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潦侯好像醒了,动了动,慢慢坐了起来。我长跪一旁,双手把案端上,道:“请君侯盥洗!”
他一抬头,赫然看见了胥蒂莲的画像,顿时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情,但转眼间,目光转到我脸上,仿佛又有一些尴尬,急忙站起,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忙不迭地从我手里接过案,放到几上,道:“夫人劳累了,夫人请起。”
我站起身,道:“请君侯盥洗。”他急忙拿起案上的杯漱口,然後把水吐在瓯中,我转头回避,鼻中闻到一股臭气,这人真是的……他又拿巾洗脸,手忙脚乱之中,竟将水洒在地上,他说:“啊,对不起,夫人,我……我……臣(汉人称臣,乃是谦称,不一定要在皇帝面前自称,在地位尊贵人前,也可自称臣,潦侯对凌惠甚是敬畏,慌乱之中,用了臣的谦称)失礼了。对不起。”
我暗暗好笑,面上却不露喜愠之色,道:“陛下令下妾备君侯箕帚,下妾自会打扫。君侯不必自责。”
潦侯道:“夫人名门淑女,文武全才,能书会计,四德皆备。我夷狄之人,实是高攀。若有失礼之处,请夫人多多包涵。”
我说:“君侯客气了。下妾与君侯乃陛下赐婚,君侯何出此言?”说完这句话,我低下头,拿过放在屋角的拖帕便去拖水。他赶快伸手接过,道:“云娜,你来把地上的水清理干净。”云娜从外面快步走进,快手快脚地把地拖干,然後把盥洗的器具拿走。
潦侯道:“夫人从哪里拿到胥蒂莲的画像?”这句话他说得有些结巴,显然很是尴尬。
我说:“我让云娜拿来的。对了,云娜不是普通的婢女吧?”
潦侯道:“云娜和左谷蠡王有些关联,左谷蠡王对我有恩,我不能视她为婢女,她很聪明,对我也忠心,又会说汉话,所以我让她来服侍夫人。一定是她说了些什么,夫人莫怪,我只是……我以後不会……”
我说:“君侯难忘旧人,足见有情有义。”
我在堂上见过他们,除了云娜,跟着他从匈奴跑到汉地的不过十几个人,其余那数十名奴婢都是陛下赐给他的汉人。他这个王差点成了光杆王,据说他原来所部有数万人,他
逃到汉地,手下那些人看来都被其余的匈奴王给收了。云娜竟然不在奴婢名籍上,而是在家人名籍上,登记的是潦侯的妹妹。我算了一下,潦侯是老上单于的儿子,他哥军臣在位三十五年,才死了没几年,当今的伊稚斜单于是潦侯之兄,他也在位五年了,潦侯最少也得有四十岁左右了,云娜怎么可能是潦侯的妹妹?云娜出生的时候,潦侯他爸都死了二三十年了!难道她是潦侯同母异父的妹妹?这好像也不可能,别说这两人长得一点不象,云娜可比潦侯漂亮十倍,而且听说潦侯的母亲在他出生时就死于产疾,他哪里钻出这么个妹妹?而对外却说云娜是奴婢,真是怪事。云娜这个小女子只怕有些来历,我试着套了她几句口风,她推得干干净净。算了,我慢慢打听,也不急在一时。
我汉家列侯皆有封邑,卫青大将军封于长平,隶属淮阳郡(元康三年改属汝南,即在今河南西华县田口乡董城村);霍君侯封于冠军,隶属南阳郡(即今河南邓州市张村镇冠军村一带);而潦侯的封邑也是在南阳郡(约在今新野附近),食五百六十户,我大汉按照常情,一个千户侯一年在食户中的收入约为二十万钱,潦侯这个五百多户的列侯估计也应该有十万钱左右,再加上陛下对他的无数赏赐,他的经济账倒真不错。
见过仆役,我回到新房,昨日晚上没睡好觉,虽然担心他回来之後今日晚上如何应付,但还是忍不住到床上去睡觉了。这床上有他身上的味道,闻着挺不舒服,昨日他在身上洒的香料只能压住他身上的膻味一时,可不能压住一世。想到今日晚上的恐怖,不由得又慌又怕,流下泪来。不过确实是太困乏,再多的心事也没有能够挡住睡意,我还是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至下餔时,他还没有回来,我让人准备餔食。
心事重重,看着那张璇钟琴,走到琴前抚琴,以琴解愁。云娜在一旁赞道:“夫人真是多才多艺,琴弹得真好听。你的手势真好看。”
我说:“这是凤惊鹤舞势,这样呢,是飞龙拏云势。”我在宫里跟着名师学艺,这琴艺还真是有两下子的,我能娴熟演奏幽兰操,要是参加古琴考级,这是十级的水平。
见云娜一脸的崇拜之色,我说:“要不要我教你鼓琴?”云娜喜道:“谢谢夫人。”
做点别的事,就不会那么犯愁了。我拿过琴,对云娜说:“你看看,这些白点叫徽,一共是十三徽,取意十三个月。这是琴头,这是琴额,额上刻的两个古篆字是琴名,璇钟,这是陛下亲自赐的名。你弹的时候呢,琴头要在右手边,琴尾在左手,徽朝外,坐于第四徽与第五徽之间。右手和左手的指法不同,右手这样叫挑……”云娜很是聪明,我教了她不过一两个时,她便能弹了,弹起琴来还真有那么一点韵味,只是指法生硬,不成曲调,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慢慢教吧。
天都黑了,潦侯还没回来,朱母跟我说这事不对,陛下不可能留他到天黑啊,他又不是侍中,怎么能够在未央宫过夜?我虽然害怕他回来,但他这么久久不归,我也有些担心,我正想派人去看看,突然有名仆役慌慌张张从外边急跑进了内院,朱母在外斥道:“你跑得这么慌张干什么,没点规矩!”
那仆役道:“不好了,夫人!君侯,君侯给人杀了!”什么?他给人杀了?我又惊又怕,又有几分哀痛,立即站起身,便向外走。
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合法合礼的丈夫啊,我虽不喜欢他,可从来没想过他死。昨日才成婚,今日他就给人杀了?那我呢?岂不一夜之间由新妇变成寡妇?这场婚事怎么闹出人命来了?谁杀了他?不会是那个刘授吧?我隐隐觉得,他是因我而死的……到底是我害了他还是他害了我?
我走到外堂,可并没有看到潦侯的尸首,只见长安县尉和藁街亭长带着几名游徼(亭长是汉代治安管理人员,类似于现代的派出所所长,长安各街均有一名亭长,负责治安案件,游徼相当于现在的巡警,长安县尉隶属长安令,是直接负责察奸破案的官员,因潦侯身份特殊,不是普通人员,直接由长安令负责)在外,他们见到我,俱向我行礼。我忙问:“君侯呢?”
长安县尉道:“请夫人节哀。君侯在藁街前陌和一名匈奴降人发生冲突,那降人拔剑刺中君侯胸口,君侯当时就已薨逝。长安令命人将他的遗体送去着令使验尸,出具爰书之後(汉代律令,凡人死亡,无论病死、被杀、自杀、医疗事故等都需由令使,即类似于后世所谓的法医负责验尸[汉时令使的职责还有其它,并不仅仅负责验尸]并出具爰书,越是重要的人物,为他验尸的令使就越多且更专业。只有得到官府的爰书之後,方可依礼下葬),自会将君侯遗体送回宅上。”
原来他是被匈奴降人杀死的,应该跟刘授无关,也就是跟我无关了,这是个意外,我心里倒是放松了些,颤声道:“那降人呢?”
长安县尉道:“已经当场抓住了,投入了长安狱。待有司审问之後,自当按律处罚!”
我说:“陛下知道吗?”
长安县尉道:“此是大事,苏卫尉君已亲自呈报陛下。陛下震怒,令长安令务必从重从快处理此案。夫人敬请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本来还担心今日晚上怎么办,谁料想我凌惠新婚第二天竟成寡妇,比那个《乱世佳人》的女主角斯佳丽摆脱婚姻还要迅速。这场婚姻对我来说简直象个梦。我也不知道是为他伤心还是自伤,忍不住哭了起来。
云娜朱母等人都来劝慰我,我看得出,云娜已经哭过一场,她眼睛都是红红的。哭了一会,我心里觉得好受些,道:“让人准备,待君侯尸首运回之时,行招魂之礼。我乃妇人,依礼不得为丧主。君侯无任何亲属在此,我不知道谁能为君侯丧主……” 我心想:没有丧主,这个讣告都发不出去……
我想了想,说:“叫潦侯家丞来见我!”按大汉律令,每个列侯都设有一名甚至数名家丞,管理其封邑及家中事务,潦侯的这名家丞复姓公冶,单名一个胜字,就是长安本地人,是陛下特意为潦侯任命的。那些匈奴降侯的家丞都是汉人,陛下如此做法,显然有监视之意。
公冶胜本来就在外面,听到我的呼声,立即走了进来,向我行礼。我说:“我虽为君侯夫人,但依礼妇人不得为丧主,你是君侯家丞,等君侯尸运到,你以孤臣的身份发讣告,主持丧礼!”公冶胜哭丧着脸,忙不迭的答应。按我大汉律法,一旦列侯没继承人,侯国便除,这些人就要失业了!他不难过才怪呢!
长安令手脚倒快,赶在宵禁之前将潦侯的尸体运了回来,明明活生生走出去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尸体回来呢?我看了一眼他的尸体,他的死状倒很平静,双眸紧闭,并无痛楚之色,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我和他毫无感情,甚至还从心里厌恶,惊怕是有的,虽说有点难受,悲痛倒也没感觉出什么,既然他的死因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婚事,仅是意外,我的那份愧疚之情也消失了。按我大汉律法,汉人和胡人之间的纠纷依汉律处罚,胡人和胡人之间的纠纷,由他们用自己的律法解决,等长安令查清楚了,那个杀死潦侯的匈奴人只怕会死得很惨。
我更担心的是我自己,他这么一死,我和他的婚礼岂不变成悲剧一场,我顶着潦侯夫人的头衔,还得给他办丧事,新婚第二天我这十四岁的小新妇就成了小寡妇,不知皇帝和我的家人知道这事会怎么想?长安城的人又会怎么议论?我不知道这是命运对我的嘲笑还是捉弄,更不知今後我怎么办,眼下只有走得一步是一步,先给他办了丧事再说。
公冶胜在外为他行招魂之礼,拿着潦侯的礼服,爬到房屋中脊,拉长声音哀叫:“君侯归来……君侯归来……君侯归来……”(这是先秦古礼,至汉魏未衰,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参看老版三国演义,周瑜死後的招魂之礼)半夜听到这种声音,简直如同山魈夜鸣,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背上汗毛直竖。
招魂完了,潦侯的尸首被送到寝房,敛裘盖尸,角柶楔齿,燕几缀足,设脯醢,醴酒(以上均为葬礼,角柶是一种状似车轭的小型角器,用来撑开死者的嘴,以便日後在口中置琀,燕几是一种小型木几,用来卡住死者双足,脯醢醴酒都设给死者魂魄享用的)和帷帐,把我和他隔开。
朱母婢青云娜在一旁陪着我,我一个人真的没胆量陪着他的尸体待半夜。昨日我担心他来犯我,今日晚上我本来担心怎么过,但没想到竟然是对着他的尸体,唉!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世界上有比我凌惠更倒霉的人吗?
次日一早,公冶胜以孤臣的名义为潦侯发了讣告,这下子潦侯家热闹了。吊丧的人络绎不绝,前日他们才来参加婚礼,今日就来参加葬礼。哈,这是怎么回事啊?匈奴降人基本上都来了,汉官来得却少,基本上都派家丞前来吊丧,他们本人据说是要待大敛的时候集体来。
宅上为潦侯设了铭旌(牌位的前身,上书死者姓名官职),潦侯的家仆在堂前两阶之间挖坑,在庭中西墙下垒灶,烧水洗米,然後用淘米水给潦侯洗头梳头,擦干净,又为他洗澡,擦干净,修剪指甲,整理胡须,把这些洗尸的水和剪下的指甲胡须都埋在先前挖的坑中。最後用丝带为潦侯束发,穿衣。公冶胜作为丧主,亲自为潦侯饭含,在他口中塞满米饭珠宝。接下来用一块叫掩的布盖在潦侯头顶,将布两端撕开,分别在颐下和脑後打结。双耳填住,用名叫幎目的布覆盖在潦侯面部,用丝带在脑後打结。为他穿好鞋之後,用鞋带把两只脚固定在一起。接下来又为他穿衣服,内衣外衣也不知一共有多少套。穿完衣,为他握手,再用冒(尸套)把他全身给套住,用衾被覆盖。
我家人前来吊丧,看着他们,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如果说他们送我出门的时候心中悲伤,这时候看起来,脸上呈现的却是悲喜交集的神情。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四兄上前行了礼,对我说:“你摆脱了他,你哭什么?难道你真的喜欢他啊?”四兄又道:“待葬礼一完,我们接你回家!”我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要我承认欢喜他死了,我实在说不出,要我说我喜欢他,显然也是假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只怕全长安的人都不信。
三姊偷偷问我:“他和你有没有?”我摇了摇头,三姊道:“那你和他有名无实?”我脸都有些热了,道:“是……”三姊苦笑道:“你莫名其妙地做寡妇,实在是太可悲了。我们……过些日子还是接你回家吧!”回家,让我回家,那当然好了,可是那至少得下葬之後吧,眼下……
阿翁阿母走过来,阿母拉着我的手:“我苦命的女儿……”我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
繁琐的葬礼这才是第一步,第二天小敛,按大汉礼制,杀了一头牛为祭,又给潦侯已经装入尸套的尸体再穿衣,我在旁瞧着,数得都已经昏了,至少也得十几二十套吧,敛完了,大家在一旁哭,然後把尸体放到堂上,盖好,我带着他的家人在堂上哭。依礼,天天都得哭,哭声不能断,潦侯家里上百号人轮流去哭,估计是想到自己的失业前景,人人弄假成真,居然个个声泪俱下,真正的哭啊(古人认为有声无泪叫号,有泪无声叫泣,有声有泪才叫哭),这叫代哭之礼。一连哭了几天。我心想,其实你们也不用这么伤心,要除掉潦侯国,至少也得到他下葬之後,还有好几个月呢……
五天之後大敛,皇帝为了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亲自上门参加大敛仪式。公冶胜以丧主的身份带着家人到外门迎接,我在内门迎接。皇帝一脸庄重,进门脱下吉服,换上素衣,向我点了点头,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会不会怪我没完成他交给的任务,可是,这不能怪我啊!
皇帝从阼阶上堂,对着尸体行哭礼。我在旁看着,突然觉得皇帝简直是个天才演员,他居然真的哭了,他哪来的眼泪?我的眼泪都时来时不来。当个皇帝不容易啊!我汉武大帝是在表演给在一边的匈奴降人看的,这是为了国家大事!
随同皇帝前来的公卿大臣,一个个上堂,在丧主之西行哭礼,大多数有声无泪,号上几声而已,只有少数真哭。这里面有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李蔡,廷尉张汤,我的顶头上司南军卫尉苏建,北军中尉司马安,大将军卫青等朝中重臣,霍君侯也在其中。他行哭礼的时候居然是真的哭,他在哭什么?不会真的是潦侯吧?我们的目光相触,他眼中似有茫然之意,我赶快转头避开,差点流下泪来……他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呢?
公卿大臣退下堂,皇帝到潦侯的尸体前,隔着不知多少层衣服抚摸他的心口部位,这叫抚尸之礼,公冶胜以家臣作为丧主,抚摸潦侯的脚,我作为他的妻子,执拘他的衣服,这叫拘尸之礼。行完这种礼,公冶胜抬着潦侯的头,其余家臣帮忙,将潦侯的尸体抬入棺中,盖上棺盖,大敛礼即算完成。
皇帝在祭席摆上祭品,我在门内拜别,公冶胜送皇帝和百官出门。接下来就是五月(一说汉代是三月,与史料记载小有不同)停柩之礼,停完之後再下葬。葬地陛下赐令在咸阳原,葬期得通过占卜来决定。从现在起,我要正式为丈夫服三年斩衰之礼,以全夫妇之义。说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五(也有说是二十七个月的)个月,表示横跨三年而已。
我穿着用刀切边的粗布衣,腰上系两根麻绳,这叫腰绖,脚穿草鞋,一身全套丧服。待周年小祥,二周年大祥,禫礼结束之後,我才能正式释服。这期间吃什么穿什么都有详细规定。这些礼法经前秦焚书之後,不少失传,汉兴多年不甚讲究,前些年都还不大时兴,这些年陛下尊崇儒学,贵族之家越来越讲究,潦侯的身份又特殊,我为他守丧,正是证明华夏礼仪之邦与夷狄之别的最好像征,我成了国家体面表现对象,即使对别的贵族要求不严,我也不敢不守此礼!唉,我太倒霉了!
我不敢出门,严守礼法,每天睡草席,枕土枕头,天天被迫喝粥,严重营养不良,人明显瘦了,别人称赞我知礼有节。我心里却怨气充天,要不是那个可恨倒霉的潦侯,我现在还在宫中做着快快活活的女骑呢,还能常见到霍君侯,现在却在为个根本不爱的名义丈夫守丧!还要守两年多,这简直就是误我青春!那个斯佳丽摆脱丈夫也没我这么多的约束啊!
三姊隔三差五地来看我,给我送来家人的慰问。依礼,我的兄弟姊妹不必为他服丧,只我的父母要为女婿服缌麻之丧。我居丧之身,兄弟不便来,阿母让三姊暂时留在长安,常来看我。云娜昼夜陪伴着我,她善体人意,使我免去不少孤寂和恐惧,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我的伙伴们也没忘了我,有时趁休沐之时,成群结队地来看我。看着快乐的她们,想着倒霉的自己,我哭了一次又一次。
更晦气的事还在後头,停柩三个多月之後,匈奴的伊稚斜单于派了使者到长安来,很难得的对我大汉卑词厚礼,以情相动,请求大汉天子将潦侯的遗体送回龙城安葬。皇帝答应了……我是潦侯的妻子,依礼,潦侯下葬时我必须得在场,要把潦侯的遗体送回匈奴,那我呢?我岂不得跟着去!我不想去匈奴!我宁愿多守三年都行!
七 万里寂寥音信绝
这时节,长安的春意已经很浓了,晴空万里,草长莺飞,繁花似锦,长安城的杨树都长出了绿叶,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香气,绝对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气息,令人如痴如醉。长安的权贵们三三两两,车载家人,纷纷出城踏青,普通百姓也携妻带子,到城外享受这明媚的春光。
潦侯第中,我忍受了一个冬天的阴寒孤寂,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脸色苍白,身形瘦弱,这期间,我最大的安慰就是霍夫人(是的,是霍夫人,不是霍君侯)屡次让人来送些素食给我,我心里想,将军一定是知道的,他并没有完全不把我当回事……不由得感到一丝欣慰。
刘授也常常遣人赠送一些器物,并捎上几句问侯的话语,但他本人从未前来。他当然不能来,这是礼法不允许的!我是潦侯的寡妇,又正在丧期,丈夫还没下葬呢,他跑来见我,给人看见了,对他和我的名声都不好,御史理风化,现在的李御史向来就是个狠角色,万一被他参上一本,不知会生出些什么麻烦来!
当我得到陛下允许将潦侯尸身送回龙城安葬的消息时,我呆了半晌,难道长安我都待不下去了?
这一切难道是我严守礼仪的结果吗?是啊,长安城的人确实夸我知书识礼,深明大义,虚幻的美名我倒是有了,可我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呀!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穿越者吗?投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农民家庭,自小跟着种地织布做饭,好不容易到了长安,挤入上流社会,获得了与我心爱的人门当户对的社会地位,获得了能嫁他的资格。我竭力去迎合这个时代的精神,融入主流之中,确实赢得了赞声一片,可是,无论是爱情事业,我一事无成不说,反而晦气一桩接着一桩,嫁不成我心爱的人倒也罢了,还要被迫嫁个蛮夷,嫁个蛮夷倒也罢了,新婚第二天就成了寡妇,成了寡妇倒也罢了,还要为个根本不爱的人守三年之丧,我看哪个穿越者都没守过这种丧!守丧三年倒也罢了,还要被迫背井离乡,去那荒凉寒冷的塞外之地!人家总有成群结队的男人前赴後继地来追,采摘不尽,就我没有!我凌惠学了书,学了礼,学了德容言功,照理说,凭我的家世人品,随便在哪个朝代都应该很好嫁才是。来求婚的倒不少,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喜欢我,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家求婚只找我父母,从来不找我本人!这跟书上说的自由恋爱根本就是两回事,男女大防,人家求婚怎么可能找我?婚前连两人见面都是违礼的!现实和书上的描写怎么全然是两回事!鬼才信那些破书!
我才不相信那些说匈奴人好话的现代鬼书呢,我更相信时人对匈奴人的评价,那就是个蛮夷之邦,洪荒地界!茫茫乾坤,唯我最霉!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没脸没皮地硬嫁给霍君侯,管他什么道义不道义,君子不君子呢,他再不喜欢我,总不至于把我送去匈奴吧!唉,後悔,後悔……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咋闻此事,越想越难过,我是真的昏了过去……
昏迷了不知多久,我渐渐有了知觉,感觉到自己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这是真的吗?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真的是母亲。我哭道:“阿母!”阿母也流下泪来,道:“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了,阿母急死了!管别人怎么说,阿母就是要接你回来,接你回家!”
我说:“我回家了?”
阿母道:“是啊!潦侯家丞来跟我们说你昏倒了,他很慌乱,觉得从你的身体出发,应该先送你回家治疗。阿母和阿翁你兄长都很着急,阿母和阿翁亲自到了潦侯第,你二兄自行驾着车把你接回来。在家里,让家人来照顾你!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
这时,阿翁和几位兄嫂走进了房间,长兄已经不在,阿翁让他回西新里去了。四兄道:“好了,季姜终于醒了。我们把季姜接回家,好好休养身体。和那潦侯断绝一切关系,守什么鬼丧!”
二兄道:“四弟,你不能这么说。毕竟潦侯和季姜的婚事是陛下赐令的,不能说断就断。再说,季姜不等丈夫下葬就回母家,于礼不合,人言可畏!恐怕过些日子,我们还得送她回去……”
阿翁道:“唉,季姜真是命苦。”
三兄突然道:“如果季姜再嫁了呢?季姜若是再嫁,她就不再是潦侯夫人,再嫁之女,义绝前夫。她就不必去匈奴了!”
再嫁?嫁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不,我宁肯去匈奴也不愿意这么做,我想嫁的人,始终只有一个:那个离我们家并不远,却象隔着几万里的真英雄!我哭着说:“兄长,我谁也不嫁!我宁肯当潦侯夫人,我守丧三年,到塞外好了,给他下了葬我就回来!”
阿母道:“你胡说什么?万一匈奴人不放你回来,你怎么办?阿母一定不让你出塞。对,你不用守什么礼了,你释服,再嫁!到时候,就说是父母夺你之志!不是你本人的意思!别人要怪就怪姎和你阿翁!”
三兄道:“我知道季姜的心事。这事我想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我这人命运不好,倒霉运都让我交完了。
在家里休养了两天,二嫂给我做了肉汤,说让我补补身子,喝了几个月的粥,我的身体实在是虚弱之极,这种守礼简直就是要守死人,管他呢,反正没人知道,反正我已经回了家,不吃白不吃,我好想吃肉了。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觉得这真是我这辈子吃的味道最好的一餐。
天气很好,二嫂让我到院中晒晒太阳,四下只我一人,我在席上睡下,四肢伸展,没人看见,我不想守什么礼仪了,我要惬意地享受日光浴。
突然,听外面有人叫:“中使到!”
我赶快爬起来,又有什么事?过了一会,一个婢女走了进来,道:“夫人,中使让你进宫,说皇后有事找你。”
皇后找我?又是要跟我说什么大义吗?让我非得出塞不可吗? 我硬着头皮,强撑精神,换了一套素衣(在皇后面前穿丧服不礼,但也不能穿太花哨的衣服)跟中使上了车,再进一次未央宫。我的门籍合符并未收回,进宫并不难。从守门的卫吏眼中,我看到的是他们对我的同情……
一百多天没有进过宫,我觉得我自己走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中使带我进了椒房殿,退了出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忐忑,七上八下,不知会遇上何事,皇后呢?她怎么也不在?
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这时突然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何其熟悉,这分明是皇帝的脚步声。我的心猛然收紧,不是皇后找我,是皇帝,这,这是什么意思?真的要我出塞?真的无可挽回?
皇帝那威严冷漠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小妹,你起来!朕有话跟你说!”
……
当我离开椒房殿的时候,已近黄昏,刚才皇帝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在了心里,一字不漏。我大汉的儿女,有责任有义务为汉家奉献一切!我必须得去塞外一次!我在惶恐和对前程的担忧之中,又不禁感到一丝强烈的刺激,甚至是一种使命感,让我凌惠去迎接命运的挑战吧!这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为什么我不能奋力一搏呢?成功,能成就一番事业;失败,我埋骨异域!本来我的命就是拣回来的,那好,我就拼命去试试!
皇帝亲口说了,这一年多来,他仔细观察我,知我嘴紧,能守住秘密,又忠诚聪明,深明大义,所以才把这件大事交给我去办,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秘密,出他之口,入我之耳,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如果他听到任何传言,我还是军人,一切按军法办事!如果我出塞能完成任务回来,他会给予重赏,封我君爵,我大汉律令,女子封君,视同男子封侯!如果我完不成任务,我有机会还是可以回来,他仍然会奖赏我。如果我背叛,我知道汉军军法对军人的背叛是如何处理的,我心想:如何处理的?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皇帝说,他本来没有想到要我去办,但匈奴单于要把潦侯尸骨运回龙城安葬,他想到我正好以这个名目顺利进入龙城,而不至于引起怀疑,我是女子,又年少,没多少人会注意我,反而可以去男人不便去的地方。
我浑身汗水淋漓,我很害怕,但我知道,这是我不可能推辞得了的,我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即令我有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甘,我知道了这件秘密,难道还想脱身?一口服从,还有希望,若是拒绝,皇帝多半会杀我灭口,甚至会殃及家人,我再蠢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这点都看不出来,除了立即慷慨承诺之外,又能如何?再说,皇帝也没说错,汉家女儿,也有报国之责!到了那边,我见机行事,皇帝说了,会派人帮我,另外,龙城里也有内应,每个人都会用生命来保证我完成任务的。皇帝是让我去做间谍啊!难怪向来对匈奴强硬的他这次会一口答应伊稚斜单于的请求。
回到家,阿翁阿母问皇后召我入宫是不是要我送潦侯的棺椁去匈奴,我说是的,其余的我一个字没提。一家人个个着急,要是陛下下了圣旨,将无可挽回。我自己倒是不在乎,因为我知道,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再挣扎都是徒劳的,让我做一只高傲的海燕,迎接暴风雨的洗礼吧!
既然已经想通了,反而放得开,我吃也吃得,睡也睡得,人反而精神了些。
我让人把云娜接了来,跟她学习匈奴话,我本来就有基础,这几个月为潦侯服丧,没事做又跟云娜学了一些。眼下我的匈奴话说得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我认为还得继续多学点,以免到时不够用。
这天黄昏,三兄把我叫下楼,对我说:“明日霍君侯请我同他一块儿去城外郊游。”
我心里一跳,真想再见见他,可是转念一想,见他又能怎么样?于是我说:“你们去你们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三兄微笑道:“当然有关系。因为霍君侯还说了一句话:顺便带上令妹!”
我又惊又喜:“你说什么?”
三兄笑道:“霍君侯不是要请我出去郊游,是要请你去郊游!不过,他不能明说要请你,只能这样说了。季姜,你去不去?”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为什么要请我,他会跟我说什么呢?他约我去说话,岂非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可是,我去匈奴是陛下的密令,是为我大汉办一件要事,根本就不是为了葬潦侯,我已经不可能拒绝了,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一阵惊喜交集之後,我反而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去。
三兄道:“你不想去?你害怕?要不这样,我请阿翁阿母二兄二嫂和四弟都去,这样即使被人看到,也是我们一家带你出游。”
我低着头,道:“我是潦侯的寡妇,我正在守丧之中,回母家已经很不合礼。还跑出去玩,我怕人家说三道四,累及将军清名。我已经连累过他一次,我不能连累他第二次!万一被御史知道……”
三兄道:“你想得倒宽了。你不会真的想为那个潦侯守寡吧?(我心想,他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长安城有几个把这桩婚事当回事的人?放心,你病了,我们就说遵医嘱,需要带你到城外去放松一下,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家人自然会帮着你的。我先跟他们说说,四弟得先去向夫子请假。”
我说:“耽误兄长的学业,这又何必?”
三兄笑道:“他那个鬼成绩,影响全体同窗。他不去上学,只怕夫子还会暗暗高兴。反正他也这个样了,考不上就考不上,全家都认了。结业後去军中吧,现在军中很需要人。不是那块料硬逼着也没用,烂泥总是糊不上墙的。听你的口气,你是同意了,是吧?”
理智告诉我,不应去,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劝说我,去。几番犹豫,我依从了我那来自魂灵深处的声音……
长安的月亮依旧是那么皎洁,那么温柔,月光象水银泄地一样,照亮我房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房间里陪我的婢女换成了云娜,这个潦侯曾经的心腹侍女,在匈奴长大的汉家女子。她已经睡熟了,自从到了潦侯第,她就一直和我最为亲近,要是她知道我不肯为她原来的主人守丧,她心里一定不高兴,管她呢,明日我带婢青出去,不带她……明日,我该穿什么衣服去见将军?我现在是寡妇的身份,浓妆艳抹成何体统?可是,我不愿意让他见到我瘦弱丑陋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淡妆还得化才行!
一大早,我爬起盥洗已毕,到妆台前仔细化妆,浓了不行,淡了也不行,画好了又洗掉,洗了又重画,折腾了大半个时,直到兄长在外叫我下楼的时候,我才勉强化好,其实也不是很满意。匆匆穿上一件白色深衣下楼而去,这件衣服裙摆下有些绿色的花纹,总体看还是很素雅的,并不花哨。至于腰间的麻绖,我可没胆量取下来,我们家是朝中的贵戚,礼仪甚严,我在为丈夫服丧期间,我回了母家,还跑出去郊游,已经不合礼法,我连服丧的标志都取了,给人看见,只怕会有很多人指着我的背骂我,要是有人看见我和霍君侯说话,捕风捉影地传上几句,给御史知道了……那後果我连想都不敢想!
平民百姓及工商优倡等贱民倒是没有这么多的约束,可是平民百姓工商优倡又哪有资格跟贵族平等交往,议婚更是想都别想!在我大汉那严格的等级制度良贱制度之下,什么等级,什么阶层该怎么做,都有森严甚至是酷烈的规定的,事实上大汉的等级制度比起先秦和魏晋南北朝都相对宽松得多,但也不是能够让现代人意淫各类平等的时代。
四兄在楼下,看到我,他笑了:“季姜,你今日好美,真让我眼前一亮,你象兰花芙蕖一样清丽温淑。看来呀,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欺我。”
我低下头,心里美滋滋的,即使四兄说的不是真话,我听着也舒服。吃过早食,我三兄骑马,我和阿母二嫂坐了一辆车,阿翁和二兄四兄坐另一辆车,带了几个仆婢,我们全家都出章城门而去。
城外的树木枝条上早已吐露新绿,去冬的衰草和新发的嫩草交织在一起,绿色和黄色一起点缀着曾经饱受冰雪摧残的大地,一些性急的野花含情脉脉地展露出她的妖颜,吸引着一些蜂儿蝶儿围绕着纷飞,阳光明媚,空气中充满着香气,好一副醉人的春光。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流络绎不绝。路边时有贵戚带着家眷出城游玩时遮起的围帷。
我把窗帘挑开一道缝,看着外面的风光人马。不知霍君侯在哪里?
安车在杨沟边缓缓而行,不知多久,四周人好像少了。这时,三兄敲了敲门,道:“阿母二嫂季姜,你们下车吧!”
我们下了车,仆人们在路上遮起了围帷,三面围住,一面是向着护城河的,没有围上,又地上铺了席,置上几案食笥,请我们享用。河水潺潺,凉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我一边和家人品尝食物,一边想:他在哪里?
等了一阵,我有些烦燥了,于是取出璇钟,给家人鼓琴,悠悠琴韵,随风流散……
突然听到三兄道:“季姜,你出来一下!”我的琴声戛然而止,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倒引得阿翁阿母二嫂都笑了,搞得我怪不好意思。四兄也站起来,道:“我也去。”二兄笑道:“四弟你呀……”四兄脸红了,道:“我就是担心季姜。”阿翁微笑道:“你担心什么?你怕他把季姜吃了?”阿母也笑了,道:“獳子要去就去吧。”
两位兄长陪我走出围帷,不远处,另外有一处围帷,围帷外有一辆黑丝盖安车系在树上,一匹白马在一旁吃草,那正是霍君侯的马啊。三兄走了过去,在围帷外说话。难道霍君侯是带着夫人一起出来的,那我……
围帷掀开,霍君侯走了出来。我眼前不由一亮,这一次,他穿的既不是戎装也不是朝服,我还从未见他穿这种衣服。他头上戴的是小冠,身着白色丝襦大袴,足登革履,身佩宝剑,虽非戎装,可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的潇洒,那么英武。
他走到我的面前,说:“多日不见,公子安好。”他不叫我夫人,看来,在他心中,他也没把我与潦侯那桩莫名其妙的婚事放在心上。
我低下头,道:“谢将军,下妾安好。”
他说:“请借一步说话。”我跟着他走到路边一株杨树之後,我两位兄长离着我们有十余步远。此时微风拂面,河水起了一层层涟漪,就像我的心波一样,轻轻地荡开,我的心好像在怦怦地跳……这还是他第一次约我单独说话呢,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忘了今日的。
只听他说:“我这人不喜欢多说话,什么事情都直来直去。我也不瞒你,昨日,你三兄找过我……”
我说:“兄长找将军何事?”
他说:“你真的要为潦侯扶柩去匈奴?”
我心里一痛,道:“是的。这是夫妇之义,下妾不能不依礼而行。将军是和夫人一起出游吗?”
他沉默了一会,道:“她身体不好,侍医说,需要多晒阳光……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躲避我,是吗?”
我说:“下妾连累了将军,害将军到廷尉寺交罚金。下妾实在不好意思再见将军……”
他突然笑了:“你连累我?我既不是第一次去廷尉寺交罚金,也肯定不是最後一次,不就是几两金子嘛,算不了什么。”
我奇道:“难道你经常交罚金?”
他说:“经常倒也不见得,不过至少也有五六次了吧。大错我从没犯,小错犯了好几次。我不喜欢多说话,不满意我们就动手!自从陛下封了我侍中,我收敛多了。连上你那次,我封了侯也交了两次罚金了。记得第一次我去交罚金,是因为我纵马踏死了衡山王的犬……”
我说:“踏死了只犬也交罚金?”我心想:你打狗也不看主人,胆子真大。
他笑道:“因为我是故意的!”
我不敢再说,他故意踏死衡山王的狗,不知是为了什么,那年他肯定还小,衡山王去年就已经因为谋反畏罪自杀了,我相信他是有原因的,他肯定也是对的。
他说:“你又何必代人受过呢。你这么讲义气,颇有古烈士之风,我越发敬重你的人品!”
我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受杖的原因?”我肯定没对任何人说过的。
他说:“是萧嫘亲自来跟我说的。你放心,我也不会对别人说,否则引来廷尉追究你二人串通作弊之罪,岂非多事?”
我轻声道:“谢谢将军。”低下头,不知为啥,我在他面前,所有的伶牙俐齿都不知去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阵,他说:“你刚才在鼓琴?”
我说:“下妾弹得不好……”
他说:“其实,我……我不会鼓琴……我原想,刘授和你很相配,他文武全才,弹得一手好琴。陛下和夫人都有意……”
我笑了:“会不会鼓琴有什么要紧的?这个世界上不会鼓琴的多的是。将军的歌唱得很好,想来舞也跳得好。”
他说:“歌舞是宴会必备技能,总不能人家请我歌舞,我说不会吧。至于鼓琴,我实在没这个耐心去学。我原以为你会和刘授……谁知道会这样。”
我说:“《左传》上有个故事……”
他说:“我从不看《左传》。”
我有些尴尬,忙道:“下妾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那书上有一个故事……”
他说:“什么故事?”
我说:“郑国徐吾犯有爱妹,子晳子南同往求婚。徐吾犯难,遂令妹于房中自择之。子晳美饰而入,陈珠宝于前,子南戎装而进,跳跃登车。徐妹曰,子晳诚美矣,然,乾道尚刚坤尚柔,天地之顺也。妾愿适子南!徐吾犯遂以妹妻子南。”
他说:“你……”
我轻声道:“下妾和徐妹一样,唯愿——适子南!”
说到最後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也热了,低下了头。这本来是我上次打算跟他说的话,但是,当时我心慌意乱,临阵怯场,说的不知道是些啥,今日,我终于有勇气说了出来,我这样跟一个有妇之夫说话,而我现在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寡妇身份,确实既违礼又违德,可我这次就要去匈奴去了,去了那边,我还不知能不能回来,我若是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以後还有机会说吗?违礼就违礼好了,脸皮厚就脸皮厚好了!我豁出去了!说出来还要放松些!我突然痛恨起那个制礼的周公来!为个根本没感觉的丈夫守三年之丧!真是岂有此理!
他沉默了一会,道:“你真的要去匈奴?”
我心里一痛,说:“我是陛下亲封的潦侯夫人,必须为他尽夫妇之义!”
他说:“如果你再嫁了呢?你不再是潦侯夫人,你和他夫妇之义既绝,你就不必去匈奴了。”
我说:“你说什么?我再嫁?嫁谁……”
他抬头望向远方,更没有再看我,缓缓道:“令兄找过我,我想了很久。如果我说,我愿聘公子为妻,你可愿意?”
那一瞬间,在我耳中就好像晴天起了个霹雳,我不知道这是极度的兴奋还是极度的震憾,竟然立足不稳,身子晃了两晃,我连忙扶住身後的杨树,稳住自己的身体,我发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我喘气都急促了,这,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愿意聘我为妻?我在做梦?
我没有做梦,我的手扶在树上,好像有什么虫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痛得我差点叫出来,连你这虫子也来欺负我!
护城河的水都好像已经不再流动,没了流水声,也听不到鸟儿的歌声,天地间似乎一瞬间变得极其安静,只剩下了我喘气的声音,我听得格外清楚……
过了一阵,我听见我自己在说:“单夫人呢?”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说:“我上书陛下,请陛下准予我立左右夫人。你和她二人平列,她已经同意了。”
一声凄厉的鸟鸣传来,那声音几乎要划破我的耳膜,那是孤鸟失偶的声音吧?否则,为什么会这么凄厉?为什么这时候会有这样凄厉的鸟鸣,是上天也不允许我做这样的坏事吗?我怎么能抢单夫人的丈夫?我还要跟她平列?大汉有谁立过平妻吗?没听说过。无论于礼于法,这都不合。你如此做法,朝野上下,岂非人人侧目?何况,我已经答应了陛下,我不可能推辞了。我若是反悔,连你我都会害了的!谢谢你,无论你是因为我兄长的求恳还是你自己的意思,你说你愿聘我为妻,这辈子对我来说,已经够了,即使我埋骨异域,也死亦无憾!
我深深吸了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一些,说:“谢谢将军,有将军这句话,下妾死亦无憾!潦侯是下妾的丈夫,他死了,下妾理应尽夫妇之义!下妾绝不能在他未曾下葬之时就另嫁,这样既有违大汉礼法,也会累及将军清名。下妾愿意出塞去匈奴!将军放心,无论在匈奴遇到什么,下妾绝不有侮大汉,誓不为失节之妇!”
他猛然回头:“你很有个性!怪不得陛下说你性子刚烈,你我原也不太合适!好,你去吧,祝你一路顺风!”转身便走。
我叫道:“将军,你能赠下妾一件器物,让妾留份念想吗?”
他也没回头,道:“我不喜欢带什么器物在身上,没什么好送的。”
我低下头,夺眶而出眼泪洒在尘土中……
他突然道:“好,我送你一件器物!”我抬起头,只听刷的一声,他拔出宝剑,几步走到他骑的那匹白马之前,挥舞宝剑,眼花缭乱之间,他手中已经取了一物,只听他道:“这是马脸上的当卢。我喜欢这匹马,这个当卢也用了好几年了,送给你吧!”手一挥,一件黄金闪闪的器物向我飞了来,我急忙伸手接住,入手颇沉……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只见他随手将剑刷一声插入剑鞘,如同一道白电乍现又乍隐,当我双手捧住当卢,欲待细看的时候,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围帷之中,他一定很生气,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才行……
我手捧当卢,泪流满面,转身欲行,突听身後有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凌公子慢行!”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白衣女子急趋而来,那女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瘦,很瘦,瘦得离了谱!如果说我这几个月因居丧原因营养不良,瘦骨嶙峋的话,可她比我还要瘦,我再瘦怕也得有近百斤重,她和我差不多高,只怕只有七八十斤,我身上总算该有肉的地方还是有点肉的,她怎么看从头到尾就没得半点肉,简直就象个骷髅,至于她长得怎么样,我反而没注意,反正眉眼端正就是了,既不显难看也不觉好看,没什么特别之处,她脸上有化妆,脸色倒也不显难看。最大的也是唯一一点印象就是瘦了!听她的口气,难道她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单夫人?她怎么会这么瘦?
只听四兄在後面说:“霍夫人,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上次她和霍君侯成亲的时候四兄去参加过婚礼,见过她当时的样子,汉人娶妻,新妇是不蒙盖头的,大家都能看见。
单嫤回答道:“自从生了嬗儿,姎就成了这样子。侍医说,姎得了乳余之疾,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
三兄道:“我们走,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拉着四兄走远了。
单嫤对我说:“凌公子别走。你和将军的事,姎都知道,姎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也许姎根本就做不成霍夫人……”
我说:“你怎么会这么说?你和将军定亲在先,你们成婚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我事先并不知他和你定过亲,否则,我绝不会表露半分……”
单嫤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子。你今日落到这种地步,我很愧疚……”
我奇道:“你愧疚?我的事跟你有何关?你怎么会这么想?”
单嫤道:“如果不是因为姎,皇后和夫人已经为你和将军指婚了。你做了将军的夫人,怎么会有今日?”
我笑了:“单夫人,你的心太好了。你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霍夫人,你不怪我横插一脚,我已经感激不尽,怎么会把命数对我的捉弄怪到你的头上呢?”
单嫤道:“将军做出的决定是姎请求的!凌公子,如果你不嫌弃,姎愿与你共侍将军,平列为妻!这是姎的真心话!姎很希望你能答应,你可以不再去匈奴,而姎也可以多一个伴。其实姎很寂寞……”
我说:“难道你不快活?将军他对你……”
单嫤摇头道:“不是,将军对姎很好。只是,只是我们没什么话好说,我们常常一天都不说话……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我觉得从来没有真正握住他的心……姎很想有个伴……”
我摇头道:“绝不可以的!霍夫人,你善良温淑,将军有你这样的妻子,是将军之幸。可是你要知道,礼无二嫡!这样做,不是纳妾而是重娶!为我大汉律法所不许!华夏千年,亦无此事!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怎能因这等私事为人所讥?夫人,将军是你的,你好好珍惜他!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凌惠的事我凌惠自己会面对,祝福你与将军共偕白首!无论我在哪里,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你和将军的好意!”
单嫤还想说什么,我忙说:“你回去吧,这里风大,对你的身体不好的!”到了这地步,再说什么又有何意?
单嫤苦笑了一下,缓缓转身,走向围帷,她走得很慢,很慢……
我快步走到二位兄长的面前,道:“我们回去吧!”
四兄道:“我们听到了。你怎么可以拒绝呢?这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结果吗?三兄是厚着脸皮求将军啊!你呀!你真想去匈奴啊?”
我说:“是!我真的想去匈奴!我一定要去匈奴,为潦侯尽夫妇之义!”
三兄怒道:“你!你太任性了!这些倒霉事,全是你自己找来的!你真是活该!枉我为你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我低下头,心想:我如何能够向家人说明陛下对我的密令?再说了,正是因为你去求过将军,我更不愿意!将军是因为和你讲义气才答应的,我不认为他是因为喜欢我!你是他的下属,又是他的朋友,你去求他,他当然不好拒绝。汉人最讲一个义字,连夫妇之情都说是夫妇之义,从来不说什么情字……
阿翁阿母也都很生气,回到家里,把我关在楼上,除了云娜和婢青谁也不准上楼,阿翁说,既然我不愿嫁霍君侯,那么另外寻一户人家把我嫁了,说什么也不准我去匈奴!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原因啊,偏偏我又不能解释!要是真的胡乱找个人家把我给嫁了出去,陛下的密令岂非落了空,他会不会怪罪我们家?会不会怪我出尔反尔,我知道陛下的秘密,还想全身而退,这可能吗?罢了,我只有违逆父母之命了。
我写了一封上书:下妾潦侯夫人惠昧死再拜陛下,潦侯,妾之夫也,礼,夫乃妇之天,天不可夺也!即薨,下妾愿为夫潦侯尽夫妇之义,随赴匈奴以葬,然恐大人夺妾之志,恳乞陛下见怜,令妾归潦侯家尽礼。下妾惠稽首以闻。年月日。
我偷偷交给云娜,故意责骂她,把她赶回潦侯第,实际上指令她去北阙上书,将此书亲手交给管理吏民上奏的公车司马令。我让云娜告诉公车司马令,此上书非常重要,请公车司马令务必速呈陛下,若是误了大事,他恐有生命之忧。公车司马令听到这些话,定然不敢怠慢,会立即上呈陛下的。
家里人对云娜很是不喜欢,见我赶她走,也没多起疑心。果不其然,第二天,陛下就下令让我回潦侯第,阿翁从传旨的中官那里知道是我自己上书请求陛下的,气得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不孝,这还是我毕生第一次挨父亲的打。阿母也气得半昏,被二嫂扶着到後院休息。几位向来疼爱我的兄长也拂袖而去,让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院中……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就好像被无数银针刺中一样,它在流血,可是我不能说明,永远不能说明……
云娜扶我登上了潦侯第派来接我的车,我换上一身缟素,重新回到了离别十几天的潦侯第,继续住在潦侯第中为他服斩衰之礼。我看见潦侯第中众人的眼神,他们的眼中展现的是对我的尊敬和钦佩,还有同情和悲怜,我只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女,却要独自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孤寂和寒冷……
每当夜深之时,四下无人的时候,我总是把那枚当卢拿出来抚摸凝视,这是他送给我的,是我最珍惜的器物,是我在孤寂生活中的唯一安慰。那是一枚由纯金制作的器物,它比我的手掌略长,略窄,厚约半分,外形象一片叶子,上圆下尖,两侧各有三弧,上面刻有精致之极的龙凤花纹,握在手中,颇有些沉。这是马面上的装饰,上面留有马的气息,闻在鼻中,并不舒服,云娜拿去给我洗了洗,再也无异味了。
他也真是有创意,送个当卢给我当纪念,只怕古往今来都没这事。可是,他就是他,他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霍嫖姚,他何必要跟别人一样?和别人一样是对他的侮辱!
我自己亲手做了一个容臭,我的女工久经训练,手艺也很精巧,云娜赞不绝口。自从我回了潦侯第继续居丧,她对我愈发恭敬。她跟我说起潦侯,说他在匈奴之时,对胥蒂莲阏氏如何痴情,那些匈奴王每一个都是阏氏成群,只有潦侯,自从娶了胥蒂莲,就没有选过第二个阏氏,一心一意地待她,云娜对他很是尊敬。她还说,即使是她自己的兄长,年龄不到二十的时候,却也娶了六个女人,她兄长非常爱她,对她很好,但她对兄长娶这么多女人的事很不满。
我大为奇怪:“云娜,你兄长是什么人?他怎么有权力娶这么多的女人?我大汉公卿也只有一妻二妾的权力。”
云娜有些慌乱,嗫嚅道:“他,他嘛,他在匈奴是个官,匈奴和汉人的规定不一样……”
我说:“他既然是个官,你是他的妹妹,听你的口气,他对你还是挺有兄妹之情的,为什么任由你是奴婢?”
云娜道:“这,这也不能怪他,个中原因,我……我不能说的,我答应过他,不能在大汉说他的事,我要说了一句,他一年不管我!我不敢说。阏氏,你到了匈奴就知道了。”好吧,既然你有苦衷,我不问就是了。想不到潦侯竟然是个这么痴情的人,想到他那热切的眼神,他的惨死,我不由得流下泪,我对不起他,虽然为他居丧,但我很少想他,我一直想着的是另一个人……
(注:平妻之事,华夏汉人向来都认为这是极其失德失礼违法的事,韦小宝娶七个妻子,这根本就是金庸哄现代人的胡扯,中国历代汉家王朝从未有过,同时有二妻的都极其罕见,特别是朝中官员,基本上都是皇帝特别批准的,同时三妻以上者五千年汉家历史根本没听说过,只有其他民族有过此事。即使是在清朝,也只有建宁公主会被承认是妻,其余六个都是妾甚至是婢。因为清代的公爵最多只准同时有二~四妾,六个人至少还有两个连妾都混不上,只能算是御婢。无论妾婢,她们见了公主都得下跪,执婢妾之礼。象琼瑶的电视剧《梅花烙》,依白吟霜的歌女出身,在清代,是属于乐人贱民的,她根本不可能成为侧福晋,更别说取嫡妻而代之了,白吟霜最多只能是个侍寝御婢,公主妒忌这种永远只能是奴婢的女人也只是现代人的宅斗思维而已,那个女人做出父亲刚死就立即宣淫怀孕的丑事,那是大罪,直接报官府就行!自有官府处理,何必弄脏自己的手。清代法律规定,凡是娶乐人为妻妾者是自取辱亵,要被杖打六十并逼令离绝。中国历代都有严格的良贱制度,良贱人在法律待遇上都完全不同。良人杀贱民,以此贱民是否犯法区别对待,贱人杀良人,无论为何原因都是死刑。汉朝,工商优倡等都被列为贱民,奴婢更连贱民都不是,直接是社会最底层。魏晋门阀制度兴起,规定更严。唐朝则规定蕃户杂户部曲客女乐籍等为贱民,宋代仍然以部曲客户等为贱民,元明时代,工商医等别立户籍,虽然地位不高,但不以贱民相待,唯乐户娼妓仍为贱民。清代奴婢堕民丐户九姓渔户疍户乐籍等为贱民,雍正年间赦丐户,堕民,疍户九姓渔户贱籍,但乐户娼妓仍为贱籍。直到清末西风东渐,良贱制度才被打破。可以说中国整个古代社会,优倡一类从来都没有成为良人过!某些小说写身为黑户优倡奴婢居然可以和朝中要人议婚,这是中国历代绝对没有发生过的事!即使要写小说,如此荒谬绝伦也太脱离现实!当然,优倡为继室庶妾倒确实偶有记载,但为贵族元配者亘古未有!曹操以倡为继室,卞氏也是沾了母以子贵的光,而且她也不可能是黑户,更没有风流的记载。贵族根本不可能和这样的人议婚!纳妾之後再母以子贵为继室者也仅有数例。若想例外,请这位贵族有藐视法律的特权!汉代,不仅对妻妾地位有严格规定,而且还规定公卿一级都只能最多两个妾,庶人最多一妾,象“我”凌惠的父亲凌寿和凌寿的朋友冯允就都只纳过一个妾,但是即便有了“纳妾指标”,身为官吏也不是什么样女子都能纳的,逃亡的,地位不相当的,即所谓的贱民及脱籍贱民,自己下辖州县民女,都不能纳娶——见汉蔡邕《独断》)。
我在容臭上面绣了一只展翅飞翔的神鹰。里面我没有放香料,把这个当卢放了进去,系在我的腰间,昼夜不离……我等待着,等待着陛下下令我离开长安的那一天……
这一天,藁街的匈奴降人推出一位代表,求见我说长安令已经结案,把杀死了潦侯的那名匈奴降人交给了他们,按匈奴故俗,我身为潦侯之妻,应该亲自为丈夫报仇,让我去杀死那名降人,还给了我一把匈奴弯刀。
让我亲自去杀人?我的手在发抖,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连只鸡我也没杀过,这种血腥的事,父母兄姊绝对不让我去做的。那名匈奴人说:“夫人身为赵王阏氏,即然愿意随赵王之柩远遁大漠,理当为赵王复仇!”我心想:难道他们怀疑我随同潦侯棺木去匈奴的诚意?不行,我绝不能让人起疑,好,我去杀人!我接过了那柄弯刀。带着云娜和公冶胜,随同他们走出了潦侯第。
那些匈奴人在场上垒起一个台,台上点起了一堆火,一个上身赤裸,下身只裹着一块布,浑身伤痕累累,满脸胡须的男子头发手足都被钉在地上,血顺着台阶流了下来,这血腥的一幕,让我的心为之收紧。
只听一名匈奴人道:“赵王阏氏,请你亲自动手!”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离着火台约十余米,跪在地下,一群巫人在一旁乱舞。
我手里拿的着那柄弯刀,硬着头皮登上火台,俯下身,看着这名男人。那男人低声道:“夫人,你不喜欢嫁给潦侯,我杀了他,你应该高兴才是。我是对你有恩哪!”
我说:“你说什么?”
他说:“我受人之托,替你杀了潦侯。你从此解脱,难道你不感谢我?”我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你是受人所托,杀了潦侯?”
那人道:“是啊!别人有恩于我,我以命还其恩!夫人,这不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吗?”
我又惊又怒,难道真的是我害了他?我说:“谁托你来杀他的?”
那人道:“我不能说的。长安令大概已经查出了些什么,但他不敢继续追查,匆匆结案,现在,只要杀了我,一切都结束了。夫人,你愿谢我也罢,恨我也罢,快给我一个痛快!”
谁叫你杀了潦侯的?谁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杀了潦侯,我怎么会成了莫名其妙的寡妇,怎么会守这三年之丧,怎么会被迫离开长安,我恨你,恨你和那个主谋!我怒从心起,一咬牙,拿紧了刀,闭上眼睛,一刀捅了下去……一股带着浓烈血腥的热血溅在我的脸上身上,听到那人的惨叫声,我真的杀了个人?我手也软了,我大叫一声,扔了刀,转身便逃,一步踏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云娜把我扶了起来,我叫道:“快送我回去,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云娜道:“夫人,别怕,别怕,你是杀了仇人哪!”
我叫道:“快送我回去,快送我回去……”我知道,我这样的表现很软弱,很无能,可是,我真的很害怕,特别是我知道了潦侯死亡的真相之後,我真的不敢再面对潦侯,面对潦侯的棺木……
回到潦侯第,我扑在潦侯的棺木上放声痛哭,这还是我第一次因为他的死哭得这么悲痛,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别怪我,是哪个混蛋指使人来杀你的?难道是刘授?他不是说过他有办法让我摆脱这门婚事吗?那个杀人凶手不是说长安令不敢继续追查吗?是的,他确实不敢继续追查,要真查出来,连陛下都不好跟匈奴人交代,还不如就这样以普通刑事案件了结,把那凶手直接杀了。刘授,刘授,你真卑鄙!我恨你!我还以为你和别的诸侯王不一样,谁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也不敢面对他的棺木,愧疚恐惧悔恨,诸般情感夹击,我又一次病倒了,这次比上次严重多了,我连粥都喝不下,一连两天水米未尽,没奈何,潦侯第只得又将我送回母家。
即使父母兄长因为我的任性再生气,但当奄奄一息地我被送回戚里母家之时,他们还是全心全意照顾我。陛下从宫里派来了侍医,给我开了药,将养了几天,我基本恢复了健康。
陛下定下了我随匈奴使团离开长安的日子,那是二月十六日,惊蜇已过,雨水未到(秦汉时代,惊蜇在雨水之前,与现在二十四节气小有不同)。我们将从秦直道经北地、上郡、朔方、五原,从高阙渡北河,出长城,路上如果一路顺风,得走一个多月……
长兄从西新里赶了来,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却听见几位兄长在争吵,他们好像提到了我,我赶快躲到树後,他们为我争吵什么?
只听长兄道:“季姜太不象话了,以前可以由得她任性,可是这次,她跟着到匈奴去干什么?陛下没有收回她的官印,就证明她现在还是军人,她还得受军法制裁。万一她到匈奴去,失节于匈奴,那我们家就完了!”
二兄道:“完了什么?”
长兄道:“你又不是没从过军,你是知道的。军人阵前降敌,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即使陛下看在二妹面上,饶过阿翁阿母,那我们呢,我们兄弟四个总得有人上刑场吧?岂有此理,这个季姜!这不是害人吗?”
二兄笑道:“原来长兄担心这个,我是说你怎么急急忙忙地赶来。你放心,季姜是女子,她到匈奴万一失节,也算不上什么阵前降敌。我们家陪一个人就行了。长兄你是庶出,轮不上你,我是她的嫡长兄,把我押去杀了就是了。我愿意!”
三兄道:“我是季姜的兄弟中官爵最高的,理应是我受刑才是。长兄不必担心你自己的。”
四兄道:“你们都别争了,我是季姜同父同母的兄长,我替她受刑最合情理。长兄,你别担心你自己,我们三人都比你更符合替她受刑的条件,没你的事的!”
长兄怒道:“你们三个真有友悌之道啊,兄弟争死!怪不得人家都说我们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很有家教。你们说得倒大方,有没有想过阿翁阿母呢?他们已经年长,猝然失去几个子女,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我听到这里,从树後走出,跪到长兄面前,道:“请兄长放心,季姜绝不会失节于匈奴,连累诸位家人!”
三兄突然道:“季姜,这样吧,我陪你去匈奴!”
他这句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二兄道:“你说什么?你陪季姜去匈奴?”
三兄道:“是的!兄长别这么看我,我不是一时激动才说的,我想了很久了。”
二兄忙把他拉过一边,欲言又止,长兄冷笑道:“想说什么话不愿让我听到?我走了就是,你们几个说吧!”转身就走了。
见他的人影消失了,四兄忙道:“三兄,你是为了逃避婚姻才要去匈奴的是吗?”
三兄摇头道:“不是。我已经禀告过阿翁阿母,同意他们为我议婚!”
二兄喜道:“你终于想通了,不一门心思想娶那个倡女了。”
三兄道:“不是这个原因,我怕我是犯下了大错……我一定要查清楚!”
二兄道:“查什么?”
三兄不回答,却说:“她跟我说,她想嫁我……”
四兄唾了一口,道:“冯郦就这样跟你说啊,她想嫁你?哼,村妇野妪之言,无耻无礼,莫为之甚!季姜,你想嫁霍君侯,你会这样跟他说吗?”
我摇了摇头,心想:我怎么能跟霍君侯说,我想嫁给你。这种无礼的话跟他说,岂不被他小瞧了?
三兄苦笑道:“失礼不失礼都是小事,是另外一件事。四弟,你从前说过,他们兄妹很奇怪,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要查清楚,我想知道,她跟我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怕我铸下了大错!”
二兄道:“这跟你去匈奴有什么关系?”
三兄道:“有关系的!我跟季姜一块儿去匈奴,有我照顾她,阿翁阿母也会放心些。我们一起去,一起回!”
二兄道:“万一你们不能回来,阿翁阿母岂不赔上一双儿女?他们会同意吗?”
三兄道:“我会把一切都跟阿翁阿母说明的,我想恕罪!”
四兄道:“恕罪?恕什么罪?有什么事这么严重?”
三兄道:“是的,我要向陛下,向霍将军,向军中袍泽谢罪!等我查清楚,再跟你们细说!”
二兄道:“你说得我有些害怕了。三弟,你真不愿意跟我说明?”
三兄道:“或许是我猜错了。如果是那样,岂不让二兄四弟白白担心?一切等我查得清楚再向兄弟解说。”
二兄道:“即如此,你一切当心。”
我说:“三兄,你真的要陪我去?”
三兄道:“是的,我先禀明阿翁阿母,再上书请求陛下允许我送你去匈奴!有我陪着你,所有人都会放心些。我会尽我的所能带你回来的!”
我说:“谢谢兄长!”
那天晚上,三兄跟阿翁阿母说了很久的话,长兄和二兄四兄和我站在房外,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可是我听到了阿母的哭声和阿翁的斥骂之声,过了好久,三兄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说:“季姜,阿翁阿母同意我和你一起去匈奴!我明日就上书陛下,请陛下许可!”
第二天,我回了潦侯第,我在丧期,本来就不应该回母家,借口养病,回去了几天,我身体已经恢复,再住在母家不合礼,还是回潦侯第好。
陛下同意三兄陪我一块儿去匈奴,并晋封他为射击司马,进爵左更,封为护送正使,又赐潦侯谥悼,除其国,但他的财产则全都赐给了我!这是也是按大汉继承法办事,他既无子又无女,更无父母和兄弟(我心想:他的兄弟都在匈奴呢,单于和其余匈奴诸王也不可能要他在大汉的财产),我作为他的妻子,是唯一的继承人,除了我来继承,也找不到其他的人。我心想:长兄怕我和他争夺财产,实在可笑,潦侯的财产足已经让我成为长安城的富婆,不,富女,我还不满十五,怎么能叫婆?我还贪图父母的财产干啥?(据《汉书》记载:潦侯援訾,以匈奴赵王降汉,元狩元年封,二年薨,无後,国除)
陛下同时又封潦侯家丞公冶胜为卫候,担任护送副使,随我去匈奴,另行派了一名叫董憙(音喜)的郎中做我的近身护卫,听说此人武艺甚高,不过那名叫董憙的郎中并没有来见我,据说是我出发的时候他才来。
汉家出使,需要组建使团,这次护送我出塞使团除了正副使外,还有军长史,军侯丞,司马丞,译人,医人,御者,斥候,士卒,役人等,共有属吏一百多人。
後天就要离开长安了,我让云娜陪着我,令公冶胜驾车到长安城去逛逛,我来长安快两年了,但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逛过长安城,不是有父母兄长相伴,就是有奴婢或者伙伴们相伴,除了从未央宫回家,我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行走在长安街上,不过未央宫离戚里很近,走不了多远的。
对于贵戚女子来说,一人走在街上,是很不合礼的,在长安街上独自行走的女子,如非贩妇农妇,即为奴婢下人,或者优倡伎人,异国蛮夷女子,朝中贵族见到这些女子往往避之唯恐不及。大汉那森严的等级制,在贵族和平民之间,划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贵族和平民,简直就象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轻轻挑开窗帘一道缝,看着窗外长安的街道,我还能再回来吗?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呀!我要把长安城的形像牢牢地记在我的脑海中,我要一遍遍地去回味她,回味她的壮美,回味她的温馨,回味她的柔情……都怪我,在宫里跟画师学画画,学得半心半意,怎么画也画不像……
安车在长安逛了一圈,我让公冶胜到东市去给我买了些鸡寒(冷鸡肉),东市有一家张氏鸡寒,特别好吃,我觉得阿母和未央宫里做的鸡寒都比不上这家,我做女骑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和伙伴们一起去市集中买些想吃的零食,吃得最多的就是蹇膊(驴肉干)和鸡寒,我的俸禄和赏赐都比她们的多,每次都是由我作东,我的伙伴们都赞我慷慨大方呢!现在,我要离开长安城了,不知有没有命还能吃到这张氏鸡寒,还是让人去买些,再尝尝这长安的味道……
驾车向戚里驶去,我要回家,去看看。我的亲人,我所挚爱的人都在这里,我离开了,还能再见他们吗?我忍不住又握住了那个装有霍君侯当卢的容臭,这器物挺重的,刚挂着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挂久了也习惯成自然了。云娜还说,我怎么喜欢带这么又大又重的饰物,这不会舒服的,我应该带些小玉佩、金饰之类的。云娜,你懂什么?
我正在想念他的时候,居然就看见了他!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虽然戚里和霍君侯居住的官舍不远,但我从未央宫回家不是早上便是黄昏,而他上朝下朝往往是凌晨或者中午,所以我根本不可能遇上他。更让我吃惊的是,他正在狠揍一个人!那人居然是我的长兄,他手里拿着一把剑,霍君侯是空手,可是他即使是空手,挨揍的还是我那拿着剑的兄长,我长兄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功,只有抱头挨打的份。我四兄站在一旁,靠在一棵树上,那神情就象是在看笑话!周围还围了一些人在看热闹。
我大吃一惊,忙道:“快去看看!”公冶胜赶快驾车赶了过去。
只听霍君侯道:“真没想到,凌家还有你这样的人!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大不了我再去交一次罚金!”
长兄道:“霍去病!有种你就打死我!否则,这仇我们就结定了,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霍君侯道:“好哇!冲你这句话,今日我就放过你。我等着你来和我没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报复我!我要怕了你,我就不姓霍!”说完把长兄往地上一掼,跳上车,道:“你尽管来好了!”驱车扬长而去!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长兄从地上跳起来,骂道:“你这个猪狗不如的奸生子(汉人谓私生子为奸生子)!张狂什么!最好匈奴人把你砍成肉酱!看你能狂到几时!”他怎么骂得这么难听!我忍不住推开车门,道:“兄长,你在干什么?”
长兄看到我,道:“真凑巧啊,你居然也来了!说你们没……”
四兄打断他的话道:“住口!你再胡说下去,有辱季姜清白,别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长兄狠狠地往地下唾了一口,道:“好,我马上回西新里!以免你们都看我不顺眼!”转身走了。
四兄道:“走了最好!”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
我说:“四兄,到底怎么一回事?”
四兄道:“阿翁让我送长兄回西新里,我们走到戚里门前,正好遇上霍君侯回家。我上去招呼,说起三兄要送你去匈奴的事,我不该多说了句,说长兄只担心他自己会不会受连累,一点兄妹情分也没有。霍君侯说,想不到你长兄是这样的人,他是你的任者,按军法,你出了事,他也要负责的,他都不怕受连累,身为亲兄长,如何这般自私冷漠?长兄说,长安城都传说你俩关系暧昧,你当然不怕受连累呢!这句话激怒了霍君侯,霍君侯说,你胡说什么,他和你清清白白,天日可证,身为兄长,怎么能这样侮辱妹妹名节!长兄说,有人瞧不起他,可是他总算还是庶生子,有人却是奸生子呢!霍君侯大怒,跳下车就给了长兄一巴掌,长兄拿起剑就捅了过去,他们就这么打起来了……”
我又羞又气,道:“那你呢?你就在一边看热闹?”
四兄道:“我不看热闹干什么?我又不想帮长兄,霍君侯哪用得着我帮?你没看见,长兄拿剑,霍君侯空手,他都不是对手?再说了,我也挺想揍长兄一顿的,只不过我想到大汉律法,以弟打兄,失友悌之道,给官府知道了,无论我有理没理,我都得耐为司寇(耐,汉代的一种刑罚,即剃掉胡子,古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汉代男子均蓄须,剃光胡须是一种辱刑,司寇,即派往边地服役戍边,防备外寇,二年刑),”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颔,道:“我虽然没胡子让官府来耐,但当真被抓去服司寇之刑,也挺划不来的。这对我们家的名声不好。霍君侯打他,那是以尊打卑,只要没打死打残,最多不过罚点钱而已。”他停了一下,道:“其实霍君侯出手还是有分寸的,长兄没有受伤……”
我说:“都怪你多嘴!这件事传出去,我实在有累君侯声名!”
四兄道:“算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也别怕!季姜,你问心无愧就是了!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回到家中,见过了父母和二兄,三兄还在宫中未归。带着云娜回了我自己的闺房。这些日子的经历就象梦一样,一想到刚才的事,我真就是问心有愧!长兄一直不在长安,怎么知道那些事呢?难道长安城的人也认为我和他关系暧昧吗?都是我的错!我不能再见他了,我不能害他,一时之间,我倒很想明日就走!走得越快越好,远离这个是非地,千万不可再连累他了。
次日,陛下召我入宫,让我拜别二姊。二姊这次倒没有责备我,显然,她也已经想得开了,她知道了三兄要和我一块儿去匈奴的事,只对我千叮万嘱,让我务必小心,和三兄一起平安归来。
拜别了二姊,离开了飞翔殿,我受诏去椒房殿,陛下在那里召见我,跟我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并赐给了我几样器物,这是上一次我就已经请求的,陛下令巧匠制作而成,这些器物我肯定用得上。
辞别陛下出来,走在回廊上,左边过去就是前殿了,那是朝中大臣议政的地方,我不能到那边去,我得朝右边走。轻轻抚摸着廊中的柱子,看着周围的景色,不由得一阵心酸,不知有没有命再回这里?咬了咬牙,既然已经决定了,还这么蝎蝎螫螫干么?我抬腿就走,加快了脚步。迎面走来了一人,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霍君侯!
他一身的戎装,头上戴着铁胄,上穿红色禅衣,下穿大袑,裹着行缠(绑腿),腰带以带钩系结,佩着一把宝剑,外着一身鱼麟玄甲,肩佩绛帜(又称徽,汉军中军官的标志),足登革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着戎装,这一身装扮愈发显得他绝异于众,英武非凡。如此风采,迥非凡人哉!显然他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一脸惊诧之色。
我愣了一下,道:“君侯,明日,明日下妾就要走了……”
他说:“嗯,这我知道。”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我本想问问他明日是否愿意来送我,但我说不出口。只听他道:“陛下召我有要事!”
我说:“下妾不敢打扰,下妾告退……”
他说:“军中有事,我不能来送你……祝你一路顺风,早去早归!”
我说:“多谢!下妾一定会回长安的。”
他微微一笑,向我一揖,径直走了!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一个字!竟如此决然!他心里一定有着大事,他没空想我,嗯,是真男儿正该如此,以大事为重,岂能因儿女情长不顾大义?我心里有些心酸,但却对他更增添了一份抑制不住的敬意。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还能再见到他吗?还能再回长安吗?这会不会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他?
次日一早,我和三兄拜别了父母兄嫂,阿翁拉着三兄的手,阿母抱着我,千叮万嘱,塞外风寒,千万注意添衣,自己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她亲手给我和三兄各赶制了一件大氅,交给我们,人生骨肉情最浓,别时才知离别恨!我脑子里突然浮现了那首著名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是我的父母啊!阿翁阿母,女儿若能回来,当朝夕侍奉二老终老,以尽人子之孝!家人都泣下沾衣,依依不舍,二兄和四兄更是送了一程又一程,他们决定送我们到渭桥再回去,渭桥送别,也是一时之风尚。
我登上安车,带着朱母和云娜,跟着陛下派来护送我的人去和匈奴使团会合,护送潦侯的棺木,出长安横门,离别长安。按行程安排,我们今日先经中渭桥,到大秦故都咸阳,休息一晚,明日再过泾河,至甘泉宫,从秦直道往北地(今甘肃庆阳)。经上郡(今陕西榆林),朔方(今内蒙古鄂尔多斯杭锦旗),五原(今内蒙古五原),临河(今内蒙临河市东北),再渡北河(今乌加河),朝西北方出高阙(今内蒙古乌拉特後旗呼和温都尔镇达巴图沟口),越长城进入匈奴地界,全长两千多里,平均日行约六七十里,要走一个多月才能到达匈奴单于驻地龙城(今外蒙鄂尔浑河柴达木湖附近)。
三兄和公冶胜都坐车相随,陛下派来为我护卫的郎中董憙骑马卫护,随侍者共约一百人,其中有不少是潦侯第中原有的下人,还包括潦侯自己带来的一些匈奴人。专门服侍我的侍女有十几人,其中有女译和女医。我汉家使团出使是没有女子的,家属严禁跟随,但因为这次出使护送的我是女子,只有男人不方便,所以大行令(管理归义蛮夷等外交事务的官员,秦名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才特意安排了一些女子随行。
那董憙大约二十多岁,形貌威武,身材高大,虬髯曲发,看起来倒有些象个胡人。他来拜见我的时候,我见他形貌,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郎中君是胡人?”
董憙道:“臣乃是秦胡(指胡人和汉人所生之後代),母为胡人,生于北地,少居五原,通虏(指匈奴)语,长归南郡(今湖北荆州)。以南郡良家子从军,蒙陛下隆恩,封为郎中。这次陛下以臣精骑射,通虏语,故令臣随夫人出塞。”我心想:你生长南郡,那不是楚地吗?生于秦地,长于楚地。秦地尚武,楚地浪漫。不知道你的性格如何?我随口道:“令尊娶了匈奴妻子?”
董憙道:“我媓(媓:楚人对母亲的称呼。娘字前四史都没有,先秦史料也无此字,《全汉诗》《全汉文》及各类汉人文集,楚秦汉简牍也无娘字,《尔雅》《方言》《说文解字》《释名》《广雅》《小尔雅》亦均无娘字,不知谁能在秦汉时称娘?有人竟说《全汉文》中多次提到娘字,可是《全汉文》通篇绝无娘字,不知有人看的《全汉文》是什么版本?难道有人看到的是异星版本《全汉文》?这个笑话就象某砖家说王昭君的事迹《前汉纪》详细记载一样可笑,反正我看到的《前汉纪》关于王昭君只有一句话,十五个字,记载比所有的史书都更简略。信口雌黄在中国真那么随便吗?)不是父亲的妻子,也不是妾,是御婢。她很早就死了。”说起来似乎没有一点伤感之意。
我顿时不敢再说,御婢?不过侍寝的奴婢而已,地位比妾还低,根本不算是家里人!朝中贵戚妻妾数目都有法律规定,一般均不会逾制,但养御婢家伎什么的,国家通常不会干涉,无他,因为这些人根本不算是法定妻妾,不算是家里人,只算是奴婢,蓄奴多少,国法也没有什么硬性规定,这就给人钻了空子,据说後期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宫车晓碾关山月,杨沟春意向胡天。咸阳古道音尘绝,何得携手入长安?看着长安城那雄伟高大的城墙在我身後渐渐隐没,一股难言的哀怨浮上心头,父母兄姊,我的伙伴,陛下和皇后的影子都在我眼前浮过,最後,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我刻骨铭心深爱的人,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腰间那个装着当卢的容臭,越握越紧……
渭桥转眼即至,那是一座大汉罕见的木石混合结构的桥梁,非常坚固,因为它位置的重要,一直由军队把守,桥宽数丈,长度达数百步,桥头有华表,桥栏上刻有诸夏圣主先贤事迹的雕像,古朴雄浑,宛若长虹卧波,壮美无俦。
我们因是受陛下指派出关的,带有公务用的传和长安官府批准的文书,详细纪录了我们一行人员每个人的情况,携带器物和出关缘由(传,汉代出入关口及重要桥梁城塞都必用的通行证明,又称关传,据考证,是类似于文书之类的绢帛或者竹木简,上面写有出关人员的详细情况和出关事由,盖有官府印章,重要津关和边关还须关传合符同用,如捍卫关中的五关,即扞关[出土汉简作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进出必须有关传合符。合符分两半,类似虎符,旅行者和官府各执一半,合验之後才放行,不合者即可逮捕。使臣出关,因持汉节,可以不验,但我们这队人中有匈奴人,该当验看),可以由官方直接负责接洽,住传舍,用传马,比因私出入关口方便多了。
守桥的卫吏验看我们的关传证明,验看完毕之後,才会放我们过桥。正在卫吏验看之时,我听到了马铃的声音,铃声很快就到了面前。三兄在车外说:“季姜,河间王太子来送你来了。你还是出来见见他吧!”
我听到刘授来送我,顿时一肚子火气,谁叫你派人去杀了潦侯的?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我说:“我不想见他!”
三兄道:“这不太好,人家一番好意。你还是见见吧!”
我打开车门,走下车,但见刘授高冠白袴,腰佩宝剑,缓缓行来,他本来就容貌俊美,温润如玉,穿着白衣,愈发显得如玉树临风,卓然不群,看到我,他状有凄然之意,微笑一揖。他带来的随侍者约有十几人,紧跟着他身後有一人,约四十余岁,瘦削须少,看穿戴,似乎是家丞一类,手里捧着一张琴。
我肃拜还礼,道:“多谢足下相送!”
刘授道:“我只想再见见你。校场一别,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你瘦多了……”
我压低声音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他仿佛愣了一下,道:“你这什么意思?”
我说:“不是你派人去杀了潦侯的吗?”
他愤然道:“我何曾派人去杀过潦侯?你有何证据?”
我吃了一惊,道:“不是你派人杀了他?你说过你有法子让他和我的婚姻取消的。”
刘授道:“我是说过能想办法使他和你取消婚约,但我没有找人杀他!我大王父是河间献王,孝景皇帝爱子,是大汉有名的贤王!我岂能丢他的脸!这种违反大汉律令目无法纪的事,我做不出!”
我说:“那凶手说是有人指使他去杀潦侯的,那指使的人是谁?”
刘授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我绝没有做这种事!如果你不相信我,我愿立即自刎在你面前,以证清白!”他伸手握住了剑柄,神情之中充满了愤怒和悲伤,绝对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忙说:“千万别这样,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一时之间,我如堕五里雾中,到底谁杀了潦侯的?刘授即然发了这样的毒誓,那潦侯应该不是他派人去杀的,可是那个凶手不是说长安令不敢再查了吗?谁有这本事让长安令不敢查?谁又有这动机呢?难道是皇帝?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皇帝要杀潦侯,完全可以让人随便制造一个罪名,或者制造一个意外,哪里用得着让人去刺杀,而且他又有什么动机呢?皇帝要我出塞,是匈奴单于派人来要潦侯尸体的时候才起意的,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单于会要潦侯的尸体,更不知道我能籍此名正言顺的出塞。更何况,他还想笼络潦侯,借此收拢匈奴降人的心,以潦侯的身份地位,他活着比死了对大汉更好。皇帝怎么可能会杀他?不是刘授,也不是皇帝,还有谁会杀潦侯?难道是霍将军?不,这更不可能,他性格光明磊落,不会用这卑鄙手段,他要杀人,只怕自己提剑就上了,怎么可能找人下手,还找个匈奴人,就更好笑了。他最恨匈奴人,若非陛下有令,他从来不跟匈奴人交往,说他对那匈奴人有恩,简直是个笑话。他也没有什么动机要杀人,他不可能为我去杀潦侯的!
刘授道:“你相信我就好。你放心,我会好好查查,等你回来,给你个交待!这几个月来,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在渐台歌舞……陛下跟我说过,要把你许给我……我那几天可着实兴奋。可是,命运竟如此捉弄人……”
我说:“这也怪不了谁。其实你不用来送我的。我,我心里……”我一时不知如何说辞。
刘授道:“你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吧,我知道,他有妻室,你和他不可能的。陛下已经封了他为骠骑将军,择日拜将,估计要他征伐匈奴了,他抽不出身,他是不可能来送你的。只有我这样整天无所事事的闲王才有这么多的时间……我曾经上书过陛下,希望能够从军,可是陛下只是温言称赞,却不同意我从军。”
我说:“这很正常。我若和陛下易地而处,也不会同意你从军。你是诸侯王的身份,你若胜了,陛下赏无可赏;你若败了,陛下罚不好罚。你跟着哪位将军,哪位将军都会头痛,不知该如何用你。亲王将兵,自古以来就犯忌。”
刘授道:“你倒很有见识……只恨我生在了皇家,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闲散王,碌碌一生……想跃马大漠,为国立功,永远都不可能……所以我只能羡慕,羡慕他……”他轻声道:“我等你回来,等你释服……到时候……你喜欢鼓琴,我陪你鼓琴,一生一世……”
我若有命回来,按照陛下和姊姊的意思,只怕我真的得嫁给刘授,跟着他去河间。刘授还是第一次跟我说得这么清楚,他的真情确实让我感动,一时之间我的虚荣心好像得到了些满足,我是否该默认这段情呢?他不是个讨厌的人,可我也谈不上喜欢他,我命由人,徒自伤心,走得一步算一步吧……
董憙走来,道:“夫人,我们可以出发了。”
我回过头,向刘授和二兄四兄行礼拜别,两位兄长都哽咽难言,三兄眼中含泪,叮嘱他们放心。引得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刘授道:“拿琴来,待我为你琴歌一曲相送!”
家丞在地上铺上锦席,奉上瑶琴。刘授拨动琴弦,随乐而歌:
思美人兮言不诒,
烦冤难申心内伤。
情不可盖为歔欷,
暮冥冥兮终夜长。
携琴渭桥送君去,
悲莫悲兮生离别。
最惧明岁昔人非,
唯剩年年秋雁飞。
他一连唱了几遍,随行的人都跟着他唱了起来,到後来人人都为之泣下,和我们同行的匈奴人也似乎受到感染,个个神情黯然。
我对云娜说:“把璇钟拿来,我要作歌一曲相合。”云娜为我奉上璇钟锦席,我坐在席上,拨动琴弦,作歌相和:
人生譬朝露,
欢会几时稀。
行行复行行,
此去千万里。
朝晞白日皎,
暮送卿云飞。
漠北风雪寒,
念之唯苦悲。
谢君赠瑶琴,
惭无锦瑟报。
天南海北头,
独立风潇潇。
汉光明日月,
别之苦煎熬。
生死难相知。
为乐自逍遥。
弹完一曲,余音摇曳,我站起身,向刘授和两位兄长行礼,道:“出发!”登上安车,关上车门,不要再回头,不要再伤感,不要再流泪,让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我的身後。
今朝携手上河梁,一曲离歌赴天涯。明朝不闻丝桐(琴的别名)韵,唯剩寒月映悲笳!别了,我的大长安……我轻轻地握住了那个当卢……
耳边,还能听到刘授的琴音,却也渐渐消逝……我眼前似乎出现了霍将军的身影,若是他来为我送别,他会唱什么歌给我听?要是我今生今世能与他一同歌舞,那才是生平之至福,即使只有一次,我也开心。我汉家贵族平民无不能歌善舞,他也说过,他亦通晓歌舞,我听过他唱歌,却未看过他跳舞,但我相信他一定跳得很好。只是,汉家男儿怎么会和一个不是亲人的女子跳舞,如此轻浮,那简直就是在羞辱霍将军的人品,当他是登徒子吗?只有夫妻同舞那才是最正常最自然的事!可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今生,即使我只能嫁他人,可我的心里,只能装下你一人!
车轮碾过渭桥,载着我远离了长安,远离了这片生活着我的亲人,我的爱人的故土,四兄追着车奔跑,边跑边叫:“季姜,三兄,你们一定要回来……”
云娜道:“几位公子待夫人真好!三公子还要跟夫人一块儿走!夫人,你真幸运!”
我轻声道:“多薪多薪,莫如萑苇。多人多人,莫如兄弟……”
我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我不敢去看窗外的景色,我怕一看,便会克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这简直是失礼之至,落在那些匈奴人眼里,一定会怀疑我去龙城的诚意。
匈奴人走在队伍前面,我们跟在後面。那些匈奴人的服装颇有些奇怪,头上戴个尖帽子,身上的衣服又是革又是毛,而且是左衽的。身上总是有股子膻味,闻着很不舒服。
领头的那个使者据说叫什么宴疵(我也不知是不是这样写的,反正匈奴没文字,听起音来就是这个),他会说汉话。随他同行的护卫约有三十余个。他们看起来倒很是兴奋,要回家了嘛。而随我出塞的汉人却个个默然,他们的内心一定和我一样充满了伤感和离别之苦。谁愿意离开繁华的长安和亲人去漠北风寒之地,更何况现在大汉和匈奴之间的敌对关系,万一去了回不来,岂不个个埋骨大漠,做了异乡之鬼?
长安离咸阳不过四五十里,但我们出发的时候耽搁了一阵,到了咸阳,天色也已将晚,我们住到咸阳传舍。我和云娜朱母合住了一间房,其余的十名侍女在另房居住,我三兄和公冶胜董憙三人合住了一间,离我们的房间约十余米,宴庛单独住了一间。其余从人都住在前院。潦侯的棺木停在院中,令人看守。
当年秦始皇帝一统江山,君临天下,定咸阳为国都,咸阳繁华一时,秦末战乱,项羽火烧咸阳宫,将这座城市的繁华都带走了,汉兴,另建长安城于咸阳以南。站在房中,只能望到咸阳城的点点星火,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到……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所有的爱和恨,所有的悲壮和痛苦都会被历史的长河带走的……
很累,坐了一天的车,累得全身无力,用过餔食,只想早点休息,一切的一切都不想再去想,大概人同此心,传舍里很快就安静了。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出咸阳,向北走,到达甘泉宫,我们就从这里走上秦直道。
直道平均宽约二十余步,可供数车并行,道路平整,堑山堙谷,蜿蜒转折,在崇山峻岭中宛若一条长蛇,道路压得异常平实,虽是仲春,但道中却寸草不生。道旁倒是长满了野树野草。我们一行人走在直道上,四周非常安静,不时听到鸟儿的鸣叫和野兽的嚎叫。要是人少了,走在这上面,只怕会害怕。
一路晓行夜宿,劳瘁不堪,我更显清瘦,甚至是纤弱……三兄屡次劝我多多进食,但我实在是吃不下……我的脑子似乎都僵化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经过不少关隘,不少烽燧,有兄长的照顾,官方的传书,通行无阻。草木渐少,黄沙渐多,这是塞上最常见的颜色。
一个个汉家的关塞都被甩在身後,渡过北河,到达高阙,这是我们出塞的最後一座要塞。我请求宴疵让我们多停留一天,明日,明日我们便要过长城了,过了长城,便不再是大汉的疆土。
传舍建筑在一个高地上,今日天气不错,我很想看看这座城市。云娜和我三兄及当地的几名戍卒站在一旁。
城墙是就地取材而建,城墙皆用当地泥土夯制,各门有内外两道城门,外城为士卒居住的军营,他们的家属也居住在外城,内城则是军官属和仓库。城墙上有埤堄堞(女墙)和转射(用来射箭的孔)。城外还建有烽燧,每个烽燧都建有望楼,设有一名燧长和若干戍卒。国家每年在全国范围内挑选士卒戍边,按一伍一什组织,道路远的统一由国家出车马送到边关,近的自己走去,但拿着官府开具的证明,可以住官家的传舍(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军人优待)。按规定,这些戍卒需要在地方服役一年,然後运气好的就到京师当卫士,运气不好的就去戍边。这些戍卒的日常工作最主要的就是昼夜不间断地侯望(即瞭望敌情)和除虎落,天田(虎落,修筑在要烽燧外的竹木栅栏,天田,每个烽燧在自己管理的土地上,用沙土平整一条长数里,宽5~7米的沙地,任何人兽经过都会在这上面留下痕迹,一旦发现天田上有人阑越,即无符传擅越门禁塞徼,阑越即今日所说之偷渡,戍卒便要带上军犬去追捕。天田需要随时抹平,这也就是戍卒的日常工作之一。)
当时汉人和匈奴人都互有阑越到对方疆界的情况发生,某些时段情况还相当严重,史书上称这类人为亡人,边关戍卒对各类出入边关的人员向来检查非常严格,被抓捕的不计其数,一般抓来都要判处各类刑罚,最高是死刑,如果被认定为间谍罪,更可以判处腰斩(所以汉家边关还是别去阑越好,成功率并不高,风险非常大,以为中国古代没有边境管理的,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易进入大汉国土的人不是无知就是愚蠢。以上资料均来自史书和考古资料及出土汉简,并无虚构之处)。
一名四十余岁的戍卒徐赦介绍道:“夏天很多将士在侯望的时候都会被晒得昏倒,冬天又冻得受不了。除了训练警戒学习之外,我们还得屯田,修水利,养犬,搬运,扫除,汲水,除沙,编绳,制作维修虎落,设立柃柱(类似于铁丝网一类的军事工程,用以拦截非法出入边界者),负责邮递,有的是事情做。”
我说:“边关的将士们真辛苦啊!你们还得学习?学什么?”
徐赦道:“书计(书法和算术)、律令、医药知识,圣人之教等。以後罢卒(退役)了,回原籍,朝廷便从中选亭长游徼求盗(亭长,类似于现在的派出所所长,游徼,类似于後世的巡警,求盗,类似于後世的捕快)。”
我心想: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原来古已有之。不是我们解放军的原创啊。
三兄道:“你们罢卒的时候,都尉是不是要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徐赦笑道:“当然要举行。我们要吃喝一顿,尽情歌舞一番。”
三兄道:“长安的卫卒罢卒之时,陛下是亲自参加欢送仪式的,大飨众人。”
徐赦道:“我在这里担任燧长二十余年,见过多少欢送仪式。可惜我没资格到长安去当卫卒,否则,能够亲睹陛下天颜,真是毕生幸事。足以让我到处炫耀一番。”
我问道:“可以休假吗?允许你们成婚和游艺吗?”
徐赦道:“戍卒十天可以休沐一天,由于边关不能一日无人,采取的是更休的方式(更休,即轮流休假)。成婚和游艺也是允许的,只是只有本地戍卒才在这里娶妻,远地而来的年青戍卒大都不愿意,反正戍边也只一年的时间,何苦有家室之累?至于游艺嘛,我们闲暇之时,经常歌舞和蹴鞠玩乐。”他提到蹴鞠,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我无时忘怀的人,轻轻地握住了腰间的当卢……那天他说,他在军中有要事,不知是何要事?是要出征匈奴吗?
三兄道:“每月俸禄多少?”
徐赦苦笑道:“普通戍卒每月只两百多钱,燧长也只三百六十钱。(西汉边关戍卒年龄一般为20~50岁,身高要求在七尺以上,戍吏的年龄则为18~63岁,身高必须在七尺二寸以上者担任。戍卒俸禄数目见居延汉简,长期较低,直到汉宣帝时才给所有边关将士大涨工资)”
三兄道:“这么少……朝廷也未免刻薄了。”
徐赦道:“平常的口粮和帻(用来裹头发的巾)、面衣(即面纱,因边关风沙大,当时无论男女均着面衣)、手衣(即手套)、裘(冬衣)、袭(一种左衽袍)、襌衣(夏衣)、行縢(行缠,今俗称之为绑腿)、布袜(即麻布所制作的袜,当时称之为布袜),履(即鞋子,枲履是麻鞋,革履是皮鞋)从头到尾都是军中统一发放的。这些钱嘛,我们也用不了多少。这几年为了反击匈奴,国家也花了不少钱,发多少钱给我们,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只要打败匈奴,我们这些士卒再苦再累也值得。”
三兄微笑道:“多谢各位将士的理解。我们一定会打败匈奴的!到时候,边关的将士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徐赦道:“夫人明日就要离开汉地了,我唱个天田歌给夫人听听。这是我们这里的戍卒常唱的,请夫人记住家乡的歌吧!”
我说:“谢谢徐君。”
徐赦放开嗓子唱道:“治天田,立虎落,风雪戍边关。配具弩,揭蘭冠(蘭,箭袋,揭蘭冠指打开蘭的盖子),不教胡马还。男儿报国无所畏,血洒沙场又何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不是那么动听,可是却别有一股韵味,含有一种难言的悲壮和凄美!使人荡气回肠。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周围的戍卒们都跟着他唱了起来,歌声在晚风里回荡,在这苍凉的边塞传出很远很远……
明日,明日我就要离开大汉的国土了,听匈奴使者说,会有人来迎接我们一行的。匈奴人会怎么样对我?我真能回来吗?长安,长安,你是否会成为我梦中的影子?
八 无复汉地长安月
这一路行来,我劳瘁不堪,脑子也好像僵化了,很少去想到达龙城之後,如何去完成任务,可是马上就要离开汉关了,这个重大问题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之中。
陛下说过,那边有人协助我,首先我得搞清楚那斩蛇剑到底放在哪里,我若能回来,陛下自会命边关将士协助,他还给了我一个兵符,在必要的时候,我有调动一只三百人以下汉军的权力。我手上的两只手镯,其实不是手镯,而是巧手匠人特别制作的两柄可以伸缩的锋利无比的匕首。平常卷起来,外表象是手镯,需要用的时候扣动机关,便可弹出来,它是两层的,一层可以缩入另一层之中,两层完全弹出来有近半尺长,足以插入人的心脏!而我腰间的带钩中藏有一个小瓶,里面装的是陛下给我的一种毒药,这是我特意向陛下讨要的,在危急关头,若不想受辱,这毒药是必备的。陛下曾说过,这种毒药千年有效,我偷偷地看了看,红色的粘稠沉重的液体,好像是水银,但水银直接吃下去不会立即送命,而且也不会是红色的,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
当年高祖皇帝以斩蛇剑杀白蛇起兵,灭秦统一天下,此剑便世代存于汉宫,按规定,十二年磨一次,六年之前,陛下发现此剑竟然被盗,他大为震惊,一直暗中调查,认定是匈奴人收买了内奸盗走此剑,随着匈奴使团被带回了龙城。一般的普通商人进出关口之时,关吏检验极严,黄金铁器兵器都是禁物,商人是带不出边关的,只有使团携带一些兵器,关吏不便收缴。
陛下一面调查是谁盗走此剑的,一面派人去龙城找回宝剑,但去了两人,一人被杀,另一人付出绝大代价之後,确实获得了单于的信任,但却始终没有机会取到宝剑。再过四年,又是磨剑之时,到时候如果陛下拿不出斩蛇剑,实是大大不孝,脸面丢尽。陛下秘密伪造了一把假剑,置于宫中。匈奴人也挺搞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先帝的斩蛇剑,大约本想籍此扫尽我大汉天子的颜面,却被陛下以假乱真,弄不清盗走的剑真是假,甚至不敢宣布出来。陛下说了,那真剑上有一道似血痕的纹路,虽不甚明显,但我当一见便知。这件事情是绝对秘密的,我连兄长都不能说!
单于会把这么重要的器物放在哪里?是他自己的寝帐吗?可是我一个女子去单于的寝帐,以什么借口?万一单于……那我怎么办?他们匈奴人,父死妻庶母,兄弟死妻娣姒,再是自然不过,完全不象我汉家那样,认为是乱伦大罪。我一想到这里,头痛欲裂,陛下说女子比男子方便,该不会让我去色诱他吧?可我自知实在没有什么超等的姿色,要色诱也得找个比我漂亮得多的女子才行吧,大单于什么绝色女子没见过?我向来端庄守礼,虽然顶了个潦侯夫人的名头,可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哪懂如何引诱男人?要我去做这种事,我肯定不合格,十有八九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我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朱母走进我的房间,我大汉边关有禁律,女子不得出关,我们因受官方派遣,特事特办,才被允许出关的。朱母行过礼,道:“夫人,明日我们就要出关了。你小心提防云娜!”
我说:“提防她干么?她一直对我服侍得很周到,我很喜欢她的。”
朱母道:“我觉得这小女子不简单。她恐怕有些来历,那个匈奴使者对云娜好像挺恭敬,我无意中看到的。一个奴婢,竟然令使者对她这么恭谨,夫人不觉得奇怪吗?”
我说:“是吗?我没有什么提防她的。她是汉人啊。”我心想,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此行的任务,云娜一个不会武艺小女子,我怕她何来?即使我跟她翻了脸,我要搞定她,也是轻而易举!我武艺虽不能说有多高,总算还在宫里久经训练,真正的勇士我肯定不是对手,但总不至于一个小女子都打不赢。
朱母道:“她是汉人不假,可是她是在匈奴长大的。她唯一的亲人,她兄长是在匈奴的,她的心到底是向汉向匈还很难说。夫人小心为上。”
我说:“谢谢朱母。”
朱母道:“陛下让老妇作夫人的傅姆,老妇有保护劝谕夫人的职责。此事不能不提。”
我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小心的。”这个云娜,到底是什么人?我跟她也相处了半年了,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心机,她毕竟还年幼,在和我相遇之前,她连字也认不得几个,她识字书计鼓琴礼仪之类还都是我教的。她有自己的秘密这是肯定的,不过我没法认为这个小女子对我有什么坏心,她即使是装,也装不出的。
朱母走後,云娜端着热水走进房间,请我洗脸洗脚睡觉。我一边洗,一边问:“云娜,你很高兴回匈奴吗?”
云娜道:“我很想见我兄长,我有大半年没见到他了,不知他怎么样了。”
我说:“有人说宴疵对你很恭谨……”
云娜笑道:“他是看在我兄长的面上。他是我兄长的直系属下,岂敢对我不恭谨?较真起来,我才是主人,他才是奴婢!在我兄长面前,是他亲还是我亲?我虽然名是奴婢,可从来没受什么罪,那些匈奴人都对我挺恭敬的,赵王也对我很好,连大单于对我都不错。这次我随赵王降汉,兄长负责追捕,他故意放我一马,我一直担心大单于会不会处罚他。後来听宴疵说,一点事也没有,大单于不会为这个处罚他的。大单于明知道他会放我,却故意要他来追捕,原意不就是要他放我吗?”
我吃了一惊,说:“你兄长是什么人?他故意放你,大单于竟然不处罚他。他怎么有恁大的权势?你告诉我!”
云娜嗫嚅道:“兄长说过,不许我跟别人说他的身份,我要说了,他一年不管我!请夫人原谅。”
我心想:你倒推得干净,反正马上要到匈奴了,总会遇上你兄长的。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神秘的兄长到底露不露面。
第二天一早,高阙都尉亲自送我们一行上路,不远处就是长城,不过时人一般不称长城,但称亭障。汉长城的气势可远比不上明长城,因为它是用夯土随便加夹些当地产的干草修筑而成的,每隔数里修一个烽燧。
每个烽燧设一名燧长和若干戍卒。我大汉军法规定,都尉等长官不用本地人,但属吏皆用当地人。属吏除身高年龄上的限制之外,还必须有一定财产之人才能担任,据说这是孝景皇帝定的规定,这大概是从廉政问题上考虑的。若有吏卒擅自去署(即擅自离开岗位),不仅自己要受处分,他的直属上级也要负连带责任。这种规定跟我在宫中任职,霍将军作为我的任者,要对我的错误负连带责任一样。陛下说过,我若背叛,按军法处置,受连累的何止是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还有霍将军!我怎么能连累这么多人?所有亲人和爱人全害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做不出来,我宁可死也不能做!
我挑开窗帘看着周围的景色。此时正值季春,塞上草青青,野花染原野,但也不时见到滚滚黄沙和褐色的荒地,四周静悄悄的,一些被废弃的房屋的残坦断壁,映在阳光之下,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哀凉。
三兄道:“这里原本有人居住,匈奴人入寇之时杀掠了不少边民,抢走我们的财物,又放火烧掉房屋。我大汉边民重土难迁,犹自不肯离开,陛下强制下令这些边民迁走,很多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听阿翁阿母说过,当年我们家被迫离开赵国之时,同行的上万百姓个个哀哭,天地为之失色……”我心想:为了保障边疆百姓的生命安全,国家让强行将他们迁走,也是不得已的。这些匈奴人,造了多少孽啊!害了我多少百姓!霍将军说过,他军中有要事,是否陛下要他出击匈奴?一时之间,我很是期盼,期盼他的胜利。我大汉军队就是应该把战争带到匈奴的境内去,让匈奴人充分体验战争是什么滋味!被人杀掠是什么感觉!
越过长城,突听得随行的匈奴人一阵欢呼,我抬头一看,远处有一群匈奴人骑马而来,他们就是来接我们的吗?
都尉纵马上前,双方交换了文书,有一名带头的匈奴人走了过来,一伸手便拉开车门,看了我一眼,道:“你就是赵王在汉地娶的阏氏?”我说:“是!”那人又道:“咦,你怎么跟从前的赵王阏氏长得挺象?不过你比她年青漂亮多了。赵王真有意思。”
我心想:你见过胥蒂莲?你也觉得我象胥蒂莲?
都尉道:“兰骑长,你总算也算是匈奴的官长。你不可对阏氏无礼!”
兰骑长道:“看看她也算是无礼了?你们汉人莫名其妙的规矩真多啊!”纵马让过一边。
都尉回过头,道:“夫人,匈奴人既然来接你了,我们只能送你到此。夫人,以後你就只能吃到匈奴人的食物了。我们边关将士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是军中食用的糒粮,你带着尝尝吧。”说完递上一只布纬(即後世所说的军粮袋,能装约三斗左右,一般够吃三天)。朱母伸手接了过来,我说:“谢谢都尉君。”
兰骑长道:“走吧!大单于命令我们来接你。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程呢!我们可不想耽搁久了。要是今日晚上赶不到避风的驻地,草原的晚上可冷得要命呢!”
我说:“慢着!待我拜别家乡!”从车中走下。云娜奉上锦席,我跪在上面,遥向长安稽首以拜,三兄和公冶胜,我们同行汉人也都跪了下来,遥拜长安城……我虽然竭力克制,但依旧管不住泪珠滚滚而下。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回来,一定要!我回过头,又向都尉行礼,他低首还礼,所有人的眼睛似乎都湿润了。
马车载着我跟着前来迎接的匈奴人,远离的长城,远离了汉关,渐行渐远……身後,我听到汉军将士们唱起了天田歌,那悲凉的歌声在空况的草原上反复回荡……
朱母要替我关上车门,我阻止了她,这已经不是汉地了,我不需要再那么严守汉家的礼仪,匈奴人才不管这些呢!我就是要大开车门看看草原的景致!
大草原无边无际,和大海一样广袤,一片绿意盎然,如同碧玉盘一样。这碧玉盘上面点缀着无数小花,和飘着朵朵白云的蓝天交接在一起,分不清天地的界限,苍茫皓渺,气魄摄人。草原上本来是很安静的,可是偶尔也会飞起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打破草原上的静谧。天空中有雄鹰在盘旋,鼻中闻到的是一阵阵湿润泥土的清芳。这和长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草原上的气候让人捉摸不定,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和风习习,几片乌云飘来,竟然下起雨来,和风也变成了寒风,刮得我头脸手足都变得冰凉,云娜忙替我关上车门。我们总算还有车能挡风,那些随行的人员呢?匈奴人个个戴有皮帽子,穿着不透水的皮衣,可能不觉得什么,我们的人员可麻烦了,人人都淋得透了,非有人生病不可。
朱母赶快把阿母给我缝的大氅给我披在身上,云娜道:“夫人,这种小雨,草原上经常遇见,过一会就没事了。你别担心。”
我原以为这一路行来,都是这般丰茂的草原,谁想这片草原不过半天就过去了,眼前的地形变成了戈壁荒漠!颜色也由绿色变成了黄色和褐色,地上全是些小砾石,粗沙,碎岩,偶尔点缀着一些绿色。车马行于其上,沙沙作响,风刮起细沙,刮在脸上痛得厉害。天地苍茫,似乎只剩下了我们这一伙活物,在茫茫大漠中彳亍而行。天色渐晚,夕阳照在苍凉空旷的戈壁上,映得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呈现出红色黑色蓝色等各种颜色,与黄褐色的大漠颜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神秘凄美的画卷。
四周看来看去也都差不多,我也分不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这些匈奴人在带路,我想我们十有八九会迷路。我突然想,他在大漠里打仗,怎么从来就不会迷路,而我们其他的将军,却有很多迷路的。只能用天才二字来形容他了!
匈奴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前带路,一部分在後护卫,我们的人护着载有潦侯棺木的车辆走在中间。
好容易匈奴人准备扎营了,那位兰骑长选的扎营地在一处避风的巨石之後,众人一起动手,支起帐篷,他们把我的帐篷围在中间,以便保护。据兰骑长说,晚上不要到处乱走,小心有狼,荒漠上的狼很可怕的。
他们点起了火,并送上肉干切刀和一个木笥,在笥中倒了些清水,请我食用。我硬着头皮用刀切下咬了一口,又硬又没味道,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好像没有煮熟,甚至不知道煮过没有,咬在嘴中,味同嚼腊,简直无法下咽,我硬着头皮吃了两三口,再也吃不下去了。
朱母和我一样,根本吃不下去,云娜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我说:“云娜,你吃惯了这些肉吧?”
云娜道:“是啊。不过我们平常不是常吃肉的,吃奶制品更多。你是阏氏,他们对你格外尊重,就请你吃肉了。”
算了,这般尊重,我可受不了。我拿出高阙都尉送的糒粮,道:“云娜,你去弄点热水来,我吃这个。”云娜道:“阏氏,这些糒粮没几天就吃完了,你怕是得习惯吃肉干。”说完站起身走了。
朱母道:“这小女子还不高兴呢!”
唉,没办法。她不高兴就不高兴好了,我实在吃不下那肉干,还是吃我们汉家的糒粮好了,虽然这个味道也谈不上有多好,但肯定比肉干好吃些。
三兄走到帐篷中来,看到我在吃糒粮,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吃不惯这肉干。这糒粮只能吃三天就吃完了,你还是得吃肉干的。”
我说:“吃得一天是一天,再怎么也比吃肉干强些。兄长你吃得惯吗?”
三兄道:“比起糒粮,我宁肯吃肉干。”
我说:“你怎么这么讨厌吃糒粮?以後你不再去军中了吗?”
三兄微笑道:“我要再跟军队一起走,就和霍将军一起吃小灶,说什么也不吃糒粮的。”
我说:“人家说霍将军在军中享受,单独小灶,不肯跟士兵一起同甘共苦。你也想这样被人说啊!”
三兄道:“他们知道什么?现在我是一吃糒粮就恶心,霍将军比我还惨,一吃就吐!要指挥军队总不成不吃东西。只要我们能够打赢仗,管我们怎么吃。这些无聊人怎么总是指责这些小问题。”
我大为奇怪,这糒粮也不难吃,他怎么会一吃就吐?人家一直在说他在军中生活享受,脱离士兵,莫非另有原因?
我问道:“怎么一回事?”
三兄道:“这都怪衡山王。那年他来长安朝觐陛下,带几条猛犬招摇过市。我当时和将军一块儿在军中训练,要到未央宫校场去。这几条猛犬挡在路中,就是不让,你知道军中是不能误时的,几位伙伴很着急,就想把犬赶开。不料那恶仆仗着衡山王的势力,就是不让。我们去说理,他反而放犬咬伤了我们的伙伴周林,这激怒了霍将军,他纵马而过,把那三只猛犬全踏死了,然後扔下犬尸,扬长而去。我後来听说,这是衡山王故意的,他厌恶大将军,厌恶卫氏一门,说他们出身卑贱,不配与贵族同例,故意找茬!霍将军的行为是给他借口,後来衡山王到陛下那里去告状,陛下就让霍将军到廷尉寺交罚金!大将军因此责备霍将军,说他不懂事。霍将军不服气,他跟大将军争执起来。後来嘛,就去交罚金吧。汉军军法严酷,这你也知道,谁也不能违抗的。那个时候,我们的俸禄都不高,霍将军又说什么也不肯向家里人要钱,甚至于陛下私下给他钱他也不要,他还放狠话,没交清罚金,连家也不肯回去。我们原本经常到军营外去改善伙食,这时候通常是霍将军为大家付帐,所以他是没什么积蓄的,我们几个伙伴花钱不知节约,同样也没钱。男人嘛,哪里有积蓄金钱的习惯?我们掏干净了身上所有的钱去交了罚金,可还差了一大截,只好去举债,搞得我们几人个个身无分文,想出去改善伙食的机会也没有,只得天天吃糒粮,整整吃了三个月。三个月啊!天天吃同一种食物,那是什么滋味啊!你想想啊,再好吃的食物连续吃上几个月都得倒胃口,何况这糒粮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吃的食物。以後啊,我是一吃这糒粮就犯恶心,霍将军是一吃就吐!後来他从军的时候就再也不肯吃了,其实我也不肯吃的,只是我没他这么惹人注意而已!”
我说:“原来如此。他怎么不跟人解说解说?”
三兄道:“有什么好解说的?嘴长在人家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说好了!反正我和霍将军问心无愧!不就是不想吃糒粮吗?这才多大点事,就值得说三道四?他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怎么不提提?跟这些无聊透顶的人解说,简直就是塌身份。季姜,匈奴人说,在这一路上,只有肉干比较容易携带,也不会坏,所以我们只能吃这个。等到了龙城,你可以单独提出要求,他们那里有粟米,你还是可以吃饭的。”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被人指责说他在军中不肯与士兵同甘共苦,食物奢侈,原因竟然在此,不由得又对他多了层敬意,是真豪杰自风流,大丈夫当建千秋之功,群鸦咶咶,置之一笑而已!握住当卢,情思万里,好像又回到了长安的杨沟边上,他亲口说过,他愿聘我为妻……尽管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还是那么的如痴如醉,若我能得为君妻,我一定做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会为你主祭祀,奉舅姑,理中馈,睦九族,继後嗣,我绝不给你惹任何麻烦,绝不让你有任何後顾之忧,让你可以全心全意去实践你的理想,成就你的事业!可是……
中心深藏,何日敢忘,我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他啊?
当天晚上,竟然下起了雪,这可是季春时节,马上就是夏天了,这见鬼的大漠居然还在下雪!这在长安简直不可想象!
我兄长和匈奴人都起来,帮我把帐篷门给封严实,不让一丝风雪刮进来。我裹在匈奴人提供的用动物毛皮织成的被子里,闻到那种刺鼻的味道,回想到长安我自己那张温暖干净的床,我差点流下泪来,这简直就是活受罪,而且这罪不知还要受到哪一天。
半夜里,我听到了饿狼的嚎叫,还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就象是孤魂野鬼的哀叫,不由得毛骨悚然……好在还有这么多人同行,要是我一个人在这大漠中,我怕是根本无法活下去,单是恐惧感都会把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更糟糕的是,下半夜,我肚子痛得厉害,大概是吃了那些肉干的缘故,我实在忍不下去,只得让云娜带我出帐,找个地方去方便。
外面的风雪倒是停了,一弯冷月照在大漠之上,映着残雪,刺痛眼睛。四周异常的安静,只有大小散落的十几顶帐篷中偶尔传出呼噜之声。守夜的卫卒看到我们,云娜向他摇了摇手,他显然是明白了,也不再问,云娜带着我离帐篷约几十米外的一处石头後走去。
真是件尴尬的事,不过这也没办法。我好容易解决了问题,肚子也舒服了些,和云娜一起准备回帐。刚走了几步,突然之间,石後出现了几点绿光,云娜惊呼一声:“狼!阏氏,快跑!”
还用她说,我是本能地撒腿就跑,云娜跟我一块儿跑,慌乱之中,她不知踩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一头狼扑到她身上,便去咬她咽喉,啊,我骨子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狠劲突然涌了上来,几乎想也没想,猛扑上去,抓住那狼的耳朵和背皮,一口咬在狼的颈子上。狼没咬中云娜,反而被我咬了一口!它嚎叫一声,轻易地把我甩在地上,我背上被沙砾和石头击得好不疼痛。不过它们已经没有再进攻的机会了,卫卒看到这场景,手握弯刀,冲过来救我们了。这一番折腾,其余帐篷中的人们也都醒了,提着武器从帐中冲出。
狼群显然是打算突然袭击,抓到一个是一个,我们人一多,它们见势不妙,逃得飞快,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三兄和公冶胜董憙兰骑长宴疵都跑了过来,我惊魂未定,握住三兄的手,不愿放开。
三兄拍拍我的肩膀,道:“没事了,别担心。”
兰骑长道:“阏氏一个人晚上千万不要乱走。”
我心想:如果不是你们的干肉害得我肚子痛,你以为我会傻得一个人晚上离开帐篷?当我这点常识都没有啊!
这么多人保护着我,我的心也平静下来。
云娜流着泪道:“多谢阏氏救命之恩。”
我说:“是我连累你了,你不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刚才我去咬了一口狼颈,嘴里全是狼毛,味道怪怪的,极不舒服,还是先去漱口才是。狼咬人不奇怪,人咬狼才是怪事,我偏偏就做了件怪事。
一路晓行夜宿,顶风冒雪,与沙砾和黄沙为伴,吃完了那糒粮,我不得不去习惯了吃匈奴人的肉干,每次我尽力把它们切细一点,蘸点盐,再加点热水,慢慢嚼烂了再咽,有时候也喝几口匈奴人酿的酒,这么吃下去,我的肚子也勉强接受了,不再闹情绪。凡事都得有个习惯问题,习惯了就好。
自从那天出事之後,三兄对我更是呵护,每天晚上,他的帐篷都在我帐篷的旁边,他说无论什么事,我都要叫上他。他不相信朱母云娜能保护得了我,关键时候,她们不成为我的累赘才怪。
这天傍晚,三兄手里提了一壶酒,走到我的帐篷来,对我说今日是我十五岁的生日,原本应该为我行笄礼,可惜我们远离长安,没这么多的讲究了,他请我喝点酒,算是为我庆贺,从今日起,我可以算是正式成年。他把酒倒在笥中,端给了我,我心里万般滋味,一口气喝下,我实在是喝得太快,顿时呛得连连咳嗽,三兄微笑道:“女子也想学男子的豪气,怕是学不象的,季姜还是斯文一点好。那些匈奴人说,再过三天就要到龙城了,走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到达目的地。我们至少得待上两个月才能回去,还得看他们放不放。”
我说:“怎么说要待上两个月?”
三兄道:“每年五月,匈奴单于大会龙城,这时候举行祭天祭祖的大典,潦侯的棺木要到那时候才能安葬。安葬之後,我们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照理说就可以回去了,不过得看大单于的态度,他要不允许,事情就糟了。”
我心想:如果真的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我首先就得与那个早就在龙城的人联系上,打听到那剑在什么地方才行,尽管陛下说过我完不成任务也可以回去,可是,我既然来了这一趟,说什么也得完成任务才行。
越近龙城,云娜就越显得高兴,我笑问:“要见到兄长了,你很高兴啊!”云娜笑道:“我兄长很好的。他又年青,又勇武,又英俊,而且生性慷慨,待人很好,又立了很多战功,草原上的人都很尊重他,还有很多女子都想嫁给他呢。阏氏,你对我很好,又救了我的命,他一定会报答你的!他在我唉起(匈奴语:母亲)面前发过誓,只要有他活一天,他就照顾我一天!”
我笑道:“我不用他报答。谢谢你了!”
云娜道:“你还不知道我兄长是什么人,等你知道了,你就该相信我说的话。我说他能报答你,他就一定能!”这云娜口气好大,虽然我早知道她兄长必然来历不凡,但当她这么自信地说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禁大为惊讶。
又走了两天,明日就要到龙城了,戈壁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後,面前出现的是一片肥美的草原,青草及膝,野花遍地,牛羊成群,别有一番风光。不时还遇到一些挽着椎发的匈奴男子和梳着长辫的匈奴女子,看到我们一行,他们对我们都显得很是恭谨。
新月升起,匈奴人点起篝火,叩拜月神,拜完之後,便在月下奏起胡笳和长笛,围着篝火歌舞。匈奴人歌舞之时,不象汉人那样要分男女,云娜混在其中,和他们一块歌舞,人人不以为意。那些舞蹈动作甚是简单,比汉舞简单多了,凭我在汉宫中的舞蹈功底,我看了一遍就会了。云娜想让我和他们一块歌舞,我拒绝,毕竟,这不合汉家礼法,即使我有匈奴赵王阏氏的头衔,可我终究还是汉家女儿。
第二天一早,我们拔营而行。朝阳初升,照得天地一片通明,我打开车门,看着草原上的景色,微风送爽,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闻着很舒服。只见远处有一群人驰马而来,兰骑长道:“是左大将,他们来迎接我们了。”带着人迎了上去。过了会,左大将骑马走了过来,跟我兄长见过礼,又走到我车前,在马上向我行了一礼,道:“赵王阏氏,小将有礼了。大单于请你大帐相见。”我说:“多谢。”左大将又回过头,对云娜说:“云娜,尊兄让我接你先去见见他。”
云娜喜道:“好啊。阏氏,我先走了,行吗?”
我笑道:“当然行。”
左大将把云娜从车上接了过去,就和她同骑一马,先行一步。只见远远地一大群骑士簇拥着一名骑士驰马而来,那骑士的面貌如何隔得远了,我是一点也没看清的,只觉得他的服饰很是华贵。左大将从马上跳下来,把云娜也抱下马,那华服骑士也从马上跳下,左大将躬身行礼,状极恭谨。云娜跑着扑到那骑士的怀中,那骑士搂着她,低头跟她说着什么。
三兄道:“云娜的兄长怎么有这么大的权势?左大将对他居然如此恭谨?”
董憙道:“能让左大将行这样大的礼的人,最少也是个王!云娜这小女子居然有这样的来历!”
云娜的兄长居然是匈奴王?那她岂不是匈奴居次(匈奴语:公主)?怎么会是奴婢呢?她又说自己是汉人,看长相她也确实一点不象匈奴人,这更是咄咄怪事了。云娜兄妹到底怎么一回事?
云娜虽名是奴婢,但这个奴婢确实也当得不辛苦,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她在潦侯第中颐指使气,俨然半个主人,这里的匈奴人看到她也都挺尊敬的,想来都是因为她的兄长的缘故。她兄长看排场在匈奴应该相当有权势,他会是谁呢?我突然想起潦侯曾经说过,云娜和左谷蠡(音鹿蠡)王有些关联,左谷蠡王对他有恩,他不能把她看成普通的奴婢,莫非云娜的兄长是左谷蠡王?可是左谷蠡王是仅次于左右贤王的匈奴四大王之一,是匈奴的第四号人物(一说左谷蠡王位于右贤王和右谷蠡王之上,位列第三),甚至有继任单于的资格,地位犹在赵王之上,当年的伊稚斜单于就是以左谷蠡王的身份登上单于之位的。若云娜的兄长真是左谷蠡王,他如何会一任妹妹作奴婢?怎么也得让她做喀莎(匈奴语称贵女,类似于汉语女公子一类称呼)才对呀!
再说了,左谷蠡王是匈奴王室的亲王,必须具有纯正的挛鞮氏(匈奴单于姓挛鞮氏)血统,他的妹妹又如何会是汉人?他有一个汉人妹妹,这在匈奴人看来是相当丢脸的事,何以他非但不加掩饰,反而公开让人人都知道他对这个妹妹有多好。以他在匈奴的地位权势,要保护妹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却何以不把妹妹带在身边,却让她一直做潦侯的奴婢?他又如何会一任妹妹随潦侯投汉,非但不加阻止,反而不惜违背单于的命令而私纵她逃走?而伊稚斜明明知道,也故作不知。云娜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其中到底有何内情?
云娜的兄长似乎抬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云娜在跟他说我的事吗?如果云娜的兄长真是左谷蠡王,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借助他达到我的目的?陛下让我出塞,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云娜和左谷蠡王的关系?我是女子,又是云娜的主人,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接近云娜,也就是接近左谷蠡王了。云娜还说她兄长一定会报答我的,我是否可以凭此借助他帮我达到目的?难道这就是陛下让我出塞的用意?我要接近左谷蠡王吗?
这些年来,和汉人征战,我们听到的只有左右贤王和右谷蠡王,左谷蠡王几乎听都没有听到过,这个王好像隐身了似的,云娜说他战功赫赫,不知他的战功表现在哪,反正应该不是跟汉人交手,从方位来看,大约是鲜卑人乌桓人等。他从没有与汉人交过手,是否也与他有汉人妹妹有关?难道单于不放心他?如果是这样,他在匈奴的地位怕是有些微妙。
匈奴人在单于以下,设有左右屠耆王,左右谷蠡王,匈奴人以左为尊,所以左屠耆王和左谷蠡王地位在右屠耆王右谷蠡王之上。屠耆在匈奴语中是贤的意思,所以汉人一般称为左右贤王。左贤王和左谷蠡王主管东部地区,在上谷到朝鲜一带,右贤王和右谷蠡王主管西部地区,在上郡和青海一带。各有自己的属地,逐水草而迁移。单于庭则直接面对代郡和云中郡。除了重大军事行动必须听单于统一调配外,这四大王有相当大的自主权。以下还有左右日逐王等各王,这些都是挛鞮氏宗室才能担任的要职。左右骨都侯辅政,下面还设有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万骑长,千骑长,百骑长,裨小王,相邦(因汉高祖名刘邦,汉人讳邦字,故一般只称相),都尉,当户,且渠等官员,这些大臣皆世袭为官,呼衍氏,兰氏,须卜氏是匈奴人最有权势的贵族。来接我们的兰骑长就是兰氏族中的一员,他是千骑长。匈奴人和大汉一样,贵贱分明,地位不同的人互不联姻,单于和诸王的阏氏均从这几大姓氏中选取,赵王的胥蒂莲阏氏就是呼衍氏。单于和诸王的正妻和贵妾都叫阏氏,贱妾无名号,和汉人的妾一样,基本上就是通买卖,如奴婢,送来送去的主。
这时,兰骑长骑马走了过来,他满面笑容。我问:“骑长君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兰骑长笑道:“我的女儿芙利(芙利,匈奴语:新月),左谷蠡王前几天已经纳了她为七阏氏。这孩子,为大王害了好几年的相思病,这次总算如愿以偿。我看她高兴得那个样子,也不知道害躁。”
我正想问问云娜的兄长是不是左谷蠡王,一名匈奴骑长纵马而来,道:“赵王阏氏,单于请你到大帐相见。”
想到要见这个敌国元首了,我的其它思虑顿时被抛在脑後,不由得莫名的有几分紧张,轻轻握住了腰间的当卢,不知怎么的,我自从离开汉地,一慌乱恐惧就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当卢,好像它能够给予我以勇气和镇定似的。三兄道:“别怕,伊稚斜不过就是个人,怕他何来?”
一行人再度启程,这次走了没有多久,翻过一个小斜坡,眼前出现了一个波光闪闪的大湖,湖岸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上百顶帐篷,这些帐篷都是圆顶的,其中有一个帐篷,比别的帐篷大了不止一两倍,照我的估计,至少可以容下一两百人,顶上还飘着紫红色的旗帜,帐外有数百名士卒把守。那领路的骑长道:“请赵王阏氏下车步行。任何人不得以车骑靠近单于帐。”
朱母扶我下车,那骑长在前,我走在中间,朱母和三兄公冶胜董憙紧跟于後,其余随同人员则不随入。
匈奴自来强盛,汉家使者来时多要求以黑色涂面而入,诸汉使不得不遵,三兄以自己乃陛下外戚,汉军军人,骠骑将军霍去病麾下之将,宁死不肯,骑长报了进去,单于传令说,王禹乃赵王阏氏之兄,不愿便罢,但副使公冶胜必须用黑色涂面才准入帐,公冶胜无法,只得用黑色涂面,才得以进入大帐。
匈奴人以东为尚,所有的帐篷门都是朝向东方的,单于大帐的通道是两开的,我从右侧通道走进大帐,我兄长则从左走,男走左,女走右,这是他们的礼仪规定。匈奴虽说礼仪比汉人粗疏多了,却也有自己的规定。
鼻中闻到一股不太舒服的怪味,踏上的是厚厚的毡毯,眼前闪过的是无数带柄的三脚铜灯的光芒,帐中的头顶是透光的,但光线还是不太好,所以还是需要点灯的。两旁有十余张桌子,桌上摆着装肉的盘和盛酒的甖。桌後盘腿坐了不少匈奴人,他们都戴着黑色的样式古怪的尖帽子,左耳朵上戴一只耳环,身穿左衽的红色长袍,下身穿的是上宽下窄的裤子,裹着绑腿,领口前襟上都有毛皮镶边,腰上用黄金带扣相系,靴子是皮革制的,同样装饰着花纹,最奇怪的是连他们的靴子底部都有和靴侧相似的花纹,这大概与他们盘腿而坐,能够看到靴底有关。後面还有一些站着的护卫和服侍的女奴。能够进到单于大帐坐着的人想来身份都不低。
但单于和四大王的桌位后却没有人,显然这几位匈奴人中最大的几位显贵还没有来。
我走进大帐之中,站立一边,只听得周围的匈奴人窃窃私语,对我评头论足,一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我心里暗暗生气,轻轻握住当卢,籍此镇定心神。朱母在我身边道:“夫人别理会。”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叫道:“各贵人禁声!大单于到,四大王到。”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人撩开大单于位後面的门帘,一人昂然走了出来,坐到单于位後。他身後陆续走出四人,各坐其位。这几人就是匈奴最有权力的单于和大王了,我在汉宫中接受过礼仪教育,虽然说匈奴不象汉宫那样礼仪严整,但在没有得到主人允可之前直视别人,显然也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所以我只是略略瞟了一眼,便低头垂下目光,只看那位大单于面前的桌子。
伊稚斜单于道:“赵王阏氏,抬起头。”
我抬起头,借着灯光,眼前这位大单于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五十岁不到年纪,身形略胖,五官端正,目光炯炯,颔下胡子修饰得挺整洁,倒也不觉得难看,也显得挺有气度,颇有国主之势,容貌和潦侯倒有几分相似,但他确实比潦侯看着好看些。在匈奴人中,怕是算得英俊了。他年青时也许还要更好看些。不过在汉人中间,他这长相实在太普通不过。比起我那容貌俊雅,威仪棣棣大汉天子来说,这仪容可是差得远了。他身穿和那些匈奴贵族类似的袍子和裤子,但颜色却是紫红色的,肩膀上还镶有黑色的装饰,头上戴的帽子似乎是银狐一类的皮制作的,镶有鹰翎(我心想:夏天戴这帽子,不怕热么?是不是帽子里面镶了些别的什么),腰上的带扣光彩熠熠,看样子不仅是黄金制作的,还镶满了宝石。他的手腕上戴有黄金手镯,手上好像还戴了指甲。我的眼光都停留在单于身上,对于其余四大王可就没有怎么注意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我。
单于上下打量了我,道:“听说阏氏是大汉朝中贵戚之女,身份尊贵,堪配我那欧格(匈奴语:弟弟),足见大汉天子抬爱。又闻阏氏是自行上书,愿随我欧格棺木同来大漠,阏氏年少纤弱,难得如此贞义。我很是感谢。”
他说话倒是很客气,倒也不失为一国之君的气派,我说:“多谢大单于!”
单于道:“阏氏可知我匈奴葬俗?”
我吓了一跳,听说匈奴有用人殉葬的风俗,难道伊稚斜要拿我殉葬?那我不是千里迢迢来送死?我嘴里说:“妾不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单于道:“阏氏放心,匈奴虽有以人殉葬之礼,但无以正室阏氏殉葬之说。我自会挑选殉葬的奴仆。阏氏到时可以刀沥面,滴血成礼即可。”啊,让我用刀划烂自己的脸,这样我不是被毁容了吗?我以後怎么见霍将军,真这样还不如杀了我呢!
三兄道:“大单于,以刀沥面是否可以取消?”
单于道:“你就是阏氏的兄长是吧?”
三兄道:“是。”
单于道:“诸汉使前来我大匈奴,一律得用黑色涂面才得召见,我因为你是赵王阏氏的兄长,你坚决不肯,也没追究,就让你兄妹进了大帐,只让副使公冶胜涂面而入,已经是宽容大度。难道安葬我欧格的传统礼俗,你也想不遵守?”三兄道:“我乃陛下外戚,汉军射击司马,冠军侯霍将军麾下之将,岂能受此涂面之辱?大单于宽容,我很是感谢……”单于打断他的话道:“既然你知道感谢,难道还想得寸进尺?沥面滴血是我匈奴传统,如果令妹不行此礼,怕不是太好。莫非你是怕以後阏氏难以再嫁?这个容易,”他笑着问下面那群匈奴贵人,道:“你们谁愿意娶赵王阏氏?”
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比刚才以为要我殉葬还要害怕,他要这么做的话,我岂不又得嫁个匈奴人,还得老死匈奴,再也回不了长安了?
好几个声音说:“我愿意!”嘿,我还挺受匈奴人欢迎的呢,鬼才希罕这种欢迎!突听一个声音说:“都不要争了。大单于,等赵王安葬之後,把赵王阏氏给我吧!”
单于笑道:“右贤王,你已经有十几个阏氏了,贱妾不计其数,年纪又不小了,还是放过她吧!”
右贤王坐在单于右边第二位,一看就是糟老头子,年纪怕有六十岁左右了,眼睛似眯非眯,脸色也不好,一付酒色过度样,那样貌,简直让人恶心。真要把我给他,我还不如死了好!跟单于都比跟这个人强!
右贤王道:“赵王阏氏年轻漂亮,我喜欢她!”
单于道:“这个……”
右贤王道:“单于该不是自己想娶她吧?”
单于道:“绝无此事!我若有此意,何必问大家的意见?”
右贤王笑道:“若是单于自己要要她,我当然不会说半个不字,若是单于不要,就给我吧。”
突听一个颇为清朗的声音道:“大单于,汉家的风俗和我匈奴不一样,看在赵王阏氏对赵王一片真心的面上,赵王还未下葬。阏氏再嫁的事,还是缓议吧,最好还是尊重阏氏自己的意见。”
单于道:“这样……也好。此事不必着急,等安葬赵王之後再议。”
我大为感激,看了一眼那位出言为我解围的匈奴王,不觉眼前一亮,匈奴人中居然也有这等人才!他坐在左手第二位,应该就是左谷蠡王了,他是否真是云娜的兄长?如果是,云娜说她的兄长会报答我的,他出言维护我,是否为此?看上去他大约二十余岁,眉目清秀,英华自显,卓尔不群,很是俊美,除了匈奴人特有黑红色皮肤外,更象个汉家美少年,我实在看不出他还有啥匈奴人特征,即使把他放在汉人中间,也绝不逊色。那一瞬间,我觉得,如果真要逼我再嫁个匈奴人,我唯一能够接受的就是这人了……
右贤王怒道:“左谷蠡王,你总是跟我作对。你维护这个汉女干什么?你身上有汉人的血,向着汉家是不是?所以啊,这几年我们从来不敢让你去迎战汉军,万一你阵前降汉那可糟了。这样吧,大单于,为赵王殉葬的奴婢选出来没有?云娜是赵王的心腹,要是让云娜跟上赵王,赵王在天之灵也会感激大单于的。”
左谷蠡王腾地站起,道:“右贤王,你明知云娜跟我的关系,却要用她殉葬?你是有意打我的脸?”
右贤王也腾地站了起来,道:“云娜不过一个奴婢,你为一个奴婢就向我发火?谁怕你呀!大单于,我请求以云娜殉葬!”
左谷蠡王冷笑道:“右贤王,如果要以云娜殉葬,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右贤王大怒,一把抽出弯刀,就要向左谷蠡王砍去,左谷蠡王也不示弱,伸手握住随身配刀。
右谷蠡王和左贤王本来坐着,此时都站了起来,分别拦住左谷蠡王和右贤王,伊稚斜道:“住手!为个奴婢你二人就要动刀,还有没有点大王的气度!各归其位!”
四大王各自坐回自己的原位。右贤王道:“其实不用云娜殉葬也行。我听说左谷蠡王新选的七阏氏芙利貌美,只要左谷蠡王把芙利给我,我向天发誓,绝对不会再找云娜的麻烦。否则,我随便找个机会杀了云娜,也不是不可能的,是吧?大单于不会为区区一个汉人奴婢与我呕气,对吗?左谷蠡王,你要云娜还是要七阏氏?或者说,你是要览雅呢还是要阏氏?”
左谷蠡王听到这里,竟然笑了起来:“你这是有意侮辱我是吗?你看我不顺眼,尽管冲着我本人来,怎么尽冲着我的览雅和女人来?你还算是男人吗?你不敢找我本人对吧?”
右贤王哼了一声,道:“我要赵王阏氏,你要扫我的兴。我要云娜殉葬,你也要扫我的兴。明明是你在故意侮辱我。”
我心想:这个右贤王脸皮倒厚,居然倒打别人一耙。
右谷蠡王笑道:“左谷蠡王何必为个女人和右贤王生气?览雅只有一个,阏氏有的是。去了一个,再选一个就是了。当年冒顿单于不也是把自己的阏氏给了东胡王?我们是大匈奴的大王,犯不着为了个女人闹得不愉快。”
左谷蠡王道:“你的意思是说,让我答应?换了你答应吗?”
右谷蠡王道:“我当然答应。一个阏氏换来览雅的平安,有何不可?你可以换阏氏,难道你可以换览雅?”
左贤王道:“右贤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芙利才嫁给左谷蠡王不到十天,你就抢人家干嘛。你若是喜欢芙利,为何不早一步去娶她,非要等到左谷蠡王娶了她之後你再娶?这样吧,算了,我把我的九阏氏送给你,她也算是个美人,你带她走吧!你就别逮着左谷蠡王不放了。”左贤王是仅次於单于的王,地位最为尊贵,一般是单于的太子担任此王,他和右谷蠡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壮硕男子,五官还算端正,虽不如左谷蠡王容颜出众,但看着也比右贤王顺眼多了。
我听到这里,心想:这些匈奴人,怎么会这样对自己的女人?一句话说送就送了?
右贤王道:“左贤王,你是好人,你跟这事无关。我不要你的九阏氏,我只想要左谷蠡王的七阏氏芙利。”
单于道:“右贤王,你够了!你们几个为了个女人争来争去,还象个王吗?这样吧,右贤王,我再赐你十名美女,此事就此罢了。”
右贤王道:“大单于,左谷蠡王舍不得览雅倒也罢了,阏氏都舍不得啊!又没要他的大阏氏!算不上夺妻吧?我也曾把我的阏氏送给别人,单于也不是做过同样的事吗?这种事情很常见的,够不上侮辱,远没左谷蠡王说的那么严重。现在大匈奴外患深重,左谷蠡王就为个女人就闹得大家不愉快,这不好吧!”
右谷蠡王道:“左谷蠡王,为了大家一团和气,你还是同意吧!”他笑道:“右贤王和你站一起,只有没长眼睛的女人才会挑他。所以呢,你要体谅体谅右贤王的心情。”
左谷蠡王笑了:“你们都兑挤我啊……好,右贤王,为了大匈奴,我忍了,我把七阏氏给你!你好好待她吧!这是我最後一次让步,从前你屡次找云娜生事,这些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若是你以後再去找云娜的麻烦……”他伸手按住刀柄,道:“我的忍耐不是无限止的!”
右贤王笑道:“你放心,云娜这没长成的小女子我还没兴致!你把她当宝贝,在我眼中,她只是个卑贱无比的汉人奴婢而已!”
左谷蠡王哼了一声,道:“云娜虽不与我同父,但她与我同出一母,是我的亲览雅,我绝不会有负唉起所托。右贤王,你听好了!我话说在头里,任何人要伤害云娜,都得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单于道:“你们四人是我大匈奴的四根擎天柱,应当同心协力,卫护大匈奴才对。既然你们已经把事解决了,就让它自己过去,以後谁也不准再提!”
四王行礼答应,灯光照映在左谷蠡王俊美的面庞上,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垂下头……他是否很难过?他虽然位于四王之一,表面上位高权重,可在匈奴是不是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难处?原来云娜和左谷蠡王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他们的母亲是汉人,难怪左谷蠡王长得象位汉家美少年,跟一般的匈奴人大不相同,应该是朝着母亲的。他有汉人的血统,年纪又轻,名位虽高,大单于即使信任他,可这些匈奴王其实是挺歧视排斥甚至是防备他的,明里暗里的算计怕是没少给他,不让他参与和汉军作战不就是明显的防范么?云娜是他的亲妹妹,偏偏又没有挛鞮氏的血统,不是打击他的最好武器吗?云娜无法成为喀莎,而始终是个奴婢,肯定也是这些大王从中作梗。右贤王是明着来,右谷蠡王在一旁帮腔,左贤王话说得漂亮,其实也是在激他,他一个人如何能对三个王?单于即使是向着他,但依匈奴的政治制度,单于也不可能轻易得罪四大王,前几年右贤王给卫大将军打得大败,全军崩溃,死伤无数,只带一个美妾逃命,这要是在我汉家,这个将领即使不死,也得罚金赎为庶人,可是单于对右贤王除了几句责备外,也没敢处罚他,他这个右贤王照当。诸王即使不好明里杀了云娜,真要暗地里杀了她,难道左谷蠡王会带人去和他们火并?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尽力而为,让云娜在生活上过得好些。难怪他宁愿云娜随潦侯归汉,他对潦侯有恩,潦侯一定会厚待云娜,在汉地,云娜怕还安全些。
云娜年纪小,在他的庇护之下,完全不知道兄长的处境,诸王一起给他施加压力,他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云娜的安危,连自己的阏氏都不得不舍弃了。可怜的七阏氏,听她父亲兰骑长说,她真的是很爱左谷蠡王的,还为他害了好几年的相思病,如愿以偿不过几天,她要知道这个结果,会是如何反应?女人,女人的命运难道真的是握在男人的手中? 我突然觉得我自己的命运和七阏氏何其相似,陛下的指婚,瞬间改变我一生的命运,如果这位匈奴大单于真的要我再嫁个匈奴人,我又如何反抗?不,他不是我的君主,我没有理由听他的!我宁死也不服从!
单于对我说:“赵王阏氏,等下个月安葬了赵王,再为你议婚吧。”
我说:“不用议!妾是汉家女子,依汉礼,丈夫死後,为人之妻当斩衰三年,尽夫妇之义。妾理应先为赵王服满三年再说。”刚才你们说我,没直接问我,我不便插嘴失礼,你既然已经问到我,我当然要侃侃而谈,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单于道:“你是汉家女子不错,可你也是我大匈奴的赵王阏氏!你到了匈奴,岂能不依匈奴礼俗?你不想嫁匈奴人?你看不起我们?你不听我的命令?你不是已经嫁了我的欧格?”他一口气说来,似有怒意。
岂有此理,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君主!我凭什么听你的?我说:“妾是大汉天子臣妾,遵从大汉天子旨意,嫁的是我大汉的潦侯,不是匈奴的赵王!妾来匈奴,也是为潦侯尽夫妇之义,不是来匈奴嫁人的!”
单于笑道:“你的口齿倒是犀利。到了我匈奴,你不听我的还能听你们皇帝的?何况,我听说大汉天子是个酒色之徒,狂悖之辈,不理国事,值不得你如此尊重!”
我顿时无名火起,你说我倒也罢了,你如何能够辱我大汉天子?我在未央宫里待了一年,经常看到皇帝,对当今天子多少有些了解,我虽然有些怕他,但不知怎么的,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崇拜,单于侮辱我大汉天子的名誉,为人臣妾者岂可不加以维护,失臣妾之道?古语云: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我大言道:“此乃谁人诉与大单于?是人可杀也!依古礼,天子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此重人伦,广继嗣。我大汉天子後宫有名份的后妃只有十余名,甚至还不如你大单于,远远达不到古礼的标准,怎能说他好色?难道你以为未央长乐宫中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妃嫔?你太可笑了!我大汉有制度,那些人不过是些宫婢而已,少年入宫,三十五岁出宫择配!(汉代宫女三十五岁出宫嫁人之制,见《汉官六种》,一说是三十岁出宫,见《三辅黄图》)那些人,我大汉天子正眼也不瞧瞧!难道大单于你会对身边的侍女别有用心?哈哈!陛下凡事依礼法而行,诸王诸臣犯法,陛下从不宽贷,那不正是体现了法律的公平?难道一定要刑不上大夫才算是公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非正是我大汉天子过人之处?怎能说他狂悖?不理国事就更好笑,各地的上奏,陛下何曾没有批复?即使是普通百姓到北阙上书,陛下也会亲自查看。每年上计(汉代制度,每年年底各地郡守向皇帝报告工作,一般由丞相主持)之事,即使勤政如文皇帝,景皇帝也是由丞相主持,但我当今大汉天子却亲自主持上计,这是他自己在给自己增加工作,又岂能说我天子不理国事?陛下对我大汉天下有责任感,你匈奴人受大汉财富,尚大汉公主,却言而无信,屡次寇我边疆,杀我子民,掠我财富,堂堂一国,如同窃贼强盗一般,陛下令汉军反击,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在妾心中,陛下雄才伟略,英明果断,知人善任,从谏如流,是我大汉的真正英雄!无愧华夏兆民之君!妾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三兄在我身後说:“季姜!你说得真好!”
我这一长篇大论,也没用匈奴话来说,我的匈奴话说得不怎么样,听是听得懂,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我这次说的纯是汉语,也不知道单于听懂了多少,单于应该是懂得一些汉语的,他们匈奴上乘贵族都多少懂一些汉语,但水平有多高我可不知,我更不知大帐中的匈奴人有几个听懂了。反正我说完了,单于一时间没有说话。突听一个声音道:“大汉皇帝杀我父母妻儿,如此恶毒,我与他此仇不共戴天!你一女子,懂得什么?”
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匈奴装束的三十余岁汉人,坐在匈奴人中间,用手指点着桌子,满脸恨意地望着我。这人是谁?董憙在我身後说:“夫人,这人是从前公孙将军的属下校尉廖宪,贪生怕死,阵前降匈,陛下按律执行军法,杀了他的父母妻儿。”
原来如此,军法如山,陛下依律而行,跟恶毒有何干系?看来你在匈奴混得不错啊,居然能进单于大帐坐着。我嘲笑道:“原来廖君为这个怨恨陛下呀!你既然是军人,自然知道阵前降敌是什么罪名,陛下依律办事,何谈恶毒?莫非要为你廖家单独开一条军法:所有汉军将士阵前降敌,父母妻子无少长皆斩之,廖家例外?”
我这话一落,帐中的匈奴人都有不少笑起来的。
廖宪满脸通红,道:“我已经尽到了力,乃是全军覆没绝无援兵之後才投降的!你这女子……”他一时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我冷笑道:“我汉军军法,军人在任何情况下不得投降,越是将领投降,覆军投降,绝境投降,处罚越重。廖军身为校尉,岂难道不知军法?我不过大汉天子仪仗女骑,入军亦先学军法,廖军岂能不知?既然知晓,还敢投降,只能怪你自己贪生怕死,丧尽天良!你有何资格怨怪天子?天子必须给那些被你害死的将士们及其家属一个交代!”
廖宪道:“你……”
我道:“我也是军人。你说的话可以博得文人同情,但任何军人都不会同情你这叛贼,军人之耻!滚,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这时单于开口了,道:“你虽是女子,倒是大汉天子的忠臣啊!不惜一切维护大汉天子的名誉,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会因此而受到何种惩处?”
我说:“没想过。大单于枉为一国之主,似龙实蛟,似凤实鸱,确实不可与我大汉天子并论。当年妾见到大汉天子之时,曾出言嘲讽,天子不过一笑置之,大单于却一开口便是惩处,为君之道,高下立见!”
单于听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似龙实蛟,似凤实鸱,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大汉天子既然有气度一笑置之,本单于也不想与一小女子计较。我欧格的棺木在哪里?我去看看。”
我说:“就在帐外。”三兄在我身後说:“你妄惩口舌之利,万一惹来大祸,又是何苦!”
我说:“这不没事了吗?一国之主总得有点一国之主的气度吧!”
三兄道:“你呀……”
单于站起身出帐,帐中的各位都跟着他走出帐外,我和三兄等人也跟着出帐。左谷蠡王走过我身边之时,低声道:“你说话挺犀利的。管好嘴,自己小心。万一真触怒了单于,你可麻烦了!”我说:“多谢提醒!”
单于走到潦侯棺木面前,用手抚棺,叹道:“援訾,你这是何苦呢……命丧汉地!做了异乡之鬼!”低头泫然。众臣也都低头行礼。我心想:“看来单于对他这个兄弟还是有感情的,潦侯为什么要投汉呢?”
正在这时,突然远处有名骑士飞驰而来:“报告大单于,一支汉军出陇西,杀我折兰王卢侯王,夺走休屠王祭天的金人,掳走了浑邪王子,越过焉耆山千余里,所过扫荡,如入无人之境。我匈奴军人死者十之七八!”
单于猛然回头,道:“汉军竟然如此厉害!是谁统领的?”
那骑士道:“骠骑将军霍去病!”
单于怒道:“他们这么多人居然拦不住他!”
那骑士道:“据说这只汉军来去如风,打了就走,根本不作停留。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要去何方,怎么个拦法?”
单于道:“岂有此理!进帐议事!”转身进了大帐,所有的匈奴人都跟着他进了大帐。我没有跟进去,站在帐外,油然生起一股无比的骄傲和激动之情,你们匈奴人来掳掠我汉家之时,不也是这样吗?我们以牙还牙,有何不可?
我轻轻地握住腰间的当卢,抬头望西,他纵马驰行的身影在我眼前幻过。我离开长安之时,他说军中有要事,原来是为此。一时神驰万里,好像又回到了长安,春光明媚的杨沟旁……
董憙笑道:“想不到我们汉军打得这么好!兄弟们干得真漂亮!”
公冶胜道:“我只怕单于恼羞成怒,迁怒我们。这就麻烦了。”
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各位放心,我只是个女子,当不至于此。”
三兄道:“但愿如此。我看左谷蠡王对你颇有维护之意,希望情形不至于太糟。不知单于会怎么对我们?我自己倒无所谓,我只担心季姜。刚才单于要让匈奴人娶你的时候,我是一身冷汗。”
怎么对我们,爱怎么对我们就怎么对我们好了!哼,我要怕了你我就不姓凌!我们汉军席卷匈奴,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大汉天子可是我的姊婿,我可不能给大汉丢脸!我安慰三兄道:“兄长别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兄道:“但愿如此!”
跟着我来的汉人或喜或忧,有的人毫不介意,有的人则颇为跼蹐,我抬起头,看着远方的草原景色,这里的风光真美,有树林,有湖泊,也有茂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无数的穹庐,天是那么的蓝,草是那么的绿,湖水也是那么的清澈,空气中混着泥土的沁芳,闻着很舒服……
过了不知多久,匈奴人从大帐中走了出来,左谷蠡王走到我的面前,道:“赵王阏氏,你们一行跟我来。单于让我照料你们。”我暗暗松了口气,道:“多谢!”让这个人来照顾我们比任何人都要让我放心,看来单于并没有打算教训我们。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你对云娜有恩,我是云娜的兄长,自当有所报答。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让你们一行平安归汉。”我向他行礼,道:“多谢大王相助!”左谷蠡王道:“不用谢,随我来吧!”
我登上车,他和他的卫士们骑马在前,走了好几里路,有人请我下车。我踏上草地,眼前有大小数十顶帐篷,左谷蠡王对我说:“你的从人自有人安排,你们跟我走。”我和朱母,三兄公冶胜董憙跟在他身後。其余人护着潦侯的棺木被侍卫引走了。
走了一段路,他对三兄说:“你们三个住那个帐吧,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赵王阏氏和你的傅姆到後帐去,我让大阏氏来照顾你们。”三兄道:“多谢大王!”向我微笑示意,带着董憙和公冶胜走了。左谷蠡王在前引路,又走了几十米,走到一个长满松树桦树的树林,几个帐篷便在树林边上,其中一个帐前有三个小男孩手里拿着草,正在玩耍,这三个男孩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小的似乎只有一两岁,两个女子坐在草地上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女子抬头看见了左谷蠡王,高兴地叫了一声:“大王回来了?”站起身迎了过来。那几个小男孩也扔下手里的草,向左谷蠡王跑来,朝他伸出手,道:“阿爸(匈奴语称父亲,一说应译为阿帕)!”左谷蠡王低下头,抱起了最小的一个孩子。这几个男孩是左谷蠡王的儿子?他年纪轻轻,儿子倒不少了,三人成众嘛。帐门挑开,好几个女子从中走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云娜。
云娜看到我,极是高兴,向我跑了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道:“阏氏,我刚才正担心。看你平安无恙就好了。”我笑着说:“云娜,没事的。”转目一看,有好几个女子围着左谷蠡王,争相跟他说话,左谷蠡王随口应答了几句。其中一个女子站在她们身後,脸露微笑看着他们,却不上前,她约摸二十余岁年纪,身形略胖,眉目秀气,神情端庄。这些女子都长得挺不错的,看她们和左谷蠡王的亲热劲,应该是左谷蠡王的阏氏们了,其中一名一直拉着左谷蠡王的衣袖,不肯放开,她长得甚是秀美,就我的眼光看来,是这群阏氏中最漂亮的一个。另外一个女子的身形明显是怀孕了,看来左谷蠡王又要添丁了,他年纪虽不大,女人和孩子倒不少,女人七个,加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都四个了。他那几个儿子不知是哪几位阏氏生的。
只听左谷蠡王道:“大阏氏,这位是赵王在汉地娶的阏氏,你好好照顾她。对了,芙利呢?怎么没见她?”那位站在身後一直微笑的美少妇走了上来,看来她就是左谷蠡王的正室大阏氏了,她自重身份,不与诸妾争风,宁愿站在她们後面。
匈奴和汉人一样,正室只一人,其余的女子虽有阏氏之名,也不过是贵妾而已,有点类似于汉人的媵,有替补为正室的资格,比贱妾高一级,也应该是有些身份的女子。和大汉婚姻法规定的同类人等,相偶为婚相仿,各等级之间极为分明,匈奴贵族也不会和平民奴隶联姻,极个别情况下,他们也会纳平民甚至奴隶之女为妾,但无聘为妻之礼,至于贵族之女嫁平民,更是绝对禁止的!(这种贵贱分明的婚姻制度,广泛存在于古代社会之中,无论亚非欧美均是如此,印度可谓是其中最为严格的,还为此制定了严酷的法律,高种姓的男子可以要比自己低一个等级的女子为妾,但高种姓女子绝对不能嫁低种姓男子,甚至到了现代社会,跨种姓婚姻依然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中国解放前西藏和凉山彝族的奴隶制度还可以看到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凉山彝族的等级制度为例,阿加和汉根阿加,即奴隶和有汉族血统的奴隶地位最低,各等级之间互不通婚,彝谚云,豹子天生吃羊子,老鹰天生吃小鸡。又说:黄牛是黄牛,水牛是水牛。如果上一个等级的人和下一个等级的人通婚,则被视为自贬身价,其他同等级的人便不会和这人及其後代通婚。[因彝族无小妾之说,各妻地位基本相等,所以一旦通婚就是以妻相待],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四川省凉山彝族社会历史调查》)
匈奴人的等级制度比汉人还要严格,汉人中间的庶民还是有可能上升为贵族的,但匈奴人中的庶民无论立了什么大功,一般都只能够得到数量巨大的赏赐,要挤入贵族集团,象橐驼钻针孔一样,成功率小到无可再小。
匈奴人的婚姻和汉人一样,正室必行聘礼,成婚要有仪式,还要赠送牛羊等礼物,听说做丈夫的还要到女家住些时日,帮岳父母放牧牛羊,干些杂活,当然,庶民如此,匈奴诸王恐怕是不会去岳父家干活的,贵族和平民总是有区别的,就象汉家婚礼之亲迎礼,皇帝绝对不会到皇后家去亲迎新妇,他只到宫门前就行了。不仅匈奴婚俗如此,乌桓鲜卑也是如此,庶民奴隶可能没有这么多的要求,但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很重这种婚俗,胡乱野合的肯定不是妻,男方家里人往往瞧不起这种女人。匈奴除正妻外,其余诸贵妾迎娶之时,也会事先知会其家,送点礼物,举行一个仪式,贱妾这点仪式也没有,直接拉到帐中便是,实际上这些贱妾的地位和大汉的御婢家伎相仿,不算是家里人,只是侍寝奴婢而已。她们生了儿子也不一定能够提高自己的地位,还可能母子都沦为奴隶。
听左谷蠡王的口气,七阏氏居然不在这些女子之中。莫非她已经得知她被送人了?大阏氏道:“刚才芙利的欧格把她叫去了,应该是家里有点事吧。”
左谷蠡王道:“等芙利回来了,你叫她来见我。你好好照顾赵王阏氏,她有什么需要,尽量满足。”说完朝我点了点头,走进了帐中,那些女子也带着孩子跟他一起进了帐。
大阏氏握住我的手,道:“你长得真象胥蒂莲阏氏,难怪赵王会娶你呢。汉家女子,总是这么灵秀,这么温柔。来,你跟我来。”云娜道:“我也去,我要陪着阏氏。”跟在我们身後。
大阏氏把我带到一个帐中。这帐中地上铺着毡毯,两张胡床靠在帐侧,胡床要比汉床高得多,离地至少得有一尺半,床上铺着毛织成的毯子被盖,帐中还有白桦木做的桌子,做工很粗糙,桌面上甚至还有树瘤。形状是圆形的,下面有支架,可收可放。桌上放着三只脚有柄的盆形灯,还有妆匣和镜子,那镜子的样式我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是汉家的,不知他们是抢来的还是买来的,多半还是前者,想到此,不由暗暗生气。桌上还有一个花瓶,瓶中插着花,鼻中很难得的闻到了阵阵香气。帐墙上挂着可以拉开收拢的帷幄,帷幄上面绣的花好像是各种形态夸张别致的鱼儿,这大概是匈奴人的原创,我从来没有在汉地看到过这类绣品(匈奴帐中使用的桌子和绣着鱼儿的帷幄形制,均从考古资料,无虚构)。帐中的陈设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居所,男人不会在房中放妆匣和花瓶的,我想他们应该是挂着刀弓之类的武器。
大阏氏道:“赵王阏氏,晚上这里挺冷的,要多加一点衣服。你和你的傅姆先休息休息,等会请你吃餔食。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我说:“大阏氏,能否给我弄点热水来,我想……我想沐浴。还有,我不想吃肉干奶酪,能不能给我弄点黍米饭和酱菜来?”我心想:我进了匈奴就没洗过澡,实在受不了了,在这里洗澡简直是奢侈的享受,不过,你是左谷蠡王的正室大阏氏,要弄热水来,应该不是难事吧。龙城不是挨着撑犁涂(天湖)吗,那里面有的是水。打来烧热就行了。
大阏氏微笑道:“这容易。我吩咐人去准备热水。米饭和酱菜也不难。”
云娜道:“我留在这里服侍阏氏。”她对我说:“等会阏氏沐浴完之後,穿我们胡人的服装吧。你会骑马,穿胡服更适合骑马。”好的,我坐了一个多月的车,早就想骑马了。
大阏氏道:“哦,赵王阏氏会骑马?”
云娜道:“当然哪,阏氏文武双全,又会鼓琴做诗,又会书计,还会骑射剑术,整个长安人都知道。我好崇拜她。”
大阏氏微笑道:“想不到赵王阏氏还是文武双全的才女,难得之极。你先休息休息,热水等会送来。”
我惬意地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梳理着我的长发,洗完澡真是浑身舒服啊,我那及腰的长发在一个月之後就保不住了,按照匈奴的葬俗,我不但得用刀沥面,还得剪下长发丢在墓穴里,算是我以身为夫殉葬了。这和汉人用俑陪葬一样,是匈奴的一种葬俗。剪头发倒不要紧,反正它会长出来的,但要沥面可是件麻烦事,到时候我厚着脸皮求求左谷蠡王帮帮我吧,他不是要报答我吗?施恩望报,确实不够君子,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脸划烂啊,划烂了脸我就是给毁了容,我还回长安干啥?我宁愿老死漠北也不愿意让霍将军看到我这丑样子了。
云娜给我拿来了一套匈奴人的衣服。衬衣是用丝绸做的,显然是汉地来的,匈奴人哪里会织丝绸?不过衬衣通常只有女子才穿,匈奴男子一般不穿衬衣。外衣则是皮制的,颜色是黄色的,样式和男式的差不多,里层是丝绸,衬有薄毡,装饰却比男式的复杂得多,饰有玉环铜环和铜铃,系衣的腰带是漂亮的彩色丝带,在腰间打结,他们男人用的则是皮带。用来扣衣服的是青铜衿针,扣舌和扣环与现代人用的插孔皮带很相似。帽子是圆的,由毛制品织成,盖在头上,很暖和。头饰的主体是用薄薄的金片打成云状和树叶状,上面还镶饰着贝壳宝石和水晶,带在头上,耳环很大很长,由绿松石和黄金镶制而成,挂在我耳朵上,差不多要到肩头了。另外还有一条长长的项链,由水晶和玛瑙串成,挂在胸前。胸前的装饰还有一块刻有鹰和虎正在搏斗的玉璧,有点象是现代的胸牌。至于裤子,类似于灯笼裤,上宽下窄,裤脚收紧,也是由皮革制成,里面衬了丝绸,穿着倒也舒服。靴子好像是牛皮的,外面用丝绸包裹,靴周和靴底都绣着漂亮的花纹,靴子里还有厚厚的鞋垫(关于匈奴服装的描写,均出自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并无虚构,现在的影视剧匈中奴人的服装都参照蒙古,其实匈奴和蒙古虽有类似之处,但还是有区别的,不知何时才能够在影视剧中看到真正的匈奴服装?影视剧中往往出现披发男女,但实际上,别说是汉家男女,即使是匈奴人也不会披头散发,匈奴贵族男子椎发,女子辫发,一般披头散发的都是乞丐或者奴隶罪犯)。等我的头发干了之後,云娜替我把头发编成辫子,用金色的丝带系好,再用发套套住。
我穿上这套匈奴女服,在镜中一照,看上去我倒是显得平添了些英气,和我穿汉服时显出的温柔明显有区别。嘿,我居然适合穿这类衣服。穿胡服确实比穿汉服更适宜做巨烈一点的动作,我现在真想出去骑马,好好轻松一下。朱母看我穿上一身胡服,貌似不以为然,我自己倒不觉得什么,难道换身衣服我就不是汉家女儿了?一件衣服很要紧吗?
大阏氏派人把我的一些物品送了来,其中包括我的璇钟琴。她说话算数,还给我送来了黍米饭和酱菜,用木制的饭笥盛着,筷子好像是某种动物的骨头制作的,我进了匈奴这么长的时间,只有这顿饭吃得最为对口味,朱母和云娜和我一块吃。我问云娜:“这些黍米和酱菜是哪里来的?是他们从汉人那里抢来的吗?”
云娜道:“不是的,真的不是!阏氏,匈奴人并不是都从事游牧,也有人农耕的。还有很多汉人跑到匈奴来,我们也让他们种地。但这里土壤和气候都不好,收获不足,远比不上汉地,根本不够吃。所以还是只能游牧。黍米是我们自己的人种的,酱菜也是我们做的,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制作的。绝对不是从汉人那里抢的。”
我说:“汉人跑匈奴来干什么?”
云娜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跑匈奴来。这里的汉人很多的,并不是都是抢来的,确实有不少是自己跑过来的。汉家的边防,除了防我们,还要防人逃往匈奴。他们来了我们就收留啊,就象汉人收留匈奴人一样,反正我们缺少人手,很多活也不会做。他们住在地穴或者木头房子里,交人头税,给我们种地,盖房,制作器物,自己养自己。我们把他们叫贽虏,就是奴隶的意思。(汉人因犯罪等原因叛逃匈奴者,数目确实不少,汉家边防,外防匈奴,内防叛逃,素称严格,但再严格都难免有漏洞,毕竟万里长城万里长,边境确实太长了,这也是只有大国才会遇上的难题。见《史记》《汉书》及出土文献相关记载。)”
我说:“你也是汉人。说起匈奴人来,一口一个我们,这么亲热啊。”
云娜低头道:“我是在匈奴长大的……”算了,不跟你多说了,要一个在匈奴长大又有一个匈奴王兄长的小女孩有民族大义,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心想:匈奴人也交人头税?这也跟汉人一样啊?这是学的汉人呢还是自我的创造?
云娜可能觉得心虚,吃了饭就借口有事,先溜了。你溜了也好,我有大事要办,带你不方便。
吃完饭,我让朱母陪着我出去一趟,我可不是去玩的,我是另有用意。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匈奴人,看到我,他们都向我行礼。这些人都是左谷蠡王的下属,想必左谷蠡王吩咐过他们要对我恭谨。穿着胡服走路确实比穿着汉服来得迅捷快速,曲裾深衣根本不能快速行动,我穿曲裾深衣想不斯文也不行。
我来到了撑犁涂边,用石头和树木在草地上摆下了一个长安城的形状,如果那个先期来到匈奴的人看到这个形状,他会来找我的,我需要知道的是那把剑到底放什么地方。这是正事,我可不能忘了。朱母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家了吗?”这还用说吗?我当然想家,想长安,抬头望向南方,只见天如穹庐,盖在青色的草原之上,天上白云飘荡……长安,长安在千里之外,而他呢,他杀得匈奴人损失惨重,大大为我汉家出了一口恶气,现在应该回去了吧,从陇西到单于庭,快马也要走好多天呢,今日单于才得到消息,他出陇的时间肯定在此之前好久,这段时间他应该回了长安了。
你在为汉家奋力杀敌,而我却在敌国的龙城,我对你无日可忘,你是否会偶尔想想我?鬼才知道这个单于会不会放我回长安。用尽目力望长安,不见长安只见天……
办完这件大事,已是黄昏,夜风吹来,已有寒意,我还是回去吧,草原上天一黑就冷得要命了。带着朱母向回走去,突然,我在树林里看到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左谷蠡王,另一个是云娜,他们正在说些什么。我吃了一惊,连忙向朱母摆了摆手,躲到树後,我现在可不想遇见他,我在外办大事情,万一被他起疑就麻烦了。骗云娜这小女孩容易,左谷蠡王年纪轻轻就成了匈奴的大王,想必自有过人之处,要骗过他怕是不容易的,我可不敢自认为我比他聪明,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比谁笨。
只听云娜道:“你为什么不娶赵王阏氏?”
左谷蠡王道:“怪事,我的览雅,你为什么要我娶赵王阏氏?”
云娜道:“大单于不是说过要让阏氏嫁人嘛。我想,你娶她最好!否则,万一单于真的把她给右贤王就糟了。”
左谷蠡王笑道:“我认识赵王阏氏不过才几个时,你怎么会想到要我娶她呢?云娜,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我根本不了解她,她对我肯定也是毫无印象,我若是娶她,那是要对她负责一辈子的。刚认识几个时就忙着议婚,如此轻率,你是想害你兄长呢还是想害赵王阏氏?”
云娜道:“我是担心右贤王要她。阏氏的性子很刚烈,她是一定不肯的,我怕出事!她对我很好,教我认字,教我鼓琴,教我汉家礼仪,她还救过我,我应该报答她。”
左谷蠡王道:“她对你好你都说过好几次了,我都知道。我确实应该有所报答,但是,有所报答我就得娶她啊,我根本从头到尾想都没有想过这事。云娜,你这种想法很荒唐。她应该回汉地去,她在长安说不定还有心上人呢,留在匈奴嫁人,她肯定不愿意。至于右贤王要她的事,我会去找单于说情,你尽管放心,我保证右贤王要不了她。”
云娜道:“你说话可要算数啊!”左谷蠡王用手抚摸着云娜的头发,道:“云娜,我何曾对你说话不算数了?赵王阏氏对你有恩,就是对我有恩。我会尽全力的。”
云娜道:“好……咦,七阏氏,你来了?”
一位身形婀娜,容颜秀丽的少女走了过来,她就是七阏氏芙利?她已经知道她被送给右贤王了?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云娜,直接朝左谷蠡王走去。云娜赶快走了。
看着云娜的背影消失,芙利幽幽道:“四年前,在龙城的赛马会上,大王名列第一,我拉住大王的马头,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嫁给你!我的英雄!当时大王笑着说,好,等你长大了,我娶你!那年,我十二岁……四年後,我长大了,人人都说我是草原上的一朵鲜花,我天天想,夜夜想,等着大王履行你的诺言,前来迎娶我。你终于来了……我很开心……”她这么说,显然她已经知道她被送给了右贤王。
左谷蠡王道:“对不起,芙利,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无能,你若恨我,抽我几鞭也行!”
芙利道:“不,大王。我宁愿自己死掉,也不会用鞭子抽大王的。我知道大王的难处,我不怪大王。这是我的命……大王,戈壁上的河流只注入一个湖中,草原上的烈马也不容两个人骑。芙利走了,大王保重!”
左谷蠡王道:“芙利,你先忍受些日子,右贤王没有长性的,过些时日,我再迎你回来。我会加倍对你好的,相信我!”
芙利道:“谢谢大王!”转身走了,她走得就象飘一样,看得出她心里的痛苦。左谷蠡王靠在一棵树上,望着她的背影……
我轻轻地握住了手,突然,只听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你躲在一边做甚?偷听人家的谈话,很没教养的,人说大汉乃礼仪之邦,你不觉得你很失礼吗?”糟糕,他看到了我。
我和朱母没办法再躲,只好走了出来。
左谷蠡王看了我两眼,道:“你居然换了胡服?”
我说:“这是入乡随俗。”
左谷蠡王道:“是吗?朱母,你先行,我有两句话跟赵王阏氏说。”
他要跟我说两句话?那也好,其实我也有两句话要跟你说。朱母低首先走了。
我抢先说道:“你对不起七阏氏!你不怕她出事吗?你是个软弱无能的混蛋!”
左谷蠡王笑道:“你才认识我多久啊。你就认为我软弱无能?你了解我吗?我只带了几百人就冲到鲜卑人的上万军队中,砍了鲜卑王的脑袋,从此名震大漠,上下人等都对我另眼相看。这你知道吗?右贤王他们再兑挤我,也没谁敢直接上门来找我!我以汉女之子的身份,十几岁就能当上匈奴四大王之一,没有过人之处怎么可能?我大匈奴只尊重真正的英雄!你居然说我软弱无能,可笑之至!”
我心里不由得为他的勇武大为惊佩,嘴上却不肯服输,说:“你不用自己吹嘘自己的战功,那都是陈年老账了。事实是你保不住你的女人!”
左谷蠡王道:“我只是不愿意在外患深重的时候与诸王内讧,徒惹天下笑!我更不愿意让云娜受到伤害,我决不能有负唉起所托,这是唉起对我唯一的遗命……我想,你的兄长遇上这事也会和我一样,要你而不要他的妻子。妻子可以有一群,可以再娶,览雅只有一个!也不可以改!”
我冷笑道:“你倒是很重孝悌之情啊!”
左谷蠡王道:“我做事用不着你来指手划脚!云娜还说你可爱,你不觉得你嘴太多,管得太多了吗?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我的家务事与你何干?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的事?哈哈!笑死人!”他敛去笑容,冷然道:“赵王阏氏,你来匈奴到底为何事?”
我心里一惊:莫非被他看出什么破绽?忙道:“我来安葬赵王。他是我丈夫,他下葬的时候我一定得在场,我不能忘记夫妇之义!”
左谷蠡王冷笑道:“是吗?我听说你们成婚第二天我赵王兄就给人杀了,你自己上书皇帝请求出塞,这一夜夫妻会有如此的恩情,让你愿来匈奴吃这么多的苦头,你的贞烈真让我惊佩呀!我希望你说的是真话!我不会忘记你对云娜的恩情,我会尽力报答你,保你平安,送你回汉地。不过,凡事有异于常理的,总得会让人多个心眼,要是我发现你真的别有用心,我是大匈奴左谷蠡王,是冒顿单于之孙,是军臣单于和伊稚斜单于的弟弟,是大草原上的天之骄子,我也不能容忍有人损害我大匈奴的利益!到时候别怪我的弯刀不认人!如果你想利用我,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你要骗云娜容易,要骗我?哼!”说完,他转身便走,丢下我一人站在树林边发愣。
一轮明月升起,照在林中,我的身影显得是那么孤寂,那么落寞……这月光是多么的清冷,和长安的融融月色完全不同……
九 拂晓朔风悲
没想到左谷蠡王居然起了疑心,这人确实真的很精明,自有过人之处,不愧匈奴四大王之一。不知单于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怀疑,他在帐中跟我说的那些话现在想起来简直象是戏耍人,着实让人生气。反正你们没有抓到我的任何证据,我以後加倍小心便是。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晚风吹来,颇有寒意,我还是先回去吧。我刚想走,却见三兄和董憙迎着我走了过来。
三兄道:“季姜,听朱母说,左谷蠡王有话要跟你说,我不放心,特地来看看。”
我说:“他好像怀疑我来匈奴的用意。”
三兄道:“我看得出来。那些匈奴人对我们虽然恭谨,但处处设防,他们还是不放心我们。适才我和董憙去了地穴去看了看那些在匈奴的汉人,匈奴人远远地跟着我们。”
董憙道:“这也不奇怪,双方都一样。那些降汉归义侯的家丞哪个不是汉人?”
我问三兄:“有件事,我想问问兄长。左谷蠡王说,如果换做你是他,你也会选择我而不是选择妻子,是吗?”
三兄笑了笑,道:“是的!季姜,你是我的妹妹,你只有一个,你是我无法选择也不可能改变的手足。而妻子……我可以选,也可以换!当年,楚昭王被吴王杀得逃出郢都,抛弃了妻子,却也没忘记带上妹妹季芈啊,历代不是都称赞他知礼义吗?如果昭王带的是妻子而把季芈给扔了,你看还会不会有人称赞他。我想,大部分汉家男子和匈奴男子都会认同左谷蠡王的作法!孝悌友爱,乃圣人之训!”他的语气竟然很平常,就象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我轻声道:“你心里难道就不痛苦吗?”
三兄道:“也会有痛苦的,但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些不得不舍弃的……两相比较,只有舍弃可以舍弃的……要悔要恨,以後再说吧。”
我说:“女人一定不会认同的……”
三兄道:“这个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认同不认同无所谓。女子,从人者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果不是如此,你又何必来一趟匈奴?”
我说:“你们男人都一样可恶!我担心七阏氏,听她的口气,她真的很爱左谷蠡王的,左谷蠡王说过些日子再把她迎回来,可我怕她会做出些什么傻事来。”
三兄笑道:“可恶就可恶吧,好在,我也不用象左谷蠡王那样做出选择。至于七阏氏自己的感受,没有人会在乎的,左谷蠡王和右贤王就都没有在乎过!你担心她有什么用?即使她死了,与你又有何关?你这真的叫多管闲事!女人,总是同情女人的,对不对啊?”
我说:“左谷蠡王自吹他勇武,但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我看,这就是最大的无能。”
三兄道:“是吗?可我却觉得,匈奴四王之中,左谷蠡王最可怕!他的忍耐,正是证明他能够顾全大局,有全局观念。其余三王就没这点见识!为一个女人不顾大局,这不算是男人!季姜,能够忍所不能忍的人,必定能够为所不能为!其余三王都曾经跟我汉军交过手,都吃过败仗,左谷蠡王从来没有跟汉军打过仗,如果是他跟汉军交手,不知结果如何?”
我说:“他说他只带几百人就冲到鲜卑人的上万军队中,砍了鲜卑王的脑袋,我嘴上不服输,心里可真是挺佩服他!“
三兄正色道:“季姜,你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上的情况。他能有这样的战绩,绝对不可能是逞一时之勇冲上去就办到的。不管你多么勇敢,带这么点人冲上去,肯定是送死!我想,这其中必然另有原因!他用兵当自有韬略。这个人确实不简单!他虽对你有恩,但毕竟是匈奴的大王,你也别太相信他!”
我点了点头,用手轻轻地握住腰间的当卢,不由有些不安……
三兄道:“我们送你回去。”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奇怪的音乐和歌声,那音乐听着似乎是由胡笳、胡笛、鼓、哨、铜铃之类的乐器合奏而成,而那歌声听在耳中,就好像是在模仿什么动物鸣叫一般,那些匈奴人在做什么仪式?董憙道:“匈奴人有戊日早祭日,晚祭月的习俗。今日正是戊午日,也就是元狩二年四月十八日,这一定是他们在祭祀月神,我们是汉人,不必理会这些。”
我问:“难道匈奴人也象我们汉人一样用天干地支记日法?”
董憙道:“他们自称是大禹的後裔,正是使用天干地支记日法。龙城大会的正日是五月的头一个戊日,应该是九日戊寅,刚好还有二十天。”原来我离开长安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日子过得真快……
我回到帐中,朱母劝我早些休息,我心里有事,尽管很累,却睡意全无,拿过璇钟,轻轻弹奏《幽兰操》,这首琴曲本是孔子所作,对兰花的品质大加赞赏,自伤生不逢时,我现在流落异邦,为人见疑,前路茫茫,这琴曲和我的境遇倒有相似之处。
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那个人来找我,我又不知那个人是谁,不可能先去找他的。虽然陛下说我完不成任务也可以回去,可是我若完不成任务就回去,岂不白来一场?有负陛下所托。我暗下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完成陛下给我的任务。
正在这时,云娜带着两名匈奴侍女走了进来,那两名侍女各捧着一大堆衣服,我吃了一惊,连忙站起,道:“你拿这么多的衣服干什么?”
云娜笑着说:“大阏氏要我拿来的,她说阏氏愿意穿胡服,就多拿几件给你。”
我说:“我要不了这么多的。这么多,你要我天天换新衣哪!”
云娜说:“你天天换也可以呀!大阏氏说,我兄长吩咐过,阏氏喜欢什么,就给你什么。我这位嫂嫂,从来就不会违背我兄长的意志,也从来不会妬忌,我兄长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我们这里都知道她是最温柔最恭顺的妻子,那些贵族们都挺羡慕我兄长有这么一个温顺的妻子呢。这点胥蒂莲阏氏就差得远了,除了赵王很爱她之外,从单于以下,连我兄长在内,几乎所有的匈奴王都讨厌她。”几乎所有的匈奴王都讨厌胥蒂莲?胥蒂莲怎么这么招人恨?不可能潦侯是因为她被杀才投汉的吧?潦侯不是自己说是他投汉单于才杀她的。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好奇,潦侯这对夫妇都有点怪,做妻子的招人讨厌,做丈夫的不知道为什么,扔了故国兄长,远投大汉,照我看起来单于对他还是不错的。
云娜吩咐那两名侍女把衣服给我放在衣柜里,连我原来的汉服,本来最多只装了一小半的衣柜立即就给装满了。我要这么多的衣服干么?
云娜让那两名侍女退下,她说,她想跟我一块儿休息,那也好。这时夜已经深了,风从帐篷门缝中吹进来,感觉还是挺冷的,云娜关好门,吹了灯,我们正想睡觉,突听外面有人在说话:“云娜,赵王阏氏,你们见到七阏氏没有?”
云娜道:“没有啊,什么事啊?”
那人在外说:“七阏氏不见了。她欧格南伐送她去右贤王帐的时候,她说有器物忘了,要回去拿,南伐就让她独自回去了,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她阿爸和南伐到处找她,我们来问问。”
我忙说:“你们赶快多派点人去找啊!”
那人道:“我们已经派了很多人去了。既然你们没有看见,就先休息吧。”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我怕她会想不通,她会不会……一时之间,我也不敢再想下去了,轻轻握住云娜的手,我感觉到云娜手里满是汗水,显然,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本想问问胥蒂莲和潦侯的事,但被七阏氏失踪这事一打扰,这个也忘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不知道他们找到七阏氏没有。一大早我起床,云娜替我打了水洗漱,她又劝我换了件浅绿色的衣服,嘿,难道我真的要天天换新衣,我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奢侈过啊。除了装有当卢的大容臭外,我另外还在自己身上挂了个小容臭,里面放了些我从长安带来的香料,现在这大小两个容臭是我身上唯一还有点汉风的饰物了……
我喝了一点粥,带着云娜去撑犁涂边,相比七阏氏失踪这事,我更牵挂的是我自己的大事。我明知“那个人”未必这么快发现我做的暗号,也明知带着云娜不方便,但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带她,真要坚持不带她,只怕更惹人疑心,反正即使她看到了,我也大可推说我是想念长安,要哄个小女孩子还是不难的,即使左谷蠡王知道了,料也无事,反正你们也没什么证据,我现在又的确没有做过什么,难道在湖边走走也是罪了?
晨光中的撑犁涂是那样的美,湖水清澈,被淡淡的轻雾笼罩,波光闪耀,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树林的影子,在湖水中呈现着不同的颜色,形成一个个的图案,阳光被湖水折射出彩色的光晕,奇妙莫名,这些合在一起,构成一付绝美的湖光山水图,湖中长满了水草,湖边除了沙滩草地外,还有不少的形状各异的卵石。草原上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地方并不多,难得单于能够找到这一片美丽丰茂的土地。
我突然发现湖面上似乎漂着件大器物,好像是个红色的大袋子,不由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突听云娜叫道:“阏氏,那是个死人!”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具浮尸,在湖面上载沉载浮。昨日黄昏,七阏氏穿的好像就是这种颜色的衣服,难道她……云娜叫道:“快来人哪,湖上有个死人!”
一群人听到云娜的呼声,赶快跑了来,把那尸体打捞上来。大家看得清楚,果然是七阏氏芙利,她居然淹死在湖中!她说过戈壁上的河流不会流到两个湖,草原上的烈马不会让两个人来骑,她真的是投湖自杀?这位名叫新月的美丽少女竟然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殒落在这天湖之中!她是被那些狗男人害死的!
左谷蠡王和几位阏氏都赶到湖边。他看到芙利的尸体,缓缓蹲下,用手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呆呆发愣,但,从头到尾,他没有一滴眼泪!这男人的心,是铁做的还是钢铸的!人都死了,为她流一滴泪都舍不得吗?我真恨不得上去搧他几个耳光!几位阏氏在一旁低声抽泣。
突然,他抽出佩刀,削下芙利一络头发,拿在手上,缓缓站起,还刀入鞘,他摸了摸身上,似乎想找什么器物来装头发,却没找到,我从身上解下那个小容臭,倒干了里面的干花,递了给他。他看也不看,伸手接过,把芙利的那络头发放在容臭中,放入怀中。
这时,兰骑长和他的儿子南伐赶了过来。南伐从马上跳下来,一头扑到草地上,放声大哭,兰骑长看到女儿尸体,从马上摔了下来,有人将他扶起,他对着女儿尸体惨哭不已,听那声音,就象是狼在嚎叫一样凄厉,突然,他拔出佩刀,架在左谷蠡王的脖子上:“我,我要杀了你!为芙利报仇!”左谷蠡王抬起头,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竟然没有一点要躲闪反抗的意思。
左右急忙上前,道:“你敢对大王无礼!”冲上去把兰骑长拉开,兰骑长一挥刀,在左谷蠡王的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鲜血立即渗出,从他的手上一滴滴往下淌……这应该很痛吧,左谷蠡王却象没感觉似的,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兰骑长。左右把兰骑长拖到一边,抬手狠狠地打他!左谷蠡王道:“住手!不准打他!给芙利准备棺木收敛。”转身走了,他走得和平常一样,就象没事一样,可是草地上一路都是血迹,看着让人很是心惊……几位阏氏和从人也跟着他走了。
云娜叫道:“快去找巫医来,给大王裹伤!”也跟着走了。我看着芙利的尸体,不由得泪流满面,她真的太可怜了,无辜地送了命。这时,三兄和董憙公冶胜也赶了过来,我拉着三兄的衣袖,在他肩头哭泣,三兄低声安慰。董憙蹲下身,验看芙利的尸体。
芙利的尸体被人盖起,抬走,准备入棺,兰骑长和南伐都跟着走了。湖边只剩下了我们几个汉人。董憙低声道:“王司马君,夫人,七阏氏不是自杀的,她是给人杀死的,落湖之前已经死了!看她死状,并无挣扎的迹象,也无伤痕,我猜是有熟人乘她不备,突然按住她的口鼻,闷死了她,再把她投入湖中!”
我大吃一惊,说:“你说的都是真的?芙利不是自杀的?”
董憙道:“是真的。我的一位好友是令使,我曾经听他说过自杀和被杀的区别。凡活着坠水者必然挣扎,口鼻中会吸入许多水和水中异物,而七阏氏的口鼻干干净净,显然是死後被投入水中的。”
三兄道:“是吗?谁会杀芙利?他的目的是什么?别人会不会怀疑我们?”
公冶胜道:“他们不知道芙利是给人杀死的,当然不会怀疑我们。这些匈奴人即然都认为她是自杀的,那就让他们按自杀办了。我们又何必多此一嘴,自惹麻烦?”
三兄道:“回去看看。”三兄带着我们,回到左谷蠡王的大帐前,一路上都见到那让人惊心动魄的血滴,我心想:他流这么多血,身体怎么受得了?我突然听到帐中传来云娜和几个女子的哭声,吃了一惊,难道左谷蠡王……也顾不得失礼,一掀帐门就走了进去,三兄他们也跟了进来,帐中的匈奴人也没有阻拦。
我进了左谷蠡王的大帐,也没去看周围景致,目光全落在躺在榻上的左谷蠡王身上,他面无人色,双眼紧闭,看样子已经昏了过去,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如果不赶紧止住血,这样下去,他非送命不可!云娜和几位阏氏在一旁哭泣,巫医明明站在一旁,怎么还不给他上药?
三兄道:“你们怎么不赶快给他包扎止血?”
云娜道:“兄长不让我们给他包扎!”
三兄道:“他想死不成!我来!”他几步跨到榻前,也不管周围的匈奴人如何反应,便从怀中取出随时携带在身的伤药,给他敷药,一边顺手撕下自己身上的绸衣,给他包扎,我看着血流明显的减少,显然是药物起了效果,不由得松了口气。左谷蠡王似乎感觉到了,睁开眼睛,看着三兄,道:“是你!”
三兄道:“是我。大王所敷之药乃是斫合子,是我汉军用来救伤止血的伤药,很有效果。大王是外伤,只要止住了血,过些日子自然会好的。大王对我们很好,我们理应报答,不能眼看着大王垂危!”
左谷蠡王道:“谢谢了。刚才我是太激动了一点,现在没事了,让各位见笑。你们回去休息吧。”
我们退出大帐,三兄亲自把我送回自己的寝帐,嘱咐我好生休息,其余的事情,不要再多想了。这些事情与我们没关系,我们实在不需要掺和进去。他走了之後,我脑子里反复出现刚才的情形,想到芙利的死因不明,左谷蠡王又不知如何,怎能够静得下心来?以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在这里无所事事,索性到帐前的草地上躺着晒太阳,朱母说我这样有失礼数,管他呢,这是在匈奴,不是大汉,我穿了一身胡服,在草地上睡着晒太阳又何妨?被这种暖洋洋的太阳一晒,不知怎么的,竟然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铃声传来,我急忙爬起来,抬头看去,只见一匹马从远处急驰而至,马上跳下来的是芙利的弟弟南伐,他向左谷蠡王的大帐跑了过去,又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寝帐和左谷蠡王的大帐也就隔了一两百步,并不算远,我急忙向大帐跑了过去。
跑到大帐门口,刚好听到南伐在里面哭道:“大王,救救我阿爸吧。右贤王把我阿爸抓了去,说他伤了大王,犯了以下犯上的大罪,要用鞭子活活打死他!”
只听左谷蠡王道:“走!备马,我们一起赶过去救他!”说完门就被掀开了,左谷蠡王从里面急速走出……
他蓦然看到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我也去!”
左谷蠡王笑道:“去看热闹?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说到第二句的时候,语气似乎有些怒意。从人把左谷蠡王的红色战马牵来,他走到马前,轻轻一按马背,飞身上马,动作潇洒自如,干脆利落,他回首一笑,对几位送他的阏氏说:“你们也留在这里!”他早上失血不少,虽然休息了些时间,此时却仍然脸色苍白,可居然还有这手段,着实令人佩服。轻轻一挥手,带着南伐和从人骑马走了。
我说:“大阏氏,给我准备一匹马行吗?”
大阏氏说:“大王让你留在这里!
我说:“大阏氏,我只是想去看看。”
大阏氏摇头道:“大王让你留下,我不能违背大王的意思。”
你也太听话了吧!老公说一不二,真是模范妻子啊!
突听云娜道:“嫂嫂,我也想去,请给我和赵王阏氏准备两匹马。”
大阏氏道:“这……这不行!大王会责怪我的。”
云娜道:“我兄长不会责怪我。你就说是我求你的就行了。要是你真的不允许,我就和赵王阏氏自己走过去。”大阏氏没法,只得给我们二人准备了两匹马,她不放心,又派了几名侍卫随同我们一起去。
我走到一匹白马前,伸手一按马背,那马俯身趴下,我不能它趴到底便纵身而上,握住了缰绳,调过马头。一按马背就跳上马,一般来说还是男人们的专利,我虽然在宫里受过骑术训练,这个可是力不能及,还是只有采用女师教的老办法,让马趴下,我再上马。匈奴的马鞍和汉家的马鞍构造略有不同,由两层皮质外套构成,中间塞的不知是草还是动物皮毛,用皮带固定在马腹上,骑着感觉比汉家的马鞍要舒服些。
大阏氏称赞道:“赵王阏氏身为汉家女子,居然还有这等骑术,我很佩服。”我向她挥挥手,带着云娜和侍卫,远远跟着左谷蠡王往右贤王帐驰去。匈奴各王的大帐分别隔着数里到数十里不等,左谷蠡王帐和右贤王帐足足隔了十几里,即使驰马,也要费些时间。
右贤王的大帐前围着不少人,我远远看见右贤王坐在上手,一群侍卫簇拥着他,两旁另行坐了十几人,估计这些人即使不是王也是地位甚高的贵族,兰骑长赤裸着上身,背对诸王,双臂分开,两只手被两根绳子捆着,绳子的另一端分别套在两根木桩上。
左谷蠡王站在右贤王之前,正在跟他说着什么。我挤进人群,只听左谷蠡王道:“我都说了,对于兰骑长伤我的事不计较。我受伤本就不重,兰骑长因为丧女之痛,一时失了分寸,可以理解。右贤王这么热心,要为我报仇,如此多管闲事,所为何事?”
右贤王怒道:“我这是按大匈奴律法办事,以下犯上,本来就是死罪。他不过是个骑长,今日能伤你,明日就能弑单于了。我怎能说是多管闲事?”
左谷蠡王冷笑道:“兰骑长是我帐下的人,处罚不处罚,我说了算,即使要处罚,也轮不上你呀!你的手伸得太长了吧!我要带兰骑长走,你放不放人?”
右贤王道:“不放!”
左谷蠡王道:“即然跟你说理你不听,那就休怪我无礼了。来人,把兰骑长放了,带他走!”他的几名侍卫上前,欲待解下兰骑长,右贤王的卫士上前阻拦,左谷蠡王拔出佩刀,指向他们,一字一顿道:“让开!挡我者死!”右贤王的卫士迟疑了一下,抬头向右贤王看去。右贤王道:“给我拦住他!”左谷蠡王回头向右贤王道:“你当真不顾你手下性命?你以为我不敢杀他们?”右贤王腾地站起,指着站在人群中的云娜道:“你敢!来人,把云娜抓了!嘿,赵王阏氏也在,把她也抓起来,我要她!”
左谷蠡王大怒,几步冲到右贤王面前,右贤王身边的侍卫显然是没有料到,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伸左手抓住了右贤王的前襟,恨恨地看着他眼睛,道:“你敢动云娜和赵王阏氏一根毫毛!这几年来你总是找我的麻烦,我忍够了,你信不信我今日杀了你!”他右手拿着刀,右贤王道:“你,你放开我。凡事好商量……别动粗!”声音有些发颤。左谷蠡王笑道:“你怕了?”
周围诸王都站起来,有人出言相劝,有人欲待上前,左谷蠡王道:“你们不准上来!右日逐王,你是帮我还是帮他?”诸王面面相觑,无人再敢上前。
一个约三十多岁的粗犷男子道:“这个……我们是亲兄弟,右贤王是尊长,我帮谁都不好。我还是走过一边吧。”他站到了一边,诸王看到这个情形,也都在一旁袖手。我心想:右日逐王是左谷蠡王的亲兄长?他怎么不帮着左谷蠡王说话呢?他这个兄长地位比弟弟还低,这又怎么回事?我问云娜:“右日逐王也是你的兄长?”
云娜摇头道:“他不是。他跟我兄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是先王的嫡子,和我没关系。我兄长当上左谷蠡王而他没当成,他心里很不高兴的。他没有帮右贤王害我兄长而仅仅站过一边,已经算是大度了,还能指望他帮我兄长啊?我唉起有三个儿子,可是我的三位亲兄长有两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兄长一人。兄长跟我说过,要是他们都还活着,同心协力,谁也不敢欺负我的。”
左谷蠡王道:“我要带兰骑长走,你不会阻止吧?”
右贤王道:“你,你带他走吧!”
左谷蠡王一挥手,他手下人上前把兰骑长解下,扶上马,左谷蠡王放开右贤王,上了马,欲待带人离开,抬头之间,看到我和云娜,怒道:“你们两个来干什么?添乱!”
右贤王道:“快拦住他们!不准他们走。太不象话了,居然这样对我!”
左谷蠡王笑道:“出尔反尔,也配当大匈奴的王!难怪你跟汉人交战,战无不败!你真是丢尽了大匈奴的脸!你们谁敢上来?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右贤王道:“快上去拦住他!”几名卫士抢上前去拦住他,左谷蠡王一挥佩刀,道:“跟我一起走!”一声长啸,道:“挡我者死!”眼前白光一闪,血花迸见,两名卫士已身首异处!四周暴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他一纵马,带头冲了出去,周围的人纷纷闪避,我们跟着他冲出人群,向他的行帐驰去。
只听右贤王在身後大叫:“太过份了!快去请大单于来!”
左谷蠡王笑道:“不敢自己动手,用大单于来压我啊!
他身後一名侍卫上前道:“大王,我们怎么办?”
左谷蠡王道:“先回大帐,等会看单于怎么说?要是大单于一昧地袒护他,我不参加龙城大会了,我们先回领地去!”我吃了一惊,这种决定实在是过于重大,这显然是要自立门户,不受节制了!这比诸王的争斗还要可怕。依匈奴人的政治制度,他真要这么干的话,伊稚斜只有忍让或者武力讨伐两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大汉正反击匈奴,节节胜利,伊稚斜出尽全力应对尚且吃力,还敢分兵武力讨伐左谷蠡王?只怕只有默认了,即使真要打,打不打得过还是另一回事,看左谷蠡王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左谷蠡王一忍再忍,不就是不愿意这样吗?可是他毕竟年轻气盛,实在是忍无可忍。突然之间,我明白了那个凶手为什么要杀七阏氏……他显然就要这个结果!这么看起来,我们汉人的嫌疑岂不最大?可是我不相信我兄长和董憙他们会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来!虽然每个使者的素质良莠不齐,不一定都是光明磊落的人,但我的兄长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董憙和公冶胜也不是!我们要战胜敌人,大可在战场上光明磊落地交手,即使真的要使用离间计,也犯不着用一个弱女子的性命去离间啊!更何况抓走兰骑长这又是谁出的损招,右贤王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他到底是没脑子呢还是故意为之?
回到大帐,左谷蠡王吩咐道:“命令各将小心防备,没有命令,不得轻举妄动!”众侍卫引令退下。大阏氏带着几名阏氏走上前,左谷蠡王道:“我让你不让赵王阏氏来,你何以给她们备马?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大阏氏低首道:“我有罪,请大王责罚!”
云娜道:“是我让嫂嫂给准备的马!兄长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左谷蠡王看着她,又看看我,道:“你们回寝帐去!不准乱走!”
我说:“你怎么这样对你的妻子?她对你这么好!”
左谷蠡王笑道:“你又来多管闲事了。我自己家里的事,我还要请教你不成?你以为你是什么?若不是看你对云娜有恩,仅凭你来意不明,我早就……没见过你这么讨人嫌的女人!回帐去!没你说话的余地!”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讨人嫌!你也太过份,太霸道了!我正想反唇相讥,云娜赶快拉着我离开了大帐。云娜道:“别跟我兄长顶了,他一时生气说过了就算了。他不会责罚大阏氏的,也不会责罚我,更不会责罚你,你是客人嘛。我们先回去!”
她带着我回寝帐,三兄和董憙公冶胜正在帐外等我,我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三兄,他沉吟不语。我问:“兄长……”他说:“我想一想。”正在这时,突听有人叫道:“右日逐王奉大单于之命,求见左谷蠡王。”云娜道:“我先去看看。”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右日逐王进了左谷蠡王的大帐。
过了一会,右日逐王带人走了。不知伊稚斜如何处理的?云娜跑了过来,道:“大单于让我兄长去给右贤王道歉。我兄长不肯,下令我们拔营走!”我吃了一惊,道:“那我们呢?”
云娜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若不跟我们一起,万一右贤王对阏氏不利,单于不可能为你和右贤王反目的。只有你跟我们一起才是安全的。”不,我不能跟你们走的,我来龙城是要盗回斩蛇剑,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怎么可以跟你们走?可是我留在这里,没了左谷蠡王的维护,右贤王一定不会放过我,我同样完不成任务,还得白白把自己赔上去,这可怎么办?我抬首望着三兄,希望他能出个主意。
三兄缓缓道:“云娜,你去告诉大王,七阏氏不是自杀的。是有人杀了她!大王聪明绝顶,想必立即就能明白。”
云娜吃惊地说:“你说什么?七阏氏不是自杀的?你怎么知道?”
三兄道:“董郎中验过她的尸体。如若大王不信,可以另行找人验尸!”
云娜道:“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她?”
三兄道:“我不知道谁杀了她。不过,我们汉人绝对没有干这种事!”
云娜说:“我马上去跟兄长说。”
过了一会,云娜跑了过来,道:“我兄长请王司马和赵王阏氏,董郎中过去一趟。”
我说:“他不说要走了?”
云娜说:“我跟兄长说,王司马让我告诉他,七阏氏不是自杀的,她是给人杀死的。兄长沉默了一会,就让众将不要再拔营,他又派呼衍都尉代表他去给右贤王道歉……”
三兄道:“我们去大帐吧。”带着我和董憙进了左谷蠡王的大帐。
左谷蠡王站在帐中,十余名侍卫陪侍在侧。见到我们,他低首行礼,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三兄微笑道:“大王果然英明,不愧四大王之一。”
左谷蠡王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提醒我?我这么做,对汉人不是最有利吗?”
三兄道:“用一弱女子的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我煌煌大汉做不出来!汉匈确是敌国,但若要战而胜之,大可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岂可做这等下流勾当!”
左谷蠡王微笑道:“不错!光明磊落!战争的胜败是男人的事,不应该牵扯上女人!我会查清楚这件事的,谢谢!”
三兄道:“大王想必还有要事要做,我们先告辞。”
左谷蠡王道:“诸位请便。赵王阏氏,刚才我心绪不定,说话说得过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我说:“我不会放心上的。若不是大王,我今日怕是不能站在此地,岂敢怨恨大王?
左谷蠡王笑了笑,举手相送。我回到自己的寝帐,躺在床上休息,心想:才来龙城两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左谷蠡王心里怎么想的?他若对我们有提防之心,我又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又想到七阏氏被害的事情上去了,这个可怜的女子。朱母拿过阿母替我缝的大氅,盖在我身上。
云娜走进了帐中,我赶快坐起来,云娜道:“阏氏再睡会吧,我兄长派人去给七阏氏验尸去了,王司马让董憙也一块儿去了。”
我说:“首先要找到第一现场,看七阏氏是在哪里被害的。我想这个现场应该有三个特点,第一,不可能离开大王帐太远,南伐说七阏氏是自己走回去拿器物的,她走不了多远的。第二,附近有树林遮挡,否则,草原上一望无际,凶手作案很可能被人看到。第三,离撑犁涂也不远,这样可以就近抛尸,伪造自杀假相。这附近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地方应该不是很多。还有,七阏氏既然是毫无挣扎的迹象,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凶手是突然袭击,七阏氏来不及防备;二是凶手是熟人,七阏氏根本想不到他会害她。如果是前一种情况,调查起来要难得多,因为谁是凶手的范围太大了;如果是後一种情况,先调查七阏氏相识的人在七阏氏有可能被害的时间段在什么地方,有无作案时间。这反而好查些。”我心想:如果董憙说得没错,七阏氏真的是被闷死的话,有本事让七阏氏毫无挣扎能力者,必然是个力气很大的男人,女人应该没这力量,要不,凶手就不只一个!如果是两三个人,无论男女,照样可以让七阏氏无法挣扎!但是人越多岂不越容易暴露?我还是倾向于凶手是一个人,最多两个人。”
云娜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的简直是崇拜了,她道:“阏氏你真聪明,我兄长和你的看法差不多。他也说先要确定七阏氏的真正死因,再查她是在哪里被害的。他要查出来,一定会为七阏氏报仇的,他不会放过那个凶手。如果真是熟人,反而好查得多,如果不是熟人,每年龙城大会的时候,人很多,除了我们匈奴各王各部都要来之外,还有汉地南越和西域鲜卑乌桓朝鲜来的商人,他们是来做生意的。人太复杂,就不好查了。”
我说:“说得是。慢慢查,总要查出来的,不能让七阏氏白死,也不能让我们汉人背黑锅。”
当天黄昏,我带着云娜和朱母再次到撑犁涂边去看我用石头和树木摆下的长安城,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显然,那个人还没有看到这个暗号……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再等待……天边乌云卷起,要下雨了……
半夜里,下起了大雨,还打起了雷,这还是我来匈奴遇上的第一次打雷,夏天虽然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来了。
这雨下了很久,雷电也一直不停。朱母和云娜都睡得很熟,可我却被炸雷给惊醒,我扫了一眼漏壶,已是夜大半之时(夜大半,西汉时制,约1:30~2:15)。风吹开了帐门,雨飘了进来,我披上外衣,去关紧帐门。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前面坡上赫然站着一个人,浑身淋得透了,手里好像拿着什么器物,抬头呆呆看着天上,不知在做什么,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半夜三更,谁在那里?这时候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这下我看清楚了,居然是左谷蠡王!他不仅浑身湿透,而且满脸都是雨水,神情还好像有些呆滞,嘴里还在呐呐地说着些什么。他怎么啦?难道他得了什么病?这不行,他对我无论如何也是有恩的,我怎么能够任他成了这样子?
我借着下一道闪电的光芒,从柜里找到了伞,手里举着伞,冒着瓢泼大雨,踩着一地的水朝他跑了过去。
我拿着伞替他遮住雨水,他似乎感觉到了,回头一看,道:“是你!”哎,原来你没病哪,你还认得我嘛,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我说:“大王,这么大的雨,又打雷,你站在坡上,很不安全,小心雷电打中你!还是回去吧。”
左谷蠡王笑了笑,道:“我唉起生前最怕打雷……每次打雷她都很害怕……我想她一定舍不得我和云娜,她的魂灵会追随着我们。我怕她怕打雷,来这坡上陪陪她,这里比较醒目,她会看到我的,有我在,她就不怕了……”
啊?你脑子是不是出了点问题?我知道你很爱你母亲,可你妈死都死了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转不过来这个弯?人死了哪有什么魂灵?你何苦糟塌自己!你妈要真知道你这样,她怕是难过还来不及呢!
只听左谷蠡王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为她拼命,去为她不顾一切,这个女人一定是唉起了!除了唉起,没哪个女人配!她死了,她被人害死了,我只来得及跟她见上一面,她要我照顾好云娜,将来送云娜去汉地,嫁个汉人。我答应了她……唉起要我做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即使为此送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杀光了仇人,还杀了很多人,把他们的头颅推成了山,头骨做成饮器,尸体拿去喂狼……可我做完这一切就明白了:我杀再多的人,即使把全世界的人都杀光了,也换不回唉起了……”
我本来对他的痴迷有几分瞧不起,可是越听到後来越是感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的母亲,我轻声道:“我的阿母现在在长安是不是也在痴痴地望着龙城的方向,想念她的儿女?我望长安,她望龙城!她为我付出一生的心血和爱,而我?我还报了她什么?我使性子任性,不顾一切跑来匈奴,可曾想过她的心情,她的悲哀?阿母,女儿不孝,女儿真的不孝啊!你原谅我……女儿真是太不懂事了!”
左谷蠡王看着我,道:“子欲孝而亲不在,这才是人一生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无奈!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摧心裂肺的事情了!所有的儿女情长和这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相比,简直都微不足道!不足一晒!”
我点了点头,强烈认同!无论如何,母亲都应当是一个人最爱的人!一个连母亲都不爱都可以抛弃的人,他根本就没有做人的资格!比禽兽都还不如!汉人也好匈奴人也好,为了利益,害父亲的人倒也勉强能数出几个,但害生身母亲的人我孤陋寡闻,从来没有听说过!即使那个杀父篡位的冒顿单于,听匈奴人说,他对自己的生母还是很好的。
左谷蠡王道:“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只有八岁……我保护不了她,只能眼看着她被人带走,我恨,我恨我自己!我永远不原谅我自己!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保护她的时候,她却死了……唉起,”他抬头望天,道:“十年的时间,我天天想你,夜夜想你!等我终于可以见到你的时候,你却抛下了我!我冲进鲜卑人的军队中,杀了他们的王,威震大漠,大单于封我为左谷蠡王,唉起,你的儿子已经不是昔日的雏鹰了,我可以保护你,孝顺你,你却为何要抛下我?你知道吗?每次打雷的时候,我都来陪你!你不用害怕,有我呢!”
我听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我轻声道:“大王……别难过了。要是唉起真的知道你这么难过,她会很难受的!”
左谷蠡王道:“我哭了一天一夜,我只为唉起一个人流泪。从此我再也无泪可流,那天我的眼泪已经流光了……”这时候,雨似乎渐渐小了,雷声也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闻……四周似乎突然安静下来,我和左谷蠡王站在坡上,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之声……他刚才的痴迷神情已经不见,如同我初见他的时候一样,他的神情之中显露出的是平静和刚毅……把心里的事向人倾诉之後,总会觉得好受些。
突然之间,左谷蠡王好像想起了什么,道:“我怎么能跟你说这些话!刚才我真是……你马上回去,今日晚上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这样……要是你去乱说,我可对你不客气!别以为我说的是玩笑!”他往坡下便走,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器物放入怀中。走了两步路,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从怀里取出一物,回头递给了我:“这是你的容臭吧?早上我看也没看,顺手接了过来,我还以为是我的阏氏给我的呢。现在还给你,我不要你的器物。”
我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顿时一肚子气,我说:“我是看你想装七阏氏的头发又找不到器物才顺手给你的,你以为我是刻意赠给你的?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送器物给你?你可以不要我的容臭,但你也不能把它弄得这么脏吧?这上面全是你的血!”
他笑道:“这个我倒没注意。我的血除了有点腥之外,脏还是不脏的。这个容臭是你自己绣的吗?你的绣工真不错,我的大阏氏在女工方面算是能干了,可她也不及你远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宝贝呀!我看你要是不想收回它,扔了也可以。你要是还想用它,自己拿去洗洗吧,总不至于你要我拿去洗吧?我从来不做这些女人才做的事!我听云娜说你爱好很特别,整天把个又大又重的当卢当宝贝挂身上,也不嫌累。带了大容臭,又带这种小容臭实在没必要。”
他一挥手,道:“记住,不准对任何人说今日晚上的事!我回去换衣服去了,你也回去吧!”转身径直走了。
岂有此理!我本来对左谷蠡王的孝心大起共鸣,对他更是多了三分尊重,三分好感,哪知接下来他居然洗刷我一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哼,这容臭本来也不是什么宝贝,沾满了他的血,我还真拿回去洗啊,扔了就扔了。顺手把那容臭往沾满水的草地上一扔,自己回了帐中。
朱母和云娜都睡得很熟,没人知道我离帐出去了一趟,我把湿伞撑在帐中,钻到床上,把被子往头上一裹,继续睡!别以为我就睡不着了!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忘记。
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她坐在灯下正在为我缝衣……我在一旁向她撒娇……母亲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令人沉醉的地方吧?无论一个人外表看起来多么的坚毅,他的内心总有柔弱的一面。当一个人真正长大之後,他一定会明白父母亲情是件多么可贵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梳洗,云娜一边为我把头发编成辫子,一边说:“阏氏昨日晚上出帐了吗?伞湿了还没干。”
我说:“大雨的时候我肚子不舒服,出去了一趟。”云娜道:“哦。阏氏今日还去撑犁涂边吗?”
我说:“怎么了?不能去吗?我想到哪里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下过了雨的空气更好。”
云娜道:“湖边有很多人。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七阏氏被害的现场。”
我问道:“在哪里?”
云娜道:“等会我们去看看。”
在云娜的建议下,我又换了件朱红色的新衣,嘿,我倒真是域外别有天,日日换新妆啊。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样貌,看来我倒是挺服这种颜色的衣服的,倒把我衬得凭添了几分妩媚。云娜说这种颜色的衣服,匈奴的普通百姓是不准穿的,只允许贵族穿,我是赵王阏氏,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当然是没问题的了。
吃罢早食,我带着云娜和朱母一起去湖边。刚走没几步,就见到三兄和董憙公冶胜一起向我走来。三兄道:“我们一起去湖边看看。”他又打量打量了我,笑道:“季姜怎么又换新衣了?三天换了三件。”我耸耸肩膀,道:“是云娜要我换的。”三兄道:“云娜还真向着你啊。你还别说,你穿这身衣服确实显得挺好看的。”
绕过树林,老远就看见上百人聚在一起,嘈嘈杂杂。平常湖边是没有这么多人的,显然这些人都是因为七阏氏被杀一案聚集来的。我并没有看到左谷蠡王在其中。我们一行向人群走去,那群人看到我们,眼神中流露出的是种不太友好的感情,我感觉得出,那是猜忌和仇恨,他们真的认为是我们杀了七阏氏?
我也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都是左谷蠡王的手下,估计应该有相当部分不是的,他的手下对我们一向很恭谨,即使这种恭谨是明显提防的恭谨,但我也从来没从他的手下人眼中看到过这种仇恨的目光。那一瞬间,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我的确是在敌国的国土上……
董憙道:“七阏氏就是在那片混合着卵石的沙滩上被害的。”
我说:“能够确定吗?”
董憙道:“大王令人为七阏氏验尸和寻找第一现场的时候,我也在,我知道。昨晚大雨之前我们就已经查到这里了。我们是从七阏氏鞋底上的细沙和鞋底上的花纹和这片沙滩上的痕迹对比之後,作出的结论。我们在这片沙滩上发现了三个人的脚印。”
我吃了一惊:“凶手是三个人?”
董憙道:“不是!有一个是七阏氏自己的,凶手是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是女子!”
我说:“你怎么知道其中一个凶手是女子?”
董憙道:“这是大王判定的。七阏氏的脚印和其中一个凶手的脚印对比之後,从脚印的大小和轻重,朝向,发现两人是面对面在说话,而且隔得不到半尺。大王说,七阏氏不可能和一个男人面对面挨得这么近!即使是她父亲和兄弟都不可能!这个人肯定是个女子,而且是和她熟识的女子!所以她才完全没有防范。”
我说:“那她的真正死因验出来没有?”
董憙道:“和我的判断一样,她确实是被闷死的!七阏氏正和那女子说话,有人,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个男子,突然从後面用拳头击中她後脑,把她击昏过去。然後用皮布之类的器物捂住她的口鼻,把她活活闷死。所以七阏氏才没有挣扎的迹象。我们没有发现拖曳尸体的痕迹,显然这是两名凶手抬起她的尸体,将她投入了湖中。”
我说:“为什么要闷死她?而不采用其它方式害她?”
董憙道:“我想用拳头击她的後脑和将她闷死,原因都只有一个,这样看不到伤痕!可以造成她是溺水自杀而死的假像。事实上,凶手差点得逞了。我们大家第一时间不都是认为她是自杀的吗?”
我说:“那七阏氏来湖边,到底是自己来的呢还是凶手引她来的?”
董憙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公冶胜道:“也许七阏氏真的想过自杀,所以来到了湖边,打算投湖自尽。但後来因为某种原因改变了主意。凶手情急之下,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说:“这有可能。大王向七阏氏许过愿,过些日子会迎她回来的……”
公冶胜突然笑了起来,道:“如果凶手当中真有一个女人,那么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这根本就不是一桩政治案件,说不定就是左谷蠡王无意中得罪了哪个自作多情的女人,那个女人妬忌杀人呢。左谷蠡王风仪出众,不是很有女人缘吗?也许是我们自己想多了。”
三兄摇头道:“不会的。即使真的是个女人因妬杀人,那么帮她行凶的那个男人是出自什么心思可不敢肯定,在这种时刻杀人,差一点就造成了大王带人离去的严重後果。如果仅仅是出自女人的妬忌,实在是难以想象。即使真的有个女人出自妬忌之心杀了七阏氏,她肯定也是被人利用了。”
云娜道:“无论如何,我兄长都会查出来的。阏氏,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去吧,这些人看你们的眼神好可怕,我兄长又不在这里,万一出了点事,那可怎么办?”
三兄道:“说得是,我们先回去。”
我问:“大王到哪里去了?”我心想:他昨日晚上淋了雨,会不会生病了?
云娜道:“单于请我兄长去单于帐了。”倒是我多虑了,这人象牛一样强壮,哪有那么容易生病的?
我说:“单于会不会为难大王?”
云娜道:“不会的。单于一向很器重我兄长,是那个自次王赵信从赵信城回来了,单于是让他们一起去迎接,以示郑重。”
赵信原来是匈奴的小王,後来因为某种原因降汉,帮助大将军卫青训练骑兵,因功封为翕侯,可是後来又背叛了大汉,投降了匈奴,单于封他为自次王,还把自己的姊姊嫁给他,他熟悉大汉的内情,给单于出了不少主意,还帮着匈奴筑城自守,单于对他十分信任尊重。
我们往回走,三兄对我说:“季姜,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轻易离开大王的营帐。即使真有事要出去,也得多带几个人。以免发生意外。”我点头答应。
云娜道:“阏氏天天早晚都去撑犁涂边散步。”
三兄道:“是吗?从今日起,如果你还要去湖边散步,叫上我和董憙,我们跟你一起去。我们也想去散散步。”
我点头道:“谢谢兄长。”心想:今日早上也没来得及去看看我做的暗号有人动过没有,傍晚一定得去看看。
回到帐中,我想起一直藏在心中的疑团,问云娜道:“云娜,有些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以前你不肯说,现在在匈奴,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和你兄长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直没弄明白。”
云娜道:“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啊。阏氏早就知道了的。”
我说:“那你们的唉起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死的?我见你兄长很难过的。”
云娜道:“唉起是赵地的汉人,是给匈奴人抢到匈奴来的,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唉起就是唉起了。赵王在汉地给我在有司登记的时候,说她汉姓是姓林。”
我说:“和我同姓?水夌凌?还是双木林?”
云娜道:“我唉起不认识字,只说自己姓林,赵王说是双木林就是双木林了,赵王不会弄错的。赵王从小就喜欢汉人的衣食文物,所以学了汉话和汉字。其实很多匈奴王都多少懂一些汉话,单于也懂得。我兄长也会说汉话和识汉字,人家说他说得还很好,还有人说他还会写汉诗,”她笑道:“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没见过他做过诗。不过他的汉话真的说得很好,那是从小就跟唉起学的,和我一样,带着明显的赵地口音。他的汉字是找那些在匈奴的汉人学士学的,我唉起又不认得字,不可能教他。对了,他的书法很好,那些汉人学士都称赞他,阏氏若是有机会见到,一定也会称赞的。”
我说:“是吗?有机会一定见识见识。你继续说你唉起的事吧。”
云娜道:“唉起给抢到了匈奴,住在地穴中,做奴隶纺织,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可是她长得很美,没有任何苦难可以掩盖住她的光彩。和她一起被抢到匈奴的一位老母很喜欢她,一直照顾着她,跟她说,你天生丽质,绝不能让人来伤害你,所以就一直让她穿破衣服,随时都把脸图得很花,使她看起来又脏又丑。这就没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十四岁那年,有一天,她在树林中洗完澡,刚好换了件干净衣服,从前的右日逐王偶然看见了从林中走出的她,当时我唉起虽然只穿了件旧羊皮衣,头发也是披散的,更没有任何化妆,完全是一张素颜,可是她的美貌不需要靠任何化妆和衣服来映衬,右日逐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时就非常喜欢她,于是把她拉上了马……带她走了。那个右日逐王是冒顿单于的幼子,冒顿死的时候才五岁,他唉起在同一年也死了。老上单于很宠爱这位幼弟,亲自带在身边养大,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什么危险的事儿都不让他做……”
我忍不住好笑,道:“这不养成纨绔子弟吗?老上单于这是爱他呢还是害他?”
云娜道:“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他这辈子无所事事,玩乐了一生,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儿女生了几十个。就在他要了我唉起的第二年,唉起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我的长兄,他比我兄长大十岁。可我这位长兄十七岁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後来我唉起又生了两个儿子,我的次兄在十四岁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只剩下我兄长一人。後来,他立我唉起做十二阏氏,当时军臣单于和诸王都很吃惊,我唉起是汉人奴隶,是不能给名份的,这事以前从来没有过。按照惯例,那些汉女,除了皇帝送来的公主和媵女外,无论是谁,无论生了多少儿女,都不会给名份。我唉起成了那唯一的一个例外。可是从单于以下,除了私下议论之外,却没人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我说:“他是真的喜欢你唉起吧?”
云娜说:“唉起说,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更重要原因是,他不想让我的几位兄长因为母亲的卑贱而抬不起头来。我唉起有正式的名份,他们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可是他的宠爱反而害了我唉起。後来他在一次醉酒之後突然死亡,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大阏氏就让我唉起脱下锦衣,摅尽珠玉,把她给了赵王的一个汉人奴隶……这个人就是我阿爸,他本来是赵地的一个农家子,被匈奴人给抢到匈奴来,做了奴隶。”
我说:“大阏氏这么过份,就没人说吗?”
云娜道:“谁说啊?在诸王和单于眼里,我唉起本来就不该有名份的!没让她殉葬而只是把她嫁给奴隶,已经是开恩了,谁愿帮她?要不是大阏氏把唉起给了我阿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了。我兄长那时才八岁,他抱着我唉起,哭得死去活来。伊稚斜单于当时是左谷蠡王,他见我兄长可怜,就说,你跟我来!”
我说:“你兄长是伊稚斜单于带大的?”
云娜道:“是的。可是伊稚斜单于对我兄长不象老上单于对右日逐王那样溺爱,他象培养一位真正的勇士那样对他,我兄长从小学习骑射,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因为他比别的同龄孩子高大些,看起来象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就与诸将在军中锻炼,那时候军臣单于还在世,也挺喜欢他,就在这一年给他娶了大阏氏。大阏氏是从前的左骨都侯的女儿,既美丽又温柔贤惠,我兄长和她一直很好。”我心想:他十二岁就结婚?这也太早了吧!
云娜道:“後来的事情就全靠我兄长自己的努力了。几年之後,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令人惊叹。他不但非常勇敢,所向披靡,而且精于用兵,赏罚严明,屡战屡胜,很得将士爱戴。上上下下都对他另眼相看。後来伊稚斜单于抢了於单的王位,自己做了单于,他在这个过程中帮了伊稚斜不少忙,单于封了他一个小王,让他在左贤王帐下锻炼。他十八岁那年,鲜卑人和我们打了起来,他只带了几百人去巡视,却意外地在草原上和鲜卑人万余军队相逢,左右都想逃跑……”
我冲口而出:“不能跑!”
云娜道:“阏氏,你也这么说啊?”
我说:“当然不能跑。鲜卑人不一定知道你兄长的虚实,说不定还以为他是疑兵呢,要是他一跑,人家马上就知道他心虚,非冲上来砍他不可。大草原上无处可遁,他这么一点点人,经不起人家的砍杀的。”
云娜称赞道:“阏氏,你真聪明。我兄长就是这么做的,他当机立断,趁鲜卑人立足未稳,阵势混乱之机,突然从他们阵中的缝隙中冲了过去,出其不意地砍下了鲜卑王的脑袋,威震大漠。听说,那天他提着鲜卑王的脑袋,朝那些鲜卑人挥舞,他们这么多人没一人敢冲上来!反而吓得四散奔逃!”
我说:“那就叫气势啊!”不由得大是钦佩,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个一直深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人,他也有那种气势,不,他比左谷蠡王更有气势!他是我汉军中最有气势的人!下意识地握住当卢,遥想长安……
云娜笑道:“是啊!这一仗之後,所有的匈奴王都对他惊佩不已,单于便封他为左谷蠡王!令他和左贤王一起统领东部领地,镇守雄驼草原。他在领地里做了很多事,他慷慨公正,赏罚分明,上下敬畏,附近诸部落很多人都来投奔他,不过一年多,他手下男男女女便有了几十万人,人数超过右贤王和右谷蠡王,只比左贤王少一点。单于更是对他另眼相看,诸王可妬忌他呢。我兄长长得很好看,更象我唉起,而不是象他阿爸,他位高权尊,又年少英俊,好多女子都想嫁给他呢。我为他骄傲!”
我心里一动,问道:“那他手下这些男男女女有多少能够打仗?”我心想,左谷蠡王的虚实我们大汉似乎不太清楚,他手下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成为汉人的对手的,我打听明白,也好去告诉陛下。云娜道:“我也不知道,总得有几万人能打吧。我去问问我兄长再来跟你说吧。”我忙说:“千万别去问他。我随口说说而已。”心想:我骗骗云娜还行,要骗左谷蠡王?我恐怕还不行。他这么精明,这种事情是我应该打听的吗?云娜一问,他非起疑心不可。总得有几万人能打?两三万也是几万,七八万也是几万,可两三万和七八万是一个概念吗?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我怕云娜多心,忙问道:“後来怎么样?”
云娜道:“後来我兄长派人到赵王这里,要接我和唉起阿爸一起到他那里去。其实赵王和胥蒂莲阏氏一直对我们一家很好,根本就没有将我们当作奴隶看,我从懂事起就没有住过地穴,一直住帐篷,而且从来没有挨饿受冻过。住在地穴很不安全的,昨日晚上下大雨,那些住在地穴的奴隶都给淹死了不少……赵王派人送我们去,还给了我们很多财物……谁料想,在路上,薪犁人贪图赵王的财物,杀了护送的人和我阿爸,我和唉起都受了重伤。我兄长得到消息,亲自赶来,只来得及见我唉起最後一面。後来兄长跟我说,唉起临终前跟他交待了两件事,一是要他好好照顾我,将来我长大了让我归汉,嫁个汉人;第二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兄长从来没告诉过我……”
说到这里,云娜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後来我兄长为母报仇,带着大军去杀了很多人,薪犁人的部落几乎杀绝了,没死的也都充作了奴隶。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唉起总是活不转来了。他找了最好的巫医来抢救我,还一直守在我的身边,陪了我几天几夜。那几天,我一想到唉起就哭,每次哭他就抱着我安慰我,他一定被我累坏了。这件事过去了三年多,却仍然象在昨日发生一样,我一想起来就想哭……我好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他给唉起举行了最隆重的葬礼,按照唉起的遗嘱,头朝南,以望汉地……”
云娜说到这里,扑到我的怀里,抽咽不止。我安慰道:“别难过,你唉起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愿意你们兄妹这么难过的。後来呢?”
云娜说:“我的伤好了之後,兄长带我回了他的领地,我在他身边待了大半年,他对我简直就是溺爱倍至,我想要什么他就满足我什么。我一想起唉起就睡不好觉,他就让他的阏氏们轮流陪着我睡觉,我要是生病的话,他比小侄儿生病还要着急。大阏氏跟我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好过,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那年他带我去了单于庭,在龙城大会上,我记得大单于还对我挺好的,把我拉到一边说话,还赏了我很多器物,吃的用的都有,我装了好几箱。可是几天後,不知道怎么的,兄长又把我送还给了赵王。我哭着不肯,他安慰我说,过些日子再来接我。这一次,赵王和阏氏对我更好,干脆让我搬到他们的寝帐住,我住在外帐,他们就住内帐。我哪里象个奴婢,根本就是真正的喀莎。吃穿用度比赵王阏氏也差不了多少。他们也象我兄长一样,宠着我,溺着我。兄长经常赠给赵王很多财物奴婢,还常常让人来看我,送些器物给我,我也就安安心心地在赵王身边待着了。後来,赵王突然要投汉,胥蒂莲阏氏要赵王先走,她留下,以安单于之心,给赵王时间。赵王就带着我走了,胥蒂莲阏氏就是这么给杀了的。单于派我兄长来追,他是追上了赵王的,可是他却有意放了赵王一马。我记得在长城之外,兄长跟赵王说,要我随赵王归汉,说这是唉起的遗命,赵王会照顾我的,还说,到了汉地,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他,否则,他一年都不理我。赵王向我兄长发誓,把我视为亲妹妹看待。我在汉地的那一年,兄长还派人来看过我两次,给了我一些器物。後来你要带我来匈奴,我很想再见他,就跟着回来了。以後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我心想:“一定是那些诸王们对他施加了什么压力,为了你的安危,他才把你交给赵王。不过,赵王也是个厚道人,看在他的面上,对你肯定好。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又问:“对了,你说从大单于以下,匈奴诸王个个讨厌胥蒂莲阏氏。胥蒂莲阏氏到底做了什么事这么让人厌?赵王为何要投汉?”
云娜道:“胥蒂莲阏氏嫁给赵王二十多年,年近四十,始终无所出,她又不让赵王再娶其他的阏氏,赵王因此没有子嗣。单于和诸王连我兄长在内,都很讨厌她,说她是挛鞮氏家族的罪人!要不是赵王护着她,恐怕她早就给单于杀了。这次,胥蒂莲阏氏是自己撞到单于的刀口上,赵王又逃了,没人愿意护她。我後来才知道,她死得很惨,单于让马踏死了她,尸体还还给了她家里人,说是不让她再进挛鞮氏家的门。赵王在汉地娶了你,听说你长得象胥蒂莲阏氏,自单于以下,对你都挺好奇,你来龙城之前,他们就派人查过你了。其实胥蒂莲阏氏对我很好的,我想起她来,还挺难过。”
我心想:无子在匈奴人眼中和大汉一样,都是做妻子的重罪吗?他们怎么就一定认为赵王无子是胥蒂莲的过错?赵王自己都不怪妻子,别人指手划脚干什么?我来龙城之前,这些匈奴人就查过我了?我以後得加倍小心才是。
左谷蠡王的七位阏氏,七阏氏已经死了,应该还剩下六人,不过,现在坐在这里的,连大阏氏在内,却只四人,有两位阏氏不在。云娜道:“二阏氏和四阏氏呢?”
大阏氏道:“我起床就没见到过二阏氏,你们知道她去了哪里?四阏氏在帐中休息,她怀孕了,需要多多休息。”
那位看起来最为美丽的三阏氏道:“我也没有见到二姊姊,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们见到过她吗?”五阏氏和六阏氏都摇头说没见到。
大阏氏道:“也许她有事去见她阿爸了,等会她会回来的。大白天的,没有事的。赵王阏氏,你教教我们吧。”
我说:“生丝拿来之後,不是随便洗洗就可以染色的。要用草木灰水澄清之後先泡上七天,泡完了还要用太阳暴晒七个白天,晚上再用井水漂洗。这样七天之後才可以染色的。”我说完了这段话,心里怦怦乱跳,我这算是泄露国家机密吗?其实我是留了一手的,没告诉他们是用什么草木灰,也没告诉他们怎么湅帛。楝灰和蚌壳灰的名字和具体操作技术,比如如何制作楝灰蚌壳灰,晾晒的时候需要离地多高,丝该怎么洗,应该怎么挂上架,我更是一句话都不会再多说了。
匈奴人能够从抓来的汉女那里学到的纺织技术,她们肯定都学会了,而我所会的,却是在未央宫中的工师所传的,即使是汉家女子,知道的人也不多,属于我大汉纺织技术的最高机密,不用说也肯定是不能随便外传的。潦侯说我四德皆备,可不是溢美之辞,妇德妇容妇言倒也罢了,妇功我自信肯定强过大多数的汉家女子,从浴种养蚕采茧缫丝水湅纺织染色提花裁剪缝缀刺绣各种技艺我的确是无一不精。我在未央宫中的那一年可不是白待的,学了很多学问。
大阏氏喜道:“多谢你。我去试一试,这次,我们一定能为大王染出最好的彩色丝绸了。大王一定会在诸王面前更增光彩。”我心想:那也不见得,我只教了你们一个大概而已,看你们聪不聪明,很多问题得自己琢磨,我也只能说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