胡兴善带着胡寨府村的贫下中农参加过原底村斗争王文国大会——因为胡寨府村没有地主,最高的成分是胡保长家的上中农,村里的贫下中农几乎都租种着原底村王家的二百多亩土地。这次土改,这些土地也分给了胡寨府村的贫下中农。
章董氏让继儿杀鸡,福儿在厨房拉风箱烧火,菜就要炒好了,还不见村里家奇最好的朋友黄晨生过来。家奇在村里最好的伙伴除了吴礼儿——礼儿父亲吴老二一直在章三老汉的自乐班里唱黑头——就数黄晨生了。晨生是黄老二的儿子,比家奇大三岁,小时候在村里玩耍时总护着家奇。家奇就说:“你几个先谝着,我去叫一下晨哥。”
家奇出门到了黄家,看见身材高挑、面庞英俊、穿着黑粗布夹衣,脖子上搭条白羊肚手巾的黄晨生,正牵着家里的马公子,要给一头母驴配种。看见家奇进来,晨生说:“兄弟,你先等一下,马上就完。”
牵着母驴的彭老五也说:“奇哥,你先看看西货景①,等晨哥的马公子跟我的母驴把好事干完,咱再好好谝。”
家奇说:“不急不急!你俩正干着的好事要紧。”
晨生和彭老五异口同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咋能是我俩干的好事哩?”
这时,马公子吃完了硬料,晨生就从拴马桩上解下了缰绳。马公子看见黄老二从马厩里牵出来一匹漂亮的白色母马,就迫不及待地朝母马跑去,胯下即刻伸出一根棒槌一样硬邦邦的黑色肉棒,鼻子“吭吭吭”地响着,一只前蹄子还刨着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晨生眼看着马公子就要往母马身上跳,紧拽缰绳,拿着马鞭抽了一下马屁股,说了句“看把你
怂失火②的!”马公子不动了,晨生示意彭老五用黑色的眼罩把马公子的双眼蒙好,把他的母驴牵过来。
黄老二牵走了母马,彭老五把母驴牵到刚才母马的位置。晨生把马公子往前一牵,“嗨”了一声,马公子前腿跳起,爬到母驴背上。马公子开始晃荡了,可它胯下一尺多长的“棒槌”还在母驴的两腿间乱戳,晨生伸手抓住,对准母驴的水门插了进去。这时,马公子明显地兴奋起来,开始更加有力地晃荡。
大约两三分钟过去,马公子趴在母驴身上不动了,晨生又在马公子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又“嗨”了一声,马公子无奈地下来,可棒槌头还有白水在滴落。
晨生拍了马屁股一下,说:“这下受活③美了吧!”然后让彭老五把母驴牵到门口树上拴好,这才取掉马公子的眼罩。家奇说:“晨哥,你俩合伙把马公子骗了。”晨生说:“哈哈,咱家马公子眼头高,看不上老五家母驴,嫌母驴脸长、难看,不愿意弄它,只能用哄骗的招数。”
彭老五过来也说:“我想要母驴下个骡子哩,不想着法让咱晨哥的马公子弄一下不行嘛!”
家奇说:“这下好事弄完了,咱赶快过去喝酒。”彭老五说:“我就不去了,屋里的早给我把饭做好了。”晨生也说:“叫老五快走,老五刚娶了个好看的新媳妇,还热火着哩!”当年虎烈拉疫病流行时,彭老五他大彭长命和四个孩子都死了,就剩下妻子巧娃和老五。如今,巧娃终于把老五拉扯大了,刚刚娶了个能说会道的俊俏媳妇,叫翠茹。
家奇和晨生过来,福儿和继儿就摆好了桌子上的酒菜。一块耍大的哥们几个围坐一起,高高兴兴地叙谈着分别几年来自己家里的变化,也谈着村里、县里乃至整个关中平原的变化。
九里店村章、黄、吴、何几家和兴善家一样,这次土改,成分都是贫农或下中农,大家都分到了多少不等的土地、牲口和粮食,都是新政权的受益者。
今天大家坐到一起,又探讨着哪块地种啥庄稼可高产,种哪种农作物耐干旱,怎样间作套种效益好。这些刚刚迈进新社会的年轻人,个个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其中黄晨生讲得最多,脑筋灵活的他是曹队长重点培养的土改骨干分子,说起当下全国形势和新政府政策,总是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哥几个自然对黄晨生由衷地敬佩起来。
他们虽然都与家奇年龄相差不多,有的像大毛、二毛还比家奇小,可都已结婚,其中晨生、定子和兴善已有了一个小孩。大家都寻思着村里或者附近的村里哪个好姑娘还未出嫁,撺掇着家奇快快托人去说。
这时,同在一桌坐着喝酒一言不发的章三老汉,禁不住插言道:“家奇已经有向(4)了,他胡叔有个外甥女,今年十八岁,据说女子很好,已经去说了,近几天就会有消息。”家奇这时反倒有些羞涩起来,一个劲儿表示:“不急不急,刚刚回来,缓一步也好。”
胡道生于第三天中午来到了章家,章三老汉一家人盛情款待了胡道生。酒桌上,胡道生说:“三哥,你也太客气了,这事情‘八’字还没见一撇哩,侄子的喜酒倒是喝上了。”
章三老汉说:“咱这儿讲究‘是媒不是媒,先喝三五回’。就是你老弟来不是谈娃的婚事,咱哥俩高兴了,喝两盅酒也是应该的嘛。不过看你喜兴得意的劲儿,事情恐怕有门儿?”
“说得不错。今天就是来和三哥商量这事的。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父母包办‘布袋买猫’那一套。我的意思是咱定个时间,叫两个娃先侧面见一下,看互相有没有意见。如果没有意见,咱给娃安排个地方叫娃自己谈一谈。如果俩娃谈得来,咱就举行个订婚仪式,这事就算成了,剩下的就是寻个好日子迎娶新媳妇了。”
“你老弟熟脚熟手的,看来不是第一次当媒人了。”
“你看你看,你三哥还是跟不上新形势嘛。现时已不兴叫‘媒人’了,叫‘介绍人’。”
“哈哈,介绍人,新名词,好听,就按你这个介绍人说的来办。”
“那好,后天正好郭镇逢集,你和侄子先到我家,以后的事就由老弟我安排了。”
胡道生走后,章三老汉和章董氏商量家奇后天穿啥衣服好。过去家里家奇的衣服都被福儿、继儿穿了,即使没穿,现在家奇也穿不上了。家奇回来穿的军装是棉衣,现在穿着又太热,咋办?
想了一下,章董氏说:“有了,把儿子军服棉衣内的棉花取出来,洗一下,正好是一身夹衣,多好。”家奇说“还是我妈有办法。”章三老汉也觉得家奇穿着军装是很精神。于是,章董氏马上动手,很快拆洗了家奇的军装,又把家奇从部队穿回的黄胶鞋洗了洗。
到了郭镇逢集这一天,章三老汉父子早早来到了胡道生家里。家奇虽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军装,膝盖上还有两块大大的补丁,可腰间皮带一扎,也显得精神气派,很像当下的土改工作队干部。
胡道生安顿好父子俩喝茶。自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家奇说:“你到对面日杂店,有一个留着长辫子,穿着大红花花上衣、蓝碎花花裤子的姑娘,就是我外甥女青青。你看了后再把意见告诉叔。”
家奇出去了,找到杂货店,看到店门口正有胡叔说的这样一位姑娘在看他,估计就是青青。当家奇走上前,正要仔细打量时,青青忽然头一迈,顺着街道朝西走去,家奇只是看清了青青的侧面。虽然只是侧面,可已经让家奇看到了这个姑娘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家奇只是遗憾时间太短,也不知对方看清自己没有,对自己是个啥意见。
家奇回到胡叔家里,不见了胡叔,父亲问他这女娃咋样,家奇说没太看清,也不知人家啥意见。正说着,胡叔回来了,也问家奇咋样,家奇说没太看清,就看了个侧面。
胡叔一听笑了:“哈哈,这就对了,今儿个先是侧面见嘛!见了侧面还不够?”父亲一听也乐了,说:“你就是见个侧面,也应该有个意见嘛。”
家奇说:“我没意见,不知人家咋样?”
胡叔说:“我外甥女很高兴,说你一出咱家大门她就注意到了,人家把你可是从正面看了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好,既然你俩没意见,我这就去叫娃过来,你俩再正式见个面,好好谈一谈,如果都还没意见,互相交换个礼物——哎,对了,你准备礼物了没有?”
“啥礼物?叔你没说,我也没准备啥呀!”
“哦,怪我,忘记给你说了。你到街上买一个花手绢,谈得中意了就送给她。人家不要也别勉强,这说明人家不情愿;人家乐意接受了,说明人家也愿意,也会给你礼物的。”家奇连忙跑了出去,找了几家商店,终于精心选购了一块黄底红花蓝边勾着银线的花手绢。
家奇再次回到胡叔家里,青青和他的父亲已经来了。胡叔作过介绍,大家打过招呼,家奇、青青被安排在里屋谈话。青青父亲和章三老汉以及胡道生在亮厦聊了起来。
原来这青青父亲和章三老汉并不陌生。青青家姓兰,父亲排行老大,人称“兰老大”。兰老大一生喜好武艺,曾是章二延进的好朋友。现在谈起故友在民国十八年年馑时,惨死在土匪枪下,大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胡道生说:“现在新社会了,再也不会有土匪横行、残害百姓了。延进老哥知道了今天社会发生的变化,也会高兴的。”
兰老大说:“对呀,那个年代,兵匪一家,明抢暗夺,苛捐杂税,横征暴敛,根本没有老百姓的活路。现在好了,新政府替穷人说话撑腰,给穷人分土地分粮食分房产,今后的日子有盼头了。”
家奇和青青走进里屋,两个人都不知道先说啥好。这下子和青青面对面了,家奇反倒不敢往人家脸上细看了,停了好半天,家奇问了一句:“你刚才一见我去了,咋就跑了呢?”话一出口,家奇就后悔了,问的这是个啥话嘛!好像咱想要细细多看人家一会似的。
青青说:“我舅说看一眼,能定下要不要继续谈,就行了么。”
“哦,那你看了一眼,就定下想和我继续谈啦?”
“是啊,你不是也一样么?”青青说。家奇又开始拘谨了起来。
青青比家奇大方,主动问起了一个有意义的话题:“听我舅说,你在部队干得好好地,你大把你叫了回来,为啥?”
“为啥?还不是怕我打仗,我大胆小。”
“这样好哇,如今有地了,安安心心在家种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看来你跟我大看法一样。你愿意跟我一块过日子吗?”
“愿意!要不愿意我早就走了!”说到这儿,俩人又没了话题。
家奇想起胡叔说如果自己愿意了可以送礼物给她,于是家奇掏出花手绢递给青青说:“给你买了个手绢,不知你喜不喜欢?”
青青还未接到手上,就连连说道:“喜欢喜欢!”又急忙掏出一个用黑色细布作底,用红黄丝线绣花的精致烟荷包,递给家奇,也问道:“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就送给你。”
家奇笑了,说:“我能不喜欢吗?”此时的两位年轻人才算放松开来,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作着了解,谈着未来打算。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外面一直等着的几位老人肚子饿了,开始喊了,家奇、青青才急忙走了出来。
胡道生说了一句:“我不用问,两个人都没问题吧!”家奇、青青互看一眼都笑了。章三老汉说:“这样吧,既然都没有问题,就是一家人了,咱们一块出去吃个饭。”
兰老大礼貌地谦让一番,几人就鱼贯走出胡家大门,来到郭镇最好的一家菜馆。胡道生叫来大厨师,介绍给大家,说:“这是胡寨府村我侄子,叫来喜。”章三老汉说:“既然这样,就叫咱侄子安排几个好菜,咱哥几个好好喝几杯。”
酒菜上桌后,大家不免又谦让一番。家奇、青青两人一个劲儿轮番给几位长辈看酒⑤,大家心情极好。敬酒时家奇把刚见到兰老大时称呼的“叔”改口叫成了“姨夫”——渭阳人把岳父叫姨夫——而继续称呼胡道生为“叔”,青青就说家奇应该和她一样喊“舅”。胡道生说:“先叫后不改,家奇会说话时就叫我叔,都叫了二十多年了。”家奇说:“是啊,虽然我叫胡叔为叔,可胡叔跟咱家并非一般的乡党关系可比。”章三老汉也说:“对呀!我跟你道生叔、你永寿叔,就像是亲兄弟关系。”
这时胡道生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娃们没意见,咱就定一下礼金和订婚的日子。”
兰老大马上开言:“今儿个见到家奇,老实说我很高兴,娃长得灵性不说,还是个文化人,咱青青很满意。至于礼金咱不讲究,有个意思就行,俩娃以后过好日子要紧。”
章三老汉说道:“娃养这么大也不容易,怎么说也得亲家你满意才行。”
胡道生见到二位推让,就以介绍人身份说道:“你们这未来的两亲家也不要推来让去,我谈个意见你两个斟酌。礼金太高现时政府也不允许,太低也怕惹人笑话。就十捆棉花,你俩看咋样?”——取过籽后十斤一捆的棉花和多年前的烟土一样,在当下的关中平原也是当作货币流通的。
章三老汉说太少,兰老大又说太多,还是胡道生最后拍板:不添不减,就定十捆棉花。在谈到定亲日子时,胡道生又说:“咱是不是趁热打铁,大后天就是二十九,这是一个好日子,‘三六九,往上走’嘛!”
章三老汉又高兴地表示:“这家菜馆不错,放到这里待客,既省事,又排场。”大家也认为挺好。于是,两天后,章三老汉又在郭镇摆了四桌酒席,家奇、青青的婚事就算是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初步商议到了秋后农闲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