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一天早上,家奇正要下地,一位穿着和家奇一样的旧军服,同样是没有领章帽徽,年龄在三十左右、干部模样的人来找他。一见家奇,首先自我介绍:“我叫曹胜利,是原底村土改工作队队长。”
家奇连忙让曹队长进屋里坐下,边沏茶,边仔细打量着对方说道:“听过你的大名,就是未见真人。今天一见,反倒感觉面熟。”说着,家奇把章三老汉的烟蒲篮推到曹队长跟前。曹队长也不客气,熟练地拿起黄铜水烟袋,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媒头,装好烟丝,“咕嘟咕嘟”地抽起水烟来。家奇则在烟蒲篮里取出一张长方形纸片,撒上烟丝,卷成一支喇叭形烟卷,用媒头点燃吸着。
曹队长端详了家奇一阵儿,似曾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哈哈,你就是一营的文化教员嘛!听说老章头叫回来了儿子,没想到竟然是你,竟然是咱战友。”
家奇也认出了曹队长:“咱们好像一块到团部听过课,虽没打过交道,还是能认出来。那你怎么也离开了部队?”
“我家在东边的曹家庄,也是属咱原底村管辖的一个自然村。我是部队专门给地方培养的土改干部,渭阳县解放后,就被派回了家乡搞土改。我这几天已经是第三次找你了,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曹队长爽朗地说,语言里有一股子激情。
“难怪我妈说你找过我,这两天家里说了个媳妇,才把订婚的事忙完。”家奇有点不好意思。
“唉!兄弟,不是我一见面就说你,你看你,在部队里文化教员干得好好的,你大一叫,就回来了。部队居然就放你回来了。”
“刘营长之所以放我回来,是想让我到县里找政府报到的,还给我开了介绍信。”
“那你回来好多天了,咋还不去报到呢?”曹队长不解。
“介绍信让我大烧了。”家奇脸红了,无奈地回答。
“什么?你大把介绍信烧了?你大这个老落后,胆子也是够大的!”曹队长吃了一惊,感到不可思议。
“已经烧了,也……也只能这样了!”家奇为难地说。
“可惜!可惜!可惜!”曹队长摇着头,一连说了三个“可惜”,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其实,曹队长想给家奇建议,介绍信烧了,到部队补开一张很容易么,再说部队驻地又不远。可又思忖一下,他几次找家奇,是听说家奇是个文化人,原底村贫下中农里边文化人可是少之又少,他是来找家奇参加原底村土改工作队的。如果开了介绍信,到县政府一报到,又不知会分到哪里去。于是他问家奇:“那你打算咋办?”
家奇说:“我也觉得自己投诚后,没干多少革命工作。既然回来了,好好种地算了,咱也不想再找政府吃公家饭了。”
曹队长听到这儿放心了,开始按自己原先的打算行事。“家奇啊,你好赖是从部队下来的,你的阶级觉悟咋就这样低呢?这次土改,你家一下子分了五亩地、一头牛,还有不少粮食、农具。共产党新政府给了你们如此大恩,你看你大,我想让他在会上讲一句感谢党的话也不讲。你说你呢,从部队回来,一点正经事不干,一下子全部身心都扑在自家的私事上……”
曹队长这一批评,家奇也想到了自己不对,自己确实觉悟太低。回来好多天了,就忙了自己婚事,一点革命激情也没有,一点革命工作也没干。“曹队长,我错了,私心太重。接下来,你看需要我干啥,就招呼一声。”家奇有点惭愧地说道。
“眼下土改工作正在深入进行,广大的贫下中农虽然分到了土地,但普遍存在畏惧心理,害怕这些地主老财再次翻天。咱们就是要一次一次召开诉苦大会,召开斗争大会,要真正把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要让这些昔日骑在贫苦农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坏人、恶人,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让穷人真正地扬眉吐气,真正把腰杆挺起来。另外,还要对原底村所辖七个自然村的土地进行全面核实清算,清算核实后要发给农民由咱们新政府县长签发的土地证。现在土地虽然初步划分到穷人名下,可这些地主富农存在极多瞒报现象。不光是土地瞒报,更多是财产瞒报,因为金银财宝容易藏匿。我们只有完全彻底地将这些富人掠夺穷人的财富,再次完全彻底地返还给穷人,我们的革命才算进行得彻底!”曹队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家奇很是敬佩,感觉曹队长的演讲能力明显在自己部队的老领导刘顺之上。
“曹队长,那你想让我具体做些啥工作哩?”家奇诚恳地说。
“你是个文化人,打打杀杀批批斗斗有的是人,不需要你。农会 王金生大字不识一个,主要负责抓武装斗争;王金福负责清算组,可这人文化不高,账算不是很清,优点是立场坚定,斗争性强。你就参加他这个组,给他当个副手。具体就是搞搞宣传、搞搞核实清算这些事务性工作。如果另有任务,我再临时通知你。”曹队长满意地说。
在和家奇定下第二天去原底村农会大院报到以后,两人握手道别。家奇送曹队长走出门,正好和门外进来的章三老汉撞个满怀。打过招呼,曹队长急急走去。
章三老汉走进门,来不及坐下就问:“曹队长来干啥?”
“来找我去农会帮忙算账。”
“你答应了?”
“嗯,答应了。”
章三老汉一听,立马脸憋得通红:“你这个娃呀,耳根就是软!曹队长找我多少次,要我进农会我都没答应,今儿个找你一次,你就同意跟上他干了。你说你……唉!”
“就是去算算账,跑跑腿么,那有啥?再说,咱家也尝到了革命成果,我拒绝去干革命工作,咋好意思么!”家奇知道这样的事情父亲不会支持,有意装得十分轻松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道。
章三老汉又一想,觉得只要家奇不离开原底村,不干过分出格的事,给农会帮帮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毕竟农会给咱分了土地、粮食和耕牛,咱总不能一点良心也不讲呀。“曹队长先前做过我多次工作,我不理不睬可以,我年龄大了,可以倚老卖老,可家奇不行。家奇毕竟年轻,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于是依旧吊着脸,坐在刚才曹队长坐过的位子上,边抽着水烟边严肃地说:“你去农会干事情,我不挡,只是你一定得答应我几件事。”
“几件啥事?”看见父亲坐了下来,家奇倒了茶,递给父亲,也坐了下来,又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是不准摸农会的枪。你看看农会拿枪的喔些人,都是些啥人么!为首的民兵队长王金豹,就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的‘二杆子’;二是不准随便打人骂人,咱要在这里永久居住,乡里乡亲的咱不得罪;三是不准上会发言斗地主。咱村只有两个大地主:一个是宋保长,跑到了西安,斗争会就由他弟弟顶着,可他弟弟宋来义本身就是个好人嘛;第二个是王文国,平时为人慈善,现在也把全部土地财产分给了穷人,工作队还没完没了的想咋样么?人家斗让人家斗去,咱不跟上凑热闹。”
章三老汉停顿了一下,抽了几口水烟接着说:“四是不准你加入共产党。咱不管人家共产党好不好,可共产党到底能掌多久权,谁也说不准。前几年朱、毛部队说走就走了,国军一来,还不是这些当了共产党的穷人遭殃。”
章三老汉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虽说带有情绪,却也有条有理,层次分明。
“哦,原来是这,人还没去,大你先给我定了个‘四不准’。”家奇笑着说,“其实这前面三条我自己也不乐意干。不干前面三条,后面一条想干也干不了。”
“那可为啥?”章三老汉迷惑不解。
“大,你看,照你前边三条做,这叫阶级阵线不清,阶级立场不坚定,旗帜不鲜明,不敢于斗争,胆小怕事,原则性不强,革命意志不坚决。那你还想着第四条——加入共产党?门儿都没有!”家奇故意戏谑地说。
“好,这样就好,你只要不加入共产党,大的心也就放下了。”章三老汉也笑了,心里边的疙瘩也解开了。
第二天,家奇来到原底村农会报到。农会门口院墙上,同样刷写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巨幅标语,高高挂起的“渭阳县神蟒原镇原底村农民协会”大牌也很醒目。大门两边,是两位持枪的民兵在站岗。走进院子,可见出出进进兴高采烈的翻身农民。
其实这里以前是宋保长父亲建造的庄园。宋保长父母去世后,兄弟俩就居住在这里。哥哥宋来仁因仗着有钱有势又有枪,做了十几年村长、保长。即便后来进了渭阳县保安团,当了团长,人们还是习惯称他为“宋保长”。此人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当年震惊陕西的渭阳县枪杀五名共产党人悬尸示众事件,就是宋保长当了县保安团长以后的杰作。有意思的是,他的弟弟宋来义和他的人品、性格恰恰相反,处事谨慎,为人慈善。兄弟俩一向不合,弟弟早早就与他分家,旁边另盖一院住房,分门别户了。只是在宋来仁举家搬到了渭阳县城后,弟弟才照管着这边庄园。
人们流传着一句趣话,说这兄弟俩,弟弟有“仁”也有“义”,他哥只剩下宋来了。这次土改,宋来义配合得很好。工作队带着农会干部到了他家后,曹队长刚刚向他宣讲完新政府政策,他就把地契银元财宝一并搬出,并声称:“这些就是宋家的全部家财,你们就看着处理吧。”于是,农会很快在曹队长领导下分掉了宋家的一切土地财产,农会和工作队也用了宋家庄园来办公。宋来义家里一大半多余的住房也被分掉,其眼下他全部家财与广大贫下中农包括章三老汉家的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以至于几次斗争会乡亲们不愿发言。很多人因为同情他、可怜他,而在斗争会中途退了下来。由此也让曹队长几次发火,认为几次斗争会都开得相当窝囊。
家奇找到曹队长,曹队长又找来王金福,把家奇工作做了安排。从此,家奇和王金福一起,开始了土改工作中的登记清算核实等工作。
五月下旬的一天,曹队长从县里开会回来,传达给大家一个特大喜讯——西安解放了!曹队长说解放军还没有开始攻城,号称蒋介石嫡系王牌的胡宗南就率部逃离西安,向南钻进了秦岭大山。一路上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解放军喊着“缴枪不杀”的口号乘胜追击,除了胡宗南及少部亲信逃往四川外,大部国民党士兵被俘虏,大批枪支弹药被缴获。
曹队长立即决定筹备庆祝大会,就在农会门前的土台上挂起“庆祝人民解放军解放西安”横幅,横幅上的大字由章家奇书写。曹队长还安排家奇写了诸如“中国共产党万岁!”“毛 万岁!”“一切权力归农会!”“将革命进行到底!”“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等等彩色标语,贴满了原底村的大街小巷。
接下来通知原底村所辖七个自然村全体村民到场开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曹队长在讲话中着重强调,全体贫下中农要团结起来,要满怀信心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巩固革命胜利果实,进一步做好土改工作,以实际行动迎接新中国的成立。
六月底,章四延春一家大小从西安回来。回家的章四稍事歇息,就和妻子来到哥哥这边。章三老汉连忙招呼让座。章董氏沏完茶,就和章何氏两妯娌进了厨房。兄弟俩坐在自家茶店里,各有心事地聊起天来。
章三说:“上月西安解放,哥就估计你也快要回来了。”
章四说:“是啊,一年多没回家,世事变样了!”
“咱村上发生的事,我想给你说一下。”
“三哥,你是想说土改的事吧?”
“是啊,你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共产党的宣传已经搞了多年了,小弟能不知道?前一向渠梁村咱亲家梁掌柜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提起家兰公公,兄弟俩又一阵唏嘘。章三又说:“咱村上给你评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除了给你自留的十二亩地外,其余的全分了。这十二亩地暂时由黄家种着,你回来了他会移交给你的。”
“这样也不错,有十几亩地,自耕自给,自产自销,日子也一定能过好。”
“那你西安的生意呢?”
“唉!我把药店的股份全部转让了出去。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一心一意种庄稼。”章四故作轻松地说。
“哦,这样也好,十几亩地种好了,日子过好也不成问题。”章三老汉也有了些许欣慰。
原来,章四延春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西安城尚未解放,他就看到了国民党注定失败、共产党注定胜利的前景。他认为国民党代表了少数人的利益,被扎根于占全中国绝大多数的穷人的共产党推翻是迟早的事。共产党建立政权后所依靠的是无产阶级,也就是工人和无地或地少的农民,是穷人;而一切富人,基本上都被当成了剥削阶级,是为富不仁的人,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对象。与其在西安辛辛苦苦赚钱,赚钱多了变成共产党的敌人、革命的对象,还不如回家守着几亩田地,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培养儿女成人,这样倒惬意无比,令人神往。加上渠梁村好朋友也是家兰公公梁怀礼的遭遇也传进了他的耳朵,于是,章四卖掉了西安药店股份,带上一家大小,回到了九里店村。
土改工作队曹队长一行人知道章四延春回来后,过来找他,向他宣讲完土改政策,章四延春痛快地表示完全接受,马上拿出全部地契和西安药店股权转让所得的金条、银元,交由土改工作队处理。工作开展得如此顺利,令曹队长喜出望外。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今年十月,尤其与往年不同,必将载入中华民族史册。十月一日,随着共产党 毛泽东一声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郑重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人们奔走相告,举国欢腾。曹队长亲率原底村贫下中农组成的秧歌队,参加了渭阳县举行的隆重的建国庆祝活动。
解放了,天亮了!也好比阴沉了许久的天空开始放晴,阳光普照。
章三老汉看着从自家地里收回的码在院子里十几棵树上金光灿灿的苞谷棒串子,高兴地对家奇说:“看来这天下共产党是坐定了!咱庄稼人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的饿肚子了!”
家奇说:“共产党坐了天下,也就是咱穷人坐了天下。穷人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章三老汉又很是惋惜地说:“唉!大的眼拙,看得不远,耽误了我儿去政府工作,吃公家饭。”
家奇急忙对父亲宽心道:“大,这事你就嫑再上心了!在咱新中国当一名新农民,也是你儿子十分向往的事,同样也能过上富足幸福的好日子。”
注释:
①西货景:即西洋景。指热闹有趣的事情。
②失火:这里指着急。
③受活:很舒服、很享受的意思。
④有向:这里指有希望、有目标。
⑤看酒:即敬酒。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节——1950年春节来到了。章三老汉认为这是他一辈子过得最好的春节。大年初三,宝贝儿子家奇娶回了自己十分中意的儿媳青青,章家增加了人口,章董氏有了帮手,章三老汉有了抱孙子的渴望。和刚刚建立起的共和国一样,章三老汉家里也沉浸在一片喜悦祥和之中,一家人对往后的日子有了幸福美好的憧憬。
婚礼本来打算在年前农闲时节就要举办的,可家奇那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冬月底,渭阳县城召开了万人公判大会,原底村农会组织七个自然村的农户代表队伍参加了大会,家奇作为农会的一员,要通知要组织要带队要宣传,扎扎实实忙碌了好多天,自己的婚事就一直拖到了春节。
这次公判大会镇压的十一名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土匪、反革命人员中,有一个是原底村的宋来仁,就是渭阳县城解放时逃到西安的宋保长。听说要枪毙宋来仁,整个原底村可是炸开了锅,人们奔走相告,相互传递着这个屠杀共产党的刽子手即将被处决的好消息。
据说新政府抓到宋来仁的过程很有喜剧性。宋来仁逃到西安后,胡宗南的守城部队又决定逃往四川,要留下一些特务潜伏下来,而宋来仁深知国军大势已去,自己一家大小也不愿跟着再逃,又很愿意隐藏在西安生活,就以潜伏的名义留了下来,隐姓埋名盘下一家书店做掩护,领导着一支五十余人的特务组织。而原底村另一位大财东王秀才的三儿子王文宇,以前在西安读书时就参加了革命,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书,是中共西安地下党一名区委委员。西安解放前的一天上午,王文宇凑巧到这家书店买书,听到有人和书店老板讲话,这老板一口浓重的渭阳县当地话引起文宇好奇。文宇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同村的恶霸地主宋来仁么?这家伙三年前杀害了好多共产党人,是地下党早就打算铲除的对象。”文宇虽然离开家乡好多年,宋来仁不注意很难认出他来,可文宇却是一眼就可认出宋来仁的。
王文宇不敢久留,书也不买了,立即回去向地下党区委报告。区委又上报市委,市委马上做了严密部署,在这家书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西安一解放,解放军进城,地下党市委和新政府开始行动,不光抓捕了宋来仁,而且破获了国民党安插在西安城内的这个隐藏很深的反革命特务组织。由此,王文宇立了大功,党内职务提到了区委副书记,在新政府里任副区长,老师也不用再做了,开始在区委、区政府上班。以前这一切原底村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王家老三在西安工作,为了避嫌,文宇要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几年前在父母去世时回来过两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忙完了公判大会一些事情以后,家奇又忙起了原底村的土改工作。为了让分到土地的贫下中农早日拿到土地证,家奇和农协的王金福他们夜以继日,清查计算核实上报,终于在年前将新政府县长郭志坚签发的土地证送到了大伙手中。
当家奇向曹队长谈起父亲和胡叔几次催办婚事时,曹队长建议他,忙过了这阵子正好是春节,高高兴兴过大年,喜上加喜办婚事,岂不更好。家奇就回家和父亲商量,这次章三老汉听从了家奇的建议——其实也是曹队长的意见,去找老朋友胡道生商量。胡道生说:“青青也在村上参加了宣传队,忙着排节目进县城搞汇演,婚礼放到正月更好,到时大家都闲下来了,也会有更多的亲友参加娃们的婚礼。人多热闹,你三哥肯定会更加高兴。”
春节前,家奇把土地证发放工作完成以后,曹队长对家奇说:“过年也没有几天了,你现在可以筹办婚事了,初三我可要专程来喝你喜酒的哟!”
正好今年秋粮丰收,章三老汉留够家里吃的,剩余的全部粜了出去。有了钱先去找胡道生,给他十捆棉花的钱让给兰家送彩礼,又把家里的钱全交给了家奇,让家奇筹办婚事,并一再叮咛儿子:婚宴一定要办得丰盛、排场。
家奇当即赶到了郭镇,通过胡叔找到胡来喜,准备请他初三在自己婚礼上做菜,来喜很高兴地应承了下来。两人遵照章三老汉意见,商量着定下了一个相当丰盛的酒席菜单:喝酒菜八凉八热,吃饭菜五碗四盘。八个凉菜是腊汁牛肉、凉拌肚丝、蒜浇皮冻、五香猪蹄、凉拌豆芽、活捉莲菜、酸辣笋丝和油炸花生;八个热菜是烧全鱼、葫芦鸡、熘三样、炒里脊、爆腰花、糖荸荠、八宝甜饭和红烧丸子汤;五碗是五个用油炸红苕或萝卜白菜垫底的蒸菜,分别是白片、肘子、酥肉、丸子和杂烩;四盘子则为四道素菜,分别是辣椒粉条、木耳豆芽、辣酱糊豆腐和金边白菜。
家奇和继儿在去县城置办酒席食材时,章三老汉又反复叮咛,做白片、肘子用的大肉,一定要买肥活的,肉膘一定要厚,这样做出的席面才好看好吃,也体面排场。
初二一早,胡来喜就到了九里店,开始了酒席菜肴的处理和制作。村上家奇三个朋友定子、礼儿、晨生的三个媳妇豆荚、辣角、棉花都来帮厨。家奇是个勤奋好学之人,他想通过这次请大厨做菜而学到厨师手艺,非要拜师不可。胡来喜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于是,家奇从备料、清洗、初步处理到半成品制作,全部参与其中,不时地向胡来喜请教着大厨的独门秘籍。每一道菜,他都记录了详细的操作过程。
婚礼的执事大总管由黄晨生担任,宴席就设在家奇家的茶水店里。初三一早,晨生就安排村里帮忙的乡亲们忙活起来,分别担任烧水的、沏茶的、烫酒的、端盘的、洗碗的、放炮的、打杂的、收礼的等等。接媳妇的重任交给了会赶马车的何定子。几名妇女给马车披红挂花,装扮一新,不是花轿却胜似花轿。
胡兴善则被选作了家奇的伴郎。 兴善之所以可以做伴郎,一是出于和家奇的同学、朋友关系,更重要的是兴善已经有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孩平儿——大名胡玥平。在关中农村,这才是能做伴郎的最起码条件。伴郎的责任可谓重大,绝不仅仅是婚礼前前后后要陪伴新郎,还要担负着指导传授新郎如何过好夫妻生活、如何早得贵子的诀窍。
房前屋后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附近的墙上树上贴满了家奇亲自写就的喜庆的红双喜字,大门前贴着一副大红对联,上联: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幸福全靠毛 ;横批:社会主义好。
当定子赶着马车和一身新衣的家奇、伴郎兴善一道接回了新媳妇和娘家人,门口万子头的长鞭爆竹响过之后,婚礼正式开始。婚礼是新式的,青青穿着红绸棉袄,由伴娘引着来到了堂前。不像过去那样——新娘子要顶着红盖头,让新郎从花轿上抱回家里。
这时,章家的亲戚和自家人来了;九里店村家家户户年长一点的乡亲们来了;介绍人胡道生和章三老汉自乐班的一帮朋友来了;曹队长带着农会 王金生、民兵队长王金豹、清算组长王金福一行人也来了……
村里几名帮忙执事的妇女,有的给客人端茶递水,有的发放着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寓意“早生贵子”。婚礼由黄晨生主持。晨生事先征求了王金生和曹队长意见,由他们分别担任主婚人和证婚人。
一切就绪,黄晨生宣布结婚仪式正式开始:一拜天地,新郎新娘向天地作揖鞠躬;二拜高堂,向双方父母作揖叩头;三是新郎新娘互拜,互相鞠躬。
接下来,主婚人和证婚人分别讲了话。主婚人王金生没多少文化,主要讲到了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参加的第一个婚礼,咱贫下中农能有今天,是托共产党和毛 的福,要记住共产党的恩情,记住毛 的恩情。
证婚人曹队长讲得比较多,他不光念完新郎新娘结婚证书,讲了作为证婚人应该讲的话,还表扬了新郎新娘为了革命工作而推迟了婚期,婚礼也能够新事新办,移风易俗,不是用花轿,而是用马车拉回了新娘。希望新郎新娘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携手并进,比翼齐飞,互敬互爱,白头偕老,为建设新中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力量。
最后双方家长讲话,兰老大很干脆,就说只要俩孩子日子过好了,自己也就放心了。章三老汉讲得更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就是希望能早日抱上孙子。”
酒宴开始,酒菜上桌,大厨胡来喜手艺果然不错,得到所有来宾的一致好评。家奇、青青在伴郎、伴娘带领下,向双方父母敬酒,向所有前来祝福的亲戚朋友和乡亲们敬酒。亲友们一遍遍向章三老汉敬酒祝贺,章三老汉始终笑呵呵心花怒放地招待应承着这些一起刚刚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亲友们。
家奇、青青巡桌敬酒到了姐姐家兰跟前,家奇深情地介绍姐姐给青青,说:“我章家奇的第二次生命,是姐姐给的。”
“我早听家奇说过姐姐。”青青说,“姐姐真伟大!我和家奇会永远记住姐姐的大恩大德!”
“过去的心酸事快嫑说了!”家兰端起酒杯,痛快地喝下了弟弟、弟媳敬的酒,“如今解放了,世事变好了,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把小日子过好,姐姐心里就高兴!”渠梁村的土改也已经结束,家兰和丈夫梁义的生活也平静了下来,夫妇俩也对今后的好日子有了期待。
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婚宴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散。送走了娘家客人,家奇、青青被一群年轻人拥进新房去闹腾,这也叫“耍媳妇”或者叫“闹洞房”。
章三老汉、胡道生、胡永寿等,则和自乐班的朋友们搬出锣鼓家伙弦索乐器,吹拉弹唱热闹起来。与往日不同,章三老汉今日演奏的不再是《雁落沙滩》《苏武牧羊》一类如诉如泣的悲凉曲目,而是诸如《建设新农村》《欢乐的老百姓》等一类非常欢快喜庆的新曲目。
青青的确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好姑娘,一嫁过来,就很快融入章家这个新家庭之中,并且成为最重要的家庭成员之一。刚开始,章董氏知道青青作为新媳妇刚娶过来,一切恐怕都要适应一段时间,茶水店有些招待应酬的活路,还要慢慢地传授于她。没想到青青第二天就像女主人一样,扫院子、擦桌子、抹凳子、洗杯子,忙来忙去一刻不停。前来喝茶的客人见了,个个夸奖,人人叫好,章董氏开心得合不拢嘴。
章三老汉对家奇说:“看来我儿这个媳妇是娶对了,青青能干、勤快,实在不错。”家奇说:“青青也是从苦处过来的嘛,在她家时就里里外外一把手,地里活屋里活样样都能干。”
原来,兰老大共有五个孩子,青青是最小的一个。她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姐早早就嫁到了远离渭阳的澄城县;二姐嫁给五原县一个财东家的儿子,丈夫是国民党军队一个团长。西安解放时,姐夫的部队投诚解放军,1949年后姐夫就被安排在五原县水利局工作。兰老大家里原来没有土地,常年带着两个儿子租着地主的土地来种,从小,青青要么去地里给父亲哥哥帮忙,锄地、拔草、割麦、拾棉花等等地里活样样在行;要么就在家里帮妈妈干活,缝衣、做饭、织布、纺线这些屋里活也是样样精通。
母亲兰胡氏不止一次在兰老大面前夸奖青青:“咱三女子最能干,谁将来娶了我女子谁有福。”当青青与家奇订婚以后,兰老大就高兴地对老伴兰胡氏说:“青青她舅眼头不错,给咱女子瞅下的对象真的可以,有人样、有文化,青青嫁给他,也不算亏了咱女子。”
婚后没几天,曹队长来找家奇。家奇热情地让座,青青高兴地沏茶,章三老汉也及时地递上自己心爱的黄铜水烟袋。曹队长兴致勃勃地接过来,边按烟丝边说:“好,三叔的水烟好抽,抽起来带劲儿。”
看到章三老汉给自己用火石、火镰打火,曹队长从口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说:“三叔,我这有火。”“噌”的一声,打着火苗。曹队长就要拿打火机点水烟,三叔急忙用媒头对准了火苗点燃了。
“三叔,”曹队长抽了一口水烟说,“你咋现在还用这老古董办法取火?”
“曹队长有所不知,”家奇用纸条卷着烟丝说,“我给家里早都买了洋火了,可我大还是舍不得丢下他的火镰、火石。”
“这是咱家的传家宝,用起来心里踏实。”章三老汉说,“要知道,这套火镰、火石是你爷从洛州山区带到山外的。他老人家说是从他爷爷手上传下来的。你看,少说也有百年了,你说金贵不金贵?”
“哇!是这样。”曹队长拿过火镰,看到由于使用年代久远,镰刃已凹进去好多。“三叔,你把传家宝保存起来,不敢再用了,再用这火镰就磨完了。这个打火机你留上用吧,部队一个朋友送我的,美国货,是战利品。”说着,把打火机递给章三老汉。
“那咋行?这么金贵的东西,三叔可承受不起。”章三老汉连连摆手。
“三叔,这东西不值多少钱,主要是用起来方便。”曹队长说,“我是想感谢三叔支持我的工作,我今天来,还是想继续得到三叔的支持哩!”
“大,既然曹队长这样说,你就拿上吧。”家奇说。
章三老汉接过打火机,把玩着,爱不释手的样子。“我下次来,把我那里的汽油给你捎来,这种打火机要喝汽油的。”曹队长说。
章三老汉这段时间对曹队长改变了看法,感觉像曹队长这样的共产党干部也的确不错。虽然自己有时对人家做事会看不习惯,可细细想来,人家都是为大伙着想,从没发现他有一点私心。就拿分地这件事来说,要不是曹队长一再坚持,对自己进行教育开导,自己哪能像今天这样,拥有土地和牲口。再说这家奇的婚礼,曹队长一来,又带着村上的几个干部,又讲了不少场面上的话,举行了新仪式,在乡邻和亲戚面前,给自己撑足了面子。还有一条是章三老汉自己心里认为最最重要的,就是这蒋介石跑到了台湾,新中国已经成立,距离自己最近的恶霸宋来仁,也已经被新政府公判镇压,原先一直害怕宋来仁回来继续祸害百姓的恐惧感也已烟消云散,看来国民党要想翻天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这为老百姓谋幸福的共产党,真的是把江山实实在在地坐稳了!
曹队长拔出水烟锅,从下面烟筒吹净烟灰,把水烟袋嘴伸到胳肢窝里的衣服上擦了擦,递给了章三老汉,对家奇说:“今天我来找你,主要是根据上级指示,尽快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咱土地分到手了,不能像旧社会那样搞单干,只顾自己过日子,咱贫下中农要团结起来,走社会主义道路,要互助合作,成立互助组,共同过上幸福富裕的好日子;二是为了大家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当个新农民,就必须学好文化知识,科学种田。我想今晚在这儿开个会,选出咱九里店村互助组组长;还想宣布由你担任文化教员,办起咱原底村夜校。夜校就放到你家茶水店,至于影响不影响你家生意,你家怎样收点费用,你和三叔商量商量。”
曹队长话音刚落,章三老汉立即表态:“这事不用商量,咱店里这地方,一到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你想用就用,还收啥费用嘛!显得你三叔也太小气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光不收钱,咱还要免费茶水招待呢!”
家奇说:“既然我大不收钱,就按我大说的办。”
曹队长说:“那可不行,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大伙儿读书识字学文化,你们一家子破费,新政府是不允许随便占老百姓便宜的。我看这样吧,农会每月给你家出点场地费用,晚上你觉得乡亲们来了要招待茶水可以,但谁要额外再加的茶点一类,一定照单收费。三叔,你看这样行不?”章三老汉还想推辞,曹队长坚持如此,家奇也说“就按曹队长说的办吧”,章三老汉也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当天晚上,九里店村每家每户都来了一个男人做代表,曹队长在章三老汉茶水店主持召开会议。家奇、青青像招呼客人一样给大家让座,沏茶倒水。曹队长讲完成立互助组的重要性以后,大家一致推选黄晨生当组长。原因嘛,一是大家都认为晨生明显是曹队长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各项工作都积极肯干,已经是曹队长发展的预备党员;二是大家考虑得也比较实际,互助组一成立,各种生产资料包括马、牛、骡子、大车、犁、铧、耙、耱都要集中起来使用,而这些东西晨生家里分得最多,也可能是他家人多,也可能是他从土改一开始,就在曹队长面前积极要求上进,应该多分革命成果。
他家当时两户,八口人,分了二十多亩地、一挂马车、一匹马、一头骡子、一头牛,还有犁、铧、耙、耱若干。
晨生作为当选的九里店村第一任互助组组长,心情激动地表态,意思是说既然大伙抬举我,信任我,我一定帮着大伙种好地,多打粮,为建设咱新中国做贡献。
夜校是第三天晚上开始的。之前家奇和农会的王金福一起置办了黑板、粉笔、纸墨、铅笔、练习本之类,家奇又整理了在部队给学员上课时用过的教材,做了充分的准备。
第一批学员三十人,几乎都是七个自然村中不识字的互助组干部和文盲积极分子,大家称之为“扫盲班”。农会的几个主要领导干部,像王金生、王金豹等都在其中。家奇照例先从一、二、三、四、天、地、水、火等最简单的汉字教起,第一晚大家就学会了二十个字。
这些庄稼汉一年四季扶犁攥把拿锄摸锨布满老茧的粗手,如今提起笔来写字,显得是那样笨拙,那样吃力。尽管这样,可大家都知道,如今能坐在这儿学习识字确属不易!如果不是共产党领导穷人闹翻身,推翻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这样的学习机会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大家虽然在学习过程中困难重重,却热情极高,劲头十足。家奇每次下课后布置的作业,在第二天晚上检查时,虽然错误百出,可看得出大家做得相当认真,相当仔细,明显是全力而为。
正是由于大家的如饥似渴,家奇的教学进度很快。为了让大家记住更多汉字,家奇采用了好多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比如其中的“触类旁通法”就很是管用:学了“木”,“树”是木头,就有“木”字旁,所有树都是木头,就都有“木”字旁,如杨、柳、榆、槐、椿、桃、梧桐等等;学了“金”,“金”是金属,所有金属就有了“金”字旁,如铁、铜、铝、锡、铅、银等等;学了“火”,学了“水”等等,就又根据这些偏旁部首触类旁通,让大家记住了好多汉字。
家奇还很快教会了大家汉字的反切注音方法,有了这种方法,家奇又教会了大家查字典。会查字典了,大家就可以自学识字了,因此学员们的学习热情更加高涨。不长时间,这些刚来时一字不识的或者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庄稼汉,很快都变成了“文化人”,有时候在一起说话聊天,也咬文嚼字起来。
青青原先在娘家时,上过一年学,识得几个字。开始几个晚上,青青只管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也不太在意家奇上课。时间一长,家奇教的字越来越多,青青也就跟着大家一起学起来。
很快,记忆力很好又有一定基础的青青,成了班里学习识字最好的一个学员。看着自己的男人在众人面前眉飞色舞地讲课,自己还学到不少知识,青青心里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在众人面前,家奇和青青称呼对方都是“掌柜的”;而只有他们二人时,青青称呼家奇为“家奇哥”,家奇称呼青青为“青妹子”。
每当晚上夜校学员走了以后,才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青青会及时打来热水让家奇洗漱,端来茶点让家奇宵夜。二人之间并无太多语言,相互敬重,配合得很是默契。青青知道她的家奇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深深地爱着他。
当一天所有的事情结束后上了床,躺在家奇结实有力的臂弯里,青青感到了无比的踏实与幸福。家奇也深深地爱着青青,他庆幸自己得到了青青这个懂事俊俏、勤快能干的好姑娘,来陪伴自己度过一生。有时候他还不时想到应该感谢自己思想落后的父亲,要不是父亲给刘顺营长耍了点小聪明,拖着他离开部队,他就不会遇到胡道生,也就得不到自己的青妹子。家奇不敢想象,自己今生如果没有了青妹子,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章三老汉每到晚上,帮忙招呼大家入座上课后,自己就坐在了门口,一边放着章董氏亲自沏给他的一壶浓茶,一边放着以前信宗老汉用过的烟蒲篮,取出火镰火石——他一直珍藏着曹队长送给他的打火机,舍不得用——点燃了媒头,边抽着水烟边喝茶,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屋子里的家奇讲课。
有时弟弟章四老汉过来,兄弟俩坐在一起,也忆忆往事,聊聊家常,谈谈家奇。
一次章三老汉对章四老汉说:“听着家奇的课讲得这样好,觉得人家就是吃公家饭的料,是我把娃的前途耽搁了。”章四老汉说:“话虽可以这么说,但你也嫑内疚。娃只要有本事,无论干啥都有前途——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此时的章四老汉已没了过去的年轻气盛,已不再留恋西安城的繁华与财富。新政府收了他的财产,分了他的土地。他在很早知道了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时,思想上着实难受过一段时间,可随着国军的节节溃退,他不再怨恨共产党新政府。他认为共产党新政府只要能让社会安定,能让老百姓包括自己的哥哥章三老汉一家都过上好日子,就是好党,就是好政府。
至于他自己,他说他要像晋朝的陶渊明一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要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一种田园牧歌式的舒适生活。
他除了和互助组众乡亲一样,大部分土地都种小麦苞谷棉花外,自己留下一亩上好水田,精耕细作,种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菜地的周围,章四老汉特意栽种了一圈桑树。有人问种桑树何用,他说是等桑树长大了准备养蚕,还说蚕这种昆虫非常非常了不起,它吃着桑叶长大,最后却吐出丝来让人们织成丝绸,做成华丽的服装。两千年前,就有商人带着中国的丝绸从咱西安出发,经过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伊朗、土耳其等,最后到达罗马等欧洲国家,从此就形成了一条各个国家之间互通有无的商业通道,也加深了中国和外面世界的相互了解。
可这些话,乡亲们往往听得云里雾里的,越听越糊涂,像听天书一样,不知道这些事和自己有啥关系,咱就关心风调雨顺多打粮食,早娶媳妇早生娃娃过好日子。而家奇不同,他就和四大很谈得来。
一次看到四大在务弄桑树,就开玩笑对四大说:“我看四大是在效法晋代的陶渊明——陶渊明采的是菊,你采的是桑;陶渊明悠然见到南山,咱这儿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神蟒原上也可以看到东南方的骊山。四大和陶渊明还真是差不离(1)呢!”四大也风趣地说:“采到的和见到的虽略有不同,可四大和陶渊明心境一样,从这一点来说,四大和陶渊明是一样的了不起啊!哈哈哈!”
“是啊,是啊!哈哈哈!”
家奇闲暇时常常会到四大家里聊天,去四大的书房看书。村里很多人对章四老汉这种做法很不理解,认为既然你当了农民了,还像模像样搞个书房干啥?书读得再多也代替不了地里多收粮食,也顶不了饭吃!可家奇理解,不是纯粹因为亲情,不单是晚辈对长辈的理解,而是一个文化人对文化人的理解,或者说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理解。
四大书房的门楣上,是他自书的“闲适屋”三个大字。屋内布置很是简朴,然而讲究。靠边墙的两个书橱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书籍,当然医学、药学书籍居多,也不乏世界名著和中国古典名著,比如《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威尼斯商人》《简•爱》《哈姆雷特》等,再比如唐诗、宋词,《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和《史记》《论语》等。窗户下边是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案和一把精致的藤椅,书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套宜兴茶具。
家奇每每走进四大的书房,尤其被四面墙壁上四大亲自书写的几个条幅所震撼!如“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家奇每次看到这些条幅,就不由得想到四大这一生确实是了不起的一生。虽然遇到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几十年辛辛苦苦赚来的大量钱财付诸东流,但四大没有倒下,没有颓废,四大依然热爱生活,依然试图创造或者说是在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更加崇高雅致的生活。而每当想到这里,家奇就不由得对四大肃然起敬。
章四老汉新近还交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原上神蟒庙里的悟定和尚。
位于神蟒原镇东一里多地的神蟒庙门朝南开,不大,但很特别,由两座相通的宝殿组成,进门左侧供奉着观音菩萨,右侧供奉着神蟒娘娘。神蟒娘娘上半身很像眉清目秀的观音菩萨,可下半身却像传说中美人鱼的下半身一样,是很长很长的白色的蟒蛇之身,一圈圈盘叠在莲花宝座之上。据说当初神蟒原一带的农人来庙里给神蟒娘娘进香,只是祈求管理渭河的神蟒娘娘能让老天风调雨顺,来年五谷丰登。可天长日久,大家对神蟒娘娘寄寓的期望越来越高,每次在观音菩萨这里求子的、祈福的、想延年益寿的、望家业兴旺老小平安的等等,也会在神蟒娘娘这边上香祈祷。
相传神蟒庙由隋末时驻扎在此地的农民起义军——瓦岗军为百姓捐资所建。当时由于黄河下游区域包括渭北平原大旱,饿死人无数,瓦岗军不愿目睹受灾百姓饥寒交迫,就夜袭朝廷渭阳粮仓,开仓放粮,赈济百姓。老百姓为了犒劳将士们,把肉和鸡蛋送到军营。但是由于行军匆忙,火头军没带炊具,有人就灵机一动,从渭河河滩捡回来一堆鹅卵石,把洗净的鹅卵石放到柴火上烧。鹅卵石被烧得滚烫后,又将面皮和面皮包着的鸡蛋肉食放在石头上进行烤制,于是,就有了人们以后吃到的石子馍和夹心石子馍。而驻扎在神蟒原上的瓦岗军首领看到了渭河北岸有一座破败不堪的观音庙,也听到了民间传说神蟒娘娘是水神,就对百姓说,难怪渭北平原久旱无雨,你们只敬了外来菩萨,却怠慢了咱自己本地管水的神仙了嘛!于是,瓦岗军捐资在观音庙旁盖起了神蟒庙,供奉起了神蟒娘娘,同时也重修了观音庙。为了让原先庙里的和尚管理神蟒庙方便,两座宝殿侧墙相通,连成了一体,牌匾换成了神蟒庙,却同时供奉着佛教的菩萨和道教的神。百姓们却不管佛家道家,乐得多一位神仙佑护——进了神蟒庙,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求神拜佛”。
那天闲暇无事,章四老汉信步上了神蟒原,来到了距家五六里路的神蟒庙。走到门口,章四老汉就被庙门两边和廊柱上丰盈饱满、遒劲郁勃的颜体书法所吸引。惊叹之间,悟定和尚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向章四老汉施礼问候。
章四老汉吃了一惊——这不是年轻时的悟生法师么!小时候经常随父亲信宗老汉到庙里上香,年幼的章延春就和魁梧富态的悟生法师很熟稔。悟定法师知道了章四老汉的疑惑,就说:“施主,还记得当年师父身边那个瘦得猴子一样的小悟定么?那就是二十多年前刚出家时的贫僧呀!”
章四老汉发了一番岁月流逝,物是人非的感叹之后,知道了庙门两边和廊柱上的楹联为悟定法师所写,又是一番夸赞;悟定得知章四老汉也酷爱书法,就说请施主移步庙内,到后堂用茶。
章四老汉先给殿堂的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敬了香,然后进入后堂坐定,随即一个十五六岁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和尚献上茶来。悟定法师介绍说:“这是贫僧刚收的一个徒儿,他父母双亡,贫僧便收留了他,现已赐名‘悟运’。”章四老汉打趣说:“要不了几年,悟运师父也会像法师一样,也会有一个令人敬慕的富态体魄的。”
悟定法师笑了。他说:“神蟒原一带民风淳朴,信徒众多,再加上‘十八年年馑’后观音菩萨和神蟒娘娘屡屡显灵,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庙里自产粮食已足够贫僧师徒用度。不能存放过久的供品,贫僧就吩咐弟子悟运送给了附近村里的鳏寡老人。”
谈起书法,悟定法师说他最喜欢颜体,因其广收博取,朴拙雄浑,方严正大,气势磅礴,融入了历代书法名家之精髓,又有自己独到锤炼之笔法;章四老汉说唐代颜真卿一生命运多舛,我喜爱大师书法的同时,更敬佩他刚正不阿、英勇无畏的气度……
谈久了,悟定法师恐怕章三老汉腹中饥饿,即唤小悟运端来茶点——盛在竹篮里巴掌大小的石子馍——章四老汉知道这是进香者来神蟒庙拜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时带来的供品。
…………
从此,章四老汉和悟定法师成了好朋友。每月他都会选择一个天气晴好、又不会碰到香客的某个下午——一般香客上午进香——带着一些方便的吃食如干馍、糕点、干果之类去趟神蟒庙,给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敬完香后,清闲的悟定法师必定会沏上清茶,和章四老汉高谈阔论、切磋研习书法、,酣畅惬意地相处上一个多时辰。
注释:
(1)差不离:差不多。
黄晨生对互助组的工作非常重视,做得很好。春耕一开始,他就把九里店互助组内各家各户上年预留下的棉花地按照墒情轻重排了顺序,然后组织精壮劳力,集中利用组内牲口农具深翻,施肥,耙耱,摇耧下种。不到一周时间,总共一百多亩棉田全部播种完毕。
其实,晨生对当初成立互助组就很欢迎。这倒不全是因为晨生思想好,自己的车马骡子派上了用场,能够更好地为乡亲们服务,其实更多的是由于晨生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确切点说,互助组在某种程度上解了晨生的围——晨生的弟弟二晨死了,晨生要帮弟媳冯花花种地,时间一长,也就和弟媳花花有了一腿①,村里人已经说起闲话。晨生到了真正单纯想给弟媳地里帮忙时,反倒有了顾虑。
互助组一成立,晨生可以光明正大地带上大家伙儿,去给花花帮忙干活儿了,心情便格外地欢快舒畅。
黄晨生虽然识字不多,却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十八年年馑”黄老二死了一儿一女,晨生就成了大儿子。据说晨生出生时,黄老二在他婆娘炕边帮着收生婆折腾了一个晚上,鸡叫了天快亮了,才艰难地把娃生了出来。黄老二当即对妻子说:“儿子早晨出生,就叫‘晨生’吧。我大一辈子给我弟兄几个没起名字,我给咱娃刚出生就有了名字,多好!”
晨生后来有了个弟弟叫二晨,有了个妹妹叫晨香。
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时,晨生不但不回避,还专门代替被派丁的人去当兵,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买卖来做。这样,他的父亲黄老二会得到一笔钱,而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再偷跑回来。在当时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想到这样的赚钱门路,也足见黄晨生的不同凡响。
渭阳县解放时,思想先进又精明灵活的黄晨生说他托党和新政府的福气,翻身做了主人,获得了新生,就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新生”。他的这一做法得到土改工作队曹队长的高度赞赏。曹队长说:“我此前的名字叫胜娃,也是参加革命以后,才换成了‘胜利’。”
“黄新生”的名字在外头是叫出去了,可是家里人包括亲戚朋友还是习惯喊他“晨生”。
黄新生完婚后,家里实际人口包括父母弟妹共有七人。可新生想,弟弟眼看二十岁到了,虽然脑筋有问题,穿衣不知道冷暖,吃饭不知道饥饱,可总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可如果弟媳妇娶回来迟了,土地分不上,一辈子都要让全家人分抬上,这当然不行!可二晨脑子有病,有谁能看上他、嫁给他呢?
黄新生毕竟是黄新生,他很快想到了妹妹晨香已经十六岁,也已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而用妹妹给弟弟换回一个媳妇来,岂不两便?这种“换亲”的方式在关中农村是很普遍的事,不丢人!
于是新生就和父亲商量,应该尽快给弟弟娶上媳妇。父亲黄老二当时也因心脏病卧床不起,正为小儿子以后的日子担心,听到大儿子替弟弟操心婚事,老人很是激动,双手抓着新生的手,眼噙泪花说:“儿啊,你大已去日不多。长子如父,你能给弟弟操心,大走了也能瞑目了!”
新生马上四下打听,专找家里有兄妹二人或姐弟二人而男方娶不上媳妇有换亲意向的人家。
很快,县西冯家屯正好有一对兄妹,哥哥是个双拄拐瘸子,叫栓栓,一直娶不上媳妇,他父母也想用妹妹花花给她的哥换回一个媳妇过日子。花花终于长到了十六岁,可哥哥已经快三十了,就在他父母正在着急托人寻找换亲对象时,黄新生找上门来。
真是瞌睡遇上枕头,肚子饥有了馒头。双方一拍即合,马上定事。于是花花他大老冯头请来村上中人,写下契约,内容是:双方自愿换亲,礼金抵消,互不相欠;冯花花当即嫁给九里店村黄二晨,黄晨香在一个月后嫁给冯栓栓。立此为证,永不反悔。双方及中人签字,按下手印。
第二天,老冯头就将十六岁的花花领到了新生家里。新生摆了一桌酒席,请来农会王金生 和工作队曹胜利队长喝了喜酒,大功告成。曹队长当时还直夸新生给弟弟婚事办得朴素节约,值得提倡,只是叮咛黄新生,尽快给他们扯上结婚证,这样婚事才合法有效。
新生办事也真够快,从有给弟弟换亲想法和父亲黄老二商量,到把花花娶回家,包括和母亲黄白氏声色俱厉地给嘴噘脸吊的妹妹晨香做思想工作的整整一天,新生仅仅用了不到一周时间。
二晨结婚不久,九里店土改分地开始,新生又赶紧分立户头,自己搬到了隔壁原先娄家的屋子里——娄家在“十八年年馑”流行虎烈拉瘟疫时,家人死光绝了户,黄老二和黄老三兄弟俩把娄家门窗全部封死,搞了一个天然大坟墓。好多年以后,黄老二听到渭阳县好多地方都把同样的天然坟墓打开,经过消毒清除而住进了人,也没有出现传染病问题,自己也就耍了胆大,清理了娄家房子出来,让自己的子孙们去住,从而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份绝户的家业。
当时,黄老二带着黄新生打开娄家的门窗后,只见娄家屋内一些粗糙的木质家具已腐朽霉坏,锅碗瓢盆、铁锨锄头锈迹斑斑,娄家母子五口人已变成一堆叠摞在一起的骷髅。
父子二人按照别人使用过的办法,清理葬埋了娄家人的遗骨后,先用白石灰撒满屋里的角角落落进行消毒,清洗屋内所有家具,再用石灰水刷白了墙壁。经过一番折腾,娄家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原先的隔壁如今成了黄家的别院,新生婚前就和二晨经常住在这里。分立户头后,新生一家住了过来,父母和二晨、晨香依旧住在老屋,二晨的媳妇花花自然也娶到了老屋。
土改分地一结束,新生就如约将妹妹晨香送到了冯家屯冯栓栓的家里。
尽管临走时妹妹晨香哭得昏天黑地,可关中乡党讲究的就是撂一句话砸一个坑!黄新生觉得咱可不能无缘无故地反悔而让人戳脊背!于是,一边是母亲黄白氏的苦口婆心,说了千遍万遍的“娃呀,你要替你二哥想想啊,你要不去你二嫂咋能保住待在咱家里啊!你二嫂走了你二哥要打一辈子光棍可咋办啊!栓栓腿再不好还有个好脑子,你看你二哥,脑子失踏②成啥了嘛!一会儿笑嘻嘻,一会儿哭啼啼,还像个人吗?”一边是哥哥黄新生斩钉截铁地恐吓施压:“你要不去,我立马用绳子捆着也要送你过去,你信不信?到时候你鞭子挨了,还要把碨子③曳了,你信不信?”
就这样连哄带骗,连说带骂,连拉带拽,黄新生将如花似玉的十六岁亲妹妹黄晨香,送到了冯家屯近三十岁的双拄拐瘸腿冯栓栓的土炕上。
这一切被已经病得要死的黄老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悔在骨子里。晨香是他唯一的女儿,他黄老二的最爱。自己得了重病以后,一年来就是女儿白天黑夜守在自己床边伺候着。当花花娶过来,土地财产分到手,黄老二就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大儿子到底是为瓜子弟弟着想,还是在为他着想!自己咋就这样一时糊涂,被这黑了心的想多分土地、农具的大儿子花言巧语蒙骗,操持了这样一桩造孽的婚事,用自己的宝贝疙瘩女儿,给自己的废物儿子换媳妇?!
“现在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黄老二如何是好?”黄老二病情急剧恶化,一天晚上,一口痰没上得来,两腿一蹬呜呼哀哉,去了再也没有丁点儿烦恼的极乐世界。
刚刚埋完了黄老二,二晨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其他原因,变得异常焦躁不安,整天不是打媳妇花花,就是打自己家里的牲口——马、牛和骡子。
一次,二晨想骑马,可马不听话,就在他狠劲用拳头砸马的屁股时,平时温顺的大白马,突然尥起一蹄子,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二晨的脑袋上,二晨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就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当新生赶到牲口房抱起二晨时,二晨已经气绝身亡。
不到两个月时间,家里死了两人,嫁出去一人,可黄新生心里并无多大伤痛。父亲已经六十多岁,本来已行将就木,走了是享福去了;弟弟活着也不知喜怒哀乐痛苦幸福,又是家里人累赘,去了也省了心了。只是妹妹嫁得有点亏,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也不用再去想她了,只能以后帮帮她,让她过上好日子也就是了。
让新生感到快慰的是,如今家里五口人,却要享用两个户头八个人分得的土地、财产。下来再想办法把花花嫁出去,自己家里的人均财富就更多了。新生对自己在九里店村成为最富有的人、最受人尊敬的人,充满了信心与渴望。
虽然黄新生和弟弟已经分家另户,可弟弟已死,只剩下十六岁的媳妇花花和六十多岁的母亲,地里的活儿没人干,新生不能不管。于是,新生就把两家的土地不分你我一人耕种着。好在家里骡马牛车犁铧耙耱样样齐全,自家地里有自己的媳妇棉花辅助帮忙,干些轻活;母亲地里也有弟媳花花辅助帮忙,两边地里倒也没有耽误两料庄稼的收种。
就在二晨死后不久,新生媳妇棉花又生了女儿坐月子,母亲黄白氏整天待在家里伺候月婆,新生在地里干完活,就在花花这边吃饭。
这天后晌,太阳压山,新生从地里回来,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擦洗过脸上的臭汗,来到了饭桌前。新生有些惊讶地发现桌子上和往日只有油泼辣子腌酸菜和锅盔稀饭不同,今日花花炒了四盘菜,摊了一摞煎饼,还放了一瓶白酒、一副酒壶酒盅。
新生不解地问:“花花,这没年没节也没客人的,咋炒菜喝酒哩?”
花花笑着说:“没过年没过节没客人,就不炒菜喝酒啦?这段时间哥在地里给我忙前忙后辛苦了,就不兴妹子谢承谢承我哥啦?”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也来坐下,咱们一块儿吃。”
“哥你一个人吃吧。哪有弟媳妇单独和大伯哥坐下喝酒的,这不像个向!叫人知道了要挨骂。”
“咋就不像个向?都是一家人了,还臭讲究个啥?再说这里又没有外人,谁知道你和哥坐到一块儿吃饭了?”
花花不再说啥,和新生坐到一块吃喝起来。
花花嫁入黄家后,很快发现看着长得光眉滑脸的二晨原来是个瓜得实实的瓜子!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和这瓜子生活一辈子,是瘸子哥哥娶上媳妇自己家里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开始痛恨起大伯哥黄新生来,就是这个男人,导演了她和晨香的换亲悲剧。当那天晨香撕心裂肺哭喊着不愿嫁给她的瘸腿哥哥时,花花惺惺相惜,竟然同情可怜起晨香来,她甚至暗暗祈祷晨香能坚持留在黄家不去,自己也能有个理由再回冯家屯,再寻婆家另嫁。无奈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晨香还是被可恶的大伯哥送给了自己的瘸子哥哥。
刚开始花花情绪低落,整天没有几句言语,除了干干自己该干的活儿以外,很少说一句话,很少露一个笑脸。尤其见到黄新生,花花像见到仇人,总是恶脸相向。
直到二晨意外死亡,新生经常过来给花花帮忙,花花对新生的态度才起了变化。新生也知道自己对花花干下了对不住人的事,总是自知理亏地回避着花花灼人的目光,即使近来给花花地里干活,下工回来,也是一人坐在花花早已做好的饭菜前狼吞虎咽,草草吃完就赶紧回家。今日花花对自己如此礼遇,新生大惑不解,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几杯白酒下肚,新生变得话多起来:“我说花花,把你嫁到我黄家你恨我不?”
花花说:“开始恨,现在不恨了。”
“那为啥?”
“明知故问,你是装糊涂!”
“不是装糊涂,是哥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咋想的,开始我把你当坏人,把我失拢④到你家,嫁给你的瓜子弟弟。可后来我也想通了,你妹妹晨香也跟我一样遭罪,这都是为了两家的男人都娶上媳妇,再加上你近来一直帮我在地里干活,我还能再恨你么?”
“唉,花花真懂事!来,今儿个高兴,你就陪哥喝一盅!”
“不敢不敢,哥,我从来没喝过酒。”
“没事没事,没喝过酒不等于不能喝酒。”
见花花只给他倒了一盅,她还是没有喝酒的意思,新生把凳子移了一下,和花花并排坐在了一起,举起酒杯让花花尝尝,说是“哥就看你把这盅酒喝了,又能咋样”,花花执拗不过,嘴一张,新生手一扬,满满一盅白酒灌进了花花口中。
花花喝了酒,一咂嘴,连喊“辣、辣、辣”。新生说:“不辣能叫酒吗?酸的叫醋,甜的是糖水。”
花花说:“不过辣了以后,口中还是爽爽的,甜甜的。”
“看来我妹子是个好酒量,你就再陪你哥喝几盅。”
“那你每次喝一盅,我就陪你喝半盅。”花花不再倒酒,新生反客为主,自己倒酒,喝过后又倒一盅送到花花嘴边,灌进花花口中。
花花毕竟从没喝过这么多酒,开始晕晕乎乎,软绵绵靠在新生臂膀说:“哥啊,我不行了,我不喝了。”新生索性一手执酒,一手搂抱着花花,让花花半躺在自己怀里,边给花花嘴里夹菜边说:“没事没事,吃些菜就好了。”花花说:“不行,哥,我头晕,想睡觉。”“那好,那好。”新生说着,抱起花花几步就送到了炕上。
人说“酒壮怂人胆”,此话一点不假。黄新生在刚才半抱着花花时,两胯之间就已涨得不行,现在花花被放在了炕上,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失急忙慌地就解花花衣扣。花花连忙伸手去挡,闭着眼睛说道:“哥啊,你想弄啥么?”
新生边解花花衣扣边说:“哥就想弄你么!”
“这咋行么?我妈说女人只能让自己男人弄,咋能随便就让别人弄哩?”
“你男人已经死了,总不能老让我妹子闲着,心里发慌。”
“你是我哥,让人知道了笑话。”
“啥毬子哥,又不是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