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长安
一:生小盈盈翡翠中
二:长安甲第高入云
三:将军献凯入,歌舞溢重城
四:满船清梦压星河
五:上马随匈奴
六:人生富贵须回首
七:万里寂寥音信绝
八:无复汉地长安月
九:拂晓朔风悲
十: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十一:长安北望三千里
十二:朔雪寒断指,朔风劲裂冰
十三: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十四:衣带渐趋缓,心思不能言
十五:举头唯见月,何处是长安
十六:哀情尽在胡笳曲
十七:奉国知命轻,忘家以身许
十八:故国关山家万里,风沙满眼空断魂
十九:骏足谁堪游,乡关恋北辰
二十:骊歌声声泣胡儿
二十一:寒飞万里胡天雪
二十二:怅然遥相望,咫尺即天涯
二十三:佳人有功报天子,胡儿无计别恩仇
二十四:将军拔剑驱胡虏
二十五:归来故乡拜尊亲
二十六:燕燕往飞乐未央
二十七:愿为比翼鸟,此生共双飞
二十八:百年恩爱两相许
二十九: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三十:阙下忠贞志,人间孝友心
三十一: 悠悠生死悲异路,天涯何处寄相思
三十二:直去已垂涕,宁可望长安
风萧萧兮出汉关
岁月长兮何日还
大漠朔风兮刺我面
云山遥远兮望长安
第一章 生小盈盈翡翠中
唉,在峨嵋山旅游的时候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脑袋痛得要命……
我觉得迷迷糊糊的,云里雾里,好像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不,不对,不是地上,好像是床上……
迷糊中,听到有人而且是好几个人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发音很怪,过了好一阵我才勉强听懂,他们叫的是:纪姜,季姜什么的……
有人在喂我喝什么东西,也有人在给我盖着被子,还好,有人来救我了,我感到一丝欣慰,但意识还是半醒半迷……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意识。睁开眼一看,看到的不是救灾人员,也不是医生,也不是母亲,而是一群穿着古怪的陌生人!男女老少都有!怕有七八个人在我
的床前,不,是榻前!因为我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的!
我如果不是头痛脚软,一定会跳起来!这些人的打扮和纪录片中汉朝人平民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只见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扑上来抱住了我,眼泪直流,又反反复复地说出一段发音很古怪的话来,那女人说了半天,我才勉强明白是什么意思:“女儿,你终于醒来了!”
女儿?她叫我女儿?我是周晓蔷,我不是她的女儿,我根本不认识她,一瞬间,我几乎被她这句话懵住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抬眼去看看四周,这是一间挺大的房间,约有五六十平米,墙壁雪白,窗户也很大,似乎是用的绿色玻璃装饰的,房中有漆柜,有梳妆台,有几,几上还有一个貌似陶灯的东西,却没有椅子和凳子。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这“床”实在是太矮了,高不过三十厘米左右,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地上,床像是用上好木料制成的,自己睡在上边,床纹丝不动,比家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睡着还要稳定,床周围有屏扆,上面雕着各种漂亮纹饰,床上挂着蚊帐。一切家具无一不是古香古色。
我觉得头好痛,原来我是睡在一个木头枕上,难怪头痛得厉害。抱着我的那个女人看上去约摸四十岁不到,眉清目秀,只是一脸悲喜交集的神情。我身边围的那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来自一个家庭。
其中一个人站在中间,其余的男女分列他的两旁。那男子约四十余岁,颔下有须,容貌威严。他身边站有一群男女,嗯,是五男五女,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身上挎着一个木箱,手上拿着一根银针,好像是个医生,另外几个男女,年长者约近三十岁,年幼者约十余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小,好像,好像只有九、十岁左右……,可是,可是,我今年是十五岁呀,怎么变小了?活回去了?
而且,而且这是在哪里,这既不是医院,也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妈妈和爸爸奶奶呢?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陈设没一样是熟悉的。这是何年何月?难道,我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可是,可是,我真心听不懂那个叫自己女儿的人讲的是什么话,听起来像是汉语,可是发音却很古怪。他们的装束……,对了,是汉服,难道自己到了汉朝?
我不敢说话,我怕自己一口普通话他们会当自己中了邪,中了邪会怎么对付自己我更猜都不敢去猜,不是说自己在病中吗?那就索性装病好了。看来这些人都是这个小女孩的家人,而且这家人家庭条件还不算差,即使不是贵族,也定然是乡绅小康之家,既然他家把自己当作了女儿,既然莫名其妙地来了这里,干脆将错就错,做他家的女儿好了。否则,我成了无家庭,无身份证,无生活来源的三无人员,在这里怎么生活?即使仅仅为了混口饭吃,我也不能不留在这里呀!以後,我一定要竭力讨好父母,讨好兄姊,讨好所有人,赢得他们的爱怜,在这个家里扎下根。我父亲说过的,要让别人喜欢你,不能幻想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要自己想法子争取别人的好感。我在重庆就颇讨人喜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该说的话不说,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向来是我强项。现在,这是我实践的机会到了,我决不允许自己失败。
我花了半年时间装病,在这半年中,我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因为语言问题露出破绽,整整半年,我竭力去适应这里,适应这里的生活和礼仪,去倾听学习这里的语言,去了解这个家,等我勉强能听懂他们的言语之後,我又刻意地从他们的言语中去了解这个小女孩从前的性情,用心模仿,用心讨好众人。好在我还不满十岁,幼童礼仪没那么讲究,再说我又大病了一场,即使某些地方露了破绽,家人也只当我是病後乱性,少儿不足怪。
我好容易从吃穿到生活习惯都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了解了这个家,原来那个威严的中年男子是“我的父亲”,他姓凌,叫凌寿,字延寿,原本是赵国人,家中颇有资产,从前孝景皇帝召天下富户充实先帝孝文皇帝的霸陵,大父家被选中,就从赵国迁到了霸陵,五年前大父去世,他继承了家业。那位对自己始终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中年女子是“我的母亲”,名叫鲍采,字徽君,是当地最有名的相士,也是赵国人,和父亲同乡,随前夫王遂来霸陵定居之後,王遂因病去世,有人从中说合,她便带着一子二女改嫁给了父亲。
父亲在当地还算是有些名望,还有公乘的爵位,这是民爵中最高的,不仅有二十顷
的国家赐地,他自己还另有几百亩地,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园,还养有四头牛,几匹马,
一群猪鸡犬,畜有奴婢十余人,算得上有房有车,中上之家。
我周晓蔷所附的这个小女孩名字叫凌惠,因为是家中的第四个女儿,也是幼女,所以小名叫季姜,根据古礼,男女异长,所以兄弟和姊妹各排各的。我有四个哥哥,长兄凌平,字平子,二十五岁,是父亲的妾侍董黄所生,是我的庶长兄。隐约听他说起过自己母亲和父亲的往事。原来董黄是父亲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是她是贱籍,国法规定贱民不能为妻,只能为妾,在父亲的坚持下,大父大母同意她做了父亲的妾侍,後来大父为父亲订婚,娶了同乡士人的女儿为妻,就是父亲已过世的前妻李卿,李卿性好妬,随便找了个借口把董黄牵到人市上卖掉了,父亲不能因为一个侍妾和妻子闹翻,这样做在当时人看来很没风度,大父大母也不能答应,父亲更不可能冒着重罪不孝的风险和大父大母争执,只能是私底下暗然神伤。长兄几次瞒着父母派人去找过她,却一直渺无消息,长兄已经成婚,嫂嫂叫陈南,字幼君,是同乡乡庠(乡校)先生的女儿,颇有些文采,常常教我念书写字。去年嫂嫂曾生了一个男孩,可惜我这位未见过面的小侄儿只活了半岁就夭折了。次兄凌贺,字贺卿,二十一岁,是父亲和李卿所生,是嫡长子,因达到正傅的年龄,已经从军,父母正在给他议婚,我那未来嫂嫂是同乡士人之女,和我们家门当户对,听闻知书识礼,端庄贤惠,只要二兄一回来,就为他成婚,我一直未能见到他;三兄叫王禹,小名吉儿,是母亲和前夫王遂的孩子,今年十七岁,在长安跟着一名姓霍的郎中参加军事训练,不大回家,虽然长安和霸陵并不远,但半年的时间我也只见过他两三次,看来他非常非常疼爱我,每次从长安回来都会给我买些零食和玩具送给我。四兄叫凌谊,小名獳子,是父母的亲生子,今年十一岁。我的几位兄长颇相友爱,虽然或不同母,或不同父,但友悌相亲,乡里莫不赞叹,父亲本欲在长兄次兄成婚之後,分家别立门户,但二位兄长俱都谦逊,欲久侍父母膝下,不欲分家,父亲也不愿意和两兄弟分开,这件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三个姊姊,长姊凌萦,字伯姁,十八岁,亦是父亲的前妻李卿所生,父亲已经为她订婚,但因为我那未来的姊婿和我二兄一样,从军未归,暂时她还没有出嫁,次姊王寄,字仙君,是母亲和前夫王遂的长女,是家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不仅知书识礼,而且能歌善舞,尤其擅长长袖舞和巾舞,性格也温柔婉约,事实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象二姊那样温婉端庄的女孩,无论在电视上还是在小说里我都没有见过,她说话始终是轻声轻气,走路也是不急不促,举止也是娴雅淡然,她常常在自己的闺房里看书鼓琴做针线,有时候也纺织,除了学习跳舞,我几乎没见她动作稍微大一点,她对父母和兄姊毕恭毕敬,对我和三姊四兄更是友爱,我从来没有见她着急过,从来没有见说话提高声音一点。我几次想拉她出去玩,她都微笑着拒绝了。左邻右舍都对二姊赞不绝口。难道这才是古代闺秀应该的修养?母亲说她美色天成,才貌双全,命当大贵,不是普通人家可以娶得起的,父亲也想靠这个继女获得富贵,因此尽管她年已及笄,行过笄礼,周围来我们家提亲的人把家门坎都踢破了,父母也不松口,一心想把她嫁给一个大贵人。
三姊叫王焉,小名阿灵,十三岁,可比二姊活泼多了,平常跟我最为亲近。母亲嫁给父亲之後,只生了一子一女,就是四兄凌谊和“我”凌惠。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且是父母双方再婚以来唯一的女孩,一直都是父母兄姊怜爱备至的人。之所以所有成年人都有字,那是因为依礼,平辈见面不称名,那是很不礼貌的,必称字,三兄四兄和三姊还有我因未成年,未有字,只以小字相称。
我的二姊如此美色,可我自己呢?对着铜镜反复地看着镜中的我,现在我还年幼,看不出什么来,可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二姊的风采,仔细看我两姊妹倒确实有些象,毕竟我们是同母所生,但我心里非常的失望,我即使长大了,也不可能长成象二姊那样的美人,最多不过是小有姿色,也许凌惠的容貌还不如玉润珠圆的周晓蔷!唉呀,怎么越变越丑!气死我了!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汉朝,莫名其妙地附到了一个看起来家庭条件还不错,家里人口众多而且父母兄姊都极为爱怜的小女孩身上,可是这个小女孩却是一个病病歪歪,容貌平平,智力怕也不怎么高的女孩,能不能有长大成人的机会怕还难说呢,那个时候儿童夭折率很高的。我家里没一个孩子夭折,对我父母来说,已是天大的好运。唉,就凭我这家世长相,估计也没法俘虏什么高帅富,只怕得象大姊那样,到了年纪,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便嫁个见都没见过的男人就过了一生了。真是倒霉,我的穿越为什么不象别人那样幸运,或是王公贵族,或是大美女一个。我是要家世没家世,要容貌没容貌,甚至连身体都不好,从头到尾,没一样拿得出手,要是不穿越,我可能还比现在过得快活自在得多。唯一欣慰的是,我家至少还是算个良民,我是良家子,没入贱籍,汉时良贱区分极严,法律都规定得一清二楚,除了皇帝有权力打破这条法规之外,甚至连诸侯王,也逾越不了这条红线。
在汉朝,父亲不能叫爸爸,甚至也不能叫爹,得叫阿翁,母亲不能叫妈妈,不能叫娘,得叫阿母。姐姐得叫姊姊,哥哥得叫兄长。
早听说汉代女性婚恋相对自由,受的约束也较少,母亲鲍采堂而皇之地再嫁,还带着三个孩子,父亲一点没有歧视的意思,对三个继子女也一样的关爱。当然,明显地感觉到,父母最疼的还是“我”。哦,错了,我不能自称我,得自称姎,汉时女人自称姎,谦称妾或者下妾,幸好我是小孩子,哪来这么多的规矩,很多时候也很兄长们一样自称我,阿翁也没说啥。
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汉代的生活,无论从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没一样不是叫我难以忍受,炒菜是吃不成的了,除了蒸菜就是烧菜,辣椒也没有,想吃辣味,只有姜。穿衣服我也受不了,麻烦着呢,而且最要命的是,内裤不收裆,抬腿起脚都得十分注意,搞得我连蹦蹦跳跳的权力都丧失了,怪不得古代女人走路这么小心。还有,我因为吃不下粟米饭,全无胃口,有一段时间瘦得不成样子,象风都能够吹走一般,阿翁阿母急得坐卧不安,阿母发现我喜欢吃稻米饭,就亲自下厨,天天用大豆加稻米为我熬粥,还派人去买了鱼,为我做鱼汤。看我喜欢吃什么菜,阿翁就吩咐人去买。当我看到葱香葵菜(冬寒菜)汤和清蒸鱼汤的时候,我简直要哭出来了,总算看到一味合味的菜了!忍不住把它们一扫而光。看着我吃得如此香甜,阿母满脸欢喜之色,她对我真好,我放下木椀(椀,即碗的前身,又叫盌),轻轻扑到她怀里:“阿母!”她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洒在我的後襟,她真的很爱我,她是世界上最慈爱的母亲!阿母,我也爱你!阿翁轻轻走进房间,道:“徽君,季姜,你们母女在干什么?”阿母说:“季姜能吃饭了,我……我好高兴!”阿翁喜道:“好极了,季姜好了,她终于好了!”伸手拉过我,把我抱在怀里,举过头顶……阿翁,你也一样的爱我啊。好在我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算有些资产,花钱为我改善伙食,也算不了什么格外支出。
四兄正在上小学,每天散学回来,都给我带些野花儿,小昆虫什么的,逗我开心。我是女孩,用不着上学,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等身体稍微好些了,我就跟着阿母嫂嫂姊姊学习厨艺和女工,阿母和嫂嫂姊姊都识文断字,又教我读书。汉代的字早就隶化了,非复先秦时期的大篆,其实我基本上都是认得的,阿母一教,我很快就“学会”了,阿母称赞我聪明,阿翁有时来考考我,发现我的学识比在上小学的四兄还要好,叹息说:“可惜你是个女孩,否则,我家里一定有人能够考上大学,举贤良,入宦籍。”
我心想,汉朝也有大学(一作太学,太大二字史书中均有记载,或是通用)?後来我听说,我长兄次兄三兄都去考过大学,可是全部都落了榜,看来,汉朝的大学比起我现在的大学来说,更不好考。要得到汉朝大学的“准考证”也比现在难多了,首先全体女人都没资格考,其次,贱民奴仆罪犯没资格考,剩下有资格考的,往往又考不上,所以全国全年也没多少。
我原以为汉朝的小学只学诗书经典什么的,谁知看了四兄的“教科书”,才真是让我吃惊,原来汉代的小学学习的知识如此丰富,可不只是诗书经典。必学课首推《史籀》,就是学习写篆书,汉代虽然隶书已普及,但篆书仍然同时流行,所以篆书还是得学,还有什么《八体六技》、《苍颉篇》,算术也是必修课,九九表,人人都必须背得。至于平常的道德规范,甚至歌舞音乐礼仪,更是先生最为看重的。孩子长到十五岁考大学,每年八月初一考试,可惜我家的几个兄长全部落榜。要是我去考试,哼!秒杀全体考官!可惜,我是女孩儿,在家学习可以,却没法去参加考试。唯一的好处是汉人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我喜欢读书,父母也很喜欢,但却没有送我去学校读书的意思,如此重男轻女,简直太过份了!
春天已经过去,夏天也已到来,池塘中的荷花开了。我已经完全适应了汉朝的生活,每天早上起床,先梳洗打扮,然後拜见问侯父母,接下来吃早食,吃完早食,差不多就是食坐之时(食坐,西汉时制,上午9:45~10:30左右),吃完饭,阿翁就带着田奴们下地去了,阿母带着家里的家奴打扫房间,午饭是没有的,一天只吃两顿,下午下餔(下餔,西汉时制,15:00~15:45左右)吃餔食。不过对于我这样身体瘦弱的孩子来说,零食倒也不缺,什么饴糖啊,果脯啊,肉干哪,时鲜瓜果哪,只要我肯吃,阿母阿翁没有舍不得给的。我周小蔷本来就是个很能吃的胖女孩,当了凌惠之後体重轻了几乎一半,适应了这里的口味之後,胃口大开,很快就不复从前的瘦弱,长高长壮了不少,我也不再生病了。阿翁阿母眼看我一天天恢复健康,都欢喜之极,说起“我”以前经常生病,家人整天为我提心吊胆,怕我不治夭折,谁想大病一场之後,奇迹在我身上发生,我不仅没死,反而越来越健康,看来,我的小命儿是保住了。阿母跟阿翁商量着,要找个机会带我去西王母庙里感谢神恩。
午夜做梦之时,常常想到我周晓蔷的父母和家人,想到我的同学们朋友们,想到大都市的灯红酒绿,想到我的手机和计算机,想到网上的游戏,唉,全别了,全别了……这里,什么也没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倒是可以听到虫儿蛙类的大合唱……这里还有另一桩好处,那就是空气特别清新,水也特别清冽,到处都是树木花草,没有受过工业化污染的水和空气,环境那可是好多了。其实,我也是挺幸运的,在重庆,我周晓蔷的父母爱我如同掌上明珠,在霸陵,我凌惠的父母同样也是爱我如同心肝宝贝,比起重庆,这里更有一桩好处,就是我还有这么多的兄弟姊妹,手足之情弥厚,兄姊个个都疼我爱我。
三兄一身武艺,每次他回来,我都缠着他教我骑马,教我练武,我们家本系赵国人,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徒,民风尚武,虽然迁居霸陵,但这个老根基还在,汉代民风也普遍尚武,能够学点武艺也无不可,再说,练武还可以强身健体,对我的身体有好处,跟三兄说了几次,他先就同意了,然後我们兄妹一起去疏通了阿母,再由阿母说服了阿翁,阿翁也同意三兄教我练武艺。只我一个人练习,那可是没门的事,三姊和四兄见了居然眼红了,没办法,阿翁不能厚此薄彼,只得让我兄妹三人一起跟三兄练习武艺骑射之术。以前我在重庆想学武艺,只能花钱找时间去武馆,好像也没学到什么,可是现在,却是在兄长的亲切指导之下在家学,那滋味肯定不一样。常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对我来说最为恰当,三兄教我的时间并不多,他的假期不够,其余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在练习,同样学武,明显的,我学得更快更好,这跟我从前的功底多少有些关系,我的武艺也胜过三姊和四兄,尤其是骑术更明显比他们强。在阿翁阿母看来,那却是我天资胜过四兄三姊,他们对我愈加宠爱。
学了一两个月之後,我已经能在家中後院和自己家的田中陇上驰马,纵跃如飞。餔食之後,阿翁对我说:“你一个女孩,天天骑马学武,学来干么?”我说:“我去考女骑,由国家发给我俸禄,挣钱孝敬阿翁阿母。我将来还要去打匈奴!”阿翁道:“女骑不是用来打仗的,只是给皇后做仪仗,再说名数很少,你哪有那么容易考上的!即使你考上了,你也打不了匈奴。”他本来一直微笑着,这时候脸色突然转为沉重,叹息道:“我家在赵国之时,家乡可被匈奴人杀掳惨了,我有很多童年好友都被匈奴人杀了或者掳走了,他们还抢走我汉家的女人,抢走我汉家的粮食,烧毁我汉家的村庄,匈奴人残忍暴虐,猪狗不如!我的小妹也就是你的姑母也被抢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我说:“我还有一个姑母?”阿翁说:“是啊,我家里兄弟姊妹共四人,我是长子,最小的是妹妹,她叫凌嫣,当年才十一岁,只比你现在大一点。我和你三叔拼命追赶,想找机会把她救出来,结果……你大母就是在你姑母被掳走之後病逝的,她思念女儿因此成病……我的叔父,也就是你们的叔公也是被匈奴人杀害的,你的三叔後来从军,从此一去不回,生死不明。我们家和匈奴既有国仇,也有家恨!所以我完全支持陛下组织军队反击。为我汉家报仇!我们也要杀死匈奴人,抢走他们的女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痛苦!长安城的人市里就有胡奴胡婢卖,很多人都买回去狠狠折磨!你的二兄三兄都加入了军队,只是不知道你二兄被派到什么地方了,听说不是北方,我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够去打匈奴。”
我说:“我考了女骑,也去打匈奴,既报国仇,也报家恨!要是姑母还活着,我去把她救回长安来。我也要封侯拜相!”阿翁笑了起来:“远征军里是不招女人的!还封侯拜相呢。女侯爵有,女相可没听说过。你呀!好个天真的小女儿!”
平常的闲暇时间,阿母和嫂嫂姊姊教我女工,织布绣花做衣服之类,还教我歌舞,音乐歌舞是男孩女孩的共同学问,汉人在饮宴之中,常常歌舞相属,宾主同乐,不会歌舞可不成,我学得很快。看来,我还是有些天赋的,就是不知这天赋是来自凌惠还是周晓蔷。我最喜欢的却是嫂嫂教我读书,我们家的小楼上有一个书房,我常常去那里看书,书不是竹木简就是绢帛制成,而且都是人工抄写的,售价贵得吓死人不说,还重得吓人,三五册书我就抱不动了,一册书就差不多普通人家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生活费,但四兄喜欢读书,我也喜欢,阿翁阿母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从前家里就有不少藏书,见我们兄妹喜欢读书,也不惜财力,又给我们兄妹买了不少书。每天下午,我就去看书,嫂嫂常常陪我去看,我有不识之字,不解之义,正好请教请教她。四兄每天散学回来,吃完餔食,天未黑的时候,兄姊带着我和一群玩伴在晒坝上玩游戏,天黑了阿母才把我们叫回去睡觉。对于汉代的生活和礼仪,我逐渐适应并习惯了。我想,要是我现在再回重庆,我所会的生活习俗我父母一定会吃惊的,也许呀,还会有专家来找我询问汉代风俗呢。唉!想得到美,穿越没有回程票,来得了回不去。其实想想,我的穿越还是不错的了,虽不是大富人家,王公贵族,可是大富人家,王公贵族在哪朝哪代都是少数,我哪有这么幸运的?这可比中彩票还难。我的家庭还算小康,不愁温饱,我没穿越成奴隶贱民,算是良家子,最主要的是父母兄姊爱我怜我,生活惬意,年纪又小,可以重新过一次童年,已经是够幸运的了。人哪,还是别太贪心好,总想到古代去遇上高帅富甚至皇帝,也太不现实了,就凭我这个家世容貌要俘虏皇帝,肯定没指望,平平淡淡过一生也不错了。
我们这里叫霸陵邑西新里,在长安东南,附近还有长陵邑,安陵邑,阳陵邑,茂陵邑,相当于县一级的行政单位,人口有好几万呢。接下来,就没有其它邑了,那么现在应该是汉武帝的时代了,他是“ ”,当代人是不会知道他的谥号的,父亲可也没叫他皇帝或者 ,提到皇帝的时候,只是呼他为巨公,有时候也叫他县公。巨公?县公?有意思,原来汉人叫皇帝是叫巨公或者县公,不是皇上,也不是皇帝,哇,我既然来到了汉朝,又幸运地遇到了汉武帝时代,我是不是有机会见见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的真面目?转念一想,这个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除了几个乡老及什么亭长里长乡啬夫之类,我连霸陵令都没见过,何况见皇帝,我们家普通一民,父母双方家里都没有当官的,哪有资格见皇帝?算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希望的,阿母曾说我三兄有封侯之命,等他封侯的时候,也许能见到皇帝也说不定,可是不知那是多少年之後了。汉朝国家机构控制百姓可比我们二十一世纪严格多了,出门几十里都要有证明,没有身份名数(即户籍)的人简直就是寸步难行,随时都有可能被官府抓起来充作官奴,即使官府没抓你,也很容易被其它的良民抓到,到时候仍然是卖给官家,作一辈子的官奴,到老了才有可能被放为良民,可是那时候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西新里也就一百多户人家,我来了大半年,也都基本认识了。有一天,来了一个百戏班子,唱歌跳舞玩杂耍的都有,就借住在我们西新里外的亭舍里,白天给我们及附近的几个里表演节目。其中表演巾舞的那个女孩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很漂亮的,穿着一件浅红色衣服,最为引人注目,我对她好奇心起,趁她表演完毕,特地去询问了她的姓名,原来她叫琴瑄,生而丧母,五岁丧父,又无兄弟姊妹,被百戏班子的卓师父收养,就跟着百戏班子到处表演,以此谋生,已经十年了。她真可怜,这么小就成了孤儿。我把阿母给我的零花钱拿了十文给她:“琴姊姊,姎没有多少钱,这是姎的零花钱,送给你,你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琴瑄看着我,眼中似有泪痕,道:“小妹妹,谢谢你,难得你不嫌弃姎,愿意跟我做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姎会记住你的!”我说:“姎叫凌惠。姎也会记住你的。”琴瑄从头上取下一根木钗,递到我的手上:“小妹妹,姎很穷,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根木钗送给你,做个纪念。”我接过木钗,喜道:“谢谢琴姊姊,我会珍藏它的。”我天天去给她捧场,每次表演完毕,她都会对我报以一个微笑。我觉得,我成了她的粉丝,总是想看她表演,忍不住又回家跟阿翁阿母说起她。阿母阿翁却显得挺不高兴。阿母对我说:“你少跟那个百戏班子的人来往。”我说:“我只喜欢琴瑄姊姊。”阿母道:“你是良家子,她是倡伎,你跟她来往,传出去不好听。明日别去看表演了。”我说:“琴瑄姊姊人很好啊。”阿翁说:“季姜,有些事你还小,不知道,别去跟那类贱人来往,听话啊。”第二天,阿翁阿母果然不让我再出门去看戏了,我哭了一场,几位姊姊都安慰我,说父母这样是为我好,别任性了。
他们一行人在亭舍里住了十几天,可是那天,我在楼上看书之时却发现一群里人居然在追打琴瑄,她到底犯了什么罪?我正想跑出门去阻拦,阿母却上了楼,对我说:“别下去,没你的事,我知道你跟琴瑄要好,可这些事情是你阻止不了的。”我只得站在楼上看。只见那一群人围住了被打得口鼻流血的琴瑄,邻居家的傅媪双手叉腰,正在骂琴瑄:“一个贱民,也敢勾引我的儿子。我儿子可是良家,你这种倡妇要不要脸哪!”琴瑄边哭边分辩道:“我和严郎是两情相悦,不是我勾引他。”傅媪骂道:“什么两情相悦!良贱不通婚,你一个贱民,竟然想高攀良人!来人哪,把她抓起来,交给亭长处分!”孝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跪求道:“阿母,琴瑄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贱民哪!”傅媪怒道:“好人家的女儿会去做倡伎?一日为倡,终身贱籍!才来这里十几天,就勾搭上了你,还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个无父无母的贱籍女子,还说什么好人家?孝君,阿母早就警告过你不许和琴瑄来往,你偏偏不听,你要忤逆不孝吗?来人,把琴瑄抓起来,交给亭长处分!哼!”傅媪六十余岁,种有几十亩地,兼经营各种纺织手工制品和制酱为生,在里坊中向来以泼辣著称,坊中人都不敢惹她。她先後嫁过三任丈夫,生有子女八人,前五个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只有六郎严孝君七郎朱廉君和八妹朱敬君还在她的身边,但现在她又成了寡妇。官府立了她为女户主,已经免了她的商业赋税,只抽她从几任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良田的田租和算赋。眼见傅媪带着几个人把琴瑄扭送走远了,孝君跪在地上哭,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望着琴瑄被扭走的方向,轻轻地伸出手……嘴里好像在念叨些什么,他的神情是那么的落寞,就好像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
我对阿母说:“阿母,你看看琴姊姊和孝君多可怜,你救救琴姊姊!救救琴姊姊!”
阿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救不了她,她以一个贱籍女子,勾引良人,本身就是犯罪!告到官府傅媪也占理的。即使傅媪他们打死琴瑄,因为琴瑄有错在先,官府也会判傅媪罚金一两了结官司,不可能重判傅媪。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他们自己也太冲动了。年轻人总是凭一时的感情从事,却不知道後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问:“可是她和孝君是两情相悦!阿母,傅媪为什么要反对,琴姊姊很好啊。孝君既然喜欢琴姊姊,成全他们就是了。”
阿母轻声道:“孩子,你不懂。什么两情相悦,儿女的婚姻,父母作主!琴瑄是百戏班子的成员,是倡伎,以卖唱为身,属于贱民。傅媪家是良人,朝廷明文规定,良贱不可通婚,即使琴瑄脱籍为良人,也只能为妾,不可为妻。何况琴瑄又没有父母兄弟姊妹,这样家世不明的女人,哪个好人家都会忌讳的,谁敢娶啊!闹不准娶到什么人了呢,万一是罪人之後,会连累家人的。再说,傅媪好面子,也看不起琴瑄这样的女子。”
我说:“那琴姊姊被交给亭长,怎么办哪?”
阿母苦笑道:“琴瑄这辈子算是毁了,她一定成为隶妾(女官奴),服役一生。等到年老的时候才有可能被释放。可怜哪!唉,谁叫琴瑄不切实际,妄图高攀良人?要是她只跟贱籍人来往,没人会干涉的。”难道汉时良贱区分这么大吗?连法律都公然把人分数等?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扭着琴瑄在眼前消失,自己却束手无策,不由得流下泪来,人家的穿越者无所不能,我却如此窝囊!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啊!当天晚上,我躲在帐中,拿出琴瑄送我的木钗,想着她的音容笑貌,偷偷地流泪,半晚无法入眠。想到汉朝良贱之别,不由得再一次庆幸我穿越成了良人。
正在辗转反侧之时,却发现我们家的谷仓方向传来火光,不好了,失火了,我正想跑出去看看,阿母已经来到了我的楼上,安慰我不要害怕,放心睡觉就是了,阿翁已经带人去救火了。我请求阿母,带我去看看。火势挺大,烧了我们家谷仓不说,还延及了邻家周家。好在我们家的粮食还没收,损失并不大。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再加上奴婢们奋力扑救,火很快就扑灭了,他们还抓住了那个造成火灾的原凶,原来就是严孝君,严孝君自己分辨说,他在酒店买了十几文钱的酒,一个人躲在里坊中的晒坝後喝酒,天晚了,点火把回家,误烧了谷仓。周父说:“明明就是你故意纵火,怎么能说是失火?凌公,把他交给亭长按我大汉律处理吧!”此时傅媪已经赶来,听到这里,吓得不住向周父磕头:“我儿子真的是过失失火啊,我们两家近日无冤往日无仇,怎么会故意纵火呢!你饶了他吧。”这时阿翁说话了:“周公,如果我们把孝君交给亭长说他纵火,按律,孝君必死无疑。如果只是说他过失失火,他赔点钱就可以了。周公,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两家损失并不大,何必置人于死地呢!”傅媪喜道:“谢谢凌公,谢谢凌公,你真是个好人。妾愿代子赔偿凌家的一切损失!”周父说:“既然凌公仁慈宽厚,我也不为己甚。等里长来了,就说他是过失失火,不用报给亭长了。我的损失……”傅媪急忙说:“我一定赔偿,一定赔偿!”邻居袁公说:“凌公宽厚仁慈,必有後福。”阿翁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苦苦相逼,傅媪虽然平常泼辣,可是孤儿寡母也挺可怜。君子不可做此小人之事。”袁公说:“凌公说得对。”阿翁为人真好!难怪我们家和睦安乐。
在玩闹之中,我还有了好几个好朋友,大家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容易建立友谊。我认识的女孩有卢足,周凌,张巧等,男孩有彭丰,王定、金安,刘由等,总有七八个人。尤其是卢足和彭丰,和我特别要好。有时候也叫我到他们家里去玩玩,吃点零食,阿翁阿母也不禁止。往北方几里之外就是文皇帝的霸陵,有专人看守,建有楼阙,修有莫灵宫祭祀,还种有柏城,远远看着好雄伟,我们几个小孩偷偷地去那里玩耍,我很想看看霸陵新修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守卫的军士对我们可不客气,把我们撵走,幸好,我们都是小孩,军士只是把我们赶走,却也没追究我们的“法律责任”。阿翁不知怎么得知我们去霸陵玩了,他非常生气,要是我们真的被抓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要受连带责任的,我被阿翁狠狠训斥了一顿,赶快躲到阿母背後,发誓再也不去了。不去就不去,不就是个陵墓吗?我只是好奇心重,谁真心想去探查了?其实阿翁还是疼我的,只是骂了我,可没舍得打我。事实上,我来这里大半年了,顽皮的事也闹了不少,但阿翁阿母就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
阿翁是务农的,且是长子,他还有两个兄弟,也就是我的叔父,一个叫凌骞,住在离此不远上元里中,也是务农的,据说我这位叔父当年和我父亲有些矛盾,两家很少往来,另一个叫凌解,早年从军,不知生死。阿母也是有职业的,她是有名的相士,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阿母相面,阿母往往都能够说中,每相一次,收钱五十文,阿母的生意不错,还挣了不少钱,甚至不比父亲务农的收入差多少,阿母是独女,从外王父那里继承的一部分财产,加上她前夫留给她的遗产,她名下的财产总数比阿翁还多。我感觉得到阿翁对阿母相当的尊重,有经济实力就是不同啊,看看卢足的母亲对她父亲有多畏惧就比出我阿翁对阿母的好了。虽然阿母从不跟阿翁争吵,但三从四德她也从没向我们提起过。不知是汉朝还没对女人有这种要求呢还是平民不讲究。
阿母给我们兄妹都相过面,她曾说过,三兄王禹有封侯之命,是我们家的顶梁柱,长兄次兄也能够平安过一生,寿考以终,四兄则是有福无寿。对于我们四姊妹的面相,阿母说我长姊会得贵夫,夫荣妻贵;二姊更是贵不可言,家中可兴门楣者必然是她,可惜无寿;三姊和我都没法从一而终,必然不止一个丈夫,而我,更会经历九死一生的大难,大难之後,我才能够长大成人,否则我将没有长大的机会。(我心想:你的女儿皮囊还在,魂魄却已经换了)还说我一生坎坷,却能否极泰来,逢凶化吉,平安过一生,我至少会有两任丈夫(什么叫至少?难道我还会有第三个丈夫不成?莫名其妙),好在,汉代人并不在意是不是再嫁,并不会因此对我有所歧视。
若说这些日子里有什么事情值得一叙,就是阿翁阿母带我们兄弟姊妹参加了一场婚礼和三场葬礼。先是六月中旬,同乡的一名顾姓老父去世,阿翁阿母带着我和兄姊去参加这位老父的葬礼,并赶礼一百文,在汉朝赶礼倒是方便的,除了阿翁,我们全不用给钱,倒还可以去吃上一顿,只是吃的全是素菜。一百文在汉朝也不是小数目,至少可以买到十斤猪肉,一只小羊了,却用纯素菜招待我们,他们应该是赚了一笔。到了六月下旬和七月中旬,阿翁又带着我们去参加了两场葬礼,这两次葬礼去世的都是可怜的儿童,一个是十一岁小女孩,另一个是卢足的弟弟,才七岁,唉,据说是有三分之一的少年活不到十七岁。真想不到,汉代的儿童夭折率这么高。赶礼肯定还是要的,阿翁送的钱和上次参加葬礼送的钱一样多,都是一百文,汉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只要家有余钱,都不惜财力为先人厚葬。即使逝者有先令(遗嘱)薄葬,後人往往也不遵从。即使是两个孩子夭折,家人也不惜工本,花钱厚葬。好在,我们家所住的霸陵邑居民大都是些从各地被迁来的殷实之家,虽不算富贵,却也不穷,这些钱倒也是给得起的。
至于那次参加婚礼,就更稀奇了,那次结婚的是彭丰的二姊彭莹,她嫁的是新婿是我的一个玩伴刘由的长兄刘彭祖。两家隔得不远,婚礼要从早上进行到晚上,我可没耐心全程观看。吃了餔食,黄昏的时候,要迎接新妇了,我和兄姊才跑去帮忙的帮忙,看热闹的看热闹。只见刘彭祖站在刘家门前,聆听父亲的教诲,刘父说:“彭祖,去迎接你的内助,以继承我们宗室之事。勉励和引导她恭敬从事,以嗣续先妣的美德。你的言行要守常法。”刘彭祖道:“是,谨遵大人教诲,只怕儿不能胜任,但决不敢忘记大人的训诫。”然後登上涂得漆黑的墨车,前往彭丰家。和刘彭祖随行的都是他家亲戚和邻里乡亲的少年,其中就有我的长兄凌平四兄凌谊,我长兄暂充车子,帮助刘彭祖驾车。几个仆人手持火炬,在前开道。周围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一直跟在队伍旁边。我和大姊二姊三姊本来也都在其中看热闹,这是二姊少有的几次出门,她的光彩可盖过了新妇,很多邻里少年都争抢着去看她,吓得二姊又回去了,只剩下我和大姊三姊。
彭刘两家并不远,不过一两里路,很快就到了彭家,刘彭祖进了屋,过了一会,扶着彭莹走了出来。彭莹虽然盛装,但并没有带盖头,她穿的衣服也不是红色的,在火光的照映之下,倒像是黑色的,只见她低着头,袅袅而行,娇羞无限。根本没有後世那种常见的热热闹闹劲,不但庄重,简直就是有点悲伤样了,我一时之间真怀疑这是在参加婚礼呢还是参加葬礼?刘彭祖把彭莹扶上车,彭莹的保姆为她披上了罩衣,刘彭祖驱车前进,但只走了三圈,就停了下来,自己上了墨车先走,而拉着彭莹的车则交给我长兄代架。彭莹被拉到刘彭祖家,刘彭祖先就在门口迎候了,礼宾上前为新婿新妇洗手,安排了一次馔席,两人对坐在席上,这叫共牢而食,然後是三饭,合卺而饮,接下来刘彭祖便带彭莹进门拜舅姑。下面就是招呼前来参加婚礼的双方宾客去吃喝了。据说吃完了还有舅姑从西阶下堂,新妇从东阶上堂的礼节,然後还要等祭祀祖宗的机会,让新妇拜祖先,这不是今日就能够完成的礼节。我没那耐烦心,没等下席就先走了,反正我是孩子,没那么多的规矩,先回家睡觉也不算失礼。
日子慢慢地流逝,转眼到了八月中旬,秋收大忙刚过,我们家的谷子已经晒在晒坝上。这天傍晚,有乡佐来到我家,送上纳税文簿,要我父亲带领全家去霸陵邑参加案比,并且纳税,我们家十一口人,加上奴婢二十余人,除了在外服役的二兄没法赶回,由左邻右舍和里长出具证明外,在长安的三兄都必须在案比之时赶回家参加案比纳税,汉代的税可真多,田租虽是三十税一,不算多,但是口钱算赋却多多了,不要说我的父母兄嫂姊姊要纳税,甚至年仅十岁的我也有纳税的义务,一年二十三钱的口钱,交上去专做皇室的开销所用,这些钱当然由我父母给我出了。案比之时,等于是一场查户口运动,所以家里人一个都不能少,都必须去。一般情况下是由人们自报年纪,如果误差三年以上,就要处以耐刑。阿翁向来老实,这种违法的事是不做的。报上去的都是真实年纪。
我在这里住了大半年,除了几次到乡口,就没有出过远门,这次到霸陵邑,要走几十里地,听阿翁说,还要顺便去趟长安城的市场里买些东西,啊,我真想去看看大汉的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便缠着阿翁带我一块去长安,阿翁笑着同意了,还说,不仅要带我,三姊四兄都要和我一块儿去,让我们兄妹见见市面,到长安城玩玩。我们要坐自家的马车出行,这对我来说,真是太难得了。知道了这个消息,那晚上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阿翁阿母的寝室半夜里也亮着灯,不用说,他们是在算账,安排明日的纳税事宜。
次日,阿母和阿翁带着全家人祭过祖先,吃过早食,我们家十几口人,分乘了三辆马车,另外还拉了几车用来交税的粮食,除了几个留守家里的奴仆外,其余的奴仆都跟着我们的马车走路去霸陵邑。
我们坐的马车叫軿车,也就是有盖有门有窗的那种车,这是适宜女眷坐的。我和阿母及三位姊姊坐了一辆车,长兄和长嫂坐了一辆,父亲和四兄坐了一辆。三兄从长安直接到霸陵邑与我们会合。坐马车真不舒服,颠簸得厉害就不说了,而且总是闻到马儿身上的一股子骚味。哪有坐汽车舒服?一路上,只见山川秀美,绿树成荫,马路宽广,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到了霸陵邑,广场上已经停了许多车,站了许多人,黑压压一片,应该有好几万人。我们按照自己的名数归属地,站在西新里人中。霸陵令坐在上手,看着他手下的乡民们,他离我们太远了,我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而且他只是监督人,并不直接案比收税。这事由乡啬夫拿着西新里人的名籍,一个个地核对登记,一核对上,那些人就把税金交上。我们西新里的人也不大多,也就一百来户人,这么对下去,也对不了多久的。
正在这时,有一位中年人向阿翁走了过来。他年约四十余岁,白面微须,容色憔悴,一付酒色过度的样,他向阿翁举手行礼,道:“兄长,二弟拜见。”原来他是我的叔父凌骞。阿翁道:“二弟,你好。”也没再说什么了,我和兄姊依礼上见拜见了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季姜也长高长壮了,我原以为她凶多吉少呢。”阿翁转过头不去理他。他悻悻地退过一边。听阿母说过,当年他因为分家的事把王父气病了,父亲和他有些嫌隙。
我有快两个月没有见到三兄了,这次赶到了霸陵邑,他已经先一步到了。他先向父母行了礼,再拜见了长兄长嫂长姊,这才和我和三姊四兄相见。这次见他,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黑了一些,可是同样是英俊秀气,卓尔不群。我称赞道:“三兄,你真是一时英俊!”三兄笑了起来,在我耳边说:“季姜,我是你兄长,你可不能够这样称赞我,别人听见了,会笑话的。何况,我也不算什么,我们的霍郎中才是一时英俊!这次你去长安,也许能够见到他!”
我说:“你的上司啊!”
三兄说:“军营里的事我可不能够多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容易轮到了父亲,核对完了我们家的人口,父亲就把税金交给乡啬夫,点完数,父亲就退了下来。三兄因军营中有事,向父母家人道别行礼之后,先自骑马走了。
那个啬夫身边还有一个人,穿着锦衣,年约四十余岁,白面无须,看气派倒像是名官吏。他站在人群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我二姊的时候,他面露惊讶之色:“此女美色天成,非凡人也。她是谁?”阿翁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臣膝下阿娇(关中地区俗称女儿为阿娇)。”那人说:“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年几何?”阿翁说:“姓王名寄,字仙君,年已及笄。”那人道:“你不是姓凌吗,她怎么姓王?”阿翁说:“寄女乃臣妻鲍采与前夫所生之女。”那人道:“原来你是她继父。知道了。”双手一揖,转身走了。父亲退在一旁。那人走後,父亲偷偷问乡啬夫那人是谁?乡啬夫笑道:“恭喜你了,他是永巷丞。奉命来选良家子入宫的,也许他看上了你的女儿,你女儿要入宫侍奉陛下了。”阿翁道:“臣女哪有如此福气啊。再说,如果入宫不能受宠,只能老死宫掖,这不是害了女儿一生吗?还不如让她嫁个平民呢。”乡啬夫说:“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侍奉陛下,是每个臣子的义务!”阿翁吓了一大跳,道:“臣失言,请啬夫见谅。”乡啬夫道:“罢了!其实,永巷丞什么也没说,你的女儿也不一定选得上。”转身走了。
阿翁见乡啬夫走远了,急忙转身对阿母说:“徽君,你回家之後,到附近里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赶快给寄女找个夫婿,先订婚也好,我从长安一回来,马上办理这件事,永巷丞听到寄女已经订婚,就不会再选她入宫了。你知道,寄女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十几年的养育之情,我已经将她视若己出。我虽然希望寄女大贵,以兴门楣,可不想让她入宫, 後宫万数,万一她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岂不是害了她一生!我宁可不兴门楣,也不能这样害了女儿。”
阿母点头道:“夫君说得是。妾回去之後,马上到四方去物色合适人选,等你回来,立即为她订婚。”
阿翁说:“三天我就回来。几个孩子从来没去过长安,既然许了他们的愿,我可不能失信于孺子。我顺便买点丝绢年货回来。”
听在耳里,不由得对父亲更生敬意,他虽是二姊的继父,对二姊可真好,完全与亲父无异。宁肯放弃荣华富贵,也要二姊幸福快乐。二姊低着头,我看见地下有两滴水洒落,二姊哭了吗?
算完了民,父亲转过身去找了在一旁的另外一个乡啬夫,讨要了个什么东西,这才招呼我们兄妹三人,上了一辆马车,准备带我们去长安,阿母带着家里的其余人和我们作别,自行回家。
父亲告诉我们,我们将从灞桥经过,从青门桥进宣平门进入长安城。到城里也许要到黄昏了,长安晚上宵禁,今日晚上我们得去他的一个朋友家里住一晚,是不能在长安玩了,等明日在长安玩过,再住一晚,後天一早回西新里。
我们是从东边进长安城,可不能经过大名鼎鼎的渭河三桥中的任何一座。渭桥在汉代可出名呢,渭桥是从秦时接收下来的,是一座中高两边低的雄伟桥梁,整座桥犹如长虹卧波,适宜在桥上举行仪式,桥头还有华表,显得更加美观,当年文皇帝来长安登基,陈平周勃就是在此桥上迎立的文皇帝。 营建茂陵,又修了一座西渭桥,据史书上说,因为丝绸之路的开辟,中西文化商贸交流频繁,西渭桥的作用越来越大,甚至超过了渭桥,不过现在 还没有打通丝绸之路,现在这西渭桥只是用来直达茂陵的,东渭桥则是用来连接栎阳城,加强与这座大秦旧都之间的联系的。
没关系,不能够亲睹渭河三桥的风采,但我们会经过灞桥的。当年,高祖皇帝由武关经蓝田到霸上,拒关中之咽喉,秦王子婴不得不降汉,从而开创大汉之伟业。灞桥一直由专门的人员管理交通和治安。长安人送别东去之客,都要到灞桥折柳相送。灞桥折柳送别,为一代之风尚。现今灞桥早毁,可是我来到了汉朝,可以亲眼看到灞桥全盛时的风采,我不由得心跳加快,坐立不安。
轻轻拉开窗帘,露出一条缝隙,望着窗外的景色。阿母说过,把窗帘完全掀开是种失礼的行为,我渐渐长大了,不复当年的孩童,也该知道些礼仪了。否则人家会说阿翁阿母对我少了家教。现在已是西中时分(西中,西汉记时,大约相当于13:00~15:00),平原上飘着一层薄雾。大道两旁,已是一片金黄,庄稼基本上已经收割,田地中,还有不少忙碌的农夫正在清扫。
大路很宽,宽达三四十步(步,长度单位,汉代一步约等于1.38米),不要说走马车,就是并排同行几辆汽车也没一点问题。大路上车水马龙,阿翁说过,灞桥东为霸上,其地置有霸陵亭,是长安通向函谷关蒲关和武关的交汇处,尉吏检查极严,非有关传合符相验者,谁也不得轻易出入。我们这次进入长安,不经霸陵亭,直接从灞桥到长安,到长安门口,还得出示关传,方可进入长安,算民之时,他已经向乡啬夫讨得关传,进长安之後,马上到宣明里去找他的朋友次公君,请里长出证明,次公君做任者(保人),我们父子四人便可在次公君家里叨扰一两晚上,不用担心游徼(巡警)来抓人了。
次公君是父亲早年的同窗,姓冯,名允,字次公。家住长安,阿翁每次去长安都住在他家里,这样比住客舍或者邮亭方便舒适多了。
阿翁拉开车门,指着前面说:“快看,灞桥到了。”
二 长安甲第高入云
我抬头看去,只见轻雾隐隐的灞水上,一座雄伟的大桥横跨于上。
这座桥是木桥,分三跨,中跨是平等的,边跨则向岸边倾斜,两头还立有华表。远远望去,犹如长虹卧波,又似长龙蜷卧,在雾中更增其神秘雄壮之感。桥上桥下,熙熙攘攘,人来车往。
离灞桥起来越近,阿翁居然把车门关上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直想跳下车自己走去,我怕阿翁说我不知道礼仪,可没敢真的跳下去,在车里时坐时站,坐立不安,四兄居然和我一样,争抢着把头伸到窗帘前去看。三姊嘟嘴说:“出一次远门,看一次桥,看把你们高兴成那个样子。等到了长安,你们怕是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吧!”四兄说:“我和季姜一样高兴。我们三个人都是头一次出远门,难道你不高兴吗?”三姊说:“我再高兴也没你们那样坐卧不安。”我笑着说:“四兄,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三姊是不高兴我们俩一人霸占了一个窗口,不让她看外面的景色。好了,三姊别生气,我让位,请你看。”
阿翁在外面说:“你们三人在里面说些什么?马上要准备上桥了。”只觉得车身仿佛抖了一抖,接着听到了木头与木头摩擦之声。我们的马车是木轮,灞桥也是木制的。我连忙挤到正在往外看的三姊身边,也顾不得大掀窗帘是失礼,把窗帘全打开了,这样我和三姊都能够看到外面。
我们真的走在灞桥之上,我看到的是灞桥那雕满花纹的桥栏和波光粼粼的灞水,水把阳光反射到桥栏上,桥的栏杆是金灿灿的,明明是木制,可是看起来却像是黄金铸就,是那样的庄严,那样的华贵。桥下的轻雾若隐若现,我们的车就好像是走在天上,在云端穿行,而非走在凡间。
阿翁说:“过了灞桥,离长安就不远了,等转过了弯,就可以看到长安城。”马车走得很快,过了弯道,果然看见了长安城。
每个华夏儿女的心中也许都有一座长安城,每个华夏儿女也许都曾经梦回大长安,这座记录了我华夏煌煌盛世华章的伟大城市,当她全盛时期的风采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的文字好像突然枯竭,她不是能用任何文字能够描述出来的,她似乎只能够用你的心灵去体会,一切华美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那些词汇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陈词滥调,说出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和你共鸣,只有请闭上眼睛,自行想象那宏伟壮丽的大长安。突然之间,一股难以语言的情感涌上了我的心头,耳边好似想起那首歌:我愿重回汉唐,再谱角徵宫商,着我汉家衣裳,兴我礼仪之邦;我愿重回汉唐,再奏盛世华章,何惧道阻且长,看我华夏儿郎。一时之间,我甚至被这种感情感动得热泪盈眶。
大汉长安城并不是正方形的,而是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以天空中的北斗和南北设计而成,以象征天人合一。後人称之为斗城。即使远远望去,也会觉得长安城墙异常的高大雄伟,事实上,她的城墙高达十米以上,相当于四层楼高,若是从城墙上掉下来,死多活少。城墙是梯形的,上窄下宽,全部用夯土修成,电视剧里的长安城是用砖修的,显然不是大汉长安城的原状。城墙外侧有宽八米,深三米的护城河围绕,河边广植参天杨树,故称杨沟。
长安城每座城墙各有三座城门,全城十二座城门,东面的城门是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南面的城门是复盎门、安门和西安门,西面的城门是章城门、直城门和雍门,北面的城门是横门、厨城门和洛城门。虽然十二个城门大小并不一致,但都有三个门道,未央宫、长乐宫宫门相对的四座城门霸城门、复盎门、西安门和章城门要比其它八个城门建筑壮观得多,复盎门因正对未央宫,又被称为端门,被视为长安城的正门。东边的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则比其它的城门规模更大,城门外还修有瓮城。每个门道宽约六米,可以并排行走四辆车,三个门道可以同时并行十二辆车,城门门道之间用夯土墙隔开,门上都建有城门楼。
长安城的城门管理制度十分严格,每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有城门校尉统领着城门兵。这些城门校尉很多都是皇帝亲信之人或者皇亲国戚充任。各城门还有司马城门侯等官员,城门的开关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城门侯专司其职。城门交通管理更是规范,一律左进右出,任何人不得违反。若是违反,可比我们现在的交通违章严重多了,动辄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经过青门桥,走进宣平门,等待验看传符,阿翁让我们兄妹三人从车里下来,等城门吏验看证实。抬头看到那高大雄伟的宣平门,突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实在没有想到,大汉的管理制度如此严格,没有名数证明简直寸步难行,根本进不了长安城,更别提混在长安了!难怪大街之上一个乞丐也没有,不是说我大汉没有乞丐,而是他们哪里进得了长安城!乱七八糟的杂色人等只能够在城外。突然之间,我再一次庆幸,庆幸自己成了大汉良家子,各种证明齐全。
长安城里地势最高的地方叫龙首原,也就是未央宫的所在地。未央宫又叫紫宫或者紫微宫,宫城很大,面积达五平方公里左右,占整个长安城的七分之一。各宫四面都有宫车司马门(宫门),未央宫四门大小相当,都只有一个门道,宽约八米,各宫门由卫尉屯兵守卫。宫门之外都有高大阙楼,因为未央宫地处偏于长安西南角,西宫门和南宫门之外就是长安城的西城墙和南城墙,所以未央宫最常使用的就是北宫门和东宫门。凡百官上书奏事,谒见皇帝都要到北宫门等候召见。北宫门外有很多达官贵人,王侯将相的住宅,这就是所谓的北阙甲第。东宫门是朝诸侯之门,皇亲国戚来往于未央宫、长乐宫都要从东宫门出入。未央宫前殿是大朝正殿,包括宣室殿、後阁等,后妃宫殿群中以皇后所居的椒房殿为首殿,後宫掖庭还有很多供后妃居住的什么昭阳殿、飞翔殿、增成殿、合欢殿、兰林殿、披香殿、凤凰殿、鸳鸾殿、鹓鸾殿、云光殿、九华殿等,起居、政务、文化等方面的殿阁有清凉殿、飞羽殿、宣明殿、武台殿、天禄阁、石渠阁、麒麟阁等。(桂宫建章宫明光宫柏梁台等是武帝後期所建,当时长安城还没有)
前殿居未央宫中央,后妃宫殿基本上在前殿以北。其它的宫殿建筑则多在前殿东西两侧,未央宫北部和西北部还有大量的皇家手工业官署,如织室、作室等,未央宫中还有专门的养马之地,叫未央大厩。
除了未央宫,长安城还有长乐宫,它位于长安城东南部,东南两侧近长安城东南城墙,西北两侧分别为安门大街和清明门大街。和未央宫一样,也有四个宫门,东南二宫门分别与霸城门、覆盎门相对,西宫门与直城门大街相对。长乐宫是太后所居之地,汉代太后权力颇大,所以这里也是一座重要的宫殿,宫中建有长信宫、长秋殿、永寿殿、永昌殿,殿名有的还与未央宫相同,如温室殿、椒房殿等。但池苑比未央宫多,有著名的鸿台、鱼池、酒池。因为长乐宫在未央宫之东,所以又称东宫或者东朝。
未央宫北部还有一座北宫,有前殿、寿宫、神仙宫、太子宫、甲观和画室等,寿宫和神仙宫是供奉神仙的宫殿,祭礼在此举行。比起未央宫来,北宫清静神秘,虽然这里基本上是不得宠的后妃所居之地,但皇帝偶尔也会来此清静清静。但对后妃来说,画堂对她们还是挺重要的,因为这里是后妃的产房,能够为皇帝生育皇子,对后妃的前途至关重要。
未央宫东边有一个武库,是长安城的皇家兵器库,大汉尚武,各种兵器应有尽有。
除了这些宫殿建筑外,长安城有八街九陌,即香室街、藳街、夕阴街、尚冠街、华阳街、章台街、城门街和太常街。九陌则是比大街要小一点的街道,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巷。
长安城的道路规划得整齐笔直,除霸城门、覆盎门、西安门、章城门因距城门甚近外,其余八座城门各有一条大街直入长安城内。八条大街都是笔直的,长度各异。我们进入的宣平门大街就有七里有余。宣平门大街宽达五十余米,大道中用排水道将大道分成三道,中间的那条叫驰道,为天子专用,官吏和平民们只能够走两边的。长安城有很多市,也就是商业区,最著名的是东市和西市,在横门大街两旁,市上除了很多商家之外,中间设市楼,有令署,监督商贾货财买卖贸易之事。市的周围有围墙,有市门,市门口有刑台,处死刑的往往是市门举行,称弃市。市里卖同类商品的都集中在一处,称市列,处于道路两旁。还有专门的市廛,用来作仓库。有的商品是专市专卖的,比如酒,就只在酒市里经营,专卖奴婢的人市和专卖驴马的马市也是有专市经营。
长安城除了官邸和贵族们住在未央宫附近外,其余的普通官吏和百姓一般住在长安城东,分居一百六十个里,每个里大小不一,从十几户人家到一两百户的都有。每个里外都建有围墙,封闭式管理,里中一般只有一条直通的道路,设有里门,称闾,又叫闾阎,所以很多时候往往用闾阎代指平民百姓。各里之间的居民不能翻越里墙,里中居民户户相连,列巷而居,和我家居住的西新里形制基本相同,却要拥挤稠密得多。每里都设有里长(又称里正),管理本里居民,维护里中治安。每个里巷都有水井和排水沟,里中之人取水就在井边。每家基本都有私厕,里巷和街道还有公厕,每条街道都有一个垃圾站,所有家人的垃圾都必须投到垃圾站去,如果胆敢有人弃灰于道,要负刑事责任。长安城里的居民比我们西新里还多交一项费用,就是洒道费,由官府雇人清理卫生。(这和我们现在的公共卫生费差不多)
里中之人,基本个个认识。要是多了个陌生人,肯定立马给人认出来。若有其它外人进出,需要出示相关证明不说,还得到里长那里登记,并找到里中人作任者(保人),以免作奸犯科。到了时间,里长负责开关里门。一般晚间,除生病生产死亡等意外事件外,不许人出入。当然,也有例外的,清理粪便和垃圾的人是允许晚上出来的,毕竟,白天做这种事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和我们现在的环卫工往往晚上工作一个道理。
我跟着阿翁进入长安城的时候,已近黄昏,阿翁显然不只一次来过长安,熟悉道路,他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径直去了宣明里,向里长出示了相关证明和名刺,通知次公君有客上门。很快,次公君迎了出来,他四十多岁,身穿一件灰色褞袍,快步出迎,看到阿翁,他兴奋地走上来,和阿翁拥抱了一下,道:“延寿君,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今日有兴趣光临舍下?”阿翁说:“仆到长安,一来是来看看旧友,二来也是顺便办点年货,三来也是为了还孺子之愿!”冯次公笑道:“来看我是假,来办货和玩耍才是真的,对不?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客套?你是想住在我家里是不是?看,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企图,哈哈!天快黑了,先进屋再说。”说完拉起了阿翁的手。这个冯次公,可真是口快心直,他一句话就把阿翁的目的讲了出来。他转过身,看到我和三姊四兄,道:“这是你的孩子们?这不是阿灵和獳子吗?长这么长大了。这是季姜?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又瘦又弱,现在长得这么高这么壮了?”阿翁连忙示意我们上前行礼,我们兄妹以伯父相称。冯次公道:“快起来,快起来,跟我这么多的礼节干么?先到我家去再说。”他和里长先办理了相关手续,里长登记的是:大男凌寿,年四十八,色黑;女小女王焉,年十三,白瘦;男小男凌谊,年十一,色白;女小女凌惠,年十,黄瘦。哦,挺详细的嘛,年纪长相特征都一一记录在案。可是我的特征怎么会是黄瘦呢?我真的这么难看吗?我差点想哭……人家都是越穿越美,越穿越高贵?我怎么反其道而行之,既不高贵,又不漂亮!气死我了!
阿翁把我们的马车也拉了进来,我们跟着他连转了几个巷子,才到了一间房前,房前有一株高大的桃树,桃树的枝条伸出里墙外。他伸手敲门,一个中年妇人走出来开门,她是冯次公的妻子王辅,见到我们,她也是一脸堆欢,招呼我们入内。阿翁以嫂嫂称她。仆人出来,把马车拉到他们家的马厩里。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里门也关了。
冯次公有一妻一妾,五子二女,长子次子和长女都已经成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第三子和我二兄一样,正在从军,也不在家。四子冯博和五子冯端都在读书,幼女叫冯婼,年方十岁,和我凌惠同龄。他把我们父子四人迎进客厅,命妻妾仆人去准备夜餐,四个女人在厨房里忙了好久,才端出饭菜来。这时候,阿翁和冯次公便在堂上交谈,说到这几年来的生活。阿翁提到三兄在长安跟一个姓霍的郎中练兵一事,冯次公道:“姓霍的郎中?霍去病?”
阿翁道:“是啊。听说他是皇后的姊子,陛下宠爱他得紧!十五六岁就封了郎中。一年多之前,我家的三郎王禹在陇中驰马,正好遇上他带着人狩猎,他说我子身高体健,手足敏捷,是个骑兵的好料,就把他给带去长安,这一年来三郎一直跟着他练兵,很少回来,他也几乎不提起他在军中干了什么。”
冯次公道:“我的三郎冯攸也在霍郎中的队伍中,他回来也从来不提他们在干什么,只说在军中训练,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驻扎在哪里。也许他们军中有保密制度,军法如山,谁也不敢回来乱说。南军驻未央宫,北军驻北城,他们似乎应该是隶属于南军,我猜他们应该是驻未央宫吧。训练是在城外,具体哪儿也不清楚。那个霍郎中几乎天天早上带着一队人从我家前陌经过。婼儿好几次都看到他了。这个霍郎中和别的贵家子弟完全不一样,贵家子弟多好斗鸡走马,可他不喜欢,就喜欢骑射武艺。听说他善骑射,有一身的好武艺,勇猛异常,非常渴望击杀匈奴。陛下特意让他挑选八百名京畿附近良家子,训练他们。你我的儿子有幸忝列其中。”
阿翁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另一个卫将军?”
冯次公道:“这个也难说,他虽然喜欢骑射,喜欢建功立业,却从不知道体恤士卒,治军太严,我儿子回来提到他总是又敬又怕的。”
我听到这里,不由怦怦乱跳,史书里说,霍去病带着八百骑兵深入敌後,斩杀数千人,看来,这八百骑兵中就有一个是我的兄长!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些,因为我对霍将军的知识仅仅来自教科书,我对他崇拜之极,但对他的具体事迹除了几次出击匈奴外,却不是很清楚。对了,冯伯父说他带着人天天从他们前陌经过,我爬到那棵桃树上去,也许能够看到他也说不定,他长什么样子?
阿翁和冯次公闲聊了会,阿翁向冯次公奉上了一些从西新里带来的土产品作为礼物相赠。这时候,饭菜端了上来,冯次公歉疚地说因为不知道我们要来,没有准备新鲜肉品,只有一些风干了的肉品和素菜,明日他让家人去买些鱼肉来。阿翁客套了几句。其实我早就饿了,管他是荤是素,不也一样的吃吗?冯婶做的酱倒是真的很好吃,甚至比阿母做的还要好吃。吃完了饭,冯次公要和阿翁秉烛夜谈,我们兄妹三人被冯婶安排到後院客房去休息,客房只有一间,我和三姊住了,四兄被安排到了冯攸的房间里去睡。长安城的房子可远不及我家在西新里的房子宽广,二室一厅占多数,冯伯父家大小有七间房,已经是宣明里中少见的大房子了,这是他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要是在北京,怕能值得好几千万。看来城市病自古以来就存在,在长安城找到一间既宽大又舒适的房子可要花不少钱,长安房价贵呀。
我听着阿翁的口气,似乎想问问冯次公的儿子冯攸是否定亲,莫非阿翁想把二姊嫁给冯攸?哪知冯次公却说冯攸早就定亲了,未婚妻姓韩,她的父亲据说还跟过世不久御史大夫韩安国有亲戚关系呢,算是冯家高攀了。冯家的四郎冯博五郎冯端年龄又太小,不合适,阿翁掩不住失望之情,但并未把急着想为二姊求夫的事说出来。
冯次公家并不是很富裕,他在长安城外有几顷地,雇人耕种,一家人的生计都在那土地上。这几年, 赋税更役渐重,应付起来颇为吃力。眼看又到冬天,服役的时候又到了,他和我阿翁一样,也有一个爵位,但他的爵位没有我阿翁高,只是官大夫而已,他自己可以不服役,但他的妻儿们都有义务服役,不愿去可以交钱让国家另外雇人去服役。这又是一笔负担。对了,今年冬天,我家的兄长是不是也要去服役?我阿翁有爵位,可以不去,而且还可以荫一子不去,所以去年去服役的是我二兄,我长兄却不用去。这次,长兄怕是逃不掉了,每家必须出一个人,我们家的成年男丁也就四人,三兄可在军营里啊,二兄还没回来,他要不去,阿翁恐怕得自己去,这简直不可思议,儿子不服役,却让老子去,简直就是大大的不孝,长兄真要不去,即使官府不惩罚他,他以後也别想做人了,口水都会淹死他的。虽然说我大汉承秦制,有睆老制度,就是凡到了四十一岁以上的人如果服役,所承担的劳作会比年青人轻一点。但这毕竟于礼不合,阿翁又不是没有健康的儿子能服役。
汉人最重孝道,我来了大半年,非常清楚这一点,尊卑之礼不可改,任何人都必须“明尊卑之序”,即使家中也不例外,人分等级,在时人眼中,天经地义。阿翁阿母说话的时候,如果不问我,我连口都不敢接,哪象在重庆那样自由自在,想啥时打断妈爸的话都行?
我突然想起,真奇怪,长幼有序,嫡庶有别,长兄又没有病,又不是残疾,也不是罢癃(身高不足六尺二寸者),再说他又只是庶出,怎么样样服役都轮到次兄?次兄可是嫡长子啊!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他。看来,我家有些秘密,我还不知道。
三姊很快就睡着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看了冯家的房子,就不明白冯婼是在哪儿看到的霍将军,因为按照这窗这门和这里巷的墙的走向,他们是看不到外陌的情形的。最後结论还是和我刚才的看法一样:只有爬到那棵桃树上,才能够看到外面的情形。我明日一大早去问问冯婼,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霍将军的,是不是就是那棵桃树?
窗外月色溶溶,为天地披上一层如烟如纱的光晕。四周,是那么的安静,只听到虫儿的呢哝之声。我真的是在我大汉长安城吗?这是真还是梦?
长安月,照长安,过城墙,绕宫城,映门楼,挂树梢,看尽今古悲欢泪,她亲眼目睹了长安的盛世,也同样目睹了她的衰败。今晚的月光也一定照在未央宫上,那个改写了历史的伟大君王现在在做什么?是在为国家殚精竭虑呢还是在和美女们作长夜之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对于我的後世来说,身在汉朝的我早就是个古人了,我还能回去吗?我在这里感慨,又有何人知?我的一生将如何?我只知道,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愿此生此世,能够长照长安月,能够在这长安月色的抚慰之下安然入眠,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可能是奔波了一天的原因,我那天睡得特别沉,也没人叫我,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晒到半墙了,今日肯定看不到霍郎中了,他们早就过去了,没关系,明日还有个机会,今日就跟着阿翁去逛逛大长安。
梳洗完毕,趁着还没吃早食的机会,我在院子里找到冯婼,打听她在哪儿看到霍郎中,冯婼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爬到桃树上去看的,阿母为此责骂过我。”嘿,果不出我所料。
我说:“我也想去看看霍郎中,你能带我去吗?对了,他今日早上经过这里没有?”
冯婼道:“没有。算时间,今日好像是他的休沐日,休假他自然是不会来了。凌四妹,明日早上他一定会经过的,到时候我叫你。你几旦(西汉时制,约现在的凌晨五点一刻到六点左右)之时起床,我们准备准备。大约平旦(约现在凌晨6:00~6:45)时刻他会经过这里了。凌四兄,你也来了……”我回头一看,只见四兄站在背後,他低声道:“你们两个要爬树去看霍郎中?我可要告诉阿翁去!”
我求道:“四兄,你千万别去告诉阿翁,他一定不允许。”
四兄笑道:“不去告诉也行,不过,你们得带上我。”原来他也想看看霍郎中,好吧,不答应是不行的了。明日早上,我们兄妹一块儿去爬树。
吃了早食,都快日中了,好在汉朝没有午饭。阿翁向冯次公暂别,拉了马车,载着我们几个去了东市。
长安城的东市和里区的情形也是一样,四面有门,封闭管理,每面有两道门,四面就有八个门,市内有东西南北各一条大道,周围围列着商铺,所有商铺的货物都不准摆到街道中来,比我们现代的市场规范多了。市门口有一高台,台上有旗,所以俗称为旗亭,台旁有市楼,就是市场管理部门所在地。这坐高台就是刑台,处死刑者就在这里,按我大汉法律,这叫弃市,就是处死後暴尸三日。负责管理市的有市令、市长、市啬夫、市掾等。主管商品质量、钱币质量、市场秩序、度量衡的公平,物价等,所有商品一律明码标价。市中虽然大多数商家都有市籍和商铺,但也有一些临时进市交易的产品,市里并不干涉。
现在正是市场人最多的时节,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和兄姊跟在阿翁身後,好奇地望着市场中的各类商品。市中的商品可真是应有尽有,柴米油盐蔬菜水果各类饮料,猪牛羊鱼,各种竹木漆制品,丝绸麻毛革及其成品服装,各种家具农具矿产品(丹砂)甚至瓴甓(砖)等都有,我有很多都认不出来,也叫不出名字,更不知道该怎么用。阿翁给我们兄妹买了些零食,还问我们喜欢些什么,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些礼物,给我的是一对镶珠手镯。他还给阿母和姊姊买了些化妆品,又到绸缎铺子里买布料,想带回去给家人做新衣服,阿翁要办些年货,因为再下个月(十月初一)就是新年了,新年新气象嘛。阿翁看中了一匹文采,商家标价是一千二百文,挺贵的,记得阿母说过,文采一匹,商家至少要赚二百文钱,估计这匹文采的进价也就一千文钱左右。阿翁想必也知道,跟商家讨价还价,想说成一千一百文,两个人说了好久,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抬眼看去,市里的空地上围着一群人,有百戏班子在表演节目,我和四兄心意相通,都想去看表演,便跟阿翁说了一声:“阿翁,我们去看戏了。”三姊胆小,不敢离开阿翁一步,跟她说了也没用。阿翁随口说了声:“嗯。”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到我们说了什么,我和四兄跑过去,挤进人群中。那位正在表演角抵的不是卓师父么,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是琴瑄姊姊的师父啊,他在这里表演节目,对了,我去问问他,琴姊姊怎么样了?官府真的没了她为奴?
我奋力挤到人群前面,卓师父正在一旁休憩,他好像也看见了我,向我点头示意,我正想上去跟他说话,突然,身後伸出两只手来,把我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我吓得一边挣扎,一边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兄长救命!”人群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了过来,四兄冲了来:“放开我妹妹!啊……是你!”人们大约是见我们是熟人,也没有谁再来理会。
那人挤出人群,把我放下,我回头一看,只见我身後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白面微须,颇为俊美,跟阿翁有些象,就是脸色似乎不太好,好像生病似的,不过看起来倒挺精神的。他身穿蓝色长袍,面露微笑,我心里好像已经猜到几分,难道他是……
只听那人说:“季姜,一年不见,你连兄长都认不出了?”
这时候四兄满脸欢笑,扑到那人怀中,道:“二兄,你回来了,怎么会在长安见到你?”
没错了,他真的是“我”的次兄凌贺,我急忙行礼说:“小妹拜见二兄。我刚才又没看见你,你吓死我了!”
凌贺道:“我意外看到你们,可高兴坏了,一时忘情。我离家的时候,你正病着,我一直替你担心。看你病好了,还长高长壮了,二兄心里实在是太兴奋了。阿翁阿母最疼你,你好了,父母一定更高兴吧。”他一边拍着四兄的肩膀,一边道:“我还要过两天才能回家,这次是被上司派出来市里买些器物的。你们怎么会在长安?”
我说:“是阿翁带我们来长安玩的,就住在冯伯父家。阿翁就在店里买东西,你去见见他吧。”
凌贺道:“阿翁也在这里,好,快带我去拜见他老人家。獳子,季姜,我有很长时间不在家了,家里怎么样?”两手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四兄,边走边说。
四兄向来没我会说话,于是我说:“家里人都好,都挺记挂着你。对了,永巷丞看中了二姊姊,阿翁怕姊姊真的被选到宫里就糟了,忙着给他定亲呢。”
凌贺道:“是吗?千万不能让二妹入宫,这会毁了她的。你三兄知道吗?”
我说:“三兄应该不知道吧,阿翁没跟他说。他军营里有事,先走了。其实,他知道了,恐怕也没办法。”
这时候,三姊从店里出来,看到我们兄妹三人,喜道:“二兄,你怎么在这里?阿翁,阿翁,二兄回来了!”
阿翁从店里走了出来,见我们兄妹三人,他一把抓住二兄的两臂,双眼含泪:“贺儿,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凌贺道:“拜见大人,孩儿在外,时刻想念家人,想念大人!”
阿翁道:“苦了你了。孩子!阿翁对不起你!你多多体谅体谅阿翁的心。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凌贺道:“大人,可能是我太累了,回来休息些时日就没事了。大人怎能说这话,做儿子的,体谅大人心事,聊尽孝道,是做儿子的本份,做兄弟的,恪守友悌之道,也是本份。好在还来得及赶回,今年冬天,可以去服役,为父兄分忧!”
四兄道:“二兄,你弄错了没有,你才回来,怎么又要服役,应该长兄去才对。上次都该是长兄!我记得你已经不止一次替过他了!”
凌贺道:“四弟不要胡说。我去服役是主动要求的。这话可不准对长兄说!”
阿翁道:“獳子,你不要乱说话,更不能对你长兄说。知道吗?阿灵,季姜,你们也不准回去乱说。”我和三姊回答:“诺。”心里不由得又多了一层疑问,次兄服役看来是阿翁和次兄自己的意思,长兄知道吗?从阿翁和次兄的口气来说,他是不知道的,不过,样样要弟弟替自己,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心里突然对长兄有些不满。难怪他不肯分家呢!
阿翁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这次跟我们一块儿回去行不?”
凌贺道:“阿翁,这次怕是不行。儿是被上司派出来买器物的,还得过两天才能回家。我马上得赶回去。听季姜说,阿翁打算给二妹找个夫婿,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阿翁说:“我正犯愁呢,仓促之间,哪有这么合适的,我也不能把你二妹随便找个人就嫁了吧!你有合适人选?”
凌贺道:“依孩儿看来,不如去找三弟商量一下吧。三弟军营中全是挑选过的京畿附近的良家子,品行家世都不错的。曾听三弟说过,他有个伙伴,是长陵仁里人,曾经见过二妹,很心悦二妹,他家世清白,条件尚可,外貌为人也行。让三弟跟他说说,请人家赶快上门提亲吧。”
阿翁说:“这倒是个主意。可是我不知道三郎驻在哪里?你知道?”
凌贺道:“我也是军队里的人,我当然知道。我去找人通知他,让他请个假,明日带他的伙伴来拜见阿翁,阿翁看了人再说。这事要越快越好。”
阿翁道:“好,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回家。”
凌贺道:“阿翁,请代为问候阿母和众位兄弟姊妹,儿要先告辞了,上官还在等我。”
阿翁道:“好,你先回去吧。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凌贺道:“後天。等儿回来,再向阿翁细说这一年儿所经历之事。”
阿翁道:“好。”凌贺向父亲行礼,依依而别。临别之时,他拉着我的手问我喜欢什么,等他回西新里的时候带给我。我说:“二兄平安回来,就是带给妹妹最好的礼物了,你还是买点器物向父母尽孝。妹妹什么也不要。”凌贺道:“季姜,你也懂事多了。父母没白疼你一场。”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二兄,若说以前我对几位兄长都还没什么看法,可是从今日起,我对二兄多了一些敬意,对长兄多了一丝鄙视,这种情绪,一直影响着我……
本想再去找卓师父问些琴姊姊的事,可是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已经散了,唉,这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遇见卓师父了,我又帮不了什么忙,即使知道了琴瑄的下落,又能如何?我望着天上的白云,白云飘浮,忽散忽聚……
阿翁在市场里买了很多东西,吃穿用的都有,用车装了整整一车,回到了宣明里冯家。冯次公依旧殷勤招待,今日的菜肴可比昨日多了许多,还尽是新鲜的。冯婶的厨艺确是一流,要不是怕失礼,我真想打包带回家去吃。
当天晚上,我早早睡下了,我怕睡过头,几次苏醒过来看漏壶。好容易到了几旦时,我偷偷起床,穿上衣服,回头一看,三姊睡得正香,向她做个鬼脸,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房门。院子里,四兄居然已经在等着我了,嘿,他倒是挺积极的。
我去叩开了冯婼的门,把她叫起。她带路,打开了房门。
我身手敏捷,扔下四兄,三下五除二就爬到桃树上,那根枝条看起来很粗壮,完全能够受得住我的体重,我顺着枝条往外面爬去。四兄在我身後说:“你哪象个女人,爬得比男人还快。”
我说:“你爬不赢我还怪我?”他不吱声了。我们俩合力把落在後面的冯婼拉上了树。三个人坐在枝条上,那枝条轻轻地晃动,但还能支持得住。
四兄好像很着急,不住地往前探头,还用手去拨弄枝条,把我搞得心烦意乱,可我没办法,我总不能把四兄给赶下去。只能够容忍他坐在我的身边。天色蒙蒙亮了,里门好像开了,可是四周还是很静,这时候我听到了马蹄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一群戎装骑士飞驰而来,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红衣的骑士。
他们来得很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几位骑士的相貌,眨眼就到了我们面前,我全神贯注想看清楚点,可是就在这时候,不知咋的,四兄突然从我身边掉了下去,我本能地去拉他,却不料不但没拉住,反而被他拉了下去,兄妹两人都从树上掉下。耳边只听得冯婼在一旁惊叫。
噗噗两声,外加一阵马儿的嘶叫之声後,满眼是烟尘---长安城的路,除八条大街外,都是土路,天晴时难免有灰---我摔在个软软的东西上,然後被弹了出去撞向巷墙,又被撞到地上,嘴巴先着地,顿时满嘴是血,我的嘴唇牙齿全都出了血。
我顾不得疼痛,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拭去嘴上的血迹。定睛一看,可把我吓坏了,只见地上人仰马翻,我四兄和一位骑士摔在一起,而一匹马又把他们两人压在地上。几位骑士都从马上跳下来,正在拉那马。看样子,四兄是摔在那骑士身上,将他撞到地上,而我又摔在马上,把马也撞翻了,压在他们身上。
这下糟了,我们兄妹可闯了大祸!
我还没能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被几名骑士架上了马背,四兄被架到另一匹马的马背,只听有人说:“把这两个童子先带回去问问。”然後看到有人往四兄头上戴头套,接着我的头上也被戴上了头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儿飞驰,上下颠簸,浑身都不舒服,嘴巴又痛得厉害。我又是担心又是害怕,他们把我带哪里去?是军营里吗?要怎么处分我?头上被戴了头套,不知外面的情景,只觉得好像在往上走,长安城最高的地方就是未央宫,难道我们去的地方是未央宫?这下糟了,阿翁现在一定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三兄在军营里,是不是把他供出来,求他救命?
过了好一阵,马被勒停,耳边听到有个清朗的声音说:“把这两个童子抱到帐里去,先问清楚再说。”有人回答:“诺。”然後我感觉被人抱着我走路,真把我带进营中了?坏事了,真进了军营,阿翁可没办法救我们。刚才四兄撞到的是谁,是不是霍郎中本人?要是这样,那更糟,撞到别人还好些,可我没有看清楚到底撞到谁了。
我突然觉得身子在往下掉,不好,要把我扔地上,不过,迎接我的不是硬梆梆的大地,而是软绵绵的地毯,接着眼前一亮,头套也被取了下来。我忙站起身来,定睛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当户灯,这种灯我曾听三兄说过,当户是匈奴的官名,军营中设这种灯,有蔑敌之意,房中有好几只当户灯,照得房中明亮如昼,几名头戴武冠,身穿甲胄的军士站在一旁,其中一人,他戴的冠与其它人不同,插着鹖尾。
这人站在几名军士中,并不算太高。琪瑛其质,龙凤其姿,朗洁如月,亭立若松!他非常年青,甚至觉得有点稚气,可是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他即使站着一动不动,身边似乎也有一股凛然之气围绕着他,令人暗生敬畏之心。
至于他的容貌,如果按照现代奶油小生的标准来评论,也许算不得秀气,肯定不如电视剧里那些男女莫辨的所谓英俊少年,但看着却让人一见难忘,我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生霸气?他是霍郎中么?我一时之间,整个目光都被他吸引去了,竟没有注意到其它人。
这时候他开口道:“你们两个童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冲撞我们。”
四兄嗫嚅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真笨,在霍郎中面前如此丢人,我接口道:“下妾霸陵西新里良家子凌惠,他是下妾兄长凌谊。因闻阿翁兄长提到霍郎中的大名,心中仰慕,欲一睹郎中尊容,故爬到树上,不料失足坠树,误撞了霍郎中。请郎中念及下妾兄妹年幼,宽容恕罪。”
一名军士笑道:“霍郎中君,这小女子倒是伶牙俐齿,说得头头是道。”他果然是霍去病,我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他。
霍去病道:“兄无言,妹倒话多。”啊,这是他对我的第一个评价?显然是极其不以为然,糟糕,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兄长没说话,我这做妹妹的怎么能够抢他的风头?太不合礼仪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没教养?可我还年幼啊,有这么多的讲究么?
一名军士道:“郎中君打算怎么办?”
霍去病道:“找人问问,是不是真的。两个童子而已。”
我忙说:“霍郎中君,下妾三兄王禹正在你麾下服役,世兄冯攸也在你的麾下。你可以召他们问问,下妾说的都是真的。”
霍去病道:“你是王卒史的妹妹?”卒史?嘿,我兄长还是个什么基层军官吗?怎么没听他说过?(汉军编制,将军统帅部、曲、屯、队、什、伍,其军官名,部级为校尉、司马,曲级为军候、千人,屯级屯长,队级为队率、队史、卒史,什为什长,伍为伍长,据载又有师,旅等编制,统帅分别为师帅、旅帅,分别统帅二千五百人和五百人)
我说:“是。王禹正是下妾同产(同胞)之兄。”
霍去病吩咐道:“陈朔,你去把王卒史找来。”那名叫陈朔的士兵答道:“诺。”转身出帐。
我心里忐忑,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想再看看他,他也许注意到我的神情,嘴角似笑非笑。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怦怦乱跳,手心冒汗……
过了一阵,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但貌似在房外很远的地方就停止了,接着听到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房外,停了下来,只听得我三兄的声音说:“麾下王禹告进。”霍去病道:“进!”我三兄道:“诺。”门开了,我三兄走了进来。向霍去病行礼,道:“麾下王禹,拜见霍郎中君。”
霍去病道:“免礼。你看看,这两人是不是你的弟妹。”
三兄回头看了我和四兄,我叫道:“三兄,救我。”三兄道:“郎中君,麾下弟妹无意冲撞了郎中君,麾下代他们陪罪。请郎中君念及他们年幼无知,放他们回家。麾下一定严加管教。”
霍去病道:“既然是真的,那你带他们走就是了。不过,是要严加管教,尤其是你的妹妹,小女子口齿伶俐不好。”
三兄告了罪,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我四兄,把我们带出房间。我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看霍去病,他的嘴角一直带着笑意,被人崇拜的滋味是不是也让他觉得挺爽……看样子,适才我兄长冲撞的并不是他本人,谢天谢地,刚才我们到底撞谁身上了?这房中也没见有谁特别狼狈呀!个个甲胄整齐,发髻不乱,莫非被我们撞中的人不在房间里?
只见外面好像是校场,远处宫阙林立,难道这里真的是未央宫?场上正有一批军士在训练,三兄道:“低下头,不许乱看,快走!”一边拉着我们快步行走。
我低着头,跟上他的脚步,嘴里说:“三兄,你还是个卒史啊,你瞒得我们好紧,家里人都不知道。”
三兄道:“我是昨日才被任命的!我刚当上卒史,你们就给我惹麻烦。你呀,嘴巴太多了。哪有象你这样的女子,乱口舌是女人罪过。将来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我说:“我只是说了自己的事嘛,又没说别人,怎能说是乱口舌?嫁不出去就不嫁了!我在家一辈子,侍奉阿翁阿母!”
三兄道:“还不服气啊!好啊,你嫁得出去,嫁给人家做小妻!”
四兄道:“我宁愿养妹妹一辈子,也不让她去做小妻!”
三兄道:“好好好,你们倒站在一起了。两个没大没小的,这样跟兄长说话。我告诉阿翁去,看阿翁怎么教训你们。”
我说:“有本事自己解决,动不动就去阿翁那里告状,更是没大没小,一点兄长风度都没有!”
三兄道:“好好好,我不去告状,我有兄长的风度,好了吧?”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三兄摇了摇头,道:“你呀,难怪人家说你口齿伶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病了一场,怎么学得这样伶牙俐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说话,拉着我们通过校场。嘻,你不知道,你的妹妹确实换了个人……
出了门,三兄把我们送上了他的马,骑着马飞驰。一路上都是石板地,非常光滑,周围建着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房前种着树。我也不敢乱看周围情形。
过了一阵,三兄勒住了马,跳下马来,把我们也抱下马,带我进了旁边的一间房。这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床榻两柜一案,案上有灯,这是三兄的宿舍?我们在榻上坐了。
三兄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盛,拿了两个饼(汉代的饼是指所有用米面制作的食物,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饼,军中的饼类似于锅盔),一人给了我们一个,又拿了两个㔶(小杯),倒了些清水,递给我们,道:“你们先吃点东西,这是我在营中最常吃的食物。味道如何?”我尝了一口,道:“很好吃。”三兄道:“吃多了就不好吃了。天天吃这个,我做梦都在想着要吃阿母做的菜。”
三兄又道:“我昨日才搬到这里,前些日子还是睡的大铺。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四兄道:“我们就是想看看霍郎中长什么样。”
三兄道:“然後你就去冲撞人家?”
四兄道:“不是的,我是不小心掉下树了。我想看清楚点,就拉着一根枝条往前移身子,谁知那枝条突然断了,我就掉了下去,把妹妹也拉了下去……”
我说:“你现在会说了,刚才霍郎中问你的时候,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果我说了,人家说我不象个女人……”说完忍不住嘟起了嘴,霍去病对我的第一印象肯定特别不好,这都怪四兄,也怪我自己管不住嘴。哼,他对我印象特别不好还算好的,其实他对我根本没印象,过了也就忘了,我後来才知道。没法子,我凌惠向来没人见人爱,猪见猪追的女主角魅力,唉……
三兄笑道:“季姜,你嘟嘴的样子倒有几分妩媚可爱了,哈哈……我得马上送你们出去,军营里军法严肃,你们待在这里不好。”
我笑道:“人家说军营里不能有女人,可刚才他们把我带进去了,我看军法也不是那么严肃嘛。”
三兄道:“胡说!你算是女子吗?你叫童子,知道不?你没看见你的名数上写的是什么,我和父兄是写的大男,你写的却是小女。国法也不承认你是女子啊。”
好吧,我算是童子,所以算不得带女子进军营,嗯,年龄小也有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犯罪”加无礼都能够得到宽恕,我享受的是未成年人待遇。
好奇心起,问:“军营里要是有了女人会怎么办?会不会杀她?”
三兄暧昧地一笑,道:“出征时军中有了女子肯定是立即拖出去杀掉,连携带她的军士也一块儿杀,不过在驻地嘛,一般还是不会的,只是……那不是什么好事……你是良家子,没有犯罪,到军营里来做什?胡闹!”
我说:“我也可以当军人的。”
三兄笑道:“有志气,只是朝廷很少招女军,即使招来,也只是做些缝补运输之类的後勤工作,只有守城的时候男军不足,也许会让你去帮帮守城。现在我们可是在进攻,用不着你去守城。再说了,男女军营分隔很远,你即使进入军营,也是女军营,总不可能到男军营里吧?”
他又道:“二兄昨日通知我,说永巷丞有可能把妹妹选入宫去,阿翁想着快给他定亲,我已经找过韦勋,他同意了,我们请了假,今日下午回家去。阿翁在冯家,带韦勋到冯家去见阿翁不合礼,还是请他到我们家去。吃完了我们马上就走,别让阿翁担心。对了,你们所见所闻,不准去外面乱说,尤其是你们的那些同窗玩伴。”
我和四兄点头答应,我说:“韦勋就是你所说的心悦二姊的伙伴?”
三兄笑道:“是的,他也升任卒史了。他们家的条件很好,人也长得俊俏,和二妹配得起,阿翁见了一定满意。吃完了吗?走吧。”
带着我们走出宿舍,三兄说:“军营里军法无情,不准骑马。你们别乱望,别乱看。”
我说:“刚才你骑马去了。”
三兄说:“我早下马了,难道你没看见?军法规定,军营中除斥候传令官在军情紧急时可以驰马入营外,其余任何人都不准骑马入营,陛下亲自下令,他不例外,即使是他本人驰马入营,也要按军法从事。”
我吓了一跳:“杀头啊?谁敢杀皇帝的头?”
三兄说:“谁说要杀头,没那么严重,军法规定是罚金四两。陛下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他驰马入营,也得罚金四两。我一年的俸禄不过百石,要在军中驰马,几下就罚光了,你要兄长我当乞丐去讨饭?”
我笑了:“你回家吃饭好了。”
三兄也笑了:“一辈子靠父母吃饭,你有这个脸哪?我还想挣钱孝敬父母呢。走吧。”
他带着我们从一间小门走出,小门有人驻守,三兄走上前说:“霍郎中让我带这两个童子离开。”那人打开小门,三兄带我们走出,原来是条小巷。
我说:“这是侧门?”
三兄道:“你还想从正门出?你有资格吗?快走,阿翁一定急坏了。”带着我们在几条巷子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发晕,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路,好容易转到一条大街上来了,只见眼前有一片富丽堂皇的建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恍在云中,样式明明不是宫殿。我问道:“三兄,这是哪里?”
三兄说:“北阙甲第。这是高官贵族们住的宅第,紧挨着未央宫和官舍。修得豪华气派,我们黔首百姓哪有资格住这里。”
我说:“简直象在云端一样。三兄,你就没想过有一天能住这里?”
三兄笑道:“等我立功封侯的时候,就有资格搬到这里住了。我会把阿翁阿母和你们都接来。”
四兄说:“三兄,以後我也要去从军,立功封侯。妹妹说,她也去考女骑。”
三兄苦笑道:“战场上要用性命去拼的,季姜啊,你是女子,考上女骑也不会去打仗的。想得倒美。”
走了好久,终于转到横门大街上来,离宣明里已经不远了,大街两旁人来人往,我突然看见了阿翁走在大街对面,我叫道:“阿翁,阿翁,我们在这里!”
阿翁听见了我的呼唤,向我们招了招手,可是我们谁也没胆量去穿越驰道,那可是皇帝才能走的路啊。没办法,我们只能加快脚步,直到走完横门大街,才得相会。
阿翁一把抓住我和四兄,一伸手就往四兄头上一巴掌,四兄差点要哭出来,三兄忙道:“大人息怒,弟妹年幼,请大人恕罪!”阿翁骂道:“你们两个,净是惹祸。谁叫你们去看霍郎中的?”不用问,是冯婼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跟阿翁说了。还好还好,阿翁虽然愤怒,却没打我,巴掌落在四兄头上,看来,他还是偏向我的。
三兄道:“阿翁,无何大事,霍郎中已经原谅他们了。阿翁,你们先回家,我和韦勋请了假,下午回家来拜见阿翁,请阿翁看看是不是中意。”
阿翁说:“多亏你在军营里,否则可糟了,我急得要命。又没法通知你和二郎……”
三兄道:“二兄还没回家?我还以为他回去了。”
阿翁说:“他很好,过两天他回家。”
三兄道:“我们又要错过了。一年没见二兄,真的很想他。”
阿翁道:“既然没事,我就带你弟妹先回家了。你先回去吧,对了,韦勋就是你说的那个伙伴?”
三兄道:“阿翁,你见了他一定满意!”
阿翁道:“我相信你的眼光!晚上见吧。”
三兄向阿翁告辞,阿翁带着我们回宣明里,说明情况,向冯伯伯告辞。冯伯伯殷勤相送,一直送到宣平门口,这才互道自爱而别。
我们父子四人坐车出了城,阿翁说:“来一次长安,惹出恁大的麻烦。下次不带你们来了。”
我笑着说:“三兄说,我们将来总有一天,要搬到北阙甲第去住!”
阿翁笑道:“你三兄倒有志气,不过,也不知是哪一天。再说了,我住惯了西新里,住城里不习惯。在城里,不能下地,整天无所事事,有何意义?”
四兄上车就睡觉了,他显然也是很憋闷的。我也想睡会,毕竟今日起得太早,瞌睡没睡够。三姊笑我的嘴巴变了形,我一直没大注意,可是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越到後来,觉得嘴巴越热越疼,捂着嘴巴,用布巾抹了抹,三姊本来一直在看外面的风景,偶一回头,叫道:“我的天哪,季姜,你的嘴,你的嘴……”把四兄也叫醒了,他看到我,也吃了一惊,笑道:“你,你的嘴,哈哈!”阿翁本来专心赶车,听到三姊和四兄的呼声,把车停在路边,开了车门来看,一看到我,也是大吃一惊,道:“季姜,你的嘴……”
我连忙去翻镜子,铜镜中现出我的脸,天哪,我的嘴巴肿成了个鸭子嘴!造型跟东邪西毒中梁朝伟的鸭子嘴差不多。显然是我早上摔伤嘴巴的结果。我吓得差点要哭出来了。阿翁道:“别哭别哭,我们赶快回家,找医工(汉代医生地位甚低,为百工之一,被视为方伎,称医工或医匠。工商优倡,在秦汉时皆为贱民,不以良家子视之)看看,敷点药。”他又对三姊和四兄道:“你们笑什么笑,还不安慰安慰你妹妹?”钻出门,加快了马车。
我的嘴巴越来越痛越来越热,没过多久,连说话都困难了,三姊和四兄这下不笑我了,都为我着急起来。阿翁把车停了,在路旁的驿站里去讨点水给我喝,椀里映出我的脸,我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我竟成了这般模样!我的嘴唇肿得不成样子,象上下各长了个鸭喙,而且是黑鸭喙,发亮的黑鸭喙。
三 将军献凯入,歌舞溢重城
一个四十多岁的邮人(汉人称以车传送为传,步递为邮,马递称驿,驿传中间停驻之站称置 ,步递停留之处称亭,十里一亭,为行路之人提供食宿,此驿站即为亭)走了过来,看到我,一脸同情,对阿翁说:“令爱的嘴是怎么一回事?摔伤了?”
阿翁道:“是啊。请问,这里有医工吗?得赶快敷点药才行。”
邮人道:“我这里有点消肿的药,你先拿去试试,看能不能有效。”
阿翁道:“谢谢,谢谢。”从邮人那里接过药,给我敷在嘴上。一阵清凉的感觉浸入,我觉得嘴唇舒服了很多,也没那么烫,那么痛了。阿翁问:“怎么样?”我说:“很清凉。”我一出声,吓了一跳,原来我的声音也变哑了。
阿翁喜道:“看来这药有效。多谢了。请问还有吗?我出钱买。”
邮人道:“这是从长门宫人那里得来的,已经没有了。陈后被废之後住在长门宫,你看,就在驿站对面不远处的树林之後。她经常带着一帮人出去狩猎,有时候会有人受伤,就命令配了这种药。上次宫里的人在驿站休息,正巧我的手因为劈柴受了伤,就给了我一点药,我没用完,留了一点下来。”
阿翁掩不住失望之色,我想,他一心想要为我多讨点药。阿翁对我的宠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得好生感激。
原来长门宫在长安到霸陵的路上,我还以为在长安城附近呢。看样子,陈后被废後日子过得不错嘛,难怪汉书记载说她被废後还活了近二十年,看她过得这么潇洒,哪里像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会找司马相如写长门赋,鬼才相信呢!司马相如也不是傻瓜,他娶了卓文君,又屡蒙帝赏,从不缺钱,贪图千金,给一个被废的女人写赋得罪皇帝,脑子有问题才怪,得罪皇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邮人道:“天时也不早了,几位天黑之前能赶回家吗?要不就在亭舍住一晚吧,否则天黑了,道上有虎豹出没。不安全。”(秦汉时期长安附近有虎豹,乃确有其事,本文所云汉家风俗制度建筑官吏称谓大致皆依史书所记)。
阿翁想了想,道:“我们赶快一点,能赶回去。”邮人道:“那这样吧,我送你一把服刀(又名拍髀、尺刀,汉代的一种短刀,长约20~40厘米),万一遇上猛兽,也能备万一。”阿翁道:“谢谢!”伸手接过。
邮人又送了阿翁一壶水,阿翁道了谢,带着我们上了车,顺手把服刀放在车内角落,加快了车速,急着想赶回西新里。按照十里一亭的规划,只要过了下一个亭,离西新里就不远了。这个时候天气却突然变了,黄雾塞天,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大路上车马行人渐稀,没走多久,只剩下了我们这一辆车,马儿大概是看不清道路,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阿翁叫苦不迭,早知如此,该在亭舍住上一晚才对,他带着我们三个半大孩子,遇上虎豹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我用了药之後,效果奇佳,嘴上的肿胀明显消退了不少,说话也没那么困难了。
我害怕起来,对四兄说:“你把服刀拿起来……”话还没落,只听得外面的马儿一声怪叫,吓得我们兄妹三人不由自主地都抖了一下。只听阿翁在外面道:“关好门,不准出来!把刀给我!”
我摸索着把服刀递了出去,阿翁怦地一声把门关牢了。这时又听得马儿发出一声怪叫,狂奔起来,车子明显失去控制,摇摇晃晃,我们兄妹三人在车中巨烈摇晃,根本无法再坐稳,在车中被甩来甩去,都吓得大叫起来。
突然,车子停止了晃动,倒向一边,不好,车翻了!我压在了三姊身上。这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那不是马儿的叫声,倒像是在动物园中听到过的某种猛兽的叫声,是虎还是豹仓促之间我还没分辨出来。不好!我从三姊身上爬起来,只见四兄正在开门,他显然是打算钻出车门去。
只听阿翁喝道:“你们三个不许出来!”这时候又听到一声猛兽的叫声,马儿的怪叫声和阿翁的喝叱声混在一起,外面乒乒乓乓,各种声音齐作,就好像在做道场一般,三姊吓得抱住我不放,她胆子向来就小,平常和二姊一样,规规矩矩,远不及我胆大活泼,家里人都知道我“病了”一场之後,性格都变了不少。我这种性格倒是很得四兄的喜欢,他常带我玩耍。
突然,我听到阿翁的一声惨叫,不好了,他被猛兽伤了!想到这大半年来他对我的爱护疼爱,我脑子好像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虽然我看起来不到十一岁,事实上我自己明白,我快十六岁了,我的脑子里装的是一个十六岁女子的智慧和勇气。慌乱之中,我想起猛兽怕火的天性,忙挣脱三姊,道:“四兄,四兄,快,拿火燧火茹(汉代点火用具,火燧钻火,火茹引火)点火!”一边自己也到阴暗一片的车箱中去摸。
我们兄妹三人在车箱里又惊又怕,三个人都在车箱里摸着火燧,可是越慌越摸不到,好容易听到四兄一声欢呼:“找到了!”折腾一番之後,眼前一亮,火点燃了。看到车中景色,我伸手抓了一个阿翁买的用来温酒的鐎斗在手,这鐎斗是铜制的,有那么一两斤重,上面还有一个长柄,必要时能做防身器具。三姊伸手打开了车门,四兄首先将火伸出车箱,见没什么动静,这才跳出车箱。
我们兄妹三人都跳出了车箱,只见车子倒在路旁,阿翁已经不见了,拉车的马也不见了,地上还有一滩血。三姊哭道:“阿翁,阿翁,你在哪里?”叫什么叫,阿翁要是能答应不早就答应了,还是赶快找他要紧。
天并没有黑,只是风中有黄沙,看不太清楚而已。我定睛四望,只见地下有拖痕,那猛兽拖走的是阿翁还是马?我对四兄说:“我们再找点引火的器物,去找阿翁,一定要找到!”
我们兄妹三人一人拿了一个火把,顺着地上的拖痕和血痕追去,刚转了个弯,突见一片杂草,杂草上有着明显的血痕和压痕,我们凑过去一看,只见阿翁伏在坡下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四兄把火把递给我,道:“你把火把拿着,我去把阿翁拉上来。”我说:“我帮你!”一边把火把和鐎斗都交给了三姊。我和四兄走下坡,把阿翁扶起来,阿翁手里拿着那把服刀,脸色惨白,竟然没了气息。四兄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也蒙了,难道阿翁就此死了吗?这大半年来他对我的种种怜爱刹那间都涌上心头,悲从中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我在学校学到的人工呼吸法,不管有没有效,先试试再说。我连忙把阿翁扶起,上身仰放,垫高他的背,让他的头偏向一侧,伸手松开了阿翁的衣带,四兄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说:“我在救阿翁。”我蹲在阿翁身边,双手手指分开,两个大拇指向内,横放于两侧肋弓上。两臂伸直,上身前倾,用力借身体重力推压阿翁胸部使气体排出,反复试了好几次,终于听到阿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大喜,道:“阿翁,阿翁,你醒了?”四兄在一旁,道:“季姜,你这是在哪里学到的本事?”
我随口道:“梦里有个神人教我的。”
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上面三姊一声惊叫:“啊!”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花斑豹子正向三姊扑去,三姊扔下火把,转头就跑,我忙从阿翁手里拿过服刀,叫道:“三姊,三姊!”从坡下跳到大路上。
远处,好像有几个骑马走路的人正向我们这边行来。我没时间多看,只见那豹子向三姊扑去,我叫道:“三姊,快跳到坡下去!”三姊慌不择路,几乎是从路上滚下坡的,那豹子吼了一声,突然转过身,向我逼来,看着它那闪着凶光的眼睛,我的腿也软了,吓得不敢动弹。
正在这时,我好像听到三兄的声音:“季姜别怕!我来救你!”有救兵,我顿时来了力气,撒腿便跑。迎面四兄扶着阿翁正从坡下爬起来,那豹子趴在地下,奋力一跃,向阿翁扑去,不能让他伤了阿翁,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叫一声,冲上去一刀砍在那豹子的腿上,那豹子转过身,大吼一声,向我扑来,我往後一退,脚下绊在什么东西上,顿时摔倒在地,耳听得风声乍起,那豹子向我扑来,我奋力往旁一滚,把手中刀往後一顶,只觉一股带着腥味的热水洒在我的脸上头上,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肩膀上一阵巨痛,我惨叫了一声,痛得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房间里,眼前看到的是三兄和三姊焦急的目光。见我醒了,他们都舒了口气。肩膀上又是一阵巨痛,我忍不住呻吟起来。三兄道:“季姜,你真勇敢。小小年纪,竟敢去砍豹子。还痛吗?”
我哭道:“痛得要死。阿翁,阿翁在哪里?”这大半年来,我受到父母的无限怜爱,我心中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和亲近,感谢他们给我一个正常的家,这对我的一生来说非常重要,我没有缺少父母教诲,没有缺少手足亲人,汉人的种种忌讳我一样也没有。
汉人是非常重视家庭的,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人几乎就等于是整个社会的弃物。虽然我是出于奇遇才成为他们的孩子,他们也一直不知道我真正的来历,但他们对我的爱却是发自内心的真挚,如果没有他们,我不知在这陌生的世界如何生存,我早已把自己看成了他们亲生的孩子,自认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三兄眼中流露感动之意,道:“阿翁没事,只是一时气厥,现在正在休息。四弟说是你救了阿翁,遇上如此猛兽,你们和父亲都安然无恙,季姜,你这是孝感动天,天意啊。”
只听三兄身後有人说道:“你这小女子为救令尊,竟然敢拿刀杀豹,如此孝义,世所罕见。吾必上奏官府,以资旌表。”
旌表我个鬼,我现在痛得快死了,你还不如拿点止痛药更实用,连点止痛药都没有,只有硬熬,简直就是考验毅力。我痛得实在受不了,听过了这句话就算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肩膀上的痛楚上去了。
三兄道:“多谢周邮人君。”
那位姓周的邮人说:“不用谢,令妹有孝行,我很是尊重。令尊和令妹都没大碍,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就可以回家去休养了。”说完退出了房间。
这时候三姊端着一椀药进了房间,递给我:“季姜,喝点药。”我本想伸手去接,但一伸手,肩膀就象要被劈开一样痛得厉害,三姊把药端到我的口边:“你喝药。”我硬着头皮喝下了这椀苦得要命的药,轻轻靠在床头,这才感觉到我的肩膀绑着厚厚的布,缠得紧紧的。
我问道:“阿翁怎么样?”
三姊说:“阿翁没事,他只是摔下斜坡一时昏厥,你的伤比阿翁严重多了。他很担心你。你好好养伤就行。”
我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三兄道:“天已经黑了。我们在亭舍中休息,只能够耽误一天了,明日再回家,阿母一定很担心。阿翁遇上的是虎,那虎拖走了马,把阿翁逼下了坡。而你又遇上了豹子。我和韦勋远远看见那豹子扑向你,两人都射了它一箭,其实我们的箭都多余了,你那一刀已经把豹子开膛剖腹。它自己扑过来,你把它从喉咙到小肚都划开了。它的爪子伤了你的肩膀。我们把你和阿翁送到亭舍来。你小小年纪,这么勇敢,有古烈士之风,我和韦勋都很佩服你。季姜,有你这样的妹妹,我们阖门有光。”
有光不有光我才懒得管,要紧的是怎么给我止痛才是真的!我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份罪,要是能够回重庆,我死也不会回来了。这里的医疗条件真不是一般的差!
那天晚上,三姊陪了我一晚上,给我洗伤口换药喂饭,带我去解手,细心细致地服侍我。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食,三兄把自己的马用来拉车,一位英俊剽悍的少年和三兄一起,帮我们收拾东西,那个人想来就是韦勋了。他一定见过阿翁了,看阿翁对他神情亲密,显然是认可了他这个未来的女婿,这个未来姊婿人才确实不错,和二姊配得起,三兄的眼光是有的。但愿二姊的婚事能够定下来,这样她就不用入宫了。
韦勋和三兄四兄扶着一脸憔悴的阿翁上了车,三姊帮着三兄把我抱到车上,放在阿翁身边,阿翁问我:“你好些了吗?”
我哭丧着说:“没事,就是痛得厉害。”经历了一晚之後,肩膀上的痛楚没那么厉害了,伤势也明显减轻,毕竟我受的是外伤,只要不感染,我年青体壮,好起来也挺快的。
阿翁笑道:“我们平安无事就是幸运,都怪阿翁没听邮人的话,留在亭舍,结果还是要耽误一晚。季姜,阿翁对不起你,你受伤都是因为阿翁而起。”
我忙说:“那是意外,怎能怪阿翁?”我别的不求,只求伤势快点好就对了。
阿翁抚摸着我的头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当然懂事了,虽然我看起来只有十岁,但事实上我都快十六岁了,能不懂事吗?
我们正在亭舍套车,外面传来一阵马铃之声,似乎有什么车队过去,我躺在车厢中,与三姊挤在一起,四兄正在帮助阿翁坐到软垫上去,韦勋和三兄正在收拾东西,他们都没有注意,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猜大概是有豪家出行。
那位姓周的邮人帮助我们把马匹拉出,我们自己的马已经被虎拖了去,三兄的马用来套车了,他和韦勋同骑了一匹马。这里离西新里不过十余里地,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了。
我们拉走的东西除了在长安买的器物外,还有一张豹皮和若干豹肉。那只死豹子被剥了皮之後,皮留给了我们,肉分了一些给邮人,感谢他的照顾和帮助。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豹子肉呢,阿母多半会把豹子肉烧来吃,这样一定味道不错。
阿翁让我躺在豹皮上,豹子毛跟猪鬃差不多,挺粗糙的,可比猫咪的毛粗多了,摸着其实也不太舒服,不过睡着还是挺舒服的,就是有些怪怪的味道,回去洗洗晾干可能就没味道了。他拿了一件长袍给我盖上,目光中充满慈爱,道:“季姜,你小睡一会,很快就到家了。”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有父母疼爱的感觉真好,阿母要是见我受了伤,不知会多么心痛,一定会更怜惜我的。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我一会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隐隐听到哭声,我一下子就醒了,车已经停了,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们都已经下车了。回了西新里了?不好,那哭声好像是阿母,怎么回事啊?我急忙坐了起来,肩膀上又被扯得一阵疼痛,我现在可顾不得了,忙穿了鞋子,开了门,跳了出去。
只见二姊坐在一辆安车上,车门还没关,阿母正在拉着她的手哭泣,阿翁和几位兄长和姊姊站在一旁,包括令阿翁满意的未来姊婿韦勋也和他们在一起,大约二三十位身穿宫装戎装的官吏骑士也站在一边,不好了,我们晚了一步,宫里的人真的把姊姊选走了,都怪我们耽误了一晚!要是我们昨日回来,二姊就已经可以订婚了,哪会有今日的事!
我一时冲动,分开人群冲了过去,拉住二姊的手:“二姊姊!”二姊泣道:“小妹。二姊走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几时得见。以後,父母大人膝下烦劳妹妹尽孝……”我说:“二姊,阿翁不是给你订婚了吗?怎么宫里还选你?”
一个身穿官员服饰的人问道:“我们已经打听明白,女公子并未定亲,如果定亲,应该有婚书才对,你家拿得出来?你这小女子不要胡说,陷陛下于夺人之妻的恶名,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阿母忙道:“幼女无知,口出胡话,乞永巷丞君多多见谅!”阿翁也连忙赔罪。
永巷丞道:“我说你们哪,令爱容貌出众,知书识礼,温恭如玉,以良家子应法相选入宫中,本是自然之礼,陛下一定恩宠,将来不愁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何必如此悲切?”他又对我说:“小女子笃于姊妹之情,可以理解,可也不能说谎诬陷陛下吧。看你还年幼的份上,我也就不与你多加计较了。以後说话小心点。”
二姊道:“小妹年幼,又与妾向来友爱,一日分离,难免情急,请永巷丞君深加体谅。妾感激不尽!”
永巷丞道:“家人子之言,自当从之。”我姊姊选入宫中的位号是什么家人子,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位号,一定是极其低级的位号,即使是熬年更,排资历也得到哪年才能够见得皇帝啊!可怜的姊姊!自古入宫红颜不知有多少熬成白发也难得见皇帝一面,哪有这么多幸运儿?再说早就知道 好色,後宫万数,姊姊加入其中,不过是让他多了个宫女而已,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事!我那美若天仙才貌双全的二姊姊就这么给毁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姊姊,都怪姎,都怪姎!”要是我们早回来一天,就不会有这事了!
二姊安慰我道:“季姜,怪你干嘛,这是姊姊的命。姊姊此一去,又不是永别,你何必这么伤心。我们姊妹一定会有再见之期,到时候,你一定要把自己养高养壮,姊姊喜欢你健康愉快,可不喜欢你郁郁寡欢。听姊姊的话,回去吧。”
我一把拉住二姊的手,动作过大,我肩膀上的伤口顿时剧烈疼痛,我忍不住叫道:“哎哟!”血渗了出来。
阿母和二姊都惊道:“季姜,你,你这是怎么了?”
三兄道:“昨日回来的时候遇上虎豹,季姜为救阿翁被豹子抓伤了肩膀,我们就是因为这个耽误了一晚。”
阿母把我抱住,给我把肩膀上的伤口裹好,道:“季姜,别难过。你是个孝顺友爱的好孩子。你受了伤,不能太伤心。这是你二姊的命,一切一切,看她的运道吧!”
永巷丞道:“时间到了,即刻启程。”
二姊道:“阿母宽心,妹妹也不用伤心了。愿阿翁阿母,兄弟姊妹强饭自爱(汉人告别常用语,意思是多食保重),勿以寄女为念,寄女走了……”永巷丞伸手关上了门,车队奏起音乐,缓缓而行。
我眼睁睁地看着载着二姊的安车渐渐远去,远去……,车轮卷起的烟尘逐渐消散,那仿佛悠扬的音乐也再不可闻,天地之间,竟然变得异样的安静,除了偶尔飞过的飞鸟的轻啼及阿母姊姊的低低抽咽之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大半年来,我与二姊友爱相处,她对我的关爱,对我的怜惜,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我柔肠百转,泪如泉涌,不能自己。
我抑制不住心中伤痛,一时冲动,道:“阿翁阿母,姎再去送送姊姊!”说完这话,飞快地跳上了韦勋的那匹马,拨转马头,就向长安方向驰去。
阿翁在後面叫道:“季姜,季姜,回来……哎呀,三郎,快去照应着她,快……”後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从来没有骑得这么快的,简直就是疯狂,两旁的树木飞一般向後退去,道旁的行人纷纷躲闪,我什么也管不得了,只想追上姊姊,再见见她!
转过一道坡,远远地看见了载着二姊的车队,突然之间,我觉得我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聊,即使我追上了二姊,即使我真的再跟她说上了几句话,抱头痛哭一场,那又如何?我们还是得分离,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啊!这个见鬼的皇帝!我们家小老百姓一个,不欠租税,按时服役,不犯国法,你凭什么要拆散我们的骨肉?人间骨肉情最浓,不到别时人不知!等到别时才知那是何等的伤痛!我的心好似被刀剜去一块似的……
我勒住马,驰上了附近的一个小山岗,看着二姊的车队在山岗下经过,我放声大叫:“二姊姊,二姊姊……妹妹来送你……妹妹来送你……”惊起林中一片鸟儿,我叫得声嘶力竭,筋疲力尽,车队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很多人抬头望着山上,远远地,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二姊听到了吗?
载着二姊的车队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眼界里,我从马上跳下来,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只听得一个声音说:“季姜……”
我抬头一看,眼前站着的是我的两位兄长,二兄和三兄。二兄回来了?他在路上和载着二姊的车队应该是擦肩而过,可是,他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
两位兄长都面容黯然,二兄安慰说:“季姜,你哭也没有用。我们先回去吧!”我一头扑到他怀里,又抽泣起来。
二兄拍着我的肩膀,任由我哭泣。三兄道:“季姜今日哭得眼睛都肿了。肩膀上又受了伤,伤痛交加,小心你的身体受不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你要是因为这事而病倒,引得阿翁阿母担心,可是很不孝的。别哭了,先回去吧。”
来的时候不知时,回去的时候却走得异常的慢,两位兄长知我心中伤痛,也不催促,我们兄妹三人骑着马在大道上任由马儿慢步而行。下餔(西汉时制,约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才回到西新里。
韦勋亲没定成,很是难过,借口军营里有事,等我们回来,要了马就向阿翁告辞,阿翁自觉有愧,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三兄大约也觉得不好意思,决定和韦勋一块儿回长安,他们两人辞别阿翁後就回了长安。
阿母见我回来,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她说她既伤二姊的离去,又怕我出什么意外,一直担着心,我平安归来,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连好些日子,家里的人都沉浸在失去二姊的悲痛之中,阿翁深深自责,真不该去长安一趟,这趟去长安,失了二姊,伤了我,真是得不偿失。阿母更是常常暗自流泪,宫里的人送来两斤黄金,说是补偿我姊姊入宫的费用,阿翁怒道:“这钱是卖女儿钱!我要来做甚?”阿母也说:“我家再穷,也不至于卖女儿哪!”阿翁遂让人封存起来,扔到地窖里。
我经过了那一场伤痛,真的应了三兄的话,很“不孝”,真的病倒了。当晚就发起了烧,阿母和大嫂大姊三姊四个人轮流陪了我两个晚上,我的烧才退了,但肩膀上的伤口却又溃烂了,这次情况更严重,阿翁阿母到处延医找药,钱花了好几千,时间花了大半个月,才把我的伤情控制住了。等到我的伤病都勉强好了,我的人早被打回原形,好容易长出来的肉又还给了骨头。整个人瘦得好像只剩几两肉了,脸上更是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象个骷髅似的。我只照了一次镜子就被自己的模样吓坏了,拒绝再照镜子,可不想看到我如此丑陋的模样。
二兄自从回来後,和长兄一起带着田奴们管理着田间的事,让阿翁得闲休息几天。快要过年了,我看得出,阿母一伤二姊离去,二忧我的病情,三来组织家婢们制作各种过年的食物,准备年货,忙得不可开交,她明显的瘦了一圈,
到了九月二十二日这天,喜事上门,霸陵令遣乡啬夫来我家,说要旌表我的孝行,并以官府的名义赐我牛肉若干和酒二壶,钱二百文,还要把我的名字记录在案,在整个霸陵邑表彰我。那个周邮人真的把我的孝行上报了官府?他倒是言而有信。阿翁带着我们一家人送走了乡啬夫,笑盈盈地对我说:“你不是想吃牛肉吗?现在官府赏你,你可以满足你的口腹之欲了。全家人也好尝尝久未品尝的牛肉滋味。”
大汉法律极其严酷,大汉法律极其严酷,死刑之多,连坐之广,历代之最。
汉律规定,平常人家不得擅自杀牛,私杀牛在我大汉是死罪,但每年年底官府都会淘汰一些老弱病牛,这些牛肉分给皇室贵族大臣,剩下来就用来分赐各类受到官府表彰的人员及救济一些鳏寡孤独等弱势人群,显示皇恩浩荡。
得到官府的表彰,也就只是赏赐一些牛肉和酒及一些钱,本是小事,但把我的孝行登记在案,通报表彰,却为我赢得了幼有孝名的美誉,大汉以孝治天下,有孝行的人向来最受人尊重。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後来竟然成了我的政治资本!
阿翁把二百文钱交给我,笑道:“季姜,这可是你自己挣来的钱喏,自己拿去花。”阿母也笑道:“把这些钱存到扑满里慢慢用吧。阿母明年可不会给你零花钱了。”我收了钱,说:“谢谢阿翁阿母。”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钱投进扑满,心里简直是踌躇满志,这可是我在大汉挣的第一笔钱哪,还是官府所赐,来得如此光明正大。这些钱对我来说也不少了, 即位之後长安附近物价平易,二十文钱左右能买一石米,六文钱能买一升酒,十文钱能买一斤肉,两文钱能买饴糖一块,二百文钱够买一只羊了。我一个小孩,吃的住的穿的自有爹妈提供,这些钱来做零花着实不算小数目。我小小年纪就能挣钱,将来呀,岂不是能做一个大富妪?
厨房里飘来了烧牛肉的香气,我走了进去,见阿母正在烧着一块牛肉,想起卢足曾经跟我说过她很想吃牛肉,我问阿母:“阿母,卢足跟姎说过,她想吃牛肉,姎是不是可以分点给她?”
阿母微笑道:“你不忘诺言,是信;不忘友道,是义。你有信有义,是难得的品行。阿母为何要阻止你守信尽义呢?”我喜道:“谢谢阿母。”拿刀砍下一块,用绳子拴牢了,出门去找卢足。
我在田里找到正在割草的卢足,把牛肉递给她:“卢足,你不是说你想吃牛肉吗?这是官府赏赐给姎的,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你尝尝,味道如何?”卢足伸手接过,一付垂涎欲滴的样子,可是她却把牛肉挂到竹篮上,道:“谢谢你。姎不想在这里吃,姎想拿回家去,请阿翁阿母兄长先尝。”我说:“好。”心想:也只有古人才会这么讲究孝悌之道,要是在重庆啊,恐怕十个人有九个人想不起有好东西先带回去给父母尝尝。重庆的生活对我来说,确实象场梦,我的校园生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永远结束了……
好像是被卢足所感染,我想到了三兄,过几天过年了,三兄一定会回来的,我们这时候吃了,到时候他就吃不到牛肉了,牛肉也保存不了那么久,这样吧,跟上次没吃完的豹肉一样处理,回去割一块,风干了,就能够保存几天不会坏,等到他回来过年的时候吃。我把这个想法跟阿翁阿母说了,他们也很赞成。于是割下一块,挂在楼上。
当天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品尝牛肉,家人都对我赞誉有加,四兄更是眉飞色舞,说起那天我冲上去砍了豹子,得了神人的教诲,学了神术,救了阿翁。长兄道:“季姜,你真的是从梦里学会的神术?”我笑着说:“是啊!”—--当然不是,人工呼吸是我在学校学到的,可我可不敢实话实说。----嫂嫂陈南笑道:“我们的季姜一定来历不凡,该不会是哪位神仙来我们家投的胎吧?”阿翁笑道:“要真这样,她一定光宗耀祖。我凌家列祖列宗都会感到欣慰的。”阿母轻声道:“光宗耀祖?其实只要家人团聚,是否光荣耀祖没什么重要,姎原想振兴门楣,谁想却是骨肉分离……”阿翁道:“徽君,你也别难过,这也是那孩子的命……”阿母还在伤心二姊的离去,我伸手去握住阿母的手,道:“阿母,你还有季姜呢。季姜会孝顺你的,季姜一辈子守在你的身边。”阿母笑道:“阿母怎能把你留成老妪?女儿大了,终究有于归之日啊。明年,你三姊十四了,也得给她找个夫婿了,当年,阿母在十四之时,已为人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满脸爱怜之色。我心里慌了,难道阿母也要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急着给我找个夫婿,我才不要呢,我不要这么早结婚,我忙说:“阿翁阿母,女儿还想多陪你们几年……”阿翁笑道:“你看你这么害怕。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女儿,阿翁阿母也舍不得你,当然要多留几年,再怎么也得等你及笄之後。阿翁阿母会时时留心,为你物色一位佳偶……”我更害怕了,汉人婚姻均从父母之命,汉律规定,父母看中的,为妻,自己看中的,为妾,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除极个别之外,无可例外。阿翁阿母再疼爱我,也不会超出这个时代。阿翁阿母一定会给我挑选一个和我们家差不多条件的乡里良家,把我给嫁出去的。唉,怎么办哪!
管它呢,反正现在也不会让我马上就出嫁,车到山前自有路,到时候再说。不知怎么的,我眼前突然出现了霍郎中的身影,要是能够嫁给他……算了算了,这种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之事我也不要想了,汉律上说了,各色人等,相偶为婚,人家是豪门贵族,我们家普通百姓,高攀不上,再说那天见面他对我的第一印象特别不好,没当面责骂我一顿已经是人家有修养了,还指望他对我有好感?愿意娶我?更何况谁给我当媒人呢,总不会我自己倒贴过去吧,那样人家不会看得起我,我还会丢尽家人的面子,即使按照汉律,我这样做也是个做妾的命,我才不做妾呢,我宁肯做凡人妻,也不做英雄妾。算了,我不去想他了,走一步算一步。
汉代过年的讲究也挺多,过年之前要进行大扫除,过年的那天还要祭祀祖先,祭祀之前,心斋七日,致斋三日,等到祭祀之时,首先敬酒祭天,然後按照尊卑大小,以次列坐在先祖排位之前,全家人向阿翁阿母敬椒酒,我是年纪最小的,由我先开始敬酒。还要拜谒宗族左邻右舍,乡中三老。至于压岁钱,那是听都没听说过,爆竹什么的,也没有。三兄在除夕的头一天赶了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我恭恭敬敬地把牛肉奉上给他,三兄一边还礼,一边道:“季姜,你确实长大了,真的越来越懂事了……”在这里久了,学也要学乖,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孝悌乃人之常伦也。不能当规则的制定者,只好当规则的遵守者了,即使不能在这里混得风声水起,可也不能混死。大汉律法,七岁就要负刑事责任了!
转过了年,三兄又回长安去了。三兄于闲聊之时说起他担任卒史之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卒史其实就是相当于管理一百个士兵的队级官吏,主管军中文书工作,只能够算是基层军官,不过这是个好的开始,万里长征第一步,凡事总得从头来。
每年冬季服徭役的时间到了,二兄又到官府去应召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苦差事老是落在二兄头上,他还无怨无悔,大姊说,长兄除了在二兄未成年的时候服过我大汉规定的每个成年男子必服的两年兵役,另外还服了两年的徭役外,二兄甫一成年,所有的服役问题都二兄一个人担了,官府甚至连大姊都征去服过役,给服役的男子们做饭,独独长兄次次都轮空。她说这虽是阿翁的意思,可是长兄每次都坦然受之,就不觉得有愧吗?二兄是嫡长子,是冢子,于法于礼都是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长兄是庶出,而且是我们家唯一的庶子,结果搞得比嫡子还要尊贵,左邻右舍私底下还议论纷纷呢。
阿母对二兄明显要比对长兄长嫂要好,她虽然无一字喝斥长兄长嫂,但对二兄更加嘘寒问暖,加意关心。她亲手给阿翁和二兄四兄及大姊三姊和我做了新衣服,独独没有长兄和长嫂,不知道长兄和长嫂怎么想,可这也不是我能发言的事,即使长兄有的事也确实做得再过份,我这做妹妹的也不应该去议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
到二兄出发的那一天,阿翁给了他一辆车和一匹马,这样二兄去服役就可以做做後勤运输工作,不用自己亲自去干重活儿了。好在这种服役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回来,再加上二兄不用亲自出力,应该也不是很辛苦。这是正役,国家只提供伙食,不付报酬,如果是外徭,据说每个月国家要付二千文钱的报酬。
等二兄回来,阿翁便挑选了吉日,为二兄成婚。我这才知道,我这位二嫂芳名徐真,年方十七,为家中第二女,她上有一兄,下有三弟一妹,住在离我们家十几里外的大昌里中,听说她家新近在官府的资产审核中被评为上赀(汉时的财产审核制,有上赀中赀下赀之说,上赀即指资产达一定数目的富民)之家,家境应该不错的,她父母俱在,家教也应该很好。为她和我二兄做媒的就是我们西新里的里正陈绾。我私下问二兄:“嫂嫂好不好?”二兄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阿翁阿母说她很好,我相信阿翁阿母不会看走眼的。”我说:“阿翁阿母喜欢不一定是你喜欢的啊。”二兄笑着说:“阿翁阿母喜欢,我就喜欢。”我顿时无语,二兄也太孝顺了吧,当时人的思想现代人怕是很难理解的。
二嫂徐真嫁过来之後,倒也孝敬阿翁阿母,和二兄关系也融洽,我觉得二嫂胆子有些小,对上对下都刻意地小心侍候,平常除了织纴家务之外,她很少说话。她大概知道阿翁阿母最为疼我,对我也加意巴结,送了很多衣饰之类的东西给我。
二嫂进门没多久,大姊也出嫁了,我那姊婿叫范安国,是长陵宜成里人,属闾右(据当代史家研究,认为闾右应当指里中富民,闾左则为贫民,与居住方位无关)良家,离西新里比大昌里要远,家里的条件也不错,大姊嫁过去,绝对不愁温饱。听说她夫家人都颇为忠厚仁爱,应该对大姊不错。大姊出阁这天,我忍不住又哭了一场,这一年来我已经习惯跟几位姊姊一起生活,现在两位姊姊都不在家了,我怎么能够不伤感呢?大姊安慰我,说她过些日子就回来看望我们。她又不是二姊那样是入宫,要回来并不难。
阿母为了儿女的婚嫁之事昼夜操劳,这两件大事花了我们家十几万钱,简直就是个沉重负担,这也是当时风俗,婚嫁之事尽量从厚,跟我们现代人结婚花钱如流水差不多。等到办完这两件大事,阿母也病了。我与三姊昼夜侍候一旁,两位嫂嫂也尽心侍奉。
三兄从长安赶回来,带回一些药物,看望阿母的病情。他去年都试(又称大试,汉代每年秋季从中央到地方举行的军队讲武活动,主要进行各种军事技能比赛)时成绩不错,上司赐劳十五天(汉制,士卒都试,成绩优秀者,赐劳十五天,也就是在正常的休沐日之外,另赐十五天假期,成绩不合格者,夺劳十五天,也就是把正常的休沐日十五天用来工作,以示惩戒),由他自由安排休假之日,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多的假期,前些日子他已经用了几天,还剩下十来天假期,正好利用起来看望阿母病情。
阿母病倒之後,家里的事暂时没人管了。三姊跟我说,阿母不愿意把家事交给大嫂管,二嫂才嫁过来没有多久,阿母不了解这个人,也不放心给她。阿母为此忧心忡忡,病情一直反复,不见大好。
我一边把药端给阿母,一边对阿母说:“阿母可以请三姊帮你的忙,你就不用这么操心了。”阿母道:“你三姊不成的,她字也认不得几个,教也教不会。再说,她根本不懂书计(算术),如何算账?家里很多事都需要算帐的。她呀,就只能烧烧饭菜,做做纺织针线。”
我说:“书计,季姜懂的。”
阿母笑道:“你真的懂?”
我说:“阿母不信吗?姎背给你听听。一一而一,一二而二……九九八十一……(乘法表来历极古,传说上古时已有之,或不可信,但西周时有此,却是肯定的,汉代的乘法表和现代几乎相同,唯一一得一之得字,汉人作而,宋朝改为如字,近世方改为得)。”我周晓蔷数学成绩虽不咋的,但所差者也就是几何代数而已,这些普通的算术题如何难得住我?
阿母奇道:“谁教你的?”
我说:“阿母,姎是无师自通。”
阿母笑道:“又来吹嘘了。你到底怎么学来的?”
我扯谎说:“是姎看了四兄的书,学会的。”
阿母喜道:“你真是聪明,阿母考考你。米一斗值一钱三分,十文钱能买多少米?”
这个太简单,我马上说:“七斗五分九。”
阿母道:“我再考考你。粺米二斗值三钱,粝米三斗值二钱。现在有粝米粺米各十斗,卖了一共十三钱,问你粝米粺米各有多少?”
我想了想,说:“粺米七斗五分三,粝米二斗五分二。”
阿母大喜,道:“季姜,你来帮阿母算帐理家。”
从此之後,阿母就把家里的一些帐目交了一些到我的手上,我每天帮助阿母料理家务,处理家中帐目,每天晚上,我都用筭(汉代计算工具,类似于现代的小棒)伏在伏几上把每日收支算得一清二楚,阿母只做审核即可。阿翁知道这事,还不大放心,可是几个月过去之後,我未曾错过一次,阿翁阿母便完全放心了。从此之後,我不仅在阿母生病之时协理家务,即使在阿母康复之後,也把家事交给我办。我不仅要管理家中帐目,有时候还要应付官府的税务官员,其实这也是对我的一种锻炼,我倒也乐为此事。左邻右舍都对我赞不绝口,说我小小年纪,如此擅长理家,日後必是佳妇。阿翁兴致勃勃地说,我少有佳名,将来啊,一定不难找到一个好夫婿,我若能得佳婿,他睡着了也会笑醒。难道我学这些就是为了找个好丈夫?也太看轻我的价值了吧?
二兄二嫂从来都不对阿翁阿母的决定有任何反对,长兄长嫂表面上也没说一个不字,其实在我看来,长兄长嫂即使心里不高兴,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因为我是女子,迟早得离开这个家,只要他们耐心等待即可,何苦动什么歪脑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可我没想到我的苦差事才刚刚开始,若是仅仅帮着阿母理帐倒也罢了,我倒是有兴趣做这些。阿母却教我天天背《孝经》和《内则》《教女》等书,有时候还读《诗》。诸如什么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常也,什么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遗。还有《内则》《教女》诸篇,专门针对女人,教女人该做什么的。什么以适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西东憃若,色不敢昌(猖),疾诈就爱,如妣在堂,丑言惹之,善言是扬,莫亲于身,莫久于敬等等等等,还有《诗》,除了关关雎鸠等三百零五篇之外,还有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什么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之类的,估计这些诗在汉代有,可是到了我们的时代都已经亡失了。
我从心底不想背这些东西,更想用最快的速度忘记它们,可是阿母天天在一旁对我反复进行强化教育,整天都要背这些东西,我哪里能够忘得了?我甚至在睡梦之中也在背这些玩艺儿,我宁愿在学校背sin(A+B)=sinAcosB+cosAsinBsin(A-B)=sinAcosB-sinBcosA 之类的数学公式也比背这些玩艺儿强多了。阿母跟我说,虽然看得出我不喜欢这些,可这是一个好女人应该具备的教养,我一天天大了,过得几年就得出嫁,为了我在夫家的地位,我应该好好学习这些礼仪教条。
还不止学这些,学纺织庖厨是我的必修课。做饭烧火倒也罢了,麻烦的是纺织针线活,我这人向来好动,要我这么静静地坐下来,可要了我的命了。虽然以前我也学过纺织,可这次阿母这么严肃地教我却是首次,看来她是恨不得我一夜之间成为天下第一织女才罢休。
可是织布可比不得做饭,问题多的是,当然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汉人纺织的主要原料是苎麻,既不是丝也不是棉。苎麻织出来的布质地不比丝绸差多少,可比大麻强多了。收获了苎麻先要用纺专绩麻线,绩成线後才能够上织机。当然养蚕缫丝也是必修的,丝绸是属于上品的。过程更加复杂,先要用檷(音弥)绕丝,绕完了再转络到篗上,这叫调丝。接下来用筟车络纬,经梳整经。这样处理完毕之後,就可以上织机织了。织机上有轴名榺,位于机架之顶,上装经丝。机架叫大匡,由两侧的立颊和横幌构成,後在撑柱支起,使得经面和机台呈一个角度,这样我坐着操作的时候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开口後经面是否平整,经线有无断头。
当织布之时,将底经分别穿入综眼之中,综框上连骥首,我踩蹑(踏脚板)使骥首前後俯仰控制综的提降,当蹑被踩下综随之提起时,会形成一个梭口,蹑放开下降时又形成新梭口,如此反复形成梭口,在每个梭口时投梭引纬,于是经纬就可以交织起来,织成布匹。织成布匹之後还不算完,最後得用茜草栀子靛蓝皂斗紫草绿草等分别染成红黄蓝黑紫绿等色,再做成衣服。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会学在织布机上织布,从原料到做成衣服一条龙工序我样样都得学。我坐在织机前,屁股不动,手足并用,唧唧复唧唧,凌惠当户织,织成苎麻布,自已缝衣服。我叫苦不迭,虽然我明知阿母是为我好,她一心想把我教成一个符合当时社会规范的女子,将来找个好夫婿。唉,人家穿越都是去钓高帅富金龟婿的,我却是在学习《孝经》《内则》《教女》,织布,理家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情,人和人的命就是不同啊!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年多。这期间,官府对西新里的人家进行了资产评估,我们家被评为上赀,交的税几乎是傅媪家的三倍,这还不说,这个税收好像也乱了,以往是八月交一次,现在是随时抽取,只是总数倒没有增加什么。乡啬夫说这是 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再加上阿母的病时好时坏,吃了不少药,家里又添了两口人,大嫂生了个女孩,二嫂生的则是男孩,两个小孩都经常生病,家里三个病人,每个月的医药费都够呛,我们家的经济帐开始有点捉襟见肘,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不象前些年那么宽裕。阿母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帐目都交给我管理了,我精打细算,克勤克俭,尽量维持着家里三十来口人的正常生活。
现在我凌惠已快十三岁,身高七尺一寸(约相当于现在的1.63米左右),在家中女子中算我长得最高,不要说在同龄女子中,即使是同龄男子也没几个长得比我更高的。这与我喜欢运动,喜欢习武大概有些关系,三兄每次回来都要对我细心指点,自觉自己的武艺和骑术都大有进步,不过没有对手,到底水平如何,我也不清楚,只是自我感觉良好而已。阿母还给三姊定了一门婚事,夫家就在附近不远处的曲里,跟我二叔同一个里。她年已及笄,今年如果不出嫁,就得多交算赋,三姊的婚事定在秋天举行。
那天傍晚,我那甫满周岁的小侄儿不小心从楼上滚着摔了下来,受了重伤,家里人个个惊惶失措,二嫂更是肝肠寸断,抱住儿子哭泣不已。二兄马上跑出去请医工,那医工漫天要价,要一千文钱才给开药,後续治疗费还不算。阿翁仓促之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为侄儿治病,他要我挑选一个奴婢卖掉,换来一些钱为侄儿治病。
这些年来,我们家还没有卖过奴婢。我们家一共有奴婢二十一人,其中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奴凌忠,从我们家大王父(曾祖父)的时候就是家中的奴仆,跟我们家已经五十多年了,他身体不好,早已不干任何活儿了,大汉重孝,对这些先人遗留下来的奴仆都要尊重,所以他即使不能干任何活儿,我们家也必须将他奉养终老,他肯定是不能卖的。剩下的家奴有五人,田奴有十三人,牧奴有三人,其中也有几个是王父留下来的,也不能卖,真正能卖的也就是阿翁在西新里买的十来个奴婢。
奴婢们有不少是世代为奴的,只有少数是因为家境贫寒被迫卖为奴婢的。凡是世代为奴婢的就没有姓,只以奴某或者婢某称之。阿翁向来仁爱,对奴婢从不酷虐,家中奴婢都挺尊敬他。一听说要被卖掉,个个人都来求我手下留情,千万别卖掉他们。
我知道他们不想被转手来去,颠沛流离倒也罢了,万一遇上个凶恶的主人,那他们可糟糕了。汉律规定,主人对奴婢有强大的支配权,打骂国家根本不管,即使打死了,报个过失殴毙,也就是罚些钱的命,国家只管一样,就是故意杀死奴婢,只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做得太露骨,一般来说都以过失殴死为论,罚钱了事。
可这是阿翁的命令啊,我岂能违背他,背父之命,是为不孝,这种大帽子在汉朝我可受不起。我只能去求求阿翁了。阿翁说他知道我同情这些奴婢,但我们家的比起前几年,家中资财实在是少了不少,我在理家,应该知道。养这么多的奴婢实在有些吃力,现在我们家急需要用钱,卖掉一个奴婢至少能值一万钱以上,可以解决急需要的现钱。比卖马卖牛更值钱,再说马牛都更有用一些。要是我不好选择卖谁,他直接选择一个好了。最後,他让长兄把一个家婢叫婢意的带去长安卖了,换回了一万二千文钱为侄儿治病。谢天谢地的是,小侄儿的病渐渐好了。
婢意离开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凄凉,提着一个小包袱,那里面装的是她仅有的一点家当。头天晚上,我去看了她,给了她一支银簪作为纪念,那银簪上刻有我凌惠的名字,以免她未来的主人认为她偷盗。我向她许了个诺言,如果有可能,我会想办法赎回她。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我已经习惯了有她们在身边的日子。我觉得我的行为举止越来越象个汉女了,若是我现在回重庆,我的父母同学朋友多半都会认不出我了。
我虽然同情这些婢女们,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虐待他们,尽量对他们好一点,我可不敢发表什么在当时人看来惊世骇俗的天赋人权,人人平等等观念,这些观念在大汉是赤裸裸的左道罪,可以上刑场弃市的,我心里不认同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儿去开玩笑,毕竟我没有女主光环和外挂。
不久之後,四兄因为学校被淹,暂时无法行课,阿翁怕耽误了他的学业,又卖了一个奴婢,凑钱把他送到长安去读书了,托冯伯父照顾,但平常他就住在学校,吃住都得另外花钱。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兄姊都走了,我在家里更是寂寞,我一年年的大了,出去玩的时间也少了。莫非我就得这么稀里糊涂过一生?
这些日子来,三兄回家的日子少了,有时候回家跟我们说起国家大事和军队的动向。这两年来,匈奴几次入塞,掠我边疆, 数遣卫青等将军击之,收复河南之地,置朔方郡,封卫青为长平侯,又派人通西南夷,罢苍海郡、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张骞流亡匈奴十几年之後,终于从大月氏回到了长安,大汉第一次了解了西域的情况,张骞因此被拜为太中大夫。
那年春天,为了反击匈奴, 派遣卫将军出定襄,攻击匈奴右贤王,大胜而归,右贤王独与其爱妾一人带壮骑数百逃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引兵而还。刚到塞上, 便封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立号而归。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大将军的封户已近一万户。
如此大胜,自然是振奋人心,卫将军凯旋之时,长安城百姓几乎是倾城出动,到城外迎接大将军,一路歌舞,齐呼万岁。据闻当时的音乐响彻云宵,百姓的呼声声闻数里,连河中之鱼和空中飞过的鸟儿及林中野兽都被吸引观看。
这般盛况,三兄在长安看到了,我们在西新里却只能闻其盛,不能亲眼观看。我怎么就只是一个女人呢?看人家好男儿在前方为国立功,我却只能够在家里织布算帐读孝经内则,整天围着灶台和织机转,唉!我的饭做得再好,布织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三姊出嫁之後,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居然有人上门来给我说亲了,说的就是同里的彭丰,我虽然从小认识这个男孩,对他印象也不坏,但只是把他当作玩伴,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好在阿翁阿母借口我年幼,并没有答应。本来嘛,哪有十三岁就结婚的理!大姊三姊倒是常回家来看看,可是二姊入宫之後一切全成了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阿母暗地里不知偷弹了多少眼泪。
三兄一心渴望击杀匈奴,为国立功,却一直在长安练兵,他满腔报国之志无从发泄,每次回家都觉得憋闷,有几次甚至半夜起来练习骑射,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热血。
第二年春天,三兄回家了,这一次,他显得是那么的兴奋,他告诉我, 已经封霍郎中为侍中,拜嫖姚校尉,命令他们跟卫大将军一起出发,出塞进击匈奴!他练了将近四年的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付雄姿英发之像。阿翁道:“好,好,三郎,你终于有了为国立功的机会,这次,你一定要奋勇杀敌,多取几个匈奴人的首级回来!既报国仇,又复家恨!”
三兄说:“大人放心,孩儿一定不负你之所愿。待孩儿立功归来,我们家或许就能免除赋役,编入宦籍。从此大人和阿母兄弟们再也不会为赋役愁苦了。”
阿母道:“立功不立功是次要的,孩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一定要小心!”
三兄笑道:“阿母放心,孩儿苦练数年,就是为了今日!孩儿一定平安归来!”
长兄次兄都跟三兄说了些祝福的话,我年纪最小,虽然我早就想跟三兄说话,但按照长幼有序的礼仪,我得等他们说完了,才能说。好容易等二兄说完了,我忙说了几句祝福三兄平安回来的话,然後说:“三兄,姎也想从军。你知道姎会骑射武艺,姎的家世身高也合标准。要是能立功回来,把姎介绍给军队行吗?”我实在不想待这里织布做饭读孝经了,宁肯跟着军队混!
三兄听了大笑道:“好好好,看你一付跃跃欲试样。如果朝廷要招女军,我就把你给介绍去!”
我说:“你可不要敷衍姎!”
三兄道:“我说话算数。阿翁阿母长兄次兄都是证人!”阿翁阿母摇头苦笑,长兄次兄也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三兄告别家人,回去长安军营,阿母让他顺便捎点器物带去给在长安读书的四兄。我送他到村口,再一次提醒他不要忘记对我的诺言,他一边笑着一边指天发誓,有机会一定把我推荐给军队。
三兄走後好几个月没消息,只是听说汉军这次出塞,又是大胜。具体情况却不明,只得等他回来再说。等到夏天,听说大军已经凯旋而回,三兄自己却未回家,阿母暗地里为他担心,怕他有何意外,自己的四十寿诞也无心去办了。
阿母无心去办,我却不能遗忘,哪有自己的母亲寿诞都不闻不问的道理,我筹划着为母亲举办一场寿典,可是现在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要挤出这么多的钱还真的不容易。
这天中午,阿翁早就带人下地去了,阿母在後院睡觉,我正在计算着账目,看能从哪里挤些钱出来,突然,婢青来报:“少主人,里正来拜访,说是要你和女君赶快出去迎接。长安有贵客上门!”
我忙站起来身来,道:“什么贵客?”
婢青道:“卫大将军派人来给我们家送金,说是要给女君祝寿的。”
啊,大将军卫青?我们家平民百姓,素来跟他毫无来往,他派人来给阿母送钱祝寿干么?
第四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连忙道:“婢青,你立即着人到後院去,请女君出来见客,再派人到田里去,请主君和两位少主人回家。请客人到客厅相见。”吩咐完了,我立即赶回房间,换了一件整齐的衣服,略加修饰,等在门口,等阿母出来,一同见客。我心里七上八下,心想:卫将军派人来我们家为阿母送礼,为什么?难道是三兄立了功,又或者是二姊受到了 的宠爱?
汉人的男女大妨不象明清时代那么严格,一般女主人会见男客也不以为意。即使阿翁不在,阿母和我也能会见男客。阿母从後房出来,问我道:“你说是卫大将军派人来给姎送金祝寿?”
我说:“是啊,来人是这么说的。阿母,我们是否先去招呼一下客人?”
阿母道:“你已经通知你父兄了?”
我说:“已经派人去说了。他们没这么快回来的。”
阿母说:“既如此,我们去见见他。你说,是你姊姊的原因还是你兄长?”
我说:“女儿想来是因为姊姊。三兄只是一个普通的卒史,即使立了大功,大将军只会论功行赏,没必要着人送礼。但如果姊姊受到 宠爱,大将军就有可能会派人结交我家。”
阿母喜道:“以前姎就说过,你这位姊姊要大贵,果然!真怪,我们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我说:“见过客人就知道了。”扶着阿母到了客室。
只见一个身着褐衣的中年人正站在厅中,他长身玉立,容颜俊美,须发光泽,颇具威仪。他身後有两个僮仆装束的少年,面前放着一个礼盒,我们家的家奴万年站在厅角。万年一见我们,忙道:“宁君,女君和少主人来了。”
那中年人急忙长揖行礼,道:“仆系卫大将军门下宁乘,拜见太夫人,拜见女公子。”真有趣,女公子是对公卿大臣女儿的尊称,类似于後世的小姐(小姐本指妓女及地位低下的女子,元明之後方指大员乡绅之女),我一个普通农家女子,还真当不起这么尊贵的称呼。
我和阿母都肃拜(一种礼仪,专行于女子,举手下首,而不跪拜)还礼,阿母道:“宁君请坐。”万年急忙送上一个独坐(汉代的一种座具,只能坐一人,故称独坐),请宁乘坐下,我和阿母也分别落座,阿母问道:“宁君奉大将军之命为妾送金,妾实是惶恐,不敢当此重礼。”
宁乘笑道:“太夫人想必还不知道。令嫒深受陛下宠爱,新封一世夫人(汉制,皇后之下有四夫人,曰一世夫人,中左右夫人,一世夫人位最高,仅次皇后,见春秋繁露),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卫皇后。霍嫖姚仅以八百轻骑远离大军数百里,击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又得相国、当户,复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立功甚伟,霍嫖姚已封冠军侯,封邑二千二百户。令郎从之,独斩匈奴首级十七级,亦立大功,陛下听闻他是夫人之兄,亲自召见,赐爵左庶长,封中郎,赐百金。并命各位迁居长安戚里,得与夫人相见。这件事在长安已经人人皆知,想来圣旨很快就会到了。卫大将军闻太夫人诞日将至,特命仆带五百金前来为太夫人庆祝诞日。”
我听到这里,又惊又喜,对这位宁乘的知礼也暗暗佩服,连这些小节都注意到了。我阿翁讳寿,但这字甚是常用,避忌不易,他常常笑说不能因为他名字叫寿,就不准别人祝寿了吧,他只是普通一民,没那么多讲究,所以我们家中上下人等言谈之中也从不忌讳寿字,可是这位宁舍人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用诞日代替祝寿之字。不知这是他自己的见识还是大将军的叮嘱?
阿母喜道:“原来如此。我家真是双喜临门。”
宁乘又道:“听闻夫人十分想念太夫人凌公及诸公子女公子等家人,时刻渴望一见。陛下对夫人宠爱有加,此人之常情,岂有不允之理?太夫人和凌公不如到长安戚里定居之後,再行诞日之庆,想必会有很多王公贵族,朝廷要员上门为太夫人庆贺。”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阿翁和诸兄已经回来,宁乘急忙起身,阿翁带着两位兄长走进了客厅,宁乘长揖行礼,如此大礼,令阿翁吓了一跳,急忙回礼,口称不敢。
宁乘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阿翁及两位兄长都惊喜交集。阿翁急忙吩咐重谢宁乘,宁乘推辞告辞而去。宁乘走後,阿翁阿母都兴奋之极,兄嫂都向阿翁阿母道喜,周围的邻居和里正,乡中三老也来了,一同向我们道贺。那天晚上,全家人都久无睡意,憧憬着未来的长安生活。我更是激动得坐卧不宁,似乎连手足都无处去放了。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年多,总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地在这乡下之地稀里糊涂地过完了一生,这下好了,我可以去长安,可以去见到皇帝,以後我的人生一定和现在大为不同,至少不用再天天围着灶台织机转了。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不知怎么的,突然梦见了霍嫖姚,以前我只是个乡下民女,按汉家制度,配不上他,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成了陛下宠妃,天子宠臣的妹妹,我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我和他……一想到这里,我脸都热了,连忙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头上,其实,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四周,除了夏虫的合唱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果然,第二天,圣旨下到我们家,封我阿翁为大夫,进爵五大夫,从此编入宦籍,我们家免除赋税徭役。大夫是散职,荣誉官衔,没有实际的事做,也不一定要参加朝觐等事。我的两位兄长也都进爵一级,我长兄本是不更,进爵大夫,我二兄本是官大夫,进爵公大夫。连年龄不到的凌谊都封了个小爵,同时追赠了王寄早已逝世的亲父,鲍采的前夫王遂,命令我们全家搬到长安戚里去。戚里离未央宫不远,向来是天子外戚居住之地。 已经让人在戚里给我们家安排了房子,据说原来是从前文皇帝的宠妃尹姬家居住的地方,现在他们家已经没有直系後代了,房子也空了, 让人重新修整一新,另行赐了二十名奴婢,金百斤,命我们全家搬到那里去住。
那天晚上,我经过大厅,听阿翁在说:“我想留下二郎一家,带大郎一家去长安,你说,这样行不?”阿母说:“我汉家法度礼俗重嫡。夫君居乡下或无人过问,若居朝中恐有不妥。望夫君三思。”阿翁沉默半晌,道:“那我还是先带二郎一家去长安吧。等过些日子,再来接大郎一家。” 过了两天,阿翁准备停当,暂且留下长兄长嫂和大部分奴婢在西新里看管家业,只带了阿母和我及二兄一家,老仆凌忠,凌恕,万年,婢青四个下人,坐了官府准备的车辆去了长安。
阿母和我及二嫂小侄儿同坐在一辆軿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在阿母面前,我又不敢挑帘子去看外面风景,坐在车里好生气闷,竟然睡意袭来,忍不住打起哈欠来。在准备去长安的日子里,阿母天天对我进行礼仪强化训练,《内则》让我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都不准错,她生怕别人嘲笑我们家不知礼仪,田夫一群,各种注意事项对我说了一大堆,条款众多,要是写成竹简,只怕得有十几二十斤重。唉!
阿母道:“季姜,你想睡,就在阿母怀里睡会。”我顺势扑在阿母怀中撒娇。二嫂笑道:“阿母真是疼爱小妹,子妇都有些妬忌了。”阿母微笑道:“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姎四个女儿,如今只剩下她了,还能疼她几年哪。这次去长安,阿母去跟你姊姊说说,让她给季姜找一位年青英俊,品行端方的贵胄公子为偶。只要季姜能得佳偶,阿母即使睡着了都会笑醒。”我轻声道:“阿母,女儿能不能自己挑挑?”
阿母一愣,笑道:“莫非你有心上人?”
我低着头,说:“以前女儿自知配不上人家,从来不敢妄想。现在……我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姊姊又深受陛下宠爱,若是姊姊请陛下说说……”
阿母道:“嘿,季姜整天很少出门,什么时候遇上让你动心的少年郎了?你心有所属,姎这做母亲的,居然一无所知,实在太粗心了。你快说,那是谁?对,依你姊姊现在的地位,再请陛下说合,无论是谁,谅他也没有不允之理。何况我的女儿品行端庄,知书识礼,女工治家无一不精,容颜也俊美,谁配不上啊?”
我脸上发热,道:“阿母,现在也不急着一时,女儿还年幼。等到了长安,见见他再说不迟。”
阿母笑道:“好好。女儿能看中的,一定差不了。只要你快活,阿母一定尽力成全。阿母会找个好媒人去说合的。乖女儿,竟有这番心意,瞒了姎这么久。等到了新家,阿母跟你阿翁和兄长说说。”
我把头埋在阿母怀中,不敢抬头。阿母说我容颜也俊美,这是真的吗?这个世界上哪有嫌弃女儿丑陋的母亲?她肯定是说我漂亮的,可我并不觉得我有多出众,跟我那美若天仙的姊姊一比,我自知我不过是个丑小鸭,一比就比下去了……他年少有为,声望正隆,如日中天,长安城不知有多少贵戚女子心悦他,轮得到我吗?历史上,他的夫人到底是谁?不会真的是凌惠吧?其实……其实凌惠本来也是汉家女子,就算真是凌惠也算不得是改写历史……难道我的愿望真的会这么容易达成?我脸热心跳,羞怯难言……
餔食一分(西汉时制,约相当于现在的十五点一刻,西汉时制,时有十六时,三十二时之分,每时又分十分,每分约十五分钟),我们终于进了长安城,几年没来长安了,再到长安,我一如既往的激动,更让我激动的是我居然能够名正言顺地和家人一起住在长安城,但愿从此之後,老于斯,死于斯……看到长安城那高大的城墙和雄伟的城门,我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戚里新宅门前,三兄和四兄早就在此迎接我们了,不仅如此,还有宫里派来的宗正丞和舍人,他们受了陛下的命令帮助我们办理一些事务的。前来道贺的还有一些王侯公卿,连卫皇后都遣大长秋郭尚来祝贺我们,我们家是以外戚身份来长安的,这些後宫事务,本来就该皇后管,她派人来是很正常的事。好在,我和阿母是女眷,这些出头招呼的事轮不上我们,我们只是略作应酬,就到後堂休息,其它事情都交给阿翁和几位兄长去办了。
这座宅邸前後有二三十间房子,在戚里也算是比较大的宅子了。房间建筑豪华,墙是用砖修筑的,涂着白垩,斗拱藻井都装饰精美,我们家在西新里的房子可是用夯土修的,屋顶用的也是草。而戚里的宅邸用的是修饰着漂亮纹饰的瓦当,地下铺的也是修饰着漂亮纹路的砖,大门是双扇的,中部装铺首,门楣上装门簪,连门底下的门榍(门限)都修饰着漂亮的花纹,里门无门榍,更高级的是,在我们家门前居然还有一个阙,这是我们家在西新里时连想都不敢想的高规格。皇帝才用三个阙啊,我家居然有一个!即使是在戚里,有阙的人家也不多,明显是新修的。整个宅地的建筑等级与我们在乡下的宅子不在一个档次上,看来,我们家真是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
阿母把我的闺房安排在离她和阿翁卧室只隔数丈的小楼上,让婢青睡在我的外室照顾我。那天我累得要命,吃了餔食,在浴室里洗了个澡,天一黑就睡了。甚至于宅中屋里的陈设我也没有注意,只觉得样样都很精致考究,以後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wingstoneking 2020-05-10 10:38:35
风月长安,无关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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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煌天汉,忠孝友义
第二天,我依着惯例盥洗梳妆,到外堂去见父母问起居。婢青为我打了水,盥洗之後,我到妆台边一看,倒让我吓了一跳,我的妆奁是精美的漆器,里面各种化妆用品应有尽有,还有不少首饰。梳子都是一套,梳篦刷(汉代梳篦要用刷子清扫,称梳刷)俱全,均为鎏金铜制作而成,施朱的茀也是铜制作而成,我在西新里用的不过是木制的。用来调胭脂的调脂豆是错金朱雀衔环双连铜豆,我们汉家的粉一般用米粉或滑石粉铅粉和朱砂调制,用胭脂的是从匈奴人那儿学来的。听阿母说过,这是我姊姊向陛下请求过,专门赐给我的,本是宫里之物,精美之极,闪闪发光。用来梳妆的铜镜是草叶纹镶饰的,放在鎏金的铜镜台之上,磨得光亮之极,镜钮外还有几个字体凝重端庄的汉篆,好在我是学过的,仔细看了,却也认得,上面写的是:见日之光,长乐未央。这应该也是姊姊所赐。
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我的床放在门侧,屏扆兼备,上面画的是古代和近代的著名贤女的事迹,什么娥皇女英,宋伯姬,楚白贞姬,缇萦救父的故事,床顶上有承尘,床上面铺的是蒲席,四周置以白玉龟镇,幄帐四角均悬有流苏,前面有一凭几,上铺文绣,放有一些刀笔墨研文具和几册书,这大概是姊姊知道我喜欢读书,特意给我的,妆台在窗前,还有食案和枰,匮和衣杆,一枝朱雀七枝灯,最绝的是这只灯的灯盘是可以拆卸的,如果嫌不够亮,再加上几个灯盘也行,嫌太亮,拆去几个灯盘也没关系。我打开匮,里面里里外外的衣服样样都有,大都是苎麻和丝绸制成的,有的还是用练、锦制作的,都非常的精美,很多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好像样样都是金光闪闪,豪华富丽。大概也是姊姊送给我的。
阿翁把我的三位兄长和二嫂及我全部带到大堂上,拜祭祖先牌位,祭完之後,阿翁对我们兄妹郑重宣告,来到长安,必须严格遵守汉家礼仪法度,不准做任何作奸犯科,有违律法的事,如有违反,先别管国法如何处置,家法先就不饶!我们兄妹都在祖先灵前起誓,遵守汉家礼法,不负列祖列宗。
随後几天里,天天都有人来我们家道贺。我们家门口停满了各种车辆,都是朝中的王公贵族,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戚里人家,甚至还有一些投降我汉家的匈奴人,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匈奴人,他们早就换成了汉人打扮,除了感觉他们的胡须太多,脸庞太宽,身上又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说汉话不太利索,行礼比我还要小心之外,其它的也没觉得他们和我们汉人有什么分别。大概是受了现代社会的影响,我对匈奴人并无偏见。倒是感觉到其它的汉官对他们有着拘谨见外的客气。卫将军和霍君侯却没来,诸侯王军方中人及朝中大员不能擅自和外戚结交,这是大汉官场的虽非明文,却上下皆知的禁令,上次卫将军派人给我阿母送礼,据说天子知道了都很不高兴。所以这些人都只派家人来,自己却未亲自露面。这次来我们家庆贺的客人身份最尊贵的就是安丘侯张拾,他是安丘懿侯张说的玄孙,此人玩世不恭,在朝中名声不是很好,他也向来不知避嫌。
另外还有不少女客,都是朝中王侯官吏的夫人或者女儿,前来後堂拜会阿母,朝中大员不方便亲自来,派夫人来倒没什么。我帮着阿母,行礼说客套话都说烦了,举止行为加意的小心,非常拘谨,搞得我身心俱疲,直想快点结束这种倒霉的日子。卫大将军的妻子王夫人也亲自上门向我母亲道贺。阿母说这位王夫人是安国侯王陵的後代,她的父亲王辟方头脑灵活,当年卫皇后刚被陛下宠幸,卫青不过是个建章监的时候,他就认为卫家前途无限,主动跟他们家攀亲,将爱女王瑗许给卫将军为妻,结果卫家果然飞黄腾达,王家也因此被陛下另眼相看,赏赐无数。听说卫将军夫妻一直恩爱,将军的几个儿女都是王夫人所出。王夫人的长子夭折,长女卫娆方五岁,次子卫伉才三岁,这么小的孩子这次也被皇帝封了侯。王夫人举止有礼,端庄斯文,说话得体,我对她甚有好感。
霍君侯派来庆贺的却是家丞庾公虎,也没到後堂。我心里暗暗欣喜,别人都是派的夫人,就他没派夫人来,是不是证明他没有夫人,那……我是不是该给阿母说说,请阿母帮我找个媒人?不,还是找个机会见见他,当年他对我的印象不好,我总得扭转他的这份印象才行,至少得让他不讨厌我,否则我一厢情愿多没意思?我凌惠向来没小说电视剧中那人见人爱,猪见猪追,狗见狗喜的女主的神奇魅力,更没有能让那些男人完全无视出生容貌品行才学,必然爱女主的绝世神功,我来这里数年,知道汉人婚姻向来讲究家世品行,要求极多,婚外男女私下交往的事,平民百姓虽不甚讲究,朝中大员却向来不敢乱来,一旦事发,男方要免职夺爵,处以耐为鬼薪的刑罚,女方要没为隶臣妾,如果有孩子,孩子也一样没为隶臣妾,根本不可能继承男方的一切,包括爵位财产都是没私生子的份儿的。所以一般朝中大员都不会轻易冒这个险去干这种丑事。霍君侯当然不是这种人!事实上我到现在为止,好像一个男人也没吸引到,更别说吸引一群男人了。虽然有人上我家来求亲,也只是找我父母,从来没找过我本人,这到底是这个男人的意见还是他父母的意见还未可知呢。
我凌惠向来规规矩矩,行为举止样样符合大汉礼法,没有一项特立独行之处,想靠与众不同吸引男人,这个风险太大,十有八九弄巧成拙,何况,大汉各种罪名繁多,可远不及当代自由,与众不同,稍不小心就得问成左道罪(左道,汉人是指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违背的言论、价值观等。《汉书•杜业传》中有“不知而白之,是背经术惑左道也……皆在大辟”),这是死罪,弄不好还连累家人,汉律,七岁就得负刑事责任,虽说实际执行时不一定那么严格,但如何执行还不是当权者一句话,表现得惊世骇俗,那不是找死吗?我哪敢如此无法无天。在重庆的时候,我父亲就曾经跟我说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特立独行的人非但不可能得到人们的欣赏,反而会被人们当作疯子。从伯夷叔齐,屈原贾生到李贽袁枚,概莫例外。我当不了规则的制定者,只有当规则的遵守者,所以我一向谨守规矩。这种情况下,我贸然找人去说,万一他拒绝,我全家的脸都丢光,我哪里还有脸见人?
阿母的寿诞那天,更是热闹,我们家里里外外都装饰一新,连皇帝都派中使来我家赐物庆贺,并让人代姊姊向阿母行礼。前来道贺的也基本上是各官吏王侯的母妻,霍君侯派来的却是他的保姆利姃,向我阿母祝寿,正该派夫人来啊,怎么他只派保姆?他一定真的未曾娶妻,太好了!朝中贵妇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富丽堂皇,唯恐给别人比下去。我和二嫂帮着阿母接待贵客,累了个半死。
这些女客中最引我注目的是陈詹事的夫人卫少儿,她是霍君侯的母亲。听人说过,霍君侯的继父是詹事陈掌,他平常事母亲继父以孝闻。要是我真的嫁给霍君侯,这位陈夫人就是我的君姑,我必须得讨得她的欢心才行。按汉家礼俗,得舅姑欢心比得丈夫本人的欢心更重要。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身形微胖,眉清目秀,仿佛能说会道,她非常热情地跟我母亲说了许多客套话,我站在母亲身边,按照礼仪向她施礼,口称:“小女惠拜见夫人。”每一个动作我都加意小心,努力让她觉得我端庄知礼,果不其然,她对我母亲称赞说:“这是你家的女公子?叫凌惠啊,真漂亮。听说她曾经救过她父亲,又帮你理家,小小年纪,如此孝顺能干,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子。你真有福气。不知有夫家没有?”我心里怦怦直跳,如果她主动提亲,那更好,谁知阿母却道:“多谢陈夫人的称赞。姎与夫君最爱此女,还想多留她两年,暂时不打算为她找夫家。若是陈夫人觉得谁合适,帮姎留意着,姎非常感激。”陈夫人笑了笑:“哦哦,有这样的佳女,多留几年,也是应当的。凌夫人所托之事,姎会留心的,谢谢凌夫人的信任。”一瞬间,我失望得差点要不顾礼法,转身就走,阿母阿母,你干么不援杆而上?其实这也怪不得阿母,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喜欢谁,她怎么知道我的心事?不过好在,看起来,陈夫人对我第一印象很好。
好容易熬到人去屋空,天色也暗了。阿母来到我的房间,拉着我的手喜滋滋地跟我说,有王侯贵官听说我们家还有在室之女,有意要与我联姻。我吓了一大跳,要是阿母先就同意了,我拒绝也没用。违逆父母之命,那叫逆家女,正是汉家的大忌,要是不嫁,估计下次也就嫁不出去了。我连忙问:“阿母,你没有同意吧?”
阿母笑道:“当然没有,你还小,阿翁阿母还想多留你一两年。你不是说过,你有心上人吗?阿母跟你阿翁说过了,他也想知道他是谁。告诉阿母,他到底是谁?”
我放了心,低着头,说:“阿母,等过两天女儿再告诉二老……”
阿母笑道:“害羞呢,那好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等进宫见了你姊姊之後再说。”
我说:“姊姊什么时候召见我们?”
阿母说:“这要等陛下的旨意。我们也说不准时间。後天没有人来拜访我们了,你阿翁说要带家人去见见他的好友次公君,上次你们来长安就是住他家的。拜访完了,阿翁阿母带你去东市买些器物,也好让你见见长安风光。”
我大喜过望,来了长安十几天了,我一次都没敢出门,以我家现在的身份地位,一个在室之女随便出门是不合礼的,何况我的年龄也到了婚龄(汉代女子初婚年龄一般为13~18,早的11、12岁的都有),需要避嫌。不仅我没出过大门,除了去客厅,连内院大门我也没出过。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拘束真让人受不了。
第二天吃罢早食,我挽上双髻,细心化妆,插上金质九瓣华胜,戴上耳珰,穿上一件漂亮的黑色绣花丝质深衣,又在腰间系上一个容臭(即後世所说的香囊),拜见阿母,听二嫂说过,这是长安城目前最流行的妆扮,所以我特意打扮成这样。阿母笑着对阿翁道:“夫君,我们的季姜真是越来越会打扮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阿翁微笑点头,道:“夫人,我们可得加意小心,如此佳女,不可随便许人。”阿母道:“季姜,姎就是说嘛,那天张君侯为何亲来我家庆贺,原来他是看上你了,想聘你为子妇,不过你阿翁没答应。”
我心中暗喜,低首道:“多谢阿翁阿母。”
阿翁准备了一只风干了的雉(野鸡),便是送给冯伯父的礼物。我问道:“阿母,上次去冯伯父家,我们还提了一些礼物去,怎么今日就只送一只雉啊?”阿母道:“你这位冯伯父啊,是个守礼君子,样样都守礼法,又自命清高,不肯攀附,我们家搬到长安这是大事,他一定早就知道了,可他就是一点表示没有,倒是你父亲不好意思,想去拜访他。我们家是西新里农家的时候,他收一点土产,不影响他的清高,若是今日收了我们家的礼金,他一定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你阿翁按照礼的规定,提雉去见他,连鹅都不敢送,怕他认为我们家自认比他高贵。看着吧,这只雉也送不出去,他一定会退回来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三兄笑道:“冯伯父守礼着呢,连家中小妾都坚持五日一御,桌上的菜有肉块就没肉羹,如此拘礼,真是笑死人。哈哈!”
阿翁斥道:“住口,怎么能在阿母和嫂嫂妹妹面前说这种话。看来有必要给你找个新妇约束约束你,你总是说不建功不成家,现在你已经建功,年龄也不小了,没理由再不成婚。”
三兄低头道:“大人教训得是。不过这成婚一事,能否再缓上一缓?”我心想:怎么三兄在他的婚姻之事上一直推辞,难道他和我一样,也早有心上人?我真粗心,就一点都没看出来,枉自三兄这么疼我。
当着阿翁阿母的面,我没机会问他怎么一回事,等找个机会偷偷问。阿翁道:“也好,反正现在也没合适人选,你的终身大事,也疏忽不得。慢慢留意着吧,依我们家现在的身份地位,不愁娶不上名门闺媛。”
马车起动了,我轻轻地把窗帘拉开一道缝,看着外面的景色,长安的街道和上次见到的情形没有太多的分别。两边的行人衣裳整洁,车水马龙,比起两年多之前,人或者没有变,而变的却是我们一家人,从前的平民变成了宦籍,我阿翁除了爵位,只有一个散官,在长安,他自己的车辆也暂未配置,所以这次使用的安车是 赐给我三兄的,阿翁又刻意地低调,这次出行,车马仪皆同庶民,并没有按我们家地位的改变,改变车饰马饰,甚至连车盖都没有改成黑色,车幡也没有改成红色(汉代车盖车幡按等级不同,颜色不同,公侯的车盖是黑色丝绸制成,三百石以上车盖是黑布盖,二百石以下是白布盖。公侯的车幡是黑色的,“我”兄长的官位是中郎,其职为管理车、骑、门户,担任皇帝的侍卫和随从,俸禄六百石,可以将左幡漆成红色),在大街上行走,实在就是“普通一车”,泯然众人矣!比有些商人的车辆和庶民服车(服车,指大臣和庶民为官府服务所乘的车,庶民所乘服车无装饰)还要寒碜。
到了宣明里门,我们从马车上下来,阿翁先派三兄到里正那里去登记说明,并附上拜谒,上面写了阿翁的名字,阿母和三位兄长二嫂和我的名字,最後写着冯次公君俯收。上次我们来拜访冯伯父的时候多随便啊,怎么这次这么拘束,样样依礼,一点都不自在。难道这仅仅因为冯伯伯清高吗?
古礼,士相见,以雉为挚(礼物),取雉不可诱之以食,慑之以威,宁死不的气节来自喻自己的节操。大夫相见礼,依大夫的地位高低,下大夫用鹅,上大夫用羔羊。但一般都要于相见次日回访,并把礼物给退回去,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家虽已入宦籍,但阿翁不敢以地位改变而自以高贵,仍以平等士之礼相见。
过了一会,迎出来的却不是冯次公,而是冯家的三郎冯攸,上次我来长安没有见到他,不过三兄曾经回来说过他的形貌,所以我一见倒也认得。他大约二十来岁,容貌算得是英俊,唇上微须,身形剽悍,一看就知道是英武之人。他走得很快,衣袂随风而起,见了阿翁,长揖行礼,道:“小侄攸拜见凌公,拜见凌叔母。见过世兄,世弟,世妹,世嫂。”我和二兄三兄四兄二嫂都急忙回礼。
阿翁道:“鄙人一直想拜见次公君,但无缘自达,今日终以君之命得以前来。”冯攸道:“凌公屈尊而来,实不敢当。大人请你先回尊宅,改日他亲自登门拜访。”阿翁道:“鄙人实不敢当,烦请就此相见。”冯攸再次推辞,如是则三,做足了礼数,才带我们进了里门,还没完呢,到了冯家大门前,大门已开,冯伯父一袭正装,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内,冯伯父道:“允再三推辞也不能得到你的允许,理应随即出门相迎,但听说你执挚而来,实不敢当,谨辞谢你的礼物。”阿翁道:“鄙人若不带礼物而来,实不敢见次公君。”冯伯父道:“允不敢当此大礼,谨再次辞谢。”如是则又三,礼数不缺。他这才出门迎接,行再拜之礼,请我们进门,他先从门右侧进入,阿翁捧着雉,从门左侧进入,行受挚之礼。
如此复杂,可还没完呢,受了挚之後,阿翁又退出门,冯伯父让冯攸跟阿翁说明希望一叙之意,阿翁才带着我们进了大堂。冯婶王辅带着冯妾林扶和我母亲相见,冯家的三郎冯攸和四郎冯博五郎冯端及幼女冯婼分别和我三位兄长和我见礼,别的不说,正事还没谈,这礼节就耗去了不少时间。
冯婶请阿母和二嫂和我进内堂,阿翁和三位兄长就在大堂谈论。到了内堂,分宾主落座之後,冯婼坐在我对面,差不多三年没见冯婼了,她虽和我同龄,但要比我年长半岁,算起来她快十四岁了,她明显长高了,罥烟般的眉毛,清秀的面庞,漆黑的长发,衬得她格外的水灵,再加上苗条的身材,举止之间似乎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温婉仪态,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仿佛有被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的感觉。她真的是个美女。什么叫古典美人,在我看来就是指冯婼这样的女子。
婢女奉上酨浆(汉代一种待客饮料,用米浆制作而成,味酸),冯婶和阿母先喝了一口,我也呷了一小口,大口牛饮是很没礼貌的行为,来别人家作客,我可不敢如此失礼。
我和冯婼相视微笑,我真想拉着她到一边去,打听打听她这些年的经历,却不敢失了礼数,两人除了对坐之外,什么话也不敢说。古人的礼数太多了,等级森严哪,那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动辄口称平等,动辄以卑犯尊,说话举止象个野人般的现代女人就别指望得到古人的爱慕了,注目倒有可能,上刑场弃市的时候……要知道,汉代失礼于长辈,弄坏老人一根拐杖都有可能被判死刑,别以为王法管不了你!我学了快四年了,从里到外,自认为至少有八成象个汉女,基本上是脱胎换骨了。
只听冯婶道:“婼儿,你和季姜有些日子没见了是吧。你们小姊妹一定有话要说,你们自个儿到後院去说吧,不用陪我们了。”我大喜过望,忙稽首行礼道:“多谢冯婶,多谢阿母,女儿告退。”冯婼也向冯婶和我阿母行礼告退,我们两人站起来,慢慢退出房门,一出门,可没谁再来约束我们了,我们手拉着手,彼此一笑,向後院跑去。
到了後院,我们并肩坐在院中的花台上。我说:“冯姊姊,几年不见,你长得真好看。”她比我略矮一点点,却比我瘦弱多了,她笑道:“季姜,你才真的长得好看,姎可比不上你。阿母老是在姎面前夸你,说你孝顺友爱,聪明能干,能文能武,能书会计,好多男人都比不上你,说姎和你天差地远。连身体都不好。姎可真的妬嫉你!”我说:“女儿是别人的好,姎阿母总是在姎面前夸你娴静温文,也总是说姎这不对那不对,什么野气啊,没礼数啊,总爱跟兄长去骑马狩猎,没点女儿相啊,诸如此类的,姎也不想放心上。明日你阿翁一定会到我们家来回拜,姎带你骑马!对了,你会骑马吗?”
冯婼道:“不会,你教教姎吧。我们家地方小,也没马和车,学不了。你四兄说你的骑术在女子之中算得是很优秀的,很多男人都不及你。你的箭法武艺在女子之中也还行。你还会驾车是不是?”
我说:“是啊,姎学过五驭之术,是姎三兄四兄教的,不过姎的驭术真的不好,鸣和鸾,逐水曲还行,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姎就不行了。(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合称五驭,即驾驶车马的五种技能,是当时贵族男子必会的技艺,贵族女子本不当学)在西新里的时候,很少有机会用马车学习,往往用的是牛车练习。阿母总是说姎不务正事,阿翁也只是当作姎贪玩。”
冯婼道:“现在你有个机会,有用武之地了。你还想不想见霍君侯?”
我心里一跳,说:“你怎么知道姎想见霍君侯?”
冯婼笑道:“姎当然知道了,姎听人说过……上次你不就是为了见霍君侯才从树上摔下去的?难道这次你不想见他了?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你配得上他。姎听姎三兄说,过两天,霍君侯要带几个朋友去城外狩猎,姎三兄和你三兄都要去,你会骑射,去求你三兄带你一块儿去,找个机会,跟他说说话。”
我又惊又喜,对了,我一直没机会见到霍君侯,若是这次不见,以後再见的机会更小了,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可是三兄会同意吗?长安城中的少年出城狩猎,晚上往往是不回来的,就在城外借宿,我一个女子跟在他们中间,这是不合礼的,阿翁阿母也不能同意。
怎样才能说服他们?我正在犯愁,突听四兄的声音说:“我带你去!”我回头一看,四兄正站在我身後,我说:“你怎么突然跑来了,偷听人家说话!”
四兄笑道:“我嘛,借口更衣,就溜出来了,我可不想听阿翁和冯世伯的客套话,有两位兄长陪着呢。你的心思,能瞒所有的人,也瞒不了我。别忘了,我们兄妹平常感情多亲近啊,你每次提到霍君侯的那个神情啊,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上次来长安的路上你跟阿母说你有心上人的时候,我马上猜到是谁了。我这一年多在长安读书,常来冯世伯家中小住,跟少姬(冯婼小字)说过,让少姬帮你留心着,找个机会,想办法让你们见见面,说说话。这个机会,你要是错过了,可没辙了。”
我又羞又喜,四兄居然知道我的心思,还跟冯婼说了,可我顾不得其它,忙求道:“四兄你替我想想办法,让我见见他!”
四兄说:“你先去求三兄,让他带你一块儿去狩猎!”
我说:“他不会同意的,我一个女人,混在一群男人中,失礼之至。阿翁阿母也不会答应。”
四兄道:“尽量争取嘛,要是实在不行,我还有一个备选方案。如果他实在不带你,我带你。我找个借口把你带出城去,在城外等他们,装出是偶然遇上的样子。天色已晚,他们不带你也得带你了。总不能把你赶到荒野去。”
我说:“可是後天你该读书啊。你不读书了?不想考大学了?”
四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考大学有多难啊!全国几十万人考,录取的就几十人,万分之一的机会啊。就你四兄的那个破成绩,考得上吗?连阿翁都对我失去信心了,一直没有督促过我的学业。这条路你四兄是走不通了,还是等毕业以後,去从军,立军功入仕途吧。这还现实点。”
我喜道:“四兄帮忙,妹妹这里先行谢过。”
四兄道:“我只能为你制造机会,至于到时候你是能得他欢心还是惹得他勃然大怒,得看你自己的了。这我可帮不了忙。”
我说:“只要能见他,别的不劳四兄帮忙。”
四兄道:“我帮了你,你也有件事求你帮忙。你先跟阿母说。”
我说:“什么事?”
四兄好像有些扭捏,道:“过两天再跟你说。我得先回去了,要是我久不回去,阿翁会骂我失礼的。”他对冯婼说:“少姬,我先走了。下次……下次我们,我们再说说话。”只听冯婼细声细气地说:“世兄请便。”我回头一看,只见冯婼脸犯桃花,娇羞无限。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四兄这一年多来住在长安学校,经常来冯家,他喜欢上了冯婼,冯婼也喜欢上了他。本来以我们两家的交情,成为儿女亲家,正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怕就怕冯伯父自命清高,拘泥于礼,认为女儿自行挑选夫婿,不合于礼,不肯答应就糟了。我找机会跟阿母说说,让她想想办法。四兄溜出来,不是来找我的,他其实是想来找冯婼,他一定没想到我会跟冯婼在一起,跟我说的话一定是临时起意想说的。他好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却被我无意中破坏了。我,我这不是在当蜡炬吗?”想到四兄对我的好,我却坏了他的事,一时不由得怔忡无语。
冯婼道:“季姜妹妹,你怎么了?”
我忙说:“没事。冯姊姊,妹妹一定鼎立帮忙。”
冯婼脸一红:“帮什么?”
我笑道:“不想当我嫂子?”
冯婼羞道:“季姜!别让他人知道……姎三嫂还没过门呢,阿翁不会提这事的。”
我奇道:“上次就听说你三兄和韩家订了亲,怎么还没过门?
冯婼道:“我那未来嫂嫂本来就要过门了,可是她父亲却突然过世了,她要守孝三年,婚事只能往後推。要今年下半年孝期才满。到时候她才过门。”
冯婼又道:“当年她父亲是主动给我们提亲的,阿翁可不想高攀,可是人家一番盛情,推来推去推不掉,就应承下来了。谁知订婚之後,正想迎娶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个意外。只好等着。长幼有序,嫂嫂过门之後,也许阿翁会想到姎了。有时候姎真的有点担心……”
我说:“冯姊姊放心,妹妹找个机会,跟阿翁阿母说说,让他们来提亲。只是我那三兄迟迟不肯订亲,他要不定亲,四兄抢在他前面可不行。你知道我三兄到底为什么不肯订亲吗?”
冯婼道:“听你四兄说,他有一桩心事,他喜欢上一个贱民女子,那女子据说是个官倡,前年过年的时候,陛下说士兵们训练辛苦,让他们娱乐娱乐,就让官倡来为他们表演,结果你三兄对那女子一见钟情,其它具体的事情你四兄也不清楚了。我大汉律规定良贱不婚,你三兄是不能娶她的,他一心想给那女子脱籍,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要花不少钱不说,即使脱了籍,都还不一定能成功迎娶,你们是西新里普通一民的时候,这种婚姻已经违背国法,现在你们家入了宦籍,这更不可能了。毕竟你们家和她的地位越来越悬殊,天子宠妃之胞兄娶个脱籍女子为妻,群臣一定侧目,说不定皇帝那里都通不过。他又不愿意委屈那女子为妾,你也知道,妾通买卖,也比奴婢强不了多少,万一将来夫人不容,拿出去发卖了怎么办?他总不能因为个小妾休妻吧?”
原来如此。这不跟阿翁差不多吗?我说:“当今天子的皇后不也是出身奴婢吗?怎么就这么多的规矩?”
冯婼道:“卫皇后是公主家中的歌女,母亲是侯妾,又是公主作保,根底清楚,再怎么也比普通的优倡强,何况她的弟弟和外甥多厉害啊,朝中的人即使有人瞧不起他们,又能怎么样?”
我说:“他这么一直瞒下去也不行的,会连带误了四兄和你的。过几天,姎找个机会,偷偷跟他谈谈,说不定姎能帮他。”
来了一趟冯家,了我的一桩心事,四兄竟然明白我心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三兄的那事儿,我找个机会偷偷问他,他也是那么疼我的,还教了我这么多的本事,也许他不好意思说的话,我可以帮忙转达。
我大汉可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以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抗过整个社会,毕竟人是社会中的一员,脱离了这个社会,是没法生存的。要让三兄如愿以偿,恐怕很难很难,唉!如果阿翁阿母知道了,不肯同意,三兄永远没法违背父母之命,即使阿翁阿母同意了,这违逆国法之罪,只怕是更加麻烦,除非去求求皇帝,反正他一个人说了算,这种个人婚配之事是小事,不涉及国家大政,只要皇帝开了金口,料也不会有人反对,我见了姊姊,跟她说说,让她帮忙求求皇帝,不知这样行不行?
跟冯婼闲聊了会,冯婼说起那天大军凯旋归来的盛况,可惜她没能离开家,亲眼目睹将军的风采,不无遗憾。我不由得神驰万里,浮想翩翩,过两天,过两天我就能见到他了,我该怎么跟他说,他会怎么对我?
阿翁告辞之时,冯伯父亲自送我们到大门之外,行再拜之礼而别。从宣明里出来,坐上车,我一身轻松,对阿母说:“这冯伯父,礼数太周到了,我浑身都不自在。”
阿母笑道:“上次你们来他不是这样,是不是?”
我说:“是啊。”
阿母说:“他就这样,自命清高。明日他还会带家人来回访的,把我们送出去的雉给送回来。到时阿母让你带冯婼去後院去玩。”
我喜道:“谢谢阿母。”
阿母道:“等会到了东市,你跟你三兄四兄自行去买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闷了你这么多天了,让你自由自由。”
我大喜,抱住阿母的脖子,撒娇道:“阿母真好!”
阿母笑道:“我的乖女儿,就会撒娇!”
现在趁阿母高兴,我小声在她耳边说:“阿母,後天三兄他们要出城去狩猎玩,让女儿也跟去好吗?”
阿母道:“这不成!若是当日去当日回,阿母倒可以说服你阿翁让你去玩玩,可他们要在城外夜宿一晚,你跟着他们既不合礼,也不方便。你阿翁不会同意的。季姜,阿母知道你性好动,闷在这里不快乐,可现在已经不比我们在西新里之时了,礼数不可缺啊。别嘟嘴,阿母也疼你啊,要不让你兄长另行抽个时间,带你到城外去玩玩,当天去当天回。”
这也成,至于是不是当天回,还不是我和兄长说了算?第二天回来,难道阿母会揍我一顿不成?我一向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疼我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打我?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有些违礼,又不违法。我忙说:“谢谢阿母!”
阿母道:“你呀!你年纪也渐长了,文静点,别那么总是贪玩。你看你冯婼姊姊,多娴静啊。”
我说:“阿母放心!女儿理会得。”
到了东市,我们一家弃车进市。阿翁阿母带着二兄二嫂去买器物,我和三兄四兄自行在市场上闲逛。这个市场我有两年多没来了,市面上繁华依旧,当年琴瑄姊姊的师父卓师父曾经卖艺的地方现在也围着一群人,当然不是卓师父了,另行有一批人在卖艺,四兄道:“我们去看看!”拉着我挤了过去,三兄也跟着挤入人群。人群的对面站着四五个身穿皮衣,胡子浓密的匈奴人也正在观看,他们的装束与众不同,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身着匈奴人服饰的匈奴人,前些日子来我们家庆贺的匈奴人穿的都是汉装,只觉得这几人除毛发甚多甚浓服饰有别汉人之外,其余和汉人也无多大区别,其中两个人貌似年青一些,另三人都是中年人。
四兄道:“你在看什么?看百戏啊!”我这才转过目光,去看艺人的表演。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手执十余把短剑,一把一把地不停往上扔,又一把一把灵巧地接住,而且每一次他都能够准确无误地接住剑柄而不为剑刃所伤,但见群剑纷飞,上下飞舞,如花中蝴蝶翩翩起舞,突然隐入花丛,又突然飞出,令人眼花缭乱,围观众人不时发出叫好之声。
突然之间,不知哪里飞来一物,打中了一柄正在落下的短剑,那位表演的少年猝不及防,手被一柄短剑划过,顿时血流如注,十余柄短剑尽数落在地下。四兄道:“是那个人!那个匈奴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拥而上,围住了那几名匈奴人。有的人开始圈袖子,意欲殴打那几名匈奴人。那几名匈奴人也不示弱,伸手按住了佩刀,貌似一场群殴便要开始。表演的几名艺人看来吓坏了,领头的老者连忙走上相劝。
那年青一点的匈奴人抄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我只是想试试他的手艺,谁想他手艺那么差!”有人道:“你这不是有意坑人嘛!那童子事先又不知道。你伤了他,得拿个说法出来!这是我们大汉的地方,不是你们匈奴人的地盘!”
另一名貌似年长一些的匈奴人道:“我们只是闹着玩,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想仗着人多打人么?我们可是匈奴来的使节!殴打使节,你们大汉的皇帝知道了也饶不了你们!”
四兄道:“我们的人受了伤!你就一句话闹着玩?再说,我们何曾殴打过你了?”
我笑道:“你当真的是使节啊?使节会这么没礼仪吗?”
那匈奴人道:“我当然是我们大单于遣来的使节!你是哪来的女子?”
我说:“我是大汉的女子。我却不相信你是大单于的使者!”
那年青匈奴人道:“你凭什么不相信?”
我说:“身为使节,如此无聊,竟然到市场中来打扰百戏班子表演节目,还害得有人受伤,难道你们匈奴人喜欢以此娱乐?大单于就是这样让你来出使大汉的啊!入乡随俗,到了我们大汉的地方,难道大单于没有告诉你得遵守大汉的礼法!子曰:君君臣臣,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下,就你这个样子,我却不信,你真的是大单于的使节!”
四兄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下,臣既不象臣,君当然也不是君!”
四周围观的一群人爆出一阵欢呼:“说得好!”
那年青匈奴人额头青筋突起,伸手按住刀柄,似要发作,另一名看起来年纪最长的匈奴人对那年青匈奴人道:“好了!你胡闹干什么?”转脸对我说:“你这小女子说得不错,他年纪小,闹着玩,是有点过份。我在这里道歉。一点皮肉之伤,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愿意赔偿。此事便此了过!”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半两(五铢钱是汉代最通行的货币,为汉武帝元狩四年,即公元前119年开始铸造并发行的,此时为元朔六年,应为半两或三铢钱,五铢从汉武帝起一至使用七百余年,为中国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货币),交给那个受伤的少年,一招手,让那几名匈奴人跟他走。
那年青匈奴人回头道:“你是哪来的女子,如此伶牙俐齿。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道:“我是大汉霸陵西新里良家子凌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以免你连折在谁手上也不明白。对了,要是你们真能见得我们鉅公,须得自称节下,别你啊我啊的,连称呼都弄不明白!”我怕那些匈奴人不明白姎是什么意思,故意自称我。
那年青匈奴人道:“凌惠!我记住你了!”转身便走。
只听身後人有道:“好个霸陵西新良家子凌惠!”声音清朗,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却不见人,难道我听错了?这时,戏班子的几人过来向我道谢,我们兄妹三人忙着还礼,周围人群各自散去,也就没时间去追究谁在身後称赞我了。
三兄笑道:“季姜这几年可大有进步啊,书没白读。不过我觉得,那个匈奴男子怕是真的在闹着玩,小孩心性而已。你也不必抬出那些大道理来。”
我说:“我也相信他是闹着玩,可是伤了人,打算一走了之可不行。就算是过失,也得赔偿!他抬出大单于来,他们的单于就是这样教他的臣子的?”
三兄笑道:“你的一张嘴越来越厉害!我们可说不过你。以前霍君侯要我好好管教你,看来,管教失败!”我听他提到霍君侯,忍不住心中一跳,脸上一热,我脸肯定红了,我连忙低下头,可别让兄长看见我脸红。他还记得我吗?他不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吧?
四兄道:“季姜也算是为我大汉申了气,有这样的妹妹,我可是挺骄傲的!走,我们去逛逛。等会跟阿翁阿母说说,他们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三兄道:“女子如此利口,你以为是好事啊!还是别跟阿翁阿母提好。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听我的没错!”
四兄道:“好,我不说。”
我们兄妹三人在市场上随便买了些器物,随阿翁阿母回家。谁也没跟阿翁阿母说起市上的事。
第二天,果然不出所料,冯伯父带着一家人来回访我们,把我们送出去的雉又给退了回来,果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连只雉都送不出去。
阿母允许我和冯婼到後院玩,四兄找了个机会也溜了出来,我这次可不会这么不知趣了,借口更衣溜开,让他们俩单独说说话。
送走冯伯父一家,吃完餔食,我回到自己房间。
明日三兄他们就要和霍君侯一块儿出城去打猎了,打听到三兄在後院里,我跟着去了後院,夕阳余晖,照得院中如同正午一般。只见他正在一棵树下用櫽栝(音引田,汉代用来校直箭杆的一种工具)校直箭杆,我对他说:“三兄,你们明日要出城打猎是吗?”
他抬起头道:“是啊。怎么啦?前几日我已经禀告过阿翁阿母了。”
我说:“带我去吧!我闷得厉害,想跟你们一块儿去打猎。”
三兄道:“不行啊。不是我不想带你,你的骑射之术在女子之中也算是佼佼者了,跟得上我们。可是我们是要在城外住一晚上的,你一个女子,这很不方便,给人知道了,会说闲话的。要不,让兄长另外抽一个时间,带你出城玩玩?”
我说:“我就想明日跟你们一起出去。”
三兄奇道:“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我总不能说我想见霍君侯吧?我赌气道:“你不带我就算了!”转身就走了。还是去找四兄吧,他答应带我出城的。果然,四兄听到三兄不肯带我,当即拍着胸脯向我承诺,明日一定把我带出城去。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见了他怎么说话,想到动情处,面热心跳,急忙把被子弄来盖在头上……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少女情怀,不能自己。
次日天明,万里晴空,丽日风清。我仔细修饰打扮,只希望能够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三兄一大早就出城去了,去和他的伙伴会和,四兄带着我禀告阿翁阿母,想趁这机会到城外一游。阿翁阿母同意了,只要我们兄妹早点回来。阿母不放心,千叮万嘱,要我们一切当心,又要让婢青陪着我,我连忙推辞,有四兄陪我就行了,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回来,阿母也没有坚持。告别阿翁阿母,四兄把我先扶上车,驾上车,回首一笑,道:“发轫!”侍人把轫拿走,四兄一摧马,马车起动。
出了洛城门,四兄让我下车到路边休息,只见四周青山绿水,和风习习,风中犹有一股泥土清香,空气异常的清新,大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大路两边,也有不少人家。长安城内找房子住难,长安城外倒是有不少人住,这里的人可比长安城复杂多了,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了乞丐。
我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四兄道:“不管他们去了哪里,今日晚上都得到泬水边上亭舍投宿,总不会野宿吧。我们先在这附近玩玩,等天色快晚的时候再去泬水亭舍等他们。”这也好,我们兄妹两人驾着车在泬水亭舍附近闲逛,欣赏风光,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怎么天总就是不黑?
四兄说他教过我鸣和鸾逐水曲,还没教我过君表,通交衢和逐禽左,现在没事,地方又宽,就在这里教我,好吧,学点本事,时间也会过得快些。他先教我过君表,就是指驾车通过窄形关口的能力,四兄找了块长着野草的空地,在上面用石块设置了些模拟关口,就在那里教我。四兄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总是兴致勃勃地回来教我,他好像乐为人师,不过学生却只我一个。教我一个这么聪明的学生大概能使他得到一种满足感。
有事情做时间就过得快,我学得起劲,一时也忘记了想要等霍君侯他们的事。好像只过了一会,太阳便已经偏西。四兄道:“差不多可以投宿了。我们走吧!”把马车拉到大路上,只见远处有一群红衣人正驰马而来,哈哈,一定是他们回来了!四兄道:“一定是霍君侯他们!我们迎上去!”一摧马,马车便往前驰去。不料,马车没跑几步,似乎撞上什么东西,马车猛地一跳,四兄额头撞到车盖上,顿时鲜血直流,他怒道:“这死马!”一鞭抽在马背上,那马长嘶一声,奋力往前便窜,四兄没能站稳,往後一仰,摔在车上,握辔的手也松了,马儿顿时失去控制,在路上乱奔,吓得行人纷纷闪避。我伸手想去拉辔,但马车摇晃,几次都未能成功。
只见对面的红衣人群飞一般驰了上来,听到三兄的声音道:“獳子,季姜,是你们!”
我又慌又怕,叫道:“三兄,三兄,快来救我们。不,你先救四兄,他受了伤!”
马车在路上乱撞,四兄竭力想坐起来,可是马车颠簸得十分厉害,我们两个人都跌坐在车上,几个红衣骑士追逐着我们的马车,希望把我们救下来,可是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他们如何能够靠近?
突然之间,不知马车撞在了什么上,我和四兄都被从车上抛了下来,飞了出去,完了,这下子不摔得半死才怪!
就在那一瞬间,眼前飞扬起一片红色,象红云一样,又象一只飞翔的神鹰一般,一个身影飞到我的面前,我感到有一双坚实的手托住了我,我跌入了一个人的怀中,在巨大的惯性冲击之下,我二人都顺着道旁的斜坡一直滚了下去,直到有树木挡住,这才止住下落,我被跌得昏昏沉沉,直到那人起身,扶我起来,我的脑子才清醒了些。
当我看到那人那一瞬间,我又惊又喜:“霍君侯!”救我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霍嫖姚!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刚才是他抱住了我,我却惊惶失措,全然不觉,早知如此,我应该体会体会他的温存才是。我的反应真慢,我笨死了……
啊,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得赶快道谢才是,我忙道:“谢谢君侯,谢谢君侯相救之恩!”除了这句,我竟然什么话都不会说了。糟了,我昨日晚上盘算了一夜的说辞怎么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他笑了笑,道:“我情急之下,抱住了女公子。失礼了!算不上相救之恩,举手之劳而已,你说得过重了。”一边用手拂去沾在头上和身上的泥草。但见他头戴红色鹖冠,身穿戎装,背负箭箙,腰系长剑,目如朗星,顾盼神飞,龙凤之姿,英气逼人,虽然头上身上沾了些泥草,却丝毫不觉其狼狈,举止神情依然是那么自如,那么潇洒,这般仪表,又这般英武知礼,怎不令人如痴如醉?
这时,三兄拉着四兄和另外几个伙伴围了过来。我突然想起我自己头上身上也沾了泥草,我苦心修饰的仪表肯定荡然无存了,不由得又气又慌,赶快拂去自己身上的泥草。
三兄道:“多谢君侯救了我的妹妹。季姜,赶快道谢啊!”
霍去病道:“她已经道过谢了。令妹于危急关头尚且先想着兄长,友悌之情弥重,我很佩服。有妹如此,足见王中郎君家风。”哈,他称赞我!三兄道:“谢谢将军称赞。”
只见四兄鼻青脸肿,额头流血,我顿时吓得不轻,不由内疚,他是为了我才搞成这个样子的啊,忙问:“四兄,你摔伤了?伤得重不重?”
四兄苦笑道:“我没你那么幸运,马车翻了,我直接摔在路边。你放心,我受的都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都怪我不好。我真不该带你出来乱逛,出了事,连累将军和诸位了。现在回去也不行了,长安城门肯定关了……”
霍去病慨然道:“没关系,我们在泬水亭舍定了房间,等会去投宿,王中郎君,你兄弟可以挤一挤,让出一间房给令妹。明日一起回长安。”三兄道:“多谢君侯。看来只有这样了。”
我心中狂喜,我就是想这样,今日晚上,我肯定能够找到机会跟他单独说说话的,昨日晚上我打了一夜的腹稿,此时都回到了我脑中,我慢慢梳理一下,到时候跟他说。
获得这个机会的代价却是四兄为此鼻青脸肿,我喜悦之中又有些不好意思。
霍去病带着我们一群人,到了泬水亭舍,找亭长办理了入住手续,连我在内,一共十一人。原来定的房间是他单独一间,其余人原本是每两人一间房,现在多了一个我,他把陈朔叫去跟他同室,我两位兄长一室,另外两间房里各加了一个人,让出一间房来,让我住。
看来他们今日收获颇丰,猎得大小猎物共有二三十只,堆了满满一地。今日晚上,按照他们的吩咐,亭长会从这些猎物中烧烤一些,招待整个住在这泬水亭舍的人。除了我们,住在这泬水亭舍的还有十余人。人人都可以分到一份。
我到四兄身边帮他涂药,以前在西新里乡下的时候,我也曾经给父兄去打过猎,有时候他们受些皮外伤,也是我帮忙帮助涂药裹伤的。我小心地给四兄裹住他头上的伤。四兄趁三兄出去配药的机会,对我说:“怎么样?我今日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了吧?”
我说:“多谢四兄。连累四兄为此受伤,妹妹心中很过意不去。”
四兄笑道:“为了你的终身,我受点皮外伤也算不得什么,也不痛。很快就好的,别过意不去。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受伤的?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笑道:“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要我不放在心上,我就不放在心上了。”
四兄笑道:“现在亭舍人多,没机会。听说今日晚上,霍君侯要去泬水边上为爱马洗澡,如果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我就把你叫去,如果还有他人,我就把其它人给引开。给你们制造机会。其实今日,从霍君侯的谈话中,他对你印象不错嘛,再说了,你的家世容貌才学人品都没得说,你希望相当的大。对了,你想好怎么对他说没有?”
我低声道:“我昨日想了一晚……”不由自主的脸热了。
四兄道:“脸红干什么?胆子大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固然是正理,倒过来,谦谦君子,淑女好逑也没关系啊!我家季姜才德兼备!理应有君子相配!”
刚说到这里,三兄拿着药走了进来,交到我手上,道:“你们两个今日很怪,告诉我,到底什么原因?”
四兄道:“你们可以出来玩玩,我们就不可以了?我和季姜都闷得慌,今日天气好,出来玩玩,玩过了头,仅此而已。”
三兄道:“好吧,但愿是这样。待会我们举行猎宴,你们也去吧。”好极了,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汉人的男女界线没後世那么严格,所以我也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猎宴,大家围着篝火,各座苇席之上。但座次的尊卑还是马虎不得,霍君侯是这群人的首领,地位最尊,坐西朝东,我三兄地位仅次于他,坐北朝南,其余人围绕着在他们左右,我和四兄因位最卑,所以坐东向西。这样倒便宜了我,坐在他对面,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我既想看着他,又不敢看他,毕竟,我还是个未出闺阁的少女,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一个男人,哪里像是受过礼仪教育的女子?若他见我如此失礼,肯定会鄙视我的。
此时明月在天,月华清凉柔美,如水流般泻满山川,与篝火之光交相辉印,这恬静温馨的月色啊,不知充盈了多少绵绵情愫,依依思念。古往今来,这月光之中曾寄托了多少世间儿女的相思柔情。明月啊明月,你可知道女儿情么?
霍去病从亭长那里接过了烧烤好了的鹿肉,拿刀切下一块,交给我三兄,我三兄又切下一块,依次传了下去,落到我手里的时候,整块鹿肉只剩下一小块,根本勿须再切。
霍去病说:“大家请。”说完自己先吃喝了起来,伙伴们这才各自吃肉喝酒。我把鹿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慢慢嚼烂咽下,酒我也只喝了一小口。其实这种猎宴,吃肉饮酒只是个开始,真正的玩乐在後面的歌舞和射覆游戏。
汉代贵族男女几乎人人能歌善舞,在宴饮之中往往歌舞相属,他们都是男子,我一个女子坐在其中,和他们宴饮倒也罢了,若是和他们一块歌舞,却是不成体统之极,为礼所无。但是总不成吃了酒肉就散伙,简直无趣之极。
陈朔道:“王中郎君,听说 王夫人能歌善舞,令妹想也不差,不如请令妹歌舞一曲,以助酒兴(汉人凡稍受过教育者,都能歌善舞,所以陈朔不会问我会不会歌舞。女子于陌生人面前歌舞,并不合于礼数,但此座中皆为兄长军中熟悉袍泽,歌舞一曲亦可破例)。”
三兄还未回答,四兄便道:“好啊!季姜的歌舞也很好。季姜,你去给大家歌舞助兴!”
这个提议一出,居然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附议。于是我站起身,向各人施礼已毕,便即起舞。
我轻声唱道:“草木莽莽,朱明盛长。今日相乐,惭无宫商。彼君子兮,洵美兰芳。中心深藏,何日敢忘。皑皑山雪,皎皎云月。乐哉相识,忧哉河广。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澹容与矣,为献嘉觞。(朱明,指夏天。本书中出现的诗歌,凡未注明者,皆为作者拟作)”这是我特地为他做的诗,我昨日晚上早就想好了的。不知他是否听懂诗中的含意?
一曲歌舞既罢,大家都为我喝采,他和所有人一样为我拊掌,神情亦无丝毫动容,显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首诗是我为他特别做的,只当是随意所唱的情歌。我从心里深深失望……
後面他们玩投壶射覆游戏,投壶就是往壶中投羽箭,射覆就是把某物藏在盆中,令人去猜,输者罚酒,我只坐在一旁看着,谁输谁赢,也不必细表。直到夜深尽兴,大家才各自回房。
我在房中睡意全无,我一直找不到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四兄说他会去泬水边洗马,要是他实在是很困,不去洗马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的和他见面的机会岂非就这样告吹?今日白天他抱住了我,我拼命地去回忆那片刻的温存,可我当时太过惊慌,那片刻温存在记忆中竟没一丝存档,唉,要是他能再来抱抱我就好了,我宁愿多摔几跤,象四兄一样摔得鼻青脸肿也没关系---一想到此,不由脸都热了。我竟会这样想,不觉得羞愧吗?
脸热了半晌,渐渐平静下来。现在怎么办?我总不能自己到他窗下去叫他出来说话吧?这种行为和倡伎村妪(秦汉时代,歌舞艺人称倡伎)简直没区别,肯定被他视为不知羞耻,毫无礼数,百分之千地被他瞧不起!普通的平民或许还要宽容些,可是现在我们家已经不是普通平民了,又刚入长安不久,多少要顾及些礼仪。
如果我请四兄去请他……哎,真要这样,我今日出城实在是多此一举,直接让四兄向他转达我的一片真情那还好些,无论他是拒绝还是接受,至少不会因此瞧我不起。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时彷徨无计。
坐在床头,瞪着灯,看着那摇曳的灯光发愣,我该怎么办?正在这时,突听有人敲我的窗户,是四兄的声音:“季姜,快出来,三兄和霍君侯去泬水边上洗马了,我去把三兄引开,你去找霍君侯说话。”
我又惊又喜,急忙坐起,想了想,又回到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跟着四兄走出了泬水亭舍。
泬水亭舍离泬水还有一两里路,路上尽是草木,此时正值盛夏,草木格外繁盛,小路两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盛开,草木丛中虫儿叫得正欢,偶尔林中还会跑出只小兽来。这时已经是後半夜,月亮已经下了山,只剩下满天繁星在黑丝绒一般的天幕上闪烁。河风清凉,让人神清气爽。
我跟在四兄身後,借着满天星光,很快便走到了泬水河边。耳边听到了河水潺潺而流的声音,但见一株依依垂柳之下,三兄和霍君侯正在给马梳毛,两人一边还在谈论着什么。
那河水倒映着满天繁星,波光粼粼,如梦如幻,真不知是天上抑或是在人间。不远处的树下,系着一只小舟,随着波浪轻轻摇动,我心想:要是能与他一起在这星河泛舟,那……顿时脸热了起来,我怎么想这些?
四兄拉着我躲到一块石头後面,对我说:“季姜,我去引开三兄,你去跟霍君侯说话,快点啊。”说完走了出去。我躲在石头後,只见四兄走上前去,不知跟三兄说了什么,三兄便跟着他走了,泬水边上,只剩下霍君侯一个,他继续给马儿梳理着鬃毛。
我赶快向泬水边走去,踩在河边的卵石上,高一脚低一脚。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的头好像有些发昏,尽管夜风吹来颇有凉意,我的手上却满是汗水。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道:“是你?”
我鼓起勇气,道:“霍君侯,下妾想跟你说两句话。”
他笑了笑,道:“什么话?”
昨日晚上我打的腹稿呢?怎么忘了,我临阵怯场?哎呀,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霍去病道:“你到底有什么话?天这么晚了。”语气中似乎有些不耐。
我慌了,忙说:“君侯记得两年多之前,我们在长安见过一面么?”这,这不是我打的腹稿啊,看来我的临场发挥很不好!糟糕!
他说:“在长安见过?我记不起来了。在哪里?”
我说:“下妾曾经冲撞过君侯,君侯还把我和兄长带到军营中审问……”
他笑道:“是吗?对不起,我可忘得干干净净了!你是要跟我说这句话?”
我说:“不,不是……”正在这时,听到三兄的声音说:“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话?马还没洗完呢,我要去洗了。这么晚了,你不困哪!今日你真怪!别拉着我,我要回去了。”糟了,四兄拉不住三兄,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别的,道:“下妾心悦君侯已久。若蒙君侯不弃,下妾愿为君侯箕帚妾(箕帚妾,即打扫房间的婢妾,秦汉时期,即许以为妻的谦词)……”说到最後三个字,我的声音明显低了,不过我想他是听得清楚的,毕竟,现在是半夜,除了水声虫鸣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好了,厚着脸皮说出了心事,现在,只等着他的反应了,我低着头,就象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等着他说话。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更不敢去揣度他的心思,我的双手握住我的丝带,越握越紧,我明显地感到我的呼吸变得那么急促……
终于,他说话了:“这……这不行!”
第五章 上马随匈奴
这简直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差点把我打昏,不行!为什么不行!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脸的愕然,仿佛全然没有想到,我连忙又低下头,我想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可怜,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滚了好几滚,终于溅到了地下的卵石上……
只听他道:“女公子家世人品出众,确是良配。可是我已有妻室,怎能委屈女公子为侧室?令尊令堂令兄令姊都不会同意的。”
他有妻室,我怎么一点没听说过?我竭力忍住,轻声道:“尊夫人是哪家公子?”
他说:“她是昌武侯单家的女儿单嫤。早在三年前,我就和她定了亲,之所以没迎娶,是因为她兄长因为伤人被弃市,除国,免为庶民,(单家之事,见《汉书》高惠文景功臣表,单嫤之父为昌武侯单贾成,其兄单德,因为伤人致死被杀)她母亲因此而逝,她要守丧。阿母和姨母都劝我和她家退婚,另聘高门,我和舅父都不同意,她家出了事,我就更应遵守婚约。岂能因为其家没落而枉顾信义?当我是什么人!我打算下个月就迎娶她!”
我说:“原来如此,都怪……都怪下妾唐突了。君侯重信笃义,为人高尚,下妾很……很钦佩!”我尽了全力才让我的声音尽量显得平稳一些,我只觉得我的头在发昏,浑身都变得冰凉,我的手足好像在抖……
他又说:“对不起。女公子才貌人品出众,不愁良配。只是此事,请休要再提!”
我的声音发颤:“下妾大错,痴心妄想。请君侯……君侯勿怪荒唐……”说到这里,我觉得我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划开一样,在慢慢地碎裂……所有所思,所有所念,如那氤氲雾气一般,随风飘散……
他放低了声音说:“跟我成婚,未必是件幸事。我一门心事,只在军旅,从未想过区区男女之情,碌碌儿女之欲!为汉家雪耻,马踏匈奴,方是我日夜所思之事!我怕是无暇顾及妻子!去病说话不知轻重,请女公子多多见谅!”
我颤声道:“霍君侯一心为国,男儿本色,忠孝信义,确是世间英雄!下妾无福,愿祝君侯与夫人相知相……”
刚说到这里,只听三兄喝道:“我就说嘛,你为何一定要跟我出来!原来如此!季姜!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对不起,君侯!季姜真是丢脸!”三兄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跟我走!不好好教教你,你越来越不象话了!”
霍去病道:“王中郎君,你不必为此责怪令妹。此事天知地知,除我们四人外,无人知道……”
三兄道:“霍君侯,这事你别管。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上次你就要我好好管教我这妹子,都怪我没管好!走,你跟我走!”抓着我的手,连拉带拽,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我全身无力,好像被打了几棍一般,任凭他把我从泬水边上拖走。
四兄道:“三兄,你,你不能这样对季姜!霍君侯,你快,快劝他两句!”说完追上去,拦住三兄。三兄放开我的手,我一下子软倒在河滩上。四兄赶快扶起我。
霍去病踏上几步,对三兄道:“王中郎君,这件事虽出意外,你也不用发这样的大火。此事只我四人知道,于令妹清名无损,你何苦这般伤她!”
四兄道:“你看季姜多难过!你还忍心责备她!你就不能疼疼季姜吗?”
三兄看了看我,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模样大概有些可怜,他叹气道:“既是君侯说情,就此……算了。四郎,你先把季姜送回房间!”
四兄扶着我,从原路返回,四周还是那么静,除了虫鸟低鸣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我脚酥手软,半倚半靠在四兄身上,四兄道:“勇敢点,起来走!不就是被人拒绝吗?凭你的家世人品还怕找不到个贵胄公子相配?说不定你以後能嫁成诸侯王后呢!不是有君侯来我们家提过亲吗?哼!稀罕他霍家!”我苦笑不答,这种事情岂是想撇下就撇下的?不过现在我已经比刚才好多了,我总是倚靠在兄长身上也不好,我站直了身子,跟在四兄背後,兄妹俩一前一後向泬水亭舍走去。
刚走了几步,只见对面草丛被分开,出来一人,我认得正是陈朔,只听他道:“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啊……”
四兄怒道:“关你什么事?倒是你,你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也不理陈朔,拉着我快步回了亭舍。
四兄把我送回了房间,拿过手帕,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道:“别哭了。这件事过了也就算了。我去打热水,你洗漱之後睡吧,先灭了灯,以免三兄回来找你麻烦。”
四兄走後,我洗漱上床休息,吹灭了灯。我哪里睡得着,望着窗外满天星光,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夜风从窗孔中吹来(西汉时代的窗子不能打开,上有空洞,风可以直接吹入,冬季时堵上,客舍的窗子一般不设窗帘,支摘窗百叶窗到东汉时期才有,西汉宫中的窗户有玻璃窗,民间无此高档窗户,所以凡是西汉及其之前有人从窗出入皆出小说家言,根本不可能的事,除非他们把窗子打烂。一个真正知书识礼的西汉女子是不可能到非亲属男人的窗下去的,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事,失礼无行之至……)一阵清凉,可我却觉得很冷,现在是盛夏,我的手足却是冰冷的,和我的心一样的冷……
突听得隔壁有了动静,是三兄和四兄在说话。只听三兄低声道:“你们两个早有预谋是不是?”
四兄道:“是又如何?”
三兄道:“季姜的心思,你怎么知道?”
四兄道:“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这么懵懂啊?我一心希望季姜快乐,她的心思,我当然要尽量成全!”
三兄道:“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传出去,我们家简直名誉扫地。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竟然效法乡间野妇,自己提自己的婚事!这合礼吗?不要说君侯,换了我都会拒绝!你干吗不早点给我说?”
四兄道:“为什么要跟你说?我跟你说了你又能怎样?”
三兄道:“我至少能阻止季姜这么丢脸!霍君侯定过亲的事,我是知道的!虽然霍君侯不爱说自己的私事,可是我和他在一起四年了,他的事我怎么能不清楚?他少年成名,有多少王公贵族想攀上这门亲哪!如果不是霍君侯早就定亲,他早就尚公主了,别人都轮不上,更轮不上我们家!”
四兄道:“好了,就算我错了。可是你刚才也不该这么对季姜的!自己妹妹不疼,只顾自己的脸面!”
三兄道:“我是君侯的麾下!我天天都要见到他的!你们两个这么干,让我以後怎么有脸见他?我可不象你!明日回去看你怎么跟阿翁阿母交代!”
四兄道:“怎么交代?当然是一字不提了!你要是把今日的事跟阿翁阿母说了,我就把你的事给抖出去!我们大家都好看!”
三兄怒道:“我有什么事?”
四兄道:“你自己明白?你跟那个倡妇来往,阿翁阿母迟早得知道!到时候难交代的是你,可不是我!”
三兄怒道:“你这样跟你兄长说话!”只听啪的一声,想是四兄脸上吃了一记。
四兄似也发怒,道:“你干么打我?我说的是实话!你要真逼急了我,我就去官府告她贱民勾引良人!看官府怎么处理她!你也学过我大汉律法,应该知道这种事情,官府是非告不理,不去告就没事,去告了就是大事!看你心上人有啥下场!”当年琴瑄就是因为傅媪上告被没为隶妾的,如果没人告,官府也往往睁眼闭眼,但这样良贱婚姻生的孩子往往被人轻视,时人每以臧获詈之。
三兄似乎着急起来:“你敢?”
四兄道:“我为什么不敢?我是为了你!你跟倡伎来往,对你的名声又好啊!我大汉可有律法,官吏和优倡交结,免职!我和季姜的事闹开,大不了各挨父母一顿板子,你可比我们严重多了!”
两人的声音都提高了,半夜三更,听着很是清晰。这时,听到另一间房里有了动静,冯攸的声音传了来:“中郎君,你们兄弟在吵什么?”
三兄道:“没什么,吵醒了你,不好意思。”
冯攸道:“早点睡吧!”
三兄道:“好,你也休息吧!”声音明显放低了:“四郎,别吵了,把人家吵醒了,事情可大了。你不会真的去告吧?”
四兄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三兄道:“我就知道你只是说说而已。好了,刚才我也是气坏了。睡觉吧,明日再说。”
隔壁再没声音了,显然,两位兄长都睡了。
我真後悔,我不该这么唐突冒犯的,我真的应该先跟三兄说说,三兄说我丢脸,我真的是丢尽了脸,丢我们全家的脸!三兄说得不错,别说是霍君侯,即使是他,也会断然拒绝!其实,就算霍君侯接受又怎么样?难道我就能这样跟着他么?不来我们家下聘,这又算什么?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我这不是一开始就把自己看低一等?将军没说错,我的父母兄姊能够同意我做妾吗?以前四兄就说过,宁肯把我养成老怨女都不让我做妾!若非迫不得已,哪个良家女子愿意给人做妾的?即使我们家不入宦籍,也是属于乡里良家!我这种行为确实太失礼,太过份,岂是一个闺阁少女应该说的话做的事?他没有臭骂我一顿,已经是口下留德,估计也是看在我兄长和姊姊的面上!
我学了四年,骨子里怎么还未能脱胎换骨,真的变成个汉女?我把现代人的思维带到汉代去,不栽跟斗怎么可能?当时人的思维和现代根本不同,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法律风俗礼仪准则!自媒之女,丑而不信!我忘了吗?《内则》中的句子又浮现心头: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我难道背的是望天书,背过了就忘了?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说:“你这种行为是放荡,是放荡,是放荡……”我用双手按住耳朵,竭尽全力去摒弃那个声音……
这个晚上,我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直到天亮时,我起来梳妆,突然发现我的金质九瓣华胜不见了,一定是昨日晚上在泬水边上,三兄拖着我走的时候遗失的。这首饰可是姊姊给我的,我失了它,怎么跟姊姊交代?
我着急起来,急忙穿戴整齐,出了房门,就向泬水边上走去。刚走了几步,後面有人招呼我:“季姜,你到哪里去?”我一听是四兄的声音,忙停下脚步,回身道:“兄长,姎的华胜不见了。那是姊姊赐给姎的。一定是昨日晚上遗失在泬水边上了。妹妹想去找找。”
四兄道:“我陪你一块去!”我们二人出了亭舍,顺着昨日晚上的原路去泬水边上寻找华胜。照理说那华胜金光闪闪,应该很容易发现,可是我们兄妹二人找遍了水边,还几乎把路边的草丛都摅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华胜。
四兄道:“会不会有人把它捡去了?”
我说:“那就糟了!昨日晚上,只有我们四人……不,还有个陈朔,三兄肯定没捡到,君侯不会捡的,一定是陈朔!”
四兄道:“那也不一定啊,万一是早上有人拣了的,我们没有证据证明是陈朔捡去了。再说,他是男人,捡个女人的首饰去干什么,哈,他不会是看上你啊吧?哈哈。”
我说:“你取笑姎!”
四兄道:“我随口说说,别当真。找不到也只有算了。还是先回亭舍吃早食,我们得回长安了。”没办法,我只能够跟在兄长身後回了亭舍。
三兄给我们端来的食案,道:“吃早食吧。对了,你们两人一大早去哪里了?”
四兄说:“季姜的华胜不见了,我们以为遗失在泬水边上,跑去找。结果没找到。”
三兄道:“找不到也只能算了。”
我说:“这是二姊给姎的……”
三兄微笑道:“不要紧,二妹不会为这个怪你的。要是你真的喜欢,另外向她要一个就是了。”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我的华胜怎么就不见了呢,到底谁捡去了……
吃完早食。三兄四兄到马厩里去套车,我站在院中等待,霍去病和他的伙伴们从马厩里拉出马匹,正在准备鞍辔。我低着头,站到一旁,刻意地回避他。只听霍去病道:“女公子随着尊兄坐车先走?”
我低头道:“是的。三兄说,你们骑马比我们快,让我们先走,你们也能赶上。昨日晚上我们没回家,想必阿翁阿母很着急。我们得快些赶回去,请二老放心。”
霍去病道:“那倒是。令尊令堂一定担心。”这些话真是些毫无意义的废话,真是奇怪,在他面前,我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更不敢看他什么表情。直到两位兄长把马车套好,把我扶上车,四兄驾车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凑巧他居然也在看我,那一瞬间,我们的眼神突然交集在一起,吓得我赶快低头另顾,我在他的眼神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走上了回长安的大道,我对四兄说:“兄长,我们不从洛城门回去了,我们走厨城门去转一转。我不想再遇上他们。”四兄道:“也好,其实我也不想再见他们。”他调过马头,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我想起昨日晚上他和三兄争吵的事,问道:“四兄,你不会真的要去告三兄吧?”
四兄道:“你听到了?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去告,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让他明白他也有把柄,想威胁你我,没门!你说,我这样是不是不够恭敬友爱?”
我笑道:“你只是说说而已,又没付诸实施。不算是不友爱。”
四兄道:“我知道,我要去告了的话,三兄名誉扫地,就地除名,这辈子仕途完了,阿翁阿母二姊都不会饶了我,陛下要是知道他最宠爱的妃子的兄长如此罔顾律法,一定会勃然大怒。我们家在长安怕也待不下去了,我可不想把事情做绝了。再说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具体他们两个之间怎么一回事我也都不知道,怎么告法?我只是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我只见过那个女人一面,而且是一闪而过,再见我都未必认得出她来。”
我说:“你见过她,她长得怎么样?”
四兄道:“好像很清秀,不过真的记不得太清楚了。我承认,再见我十有八九认不出她。三兄的事情,我真的不是很清楚,这一年多,他在军营里,我在学校里,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从厨城门进了长安城,拐了个弯才回戚里,时间已过日中,估计三兄早就先回了家,把昨日的事禀告了父母,但应该没有提我的糗事。到了我们家的门口,我一眼就看见门前的兰锜(放置兵器的架子,汉人贵族士人皆以配剑为时尚,上门拜访,在门前解下兵器,以示对主人的尊敬)上放满了兵器,顿时吓了一大跳,这得有多少贵戚来我家拜会啊,今日是什么日子,我怎么不知道?奇怪的是,只见兵器,未见车马,难道这些来我们家拜会的贵戚都是走路来的?
四兄似乎也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车,跳下车,又把我从车里扶出,侍仆早就迎了上来,把马车拉过一旁。四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侍仆道:“上午圣旨来了,说明日陛下就召主君女君各位公子女公子入宫觐见。戚里的贵戚得知消息,纷纷前来道贺。”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没有看见车马,原来来道贺的就是本里的,这么近的距离哪里用得着车马。我们家来长安才一个月,陛下居然就要召见,即使是贵戚,也是少见的恩宠,难怪这么多人来道贺。
我现在庆幸我是女子了,这些应酬外事,通常都轮不上我。我和四兄进了门,我回了我自己的房间,四兄鼻青脸肿,也不想见外人,一回家就溜回自己的房间了。
我换了一件新衣服,躺在床上休息,等会客人们走了,我得先去阿翁阿母那里禀明昨日出去的事情,即使三兄可能已经说过了,但我也必须去跟父母说明一下,若是等父母来问我,实在是失礼之行。
我头痛得厉害,可能是昨日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虽然心事重重,但居然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婢青来叫我,说是陈夫人来访,阿母要我去作陪。我说:“哪个陈夫人?”
婢青道:“就是霍君侯的母亲!”啊,我吓了一跳,昨日晚上我失礼之极的言行难道让她知道了?谁告诉她的?一定是陈朔,否则谁会这么多嘴啊!他既然把我的事告诉了陈夫人,那么我的华胜一定也落到他手上了,哼,这个陈朔,真是岂有此理!
我赶快整理衣妆,跟着婢青去了後院客厅,这里是阿母专门接待女客的地方,阿翁和兄长们都不在。我到了客厅门前,正想报名求进。突听陈夫人的声音说:“唉呀,都怪我们家的去病死心眼,姎早就劝过他退婚!他和他舅舅就是不肯!难得女公子喜欢去病,姎和夫君都挺喜欢女公子的,要是夫人愿意,禀明陛下,请陛下为女公子和去病赐婚,完了女公子的心愿如何?”听到这里,我的心差点要跳出来,她来我们家,居然是为了这个!我心中一阵狂喜,莫非我和霍君侯真有天定姻缘?只听阿母道:“唉呀,这怕是使不得吧。霍君侯和单家订婚在先,非有大故,怎么能说毁约就毁约?再说了,季姜这等心事,姎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季姜的婚事,姎一妇道人家,如何能够做主?怎么着也得跟她父兄商量商量吧。”
只听陈夫人道:“说起来都怪姎。当年跟单嫤她母亲说得挺投缘,一时糊涂,就订了这门亲。谁料想,单家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後悔也来不及了。女公子人品出众,知书识礼,长安城贵胄之家都赞不绝口。我们两家贵戚,若是能够结为姻亲,陛下想必也很高兴。夫人仔细斟酌斟酌。”
只听阿母道:“那单家怎么办?单嫤兄死母亡,霍将军突然提出退婚,就为了另攀贵戚,传出去……。”
我听到这里,刚才的狂喜都变成了羞愧!不错,这样绝对不行的,这不是仗势欺人吗?明知单家无力反对,就公然毁婚,人品都被人看低了!我被人看低一筹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累霍君侯清名受累,为士民所轻?更何况,依霍君侯的口气,他是不肯退婚的,我们家如果借助陛下的旨意,岂不是在逼他!我怎能在这种事情上逼迫于他?
听到这里,我吸了一口气,在门口说:“阿母,女儿告进!”阿母道:“进来吧!”我走进客厅,阿母示意我坐下。我向阿母和陈夫人顿首行礼已毕,转身向陈夫人道:“夫人刚才的话,下妾已经听到了。阿母和夫人商议事情,下妾本不该多嘴,但此事与下妾有关,可否听下妾一语?”
陈夫人道:“请女公子说。”
我说:“下妾心悦霍君侯,并不知他有婚约在先,若是有知,下妾绝不敢提此事。人生一世,信义二字。将军既然和单家有婚约在先,又岂能罔顾信义于後。若是夫人令将军与单家退婚,只为下妾之故,下妾岂敢再苟活于天地之间。下妾此心,可昭日月,唯夫人阿母垂怜!”
陈夫人道:“你也不愿意啊!?唉!你这口气怎么跟去病差不多!算了,算姎白跑一趟。女公子人品贵重,凌夫人教女有方,如此佳女,必是家中贤妻。我们两家不得结亲,这一切怕是命中注定。姎失礼了,告辞!”
送走陈夫人,我稽首行礼:“阿母,女儿铸下大错,请阿母责罚!”
阿母扶起我,把我搂在怀中,一边抚摸着我的长发,一边说:“责罚你什么啊,阿母都知道了。你三兄回来只说你四兄和你出了车祸,在外耽误了一晚,可陈夫人把什么都说了,她称赞你才德兼备,知书识礼,孝义友爱,必是家中贤妻,说了你很多好话。姎听着可高兴着呢!你不肯为一己之私欲而弃大义,姎有女如此,很是欣慰。你知道吗?我们来长安才一个多月,有四家贵戚都吐露出想要聘你为妇的意思,还有几家也透露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许给你两位兄长。你父亲跟姎说,我们对长安并不熟悉,官场上的事我们全不知道,更不想掺这份浑水,这些婚事还是不亲易许诺好。明日陛下便要召见我们,有的事情,见过你姊姊之後再说也不迟。”
餔食後,阿翁把我们兄妹四人和二嫂都叫去,对明日受召的注意事项反复强调了好几遍,生怕我们有任何失礼,对我昨日晚上的失礼之行却一个字也没提。他说的这些礼仪不仅有专人来教过我们,我自己还反复背诵了好多次了: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眼神还不能高过天子的衣领,拘束之极,我又是好奇又是忐忑,这位名传千古的君王到底长什么样子,虽然眼光不能高过他衣领,但我若是趁大家不注意看看他的脸也应该没问题吧?一时之间,这种好奇之情甚至超过了我被霍君侯拒绝之後沮丧之情。
那天晚上,三兄给我送来了一件礼物,一只被猎杀的麂,三兄道:“这是霍君侯让人送来,托我交给你,这就是昨日我们打到的猎物之一。他说,此乃上杀(古礼,猎杀禽兽有上杀次杀下杀之说,上杀中心,以奉宗庙,次杀中髀髂,奉宾客,下杀中腹,自食之。以上杀之物本当奉宗庙,而来转送于人,有敬谢之意)之麂,感谢你下午的言辞。以此向你致谢!”我双手捧麂,对三兄道:“请兄长转告将军,多谢将军。无论如何,季姜心中始终敬重于他!愿将军和夫人琴瑟和谐,共偕百年!”
他以上杀之兽相赠,待我以客礼,明摆着是告诉我,他愿意以朋友之礼待我,其实这……这也不错,既不能谱鸳盟,能做朋友我愿也足!不能得你之爱,得你之敬亦可!话虽如此,可我的眼泪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在眼睛里转了几转,收也收不回去,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三兄安慰我说:“算了,哭也没有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有的终会有,命里没有的求也无用。”我低头道:“兄长说得是。”三兄道:“阿翁阿母说,以後会为你求贤夫的,暂时这件事大家都别提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说也没多大意思。你还年少,日子总得过吧?明日陛下要召见我们,凡事注意礼数便是。”我低声说:“妹妹知道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月光如水,夜风吹入窗孔,一扫夏夜的炎热,迷糊中,好像看到了姊姊,看到了陛下和将军,但是除了姊姊,其余两人我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更看不清楚表情……
次日一早,我特意换上姊姊给我的一件白色外衣,尽量显得素雅一些,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们家有暴发户气派。
宫里派了车来,阿翁和几位兄长同乘一车,我和阿母二嫂同乘一车,小侄儿凌胤不过两岁,年纪太小,没有带去。
等到马车停下来,有人请我们下车的时候,我们已到司马门前,虽有中官引路,棨传(即临时入宫的凭证)俱全,但卫尉依旧检查是否携有禁物,直符使则查验棨传,绝无松怠。
司马门检查比长安城门更严,即使官吏入宫,也必须得有符籍(符:即合符,类似于现代的通行证,分两部分,一部自持,一部卫士持有,上刻有入宫人员的姓名特征等资料,双方相符,即可放行;籍,即入宫的名籍,经常入宫的人都有名单,纪录于名籍之中),直符使是认符不认人,三无人员即使有高官带领也是绝对入不了未央宫的。大汉风雨飘摇之时倒难免不出漏洞,成帝时就曾经发生过一个小女孩闯入宫中事件,但此时正值大汉盛世,未有符籍棨传等证明能入宫者大概只能够出现在异世幻想症患者和三岁小孩的梦中。
我偷眼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宏伟高大的阙,我不及细看,中官已经在前引路,我急忙紧跟在阿母身後,直到进了司马门,这才第一次看到了这座辉煌的宫殿。
未央宫本就建在龙首塬上,在长安地势最高,而从前萧丞相建筑之时, 又刻意以高台筑之,使得未央宫显得更高。长乐宫与未央宫分布于汉长安城安门大街东西两边,因而它们又分别称为东宫和西宫。我大汉尚右,方位以西为上,所以西宫就是皇宫,即所谓的“公宫”。未央宫别称紫宫或紫微宫,我华夏古时分天体恒星为三垣,中垣有紫微十五星,也称紫宫。紫宫即是天帝的居室,把未央宫称为紫宫,因为它是人间皇帝的宫城。
但见画屋朱梁,金戺(堂前台阶两旁的斜石)玉阶,在阳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曲廊回还,千门万户,据说这些建筑所用的木材是清香名贵的木兰和纹理雅致的杳木,屋顶椽头贴敷金箔,光明耀眼。华贵的大门上装饰铜铺首,镶嵌着闪光的宝石。窗户上雕饰着古色古香的花纹,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白玉般础石之上耸立着木柱,皆用金釭为壁带,紫红色的地面(这叫丹墀,为皇帝专用,是最高等级),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如仙宫般壮丽。尤其是未央宫大朝的前殿,竟高达三十五丈(约115米),远远望去,亦觉气势宏伟,压迫心弦。记得某小说曾胡写汉武大帝和宠妃李夫人曾爬上前殿顶上,可就我所见,要爬上这个顶上,依大汉的物质条件,只怕难度不比爬上珠穆朗玛峰来得浅了,云梯也没这么高啊。何况李夫人入宫之时,汉武大帝至少得五十多岁了,已是老年人,怕是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逸志了。
三兄安慰我说:“算了,哭也没有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有的终会有,命里没有的求也无用。”我低头道:“兄长说得是。”三兄道:“阿翁阿母说,以後会为你求贤夫的,暂时这件事大家都别提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说也没多大意思。你还年少,日子总得过吧?明日陛下要召见我们,凡事注意礼数便是。”我低声说:“妹妹知道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月光如水,夜风吹入窗孔,一扫夏夜的炎热,迷糊中,好像看到了姊姊,看到了陛下和将军,但是除了姊姊,其余两人我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更看不清楚表情……
次日一早,我特意换上姊姊给我的一件白色外衣,尽量显得素雅一些,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们家有暴发户气派。
宫里派了车来,阿翁和几位兄长同乘一车,我和阿母二嫂同乘一车,小侄儿凌胤不过两岁,年纪太小,没有带去。
等到马车停下来,有人请我们下车的时候,我们已到司马门前,虽有中官引路,棨传(即临时入宫的凭证)俱全,但卫尉依旧检查是否携有禁物,直符使则查验棨传,绝无松怠。
司马门检查比长安城门更严,即使官吏入宫,也必须得有符籍(符:即合符,类似于现代的通行证,分两部分,一部自持,一部卫士持有,上刻有入宫人员的姓名特征等资料,双方相符,即可放行;籍,即入宫的名籍,经常入宫的人都有名单,纪录于名籍之中),直符使是认符不认人,三无人员即使有高官带领也是绝对入不了未央宫的。大汉风雨飘摇之时倒难免不出漏洞,成帝时就曾经发生过一个小女孩闯入宫中事件,但此时正值大汉盛世,未有符籍棨传等证明能入宫者大概只能够出现在异世幻想症患者和三岁小孩的梦中。
我偷眼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宏伟高大的阙,我不及细看,中官已经在前引路,我急忙紧跟在阿母身後,直到进了司马门,这才第一次看到了这座辉煌的宫殿。
未央宫本就建在龙首塬上,在长安地势最高,而从前萧丞相建筑之时, 又刻意以高台筑之,使得未央宫显得更高。长乐宫与未央宫分布于汉长安城安门大街东西两边,因而它们又分别称为东宫和西宫。我大汉尚右,方位以西为上,所以西宫就是皇宫,即所谓的“公宫”。未央宫别称紫宫或紫微宫,我华夏古时分天体恒星为三垣,中垣有紫微十五星,也称紫宫。紫宫即是天帝的居室,把未央宫称为紫宫,因为它是人间皇帝的宫城。
但见画屋朱梁,金戺(堂前台阶两旁的斜石)玉阶,在阳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曲廊回还,千门万户,据说这些建筑所用的木材是清香名贵的木兰和纹理雅致的杳木,屋顶椽头贴敷金箔,光明耀眼。华贵的大门上装饰铜铺首,镶嵌着闪光的宝石。窗户上雕饰着古色古香的花纹,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白玉般础石之上耸立着木柱,皆用金釭为壁带,紫红色的地面(这叫丹墀,为皇帝专用,是最高等级),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如仙宫般壮丽。尤其是未央宫大朝的前殿,竟高达三十五丈(约115米),远远望去,亦觉气势宏伟,压迫心弦。记得某小说曾胡写汉武大帝和宠妃李夫人曾爬上前殿顶上,可就我所见,要爬上这个顶上,依大汉的物质条件,只怕难度不比爬上珠穆朗玛峰来得浅了,云梯也没这么高啊。何况李夫人入宫之时,汉武大帝至少得五十多岁了,已是老年人,怕是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逸志了。
我不敢多看,与家人一起,跟在中官之後在回廊中行走。我姊姊在宫中位号仅次于皇后,居于皇后之宫椒房殿旁边的飞翔殿之中,陛下的旨意说就在那里召见我们,而且是以家人之礼召见。
父兄走在左边,我跟在阿母身後,我身後是二嫂,走右边。按礼,新妇是外姓,理应走在最後。到飞翔殿外先脱鞋,只穿袜子进殿,我们穿的袜皆以帛制成,高尺余,上端有两带,用缚系于足胫。以前在西新里的时候,袜子都是用麻布做的,编入宦籍之後,可以改穿帛袜了。什么等级就得使用什么等级的衣服鞋袜,不遵守这种等级制度的,就是犯罪。
本来天气很热,可是一进飞翔殿,顿时一股清香和一阵凉意袭来,只觉得浑身舒坦,清凉宜人。殿中地上铺着锦茵,墙皆以文锦搏壁,殿角有冰鉴(盛冰的器具),冷气溢出,无怪此殿中如此清凉。殿中所置之灯亦皆是多枝灯,灯盘中的油不知是何物,油色碧绿,香气袭人,和殿中熏炉所熏之香一起,整个殿中香气氤氲。据说皇帝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宣室殿和举行大朝的前殿有百枝灯,点燃之时犹如火树,照得殿中明亮如白昼。飞翔殿中没有这种灯。
皇帝应该还没来的,只有我们等他,他是不可能等我们的。
中官道:“夫人请诸位上殿。”我们快步上前,二姊端坐于上,见到我们,她伏几欲起,但旋又坐下。
我有近三年没有见到二姊了,再见之下,只觉她愈发美丽动人。她本来就很美,此时锦衣华服,饰玉着金,欲增娇艳,当年眉宇间的一丝稚气早就消失无踪,代之的却是高贵娴雅,温淑婉约的气质,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天然的温柔仪态,衬得她愈加美丽,恍若仙子临凡,难怪陛下宠爱她。
阿翁道:“臣五大夫寿率家人拜见一世夫人。”全家人稽首以拜,二姊道:“阿翁阿母请起,陛下说过,以家人之礼相见。女儿岂敢当阿翁阿母如此大礼。”避席而起,向阿翁阿母回拜。她的声音恍若黄莺出谷,悦耳动听,即使不看她的人,单听她的声音都会觉得如痴如醉。
行礼已毕,二姊令家人各依礼而坐。二姊道:“几年不见,阿翁阿母身体安好?”
阿翁道:“谢夫人问候,家人俱都安好。”
二姊向阿翁阿母问起家中情形,几人述谈了一些几年来的别後情形,说到动情处,二姊黯然落泪。二姊见到二嫂,向二兄道贺,又问起大姊三姊和长兄长嫂侄儿侄女,并说有空时请他们也来一见,她自己不能出宫,只有请家人进宫一述。前汉宫中的宫禁不象後世那么严格,宫妃家人往往也得入宫与宫妃相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阿母背後,眼睛看着二姊的膝,眼神不敢乱飞,话也不敢乱说。
二姊道:“父母兄弟到长安居住,有很多贵戚上门道贺吧?”
阿母道:“是啊,还有好几家贵戚想跟我们家结亲呢。”
二姊道:“长安贵戚选择婚姻之家,首重家世,次重人品。我们家身为外戚,兄弟和妹妹又仪表出众,家人又都遵礼守法,谦谦君子,家世人品容貌都没得挑,自然有人上门提亲。阿翁阿母,我们家骤得富贵,万不可以此自矜,藐视汉家礼法,陛下执法甚严,不顾私亲,家人想是知道的。女儿在宫中,恪守宫规,事上唯谨,待下唯仁,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触怒君王,祸及家人。自古以来,月有盈亏,事有成败,人无千日好啊。”
阿翁道:“女儿说得甚是。为父已经跟你兄弟姊妹提过了。”
姊姊道:“多谢阿翁理解。对了,两位兄弟的婚事定了吗?”
阿翁道:“还没有。你三兄总是推三阻四的。”
二姊道:“想是兄长眼界太高,等闲女子看不上。陛下说了,要为三兄选一位皇室的翁主(西汉诸侯王之女称翁主)为妻。”
三兄急道:“这,陛下还没有定下来吧?”
二姊道:“没有,他只是说了说。三兄,怎么了?”
三兄道:“为兄一心想建功立业,暂时不想有家室之累。这婚事嘛,可否暂缓?”
二姊笑道:“三兄想暂缓倒也不妨,可是别误了四弟啊。你看四弟神情,他好像很想马上定亲。”
阿翁回头一看,道:“四郎,你很想定亲?莫非你心里有了合适人选?”
二姊道:“四弟说说。若是良家女子,先说定也不妨。虽说长幼有序,可是先定亲不成亲也行啊。”
四兄喜道:“阿翁阿母二姊都见过她,就是冯伯父的女儿少姬。”
阿翁一怔,随即笑道:“这是好事啊。婼儿这孩子很可爱,美丽聪明温淑知礼。你怎么不早说?”阿母也笑了起来,道:“你呀。怎么今日才说。”
二姊也笑了,道:“四弟眼光不错,少姬确实很可爱。等找个良辰吉日,先给你定下这门亲。这样你就安心了吧。”
四兄大喜,忙道:“请阿翁阿母二姊作主!”
阿翁笑道:“你放心!三郎,你也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想。”
三兄低着头,道:“孩儿知道了。”我知道,三兄所爱非良家子,阿翁阿母二姊不可能同意,他怎么敢象四兄那样直接说出来。
二姊道:“季姜,(我抬起头)你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姊姊入宫以来,常常记起入宫那天,你骑马送别的情形,很是想你。听说这几年来,你帮着阿母料理家务,孝敬父母,礼敬兄嫂,左邻右舍都称赞你能干贤惠。姊姊为你感到很高兴。”
我说:“多谢二姊夸赞。”
二姊道:“家人还没吃饭吧,先用一餐,等会休息休息,等待陛下。陛下有国事商议,可能要餔时左右才能回来。来人,上食!”她又道:“季姜,等会吃完饭,姊姊有话跟你说。”我心里怦怦而跳,莫非我在泬水边上的糗事让她知道了?她在宫里怎么会知道?她知道的话,皇帝会不会知道啊,这可糟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虽心神不定,但等到由精致彩绘漆制作的食案端上来,却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皇室的赐食,礼仪照例周全,菜品多用漆笥盛放,汉代并无碗的概念,连饭都是用笥装的,盛酒之物是盆形三足尊,饮器则是卮,匕箸俱全,均为铜铸。不吃食的时候,箸置于箸托之上,箸头朝外,如果有人说话,吃饭的人要放下箸,置于箸托上,把箸放在饭菜笥上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意味着逐客。食物的种类荤素俱全,连摆放都有规定,带骨的肉放左边,切过的纯肉放右边,羹汤和酒放右手方,酱葱等佐料放近手处,鱼是烧鱼,因为是夏天,鱼脊向着右方(据说冬天放的方向又有所不同,是鱼肚朝右方)。
菜的味道倒也罢了,不够辛辣,虽说也挺好吃,但总是不太合我的胃口,只有一味姜椒狗肉,有点川菜的风味,我忍不住多吃了两口,越吃越觉得好吃,只觉满口余香,余韵不尽。姊姊笑道:“季姜从小喜欢味道浓烈的菜品,这个爱好还没改。你多吃一点,这是庖人丞(即御厨长)公良蜚的拿手好菜,平常是吃不到的。真有意思,霍君侯也最喜欢吃这道菜。”我心里怦怦乱跳,姊姊怎么会提到霍君侯?
那酒无疑是真正的上品,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香冽可口的酒,不由得喝了一卮又一卮。这是什么酒?我想问又不敢问,姊姊仿佛看了出来,说:“此乃百末旨酒。此酒以杂采百花之粉而酿造,故香美可口,季姜若是喜欢,要不要再添上一些?”我说:“不用添了。谢谢姊姊!”我心想:在皇宫里吃饭,鲸吞牛饮,既不合礼,也显得太怂。唉,这百末旨酒的酿造工艺一定失传了,否则我把它弄到重庆去,然後去打打广告,汉宫秘传,汉武大帝最爱喝的酒,再加上一条纯天然百花精华,这样的广告词一出,保管击败所有饮料,独占鳌头。
酒菜之外,还有时鲜水果:桃,李,皆香美可口。我每样都只吃了一点,饶是如此,还是吃饱了。
吃完这一餐,姊姊又与家人闲谈了一阵,日中已过,姊姊请家人到一旁房间里去休息休息,独独留下我,她对我说:“季姜,你来,姊姊有话跟你说。”携了我的手,把我领进她的寝房。
这房间倒也不是很大,陈设华贵典雅,以红黑二色为主,那镶着琉璃的窗户别具一格,光线充足,房间里相当的明亮,但还是点着一只芳香四溢的灯。房间角落里也有冰鉴,阳光虽透窗而入,却也不热。姊姊将宫女都打发走,引我登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姊妹二人。
榻上铺的是玉簟,光润凉爽。坐着很是舒服,我这才发觉,姊姊的小腹微微隆起,难道姊姊……不由问道:“姊姊,你是不是有了?”姊姊微笑道:“是的。姊姊已有妊在身。陛下子嗣少,我有妊之後,陛下才晋封我为一世夫人。”
我喜道:“恭喜姊姊,若是姊姊生位皇子,陛下会更宠爱你的。对我们家也会更加恩宠。”
姊姊道:“其实姊姊只想生位公主,後半生有个孩子在身边就行了。若是皇子,无端惹些烦恼。陛下对我虽好,可是宫妃谁又能长宠不衰?陛下宠了皇后十余年,自从宠爱上了我,已长久不去皇后宫了。皇后对我很好,我很不好意思。”
我说:“卫皇后对姊姊很好?”
姊姊道:“是啊。皇后温柔敦厚,善良仁爱,从不会打奸恶的主意。对後宫中的每个妃嫔都很好,对你姊姊尤其好,她虽失宠,但向来谨守礼法,待下有恩,陛下对她一直很敬重,宫里的妃嫔包括你姊姊也都挺尊重她。自从我怀孕之後,她把最好的用度都给了我,还经常来看我,你看,“她指了指我们榻下的玉簟说:“这是象牙簟,是南越进贡来的,只有两床,陛下自己用了一床,另一床原本陛下赐给了皇后,皇后却又赐给了我。我千推万推都推不掉,陛下就让我接受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我说:“姊姊也自称我了?”
姊姊微笑道:“宫里的后妃反而不自称姎字。通常都以我为自称。连陛下只要不是在重大场合也只称我。我在宫里待了几年。也用我自称了。”
我说:“陛下和皇后都对姊姊好,那是好事啊。”
姊姊道:“是啊,所以姊姊确实想你和霍君侯结亲。“
我吃了一惊:“姊姊,你这是为什么?“
姊姊道:“你心悦霍君侯是吗?这件事我和皇后都知道了。”
我又羞又窘:“你们怎么会知道?”
姊姊道:“你还记得陈朔么?他本是卫家的家僮,霍君侯早年身体不好,经常生病。陈夫人怕霍君侯在军中无人照料,特地派陈朔去做他的亲兵,既是下属,又照料他的生活。霍君侯有什么事,都让陈朔来禀报。霍君侯在泬水洗马,久久不归,陈朔不放心,就去看看,你在泬水边上跟霍君侯说的话,陈朔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回来禀报了陈夫人,陈夫人又跟皇后说了,皇后认为这是好事,不如玉成此事,陈夫人这才去我们家说亲,谁想你又推辞。”
我说:“霍君侯定过亲的,而且他决定履行婚约的。我不能让他做不义之人!”
姊姊道:“季姜,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都想你们结亲?”
我说:“为什么?”
姊姊道:“卫皇后出生卑贱,卫氏一门在朝中其实被很多人看不起,他们嘴上虽然不说,可是那种不阴不阳的态度,任谁都看得出来。朝臣中还有传言,认为卫皇后不配当皇后,说你姊姊才配!”
我说:“他们怎么这么说?”
姊姊道:“卫皇后入宫不是正常的途径,你姊姊却是被永巷丞以良家子应法相选入宫中,这是正常的入宫之径,当年的文景二后也是这样入宫的。卫氏一门出自寒微,本属奴婢。按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姊姊却是乡里良家子。所以朝中之人私下议论纷纷,这事不知如何,竟传到陛下耳里,陛下很生气!他正倚重卫霍二位将军,这些人私下挖人根底,陛下最忌有人说他举荐不公,惑于女色,偏袒外戚,动摇军心,他怀疑有匈奴人的间谍在其中作祟。”
她轻声道:“其实姊姊也怕,陛下最不喜欢宫妃有干预朝政,动摇尊卑之序的行为。有时候陛下跟我说起外事,姊姊总是辞以《书》云:牝鸡之晨,唯家之索,《礼》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这些朝中之事,请陛下圣裁即可,非贱妾所敢御。陛下因此说我懂事知礼,愈发宠爱我。皇后对我很好,无论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即使是仅仅出自于笼络,我也很承她的情!我幼读诗书,也知礼义,岂能恩将仇报,妄起不臣之心?陛下精明,也容此不得!这些朝中的议论虽与姊姊无关,但说得多了,如果生出意外,也是件麻烦事。姊姊除对皇后加意恭谨外,还想……”她没有再往下说。
我说:“姊姊,妹妹明白了。皇后和姊姊是想用婚姻关系向朝中那些多嘴的大臣表明一个态度,证明皇后和姊姊从无嫌隙,堵住那些人的嘴!”
姊姊微笑道:“季姜果然聪明。你和霍君侯结亲,我们两家便合为一家,谁还会再说闲话?所以,我和陈夫人皇后都乐意玉成这门亲事,这不也正是你所愿吗?这话我已经跟你说得一清二楚了,你呢?”
我说:“那单嫤怎么办呢?”
姊姊道:“另外给她定门亲事就是了。她又不是非得嫁霍君侯不可!她长兄因为伤人致死伏法,现在她依靠二兄二嫂生活。我大汉习俗,有五不娶的传统【五不娶,指有五种情形的女子不可娶为妻,即丧妇之长女不娶,为其不受命也(指母亲早亡的女子不可娶,因此类女子无闺训);世有恶疾不娶,弃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娶(家里人或者本人受过刑的女子),弃于人也;乱家女不娶(指作风不正派的风骚女),类不正也;逆家子不娶(指违背父母命令的女子),废人伦也】,她家符合世有刑人不娶这一条,退婚的理由很充分哪。只要陈夫人派人去跟她二兄说明,谅他家也不能说二话。”
我心里反复地交战,一会想着不能让霍君侯做无信无义之人,一会又想着反正这是尊长的意思,又不是我使什么手段,如此轻易得尝所愿,岂非大好事?即使霍君侯不喜欢,有陛下和皇后的赐令,他也推辞不得,成亲之後,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想到动情处,不由得脸热了。
姊姊笑道:“你同意了吗?姊姊只是不愿意逼你,才来跟你说个明白的。”
此时一阵凉风吹进寝室之中,我的头脑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你们不逼我,就得逼霍君侯!君侯以上杀之麂赠我,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是绝不会同意退婚的!更何况我家以君命迫单家退婚,必然会为朝中众臣所不耻,即使你们堵住了那些议论纷纷的嘴,却会因此顾此失彼,君侯也会留下无信无义的恶名!将来岂不是在朝中更为人所轻?难怪君侯和大将军都不同意!我们两家要真做成此事,岂不都成了恶人?也必被士林所轻。你们都是女子,竟未想到这些,陛下大概也不知道你们会这么做,若是知道,想来也不会同意!单嫤不是非得嫁君侯不可,难道我就得非嫁君侯不可?哪有这么霸道的事?
想到这里,我长跪而起,向姊姊顿首行礼,道:“姊姊,妹妹万万不能同意,请姊姊禀明皇后,成全君侯与单嫤的姻缘!”
姊姊道:“你,说得这么明白的,你还不同意?”
我说:“姊姊,圣人云,君子成人之美。单嫤的兄长仅仅是因为普通的刑事案件受刑,并非大逆之罪,按大汉律法,此事与她本人全无干系。君侯不以地位变化而不顾信义,一心履行婚约,正是君子所为。皇后理应成全!妹妹亦幼读诗书,略知大义,明白君子有所不为的道理!如果姊姊还要坚持,妹妹不敢苟活于天地之间!”
姊姊扶起我,看了我半晌,把我拥入怀中:“季姜……”我情不自禁地在她怀中哭了起来。
正在此时,突听有人呼:“陛下驾到!夫人接驾!”
姊姊赶快起来,我也连忙站起,跟在姊姊身後走出了寝房。马上就能见到这位传奇般的千古一帝了,而且居然跟他做了亲戚,我不由得心跳加快,刚才的事在这一瞬也被抛到脑後。
我低着头,只听得有一个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在殿中听得很清晰,只有一个充满自信和自傲的人才会有这种步伐。除了皇帝,谁还会穿鞋子进殿,穿袜子又怎么可能有脚步声?姊姊稽首下拜,我忙走到阿母身後,也拜了下去,只听姊姊道:“下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我跟着家人也说了一遍,只听一个清朗威严的声音道:“夫人起!我不是说过,你有妊在身,这些礼节就免了。你的家人也起身吧。”
我随着家人坐好,按目礼要求,我的眼光不能高过天子的衣领,也不得低于天子的腰带,我规规矩矩地看着他的腰带。他人长怎么样,我还是没有看见,只是,我看到天子穿的是白衣,身材高大匀称。我大汉皇帝的正装颜色是黑色的,他穿的是白衣,显然是便服。
只听皇帝道:“大夫君和夫人教女有方,令嫒婉嫕温淑,歌舞精绝,知书识礼,进退有序,很有教养。我很满意。”
阿翁道:“谢陛下夸赞。”
皇帝又道:“诸君抬起头来,我说过以家人之礼相见,诸君既然是夫人家人,自然也就是我的家人。家人何须如此拘礼,我允许诸君衡视(衡视,指平视其面)。”既然他开了口,我看他的脸也不算失礼,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後便依目礼的要求,转目看他的腰。
皇帝头上戴着高山冠,穿一件白色绨袍,身佩玺绶长剑,足登革履,着装倒很简约,并没有穿金挂银,一付俗气相,可是简约的装扮也丝毫不损他的威仪。他看起来很年青,最多不过三十左右(当年为公元前123年,时年汉武帝34岁),容貌端严,威仪棣棣,须发整洁,很是俊美,可绝对不是那种女兮兮的美,而是一种让我觉得很男人味的美,和霍君侯一样,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想法:这才是真男人!
他的年青和俊秀丝毫不让人觉得他软弱,反而奇怪地让人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最要命的是他浑身上下似乎有一种气度,即使他随便地一坐一站,仿佛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压迫着你,让你喘不过气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气!尽管史书上说他如何如何手段酷烈,我却好像一点没感觉出来,从头到尾没觉得他可怕,我向来恪守礼法,没违法犯罪,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找我的麻烦,在我眼中,汉武大帝绝不是个胡乱杀人的昏主,而是可以和秦始皇并列的千古一帝!
我突然为姊姊感到高兴,陛下年青俊秀,和姊姊真是天生一对,後来的李夫人和钩弋夫人入宫之时,陛下年纪已长,可是我的姊姊却在他盛年之时受到他的宠爱,真是姊姊福气!
皇帝随口跟我阿翁阿母兄长说了几句家常话,最後说:“这是夫人小妹?(我心想:他在提我)小妹容颜倒和夫人颇相似,姿仪却不及夫人远矣。”岂有此理,我不如我姊姊漂亮,人人都知道,可是却没人说出来,偏偏让皇帝说了,可是皇帝这样评论一个小女人,真没道理。我嘴唇动了两动,想说又不敢说。
皇帝道:“小妹想是有话要说,说来听听。”既然你让我说,我当然要说了,于是我说:“陛下,下妾有一事请教。”
皇帝道:“哦,什么事?”
我说:“听圣人说,天子有九德(古人所言天子应当具备的九种品德,即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一言以概之,德为重),不知陛下具备几德?”
姊姊道:“季姜……”
皇帝道:“别阻止她。她问得有道理呀。我自认为,天子九德,朕皆具备,否则,朕岂能为天子?”
我说:“下妾……窃以为不是。”
皇帝笑道:“哦,那么小妹说,朕缺哪一德啊?”
他在笑,显然没有生气。我说:“下妾自认所乏者,唯色耳,诸女之德,妾无所乏。陛下好德不如好色,怎能说九德具备?”
姊姊喝道:“季姜,你胡说什么啊!”
皇帝笑道:“她没胡说,夫人不必阻止。好个刁牙利嘴的小女子。我早就听说你的嘴厉害,不想你在我面前也不肯服软。”
姊姊道:“小妹年少,说话不知轻重,请陛下莫与计较。”
皇帝笑道:“夫人认为我是个为了这点小事就耿耿于怀的人么?我的侍中在东市里听到小妹一席言辞,驳得匈奴使者哑口无言,我想试试小妹口辩。不想小妹果然慧黠有口辩,小妹这句反问,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姊姊道:“都怪妾家人宠爱小妹太过。”
皇帝笑道:“没什么啊,小妹说的很在理,夫人不必为此介怀。朕岂是那种胸襟狭隘之君!小妹认为朕如何?”
我说:“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人君之相!”我套用史书中称赞皇帝的原文,这句话其实半是阿谀,半是真心。
皇帝大笑道:“小妹很会说话!朕听着很高兴。五大夫教子有方,诸男女公子皆人中之英俊也!”
阿翁道:“谢陛下赞誉。”
皇帝道:“赐宴!”诸宫婢领旨而应。皇宫中吃饭,通常一日四餐,与平民一日二餐不同。而且往往随时赐宴,以视恩宠,宫中宴饮,多有礼乐相随,此时乐人已经准备好。
皇帝道:“此是家宴,请卫皇后李姬大将军冠军侯都来,大家见上一面。”
我心里怦怦乱跳,我在这飞翔殿里,又能见到霍君侯?那位传奇般的从歌女到皇后的卫皇后我也能见到?李姬是谁?皇帝的一个妃子?皇帝要她来干啥?皇帝在宠爱我姊姊的同时还有别的女人?唉,要让皇帝专心于一个女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大汉这个世界,哪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一心一意,无他内宠,反而会成为被揶揄的对象,这对女人真的很不公平,可是礼法制度如此,每个人心里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过了没多久,只听长御道:“皇后到。”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着红色正装美妇走进殿中,陛下点首致意,姊姊和我家人皆稽首行礼,口称:“臣(下妾)拜见皇后,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皇后道:“起!”声音清越,很是动听,她原来是平阳公主家的歌女,这声线音色真不错,唱起歌来一定很好听。我们各自坐下。我偷眼看了看皇后,她虽年过三旬,但依旧容貌端丽,慈眉善目,身形微胖,一头乌黑长发,光可鉴人。她年轻时自必风采更为动人,难怪皇帝一眼就看中了她。她似乎发现我在看她,对我报以微笑。
她身後还有一个女子,服饰显然不是宫女,亦是娇美动人,身材玲珑有致,莫非便是李姬?皇后和那女子拜见皇帝之时,她自报其名,果然是李姬。按汉制,皇帝的妃子有数等,夫人位次皇后,姬又次于夫人,为妃嫔中的第二个等级,算起来也不低了。各人彼此见礼,着实费了不少时间。
这时,只听侍中道:“大将军,冠军侯到。”两位将军朝服正装,身系金印紫绶,从容而至。大将军也很年青,他的容貌看上去颇为儒雅,白面有须,气度端凝稳健,更象一位儒将,和霍去病剽悍飞扬大不相同。听闻大将军治军严整,平常为人颇为宽厚,当年其父郑季及其他兄弟对他有过虐待,他功成名就之後却从未报复,反而年年赠送其父兄财物,其父兄均惭愧无地,不敢见他。听说他除了不肯改姓郑外,对郑家人均甚宽厚,此正是圣人所言“仁恕”之道,闾阎之人自难理解。我对他功勋为人一直敬佩。
霍去病跟在他身後,看得出,霍去病对大将军十分尊重,神情恭谨有加,如对君父,走路之时,还刻意回避着大将军落在地上的影子,绝不踏上影子。
他们进入殿中,皇帝竟然站了起来,这么尊重他们?我们自然更是各自避席行礼。侍中称:“皇帝为大将军,冠军侯起!”太常在一旁赞曰:“谨谢行礼。”大将军和霍去病各自向皇帝行礼致谢,依礼而坐。汉宫中居然有这等礼节,皇帝对大臣这般尊重,後世可不敢想象。
我不敢去看霍去病,低首而坐。在皇帝面前,更需要知礼。我因地位最卑,赐食之时坐在西首最下。宦者端上食案,这次和上次姊姊赐食颇有不同,荤素结合,熊掌为臑,鲜鲤为鲙,鹿肚作炙,山肤(石耳)炖狗,芍药作酱,商芝(蕨菜)拌肉,鱁鮧(鱼鳔,一说是石首鱼)和蜜,各种口味都有,每样皆是美味无比。饮料则是梨花酒和百末旨酒,据说梨花酒是高祖皇帝最爱喝的酒,两种美酒居然都用冰镇过,饮一口,果然是香美清凉,不比我们吃冰镇饮料来得差了。品汉宫美食真是享受,皇帝的排场果然不同凡响,我这辈子哪吃过这些食物,就是不敢大吃大喝,未免美中不足,要是皇帝给我们家里赐食就好了,我在家关起门来随便怎么吃都行。跟这一群大人物在一起宴饮,对我来说简直象梦一样。
只听皇帝道:“有宴不可无乐。朕今日兴致很好,欲与诸君和歌一曲。王夫人有妊在身,不便起舞。李姬,你去跳舞,朕自作歌为乐。皇后,你的歌声向来是宫中一绝,今日有兴致和歌么?”汉人宴饮之中,宾主往往歌舞相属,向有无乐不成宴之说,皇帝平民概无例外。
卫皇后道:“陛下有意,妾自当和歌。”
皇帝道:“好。朕作歌第一句,皇后和第二句。第三句就由冠军侯和歌,末句……”他略一停顿,道:“小妹你来和!”我?我接在霍君侯後和歌?皇帝为什么要我在霍君侯之後唱?要是皇帝真的下道什么赐婚的旨意,谁反对也没用了。可这是使不得的事啊。虽然我受过和歌的训练,可是在皇帝面前和歌,我还是紧张得满手是汗,要是我唱走了音或者接不上,那就糟了。
姊姊道:“小妹,别紧张。你跟着音乐唱就是了。”我低声道:“诺。”
音乐响起,李姬随乐起舞,皇帝唱道:“华山巍巍兮千峰叠嶂。”嘿,想不到汉武唱歌居然这么好听,原来韵律落在阳韵上,这是宽韵,可用的字多,我不由得松了口气。音乐宛转,卫皇后和道:“渭水长长兮水何汤汤(音商,水大貌)。”音乐转高,只听霍去病和道:“铁骑皇皇兮卫我汉疆。”他的声音清越雄浑,词曲又颇具豪迈之意,听着格外舒服,想不到霍君侯唱歌也如此好听,他这句和他将军的身份很相配。只听皇帝道:“唱得好!小妹,下句该你了!”我本来窘极无词,可是不知怎么的,事到临头,我的脑子突然变得明晰起来,随着音乐冲口而出:“九州昌盛兮长乐未央!”
皇帝笑道:“小妹这句颇有豪气,和冠军侯的那句很配啊!小妹再歌舞一曲如何?”
姊姊道:“好啊,季姜,你就唱那首朱明歌吧!”这是我写给霍君侯的情歌啊,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唱这首歌?
可是姊姊有命,我岂敢不唱?汉人在宴饮中拒绝歌舞,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性子燥烈者往往便结下仇怨。音乐一起,我只能随乐起舞。上次我在泬水亭舍唱这支歌的时候没有音乐相伴,此时随乐歌舞,韵味自然不同。起舞之後,我渐渐也放得开了些,越舞越是自然曼妙。我随乐唱道:“草木莽莽,朱明盛长。今日相乐,惭无宫商。彼君子兮,洵美兰芳。中心深藏,何日敢忘。皑皑山雪,皎皎云月。乐哉相识,忧哉河广。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澹容与矣,为献嘉觞。”上次我唱这只歌的时候,霍君侯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随随便便地唱,他就随随便便地听,此次,他应该知道我是为他唱的,他心里怎么想呢?灯光在他脸上闪烁,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曲舞毕,众人皆为我喝彩,我回到自己位上坐下。皇帝道:“王夫人歌舞精绝,小妹也自不差。小妹才德俱佳,应有佳婿相配。”我不由一阵惊慌,若是皇帝开了金口,谁反对都没用。难道皇帝也有意思要让霍君侯聘我为妻?我突然想到,陛下叫我小妹,霍君侯岂不低了我一辈,不过,只要不在五服之内,婚姻错辈份的事,汉人从不在乎。
突听霍君侯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作主。”
皇帝道:“冠军侯有何事?”
霍君侯道:“臣与前昌武侯之女单氏定婚已近四年,因故至今未曾迎娶。臣想请陛下为臣作主,迎单氏进门。”
皇帝道:“这……此事也是美事,朕自当允可。冠军侯可选一良辰吉日,迎单氏为妻。”
霍君侯道:“臣敬谢陛下,臣想这事本已拖得太久,故希望选一近日。”
皇帝笑道:“君侯如此着急迎新妇么?朕早知此事,却未见过单氏,此女如何?”
霍君侯道:“臣也从未见过她。听闻单氏甚有淑德,阿母亲自为臣所择之女,自不会差。”
皇后道:“去病啊,单氏之兄是受刑之人,世有刑人不可娶啊!”
大将军道:“皇后,单氏之兄所犯之罪,不过是普通的刑罪,不足以此悔婚。去病年纪也不小了,正该此时成家,请皇后允可。”
皇后道:“小妹,你说呢?”
我说:“将军家事,岂下妾所当言者?”
姊姊道:“这是家宴,没有外人,说说无妨。”
我说:“将军笃信重义,英雄本色,下妾深敬重之。祝将军和夫人琴瑟和谐,共偕白首。”
霍君侯道:“女公子深明大义,人品贵重,去病也很敬重公子。命数如此,多说无宜。谨在此祝福公子觅得佳偶,欢乐弥永。”
我说:“谢谢。”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我与将军始终是有缘无份,即使尊长有意,可也不能岡顾道德信义。这样即使勉强凑在一起,心里始终有个结,宁无愧乎?我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接受了当时的道德伦理观念,如果不这样,也不可能得到别人的敬重。他不是说过很敬重我吗?这也很好啊……
看来,皇后还有和我家联姻的想法,大将军和将军都表明了意见,料她不至于公然反对,我也不想当个第三者!这事大概就成了定局。好吧,如果命里该是我的,我一定会光明正大的得到的;如果命里不是我的,我也会潇潇洒洒的放弃,不择手段地去索取,非君子所为!我凌惠不屑做此不道之事!
大将军道:“凌大夫君一家人都恪守礼法,谦谦君子,女公子孝悌守义,是世间难得的贤女,青亦很是敬重。”朝我微笑点头,看来,大将军对我印象也挺好。
阿翁道:“多谢大将军称赞小女。”
皇帝笑道:“一家人和和睦睦,彼此亲爱,朕很开心。好,待朕命人选定吉日,为冠军侯完婚!诸君尽欢吧!”他命令乐人起乐,倡伎起舞,整个大殿中充满着一种欢乐的气氛。
只听得雄浑绵长的钟磬之声,与优雅的琴瑟筝笙笛箎竽混响在一起,古朴悠扬,绕梁不绝,如听仙乐。表演舞蹈的倡伎都是千挑万选才得入宫的,一个个年轻漂亮,打扮得妖艳华丽,珠翠满头,美目流波,身上穿着纤罗飞髾,佩着装有兰香的容臭,举手投足之间,香风习习。表演起来,真象古书中说的那样: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其少进也,若翔若行,若竦若倾……我从来没有听过看过这么美的音乐舞蹈,真不知是在天上或是人间,这水平,我觉得我们中央音乐歌舞团亦是远为不及。一时之间,沮丧之情也暂被抛到一旁。汉代宫中的歌舞基本上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汉武本身也通晓音乐歌舞,这欣赏水平可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民间的那些草台班子向来不入他的法眼,从来没听说过 去召民间的草台班子来表演的,那简直就是自贬身价。曲终之後,我好长时间都在回味着这场美仑美奂的歌舞表演。
天色将晚,阿翁带家人告辞而去,陛下说,有空再召我们入宫见驾。二姊把二兄留在後面,跟他说了几句话,只见二兄微微蹙眉,频频点头。我忍不住偷偷地去看了看霍君侯,他站在大将军身後,正跟陛下辞别,从头到尾没有再看过我……
四兄脸上受伤的事,他们应该都看到了,却谁也没提,是否怕我兄妹二人尴尬?
回到家中,拜别父母,我正想去沐浴之後休息,四兄向我招手,我说:“什么事?”四兄把我拉到墙角,低声道:“三兄的事,不知怎的,给二姊知道了。我猜多半是三兄在军营里的伙伴泄露了消息。二姊把二兄留下,让他去看看三兄的那个女人到底怎么样。”
我说:“二姊准备怎么做呢?”
四兄道:“二姊说,朝中无一人娶优倡为妻者,连纳妾也没几个。她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也不是嫌贫爱富之徒,可这事是违背汉家礼法的。我和你是弟妹,不便去说,二兄是兄长,三兄得听他的。二姊让二兄去看看那个女人,如果是个品行贤淑之人,她可以帮那女人脱籍,允许三兄纳她为妾。想要娶那女人为妻,要三兄绝了这门心思。二姊还说,这事暂时瞒着父母,以免气坏了二老。”
他又道:“你知不知道,你离殿之时,霍君侯看了你的背影好一阵。”
我心里突地一跳,但理智告诉我,我以後还是离着他远一点,他既将娶妻,我再找他,于情于法都是不能的……
自从被陛下召见过之後,我又成了个闺阁之女,整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除了看看书,就是去织房织布或者做做针线,偶尔也和兄长们练练剑,学学骑马。一任时光荏苒。
一晃过了十几天。这期间,陛下往我家赐过几次饮食和冰,看来,姊姊知道我喜欢吃宫里的百末旨酒和美食,跟陛下说了,陛下便赐食给我们家,以示恩宠。这也是历代帝王常做的事,也不算什么出格的宠幸。另外,阿翁找了人去冯伯父家为四兄说亲,我本来担心事出意外,冯伯父未必会允,但到了晚上,媒人喜滋滋地回来说冯伯父同意先为四兄和冯婼定亲,可把四兄高兴坏了。看来,冯伯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迂腐,他还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那天傍晚,三兄告诉我,霍君侯明日举行婚礼,请他去帮忙做车人,四兄和二兄也要去,问我是不是去看看?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心爱的人结婚了,新妇却不是我,我去干什么呢?那天晚上,我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的月亮,忍不住流泪……
第二天下午,几位兄长都去参加霍君侯的婚礼,晚上也没有回来。汉代婚俗,迎新妇是晚上,等他们迎回新妇,大礼完毕,差不多是夜半了,已经宵禁,他们自然不能回来。到次日日中,几位兄长才回了家。我在花园里见到了几位兄长,二兄随口说了几句婚礼中贺客盈门的盛况。四兄道:“霍夫人长得真难看,眼睛小,皮肤黑,嘴又大,头发也疏。远不如你漂亮!”三兄道:“四弟,霍夫人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难看?我怎么觉得她挺美的。”二兄道:“四弟,你的嘴别那么损好不好?对别人的夫人评头论足,有点教养没有?”四兄低头不说话了。二兄道:“四弟,我知道你心里向着小妹,可你也不能这么说啊。”单嫤是美是丑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是名正言顺的霍夫人了。我只能认命……
又过了十来天,已是七月中旬,天气也没那么热了。二兄带着三兄四兄说是出去访友,一大早就离开了家,我知道,他们是去看看三兄所爱的那个女子去了,到黄昏时他们才回来。我躲在树後,偷看三兄的脸色,只见他一付垂头丧气像,糟了,看来二兄没有看上那个女子。我见二位兄长走过,轻轻走出,招呼走在後面的四兄,询问情况。
四兄道:“原来那女子叫冯郦,长得确实挺漂亮,想不到三兄如此好色。”
我说:“二兄没看上冯郦?”
四兄道:“没有!二兄说,娶妻以德,纳妾以色,冯郦徒然漂亮,不知妇礼,别说不能主祭祀(古代妻子的责任是主祭祀,事舅姑,理中馈,继後嗣。故古人用主祭祀代指妻子),连纳妾都不配!”
我说:“啊!?怎么会这样?”
四兄道:“登城不指,城上不呼,这你是知道的。她在城头上老远看见三兄,便挥手大声招呼!这哪里有半点礼数!二兄当时脸色就变了。除了漂亮和精于歌舞之外,我还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优点,她连饭菜都做得不好吃,手艺比你都差远了。我是边吃边回想着宫里的美食啊,否则的话,我怕忍不住吐了。唉,娶个妻子回来,根本不需要她有多漂亮,歌舞有多精,要的是她守妇德,理中馈,能事舅姑,能为我们家传嗣就行,对吧?偏偏她该会的不会,不该会的学得非常好。三兄眼水真低,这样粗鄙的女人都看得上。再说了,她父母早丧,累无家教,只依兄嫂为生,嫂嫂进门才一年多,能够教她些什么闺训?还有啊,我总觉得她们兄妹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四兄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说:“他们兄妹的住舍里堆了不少书,莫名其妙,一个优倡之家,居然买这么多的书?你说怪不怪?”我说:“也许他兄长是买的旧书,他想上进。”四兄道:“旧书也不便宜。你是知道的,即使从军,朝廷也只收良家子,不收优倡贱民。他看那么多的书,既不能当官,也不能从军,看了有什么用?白花钱而已。不知道是些什么书,看了这么多的书还把妹妹教成一付无礼相,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不称职的兄长。”一听四兄这么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我问:“二兄怎么说的?”四兄道:“二兄就三个字,不同意!”
这,这事难道就这样完了?四兄道:“依阿母的意思,明年无论如何,也得给三兄说门亲事了,他同意不同意都得照办。他是王家唯一的继嗣,他迟迟不肯成婚,总不能让我们前父家绝後。这样阿母会愧对前父的。三兄和那个冯郦的事,还是算了吧!以後别提!”
我说:“能不能找机会让我见见那个冯郦?”
四兄道:“你见她干什么?还想帮三兄啊,算了,这样无知无礼的女人你见她简直塌身份。你在宫里表现不错,陛下皇后大将军对你印象都好。陛下还跟姊姊说了,今年等诸侯王来朝见的时候,跟河间王说说,让他聘你为河间王太子妃,将来呀,你就是河间王后。”
我大吃一惊,自己大麻烦上身,也顾不得三兄的事了,忙道:“这事没有定吧?”
四兄道:“没有定,陛下只跟姊姊一个人说过,昨日姊姊派人来跟阿母说起这事,我刚好听到,我本来想跟你说说,不过昨日你睡得早,今日我又出门早了,没机会跟你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也许陛下只是说说而已。不过阿翁阿母好像很心动。”
我说:“我是不愿意啊!那些诸侯王哪一个不是骄奢淫逸,人品败坏,类无法度!妹妹可不想嫁给这样的人!”
四兄道:“这个你就错了,河间王父子是宗室中有名的贤王!陛下如此严格执法,也找不到他父子任何违法乱纪之事!当今河间王叫刘基,河间王太子叫刘授,才十五岁,和你年貌相当,而且少年老成,喜欢读书,恪守礼法,文武皆备。他父子在百官和士人百姓中名声都很好。再说了,我们家本是赵国人,河间离邯郸很近,如果你嫁给河间王太子,将来就是河间王后,我们家不就可以回故乡去吗?阿翁阿母离开故乡有二十多年了,非常想念故乡。有这样好的机会,难怪阿翁阿母动心。”
我差点要哭了:“河间王太子再好,我也不喜欢!四兄帮帮我,趁这事还没定,帮我推掉这事。”
四兄搔了搔头,道:“我去跟阿翁阿母说说。”他又补充道:“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四兄道:“你心里难道还想着霍君侯?”
我说:“妹妹只是不愿意现在就嫁人!”
四兄道:“可是现在来我家说亲的人越来越多了,总有一天,阿翁阿母会把你许人的。眼前,父母最中意的就是河间王太子,地位高,人品好,人家求都求不到!你推来推去,总不是办法。”
我说:“请兄长帮妹妹出个主意!能够暂缓几年。”
四兄道:“反正离诸侯王来朝见的时间还有好几个月,我慢慢想办法,看有什么法子能够一劳永逸,帮你延缓几年。”
我喜道:“谢谢!”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月,已到八月中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由得渐渐松懈下来,也没那么紧张了。四兄参加了学校的考试,不出意外的,他只得了个下中的考评,成绩并不理想。但拿到成绩的那天餔食时,我在厅堂上见到他,他却满面喜容,向我眨着眼睛。阿翁很不高兴,道:“考得这么差,还这么高兴。真没出息!”
四兄站起身,向阿翁一揖到底,道:“阿翁,你错了。你的儿子女儿都有出息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阿翁道:“出息?”
四兄道:“是啊!太乐署看中了你的儿子,要我到太庙里——跳舞!”他说到跳舞这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
阿翁道:“是吗?”颇有不信之色。
四兄道:“当然是了。太乐署要求的是,五大夫爵位或者二千石以上高官的亲生嫡子,容貌端正,”他用双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了一下,又道:“身材匀称,”又用双手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轻抚了一下,道:“年龄在十二到三十岁之间。你的儿子我合符标准,太常乐丞一眼就看中了我!五天之後,你的儿子便要去参加训练,等到新年,到太庙里跳舞!不是白跳的,包食宿,有报酬!”
阿翁喜道:“那倒确实是个喜事。你妹妹又有什么出息?”
四兄道:“我替妹妹报了名。”
阿母道:“报什么名?要你替她报?”
四兄道:“陛下要召女骑,皇榜都出了。要求身长六尺五寸以上,容貌端正,年龄十三到十六岁,五大夫爵位以上的宦籍人士的亲生嫡女,有意者可去报名。凡是被选中的,隶属我大汉军队,平时卫护后妃,皇后出行之时夹毂左右,以为仪仗,兼做护卫。我想妹妹的骑术在女子之中也是佼佼者,她的武艺在女子之中也还行,她一定考得上,何况考上之後,宫里还会对她们进行相关培训,以妹妹的聪明,没什么学不会的。这样她便有机会在宫里陪着二姊了。这也是有俸禄的。”
三兄道:“四弟,你疯了!我家岂是要妹妹去挣钱养家的?她去应考女骑,是隶属汉军的,汉军军法严酷,妹妹吃得了这苦么?万一有何过错,动辄是掉脑袋的大罪!还有可能连累家人!再说了,她万一真的考上了,四年之内,不得论婚论嫁!你不是有意误她?”
我听到这里,差点高兴得要跳起来,四兄不是误我,明明就是在帮我嘛,只要我能够考上女骑入宫,四年之内,嫁不成人,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军法再严酷,我谨遵法度便是!
阿翁也生气了:“你不与父母兄长商量,怎能擅自作主?”
我说:“阿母,女儿愿意去。女儿的名字既然已经报上去了,只等卫士丞批复,已经不能更改了。”
阿母和阿翁对望了一眼,阿母轻轻叹道:“姎知道你的心思。好吧,既然这样,夫君的意思呢?”
阿翁道:“反正你还年幼,暂时不出嫁也没什么。你去参加考试吧!看你个人的运气了。”
二兄道:“阿翁阿母,没那么简单的。即便妹妹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够入宫当上女骑的。”
四兄道:“为什么?”
三兄道:“这个你不知道,她们在宫中作护卫,是有佩剑的权力的,在皇后甚至有可能陛下身边佩带武器,是个很敏感的事情,必须绝对可靠。所以要求要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或者关内侯以上爵位的人做任者(保人)。他是要和你风险共担的,你若出了事,他要负连带责任,严重的时候甚至有可能掉脑袋。妹妹你到哪里去找这个人?”
我心想,到汉宫当差,“政治审查”这么严格?嘴上说:“姊姊是陛下的爱妃,难道她不能为姎作保吗?”
三兄道:“不能!她是妃嫔,不得干涉朝中之政。你总不至于让陛下自己为你作保吧?这不合法度,我们家一直谨守汉家礼法,怎能公然违法?你若是请二妹求陛下出面的话,还不如直接求陛下让你入宫做护卫呢!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我说:“请兄长帮妹妹找找这个任者。”
三兄道:“我找不到。二兄呢?”
二兄摇摇头:“我有爵无官,更没办法。”
我赌气道:“你们都不帮姎,姎自己想办法去。”
三兄笑道:“你该不是想去找霍君侯吧?你脸皮真厚啊!人家凭什么要和你风险共担?要对你负责啊?”
阿翁道:“三郎,你别取笑。你要有合适人选,就去帮你妹妹去求求人家。”
三兄道:“阿翁,孩儿不是推脱,是真的没办法!”
我说:“阿翁阿母,明日请四兄陪女儿出门一次。女儿去找任者,如果实在找不到,女儿不去应考便是。”
阿母道:“你不会真的去求霍君侯吧?”
我说:“阿母放心,女儿知道礼义。女儿不会去求他的。”我心想,我去求大将军,上次在飞翔殿中见到大将军的时候,看得出大将军对我的印象很好,但愿他能同意。如果大将军不同意,我再去求姊姊帮我找个任者,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去考就是。
第二天下午餔时,我估摸着大将军应该已经下了朝,请四兄带我去北阙甲第区大将军宅第,三兄去宫中当职没有回来。二兄不放心,要跟我们一块儿去。阿翁也怕我和四兄不会说话,二兄自愿同行,立即就答应了。阿母不放心,又派婢青跟我一块儿去。
二兄在外驾车,四兄和婢青陪我坐在车中。我低着头,心里一直忐忑,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考女骑,只是想到一考上,我就不用担心有人给我提亲了,至少能够把议婚的事延缓上几年,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只要大将军同意为我作保,就是对我有了大恩。我咬紧牙关,再苦再累,军法再严,我也一定熬过去,绝不会连累大将军的。
算起来已经到了北阙,四兄安慰我道:“你放心,我们在宫里见过大将军,他对你不是很友好吗?我和二兄一起帮你去求他。”我说:“谢谢兄长。”
只听二兄在外道:“大将军好像有客人。”四兄说:“那等一会。”他打开车门,伸头出去看。我和婢青也往外看去。只见一乘黑色丝盖,车幡亦为黑色的安车停在大将军门前西方,向北而立(西立北向,为汉人停车的礼仪,意味着对主人的尊重,黑色丝盖黑色车幡为列侯级别才可以使用的车饰,汉代因马蹬未曾普及,骑行并不舒适,所以无论文武官员出行均乘车,唯狩猎打仗才骑马),婢青道:“有一个大官在拜访大将军!”四兄道:“我们是去呢,还是再等会?”二兄道:“我们还是先别过去,等会再说。”
我们把车靠在拐角处,等那位客人出来。谁知这一等,竟然等到太阳快偏西了,那位客人还没出来。两位兄长在车旁倚靠着说着什么,我和婢青在车中等得打瞌睡。难道今日见不到大将军?
正在这时,婢青道:“公子啊,大将军送客了。”我的车门开了一条缝,我透过车箱缝隙看去,不由得一惊,原来从大将军家中走出来的客人正是霍君侯!我说什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忙道:“二位兄长,是霍君侯,我们快走!”两位兄长似乎也吃了一惊,连忙跳上车,拨转马头,想避开他。
只听霍君侯道:“二位凌君,有事吗?”
不好,被他看见了。既然看见了,避也避不开,两位兄长下车行礼,我连忙把车门关紧,不过,在那一瞬间,我发现霍君侯的眼神朝这边扫来,他一定看见我了。
只听霍君侯道:“二位凌君,有事吗?”
二兄道:“没,没事!”
四兄道:“有事!我们是来求大将军的,等了一下午。”
霍君侯道:“求我舅父什么事?”
二兄道:“四弟……”
四兄道:“我们来求大将军为我妹妹作保。”他几句话就把我的事说了出来。
只听霍君侯道:“这事啊!如果二位凌君不嫌弃,我愿意为令妹作保!二位就不必再去求我舅父了。”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尴尬,别人会不会以为我缠上他了?
四兄喜道:“那太好了!”
二兄道:“小妹万一出了点事,会连累霍君侯的!”
只听霍君侯道:“不会的。我知道令妹遵礼守法,深明大义,不会出事的。再说了,怕连累我,就不怕连累我舅父吗?让令妹去考试吧,我相信以她的聪明,她会考出一个好的成绩的。到时候,我会把举状送到卫士丞那里。”
我隔着车箱说:“多谢霍君侯!”
他说:“不谢。举手之劳而已!”
两位兄长齐声道谢。但听得车轮声响,他的车渐行渐远……四兄拉开车门,笑道:“三兄一定很生气,我们还是找上霍君侯了!”我低着头,心里隐隐有一丝甜蜜,即使他不娶我为妻,他还是把我当朋友看待的……
当天晚上回家,三兄知道了这事,果然生气,说我脸皮真厚,二兄和四兄都证明我是无辜的,这只是个意外,我们怎么知道会在大将军宅第前遇上他?
几天之後,在卫士丞派人去西新里核实了我的名数状况之後,派人送上准试证书和棨传(即出入宫门的临时通行证),通知我去未央宫校场参加考试,时间定在九月二日。
等到考试那天,阿翁阿母和二兄陪我同去,三兄因要入宫担职,未能同行,四兄则在昨日就被太乐署召去跳舞了,也没能陪同。阿翁阿母他们没有棨传,进不了宫门,只在外面等候,我和大约七八十名同样“有志为骑”的少女被卫士领到校场,选好马匹,参加考试。上午的考试考的是骑术,是武试,下午考礼仪和书计,是文试。
宫中的女官为我们发下专门的骑装,为了便于骑马,女骑们都用素帛裹胸,又在红色长襦之内,另行穿裈(一种合裆的下裳,汉服无裆者谓之袴,合裆者谓之裈)。汉代没有马蹬,高桥马鞍没有,连障泥都没有。我们用的马鞍表面是用皮革制的,中间填塞羊毛之类,用肚带收勒固定,骑久了肯定不舒服,难怪大家都不愿意骑行。
我们彼此不敢多说话,按编号一个个地上场考试。我的武试成绩最後被评为上下等,只算一般,但下午礼仪书计,尤其是书计(即书法和算术),我因书法娟秀,计算准确无误(这是我数学成绩好的好处),又快又好,得了上上的考评,再加上我因孝行在霸陵邑曾经得到过官府的表彰,在考试中有加分,各种因素下来,最後评定总成绩的时候,我的综合成绩位列第一!被淘汰的也有近一半。最後选上的连我在内,共有三十二名,但听卫士丞说,要对我们进行一个月的军事法规和军事训练,如果训练成绩不好,仍然有可能被淘汰!只有过了那一关,我们才能够被正式列入汉军编制。
当天黄昏,我兴致勃勃地随家人回了家,我成绩位列第一,阿翁阿母也为此高兴不已。三兄冷笑道:“你们高兴什么?我担心妹妹吃不了这苦头,要是违反军法,够我们受的!”
我怒道:“你从前说过要把姎介绍给军队,可是你却失信于姎。姎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你又来嘲讽姎。你觉得你无愧吗?”
三兄道:“我是为你好!你进去了就知道军中的苦处了!季姜,你从小骄生惯养,半点苦头都没吃过,军中可不是家里!你若是违反军令,倒霉的不仅是你,还有我们。对了,霍君侯也脱不了干系!你自己知道轻重!”
考试的第二天,我们这一批被选上的预备女骑,首先集中在内校场,令女师来为我们授课,教授的第一课就是汉军军法!听得我心惊肉跳,五十大戒律,十七条死刑,什么擅兴(指不服从命令者)者斩,闻鼓不进者斩,干行队列(在行军的时候不能保持队形)者斩,泄密者斩,虚报战功者斩,军中趋讙者斩……最恐怖的是第三条,阵前降敌者,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女师说,我们是女子,没妻子和子女,如果犯了这条军法,挨刀的就是我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因为我们是属于女军的编制,和男军不一样,我们是绝对不能进入男军营的,要是进去,他们可以杀了我们!我们的赏罚也和男军小有区别,即使我们立了功,也通常是受赏不受爵,但如果有特殊功绩,最高也可封君,女子封君,视同男子封侯!这是殊荣,自大汉立国以来,只授予过数名女子。另外还有很多刑罚,比如说出勤不力(即训练的时候出工不出力)者杖,传令有误者杖,军中驰马罚金四两等等等等。我这才领略到三兄的意思,我若是犯了军法,受累的不仅是我们全家人,霍君侯作了我的任者,因荐举失察,他也要负连带责任!汉军军法如此严酷,难怪汉军作战胜多败少。男军们的军法更多,凡是女骑们用不上的,女师就不教。
女骑们学习的另一个重点课就是明号令。知赏罚,明号令,是所有将士必须熟习的,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军队的最基本的要求。到现代社会也不例外!
除特殊情况强征入伍外,正常情况下,汉军挑选士卒极其严格,首先查验名数,往往一个乡里有很多人入伍,这些人彼此都互相认识,而且在入伍时还要进行身体检查,入伍後还有些裸上身的训练,想要女扮男装进入汉军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真进入了,也会很容易被人发现,一旦发现军中有女,那是军队的大忌讳,这女人脑袋不掉是亘古怪事,她家人只怕也得一块儿拖出去弃市。别的朝代倒不清楚,但秦汉军队中绝无可能混入女子。
除非这女人象我一样,直接加入女军!因为大汉军队偶尔也会招女军做些後勤防务工作。但随男军远征是不可能的!军队带这么多的女人,影响士气影响机动性不说,打赢了倒罢了,打输了这些女人就是给敌人送的战利品!即使到现代社会,除非实在没人,也没说让女兵冲第一线的,战死还算好,万一她们被俘,军队的统帅更会寝食不安。
骑兵挑选更严,骑兵又有轻骑重骑之分,于身高体态骑术技击之术及与马的协调以及骑兵的整体配合行军要求都非常高,我汉家骑兵的最低身高标准是七尺五寸以上(大约一米七三左右,我在女子中虽不算矮,但加入骑兵仅身高我就肯定是不合格的),要训练出一个合格的骑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汉军指挥系统由旗鼓 部分组成,白天是旗,晚上是灯。旗灯的种类和颜色形制各异,旗鼓金配合使用,有标识指挥防护军乐等综合用途。另外还有各种侦察巡逻行军情报传递等具体规定和要求,全部加在一起,有上千条,要记熟并运用自如可不简单。完全不了解军队的编制指挥号令的人就想去管理军队,说这些人幼稚都太高看他们了,分明就是白痴!
我汉军编制为部曲屯什伍,各部曲都由不同的标识进行区分,基本上都是五五制的,每部每曲都有前後左中右之分,用衣服上的标志和旗帜的颜色区分,左部青,前部赤,中部黄,右部白,後部黑。将帅发令皆用金鼓旗灯,各部曲得到命令之後立即应旗(指举起自己本部的旗帜,晚上举灯),表示得令。
前锋遇上不同的情况,用不同的旗帜或者金鼓之声通知後军。比如遇树林举青旗,前进无阻举高旗,敌众旋红旗,少则旋白旗,进攻是鼓声,鼓一声鼓二声急鼓缓鼓的意思都不同,钲声也是如此,一声停,二声退,三声回。另外将军升帐,要举军乐。通知火军做饭,休息等都有不同。复杂无比,好在这些东西女骑们大都用不上,所以上千条各类信号号令我们只学了几十条。什么前向後向左向右向之类的倒是熟悉之极了。
军营生活单调简单,我们被安排到一间寝舍里睡通铺,平常几旦时闻鼓而起,给两分时间(约半小时)洗漱和吃饭,随後到未央大厩去套马,由女师教习骑射,日中时休息两分时间,然後学习剑术,女骑们需要学习的骑术和剑术比男军们要学习的简单得多,真正的骑兵们必学的角抵和走天堑绝大泽如履平地以及在马上搏击空中换马等高难度技巧我们都就没学。
餔时闻金而止,吃餔食,食物跟真正的军营里吃的食物一样,都是糒粮(秦汉时期军中的食物,有点类似後世的炒面)加点酱,有时候会变成米浆和饼,刚吃的时候还觉得挺好吃,没吃几天,我和所有女骑个个心中抱怨,这么单调的食物,吃得嘴里都淡出水来。想到那些男军们长期吃这个,我对他们充满同情,霍君侯也这样吗?每天训练完人人争先恐後地回寝舍去休息,到浴室去沐浴,天天都挥汗如雨,累得半死。我来这里四年多,还没受过这份罪。
好在无论骑射和剑术,我都是有根基的,我悟性又强,学习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困难。训练二十余天下来,我人也瘦了,脸也黑了,但却矫健敏捷了许多,骑射之术也进步不少。
这些天全力学习,心有所寄,对霍将军刻骨铭心的相思似乎也淡了,我居然很少想到他。
到了九月二十八日这天,卫士丞亲自出面,再次进行了考核。我的综合成绩又一次赢得第一,当天考核下来,三十二名侯选人员只留下了二十名,其余随同训练的女子都被淘汰了,但和上次参赛就被淘汰的女子不同的是,她们每人得到了一份赏赐,这也算是她们的荣誉。卫士丞笑着对我说:“按照大汉军法,成绩第一者任命为队率(队长)。从此之後,你就是这二十名女骑的队率了,她们的俸禄是百石,你是二百石。”他又让我们先回家,等待办理入宫的门籍合符,日後便可出入未央宫。元旦那天,陛下和皇后要祭祀宗庙,到时候我们要全副武装,夹毂左右,这是除皇后行亲蚕之礼外,我们仅有的两次在陛下和皇后面前带兵刃的机会。他还说。从今日开始,我们便正式列入汉军编制,从此之後,我们若是犯法,将接受军法从事,与民法不同。
我大汉中央军有南北两军,南军是从各地郡国良家子中选出来的,只负责守卫未央宫长乐宫,人数只数千,由卫尉统领。而我们这一队女骑,也是属于南军的。北军从京畿附近挑选,由中尉管理(後改称执金吾),人数达数万,护卫京师,兼管京师治安,天子出巡之时,负责扈从,有时候也出征。中尉出行之时,北军士卒身着缇绸,骑马为仪仗导从,一路光彩闪烁,非常壮观,难怪後来的光武帝刘秀羡慕不已,以做执金吾为理想。南军人数只有北军一个零头,真要火并,南军一定不是北军的对手。当年,周太尉夺得北军的军权,事实上已经等于宣告了吕氏的失败。南军来自各地,不熟悉京畿风物人情,北军来自京畿,家人都在本地,乡土之情甚重,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轻易犯险,南北两军因语言生活习惯不同,互相不易沟通,就不会相协作乱。这是高祖皇帝以来的规矩,我暗自佩服先帝们的深谋远虑。
我三兄是期门骑兵,地位近郎,由郎中令负责管辖。这些骑兵都是千挑万选的,服役期无定期,可以长期训练,是我汉家骑兵精锐中的精锐。
我离开了内校场,天色已近黄昏,艰苦训练了近一个月,我浑身都酸痛,这确实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份罪受,至于三兄说我吃不了这苦,他倒是多虑了,骑马确实很不舒服,我的大腿都被磨破了,痛得要命,练习射箭和剑术,造成我的两只手长了不少茧,一点也不象个闺阁少女的手,这确实比织布做饭痛苦多了,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咬紧牙关也要承受下来,何况霍君侯保了我,我若是临阵脱逃,他岂非也是丢够了脸?
我回到家里,阿翁阿母大喜,虽然他们已经吃过餔食,知道我还没吃饭,赶紧又让人给我安排餔食。四兄也从太乐署回来了,他和我一样,是暂时放回家来休息,十月初一(秦汉以十月为岁首,十月初一就是元旦新年)就必须得赶去太庙里跳舞,太庙不在长安城内,他要一大早就先赶去才行。而我则是在收到合符之後,赶到未央宫内校场去集合,与众位女骑一起,换上戎装,佩剑背弓,手持长戟,夹毂皇后左右。
阿翁问起我在宫里的训练情况,我说:“女儿的成绩位列第一,已经被任命为队率了。这次完成任务之後,进宫接受皇后的分配。她安排我护卫谁我就护卫谁。(宫中女子,通常自称我而不是姎,我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也学会了宫里的说法)。”
阿母大喜,道:“你吃了不少苦是吧。你看你的脸晒得这么黑,人也瘦了。唉,你这不是自己找份罪受吗?对了,宫里怎么样?”
我迟疑了一下,长跪而起,向阿翁阿母稽首行礼。阿翁道:“怎么了,行这么大的礼?”
我说:“阿翁阿母有问,女儿不敢不答;但军法宫规严酷,泄禁中事,乃是死罪。请阿翁阿母见谅!”
阿母道:“对对,你看,姎真是糊涂,怎么问你这些呢!你放心,以後阿翁阿母都不会再问你了,以免你为难。”
三兄赞道:“季姜,想不到你倒真有些军人的素质。身为女儿身,居然也知道嘴紧守密。我看哪,你的嘴这么紧,真是个当间谍的料!”
几位兄长都对我微笑称赞。我笑了笑,没再说话。你们放心,我既然做了军人,绝对不会给家人丢脸,我终身不会泄禁中半句于外!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知道军法和宫规的森严和可怕!汉军大法,绝对不可能会对我一个女子网开一面的!何况,我宁死也不愿意因为我的缘故连累霍君侯!
卫士丞遣人送来了合符,并在宫门为我上了门籍,还赐给了我一枚印有女骑队率妾惠六个字的官印,从此凡我上书下令登记都须加盖官印。从此之後,我便可以出入宫中。元旦大典之时,我带领二十名女骑,全副武装,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护卫皇后左右,出色的完成了任务。是年,陛下下令改元元狩元年(汉武帝的年号起元鼎三年,即公元前114年,此前年号皆为追定,本文为叙述方便,“年号先用”,小说不求事事与史契合)。
新年的庆典过去之後,我回到宫中,接受皇后的安排。卫皇后微笑道:“你很勇敢坚强,身为女儿身,尚有报国之志。听说你的总成绩位列第一,王夫人有这样的妹妹,真是幸运。你去护卫王夫人吧。她有妊在身,有亲人陪伴在身边,对她和皇嗣都好。”我喜道:“多谢皇后。”虽然我早就猜到皇后一定会把我分配到姊姊身边,但当她亲口说出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感激,她真是个厚道人,对我姊姊确实不错。
我来到飞翔殿的时候,宫里的几名妃嫔周夫人,秦夫人,韩美人,公南(汉时复姓)八子正和姊姊说话,言谈之中,甚是欢娱,我施礼见过,她们对我说了几句客套话,等她们告辞之後,姊姊把我召入她的寝室中。
姊姊倚在榻上,问我:“皇后让你来陪我是么?”
我说:“是啊。皇后待你真好。看样子,其她妃嫔对姊姊也不错。我原以为在宫里一定勾心斗角,谁想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姊姊微笑道:“所有女子选入宫的第一件事就学习宫规宫法,和你到军营里第一课学军法一样。女师告诫我等说,阳以博施为义,阴以不专为义,后妃以不妬为义。宫规严酷,一个宫妃稍有过错,本人受罚不说,动辄连累家人。我也畏惧啊。何况,我从小读诗书,受圣人之教,明白道理。我自备位嫔嫱,事陛下和皇后向来恭谨,待下人唯以仁义,对同跻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坏话,屡次推荐她们为陛下侍寝,从不敢受陛下专房之宠。你说,我样样恪守礼义,又和谁勾心斗角?我不相信谁会平白无故将一个根本无害的人塑造成敌人。”
我道:“二姊真是深明关雎之德(古人认为关雎诗意是“美后妃之德”,故以关雎称誉后妃品行)。”
姊姊道:“皇后善良宽厚,姊姊的心纯净一片,她岂能看不出来?所以她对姊姊很好。陛下说过,他最喜欢我的地方就是我的纯真,跟我在一起,他可以完全放松自己。你怎么会以为後宫一定勾心斗角呢?在君子眼中,天下人都是君子;在小人眼中,天下人都是小人。这个世界上尽有心理阴暗的人,总是用自己的阴暗心理去想别人,看不得别人一团和气,总是幻想着别人不和。季姜,姊姊不会去害人的,也不会去僭越。陛下宵衣旰食,整天为国事操劳,似我这等後宫中的女人,既不能为他分忧,更不应该为让他为了後宫之事而烦恼。姊姊幼受母教,女子之德我也是深知,普通女子妬忌尚是失德,况于宫妃。我既备位嫔嫱,当知嫔嫱之义。陛下越是宠爱我,我越是谦恭,越是守礼。我希望家人也一样,这才是保全自己,保全家族之道。”
我说:“姊姊说的是。”
姊姊拉起我的手,道:“季姜,姊姊还有它虑。自古後宫之人,又有谁能长保不衰,色衰爱驰,谁也不能避免。当年卫皇后有多得宠,陛下不嫌她是歌女出身尊为 ,现在还不是一个皇后空名?何况你姊姊论宠幸远不及皇后,又只得夫人封号。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一身,得宠之时,自然是众皆卑下,但你能得知她们心里是否深怀怨恨?得宠之时她们自然不敢对你如何,万一将来失宠,岂非是墙倒众人推?自己出事倒也罢了,你也知道,整个家族都是荣辱与共的,我若有故,父母兄弟都会为我所累的!我岂能做此不孝不友之人?所以姊姊尽心竭力,不想得罪她们。”
我说:“姊姊所虑甚是。妹妹很是赞同。”
姊姊道:“这也是傅姆特意提醒我的。她说得很有道理,人不可无远虑!其实我在宫里很是寂寞,真正能说上心里话的人又有谁?从前我曾经想过,若是你能入宫助姊姊一臂之力就好了。姊妹是天生的助手,古时如简狄建疵(帝喾二妃,简狄嫁帝喾为次妃,妹建疵为媵从嫁),娥皇女英(帝舜二妃,娥皇嫁帝舜为正妃,女英为媵从嫁为次妃),近者如王皇后王夫人(指景帝皇后王娡,夫人王兒姁)都是如此。你聪明懂事,必是姊姊的好帮手。後来姊姊得知,你爱慕冠军侯,便打消了这念头,姊姊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你。”
我身上冒汗,低头不语。姊姊居然有过这种念头,她要真跟陛下一提,陛下十有八九会把我选进宫的,幸好姊姊没这么做,不过若姊姊真这么做了,我即使再不愿意,也肯定是全力协助姊姊固宠,姊妹二人无论谁吃住皇帝,都是咱们家族前程的保证,我才不会傻得象那些弱智宫斗戏中那样搞姊妹内斗,咱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难道姊妹二人有人出了事,另一人有好果子吃么?自古以来,凡後宫中姊妹内斗的,没一个有好结果!往往两败俱伤,家族受累。姊妹是天生的帮手!飞燕合德,刘英刘娥,娀娥训英,萧后萧妃,哪个不是姊妹同心,只有傻子秃发夫人,孝文幽后才会想到去对付自己的皇后姊妹,结果双双不得善终,家族也败亡了。
只听姊姊笑道:“你是怎么会想到要做女骑的?怎么会找霍君侯给你做保?你看你,晒成这个样子。慢慢说给姊姊听听。”
我说:“妹妹是不想这么早出嫁。我和兄长本来是想求大将军的,不想却遇上了霍君侯,他主动提出要为妹妹作保。”
姊姊微微一笑:“你呀!脑筋总转不过来。算了,既然你暂时不想嫁人,我们也不会逼你的。河间王父子要向陛下辞行,你见见刘授可以吗?陛下要在飞翔殿中以家人之礼召见刘授父子,你在帘後看看他。你放心,我只是让你在见见他,其余什么都不说。这个世界上好男儿多的是,不要那么死心眼。”
好吧,在帘後见见他也无妨,姊姊心中想要我对刘授有个好印象吗?等到河间王父子向陛下辞行回国的那天,我在帘子後见了刘授一次,他是个看上去很斯文很秀气的少年,身形有些瘦弱,举止有些拘谨和羞涩,一双眼睛却很亮很清澈,眼神中透着和他身形不一样的刚毅之气。我猜想,他应该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内心并不象他外表那么柔弱。我对他的印象也仅此而已了……姊姊问我对他怎么样,我摇了摇头。姊姊叹了口气,也没多说。
我每天白天去“护卫”姊姊,除了跟姊姊说说话外,我恪守宫规,以侍从自居,从不跟姊姊同食,只跟侍卫们一起饮食,平常也只站立一旁。晚上回自己的寝房休息,五天可以回家一次。有时姊姊赐食给我,我便拿回自己寝房和伙伴们同吃。闲时也跟姊姊和宫中乐师工师傅姆学学鼓琴(汉代称弹琴为鼓琴,弹筝为鼓筝)和女工礼仪。陛下和姊姊有时往家里赐些东西,但从来只让中官送去,我在宫里当差,除了自己的衣物外,不能私自拿任何宫里的东西回去。至于议论陛下长短,妄论宫中轶事,那是我根本不敢的事,这两个问题前一个是大不敬之罪,後一个是泄禁中语,都是掉脑袋的大罪。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骑,杀掉我如同捏死只蚂蚁,再容易不过。我从无女主光环,我地位卑微,也无外挂,我完全没有冲的本钱!即使我姊姊护着我,可我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我遇上的是真实的大汉宫庭,可不是那些脑残们遇上的怪异世界,无论宫女侍卫人人都可以非议皇帝皇后的非人类世界。口紧是第一要务,我从不去打听宫里的事,知道越多越不安全。
等到那年春天,卫皇后出宫到上林苑行亲蚕之礼,乘鸾辂,驾驷马,大将军妻王夫人参乘,随驾千乘万骑。朝中各公卿列侯之妻乘其夫官车,带夫本官绶,从其官属导从皇后。同时置虎贲、期门骑、戎头、黄门鼓吹,五帝车,我带领女骑夹毂一旁,执法御史在前後,还有金钲黄钺,五将为导,仪式十分隆重。但其中我却并没有看到单夫人,听说她怀孕了,反应十分厉害,卧床不起,不能前来……我暗自为她祈祷,但愿她母子平安。皇后到蚕宫亲手采桑,采三盆桑叶置于茧馆,礼毕,便即还宫。这是我少有的几次实际任务之一。
陛下在姊姊面前夸我谨慎畏言,知礼守法,说姊姊和家人都很懂事,赐给我不少赏赐。姊姊跟我说,我们家越是荣耀,越要谨慎谦恭,我深以为然,大汉律法森严,我越是了解得多,越是害怕。我个人受罚倒也罢了,最主要的是还会连累家人。不顾家人死活,我凌惠还没到这种没心没肺的地步。
尽管我小心了又小心,还是惹出一场祸来。我手下的一名女骑萧嫘因母亲生病,向卫士丞请假出宫看母,卫士丞给她四个时的假期,由我转达。但她却逾时未归,按大汉军法,逾时不归,视同擅兴,按法当斩!我心想,她的母亲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她未能及时赶回,情有可原,便向卫士丞说是我口误,批给她六个时的假。卫士丞喝道:“你?你误传军令,可知是何惩罚?”
我吓了一跳,忙说:“下妾愿受军法处置!”我知道,我误传军令,不过是二十军杖,萧嫘擅自不归,可要掉脑袋,两相比较,我宁愿受这二十军杖!卫士丞脸一沉,吩咐道:“把凌队率拉下去,送到刑室,打二十军杖!”
按汉军军法,受杖刑者要直接打光屁股,我因是女子,穿一条薄裳打,这和光屁股打也没啥区别。两名女骑施刑,尽管她们的下手比男人轻多了,但重重的军杖打下来,也打得我死去活来,皮开肉绽!屁股腿上全是血。我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我一边受刑,一边发誓:我终生再不会违背军令律法!这一顿已经够了,我终生都不会忘记!
打完了,萧嫘也回来了,她跪在我面前请求赎罪。我低声说:“这件事已经过了。你可千万别说是你自己擅自不归的,否则,你脑袋也得掉,我这二十杖也就白挨了!上司还得追究我们串通作弊的责任。”萧嫘哭着答应,把我扶回寝室,领了药为我上药。伙伴们都来慰问,我咬着牙没说其中缘故。
第二天,阿翁阿母接我回家养伤。阿母亲自为我洗了伤口,重新上药,扶我伏在床上,语气又是埋怨又是心痛,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违反军法呢?”
我说:“阿母,是女儿自己不小心。你放心,女儿绝不会再犯了。”我心想:吃一堑,不能长一智,我凌惠岂是那种笨蛋。
正在此时,突听三兄在门外道:“妹妹犯了什么军法?”
阿翁在外道:“你怎么知道她犯了军法?”
三兄道:“廷尉寺叫霍君侯去交罚金!他是妹妹的任者,妹妹犯法,他负连带责任!这事,霍君侯真丢脸,必成军中笑柄。我们都知道了!妹妹怎么这么不知轻重!我早说过,她去当什么女骑!在家好好的织布学琴就可以了!”糟了,我连累了霍君侯,害他丢尽脸面,真是百死莫赎!
只听三兄道:“卫士丞说她传令有误,杖责二十。这还算好的了,未造成严重後果杖刑就可,要是在军中造成严重後果,她脑袋都得掉!这也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阿翁道:“算了,你也别埋怨了。我们……”刚说到这里,突听有人呼到:“中使到,宣五大夫夫人立刻进宫。”
阿母急忙走出去,道:“出了什么事了?”
中使道:“王夫人将要临盆,陛下要五大夫夫人立即入宫照顾。”啊,姊姊要生了,不是说她的预产期还有十来天么?难道是因为我的缘故,伤了胎气?我真是又犯了一个大错!阿母道:“姎马上去。”
那天晚上,二嫂陪着我,照料我的伤势,我心里很是担心和愧疚。既担心姊姊是否顺利生产,又担心我丢了霍君侯的脸,他会怎么想呢?身上的疼痛倒成了小事。
第二天下午,阿母从宫里回来,高兴地告诉我们,姊姊为陛下生了一位小皇子,这是陛下的第二位皇子,母子平安。陛下高兴之极,赐皇子名闳,对我姊姊大加赏赐,又赐我阿翁和诸兄人人进爵一级,我父亲的爵位成为第十级的左庶长,三兄成为第十一级的右庶长,长兄进爵公乘,二兄进爵五大夫,四兄因年龄未到,加小爵。连上次封赏落空了的我二叔堂兄和两位姊婿都进爵一级,又赏赐我们家人一百金,皇后也赏赐了不少东西。一时间,因为我犯了军法受杖刑的悲愁也被喜气所代替。
过了两天,我的伤势也好了些,走路已无大碍,我跟父兄说,要向霍君侯赔罪,四兄决定送我去见霍君侯。
霍君侯没有宅邸,和夫人住在官舍中,离未央宫并不远,离戚里也不远。那天下午,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回家,四兄便驾着车,由婢青陪着我,带我去求见。四兄把车停在一旁,上前敲门,有一仆人出门问了几句,四兄回来对我说霍君侯和几个朋友去鞠城(汉人对球场的称呼)蹴鞠去了,问我是在这里等他呢还是去鞠城。我突然想看看他在鞠城上的英姿,道:“我们去鞠城。”
汉人的鞠城为方形,球场象磨刀石样平滑,四周有矮墙,球门象小房子,正面有供人观赏的看台,由阶梯通其上。两边各有六个球门,一队有六个人上场。裁判有正副两人。但也有两个人踢或者一个人踢的简易游戏。鞠用皮革制成,中间塞以毛发,成为一个圆球。
蹴鞠来历很古,传说是黄帝发明的,本是军中训练手段,在战国秦汉时风靡一时,皇帝平民个个爱好, 就经常在宫中举行斗鸡蹴鞠的鸡鞠之会,我有时也在旁看过。专业蹴鞠的人被称为鞠客(现在叫球员)。当时民风尚武,这种带有军事色彩的游艺很受上下欢迎,不仅男子喜欢蹴鞠,女子也有参与蹴鞠的,汉代的画像砖中留有证据。我凌惠也学过蹴鞠,当然只是当游戏玩玩。普通人没办法去鞠城蹴鞠,就在小巷子里踢。汉人写的《蹴鞠二十五篇》,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体育专业书籍,被《汉书》当作兵书收入《艺文志》。
我们在鞠城前停下车来,婢青扶着我,四兄在前引路。正在此时,只见鞠城中走出一群人来,四兄道:“不巧,他们已经打完了。”没能看到他在蹴鞠场上的英姿,真有些遗憾,但愿以後有机会。等那群人走完之後,我看见霍君侯戴着无帻武弁,身着红衣短襦,身後跟着一群人,走了出来。我跪在路旁,低下头。
他走到我面前,我稽首行礼,说:“霍君侯,下妾向君侯赔罪。因下妾之过连累将军。请将军恕罪。”
他说:“你也没连累我什么,既没有让我挨军杖,也没有让我全家下狱,不就是四两金子吗?我交得起。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我心想,他心里不高兴,忙说:“对不起,君侯。下妾有过,累及君侯。君侯放心,此事永远不会有第二次的!”
四兄道:“霍君侯,我妹妹娇生惯养,不知轻重。她原也不该去当什么女骑的。”
霍君侯道:“她现在不想干了?临阵脱逃,是军中大忌。如果她是我的属下,我一定毫不迟疑执行军法!”
我说:“我绝不会临阵脱逃的,临阵脱逃是无可饶恕的死罪!请将军放心!我以後会加倍谨慎的。”
霍君侯道:“我很奇怪。在我眼中,你是一个谨慎小心,知道轻重的人,否则我也不会替你做保。你怎么会误传军令?”
我心想:我可不能把萧嫘的事招出去,她虽是萧相国的後人,但其父是支庶,除了五大夫的爵位外,几乎与平民无异,且又早逝。她从叔虽然保了她进宫,其实没给他们家一文钱。她只与母亲幼弟相依为命,家里实在是颇穷困,她确实很需要这份俸禄。她母亲病重,情急慌神,擅自延时不归,本是死罪,我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替她受了杖,此事本就完了。如果我把事情说了,这里这么多人听到了,万一有人把话传到卫士丞那里去,我们岂不成了串通作弊,欺骗上司,又是一大罪名,我这杖也白挨了。我说:“是下妾一时头脑发昏。”
霍君侯道:“是吗?就算是你头脑发昏吧。还有事吗?”
我说:“没有……”
霍君侯道:“那你起来吧,回家去养伤,没事了。我也要回去了!”
我站起身,他向我一揖,转身便走,更没多话一句。他身後跟的那群人也一起走了。
我看得出,他心里一定还是不高兴的,我又不好多说,只得怏怏而回。从此之後,我在宫中加倍小心,事必三思而後行。
过了几天,我伤势已基本痊愈,在宫里陪着姊姊,陛下来看小皇子,跟姊姊闲话了几句,突然问侍立在旁的我说:“听说你违反了军法,依朕看来,你不象是会违反军法的人。其中到底有何隐情?”我说:“是下妾一时头脑糊涂。”陛下微笑道:“在朕面前你也守口如瓶啊。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你很口紧,谨慎稳重,这也算是你的一大优点。”姊姊阿母阿翁都问过我好多次了,我都没有说,对不起,对你和霍君侯我也不会说!罚过就罚过了,我既然要讲义气,就不能到处宣传,否则就不是讲义气了!我凌惠也受过圣人之教,到处宣扬己善非君子之行!
姊姊生了皇子之後,陛下对她愈加宠爱,殆有专房之宠。姊姊却每怀忧虑,对陛下说:“妾以卑微之身,得寝专宠,众妃不进,继嗣不广,使陛下有偏施之过。望陛下对诸妃博施雨露,不令贱妾有专爱之罪也!”陛下叹道:“别人得专房之宠都欢喜无度,唯有你常怀忧虑之情。夫人后妃之德备矣!你太懂事了,你的家人也懂事,要是後宫中的每个女人都象你和你家人那样,朕又何忧啊!”对姊姊和我们家人屡加赏赐。
我在宫里做姊姊的侍卫,其实是在陪着她解闷说话,除了参加一些训练之外,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这样其实也挺无聊。姊姊大约看了出来,就让宫中织室中的女工师来教我织纴之技,又让宫中琴师来教我琴艺。
我在西新里的时候学过织布的一条龙技术,但没有学过提花。我们以前是普通百姓,除节庆之日,也用不着穿花纹美丽的衣裳,再加上提花机价格不菲,构造复杂,使用不易,除了富家贵族和官府工坊之外,推广率并不高。宫里提花机的蹑(脚踏板)多达一百多个,花楼高三尺,与束综的综絖对峙,就象两座高楼对峙一般,我坐在花楼上,牵动束综的衢线,迅速提综,提牵不同的经丝,复推往用来打纬的筘,踩踏蹑板,一上一下,就象鱼儿在争食一样,便能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图案织出美丽的花纹来。这种机器使用复杂,我学了两个多月才学会,这下我算是把织纴之技学全了,从原料到织布染色提花裁剪缝缀,外加我早已学会的绣艺,凡是女子所应会之女工,我全都会了。我从未想过要学这些,可是大汉的女子,有几人不会女工之技?不会女工,在时人眼中看来,简直不算是女人。
至于鼓琴琴歌之技,我本来就学过,苦不甚精,此时受到宫里的名师指点,右手抹挑勾剔打摘托劈,左手上下吟猱绰注等诸般指法,日益娴熟,技艺突飞猛进,很快便能弹得一手好琴,且能闻琴而歌,不需预演。姊姊叹道:“妹妹聪明伶俐,家世才学,德容言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偏偏心里有结,自己给自己找些不快。”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果然气质是练出来的,我在沧池边照着自己的影子,曲裾深衣,青丝如墨,气度温淑,婉约之姿,自然而然,真的很有古代淑女的气质。即使我的容貌不能算很美,可这气质风度,看着也是挺舒服的。姊姊称赞我越长越美丽可爱,要我早一天脱了骑装。我来当女骑,就是为了不忙着嫁人,没到时间我说什么也不会退的,何况,就象霍君侯说的那样,我这不是临阵脱逃吗?这对军人来说,是无可宽恕的大罪。
姊姊跟我说:“陛下说妹妹外柔内刚,缺乏女子的柔性。姊姊仔细瞧来,也觉得陛下所言不错。你看你多任性,为了不嫁人,就去从军,这又何必呢?其实以前我也没觉得霍君侯怎么样,现在看来,姊姊觉得你和霍君侯不合适。他性格刚烈,你也是外柔内刚,同样刚烈的人在一起,我担心会出什么事。再说,我觉得霍君侯身上好像有股杀气,我很害怕,现在我庆幸你没能嫁给霍君侯。你呀,我看着你跟刘授更合适。”我低着头,心想:凤凰青鸾,各有所爱,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的这股杀气……至于刘授,他人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
那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两位宗室诸侯王淮南王和衡山王谋反事泄,双双自杀,陛下顺藤摸瓜,很多人牵连进来,据说死者达数万,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陛下的帝王之威,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精明和可怕!从此在他面前,我更是十分之二十的警惕,唯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好在陛下本来就不大跟我说话,他不说我当然更不敢说。
夏天,陛下下令立卫皇后的儿子刘据为皇太子,宫里庆祝了好几天。此时李姬也为陛下生了一位皇子,赐名为旦,连我姊姊所生的皇子在内,陛下已有三位皇子。不久之後,姊姊又怀上了陛下的孩子,姊姊说,她希望这胎是位公主。
不久之後,匈奴人再次寇边,到上谷杀我边民数百,直到汉军赶到,他们才大掠一场而逃。此事传来,天子震怒,霍君侯主动请缨,陛下令他再去练兵,等时机合适,再战匈奴。
我在宫中偶尔也能见到霍君侯,有时陛下会召他进宫,但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我连累他之後,自觉有愧,实在没脸再见他,可他的影子却常常萦绕于我心中眼前……
河间王太子刘授上京求学,住在自己在长安的河间国邸(诸侯王在长安都有宅邸,称某国邸,近未央宫),时常被陛下召进宫来叙话,我见他的时候多了起来。我们本来很少说话,可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一天,陛下随口说了句话:“凌队率,以後河间王太子在宫里看书,练习骑射剑术,都由你去侍奉!”从此,我不得不经常陪着刘授到天禄阁去看书,到校场练剑,骑射。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这么多的人干么非要挑我?莫非陛下真有意将我许配刘授?他斯文知礼,据说尤其喜欢鼓琴,琴技相当高明,剑术骑射也不错,的确是文武双全。他虽不讨厌,可我真的对他没什么感觉啊!在他面前,我遵守君臣之礼,他不问我,我从不主动说话。谢天谢地,他好像对我也没什么感觉,一切都是陛下和姊姊的一厢情愿,只要陛下不公然赐婚,我陪他去看书也是小事一桩,他看他的,我守在一边就是了。如此一连数月,我们经常见面,日渐熟悉,我觉得这位王子人真不错,不愧贤王的美誉,比起其他的诸侯王子强出不是一里两里。我们说话也越来越多,谈论范围也越来越广。莫非姊姊想要我们“日久生情”?可我心有所属,死心眼儿,下意识里总是有意无意在排斥他。
七月里的一天,我陪着姊姊鼓琴。姊姊说:“季姜的琴艺越发精进了。要不要姊姊赠你一张琴?”我笑道:“我要一张九德之琴(琴之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才行!”姊姊笑骂:“你太贪心了,姊姊到哪里去找九德之琴,连陛下也没这样的好琴。有三四德的琴已经是良琴了。你明摆着不想要,那就算了。”
过了些日子,皇帝召诸位在京求学的诸侯王子到沧池中的渐台避暑宴乐,陛下说是家宴,不用外人,把我召去歌舞。这沧池是未央宫中最大的人工湖泊,湖水清澈,波光粼粼,凉风习习,在渐台上宴乐,怡人性情。
皇帝说诸王子之中刘授最为擅琴,让他为我伴奏。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琴艺不错,可从未听过他鼓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弹的竟然是首新曲,有新曲就得有新词,那就得看我临场发挥的本事了。好在我这一年来在宫里随名师练习,早就学会了这闻琴而歌的本事,否则不免接不上词,当场出丑。
刘授嘴边含着微笑,轻抚瑶琴,琴声悠扬,动人心弦,他斜着眼睛看着我,在我看来,就象是挑战!我心想:要考我吗?我才不怕呢!随着音乐起舞,边舞边合乐而歌(琴歌节奏甚慢,只要不是太鲁钝,闻琴而作歌并非难事):
从元后登斯台兮,沐和风而怡情
见嵯峨之高殿兮,若悬浮于太清
望秦川之茂盛兮,听百鸟之合鸣
播惠泽于四海兮,乐百王来朝觐
纵文武之辉功兮,扬天子之圣明
永长乐而未央兮,迎凤凰于紫庭
(元后,指皇帝,夏代以元后称君主,商代则称君主为素王,周称天王。後世即以元后素王天王等代指皇帝。此赋的意思是,跟着皇帝登上这座渐台,沐浴着和风而心旷神怡。看到四周的高殿,象悬浮在天地中一般。秦川草木茂盛,百鸟凑趣的来合鸣。天子的恩泽播于四海,各诸侯都来朝觐。文治和武功的辉煌,张扬着天子的圣明。愿长久欢乐而无尽,迎接凤凰于宫庭。此赋乃作者学着才高八斗的曹子建《铜雀台赋》拟就,谨在此向曹子建致敬。此赋大拍皇帝马屁,词藻虽美,格调却不高,但“我”既当此境,总不成去骂皇帝。请读者诸君见谅)
一曲既罢,诸王子纷纷称赞。皇帝拍手笑道:“小妹颇有才气。王太子,你可考不倒她。”
刘授微笑道:“队率君文武双全,真是世间奇女子。”
皇帝笑道:“她的琴艺也不比你差。她想要一张九德之琴,这可让朕为难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琴?良琴也难备九德啊!”
刘授微笑道:“我这里倒有几张好琴,队率君想要良琴,我想我能为足下找到。”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过了几天,姊姊告诉我,河间王太子派人送来良琴一张,指名要送给我,我心中慌乱,却不得不去试琴,那张琴虽不具九德,但却奇古透清芳,竟然身具五德,弹之隐隐有金石之韵,钟磬之声,已经是张罕见良琴,陛下来飞翔殿中听到琴音,大加赞赏,亲自赐名曰“璇钟”。
姊姊笑着对我说:“我看刘授是真的对你上了心了!姊姊想了这么久的办法,还不如陛下召你去宴饮一场。以琴传情,倒是佳话。”
我慌了,忙道:“姊姊,我来宫里做女骑,四年之内不得论婚嫁,这可是律法规定的。”
姊姊道:“你慌什么,现在没有人要你论婚嫁。姊姊不想你因为一时之痴,误了终身。刘授这人容貌人品家世都是一流人选,他父子是宗室中难得的贤王。你嫁给他,将来是河间王后,比你当个侯夫人还强。姊姊和陛下都有意成全,这几个月来,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他文武全才,风度教养你亲眼看见了。姊姊想让你们日久生情,这比强行指婚能让你好接受些,对吧?季姜,以前姊姊在家里曾经做梦,梦见一位英俊的少年驾华丽的安车来我们家给我送婚书……姊姊这个梦是此生无望,”她轻叹一声,道:“可是姊姊一定要你幸福!无论是谁想娶我的季姜妹妹,都必须备下六礼,亲自来迎!(只有迎娶正妻才用六礼相聘,并要新婿亲自驾车去新妇母家迎娶)姊姊绝不让你做人侧室!”
我知道姊姊是为我好,我心里想着霍君侯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结过婚,儿子都快有了,我还能再嫁给他吗?姊姊说过,绝不让我做侧室!我汉家律法,有妻更娶者,杖一百,离之,不允许有二妻,不仅法律不容,礼法也不容许,礼无二嫡!他对我来说,莫非永远是一个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看的在水一方的伊人?我是不是真的应该试着接受刘授?
那年九月,就快过年了,陛下在宫中召见那些匈奴降将宴饮,这些人大多已经封了汉官,在藁街赐了宅第,聚居在那里,长安城的人私下把那些宅第叫蛮夷邸。他们受召宴饮聚会,本来没我的事,可是不知是谁提到要到未央宫校场里比试骑射之术,我是宫中的女骑队率,陛下令人把我与同跻中几个骑术最佳者召了去。
我到校场的时候,校场边上围的人已经不少,我看见大将军和霍君侯等几位将领,还有刘授等几位王子,加上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天子,面前摆着酒尊,正坐在校场边上观看校场中的几位骑手骑射之术。几个匈奴人穿着汉官之服,坐在下手。他们都是投降来的匈奴贵族,我一看就能看出他们是匈奴人,这些人和汉官们比较一看就长得更,用什么词来着?对,粗糙!这两个字对这些匈奴人的长相概括最为到位。倒不是说他们长得难看,仔细看着五官倒也端正,除了胡须比较多以外,和汉官也没太大不同,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与汉官的区别,问题就在那两字上:粗糙!什么明眸皓齿,英俊潇洒,肌肤细腻,斯文有礼这样的词汇永远不要用来形容匈奴人,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和当面嘲讽差不多!至于举止,无论他们怎么收敛,更和汉官有着明显的差别,用轻剽粗犷,野蛮狂烈形容他们倒很适合,我想,这大概就是圣人说的文野之别了。
只听皇帝道:“潦侯,你说匈奴女子俱通骑射,朕的汉家女子不仅能织纴女工,同样也工骑射。朕且让你瞧瞧汉家女子的骑射功夫!”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面红须多,身着汉装的匈奴人站了起来,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估计也就二十到四十之间,看来他在陛下赐宴的时候喝多了,有点站立不稳。只听他道:“谢陛下,臣愿一观!”
皇帝道:“潦侯,你是伊稚斜(读作一字差)单于的亲弟弟,眼界很高。朕的这几位女骑的骑术,未必能入你的法眼!”
潦侯道:“陛下说笑了!”
皇帝对我说:“你们几个上校场去演练一番!”我和几位伙伴向陛下施礼,按平常的训练在校场上展显骑射功夫。我带着伙伴在场上纵马飞驰,行进编队,在马上引弓射侯(侯,指箭靶子)。我知道霍君侯和皇帝都在旁看着,我可不能让他们丢脸,加倍卖力,我连射五箭,四箭中心,另一箭虽然射偏,但也没脱靶,称得上是五箭全中。其余伙伴都没我射得好。四周暴发出一阵欢呼之声!我跳下马来,向天子行礼。
皇帝笑道:“你表现很好!暂退一边!”我退到一边,偷偷抬头去看霍君侯,他朝我微笑点头,不由得暗暗高兴,回首之间,只见刘授正向我轻轻挥手,我忍不住也笑了笑。
只听潦侯道:“不想汉家女子的骑射功夫竟不输匈奴女子。臣今日可是开了眼界!陛下手下人材济济,竟连女子也有这等骑射之术,实令臣惊叹不已!我匈奴蛮夷之邦,与大汉为敌,恐祸之不远。臣屡劝兄长与大汉修好,兄长俱都不听,只得弃兄长投奔大汉。感谢天子赐臣侯爵之位,臣愿为天子效鞍马之劳!”
皇帝笑道:“你说得很好。朕要重重赏赐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朕都答应你!”
潦侯道:“陛下,臣投汉仓促,妻子为兄长所杀!因此斗胆向陛下请求,将此女赐臣为妻!”
皇帝的脸色好像也变了,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只听皇帝道:“潦侯为弃暗投明,捐弃妻子,朕何惜一女!好,朕将此女赐你为妻!”
我一听到这里,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难道我一直拒绝婚姻,就等来这个匈奴人?早知如此,刚才何必那么卖力,嫁这个人还不如嫁给刘授呢!天哪,我完了!
第六章 人生富贵须回首
我伏在马头上,忍不住偷眼去看,只见霍君侯几次想要站起来,都被大将军拉住,他转过头,好像在跟大将军说什么,刘授则是脸如死灰,半倚半伏在案上。皇帝已经说出了口,纶言如汗,不可更改!谁能反对?我费尽心思,想要推辞婚姻,竟然等来这么个结果!这难道是我的命运吗?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可能抗拒得了这份婚姻,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没有谁抗拒得了皇帝的指婚!除非我自杀!可我并不想死。汉人在这上面最有血性,汉代的确有人用自杀来抗拒皇帝的指婚的,後世也有用自残的方式来抗拒婚姻的!唐之後,血性尽消,自杀自残的事都没听说过了,只要皇帝一指婚,人人乖乖认命。逃婚更没听说过,因为这是会连累家人的。人说秦法残酷,可是在大汉生活之后,才发现汉法才是最为残酷的,比起大汉,秦法和中国历代法律简直都是些小儿科。汉承秦制,严刑酷法而青出于蓝。大汉死罪罪名达一千八百多条,高居历代之冠,名列第二的清朝也不过只八百多条而已,只及大汉一个零头!很多后世朝代是小罪甚至根本不是罪的,大汉都是死罪甚至族诛。而且汉法广泛连坐,连坐者不仅有夫妻(妾)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侄儿侄女,甚至还有女婿,祖父母,外甥,孙子孙女,外孙,姊婿妹婿,弟子,朋友,邻居,同事等,只要当局认为该连坐的,和主犯有什么关系不要紧,反正都得连坐!意淫在任何朝代发疯都行,就只大汉不行,大汉有的是法律对付这类自作聪明的人。比如说,发表各类平等观,有左道罪弃市,发表不合符当局意见的言论,有非所宜言罪弃市,肚子里打官司,有腹诽罪弃市,泄漏宫中军中秘密,不仅仅是弃市的问题了,严重者该被夷族……男女老少同刑同罪的,也只有秦汉才有这种法律,别以为家里人出了事,女人就能逃得掉,其实女人更惨!父兄出事,她要连坐陪死,丈夫儿子出事,她也要连坐陪死,出不出嫁不要紧,追回来处死,老公儿子同坐!大汉一兴大狱,死者动辄成千上万!
既使不是大汉,所有的朝代违背圣旨都是大罪,只有最荒诞的故事里才会有人敢私自出逃,这种事情,在任何朝代都会不同程度地累及家人,现实就是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人逃过,且别说要往哪儿逃的问题,不顾家人生死,只顾自己的事也只有现代人才可能想得出,古人重孝悌,不会这么自私冷酷!
皇帝道:“凌队率,你下马!拜过潦侯!”他的声音和平常说话也无两样,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冷酷无情!
我脚酥手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才勉强从马上跳下来,不料却一跤跌在地上,听得周围有人发出小声嘘声,在皇帝面前,这是极其失礼的,我赶快爬起来。我不敢去看周围人的表情,低头走到那个潦侯面前,只觉一股子膻味外加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熏昏,我忍住泪水,向他胡乱拜了下去,我恨你!我恨死了你!你这个死蛮夷!我在心里大叫。
他居然也用汉礼向我回拜,我低下头,不去看他那张看不出年龄的“糙脸”。皇帝道:“凌队率,潦侯是伊稚斜单于的亲弟弟,本是匈奴赵王,不辱没你!你嫁去按匈奴人的说法是赵王阏氏。朕封你为潦侯夫人,令潦侯六礼相聘,选定吉日,你们在长安完婚。”我在心里骂道:“什么阏氏霾支,你好好的匈奴王不当,甩了自己兄长跑大汉来当个什么侯爵,肯定也是和兄长争权失败,不是个好东西!你这混帐,那个一只猹单于怎么没把你宰了,让你来祸害我?”
突听霍君侯叫道:“陛下!陛下!臣有话说。”皇帝道:“朕要回去了,各人回去吧!”转身就走,竟不让霍君侯有说话的机会。他一定是想让皇帝受回成命,可这是徒劳的,你这个心我已经很感激了,谢谢你!
几名伙伴将我扶起,送到寝房,她们都来安慰我,我只有苦笑。我没有回头去看霍君侯,因为我已经没了勇气,我怕我看到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向他奔去,抱住他的腿,跪在他的面前哭泣。我若是如此失礼,他会怎么样呢?我这不是让他为难吗?再说了,我有什么资格让他不顾一切维护我?皇帝的话谁又能违抗?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而已!用一个女子来维系匈奴降人的心,对皇帝来说,是赚大了,他怎么可能收回成命呢?
卫士丞满脸同情之色,命几位伙伴送我回家,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不是因为我的事,他们还不知道皇帝为我赐婚的事,是因为我的三兄,仆人说他摔断了腿,看样子很严重,家里人都去看顾他了。
我告别了几位伙伴,想去三兄的房间看看他,父母也在那里。我刚走到三兄房间的墙边,就听见四兄和二兄在房外小声说话。四兄道:“三兄明明就是在玩苦肉计,为了不想结婚,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这是何苦呢?那个冯郦,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二兄道:“你千万别给阿翁阿母说!”
父母为了三兄的事,肯定已经很够难过了,要是知道我的事,只怕会更难过!我还是暂时不要说好了,等他们情绪稳定之後,我再说也不迟。这事反正也瞒不了。
四兄看见我,道:“咦,你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你休沐日吧。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么难看。”
我说:“没事。你放心,我不是私自归家,是卫士丞让我回来的。让我回来……看看兄长的伤势。”
四兄笑道:“你的上司真是神通广大啊,三兄刚摔伤,他就得到消息,让你回家?他的消息太灵通了吧?”
二兄道:“季姜,你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
我说:“没,没有。”两位兄长对望一眼,都露出不信之色。
正在这时,阿翁走出房间,看到我,惊喜之色溢于颜表,道:“季姜,你回来看你的兄长?”
我说:“是……”
刚说到这里,只听有人说中使到,让左庶长偕夫人去接旨。阿母大概没想到中使宣旨,要她一块去,一脸惊讶之色。父母走到前庭去接旨,我知道大概是皇帝派人来告知要把我嫁给潦侯的事知会给我父母了。我真不知道阿翁阿母知道了会是什么情形。
果然,阿翁阿母再进後院的时候,两个人都象病了似的,脸色灰败,双目无神,尤其是阿翁,他走路都不太稳当了,两位兄长赶快上去扶住他。阿母一看到我,猛地扑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苦命的女儿!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嫁给邻家的彭丰呢!总算还是乡里良家子啊!阿母悔恨死了!”
阿翁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二兄道:“出了什么事啊?”
阿翁道:“陛下下令,让潦侯迎娶季姜!”
四兄道:“潦侯?哪个潦侯?”
阿翁道:“一个投降汉家的匈奴人!”
四兄叫道:“怎么能这样!我妹妹怎么能嫁给一个匈奴人!嫁谁都比嫁给匈奴人强!”
二兄道:“事情定了?”
阿翁颤声道:“圣旨都下了,你说定没定呢?”
四兄大叫一声,往外就跑。阿翁道:“快拉住他!”二兄抢上去,把四兄拉住,道:“四弟,你干什么?”
四兄叫道:“我去求姊姊,求皇后,求河间太子,求大将军霍君侯他们帮忙恳求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千万不能把妹妹嫁给那个匈奴人!”
二兄道:“圣旨都下了,求谁也没用的!你何必去为难别人!”
只听得门声一响,三兄摔在门口,道:“陛下要把季姜嫁给匈奴人吗?这不能啊!”他大概是听到了,情急之下,忘了自己摔断了腿,想要出来看看,结果重重摔在门口。
两位仆人赶过来,扶起了三兄。三兄满头是汗,脸露痛苦之色,显然刚才那一折腾,巨痛无比。阿翁道:“把三公子扶到床上去。”两位仆人把三兄扶了进去。
我说:“阿翁阿母,几位兄长。不用难过,这大概是季姜的命。季姜从命就是!”
阿母哭道:“季姜,季姜!我可怜的女儿啊,阿母怎么忍心让你被个胡人糟蹋!可怜的孩子!”
阿翁愣了半晌,往天上望去,神情有些古怪,口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二兄道:“阿翁,你怎么啦?”
只听阿翁呐呐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让季姜不用嫁了……”
四兄道:“什么法子?”
阿翁道:“如果我死了,季姜要守三年之丧,那就……”
二兄大叫一声:“阿翁,你在胡说什么啊!”我和阿母四兄也都吓坏了,阿翁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要是害我父亲为此送命,我凌惠还不如自杀抗婚呢!
阿翁阿母一直对我最为疼爱,爱若性命,我无论做了什么错事,父母从未有一句重话加身,乌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我凌惠不仅没尽一天孝道,若是反而害了父亲性命,我还有脸苟活么?
我跪在阿翁面前,抱住他的腿,哭道:“季姜不孝,害阿翁为季姜担心。季姜自愿尊旨嫁过去,季姜没有一丝不情愿。潦侯会待女儿好的。阿翁千万不能为女儿轻生哪!”阿翁低着头,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宝贝孩子……”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父母更爱我的人吗?不会有的了,阿翁阿母,诸位兄长,季姜也爱你们,季姜宁死也绝不连累你们!
当天晚上,二兄守着阿翁,四兄守着三兄,我和二嫂守着阿母,家人一晚上都没休息好。第二天,卫皇后派人来告诉我们,我姊姊在宫里第一次违逆了陛下,她关上门,哭了半夜,她不上陛下来见她,还不肯跟陛下说一句话。陛下在她房外徘徊了好一阵才离开,什么都没说……她还说,霍君侯和刘授都去求过皇帝,但皇帝不肯见他们,刘授把霍君侯请到自己国邸去,喝了半夜的酒……早上,两人双双告病,没去参加早朝,皇帝也没指责他们半句。唉,诸侯王和朝中大臣交接,很犯忌,霍君侯为人大意,从来不注意这些小节,会让皇帝心里有结的,都是我连累了他!
卫士丞只是让我回家,可没说要给我假,我怕我会被指违背军法,又连累霍君侯,在百般痛苦之中,还是亲自写信向卫士丞请假:元狩元年九月甲戌朔戊子,女骑队率妾惠以家事故请卫士丞予休二日。敢言之。(这是汉家公文的例行格式,对上司说话,文前写时间干支,当月甲戌朔,戊子为十三日。文後例加敢言之三字)盖上印,请家人送去,卫士丞的答复很快就回来了,他要我不用再去宫里了,不过,我的门籍合符官印不收回,以後还可以用……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连几天别说出门了,连楼都不下。我一想到那个一身是膻味的潦侯就浑身发冷,可是我除了认命又能怎样?我的情绪不好,也会感染我的家人,使他们更为痛苦,我装出一付无所谓的样子,每天习字看书鼓琴。潦侯派人来我们家纳采,问名,纳吉,履行六礼之义,每次他着人来,我在房中都如坐针砧。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把我嫁给那个潦侯了,居然派了译官和傅姆朱母来。译官教我说匈奴话,朱母教我学相关礼仪。我硬着头皮跟着学,匈奴话比汉话简单多了,而且没有文字,我脑子向来还算聪明,学了些日子後,日常对话已无大碍。至于礼仪,我本来就学过,这次不过是进行加强训练而已,更没什么问题。将来朱母是要跟我一块儿到潦侯家的,傅姆从嫁,这也是礼仪的规定。
阿母病了,我朝夕侍奉在她的身边,细心照顾她。嫂嫂跟我说,长安城都在传扬我孝女的美名。嘿,这有什么意思,我孝敬父母是理所当然的,用得着他们传来传去吗?传出美名我还是得嫁那个匈奴人!难道这场婚约可以取消?
我的长兄凌平长嫂陈南及两个姊姊和大姊婿范安国,三姊婿赵元楚还有二叔凌骞二婶韩氏从兄凌嘉凌广都从乡下来了长安,准备参加我的婚礼。我们来长安定居之後,他们偶尔也来长安看看我们。但象这一次他们全都赶来的情形,还是不多。他们赶到的那天,正值潦侯派人来我家行六礼中的第四纳吉之礼,送上由官府认可的由皂囊皂衣箧装好的婚书和礼书,还有大量聘礼,用皂帔盖于箱中,每箱上都有谒箧凌君门下这种检文。除按古礼送玄帛鹿皮之外,更有很多黄金珠宝,据说聘礼清单达三十类,各种器物应有尽有!有了这道婚书,就证明我大汉官府认可我们是合法的夫妻了,按大汉的说法,夫妻不叫一对,叫一床。我和那个匈奴人是一床夫妻?嘿嘿,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叔拿起箱中的珠宝,笑道:“这个潦侯好有钱!”长兄也笑道:“列侯聘夫人,是有规矩的,据说是黄金千斤(皇帝聘皇后,黄金二万斤,至于诸侯王和列侯聘夫人的聘金是多少,未见记载,此数出自作者想象)。他居然知道这些汉家礼仪,一定是有人在指点他。我们家这次可是发财了。”阿翁冷冷对二叔道:“你要喜欢这些黄金,爱拿多少拿多少好了。”又对长兄道:“你妹妹嫁给一个匈奴人,全家人都伤心不已,看见了几斤黄金,你居然笑得出来!在你心中,黄金比兄妹情义更重是不是?你太过份了!”长兄很高兴?我嫁给匈奴人他居然高兴?虽然我和几位兄姊中感情最淡的就是长兄,可是他也不能那样,不由得心里发酸,差点流下泪来。
长兄低头道:“孩儿只是想到这事已在定局……”
阿翁斥道:“所以你笑了?你这么高兴,是怕你妹妹跟你争财产吧?你知道父母宠爱她,怕分了财产给她,你就得少了?你的心怎么这个样子!”这还是阿翁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如此责骂长兄。
长兄陪罪道:“孩儿绝没有这个心。”
阿翁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二兄低着头,一语不发。四兄轻轻唾了一口,转身走出门去。三兄还在养伤,没在这里,要是他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样?
两位姊姊忙着安慰我,两位姊婿也说了两句劝慰的话。大姊一脸难过之色,道:“早知今日,小妹还不如嫁个乡里人家呢。”三姊拉着我的手,泣道:“难道真的无法挽回?二姊她……”我摇头道:“不要难为二姊了,她哭了一晚上,还违逆了陛下。她心里一定比谁都难过。小妹遵旨嫁过去就是。”两位姊姊都流下泪来。
当天晚上,阿母说她舍不得我,要到我的房间里休息。除了我生病的时候,我好久没有睡在母亲的怀里了,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甜蜜的感觉啊,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母亲的怀中更值得依恋的地方么?我把头依偎在她的胸膛,伸手抱住她的脖子,阿母道:“你还象小时候一样依恋姎啊?季姜,姎最心爱的女儿,阿母舍不得你啊!你要嫁给那个匈奴人,阿母的心象被刀割一样难过。真恨不得立刻死了。”
我不由得流下泪来,说:“女儿知道。女儿不孝,女儿不该那么任性,若不是女儿到宫里当差,怎么会有这事?这都是女儿自己惹出来的祸。让阿母为女儿忧心了。”
阿母轻声道:“阿翁阿母从小就多疼你一点……那年,阿母生你的时候难产,乳医跟姎说,你是姎最後一个孩子,姎再也不能生育了。那时,姎才二十多岁,你父亲对姎那么好,姎还想为你父亲多生几个孩子,谁想到,只有你和你四兄两人……姎当时真的是伤心欲绝……你生下来之後又瘦又弱,姎的奶水又不足,你吃不饱,常常啼哭,你父亲亲自给你调米浆喂你……姎和你父亲把你放在床边,昼夜看护。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姎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生怕一觉醒来,你就再也不属于我们了……谢天谢地,你终于病好了,平平安安的长大了……这么聪明,这么孝顺,这么可爱,父母什么事不纵着你,哪舍得责骂你一句啊?”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庞,又道:“今日看你长兄高兴那个样,姎真的很生气!你父亲因为你长兄的母亲被你前母卖掉的事,对他有所负疚之心,在你的几个兄长中向来偏袒他一点,服役受苦的事,都由你二兄去受了,你二兄孝顺,从无一句怨言。倒是你阿母有点看不下去了,你二兄不需要为母亲的罪过负责啊,他是个好孩子。你长兄因是庶出,在外受人歧视,在家里却因你父亲的袒护而显得自私霸道。阿母不喜欢他,有好些原因。他小时候打过你,你虽然顽皮,可是你还小啊。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不是太过份了么?除了他,哪位兄姊都没打过你。阿翁阿母也何曾打过你?他也过分看重财物,你向来得父母疼爱,我想他是怕你分得父母财产。你知道,按我们大汉律令,须亲生骨肉才能继承财产,继承顺序是嫡子庶子妻子女儿,但若是父母另有先令,具体分配数额尊重先令。姎只是他的继母,他无权得到姎的财产,他便苦心想要得到你阿翁的那部分财产。你三兄二姊三姊无权继承你阿翁的财产,你大姊二兄和他只能继承你阿翁的财产,只有你和你四兄有权继承父母双方的财产,他不能把你四兄如何,便希望你早点嫁出去,他才不管你嫁的是谁,你愿意不愿意呢!只要你嫁了个夫婿,你就不会和他争夺父母的财产。少个人和他争夺,他就能多得一些。如此财迷心窍,忽视孝悌之道。姎很不喜欢,这一年多来故意将他留在乡下,也是怕他到长安惹麻烦。你阿翁常怪自己对他教不得法,可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
我心想:原来长兄是这般想法。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长兄也很可怜,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庶出,陛下给他的赏赐都和我们几个嫡出的子女有别,那不是公然歧视么?他心里不平衡,贪恋财物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母叹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可怜的季姜……”
我的伙伴们趁着休沐之日来看我,我的未来嫂嫂冯婼也到我家来看我,安慰我,四兄私下和她见了几次,这是不合礼的,我就当没看见,四兄帮了我这么多的忙,想见见自己的未婚妻,难道我还要去指责他们不合礼?
婚期一天天近了,转眼已经到了二十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小雪,天气好冷。那天黄昏,四兄突然把我叫下楼,问我是否确实不愿意嫁潦侯?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刘授告诉他,如果我确实不愿意嫁,他有法子帮我取消婚礼!
我又惊又喜,道:“他有什么法子?”
四兄道:“他说你别管。只要你说清楚,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嫁!”
我突然觉得背後有一丝凉意:他该不是要做什么违法的事吧?难道他要派刺客去杀了潦侯?这种事情诸侯王干了也不只一次两次了!否则他为什么不把法子跟我说明白?陛下把我嫁给潦侯,是为了国家大义,刘授若是为了私情而害人性命,无论如何不成的!再说,我也不愿意为这事而欠刘授一个大大的人情,我还都还不了!我对他,本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我心里想的一直都是另外一个人,何必让他为我惹下大祸?何况,我已经答应了皇后,岂能言而无信?
想到这里,我说:“请兄长转告王太子,季姜确系自愿嫁给潦侯。多谢他一番美意。季姜愧无所报,唯愿太子早配佳偶!”
四兄看着我,道:“你真的愿意?”
我说:“是的!”
四兄道:“既然你已意决,我这就去回复王太子。”
目送四兄背影消失,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又有点後悔,我的命运真的注定了么?
明日就是二十六日了,随着婚期的临近,我每天都没来由的烦燥不堪,吃喝不宁,每天都是半夜半夜的睡不好觉。我既然已经认了命,怎么还是这样啊!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对那个潦侯还是有着本能的抵触情绪么?
又下雪了,长安的雪并不算大,但是真的很冷,很冷……要是往年,我一定痛痛快快地在雪地上和兄长及伙伴一块儿玩,可是今年……我将为人妇,岂能再这样?窗户早就被堵上了(西汉的窗子是不能打开的,冬季时堵上),门虽然没有关严(这是我特地嘱咐的,在密闭的房间里烧炭,我怕煤气中毒),但厚厚的门帘也成功地阻止了冷风的透入,看不到外面的情形。火炉里火焰熊熊,房间里温暖如春,婢青坐在旁边一边打瞌睡一边照看着火炉。我趴在床上,越想越是恐惧,不知道明日晚上的洞房怎么办!咬牙过去了吗?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如果明日晚上不是那个潦侯而是霍君侯来迎我,我会又喜又羞,会热切地盼望,可是……我全心爱慕的人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他最多只是视我为一个能说几句话的熟人,离爱人差着十万八千里,仅此而已!我怎么就没别人那么命好!
在床上展转反侧,不知何时,迷迷朦朦,嗯,到了黄昏了吗?那迎亲的黑色丝盖安车啊,从车中跳下来走到我面前的人是谁?是霍君侯吗?我轻轻地伸出手,他握住我了的手,我只觉得浑身发热,我叫了一声:“将军!”他朝我笑了笑,那一瞬间,似乎天上明月所有的光辉都洒在了他的脸上,他整个身上披上了一层光晕,我不由得如痴如醉。他对我说了几句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到,我问:“你说什么?”他好像生气了,转身便走,我急忙跟了上去,突然之间,我重重一跤跌在地上,接着我被一双手拽了起来,拽得我全身都痛,我抬头一看,是潦侯,他带着一种邪恶的笑容:“你是我的女人!”我吓得尖叫一声,一下子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梦!
婢青本来在火炉前睡觉,听到我的叫声,连忙起身,道:“公子,你怎么了?”我摇了摇头,外面,好像天已经亮了……
吃罢早食,侍女们围着我为梳妆换衣,阿母亲自为我挽发,把我的满头青丝挽成堕马髻,戴上各种珠光宝气的金玉首饰,我从此不能再留刘海,也不能再梳双鬟,那是少女的专用发式,我马上便要成婚,不能再算是少女,阿母还轻轻地为我整理脸上的毫毛,这叫做开脸。她做得很慢很轻,生怕弄疼了我……然後给我化妆,先敷铅粉,然後抹胭脂,绘眉毛,点绛唇……
礼服的主色调是黑色的,杂以红色,用五彩丝绦系着各种珮饰,把我打扮起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觉得:原来我凌惠也是这样的美,那是一张充满着青春气息和温婉气韵的少女的脸庞……我还不满十五岁,这要是在重庆,谁也不会疯狂地想到要我在这个年龄结婚的,可是在这里,这再也正常不过的了。
阿母轻声道:“姎本来打算春天为你行笄礼的时候,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字。谁想你弱笄(不满十五称弱笄)而嫁,这笄礼也来不及行,字也没来得及取……”
我说:“阿母,笄礼不行也罢。不行笄礼,女儿还是得出嫁。至于字,不一定行笄礼时才取啊。许嫁即可取字,三兄行冠礼的时候女儿就想过了,阿母,季姜两个字就很好!”
阿母微笑道:“你既然喜欢季姜这两个字,姎跟你父兄说说。以後你就正式以季姜为字!”
我说:“谢谢阿母……季姜要走了,请阿翁阿母,诸位兄姊强饭自爱,勿以季姜为念。季姜会幸福的,季姜会常回来看你们……”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阿母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她轻轻地把我搂在怀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将阿母胸前的衣襟全打湿了……
贺客临门,陛下为了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命令朝中大臣都来参加婚礼,可是还是有不少人以各种理由没有来,这是因为很多汉家男儿都视这事是件屈辱!三兄的伙伴就说过,从前我们打输了,被迫和匈奴和亲,送上金帛汉女,已经是奇耻大辱,现在我们打赢了,匈奴人在长安还要要我们的汉家女儿,简直就是公然打汉家男儿的脸!不能保护女人,是男人的耻辱!霍君侯气得要命,借比武的机会狠揍潦侯,军中都一致叫好!我知道这事,心里隐隐失望:原来他如此愤怒,痛打潦侯,并不是因为怜惜我,而是因为汉家男儿的屈辱感!唉!我在他心中,原也算不得什么……
他们不能公然违背陛下的旨意,就用拒绝参加婚礼来表示不满。我只在人群中看到了脸无表情的卫大将军,霍君侯没有来,不仅霍君侯没有来,刘授也没有来,来参加婚礼的倒也有几位嬉皮笑脸的诸侯王子,看着都烦。卫将军来大概也是推不掉,不过他只来了一个人,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三兄借口腿没好,四兄借口要照顾三兄,两人都没出来迎客,只有长兄和二叔喜笑颜开,二兄强装出一付笑脸,其余亲人,包括两位姊婿和两位从兄都保持着沉默,脸无表情地帮着父亲迎客。
女客由阿母和二婶两位姊姊两位嫂嫂招待,我看见了陈夫人,我曾经妄想做她的子妇呢,现在这一切都落了空。我没有看见单夫人,她刚为霍君侯生下一子,还未满月,不能前来。
黄昏终于到了,我觉得我就象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等待那个判决书的到来。终于听到司礼在叫:“潦侯到!”
我象个机器人似的,一丝不苟地按礼仪在堂中拜别祖先牌位,南面而立,婢青是母亲选的从嫁之婢,要跟我一起到潦侯家的,她站在我身後,我的傅姆朱母站在我右边,等潦侯来迎。父母一共选了十几个男女奴婢给我从嫁,他们等会自行随去。
按礼仪,我父亲要到门前迎接,迎他进门,上堂之後,我父亲在阼阶上面西而立,我母亲在房外朝南而立。司礼道:“行礼!”潦侯在东房之前,面朝北向我阿翁行顿首之礼,口称:“子婿援訾拜见外舅(汉人称岳父岳母为外舅外姑)!”又向我的母亲行顿首之礼,称:“子婿援訾拜见外姑!”我阿翁阿母都只说了个起字,其余的什么都没说。行完这个礼仪,又向我的二叔二婶兄长姊姊从兄嫂嫂姊婿作揖行礼,一一见过。他的汉话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显非一朝一夕之功,不知学了多久。那个潦侯的名字叫援訾?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虽然他送来的盖着大汉官府印章的婚书上写着他的名字,父母兄弟姊妹情况和生辰八字,好像还写了很多,但我根本没有去看过婚书,鬼才有兴趣去看那些。我想想也好笑,我居然到成婚的时候才知道丈夫叫什么名字!哈哈,这世界上比这更好笑的事都不多吧!我走出房门,跟潦侯从西阶下堂。本来,按礼,这个时候我阿翁阿母要对我训诫一二,戒我以侍奉舅姑,恪守妇道之类的祝词,并给我一些睹物思亲的小带或者佩巾之类的东西,但我阿翁阿母却一句没有,二叔二婶兄姊嫂嫂姊婿跟在身後,家人都默默地送我出门,我父母为我选择的嫁妆早就先期送过去了,陛下和皇后赏赐了不少衣饰珠玉之类的器物,也一起送了过去。
我走到门外,忍不住回首一望,只见阿母倚靠在阿翁身上,脸朝着里,身子似乎在发抖……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好在,汉人本来就有哭嫁的风俗,我的两位姊姊出嫁的时候也都哭过,我满脸是泪,也不显得太过失礼。
昨日还下了雪,可是今日天气却是晴朗的,连风都没有一丝。天色已暗,人们用火把照明。走到装饰华丽的墨车前,潦侯回过头,要扶我上车。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看错了人。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他,这次算是看清楚了他。
他一身华服,胡须经过了修饰,改成了汉家的须式,不知是否灯光的原因还是他真的涂了胡粉在脸上,他的脸也没那么黑了,咋一看上去,竟然颇有几分英俊,而且看起来,好像也不过三十余岁,比我初见他时疑似四十岁年青了不少,不知他用了什么香,把他身上的那股膻味也压住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潦侯其实也有几分人才的,没那么讨厌了……
他看到我,似乎也是吃了一惊,眼神中仿佛有一种热切的爱恋,冲口道:“胥蒂莲!”胥蒂莲?这是匈奴话吧。匈奴话我倒是学了一些,知道胥在匈奴语中是祥瑞的意思,蒂莲我就不知何意了,想来应是祝福之意。他怎么会用这种眼光看我,难道他真的很爱我?我的虚荣心在那一瞬间好像得到了些满足,对他的厌恶之情不由得又减轻了三分。
他话一出口,唇边顿时露出一丝既略显尴尬又略显惊惶略显歉意的笑容,急忙握住我的手扶我登车,他的手好热,好粗糙。我向来恪守礼义,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有肌肤之亲,不过,他也算不得陌生男人,毕竟他和我的名份已经定了。他亲自驾车,车轮转动三圈,他跳下车,把车交给车子,自行坐车先回家等候。此即六礼之中的亲迎之礼。
迎我的车辆前前后后也不知有多少辆,是一个车队,礼法上说,公侯聘妻,百辆亲迎,这车队怕不真有一百辆吧?
马车起动,走在长安的街道上,我觉得我自己就象做梦一般,我是在举行我自己的婚礼?这是真还是幻?
到了潦侯在藁街的宅第,他早就在门前迎接我,这里同样也是贺客迎门。皇帝对他可真是恩宠,我们的霍君侯也没有赐过第,只住在官舍之中,他这个降人倒赐有宅第,直接在街道上开门,不用住里间。他伸手扶我,和我携手进第。我和他在堂前青庐里互相稽首对拜行礼,在那一瞬间,我眼前好像出现霍君侯的幻影,要是是他和我对拜,那我这辈子死了也值得……
本来需要有长辈在此主持,可是他根本没有父母,所以拜长辈就算了,拜礼完毕,男女侍者分别为我们洗手,我们面前除了各自有一份食物外,另外还摆上腊俎,豚俎,鱼俎,让我们共食,这叫共牢而食。赞礼把黍移到我们席前,又把豚俎上的肺和脊夹给我们,先吃黍,再喝肉汤,然後吃酱,这叫一饭。共吃三次,此谓之三饭。三饭之後,食礼既毕,接下来要吃酒,叫酳。也要有三次,称三酳。酒器前两次用爵,最後一次用卺,就是葫芦对剖而成的瓢,夫妇各执一片而饮,此叫合卺。我的每个动作都是被朱母训练过的,怎么走怎么吃怎么喝,都有相应的礼仪规定。潦侯在大汉娶妻,所有礼仪,俱依汉礼。
合巹礼毕,一群侍女和朱母和婢青将我送入新房,众侍女退下,朱母和婢青陪侍一侧,他自去招呼贺客。本来新妇第二天一早要行最为重要的拜舅姑之礼,但他的父母早就死了,这一礼也取消。只好等我三月见庙的时候用奠菜的礼仪祭拜舅姑。要当古代贵人的妻子可真是不容易,别的不说,那些繁琐的礼仪就会烦死现代女子,至于婚後的执妇礼就更是麻烦,怪不得那些女子写的幻想小说宁肯当姘妇小妾都不当妻子,这个妻子确实不是谁都当得下来的!可我凌惠这辈子却只有当妻子的命,即使我愿当侧室,家人也不可能同意,只怕陛下也不会同意!
我坐在榻上,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乐声悠扬,虽然汉官多没来参加婚礼,但藁街的匈奴降人却几乎是倾巢出动,所以这里人还是不少。外面不知摆了多少席,请了多少客。这些人一人哪怕只敬一卮酒,都非把他灌得大醉不可。要是他醉得半死,今晚或许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那对我来说最好不过。至于明日,明日的事明日去想!我暗自祈祷,宾客们多给他灌点酒,越多越好,把他放倒,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望了望房间里的装饰,和汉家无异,甚至有些象我的房间,显然这是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刻意为我安排的,我的璇钟琴作为陪嫁,放在几上。整个房间都用香熏过,香气氤氲,煞是好闻。
朱母道:“现在公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潦侯夫人了。陛下说,你须当好生侍奉,恪尽妇道,不可懈怠。”
我说:“知道了。”
婢青道:“公子,其实潦侯也不错。夫人说,你们的事既然已经定了,他喜欢你,你试着接受他。你们会幸福的。”
我轻声道:“嗯!”想到刚才他那热切的眼神,不由得脸热了……
迷迷糊糊的,真不知是真是幻,我真的依礼嫁给了这个匈奴人?他是我的合法丈夫?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子穿着匈奴皮衣,走了进来。那小女子眉清目秀,容颜甚美,肌肤白晳,身材娇小,眼神灵活,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女子应该很聪明,很有灵气。她虽然穿着匈奴人的衣服,但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个汉家女子,更奇怪的是,那小女子我看起来竟然觉得有些熟悉感,不知在哪见过似的。我顿时有点好奇了。她看到我,似乎也有一丝惊讶。
婢青道:“你是谁?”
那小女子向我行礼:“婢子云娜,拜见阏氏!”她说得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话,听着比潦侯说的还要顺耳,不过明显带着赵地的口音。阿翁阿母都是赵人,这种赵地口音我听得多了,一听就听了出来。
我说:“你叫云娜?看你的形貌,你不是匈奴人吧?”
云娜道:“婢子的父母是被掳掠到匈奴为奴的汉人,婢子在匈奴长大,从小就会说汉匈两种语言。大王特意让婢子来服侍阏氏。阏氏有何吩咐,尽管交给婢子去做。”
我说:“你父母是赵地人吧?”
云娜道:“是的。”
我说:“原来我们是老乡,怪不得我觉得你有一股熟悉感。你今年多大?你汉姓是什么?”
云娜道:“我今年十三岁,我阿翁原本姓韩。”
我说:“你父母呢?”
云娜神情黯然,道:“在三年多前双双过世了。”
我说:“你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云娜道:“有一个兄长,他在匈奴。这次大王投汉,婢子险些被杀,全靠兄长救护,才得平安越过长城。”她看着我,目光好像有些怪,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理解。
我说:“云娜,你怎么这么看我?”
云娜道:“婢子就是说,前阏氏是为大王而死的,我家大王为此悲痛欲绝,曾经誓不再娶,如何会主动向大汉天子讨要阏氏你。你太象我们大王的前阏氏胥蒂莲阏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不,你比胥蒂莲阏氏更年青,更美丽,更温柔!”
在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潦侯根本不是喜欢我才向陛下要我,他是看见我长得象他从前的老婆,那个什么胥蒂莲阏氏,一时冲动,要拿我当替代品!适才他迎我登车的时候,冲口叫我胥蒂莲,就是他妻子的名字!我还以为他眼神中那热切爱恋是冲着我来的,谁知这是冲着他的前妻的!
岂有此理,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你既然不是真的喜欢我,要我干么呢?你神经病啊!你这不是害了我吗?我长得象你前妻,那是个偶然的巧合。可你应该明白,我又不是你的死老婆!我凌惠就是凌惠,是汉家女儿,不是匈奴妇人!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本来我已经觉得这人没那么讨厌了,可是真相一揭开,我的心真是受伤不轻!连陛下都误会了,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我凌惠非但没有人见人爱,猪见猪追,反而被所有的男人集体轻视,集体忽略!我爱的男人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我,娶我的男人也不是为了爱我才娶我,这不是对我的侮辱是什么?对了,那个刘授呢?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反应?这几个月来,我们经常在一起,姊姊不是想我们日久生情吗?他是不是真的对我生了情?
云娜道:“阏氏……”
我怒道:“云娜,这里是大汉,以後不要叫我阏氏,也不要叫君侯为大王了。按我们汉家的称呼,你得叫我夫人,叫他君侯。他现在是我汉家的潦侯,不是匈奴的赵王!你叫他大王是僭越!”
云娜缩着头,道:“阏氏,哦,夫人,婢子错了。婢子马上就改。”
我说:“君侯给前夫人画过像没有?”
云娜道:“来汉地後找画工画过。”
我说:“那画像在哪里?”
云娜道:“君侯收起来了。”
我说:“你去把画像给我找来,我想看看。”
云娜道:“婢子不敢去翻君侯的器物。”
我说:“是吗?云娜,你不是普通的婢女吧?你说话举止跟普通的婢女完全不同,我一眼都看得出来,你深得君侯信任对不?如果说你找不到君侯的器物,我根本不信。君侯不是吩咐你听得我吩咐吗?现在我吩咐你,去把胥蒂莲的画像找来给我看。”
云娜低着头,退出房间。
朱母道:“夫人,你不该对君侯的婢女这样。”
我说:“傅姆,我只是让她找件器物而已,我既没打她,又没骂她。不算失礼吧?”
朱母摇摇头,道:“夫人的脾气实在有些急躁,这事儿大可慢慢去查,何必急在一时?”
我说:“我只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很象她。”
不一会,云娜手里捧着一卷帛画走了进来,低头道:“在这里。”双手奉上,我伸手接过,慢慢展开。图中女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刚健婀娜,笑靥如花,身着匈奴女子装束,半倚在一匹白马身上,咋一看上去,确实跟我有七八分相似,倒象是我的长大版。但云娜也没说谎,我比她年青漂亮,气度温婉多了,我们两人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可恨的是,我初见他那天,穿的是骑装,又在马上射箭,温婉的气度肯定是没有的,显示在他面前的只有刚健和野气,当时我只怕和胥蒂莲有九分相似度。他又喝了不少酒,醉眼朦胧之间,一时脑袋短路,向陛下讨要我。听说他事後也向陛下推辞过,可是陛下话已经出口,哪能更改?
云娜道:“阏……夫人看过了,容婢子拿回去吧……”
我说:“不用拿回去。你放心,我保证君侯不会惩罚你。现在我没有什么吩咐了,你退下。”云娜张张嘴,好像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敢说出来,低头退出了房门。
夜已深了,外面的鼓乐声却还没有消减。朱母和婢青在一旁陪着我,我们三个人都打起瞌睡来。大约在夜半左右,终于有人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潦侯给抬进了新房,客人欲待叫醒潦侯,我示意他们不要打扰,客人便和朱母婢青等一起说了几句祝福的话,都退了下去。外面也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心神不安的我和那个睡得象死人似的潦侯。
看他醉成这个样子,我反而放了心,看样子,今日晚上,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了。绷紧了的心弦松了,于是我把头上的首饰卸掉,用水洗去脸上的化妆,把伏几放到火炉边,离着他远远的,伏在几上睡着了。
如果他是霍君侯,我是说什么也要把他弄醒的,我可不能容忍他在洞房中这么对我!可是这个潦侯,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本来,按礼,我应该到厨房去烧水做饭,端给他使用,主妇理中馈,这是我份内的事,但是我实在没这个心绪,对这个莫名其妙就做了我丈夫的匈奴男人,我实在是爱不起来,最气人的是他又不是因为喜欢我,仅仅是因为难忘旧人就娶我!简直是对我的奇耻大辱!虽然我知道我应该以大体为重,但仍然从心里排斥,能偷工减料就尽量偷工减料。我心想:你又不是霍君侯,凭什么我要侍候你?
于是我吩咐早已在外侍奉的婢青说:“你去厨房烧水做饭,做好了给我拿来!”婢青道:“婢子不知道厨房在哪里?”我说:“去问云娜!”婢青低着头走了。
婢青和云娜两人把热水端了进来,我先自己漱口洗脸,然後让她们把杯瓯盆巾拿走,另行拿了一套杯瓯盆(礼,男女洗漱之器具不能混用),然後把巾和水盆杯瓯放到案上,令她们出去。我在妆台前化妆挽发,那妆台和化妆品都是陛下特赐的,足见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唉!汉家女儿,也得有一片丹心报华夏,嫁他是为了家国大义,可我真不知道我以後怎么过啊?咬着牙挺过去吗?
对着镜子一照,又回头去看了看那张胥蒂莲阏氏的画像,越看越觉得我们两人确实挺像,不由得又是一阵气恼,我把那张画像放到衣杆上,让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我倒要看看他看到了有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