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娜道:“赵王为什么要投汉,我也不清楚。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没人告诉给我,我就不知道了。以後有机会,你可以问问我兄长。阏氏,我兄长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谁对他好,他心里很清楚,单于对他恩情并重,他永远不会背叛单于的。你对我好,他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兄长亲口承诺过,他会保你平安归汉的!你不用担心。”
原来左谷蠡王和云娜是这么一回事,左谷蠡王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对云娜市恩?别有用心?昨日晚上,他把容臭还给我,洗刷我一顿,是何用意?不知咋的,我突然觉得,我犯了个错误,我不该把那容臭就这么扔了,我应该拿回来毁了才对。我记得我把它扔在坡下,早上出去的时候,没有再看到它,是有人把它给捡去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有点问题,却想破脑袋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云娜劝我到外面坐坐,我跟她走了出来。咦,朱母哪去了?我和云娜在帐中谈了这么久,她怎么还不回来?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雨後天晴,阳光灿烂,草地上虽然还有点湿,但除了低凹地带,基本上也见不到什么积水了。抬头看去,只见大阏氏带着左谷蠡王的几名阏氏,正坐在毡毯上,她们一边谈论,一边在给毡毯缀花,左谷蠡王的三个年幼的儿子则在草地上玩耍,几名侍女在一旁守着他们。
云娜道:“阏氏,你也过去吧。你的手这么巧,和她们一块儿做做针线活儿,教教她们。”
我笑道:“我又能教她们什么?”
云娜道:“我们从大汉得到的生丝和素帛,染出来的颜色总是不行,无论是石染和草染(石染,即用矿物质染色,草染,即用植物颜料染色)都远比不上大汉的。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阏氏你一定知道。”
匈奴人能够从抓来的汉女那里学到的纺织技术,她们肯定都学会了,而我所会的,却是在未央宫中的工师所传的,即使是汉家女子,知道的人也不多,属于我大汉纺织技术的最高机密,不用说也肯定是不能随便外传的。潦侯说我四德皆备,可不是溢美之辞,妇德妇容妇言倒也罢了,妇功我自信肯定强过大多数的汉家女子,从浴种养蚕采茧缫丝水湅纺织染色提花裁剪缝缀刺绣各种技艺我的确是无一不精。我在未央宫中的那一年可不是白待的,学了很多学问。
大阏氏喜道:“多谢你。我去试一试,这次,我们一定能为大王染出最好的彩色丝绸了。大王一定会在诸王面前更增光彩。”我心想:那也不见得,我只教了你们一个大概而已,看你们聪不聪明,很多问题得自己琢磨,我也只能说到此为止了。
我怕她继续追问下去,道:“大阏氏对大王真好,可大王对大阏氏实在过于严厉了。”
大阏氏笑道:“赵王阏氏,昨日多谢你为我说话。其实,大王为人很好,他对我也很好的,他不过说说而已,不会真正的惩罚我的。他们男人哪,很要面子,当着外人的时候啊,你一定要顺着他,让人看见他的权威,他就会觉得你懂事。我不过就是说句软话而已,很容易啊。赵王阏氏,将来呀,你总得再嫁的,对你的丈夫,当着人家的面,你一定也要恭顺一些,让他知道他才是一家之主,千万别让他觉得你比他要强。他见你懂事,会对你更好的……”
我点头同意,心想:“这个不用你教,谦卑自守,贬己尊人,这是圣人说的道理。别说对丈夫,对任何人都该这样。平等二字在古代社会是不存在的,做出一付平等相,在汉人看来,那不仅是礼仪法律的问题,而是起码的教养问题!是君子小人,贵人贱人的区别!一付野人相难道能获得别人好感?荀子说过,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现实可不是网文影视剧,自作聪明到处显摆干啥。我好歹还受了五六年的汉家礼仪教育,即使我对有些事并不认同,也不会傻得要别人来将就我的现代观念。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社会,这分明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行为。汉家的男儿,视男尊女卑为天经地义之事,当着别人损他面子,他还能给你好脸色?这样做夫妻,岂不得象冰一样?要了面子,丢了里子,我可不会这么蠢。不就是在人前身段低些吗?也不是难事。在家里我自然能让他听我的话。”
三阏氏笑道:“大姊姊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她是左谷蠡王的阏氏中最为美貌的一个,笑起来真是如花绽放,别有韵致。
大阏氏道:“我与大王已经是十年夫妻,我很了解他。大王的心根本没那么硬,他其实很好说话的。要紧的是,你别伤他面子!”是吗?大阏氏说的是真的?
大阏氏一边给毡毯缀花,一边道:“这是我们胡人的纺织技术,汉地没有的。赵王阏氏若是有兴趣,左右无事,我可以教你的。”我怕她再问起水湅技术,便点头同意。
大阏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如何切皮革,如何剪裁,如何缝制,如何装饰,她倒真是倾其所知,毫不保留,我突然觉得我有点藏私,不由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丝绸技术是我大汉的战略级技术,在陛下没有同意之前,我敢随便传授,那肯定是泄露国家机密的大罪!我现在还是属于军方人士,按军法,泄密者斩!弄不好还要连累家人。我可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大汉的军法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
不能传受丝绸技术,教教她们刺绣技术那倒是无妨,我便跟大阏氏说起我大汉的刺绣之技,如何起针,如何落针,何为平针,何为抢针,何为套针,何为扎针,如何在纱罗之上刺绣(因纱罗质地稀疏,刺绣难度远较寻常绸缎为大),听得几位阏氏大为惊讶,心悦诚服,对我赞不绝口。我心想:其实这些针法,你们也在采用,只是你们没有大汉那般精细,那种系统总结,没有定个名字而已。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大阏氏,不好了。二阏氏死了,我们在大帐外的树林中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给人缢死了!”
我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怎么有人专杀左谷蠡王的女人?这倒底怎么回事?难道这真是女人的争斗而非政治案件?是我们想左了?
几个女人都站了起来,赶去看二阏氏的尸体。大阏氏走了几步,吩咐道:“把三王子看好,二阏氏是他生母,不能让这孩子看到他唉起的尸体。”二阏氏还有一个孩子?这孩子幼年失母,可不惨了?侍女们连忙答应。
我跟着大阏氏赶去看二阏氏的尸体,三阏氏和五阏氏六阏氏已经先到了,三阏氏跪在二阏氏的尸体旁,伏在地上哭泣,五阏氏和六阏氏则在一旁饮泣。二阏氏的尸体已经被人用布盖上,大阏氏轻轻拉开布,我吓了一跳,和七阏氏的死状平静不同,二阏氏死状很可怕,她满脸惊骇之色,显然死前经历过巨大的恐惧,舌头和眼珠都往外凸,脸色也是紫胀的,脖子上还套着一根断绳,身上多处是伤,发上身上还沾满了泥土。这次下手的凶手和杀死七阏氏的凶手是不是同一个或者一伙人?和上次伪造自杀现象不同,这次很明显的是他杀,凶手根本就没有掩饰,直接下手了。二阏氏和七阏氏不同,实在没有自杀的理由,她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啊!
大阏氏赶快盖上布,五阏氏跑到一边,不住呕吐,三阏氏站起身,和六阏氏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大阏氏问道:“二阏氏怎么死的?”
一名侍卫道:“我们还来不及仔细验看二阏氏的尸体,只初步推断她是被缢死的。待我们仔细验过之後再禀明大阏氏。”
几名侍卫蹲下验尸,我们退过一旁。一会,一名侍卫禀报道:“二阏氏是给人用绳子缢死的,她被埋在林中枯树下,只是有很多苍蝇聚在一起,才被到树林中捡拾菌类的奴隶发现。从现场和尸体状况分析,二阏氏死亡的时间大概在昨晚夜大半到鸡前鸣(约3:00~3:45)之间。我们刚才在二阏氏手里发现了这个,这是女人用的,但不是二阏氏的,应该是汉女用的。估计二阏氏临死时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凶手没有注意。”说完递上一物,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我扔在地上的那个染了左谷蠡王鲜血的容臭!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是有人故意要嫁祸给我?昨晚夜大半我和左谷蠡王在一起,他自己就可以给我作证的。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平静了几分。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道:“大王和单于来了!”
我抬头一看,只见大单于的黄罗大伞(匈奴单于出行用伞,和汉皇相仿,见考古资料)远远急驰过来。随行的好像有一大群人。这群人下马之後,我才发现,原来除单于外,匈奴四大王都来了,其余的看服饰也应该是匈奴的其余诸王和贵族,大约有上百人。他们来左谷蠡王的营帐干么?
只听有人笑道:“嘿,真是怪事,左谷蠡王,怎么有人专杀你的女人?你是不是得罪了哪个女人啊?”诸王议论纷纷,一时嗡嗡之声一片。
单于道:“凶手留下什么罪证没有?”侍卫向单于奉上我的容臭,道:“二阏氏是被人勒住脖子,活活勒死的,她也没有什么挣扎,这个凶手的力气很大,应该是个男子。二阏氏死亡的时间就是在昨晚夜大半左右,身上没有出血,这个容臭却沾满了血,估计是凶手的。”
右贤王朝单于手上的容臭看了看,道:“咦,这是汉家女子用的啊。好像是赵王阏氏的。难道凶手是赵王阏氏?血又是谁的?”
我忙说:“这个容臭确实是我的,但我早就扔了。我没杀二阏氏,我和二阏氏无冤无仇,杀她干么?”
右谷蠡王道:“那昨日晚上夜大半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睡觉。”我本想说我和左谷蠡王在一起,但话到嘴边,突觉不妥,忙改成了在睡觉。
右贤王道:“谁给你作证?”
我说:“朱母和云娜。”
右谷蠡王道:“她们都睡着了,即使你溜出去一趟,她们也未必知道。你说,你为什么要杀二阏氏?”
我说:“我没有啊!你为什么要栽我头上?”
右贤王道:“你是汉人,居心先就叵测。是不是二阏氏无意中撞破了你的秘密,你就动了杀心?”
我说:“我哪有什么秘密?我更没有杀人!”
左谷蠡王道:“不是赵王阏氏杀的,那时候,她跟我在一起在坡上说话!她不可能分身的。那容臭上的血,是……”
右贤王突然笑了起来:“在坡上说话?说什么?赵王阏氏说,她在睡觉,看来,她不是一个人在睡!左谷蠡王,你真别有兴致啊。半夜三更,你俩冒着倾盆大雨,骇电惊雷,露天席地,居然还能血染容臭……哈哈哈哈!”他说了这句话,周围诸王个个莞尔。
我听到这里,又羞又气,手足酥软,身形晃了两晃,几乎摔倒,云娜伸手扶住了我。我原以为左谷蠡王为我作证就可以还我清白,谁知听右贤王这么一说,非但还不了清白,反而更让人难堪。我抬眼看着右贤王,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又是无奈,大概还有几分乞怜,你杀我也行,怎么可以这样辱我声名,不但如此,还连累旁人,若是被霍将军知道了,我……单于转过头看着我,大概是看到我这个样子,微微摇了摇头,看起来好像有些同情我似的。
左谷蠡王满脸通红,神情又是尴尬又是愤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和赵王阏氏说了几句话而已!那个容臭上的血是我的!是我昨日早上受伤时沾上去的。”
只听我三兄的声音道:“大王口下留德,我妹妹名节之事不小,左谷蠡王清名事更大!”兄长赶来了,他身後站着朱母和董憙公冶胜。原来朱母刚才是去找三兄了,我放了心。
右贤王道:“那他们俩半夜三更在一起干吗?真的只是说几句话?什么话白天不好说,要晚上说?哦,我明白了,左谷蠡王是自己要赵王阏氏,难怪他不愿意我娶赵王阏氏呢。他手脚真快,才两三天就能得手!”
伊稚斜单于突然道:“右贤王,你想错了。左谷蠡王在干什么,我很清楚,绝非你所想的那样,至于赵王阏氏,想是偶然碰到而已。现在最要紧的是查出害死七阏氏和二阏氏的凶手,既然左谷蠡王作证,这事当跟赵王阏氏无关。那个容臭,定然是有人故意嫁祸赵王阏氏的。”
三兄道:“多谢大单于明断。”
单于道:“派人仔细调查,莫名其妙,谁这么居心叵测,一连杀了两人?”他把容臭交给左谷蠡王,道:“你尽快查清楚。我们在你帐中宴饮的事,等你查出凶手再举行不迟。”左谷蠡王低首答应,单于拍拍他的肩膀,带着诸王走了。
左谷蠡王走到我身边,道:“对不起,赵王阏氏,我有累阏氏声名。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查出真相,还你一个清白。等赵王葬礼结束之後,你还是赶快回长安吧。留此无益!”我轻声道:“多谢大王!”
他把容臭交给我,道:“我第二次把它还给你,你收好了,要毁了也别乱扔。”我伸手接过,顺手放入怀中。他向三兄施了一礼,带人进了大帐。
左谷蠡王走後,三兄把我拉过一边,道:“昨日晚上你真的跟左谷蠡王在一起?”
我说:“是的。可是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三兄道:“说了什么?”
我说:“我答应过他,不对别人说。”
三兄道:“你怎么晚上去跟他说话?”
我说:“昨日晚上,我无意中看到他在坡上淋雨,所以拿了把伞给他,然後就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我跟他说的事,根本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三兄,季姜知书识礼,绝不会做出违礼之事!难道你也不相信我?”
三兄笑了笑,道:“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就怕别人不相信。”
我说:“多谢兄长!你相信就行,别人相不相信也无所谓。”
三兄道:“右贤王说话虽然荒诞不经,但他有一句话倒是启发了我。二阏氏的死,很可能真的是她无意中撞破了凶手的秘密,才逼得凶手杀人灭口!凶手杀七阏氏,是别有目的,在这个时候杀二阏氏,徒然暴露,实在没必要。他本想埋好二阏氏的尸体,谁想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这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凶手应该是二阏氏熟悉的人。”
我说:“对!这个凶手确实应该是熟人。你说,谁的嫌疑最大?”
三兄笑道:“这要问左谷蠡王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
三兄道:“昨日雷雨时,他和你在一起说话,但在此之前,他和谁在一起啊?”
我说:“兄长的意思是……”
三兄笑道:“他有好几个阏氏呢,总不成每个阏氏都一样的宠爱吧,定会分个亲疏远近的,惹出点麻烦是很正常的。不过,一个女人再妬忌心重,单独也干不出这等大事来,她身後的那个男人怕才是真正的主谋,他利用了这个女人!但……左谷蠡王即使查出来,很可能也不能动他分毫!所有的罪责势必由这个女人独担。到时候,明明是一桩居心叵测的政治案件,只好按女人的争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处理了这个女人就结案。”
我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兄长你怀疑凶手是左谷蠡王阏氏中的一个?”
三兄道:“即使不是,几位阏氏中也肯定有人和这桩案子有关。你想想,如果不是七阏氏很熟悉很相信的女人,七阏氏怎么会和她面对面隔得这么近说话呢?如果不是二阏氏很熟悉很相信的女人,二阏氏又怎么可能在半夜三更里跟她出去呢?难道你会跟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轻易离开营帐吗?在左谷蠡王的营帐中杀人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个女凶手把二阏氏引到树林中,让那个男人杀了二阏氏。二阏氏没怎么挣扎就被勒死,也应该是男人才能够办到。至于为什么会查出凶手也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女人,”三兄放缓了语气,道:“季姜,这是为了大局。这个男人的来历定然不小,而且是左谷蠡王不愿意也不能动的人!”
我说:“是右贤王吗?”
三兄道:“我想应该不是。右贤王对左谷蠡王的排斥是明显的,两人关系一直不好,而且右贤王不会处事,得罪的人也不少。你不知道,昨日被左谷蠡王杀死的两个右贤王侍卫的家人去找右贤王,让他给予抚恤,右贤王说他们没完成任务,死了活该,什么也不该得到,他们家人便到左谷蠡王帐前痛哭,左谷蠡王让人给他们家人每家送去十只羊,一匹马。听人说,诸王都说左谷蠡王做得比右贤王更有姿态。右贤王这样做,他手下人
愿为他卖命才是怪事!难怪左谷蠡王手下人对大王更忠心。匈奴贵族杀了平民,赔不赔都在他们一句话而已!如果这个女人跟右贤王来往,不可能不引起大王的注意,周围的人也会向大王反应。而且说句老实话,右贤王的样貌,对女人简直毫无吸引力,要想勾引左谷蠡王的阏氏,希望实在渺茫。只有和左谷蠡王比较亲近,表面上关系不错,进出大王营帐又不引起注意的人才有可能。就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哪位阏氏跟他有关。”
我说:“我肯定不是大阏氏,她给我的印象是温淑善良大度,何况,她是正室,我听她说,大王一直对她很好。她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还有,肯定也不是四阏氏,四阏氏怀孕了。一个孕妇,她不可能有这样的精力去杀人,为了孩子,她也不会做这种事。”
三兄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两个人可以排除。另外三个女人谁嫌疑最大?”
我说:“先查查昨晚上,有谁离开过营帐。守夜的士兵应该知道。”
三兄道:“这要看大王怎么查了。”
我说:“我跟云娜说说,让她跟去看看!”
我拉过云娜,让她去看看左谷蠡王怎么查这个案子,云娜跟着去了帐中。过了一会,云娜走出来,告诉我:“我兄长问过昨日晚上值夜的警卫,昨日晚上谁离开过营帐,警卫说一个人也没有!”
啊?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可能?那二阏氏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云娜说:“五阏氏说,她昨日黄昏见过二阏氏,後来就没有见到了。”怪了,难道二阏氏不是晚上出去的?如果她是黄昏出去的,却是在半夜被杀死的,这么长的时间她去了哪里?
云娜又道:“三阏氏说她在睡觉前还见过二阏氏。四阏氏说一直没有见过她,六阏氏说二阏氏跟她提到过有人有要事要找她。”我忙问:“有什么要事?三阏氏在睡觉前还见过二阏氏?那是什么时候?”
云娜道:“六阏氏说二阏氏没有提有什么要事,只说这事跟她家里人有关。三阏氏说晚上见过二阏氏的事,具体时间她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当时天已经黑尽了。”天黑时还见过二阏氏?那警卫却说晚上没有人出去,那她怎么会半夜死在树林里?
我问云娜:“她们是住在一个帐中还是各住一帐?”
云娜道:“各自住各自的,不过隔得很近,通常还有侍女作伴。就象我和朱母陪你睡一样。兄长要给我另外安排一帐,我还不肯呢,我就是喜欢和阏氏你在一起睡,让我来照顾你。”
我问:“谢谢你了。那你兄长住哪呢?他跟大阏氏在一起吗?”
云娜道:“不是的,他从来都是另住一帐。他说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经常召见外臣,跟她们住一帐不方便。”
我说:“这么说来,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了。”
云娜道:“这应该是吧。”我抬头看着三兄,他凝神沉思,显然是在想什么问题,我心想:“现在我也理不清楚了……”
三兄道:“季姜,你是什么时候把容臭扔了的?”
我说:“雨停的时候。”
三兄道:“那就怪了。二阏氏真的是在夜大半到鸡前鸣之间被杀的?他们是不是弄错了?你扔掉容臭的时候已经在鸡前鸣末了,凶手拾到你的容臭,当然更在这之後。昨日晚上又没有人离开过营帐,这个容臭一定是天亮之後才被塞到二阏氏手里的,照他们的说法,二阏氏已经死了几个时,被埋在了土里,难道凶手把二阏氏埋了又给挖出来,把你的容臭又塞到她手里?”
我说:“难道他们把二阏氏的死亡时间搞错了?”三兄道:“我去请求大王,让董憙去验看二阏氏的尸体,确定她真正的死亡时间。如果二阏氏真是夜大半死的,晚上又真的没人出去,那么二阏氏就肯定是在天黑之前出去的,三阏氏就不可能在天黑之後见过她;如果他们把死亡时间弄错,二阏氏是在早上死的,三阏氏就没有说谎。关键是你的容臭怎么会到了二阏氏的手里?”
这个我也想不通,难道真的是埋了尸体又把她给挖出来?就为了塞个容臭进去嫁祸给我?这个凶手心理有问题啊?我和左谷蠡王在坡上说话,又有谁看见了?凶手又怎么把我的容臭拿出去的呢?如果凶手明知大王会替我作证,他把我的容臭放到二阏氏手里又有何意义?云娜说左谷蠡王是单于自己带大的,那么他的一些习惯单于肯定明了,说不定诸王知道的也不少,要来诬陷大王和我,成功率肯定不高,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个凶手如此行事,到底出于何意?
云娜道:“阏氏,你先回去休息吧,他们会查清楚的。”也好,我在这里反正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向兄长告辞之後,朱母和云娜陪着我回了帐。
朱母道:“王司马叮嘱我,要我随时陪伴在夫人身边,不离夫人一步。他们匈奴人表面上对我们恭谨有加,其实一直都在防范,总是有人远远地监视着我们。”
我点头道:“我知道。你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监视就监视吧。”心想:这样搞下去,我如何能够完成任务?想到前路难测,更是一直心绪不宁,餔食也是食不甘味。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尽人事,总不能因为事情困难就此放弃了。不管怎么样,左谷蠡王表面上还是对我们一行优礼有加,我来这里好几天,一直吃饭和酱菜,就没有吃过湩乳和干肉这些我不喜欢吃的匈奴食物,他再防范我,抓不到证据,料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吃完餔食,我照常让朱母和云娜陪着我去撑犁涂边去散步,我摆下的长安城有人动过没有?当我看到那长安城的时候,我的心猛然一跳,“他”来了?“他”真的来找我来了?我放在横门外的那根充作渭桥的木棍,已经被人移到复盎门外!这明显是人移动的。他终于发现了我的这个暗记,早上,湖边有很多人,是不是他就在那群人中间?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思,装出没事看着湖面上的晚霞,兴致勃勃地和朱母云娜谈论湖上的景色,云娜道:“这湖上的景色确实很美,我上次来龙城的时候,兄长还亲自带我来看过。他说,唉起在他小时候,经常带他来看,说这里和她家乡的鸡泽很象……”
我说:“鸡泽离邯郸不远啊。”
云娜道:“是啊。唉起家本来就是赵国人,邯郸就是她的故乡,她一直都想家。阏氏你们家不也是赵国人吗?听主君(指我父亲)说过,他很想回邯郸,就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说:“我从懂事起就在霸陵,後来搬到长安,我可没有邯郸情结。霸陵和长安才是我家乡。”
云娜道:“唉起说,落叶要归根,做人需要不忘本。她是汉人,是赵国的汉人,我阿爸也是赵国的汉人。我虽然在匈奴出生,可我的血统是纯正的汉人,所以她希望我回到汉地,将来嫁个汉人。我兄长答应我唉起,他一定做到的。”
我说:“赵王已经死了,你以後只能够跟着我归汉。令兄对我有屡加维护,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我会视你如亲妹一般,带你回长安,将来为你择一佳婿,完成你唉起和兄长的心愿。”我心想:左谷蠡王对我一直维护,未尝没有这个考虑在内。
云娜道:“多谢阏氏。阏氏一直对我很好,我和我兄长都很感激你。”我轻轻拉起她的手:“你也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有把你看作使女,你就是我的好妹妹。”云娜道:“我知道。阏氏,你是个好人,赵王说,你温淑婉嫕,知书识礼,深明大义,是难得的好女子。”我笑了笑,心想:谁要他这么夸我。若不是他在校场向大汉天子讨要我,我怎么会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妻子,又莫名其妙做了寡妇,莫名其妙来了龙城,可我和他,除了个名份之外,什么都没有……突然又想起皇帝策我为潦侯夫人的那道诏书,赞我容有珩璜之韵,仪蕴柔嘉之态,才德并茂……这些官样文章,不过令人啼笑皆非而已。
和云娜闲聊了会,我装着没事,随意地拿起那根被移到复盎门外的树枝,重新扔回到横门之外,我需要证实,看那是不是有人随意为之,如果真的是那个人,他会重新将树枝移到另一个城门之外。
我回到我的寝帐之外,三兄在帐外等我,他把我拉过一边,道:“怪事,二阏氏死亡的时间真的是在夜大半前後!董憙验过之後,和他们匈奴人的看法是一样的!那她埋尸的时候是在何时?你的容臭怎么会在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手中?难道那个凶手当时没有埋尸体,或者真是埋了又挖出来?”
我顿时呆住,想不通这是什么原因,如果两位阏氏被害是同一个或者两个凶手,如何前次行事这般缜密,这次行事这么荒谬?
三兄又道:“晚上没有人出去,警卫若说的是真话,那……”
我灵光一闪,道:“兄长……”三兄道:“你想通了?”
我说:“我马上去跟大王说!”说完便向左谷蠡王的大帐跑去,到了帐门,我对侍卫说:“我要求见大王!”只听左谷蠡王在里面说:“请进!”
我掀开帐门,走了进去。只见左谷蠡王身披殷红斗篷,倚坐在椅上,一只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按在胸前,抬头看着我。他身边有数名侍卫侍立一旁。我说:“大王,三阏氏在说谎!”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二阏氏是在半夜被害的,可是警卫却说晚上没人出去过。那二阏氏就一定是在天黑之前离开的营帐,三阏氏怎么可能在天黑时再见到她?她为何要说谎?”
左谷蠡王笑道:“赵王阏氏,你很聪明!不过,你的提醒已经没有必要,我已经派人去叫她对质了!”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大王已经想到这一层了。我原该想到凭大王的智慧,我能够想到的,大王又岂能想不到。真不该多此一嘴!”
帐门一挑,三阏氏走了进来。她在左谷蠡王的阏氏中最为美貌,此时的神情却显得颇为慌乱。
左谷蠡王道:“白云(三阏氏的名字叫白云),你慌什么?如果不是你多说了一句,多做了一件事,那还真没有这么容易查出来。你为何要害七阏氏和二阏氏?”
三阏氏白云道:“我没有!”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左谷蠡王笑道:“真的没有吗?六阏氏跟我说,二阏氏昨日告诉她,她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我派人去她家里问了问,可是她阿爸却说,她根本就一直没有回家!这么长的时间,她去了哪里?她是去了你家里!这点已经得到了你阿爸唉起和欧格的证实!她说你要她去你家拿你的一个首饰匣,你唉起就给了她,可是她打开一看,好像很生气,然後就和侍女一起上马走了。这是昨日黄昏的事吧,快要到我营帐的时候,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就让侍女自己回家,然後独自骑马朝东去了,侍女没有回帐,偷偷回了自己家,去看生病的唉起去了,今日中午才回来,知道二阏氏死了的事情,就来找了我,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诉了我。那时候我就怀疑你了,二阏氏後来到底回了我的营帐没有?她如果没有回来,你又是在哪里看到她的?你为何不索性来句你根本就没有见过她,为何要多此一嘴说你晚上看到过她?这不是不打自招么?你到底为了什么?”
三阏氏白云低着头,不说话。
左谷蠡王道:“你是不是要我公开指证你,你才服罪?”
三阏氏白云突然抬头,道:“我没罪,我全都是为了大王你!”
左谷蠡王站了起来,道:“你杀人是为了我?”
三阏氏白云道:“我没有杀人,我一个也没有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你!”
第十章 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左谷蠡王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杀人。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杀人?二阏氏和七阏氏明明就是男人杀的,这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你一个女人能让两个和你身材相仿的女人毫无挣扎就被害,即使你说是你个人干的这也是不可想象的。何况二阏氏是昨日半夜死在树林里的,昨晚上你一夜就没有出过帐,如何才能分身杀人?我问的是,你和谁合谋杀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我可想不通了。”
白云道:“大王认为你对我好吗?”
左谷蠡王笑了笑,道:“我对你好吗?这个啊……你前夫姑夕王死後,单于说你年青貌美,要我接续你,我就接了。该给你的,我都给了你,该赏赐你的我也一样没少赏。每年我都赏给每位阏氏家里一份礼物,你们家也没少了,龙城大会的时候,我都放你们回去看家里人,我很少约束你们的行动。我自己觉得已经做得不错了,诸王有很多还不如我呢。你还要我怎么样?如果你想让我天天粘着你一人,讨你欢心,显然那是不可能的,我天生不会讨女人欢心,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不想让女人违逆我。再说,我并不只你一个女人,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你应该嫁个平民而不是嫁个王。除了死去的赵王,没有任何一个匈奴王能够满足你的要求。你要因此而不高兴,我也无法可想,更何况,四年多了,你一直没有生育,你也没有尽到为人妻的责任,对不?你所奢求一件不可能的事,要我如何?你因为这个怨恨我?”
白云道:“大王自己觉得对我不错?说句实话,我也觉得大王对我不错,很多匈奴王也都说大王生性慷慨,为人精明,很会做人。我从来没有奢求大王只粘我一人,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大王有大王的责任,大王需要的是更多的王子,怎么可能只要我一个?”
左谷蠡王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也承认我对你不错,你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白云道:“我是为了你!我很爱大王的。大王的风仪为人,令我倾倒,令我如痴如醉,大单于把我给大王,我……我和芙利一样,我欢喜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
左谷蠡王道:“怎么又是为了我?你很爱我?你和外人和谋害人也是为了我?对了,你先说清楚,为何要说见过二阏氏,又为何要陷害赵王阏氏?”
白云道:“大王对我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有多好,我终究还是一个女人……我很寂寞……他,他常跟我说话解闷,大王,白云没有对不起你,白云只是把他当好友,跟他说说话,说很多话而已,也许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真的没有,你相信我……”
左谷蠡王道:“好,我相信你。其实,你若是觉得不满意,完全可以跟我说嘛,你对我不满意,要跟谁,跟我说就行了,我会成全你的。何必做这些事呢?”
白云叫道:“我就知道大王会这么做!大王根本就不在乎我!即使我真的背叛了大王,大王一定也不会杀我而是索性将我送了是不是?我宁愿大王杀了我!我不能够忍受的就是大王对我的轻视!”她突然冲上前,抱住了左谷蠡王,道:“大王,我宁愿你杀了我!我愿意为大王死!”她满面是泪痕,边哭边说:“大王心里,只装了你唉起和览雅两个女人,对我们,个个视若无物。我们是死还是背叛,大王都不会放在心里,对吗?我狂热地爱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轻视我?”
左谷蠡王轻轻一甩,白云便摔在地上,左谷蠡王道:“说话要注意一点,这里很多人,不只你我二人。”
白云伏在地上,不住地哭泣,左谷蠡王道:“你先把事情说清楚。”我弯下腰,扶起白云,道:“别哭了。哭又什么用,他们男人都这样!”说完狠狠地瞪了左谷蠡王一眼!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好像对白云的一番哭诉和我的瞪视完全没感觉一样。
白云突然出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她手劲虽不大,但还是打得我脸上热辣辣的,好不疼痛,我一手捂脸,往後退了几步:“你,你干么打我?”
白云道:“我不要你同情我!滚!”
左谷蠡王笑道:“赵王阏氏,女人不要对另一个女人妄起同情之心,知道吗?你这巴掌挨得不冤。记得下次吸取教训。她这个样子,你还是离她远点好。白云,先把话说清楚。”
白云伸手拭去脸上的泪,道:“我说,那天黄昏,芙利一个人在撑犁涂边上徘徊,我从家里回来,老远看见了,就上去跟她说话,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舍不得大王,她不愿意跟右贤王,她想死。我拉着她的手,劝她说,我们女人都这样,命运握在男人手里,他们愿意做什么,我们又能怎么样?年纪轻轻,何必死呢?右贤王的为人,大家都知道,他对女人的热情超不过三天,过些日子,再让大王接你回来就是了。芙利说,大王也跟她说过,过些日子接她回来。我说,那你就暂时跟了右贤王吧,以後回来,大王会对你更好……千万别做傻事了。芙利说,好,她就去右贤王帐。我们正在说,他,他突然从树後冲出来,给了芙利一拳,击在芙利的後脑上,芙利当时就昏倒了,把我也吓得昏了过去……”
我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白云没有和那个男人合谋,我们误会了?
白云又说:“等我醒来的时候,他跟我说,芙利已经死了!我很愤怒,说要去大王那里告他。他却跟我说,几位大王一块儿兑挤大王,要害大王你,还说单于也有这个心,我很担心你的安危。他又说,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让大王离开龙城,芙利死了,大王一定会生气,就会离开龙城的。大王若是离开龙城,回了领地,谁也奈何他不得了。他还说,芙利比我还要年青漂亮,大王得到了她,一定会冷落我,她死了,对我只好不坏,少了个情敌我难过干么?他会让人认为芙利是自杀的。他又说,芙利又不是我杀的,我怕什么呢?即使查到了,也与我没有关系。他这么做,即是为了大王也是为了我。我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按着他说的法子,帮着他把芙利的尸体投进了撑犁涂中。第二天,赵王阏氏发现了芙利的尸体,右贤王又抓了芙利的阿爸兰骑长,大王真的想要走了,我暗地里高兴,哪儿知道,汉人却跟大王说芙利不是自杀的,大王又决定不走了……我很着急,在帐中徘徊,早知这样,芙利岂不白死了?我和芙利在撑犁涂边的事,又怎么交代?我很愧疚,情不自禁地念了句,芙利,我对不起你……谁知这话被二阏氏听到了……”
我心想:右贤王这句话倒说对了,二阏氏果然是无意中发现了秘密才被害的。
白云道:“她追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很害怕,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诉了她,她说,要她不去大王那里告我也行,大王赏赐我的从汉人那里得到的金步摇很好看,她喜欢,只要我把金步摇给她,她就不去告发我。我只得告诉她,大王给我的所有首饰,我已经拿回家去了。她说,没关系,只要我答应送她,她自己去我家要。我就同意了。她带着侍女去我家拿步摇,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回来。当天晚上,六阏氏要找她有事,我怕六阏氏发现她没回来,只好骗六阏氏说,我刚才看见她,她已经睡了,六阏氏就没有去打搅她,说等天亮再找她。後来我也不知道二阏氏怎么会被杀死的,等你们问到我的时候,我暗暗叫苦,因为我已经跟六阏氏说过天黑时我见过她,想改口也不行,只得硬着头皮说我睡觉前见过她。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糟糕的……”
我心想:原来如此。她一晚上没有离开过营帐,那又是谁杀了二阏氏的?是杀死七阏氏的那个人吗?
左谷蠡王又道:“好,你昨日晚上确实没有离开过营帐,这个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那赵王阏氏的容臭怎么会到了二阏氏手里?这是你干的?”
白云道:“大王,你喜欢赵王阏氏是不是?”
左谷蠡王一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云道:“大王每到雷电之时,都要一个人到雨中去待会,大王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靠近,可是那天晚上,我心事重重,一直睡不着觉,却无意发现大王和赵王阏氏在坡上说话,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大王还送什么器物给赵王阏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说:“你误会了,大王是把我的器物还给我,不是送器物给我。大王说,他不要我的器物!”
白云道:“大王一直派人保护赵王阏氏,难道这也是假的吗?赵王阏氏是汉家女儿,年青貌美,气度温婉,看着很舒服,大王要喜欢也可以理解。他跟我说,杀了七阏氏大王还不走,要不就杀了云娜要不就杀了赵王阏氏!我吓坏了,就说,千万不能杀云娜,大王最爱的女人就是云娜,要是杀了云娜,大王真的会走,但大王一旦查知,绝对不会饶过你我,你知道大王的脾气,到时候,即使是大单于也保不住你!他就说,那就杀赵王阏氏,要是赵王阏氏死了,大王一来心痛赵王阏氏,二来在览雅面前失了信,丢尽了面子,一定会按捺不住,带人走的。可是,他说赵王阏氏从来不单独行走,身边总是有人,而且,他发现,赵王阏氏无论到哪儿,大王都派人远远地跟着她,他不敢下手。”
我说:“那是他派人监……”我差点说出监视二字,看了左谷蠡王一眼,又把这话给吞了下去。左谷蠡王笑着坐下,用手敲着桌子,道:“我是派人去监视赵王阏氏的,不是派人去保护。我跟大单于保证过,不让赵王阏氏生事,赵王阏氏看来也知道。白云啊白云……女人心!闹不懂。对了,赵王阏氏,你也是怕人害你吧,随时都带着人。”
我说:“不是,依汉礼,女子不独行。我从来没有在长安的街市上独自行走过。虽然这是在匈奴,但我还是汉家女儿,不想失礼。”
白云道:“监视也好,保护也好。这些人确实起了保护赵王阏氏的作用,他一直没敢动手。天亮的时候,我到坡上去,发现赵王阏氏的容臭掉在地上,就捡了起来。我本来也没有打算怎么做的,後来他们说发现了二阏氏的尸体,我吓坏了,难道又是他杀的,他杀二阏氏干么?我赶快去看她的尸体。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赵王阏氏的容臭,我何不把二阏氏的死嫁祸到赵王阏氏手上,我趁他们不注意,把容臭塞进了二阏氏的手中……後来他们告诉我,二阏氏是在夜大半死的,我才发现我犯了个大错,二阏氏死的时候,正是赵王阏氏和大王说话的时候,她怎么可能分身去杀人?再说她又没有离开过营帐,这不是明显的栽赃吗?我又说错了话,大王一定会怀疑到我的。”
左谷蠡王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二阏氏肯定也是他杀的。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她,那是因为他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来!他把二阏氏骗到一边,找个机会杀了她,然後将她埋尸于树林中,至于为什么要半夜再杀,具体的过程大概只有他才知道。他这么做,别人就会认为你是在妬忌杀人!你当然不会亲手杀人,但你可以让你的侍卫奴仆动手啊,这样解释也解释得通,对吧?他一开始就是打算要用你当替罪者的,懂吗?否则,他何必接近你,又何必让你看到?让我回领地是为了我好?这是让我犯大罪!女人的见识!哼!你给人家耍了!”
白云突然笑起来:“我知道他在耍我,可是至少他肯听我的心,大王却从来不听。大王的心,不也是一样没人懂是吗?大王的处境,几位阏氏都不知道,她们浑浑噩噩,全然不管,可我知道。大王很高傲,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说这些,他却告诉了我。大王的优秀和能干,有多少人妬忌呀!大王聪明绝顶,难道自己不知?我年青貌美,曾有多少男人追逐过我,可我全心爱慕的男人对我却只有轻视和忽略,无论我做什么,大王都毫不介意!即使我背叛大王,大王居然也毫不介意!男人最难以忍受的侮辱大王居然不在乎,大王对我的轻视已经到了极点是吧?哈哈!你知道吗,这种轻视对一个美丽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对于大王的轻视,我早就受够了!我妬忌赵王阏氏,你居然肯跟她说心事,却从来不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我恨她!”
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是我览雅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了,再说,单于让我照顾她,她也是我的客人!我跟她说话,是因为对恩人和客人不能太失礼,我不想让他们汉人说我们是蛮夷之邦,连起码的道义都不懂。你想多了!我一直想的是怎么让赵王阏氏平安回长安去!”
白云道:“芙利一死,我就知道我逃不掉,大王肯定查得出来。我豁了出去,我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大王一定会因此而记住我,那不也很好吗?即使我因此而死,我也愿意!我宁愿死,宁愿死在大王的刀下!也不愿意再忍受这种轻视!我受够了!大王, 我求你,求你亲手杀我!你杀了我,你就会记得我是吗?”
左谷蠡王缓缓站起,扫了周围的人一眼,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赵王阏氏,你也走!”
我低着头离开大帐,不知左谷蠡王要怎么处置白云,说实话,我对白云充满了同情,被自己深爱的丈夫如此轻视,对一个女人来说,确实是奇耻大辱,真不知道左谷蠡王是怎么想的,说他无情,他对他的唉起和览雅云娜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说他有情,他怎么这样对自己的女人,说送人就送人,甚至连女人的背叛也不在乎!
三兄看到我走了出来,迎向我,道:“怎么回事?”
我说:“兄长,你可能猜得不错,所有的责任都要推到三阏氏身上!”
三兄道:“男人把女人推出去替罪,多的是!那人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打算的。只怕大王也只能这样做!”
我说:“他们匈奴人真怪,连自己的女人背叛也不在乎!”
三兄笑道:“他们匈奴人认为只要不乱种就行,对于女人带来的头一个儿子,在弄不清血缘之前会杀掉(此即杀首子风俗,古代有不少民族皆有此习俗)。女人和其他男人的关系往往不太在乎的,只要没给自己带来一个血统不明的儿子就行,带来个女儿倒无所谓,因为女儿不会乱种,长大了还可以当新妇。当年冒顿单于把自己的阏氏送给东胡王,几年之後又抢回来,仍然让她做阏氏,这个阏氏带了个跟东胡王生的女儿回来,冒顿照样把这女儿养大,还让自己儿子老上单于娶了这个女儿做正妻颛渠阏氏(匈奴单于正妻号颛渠阏氏,次为大阏氏,诸王正室则称大阏氏)。”
正在这时,只见左谷蠡王从大帐中走了出来,白云呢?她在哪里?难道左谷蠡王杀了她吗?我吃了一惊,正想过去看看,帐门一掀,白云从里面跑了出来,她头发散乱,满脸是泪,追上去扑到左谷蠡王怀中,叫道:“大王,我求你,我求你!亲手杀了我!你杀了我!不要把我交给大单于处分!大王!”
左谷蠡王推开她,道:“你真的要我杀了你?”
白云道:“是的,我求你杀我!我愿意死在你的刀下!”
左谷蠡王道:“好!我杀你!给你个痛快!”伸手按住佩刀,我叫道:“大王!”刀光一闪,白云扑倒在地,鲜血从她的颈中喷溅而出。他真的杀了她?我冲上去扶起白云,白云挣扎着道:“谢谢大王……”头一歪,便此死去。左谷蠡王还刀入鞘,面无表情,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抱着她的尸体,心中充满悲伤同情,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左谷蠡王吩咐道:“让人好好收葬她。派人禀报单于,三阏氏心怀妬忌,派侍卫杀了七阏氏和二阏氏,我已经杀了三阏氏,把三阏氏的侍卫流放到北海,交给於靬(音于健)王为奴五年。明日请单于和诸王到我帐中宴饮,依往年故事,让厨人好生准备。另外,再派人去告知三阏氏家里人她的死讯。记住,每年我往各阏氏家的赐礼,三阏氏家仍然给一份,不能短少。”左右行礼答应。
正在这时,有人道:“大王,犁汙王求见。”
左谷蠡王道:“他来了?他来得很巧嘛。”
一名二十余岁的华服男子走了过来,行礼道:“大王安好。”
左谷蠡王道:“兄长,你我数月不见,我来龙城这段时间你来我帐中很频繁啊。”
犁汙王笑道:“你我毕竟是亲兄弟嘛(我心想:他也是左谷蠡王同父异母的兄弟?),我来看看你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欢迎我吗?你?你杀了白云?”他看到了我抱着三阏氏的尸体。
左谷蠡王道:“我不杀她,难道把她交给单于受酷刑而死吗?我杀了她,她还死个痛快!”
犁汙王道:“你心太软了。你既然杀了她,何不索性把她家人一块儿杀了,斩草除根,以绝後患。你要是不忍下手,我去替你做!”
左谷蠡王道:“你何必这么狠呢!做人要留有余地!兄长,不要把事情做绝了。把所有的罪责推给一个女人,已经很过份了,还要把事情做绝,天地祖先可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想听到白云的家人有何意外的消息,要是谁去动她的家人,我自然会有所报复,知道吗?”
犁汙王好像有些尴尬,笑了笑,没开口。
左谷蠡王道:“兄长,我们到帐中说话吧。来人,收敛三阏氏的尸体。”
几名侍女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三阏氏的尸体送去敛葬。看着他们把白云的尸体抬走,我的眼泪终于流到了草地上,我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三兄走过来,扶起了我。
我轻声道:“兄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和悲哀,女人的命,难道真的这么卑微吗?左谷蠡王死了三位阏氏,居然还是没见他掉一滴泪,他象没事情一样!这人的心真不是人心!本来对他对母亲和妹妹的深情还挺感动,现在却又有了种说不出的痛恨。真希望时间过得快点,我完成任务,赶快回长安,回到我父母兄姊身边去。
三兄道:“这件事总算告了一个段落,不管怎么样,我们算是清白了。季姜,听说单于後天要你去拜见他们匈奴人的祖灵,到时候,你可要依礼而行。我知道,你心里不想去拜见他们,可是你要知道,潦侯是老上单于之子,你是潦侯的妻子,就算是老上单于的子妇,冒顿单于的孙妇,即使从家礼来说,你也应该以礼拜见他们的灵位。不可失礼啊,如果在这时候你使性子,左谷蠡王也会很不高兴的。你要以大局为重。”
我点头道:“为人之妇拜君舅(汉人子妇称公公为君舅),祖舅之灵,也是应有之义。季姜不会失礼的。”
三兄道:“明日左谷蠡王在帐中宴请单于和诸王。他们匈奴人,宴请不分男女,你也会去的。少说些话,季姜,你口齿犀利,还是收敛收敛好。”说完笑了笑。我说:“兄长放心。季姜经历一事,自会长些见识。”
三兄道:“好。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帐。”三兄陪着我回帐,刚走了十几步远,却见左谷蠡王和犁汙王双双从帐中走出,左谷蠡王举手送客,道:“兄长慢行,以後少来我这里。”
犁汙王道:“你不欢迎我?”
左谷蠡王道:“我的事情很多,没有多少时间来招待兄长,兄长在我帐中,不找我,想要找谁啊?再说,有的事情,你我心照不宣,看在死去的阿爸面上,这次我就算了。不过,凡事适可而止,懂吗?我忍受,不代表我默认。兄长好自为之。你走吧。”
犁汙王笑笑,道:“这……我们可是亲兄弟。”
左谷蠡王道:“我知道。所以一切事情到此为止,以後不要再提,也希望不要再发生。兄长所需之物,明日我派人送去你帐中,你放心,绝不会有所短少。你回去吧。”
犁汙王又笑了笑,借着夕阳的余晖,我觉得他的笑容好像显得很勉强,很尴尬,而且是装出来的,仿佛在掩饰些什么。突然之间,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三兄低声道:“我们快走,什么也不要再提。”他拉着我的衣袖,把我带离了现场。回到帐中,云娜正在给我准备热水,请我沐浴。我很是喜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沐浴啊?”
云娜说:“不是我知道,是我嫂嫂。嫂嫂说,听汉人说,在夏天,汉人几乎是天天沐浴,阏氏好几天没洗过了,一定很想沐浴。所以让人送了热水来。”
我说:“多谢你嫂嫂,她对我太好了。”
云娜说:“这都是我兄长吩咐嫂嫂这么待你的啊。兄长还让我转告阏氏,以後少离开他的营帐。”
我说:“知道了。”心想:我到湖边去找人,难道他有所怀疑?可是我又不能不去。管他呢,每天早晚一次去湖边,我非去不可,他让人监视就监视好了。
朱母和云娜帮我洗完澡,我换上一件白色汉服,穿了几天的胡服,我还是穿汉服好,明日,明日我是穿汉服还是穿胡服去参加宴会?兄长一直没有换过胡服,那我还是穿汉服好了。头发没干,暂时还不能睡,这要是在长安啊,我就到後院里去歇凉,和家人女婢说说话。可是在这里……大草原上一到晚上气温就下降,白天再热,晚上也得盖上厚厚的被子才不会受凉。
我在清理我换下来的胡服时,摸到我的那个沾了左谷蠡王血的容臭,自从他拿来还我,我顺手放在怀中,一直有事,我倒忘了它。这个容臭真是惹事,我拿过剪刀,打算把它剪烂了扔掉。云娜道:“这个容臭这么好看,扔了多可惜。不如给我吧!”我说:“你喜欢就拿去好了,不过这容臭挺脏的。”云娜道:“我去洗了就是。”说完从我手里把它拿了过去,放在自己怀中。
点上灯,我从我的方底(方底,汉人用来盛书的器物)里拿过一卷书来看,这是孔夫子的《论语》,我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从头到尾早就会背了,在这里,纯粹是拿来混时间。
云娜在一旁道:“这书怎么会比其他的书小一点?”
我说:“这是圣人的经典。”
云娜道:“圣人的经典怎么还会比其他的书小一点?”
我笑道:“那是那些儒人守礼的结果。我们平常的书用的是汉尺,他们要写经典,偏要用周尺,周尺就只有汉尺的八寸长。所以显得小一点……以前我教你读书写字,从来没有拿过这些经典来给你看。我宁可教你《苍颉篇》。”
云娜道:“那阏氏教我写字吧。”我点了点头,反正我的满头青丝尚未干透,还不能睡,借着灯光,教云娜读《论语》。我又从笔匣中拿出陛下特赐给我的用犀牛角做笔筒的笔,坐在桌前,和好墨(汉人的墨是粒状,非块状,只能和墨,不能磨墨)在竹简上教云娜写字。云娜道:“阏氏的字写得真好看。”我笑了笑:“你说过很多次了,还说啊。写字啊!”云娜拿着笔,在竹简上写字。朱母坐在一旁,看我们写字。
夜色渐深,突然之间,不远处传来阵阵的胡笳之音,那声音哀凉凄婉,如泣如诉,令人为之心酸。好像是同一首曲子,可是吹笳之人却反复地吹,一遍又一遍。
云娜放下笔,道:“那是我兄长在吹……这曲子是我唉起生前最喜欢吹的一首,当年的右日逐王最爱听胡笳之声,我唉起就经常吹给他听。我兄长听得多了,从小就会吹这首曲子。这是那些在匈奴的汉人的思乡曲,你听……曲子在描绘汉家的山川景观了,华山,河水(黄河古称),江水(长江古称)……死了三个人,他心里一定很难过……阏氏,你鼓琴相合吧,琴笳合奏,一定很好听。”
我摇头道:“他会怪我的。”
云娜摇头道:“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怪你。有人能够宽解他心里的伤心,他反而会感激你的。”她站起身,拿过了我的璇钟。我听了两遍胡笳的音乐,对这首曲子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这首曲子并不复杂嘛,脑子里转了几转,试着把它改编成了琴曲,在琴上轻轻弹奏。胡笳声突然停了,可是很快又继续,我顺着笳声以琴相合,第一遍合奏尚有些生疏,节奏还有些错误,但到了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越来越是配合得丝丝入扣,仿佛久经训练似的,天衣无缝般的合谐,到了第四遍,我故意加快了些节奏,胡笳音乐也加快了节奏,那悲凉的音乐奏到後来,竟然有了些欢娱的感觉。
云娜喜道:“阏氏,你真是聪明,多才多艺。你这么一弹,我听得出我兄长心里的难过轻了很多。用音乐来宽慰人,比千言万语都更有效。这音乐太动听了。谢谢你,阏氏。”到第五遍奏完,胡笳声停止,我也停止了鼓琴。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可是那美妙的音乐,仿佛还在我耳边回响摇曳……我对左谷蠡王无情的怨怼在这音乐声中好像也轻了许多,被理解和同情所取代……
第二天,我洗漱早食之後,穿着汉家衣裳,带了云娜和朱母到了撑犁涂边去看我摆的长安城,刚走出树林,远远地看着一群男人在湖中,我吓了一跳,道:“他们在湖中干什么?”云娜道:“沐浴啊!他们也得洗啊,我们女子在帐中沐浴,他们就自己到湖中去洗了。”
我说:“就这样啊?”
云娜笑道:“不这样怎么?”
我说:“可是这湖水,我们在吃啊?”
云娜耸耸肩,道:“这个也没办法。他们沐浴,洗马,洗衣,喝水,都在这湖里……”我差点要吐了,这么脏啊,这水怎么喝得下去?
云娜道:“阏氏,没办法的。来龙城的人有好多万,都得吃这湖里的水……匈奴人没汉人那么多的规矩讲究,你就将就一下吧。”这些匈奴人……
朱母道:“夫人,我们还是别逛了,回去吧。”好好,那些男人在湖里洗澡,我总不好意思过去,走走走,走远点好,晚上再去看我的长安城怎么样了。
回到自己帐中,过了一阵,有侍女前来,说大王设宴招待单于和诸王,请我也去,跟随侍女转过几个帐篷,来到一片开阔地带,草地上早就铺上了毡毯,设好了桌子,有不少侍仆正在忙忙碌碌,往桌上置放菜品酒器。最上面的大桌显然是设给单于的,面向东方,其余桌子分设两旁,左谷蠡王站在中间,看着他们忙碌。他身披红色镶着黑边的斗篷,穿着同样红色镶黑边,装饰着各种金玉饰物的华服,腰系黄金腰带,头戴匈奴人常见的尖顶黑色帽子,脚上穿的是用丝绸装饰的革靴,这一身华贵的装扮,加之他身材高大匀称,仪容俊美,更衬得他绰然不群,英逸出众。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我自知这颇为失礼,好在左谷蠡王根本没注意。
我三兄带着公冶胜董憙也赶来了。左谷蠡王见到我们,施了一礼,伸手招呼我们坐到左首前排第三桌去。我按照汉家礼仪,跪坐于桌後。汉家礼仪,男女不共桌,但匈奴却无此规矩,我坐在三兄之旁,共用一张桌子。董憙和公冶胜坐在我们後排一桌。云娜和朱母又坐在再後一排。按匈奴礼俗,四大王号称匈奴四角,与大单于一样,各自单独一桌,分坐两旁。但奇怪的是,单于位略下方,位于四王之上,居然还安了一桌,这是谁的位置,竟然如此尊贵?比四大王还要尊贵吗?其余诸王都是二人一桌,排成数排。看这样子的安排,我们显然是挨着左谷蠡王的,这是个尊贵的位置,显然,左谷蠡王把我们当作最尊贵的客人在安排。
三兄道:“谢谢大王。”
左谷蠡王微笑道:“令妹是我览雅的恩人,诸位是我的客人,自当好生相待。”
单于的黄罗大伞由远及近,左谷蠡王前去迎接。不一会,单于带着诸王和诸位大臣鱼贯而来,各自走到自己的坐位後盘膝而坐。
伊稚斜今日穿了件朱红色的丝绸衣服,袖口下摆都镶着黑色的皮革,样式和左谷蠡王穿的差不多,但装饰之物更显华贵,颇有一国之主的气派。可惜他人长得远不如左谷蠡王好看,也就没吸引我多少眼光。他身後跟着一人,约四十余岁年纪,黑肤多须,身材魁梧,紧挨着伊稚斜坐在四王之上的那桌後,这人是谁啊?我侧头欲问三兄,三兄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等我开口,便道:“这个人就是赵信!从前匈奴的小王,投降了汉家做了翕侯,後来又背叛了汉家,投降匈奴。单于封他为自次王,很尊崇他。”原来是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哼!
我坐在桌後,看着这群衣饰华丽的匈奴王,他们是我汉家的敌人!可是想想真好笑,如果从潦侯的关系上说,这些人都是我的亲戚!单于是我的兄公,左谷蠡王是我的小叔,死了的老上单于还是我君舅呢!我母家的人和夫家的人杀得死去活来,对我来说,简直是件哭笑不得的事情。
突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廖宪,他居然也来参加左谷蠡王的宴会,这个叛徒!他比不得赵信,赵信原来就是匈奴人,可是他却是纯正的汉人,贪生怕死,连军人的起码气节都没有,阵前降敌,背叛了大汉,还挤入匈奴的高层,这混帐,要有机会,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各王嗡嗡嗡嗡,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听伊稚斜道:“径路啊,因为白云的妬忌,你死了三位阏氏。我给你新选了四名美貌淑女,都是我大匈奴名门之女,和你堪为相配。用以补偿你,等会送给你吧!”我隔着他们近,虽然声音嘈杂,但还是听得清楚。
左谷蠡王躬身行礼,道:“径路多谢大单于。”
左谷蠡王的名字叫径路?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在匈奴语中,径路不是宝刀的意思吗?这个名字倒有意思。他才失去三名阏氏,马上就补四个进来,这,也太没良心了吧?哀悼都不哀悼一下啊?
他们这些人,换个女人比换件衣服都容易,难怪不知道珍惜。左谷蠡王没说错,要想相濡以沫,朝夕相对,还是别想着嫁个王了,嫁平民吧,平民娶妻难,自然会珍惜得多。依礼,妇人内夫家而外父母家,我嫁给了匈奴的赵王,我的心就得向着匈奴才是,可是,这想都别想,我是汉家女儿,自然向着大汉。我虽然遵从礼法,可是对这种完全没道理的礼法可也不会遵从,我心想:另一句话倒更适用,父只一也,人尽可夫,父与夫,胡可比?大汉可是我的父母之邦!我就不相信,当年那些嫁到匈奴的汉家公主会一心一意向着匈奴!
我突然想到我自己,我若能回长安,按姊姊和陛下的意思,只怕就得嫁给刘授做河间太子妃,将来做河间王后,那我也得象左谷蠡王的大阏氏一样,面对刘授的无数侧室妃妾,而且我嫁过去的时候还得自己给老公带媵妾从嫁,这是嫁一个陪一堆,我不带媵妾过去我父母兄姊都没面子,我还必须得象亲姊妹一样对待这些妾侍们,还要主动地给丈夫拉皮条,这才叫合于妇德!我大汉的规定,诸侯王法定的妃妾都有十余人,那些没名份的御婢家伎就更别提了,想要多少有多少,要嫁大汉王侯,就别痴望着一夫一妻!现实和幻想离着一个银河系——不,总星系的距离!如果我能嫁给霍将军,我是不是也要忍受他的妾侍?他有没有妾侍?这我还真不知道,我既没勇气打听,也没人告诉过我。不过理论上说应该是有的,反正我大汉的王侯还没有一个没妾侍的,大将军不是就有好几个妾侍吗?可从来没听说大将军的王夫人有妬嫉的言行。想到这里,我真有种想哭的感觉,这对女人真的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换个老婆太容易,丈夫实在靠不住,只有名份和儿子才是保障!难怪姊姊一定要我做正室呢!真奇怪,我自从离开长安,就没有想过这个我很可能的未来丈夫刘授,我想得最多的是霍将军,也有时想想潦侯,甚至偶尔想到左谷蠡王,就是完全没有想过刘授,我内心深处,真的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将来可怎么嫁他啊,唉,真头痛!
那些匈奴王有不少身边还陪伴着女子,看服饰应该是他们的阏氏妻妾,男男女女夹坐在一起,互相说话倒罢了,有的还打打闹闹,搂搂抱抱。这在我大汉,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是民间举宴,也不会如此啊,我是西新里良家子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等情景。蛮夷之邦,土匪开伙!不成体统之致。我在未央宫里宴饮之时哪里会这样啊!即使家宴之时,有男有女参加,也都是各坐一桌,绝对没有男女共桌之事!在我汉家,如果有男女共桌,只可能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这两个是不到七岁的孩子,孩子没那么多讲究;另一种情况就是这个与男人共桌的女人是优倡一类……
大单于和四王却没一个身边携带妻妾的,我看见左谷蠡王的大阏氏和另一名女子坐在对面诸王次于四王座席的头排,那排共五席,都是女子,并无一名男子,一共九人。其中最接近单于的一桌後只坐了一名女子,约四十岁左右年纪,容貌甚美,神情端凝,一身朱红衣服,冠饰最为华贵,周围的女子对她都相当的恭敬,我心想:莫非她便是伊稚斜单于的颛渠阏氏,匈奴皇后?那另外四席上坐的应该是单于和四王、自次王的正室阏氏和地位较高的另几位阏氏了吧?其余的诸王和他们的妻妾应该是跟丈夫坐一起的。
所有的桌子都用漆涂过,明显是学的我汉家,桌上还摆了菜笥,菜盆,也都是漆器,显然这也是从我汉家而来,里面盛了大块大块的肉,应是牛肉羊肉之类,还另有金留犂(留犂,饭勺),样式挺独特,柄很长,勺头却小,和我汉家的样式完全不一样,还有铁匕首,陶服匿(一种陶制的罐,用以盛酒酪),骨箸(骨筷子),耳杯等。
我发现那个讨厌的右贤王总用眼光瞟着我,心想:他还想打我的主意啊!真恶心。往兄长身後退了退,希望兄长能够替我挡挡他的目光。三兄道:“别怕,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怎么样的。再说,单于和大王都在这里,也容不得他胡来。”
正在这时,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我抬头一看,只见单于正向诸王抬手示意,难怪诸王都安静了。看来他还是有些权威的,一挥手,大家都很听话。他向诸王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命令开宴,众人拿匕解肉,从服匿中倒出美酒,便即吃喝。我拿了匕首,切下一块,用箸夹起,吃在口中,倒也酥软可口,桌上的菜品也有好几个,看来匈奴人的饮食没我想象的那么贫乏,不过这样豪华的宴饮也只有贵族之家才有可能有的。他们匈奴人的烈酒我可是喝不来的,不倒酒也罢。三兄道:“还是倒点酒出来,多少喝些,在宴会上不饮酒,在匈奴人看来,很失礼的。”说完替我从服匿中倒出些液体到耳杯中,我闻到气味,心想:这不是酒,是奶!三兄微笑道:“大王还是有心人,知道你不喜欢喝酒,给你盛的是牛奶。你喝点。”我端起耳杯喝了一口,暗暗感激,忍不住抬头去看了左谷蠡王一眼,他正和单于喝酒,并未注意到我。
只听左贤王道:“单于,我从汉地得到一群舞女,让她们来助兴如何?”单于道:“好!”左贤王拍了拍手,七八名身着各色衣服的舞女鱼贯而入,都是十四五岁到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女,随着乐队起舞。我看着这群舞女翩翩起舞,那个领舞的绿衣少女舞技出众,婀娜多姿,年约二十岁左右,眉目甚美,竟然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咦,她是谁?在这里我还能遇见熟人啊?
一曲舞罢,右贤王道:“左贤王,你这群汉女还不错,你养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分给诸王如何?”
左贤王笑道:“行!各位要要谁,尽管说。”
右贤王道:“那个领舞的女子年纪稍大了一点,我要穿紫衣的那个。”紫衣少女年约十四五岁,看起来稚气未脱,她听到右贤王这句话,顿时脸色惨白,瘫倒在地。左右把她带过一边。
突听廖宪道:“大王把那绿衣女子给我行不?”
左贤王道:“廖都尉想要她啊,可以!她以前就是汉地的倡伎,舞跳得很不错。”那绿衣女子抬头看了看廖宪,道:“你是谁?你是汉人,怎么在这里?”
左贤王道:“他原来是汉人的校尉,现在是我大匈奴的都尉了。”
绿衣女子鄙夷地看了廖宪一眼,昂然道:“妾被掠匈奴为舞女助兴,亦是认命。然倡伎虽贱,义不可事叛贼!请大王收回成命,妾宁死不事汉家叛贼!”(历史上,娼妓不肯事叛贼,乃确有其事,见《宋史•列女传》。)
我和兄长对望一眼,不由对这女子的风骨由衷钦佩。
廖宪大怒,站起身来,手按佩刀,道:“大王,这贱倡如此辱我,非杀不可!请大王为我作主!”
左贤王似乎也有些意外,略一迟疑,道:“这女子竟然如此大胆。好,廖都尉把她拉去杀了吧!”那绿衣女子听到这里,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反而迎着廖宪走了过去,正在这时,一名黄衣女子从人群中飞奔出来,拉着绿衣女子的手,道:“琴姊姊,捐之陪你一起死!”绿衣女子道:“捐之,这何必呢?”捐之脸色惨白,显然也是有些害怕的,但她却仍然道:“捐之亦不愿辱于胡人,甘愿与姊姊赴死!”三兄赞道:“这两女子风骨义气,男子所不及也!”
我一听到黄衣女子叫绿衣女为琴姊姊之时,突然想起,她,她不是琴瑄吗?怎么会在这里?我得救她!看着廖宪拿着刀向她二人走去,我忙转过头,向左谷蠡王求道:“大王,求你……”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廖都尉,何必跟一个倡伎一般见识呢?算了!左贤王,你这两个舞女我想要,给我行不?”
左贤王笑了笑,道:“廖都尉,既然左谷蠡王开了口,你就算了吧。不过就是两个贱倡嘛,何必这么认真。”廖宪咬了咬牙,低头回了自己的座位。我心想:堂堂汉军校尉,风骨连个倡伎都不如。真是丢人!
左谷蠡王道:“把这两个女人带走。”左右上前,将琴瑄和捐之带下。其余几名女子都被诸王各自要去了。
我说:“谢谢大王相救。”
左谷蠡王道:“这两个女人风骨不错,我欣赏这样的人。也不仅仅是帮你的忙。”
右贤王道:“赵王阏氏很扫兴哪。听说赵王阏氏琴歌双绝,我这里有一张琴,请赵王阏氏为我诸王琴歌一曲以助酒兴。听闻汉家宴会之上,歌舞乃是平常之事,赵王阏氏不会拒绝吧?”
这……好吧,虽说琴对夷狄不弹,但破例一次也无不可,我也想借此机会让尔等北狄听听我大汉华章呢。右贤王让左右递上一张“琴”,我一看之下,差点想笑了。右贤王道:“赵王阏氏笑什么?”
我说:“大王要我鼓筝,明着说就是。何必拿张筝来请我鼓琴?莫非大王分不清琴和筝的区别?”诸王听了,相顾莞尔。
汉筝十二弦,比现在的流行的二十一弦筝小了几乎一半,更象琴,别说是古代不识琴筝之别的异邦之人,就是现在,影视剧中琴筝不分,反拿瑶琴,装模作样,指法眼神全错,五根手指在琴弦上乱抓,连弹琴禁小指这基本的技法都不知道的场景也多的是,更别提用弹筝的连抹连勾指法弹琴者比比皆是,最可笑的是,完全是在乱弹琴,还装出一本正经样,简直令人喷饭,要在剧中附庸风雅,拜托诸位还是去学学基本的弹琴技艺吧。右贤王的脸居然也红了,道:“这……赵王阏氏就鼓筝吧!”
我说:“琴三音(即泛音散音按音,分别象征天地人),天地人;琴五弦(即宫商角徵羽,分别象征君臣民事物),君臣民事物;文王武王各加一弦,称文武二弦,共为七弦。乐以同和,合礼乐教化,故圣人云,君子无故不撤琴。筝乃秦人薄义之器(传说,筝是秦人父子争,裂瑟而成之乐器,故名曰争),不可与琴同列。盛宴之时,不鼓琴而鼓筝,恐不合也。”
左谷蠡王道:“那我让人去取赵王阏氏的琴来。”云娜道:“我去取!”站起身,一路小跑而去。
不一会,她把我的璇钟拿了过来,我将琴置于桌上,对右贤王道:“大王看好了,这才是琴。此琴名曰璇钟,乃当今大汉天子亲赐之名。”
右贤王状甚尴尬,道:“赵王阏氏,尽管鼓琴便是。”
我拨动琴弦,曼声而歌:
“望于山川,衣冠汉裳。
风骚琴棋,礼乐文章。
华夏丰物,大国泱泱。
行之忠孝,为之义方!
坤仪尚柔,乾道崇刚。
唯服仁德,不畏强梁!
登高明兮,望四海兮,
德荣国华,远夷归向!
煌煌天汉,日月之光!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登高明,望四海,是汉人最为推崇的一种境界,豁达宏大,千古之下读来,亦觉其积极进取,胸襟雄阔,令人不胜向望之,那是华夏民族一个辉煌的时代。国华,见于《国语》,即国家的光荣,与国耻相对。此歌乃作者自拟,拟定名为《天汉歌》)
一曲既罢,也不知道那些匈奴王有多少人听懂了,不过,他们还是都在为我拊掌叫好。右贤王拍手道:“赵王阏氏果然不愧是汉家才女啊。唱得太好了。”目光似乎越发不规矩,我低着头,不去看他。
单于也道:“赵王阏氏果然琴歌双绝,难怪名动长安。我那欧格无福啊!”
左谷蠡王道:“听琴歌,赵王阏氏很为大汉自豪啊!”他居然听懂了?!云娜说他懂得汉话的。
我道:“大王,妾乃是汉家女儿!”
左谷蠡王道:“我知道,汉家女儿尊崇汉家,也是应有之义。单于,既然赵王阏氏琴歌已毕,我让人摔跤比赛为诸王助兴。”
单于道:“好!”
几名壮实的匈奴男子在场中摔跤比赛,诸王一边吃喝一边观看。三兄道:“季姜,你刚才唱得真不错,唯服仁德,不畏强梁,就是要他们听听我们汉人也不是好惹的。”
董憙在身後道:“听说每年这个时候,各王轮流招待单于诸王宴饮。一直到龙城大会结束。我看这些宴会还会举行很多场的。”
三兄道:“我们不一定每场宴会都参加的。左谷蠡王对我们有恩,我们自然卖他面子,其余诸王何必一定要去捧场?”摔跤比赛之後,左谷蠡王又让人比赛射箭骑马以为助兴。
这场宴会举行到餔时才结束。众人一散去,我便急忙让人去把琴瑄和捐之叫来。她们二人一进帐,我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了琴瑄的手:“琴姊姊,你还记得我嘛,我是凌惠啊!霸陵西新里的凌惠。”
琴瑄一愕,道:“你是凌惠?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怎么象对宾客一样对你?”
我苦笑说:“我嫁了匈奴的赵王,当今天子送我到这里来的!”
琴瑄道:“啊?你做了匈奴人的阏氏?是那个要了我的匈奴王吗?”你还不知道那几位王是谁啊?
我说:“不是的。我丈夫已经死了,把你要过来的,是左谷蠡王,匈奴四大王之一,我们是他的客人。”
琴瑄道:“你们是那个匈奴王的客人?”
我说:“是这样的。我二姊做了天子的夫人,我们家入了宦籍,搬到了长安。我在宫里做女骑,陪着姊姊,匈奴的赵王降了汉,做了我大汉的潦侯,他向天子要了我为妻,谁知他死了,单于要天子把他的尸骨送回匈奴安葬,我只好跟来了。单于让左谷蠡王招待我们,我们就住在他的帐中。我安葬赵王就回长安,到时,我带你们一起回去。对了,琴姊姊,你怎么会在这里?”
琴瑄道:“傅媪到官府去告我,说我贱民勾引良人,官府没我为隶妾(女官奴),把我送去做工。我先後去了好几个地方的工坊,最後到了上谷的工坊里织布,匈奴人来了,把我抢到了匈奴,蹂躏了我……後来又让我织布。那天我正在给和我一起被掳来的汉人跳舞的时候,遇上了左贤王,他说我跳得不错,就把我叫了去,练习跳舞,说要跳给单于看。”
我说:“那捐之呢?”
琴瑄道:“捐之姓石,本是上谷良家子,她家人都给匈奴人杀光了。匈奴人把她抢了来,她用麻草把脸炙烂了,才保得了清白。匈奴人虐待她,让她在地穴里纺织,我们偶然相遇,结下了友情。左贤王要我去跳舞,我请求带上捐之,左贤王同意了,还找人治好了她的脸。就这样,我们就在宴会上跳舞了。我苟且偷生,只是想再见严郎一面,我已辱于胡人,怎能再受辱于叛贼?这比我受辱于胡人更令人难堪!我今日这么说,是故意的,廖宪杀了我我就可以解脱了。谁知道捐之居然愿意与我同死,这又何必呢?”
捐之道:“我家人都死了,若是受辱于胡人,还不如陪姊姊一死了之,死了还有个伴!”
我说:“你们都不会死了。跟我在一起,我带你们回长安!左谷蠡王人不错,对我很有礼貌,没有谁会再来侵犯你们。你还想着严孝君哪?傅媪在前年已经病死了,严孝君从军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你放心,我知道他至今并未娶妻,你还是有机会和他团聚的。”
琴瑄苦笑摇头:“我只想再见他一面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奢望。他不可能娶我的,我是倡伎贱民,又没有父母兄弟姊妹,缺少家教,天煞孤星一个,又是刑余之人,所有的婚娶禁忌我都犯完了……自古良贱不通婚,我哪有资格嫁他!再说,我已经不是清白之身……我只是想见见他再死……”
我说:“别说死的话,你今日表现得这么有风骨,连我兄长和匈奴的左谷蠡王在内,我们都很佩服你。等回了长安,我想法子为你脱籍,让你当个良民。再设法与严孝君团聚!你不用担心脱籍钱的问题,我是潦侯夫人,他给我留了很多钱的,我有钱为你脱籍!”
琴瑄喜道:“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捐之,你已经没有了亲人,你也跟我在一起回长安好了!”
捐之泪流满面,道:“多谢公子!”叫我公子?好久没有人这么叫了,人家不是叫我夫人就是叫我阏氏,其实,我更宁愿人家叫我公子的……
我请云娜找人安排了热水,为琴瑄和捐之沐浴更衣,又让人在帐中加了一张床,让她们两人和我同帐而寝。吃了餔食,我带了琴瑄捐之朱母三人一起去撑犁涂边看我摆的长安城,云娜听说单于又给她兄长送来了四名美丽的阏氏,很好奇,跑去看了,没有陪我去湖边。
那被我移回横门外的枝条又给移到了厨城门外,我心怦怦直跳,随手拿起那根枝条重新放回横门之外……
回到帐中,只见云娜撅着嘴,气鼓鼓地坐在床上,我说:“怎么啦?生谁的气?”
云娜道:“还不是我兄长啊!几位阏氏才死了,还没下葬呢,他就换了新人。他让嫂嫂照顾她们,还说,让四阏氏当二阏氏,五阏氏和六阏氏当三阏氏和四阏氏,单于新送来的四位美女当五阏氏到八阏氏,他还让嫂嫂备礼给她们的家人呢!更不象话的事,他让新立的五阏氏今日晚上就去他帐里陪他!兄长样样都好,就这点不好!”
不知咋的,我听到这里,也不禁暗暗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左谷蠡王新纳美妾,我生什么闲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这不是真正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我安慰云娜道:“大王有大王的想法嘛。单于一片好心,他总不能不要。好哪,早些睡吧。别管那些事了。”
第二天一早,我洗漱已毕,吃过早食,还来不及出去走一趟,大阏氏就来找我,要我换上一件朱红礼服,去拜见祖灵,说是晋庙之仪,有点象我们汉家的三月见庙之礼,据说晋庙之仪之後,才正式算是他们家的新妇。这也算是对我和大汉天子的一种尊重。
谁希罕当匈奴人的新妇?可是就象兄长说的那样,不去参加又是不行的。这是起码的家礼问题,天子既然将我嫁给了潦侯为妻,又不是侧室,我就必须遵守此礼,可不能让人说我汉家女儿没教养。
我按照大阏氏的吩咐穿戴起来,带上琴瑄捐之云娜朱母几个人,大阏氏陪着我,登上单于为我准备好的车辆,我兄长和左谷蠡王都盛装华服,在一旁相迎。云娜对左谷蠡王道:“兄长,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左谷蠡王笑了笑,道:“只是有点累。”我心想:新选了美妾,自然是有点累……转念一想:见鬼!我生什么气,关我什么事?莫名其妙!
三兄对我说:“奇怪,你怎么啦?脸色怎么也不太好?别耍孩子脾气啊!”我忙说:“没事,我就是有些紧张。”
左谷蠡王道:“别紧张!等会颛渠阏氏会亲自带你进庙的,巫师怎么说你怎么做,拜过就可以了。然後你就可以回来了。只是一个仪式,很简单。”
跟随他们向东方走了十几里,树林里看见了房屋。林子外有很多人,总也好几百。大部分都是女子,其余的显然是卫队一类的。单于和诸王均不在此。匈奴人居然也修祖庙,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远远看去,这祖庙的样式和汉家的差不多,显然是汉人工匠所修,但修得却相当粗陋,雕梁画栋是没有的,纯粹是白桦木搭建而成,这样的房子,在我们汉地应该是给穷人住的。周围全部挂着五颜六色的丝绸旗子,这些旗子全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丝绸拼凑而成,样式很古怪,就象是些叉叉裤,上面平整,下面开叉。我老远下了车,步行而前,左谷蠡王和我兄长等人也都下马步行。那些女子向我行礼,我低首还礼。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你是赵王正室,才有资格来此行见庙之礼,你也是我大匈奴第一个来此行见庙之礼的汉女,从前那些汉公主也无此待遇。这是你的荣耀,你可要郑重对待。我不是赵王,不能陪你进去。你自己跟随颛渠阏氏和巫师进去吧。”其余所有人都在外等待。我心想:我居然是第一个来此行见庙之礼的汉女?那些公主都没能来过?一时之间,少女的虚荣心也不禁有点膨胀,居然有几分得意之情,但也平添了几分紧张。
盛装美丽的颛渠阏氏和一位披头散发,头插羽毛,身上穿的象是灰色破布拼凑而成的衣服,赤着双足的巫师站在楼梯前迎接我,那巫师满脸都是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除了眼睛鼻子外,嘴巴根本看不到。颛渠阏氏我昨日在左谷蠡王的宴会上见过,这些女人的事照例归她管,谁教她是货真价实的匈奴皇后呢?那巫师我却从来没有见过,看来他的地位颇为尊崇。
颛渠阏氏和巫师一左一右,带领我踏上木制的楼梯,这楼梯一共有九级,走上这九级楼梯,进了房间,房间共有两间,前面供的是历代单于灵位,後面供的是他们的阏氏们。房间面积不很大,墙上挂着围帷,光线不怎么好,借着灯光,才能看得清周围的景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是在对面的桌上供了几个由石头雕刻的人形,每个约两尺大小,我好奇心起,想着他们长得是什么样子。匈奴人无文字,那些人形上的雕刻相当写意,我实在很难相信这会是从前单于的真实形象。他们活着的时候,大概和伊稚斜的容貌更象一些,伊稚斜长得不难看,估计这些单于也不难看,但要说好看,怕也谈不上。左谷蠡王长得象其母,太过俊美,从他身上应该看不到多少这些先辈单于的样子。不过,左谷蠡王虽然俊秀,我却从没有觉得他长得女兮兮,母亲留给他的女性特征都被男人的特征所取代,除了觉得他英俊外绝不给人女性化的感觉。
看着这些石头像,我突然有一种苍凉的感觉,不管怎么样,和我汉家是恩是仇,都已经过去了,各国有各国的利益,谁都是为了自己,人死为大,再忌恨他们也已经没有必要,这些人从前也曾经叱咤风云,现在呢……不过就是些石像而已。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以匈奴王正室阏氏的身份来拜匈奴祖庙。
颛渠阏氏道:“请赵王阏氏拜过祖灵。”我轻轻地跪下,依次跪拜。先拜的是冒顿单于的灵位(匈奴人以头曼无道,只以冒顿配天),我自称孙妇拜见祖舅之灵,然後拜老上单于之灵,我自称子妇拜见君舅之灵,再拜军臣单于,自称弟妇拜见伯兄之灵,想想也有些滑稽,这些人都是我汉家的敌人,却是我的祖舅君舅和伯兄,这都是大汉天子把我许给潦侯所造成的,可不能说是我的错。我跪拜之时,那巫师在一旁手舞足蹈,口里不知是在唱还是在念。我虽然学过匈奴话,但水平实在不怎么的,说话还勉强能够听懂,念诗就不行了。我真该把女译找来,让她替我翻译翻译,就能明白意思了。他念了半天都没有念完,我的膝盖隐隐有些痛。
颛渠阏氏道:“赵王阏氏,大巫师是在请祖灵来看看你。”一阵风吹来,把灯火吹得摇摇晃晃,不知咋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难道那些匈奴人的祖灵真的来了?我别有用心,他们会不会知道?要是知道了,他们还会认我这个新妇?虽然我对当不当匈奴阏氏并不在意,但在人家的祖庙之中心有二心,即使在大汉看来,也是极其失礼之行。
我的情形很特殊,没有丈夫相陪,据说有些本该由丈夫祷告的言辞就都省去了。好容易那巫师念完了,我又到後房中拜见了各位先姑之灵。然後走了出来,按要求跪在房门,面向东方,巫师把手按在我的头上,口里不知是念是唱,发音甚为古怪,声音又尖利,每一句都象是刺在我心上,他念一句我的心跳一次,简直是种煎熬。过了一阵,他终于念完了。颛渠阏氏道:“你起来吧,可以了。”我站起身,向她施礼,她微笑道:“单于让你见庙,都是为了赵王。胥蒂莲已经被赶回母家,总不能让赵王魂灵孤苦无依。你是赵王继妻,等赵王安葬之日,就用你的血和辫发相伴他。这也是给赵王一个安慰。可惜赵王早逝,你们没有孩子。走吧!”
我听她提到潦侯,不禁也有些黯然,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合礼合法的丈夫,我和他的婚姻可是大汉天子亲自指定的,再说,他的死我是要负责任的,不知刘授查出真正的凶手来没有。他对胥蒂莲能够一心一意,想必对我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反正我也嫁不成霍将军,也不想嫁刘授,若是我真能和他一直相处下去,看他对我这么恭谨,其实也不算坏结局。可是阴差阳错,唉!单于对他在我看来真的很不错啊,真不知道他哪根弦短路,要投汉,他跑到汉地,单于派左谷蠡王去追,赵王和左谷蠡王的交情单于如何会不知,明知左谷蠡王会放他一马,还派他去追,明摆着就是要饶他一命。
走下楼梯,在外守候的那些诸王阏氏夫人向我行礼,我低首还礼,她们对我虽然表面上都挺恭谨,但我看得出来,她们对我有着明显的生疏和见外……
向颛渠阏氏告辞,登上了高车,准备离去。只听颛渠阏氏在後面说:“径路啊,赵王阏氏一直由你照顾。等安葬了赵王之後,不如你收了她吧。单于和我看来,你们挺相配的。”我心里一跳:“这……不行的! ”
左谷蠡王道:“多谢大单于。此事绝不可行。径路早已禀明过大单于,径路此生,只娶我大匈奴名门望族之女为阏氏,绝不娶异族之女。赵王阏氏是要回长安的,等到安葬了赵王,就请大单于送赵王阏氏回长安。”颛渠阏氏道:“这也好。”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云娜正拉了拉左谷蠡王的衣袖,左谷蠡王轻轻甩开了她。
我舒了一口气,我当然想回长安,留在匈奴嫁人,即使是嫁这个玉璧般的左谷蠡王,我也不干,但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回长安,一来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做事总不能半途而废,二来我一想到回长安就得嫁给刘授,也是头痛之极,我对他始终没啥感觉,他虽没什么不好,但我不喜欢那种类型的男子,子晳再美,我爱的也是子南。想到要面对他很可能的至少十个侧室,我就头痛之极,我不仅不能妬忌,还得主动给他拉皮条,这才算是合于妇德,否则我自己丢脸不说,连我父母都得被人指责说对我少了家教。我嫁不成我喜欢的霍将军,嫁成河间王后面对他的一群妃妾又有什么意思?
左谷蠡王让我三兄和他手下人送我回他的营帐,他自己另有要事走了。此时已是日中时分,兄长向我告辞,自行回去休息。天气挺热的,多了琴瑄和捐之两个人,也就是多了两个伴,我带着云娜朱母和琴瑄捐之四人坐在树荫里闲话。我想知道琴瑄这几年来遭遇的详情。
琴瑄慢慢叙说自己的一生遭际,她虽在官府的工坊里吃了不少的苦头,但大汉官府自有规定,吃喝温饱生病治疗还是能够得到保障的,至少没人来欺凌她,到了匈奴就别提了,衣食不周也罢了,还得忍受匈奴人的蹂躏侮辱……除了同情怜悯之外,我也不知我能够帮上多少忙。大汉律法森严,等级森严,我帮琴瑄脱了贱籍,让她做良人不难,可那又怎么样呢?自古良贱不通婚,工商优倡都是贱民,脱籍的贱民按规定,也只能为妾而不能为妻!除了皇帝,即使诸侯王都不敢打破这条禁律!琴瑄即使能嫁严孝君,身份也只能是妾!这对琴瑄太不公平了。
同类人等,相偶为婚,这可是律法的规定,有几个人能够超脱时代?若我们家不是入了宦籍,我仅以霸陵西新良家子的身份,无论是要嫁潦侯还是霍将军,了不起一个妾,根本就别想为妻。我能够有和霍将军门户相当的社会地位,有嫁他为妻的资格,说什么也得感谢大汉天子,没他的提携,我们家哪有今日,难怪父母兄长都对皇帝感恩戴德。可是,做了贵族,礼法森严,规矩也多,比起做平民来,也多了一重风险,许多贵戚之家,往往都没好结果。
琴瑄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我掏出手绢替她拭泪,正在这时,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树林中钻了出来,边走边哭:“我要唉起……”这不是左谷蠡王最小的那个王子勾罗吗?他长得眉清目秀,和左谷蠡王简直一模一样,在左谷蠡王的几个儿子中,我一直觉得他最为可爱。他是二阏氏的亲生骨肉,糟了,他一定是想见母亲,大阏氏一个疏忽,被这孩子跑了出来。我急忙站起身来,迎着他跑了过去,他看到我,转身欲逃,我低身抱住了他,哄着他:“宝宝别哭……”勾罗哭道:“纳格(姑姑,左谷蠡王一直让他儿子这样称呼我),我要唉起!”我说:“你唉起去看你外王父了,过几天就回来看你啊。爱哭的宝宝可不乖哦,你阿爸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来,”我从腰上取下铜铃,在他面前晃动,发出动听的声音,道:“纳格给你这个玩。”云娜也蹲在那孩子的身边,道:“勾罗听话。”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勾罗的兴趣转移到铜铃上,哄得他破涕为笑,我又哄着他在我怀里睡着了。大阏氏带着两名侍女走来,把勾罗接了去,她不住向我道歉,说她不小心让这孩子溜了,给我惹了麻烦,实在是对不起。我笑着说:“我很喜欢勾罗,哄哄他很好玩的。”大阏氏向我道谢之後,把勾罗带走了。云娜在我耳边说:“阏氏,你样样都好,我兄长怎么不愿意娶你呢?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忙说:“云娜,我要回长安去的!你也要跟我回长安!不要乱说了。”
当天傍晚,我吃完了餔食,带着云娜琴瑄捐之朱母四人去撑犁涂边,我身上的铜铃给了勾罗那孩子,我另外换了一个金铃,走起路来,铃声清脆,煞是好听。身上挂个铃铛做装饰品,一路行来,铃声叮当,这也是匈奴贵族女子的服装特色。我有时候想,这是不是从我华夏学来的?我华夏自古贵族身上就系有组佩,组佩还可细分为垂佩和杂佩等不同的各类。各组佩依等级不同,长短和华贵程度都各有不同,最长的达两米以上,要围上两三圈才能够挂在身上。穿这种带有组佩的礼服走路,动作要凝重,各姿态都必须合礼仪标准,这得经过长期练习才行,不是谁穿上礼服就能有贵族相的,否则走路不合标准,各组佩相击的声音会很杂乱难听,让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不懂礼数的村夫,穿上龙袍都不象皇帝,丢人之极。我二姊在汉宫中的礼服也有组佩,由几组珩璜琚瑀组成,按照礼仪标准走起路来,各玉互相轻微碰击,也会发出动听的声音。
我在未央宫中也认真学过这种礼仪步伐,二姊说将来我不是诸侯王后也得是侯夫人,这是要为我预作演习的,因为诸侯王后和侯夫人也有这样带有组佩的礼服。如果我学不到家,礼仪有缺,既丢家里人的脸,也丢我夫君的脸,所以我一定要学好。
只见我扔到横门外的那根枝条已经被移到宣明门外,我的心怦怦乱跳,这不会错了,“那个人”三次都放对了,绝对不可能是有人误打误撞偶然放对了的。沙滩上有很多人在上面涂鸦,什么样的画面都有,这些匈奴人一年忙到头,好容易来龙城放松一下,就来玩这种游戏。我按照事先的约定,朝“宣明门”方向走了约十步,那里有人用树枝画了一幅沙画,画得很写意,如果不是我知道事先的约定,未必能从众多的涂鸦中认出这幅画来。那是单于的大穹庐,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穹庐里画着有人睡在一条长蛇上,那个人是在告诉我,斩蛇剑就在单于的寝帐里?可我有机会去单于的寝帐吗?我以什么名目去他的寝帐?这可难了。我住在左谷蠡王的营帐里,可也没有去过左谷蠡王的寝帐啊!我以女儿之身怎么能够随意进入男人的寝帐?没有机会,就得制造机会,无论如何,即使排除万难,我也得完成任务,我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办。
我随手拿起石头,在沙滩上乱画,把那幅沙画全都弄乱了。我们在湖边闲步,随便闲聊了会,天色渐晚,我带着她们回了左谷蠡王的营帐。
我回到帐中不久,有侍女前来,道:“赵王阏氏,大王请你移步一趟,他有话要跟你说。”他有话跟我说?什么话,想起上次在树林里他犀利的话语,我心里不由得一惊,跟着侍女欲往外走,云娜道:“我跟阏氏一起去!”那侍女道:“大王吩咐只要赵王阏氏一个人去,喀莎还是不要去了。难道喀莎信不过大王?”云娜道:“那我就不去了。阏氏,我等你回来再睡。”我点了点头,向云娜琴瑄捐之朱母作别,跟随侍女来到了左谷蠡王的大帐。
大帐中点着灯,左谷蠡王一个人背对着我,披着朱红的斗篷,站在桌子後面,侍女道:“大王,赵王阏氏来了。”左谷蠡王挥挥手,道:“你也下去。”转过身来,侍女退下。帐中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只觉我的心怦怦直跳,他要做什么?
灯光照在左谷蠡王俊美的脸上,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有些肃杀,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惊,只听他缓缓道:“赵王阏氏,我要你不要离开我的营帐,你为什么又出去了?我让人转告你不以为意,非要我亲自说不成?难道你认为我说的话是在开玩笑?”
我说:“我只是到湖边散散步,这也不行吗?”
左谷蠡王道:“不行!”
我说:“为什么不行?”
左谷蠡王道:“因为我怀疑你去湖边别有用心!我向单于保证过,不许你生事端!你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营帐里,不许再离开一步!”
我说:“你要软禁我?”
左谷蠡王道:“软禁你?没那么严重,只要你不离开我的营帐,你一切自由。等到安葬我赵王兄之後,我送你回长安去。怎么啦?你脸色不好,难道你不想回长安?你会愿意留在匈奴?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我忙说:“不是的,你误会了……”
左谷蠡王笑道:“你留在匈奴也可以,但是,你只能够嫁给右贤王!看来他对你很有兴趣。不过,他只对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的女子有兴趣,琴瑄才二十岁,他就嫌她年纪大了。而且他这个人,对女人的热情不超过三天,身边又有的是美女,至少有百多个吧,你姿色也不算怎么出众,跟了他会很可怜的。”
我说:“你胡扯!谁说我要嫁给右贤王!”
左谷蠡王笑道:“你该不是要打我的主意吧?我告诉你,我此生只娶大匈奴名门望族之女,绝不容异族之女近身!”
我说:“那你自己呢?你母亲可是汉女!”
左谷蠡王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绝不会娶汉女!我唉起是汉女,匈奴人怀疑我,汉人同样也不会待见我!我里外不是人!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也面临同样的难题!你们大汉天子将汉家的公主嫁给我们的单于,妄图用这种方法改变我们胡人的血统,真是可笑之极。我历代单于又不缺少儿子,怎么会要汉女之子来继承大匈奴的单于之位?当我大匈奴的单于这点政治智慧都没有?你们大汉天子会让一个异族女子的儿子继承皇位吗?不要说大汉天子,就是朝中贵人也不可能!更何况汉家公主到了我们这里,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整天郁郁寡欢,谁耐烦去讨这些女人的欢心?又不是缺少女人了!几位汉家公主除了汉景帝嫁给我兄长军臣单于的昭阳公主生下二子之外,就没有任何一个汉家公主生子的。你不是公主,到了匈奴不也这样。别的不说,整天只吃米饭酱菜,在宴会之上,连酒都不肯喝。就象我大匈奴的湩乳奶酒会吃死你一样!你要做给谁看?谁耐烦讨你的欢心?我让大阏氏满足你的要求,全都是看在你对云娜的恩情上!我是不能够选择唉起,但我可以为我的儿子选择!我儿子的唉起,必须是大匈奴名门望族之女!她们的血统必须纯正,身份也不能卑贱!”
我说:“你深谋远虑啊!但愿你心口如一!”
左谷蠡王笑道:“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想嫁我?你死了这条心吧!大汉天子要使美人计,最好找个比你漂亮十倍的女人来。我十二岁起就不缺女人,象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你还引不起我的兴致,哪怕偶尔一次的兴致我也没有!你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被个女人耍,我还没那么傻!”
我怒道:“谁说我要嫁你?你这自作多情的男人!我当然要回长安,我姊婿大汉天子是要将我嫁给诸侯王做王后的!”
左谷蠡王道:“你要回长安,那你就规规矩矩的,别到处乱走!否则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我说:“谁要你负责的?你说你记得我的恩情,却连我去湖边的自由都不给我!”
左谷蠡王道:“你还不肯听我的话?”语气中已有怒意。突然间,他猛然伸手,握住我的右手,他的手好烫,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这样拉过我!我觉得我的手象是被铁夹子夹住一样,我使劲一挣,他连动都不动一下,我用左手去掰他的手,他手一翻把我的左手和右手一起握住,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就象在撼动山岳一般,挣不动分毫,全然成了白费力气,搞得我浑身是汗,这人好大的力气!
我在宫中做女骑,受过手搏(拳脚功夫)、击剑、器械、骑射、战阵等武术和军事训练,而且我的成绩一直不错,在诸女骑中我算得是名列第一,做这个队率可谓名符其实。四兄一直说我的武艺很不错的,父亲长兄二兄三兄也称赞过我,虽说我从未参加过实战,但既然父兄都表扬我,除四兄外,他们可都是真正的军人啊,我三兄还是我汉家精锐期门骑兵,霍将军手下爱将,他们应该不会说假话吧,所以我一直认为我的武艺应该是不错的。没想到,在左谷蠡王面前,我别说打了,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看他抓住我那个逍遥自在的样子,就象抓住一只小鸡似的!难道我的武艺其实很差吗?或者是因为左谷蠡王太厉害了?几位兄长都没说过实话?我回去一定要问问三兄到底怎么回事?
左谷蠡王笑道:“你的力气在女人中也算大了,看来你不仅擅长骑术,武艺在女子之中也应该还不错。不过在我面前,你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堂堂大匈奴的第一勇士,连个女人都抓不住,传出去简直是大匈奴的国耻!你规规矩矩地听话,我就放了你!”
我说:“你枉为男子,却来欺负我一个女子,你赢了我一个弱女子难道算英雄吗?你放开我!”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已有求恳之意,看来,我不服输是不行的了,我哪是他的对手!
他突然松手,我正全力想要挣脱,他这么一放,我使力使岔了,顿时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虽然有地毯垫着,但屁股仍然摔得隐隐生痛。他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摔的,我可没推你,别赖我身上。还不快爬起来!”
我站起身,他缓缓说道:“赵王阏氏,答应我,不要离开我的营帐一步。否则,你真的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是说着玩的。你若是想平安回长安,就要听话!”
我心里一跳,难道他真的是为了我好?我低头道:“好,我不离开大王营帐就是。”反正我已经得知了斩蛇剑在单于帐中的消息,去不去湖边已不是很要紧的事了。只是,我不能离开他的营帐,怎么才能够取得宝剑?
左谷蠡王道:“好!你可以回去了。很多事,你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你是属于汉地长安的,你迟早得回去。不管你起着什么心,看在你对云娜的恩情上,你只要不生事端,你就是我的客人!我会一直以礼相待。若是你真的心怀不轨,你只怕就得……”
我说:“怎么样?”心想:血洒大漠?魂归异域?
左谷蠡王用手抚摸着弯刀,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我说:“大王在威胁我。”
左谷蠡王道:“我并不是个仁慈的人!”
我嘲笑道:“当然,对自己的女人象衣服一样,明知道人家是被人利用了,却还当作主谋一刀杀了,我说你是愚蠢呢还是聪明啊?”
左谷蠡王笑道:“你居然也能看出来?你也很聪明哪!不过聪明的女人大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白云不是那么聪明,也象其他阏氏一样浑浑噩噩,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关键时候把女人推出去,这可是男人的一贯作法。毕竟,牺牲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顾全大局才最要紧的。我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和诸王起争端。还有,女人本来就象衣服,说得不好听点,象粪土!我死了三名阏氏,第二天就能补回四个。”
我说:“是吗?那唉起呢,云娜呢,也是粪土?”
左谷蠡王脸色变了,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我心想:你的弱点就在云娜!你可以对你的妻妾冷酷无情,我不相信你连骨肉亲妹都不当一回事了。你为了云娜的安危简直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当我看不出来?只怕你宁肯甩了你儿子也不会甩了云娜!
左谷蠡王道:“云娜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对她好,对她施恩,难道是故意的?”
我说:“当然不是。我没那么深的心机,再说,在来匈奴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云娜和你的关系。我很喜欢云娜的,她聪明可爱,而且很崇拜我,”我笑道:“被人崇拜是件很惬意的事!我喜欢这种感觉。”
左谷蠡王道:“我姑且信你,你确实不知,毕竟你不可能把大漠上的狼叫来和你同谋对吧?你要有这个本事,你就不是人是神了。但你们的皇帝是一定知道的!身为一国之主,连这点都不知道,简直不可思议。你到匈奴来,到底有何用意,我虽不知,但我相信你是别有图谋的。你们皇帝为何要个女人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和云娜的关系?想通过我达成目的?我再次劝你,死了这条心。我所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娜,都是为了你对云娜的那份恩义!别指望我会帮你完成的你的图谋。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单于对我的大恩,我永远不忘,我不可能背叛他!我更不可能为女人所惑!”
我说:“恩怨分明?胥蒂莲对云娜也有恩,她死得这么惨,你为何不帮她说两句话?云娜说你深得单于的信任和器重,这点事情,你若开口求情,至少可以保住她一命!”
左谷蠡王道:“当时我根本不在单于庭,我去追赵王了。如何能替胥蒂莲说话?如果我在单于庭,即使我不能保住胥蒂莲的命,至少也可以让她死得痛快点。我想想确实有愧于她。”
我说:“大王推得倒是干干净净啊!大王年纪轻轻,能有今日的地位,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我在大王面前只有规规矩矩的份儿,怎么敢有何图谋?大王放心就是!”
左谷蠡王笑笑,道:“云娜总得归汉,我知道你是大汉朝中贵戚之女,你的品行为人都很不错,赵王已经不在,我维护你的安全,等你回长安之後,能记得这份恩义,好好照顾云娜,为她择一佳婿!这样我才能不负唉起所托。”
我说:“大王这点可以放心。我对云娜,一直情如姊妹。大王对我一直施以援手,优礼有加。我凌惠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我兄长也很感激大王的!我和赵王的婚姻是大汉天子亲自指定的,单于也让我拜过匈奴的祖庙,我知道该怎么做!云娜随我归汉之後,我以亲妹视之!”
左谷蠡王道:“我相信你的话!谢谢!老实告诉你,单于一直都怀疑你,诸王对你更有戒心。别把我们胡人当傻瓜!你要到处乱走,说不定真的会出事的!杀掉一个女人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知道吗?你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单于让你见了庙,算是对得起赵王了,不要指望其它的。”
我说:“大王放心!凌惠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儿戏的。”我又不想死,哪会这么不知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知趣那不是存心找死吗?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抬手送客。我退出大帐,这个左谷蠡王,对我一直戒心重重,唉,陛下若是真的想让我通过他完成任务,只怕要落空了,真奇怪,潦侯一身膻味,闻着很不舒服,刚才左谷蠡王抓住了我的手,我隔着他这么近,却并没有闻到那种让人烦的膻味。
回到帐中,云娜道:“阏氏,我兄长跟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我不要到处乱走,连撑犂涂边也不要去。”
云娜道:“那就是不能离开他的营帐了,多闷哪!”
我说:“他是为了我好。我不离开他的营帐就是。对了,云娜,明日你跟你嫂嫂说,不用给我准备黍米饭了,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云娜道:“阏氏要吃我们胡人的食物?”
我说:“嗯。”我心想:左谷蠡王说得没错,到了人家的地盘,连人家的食物都舍不得吃,岂非是对人家的不尊重?何况那天我吃过湩乳,除了气味有点重外,味道也不难吃,我能吃得下去。
一连十几天,我都没有离开过左谷蠡王的营帐一步,我心想:这些天就暂且依你,安安静静地在你的营帐中。等到龙城大会祭天的那天,你总不至于还不让我出去,我是赵王的合法正室阏氏,又进行了晋庙之礼,这祭天之仪,我是有资格参加的。那天所有的人都要去,看我能不能找到机会,溜到单于帐中去找剑。
我换上胡服,吃匈奴人的湩乳肉干,故意让左谷蠡王看见,心想:这下你总不至于说我是给你脸色看吧?只见左谷蠡王嘴角上翘,似笑非笑,转身而去……
这期间,诸王天天举行宴饮,我一次也没去参加过。云娜倒是次次参加,她每次回来都眉飞色舞地向我诉说宴会的见闻,尤其是在右贤王营帐中举行的那次宴会,她说几位匈奴王和左谷蠡王比武,他们几个人一起上都不是左谷蠡王的对手,左谷蠡王赢了各王一千头牛羊!她说到左谷蠡王的勇武之时,兴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她为兄长的勇武无敌,十分骄傲。我心想:我已经领教过他了,他真要抓住我,我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想到左谷蠡王大展身手的风采,真後悔没去参加宴会,不过,我确实怕见右贤王……
白天,我就在帐中教云娜捐之琴瑄读书写字鼓琴,有时候也带着她们和大阏氏及左谷蠡王的其他阏氏一起做些女人的纺织编织工作,她们都称赞我的手艺精巧。哼,这还用说,汉家儿女,男耕女织,乃是本业,我从小训练,这点水平都没有,还配当大汉女儿吗?我也向她们学习给羊剪剪毛,挤挤奶,制作湩乳和酿酒,纺织毛织品的技术。看来单于对左谷蠡王真是不错,新给他挑选的四位阏氏,都是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女,依照我的眼光来看,个个都称得上是美女,按照左谷蠡王的标准,估计出身教养也相当良好。新来乍到,她们对大阏氏都极为恭谨,大阏氏看不出一丝妬忌不快的神情,对她们象姊妹一样亲切自然。在男人的眼中,象大阏氏这样的女人才是“标准好妻子”吧?
自从那天我哄了勾罗之後,这孩子变得很粘我,我天天帮着大阏氏照顾着他,兄长见了,笑我是在给左谷蠡王的儿子当保姆,唉,当保姆就当保姆吧,人在屋檐下,岂能不知趣?
兄长和董憙公冶胜的行动倒是没有受什么约束,他们到那些各地来的商人那里去买了些汉地少有的稀奇器物,打算作为纪念品带回长安去,也分给了我一份。我没好意思去问三兄我的武艺到底是高是低,我被左谷蠡王象抓小鸡一样抓住动弹不得,既丢我本人的脸,也丢汉军的脸,我可是正式列入汉军编制中的汉军一卒,我大汉军队战无不胜,我却败得如此之惨,怎么好意思问?以後我再也不在左谷蠡王面前显本事就行了,可能是左谷蠡王太强的原因了,毕竟,他自己说他是匈奴第一勇士,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败给一个国家的第一勇士,也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我要是能赢他,那才是不正常呢!这么一想,心里倒坦然了不少。
第十一章 长安北望三千里
时间过得很快,在左谷蠡王的帐中待着,倒也平静。後天就是五月九日,祭天之日。那天吃完餔食之後,左谷蠡王派人通知我,说单于决定在明日(五月八日)先给赵王下葬,等祭天之时,好一起祭祀赵王。我暗暗害怕,用刀沥面,我的脸岂不烂了吗,我怎么见人啊!我着急起来,想要找云娜帮我去求求左谷蠡王,可是云娜却被大阏氏叫到她帐中有事,晚上也没回来,我没能问成,那一晚上,我忧心忡忡,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次日一早,吃完早食,我挑选了一件白色胡服穿上,这件衣服虽然是匈奴样式,却是纯用丝绸制作的,胡服四摆和胸襟是黑色的,匈奴无丧服,我挑选白衣,是按照大汉的礼仪规定的。我的头发在捐之的帮助下编成了辫子,用发套套住。这头长发今日就得剪下了,真有些舍不得。可是我想到沥面的恐怖,这点依依之情又被冲淡了。我从衣柜中取出那根麻绖,系在腰间。那根装了毒药的腰带也系上。又把腰间佩的金铃玉珮等饰物都取了下来,装了当卢的大容臭我可没有舍得取下,无论我到哪里,它都得陪着我。霍将军,你在哪里?我天天思念着你,你可有偶尔念及我一下?杨沟之旁,你亲口说过,你愿聘我为妻的……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魂归时……
我兄长公冶胜董憙和左谷蠡王和大阏氏及一群侍卫都在外迎接,这次他们没有为我备车,只备了马匹,显然是让我骑马而去。捐之和琴瑄朱母都不会骑马,无法相随。
我骑在马上,左谷蠡王一马当先,所有的人都跟在他身後,我被几名侍女簇拥在中间,离开营帐,周围从人甚多,左谷蠡王在前,我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跟上去给他说话,这让三兄和董憙他们看见了,又是失礼之行。一直向东驰行了十余里地,远远看见了单于的黄罗大伞,他已经在等待我们了。身後是树林,树林之後是波光粼粼的撑犂涂……
离着单于有百余米远,所有的人都下了马,左谷蠡王和大阏氏走在前面,示意我跟在他们身後,向单于走去。我低声道:“大王,有件急事,我想请教你!”
左谷蠡王头也不回,道:“请教我?”
我说:“安葬赵王之时,得以刀沥面,脸划烂了,怎么办?”
左谷蠡王道:“我们匈奴男子成年之时,需要用刀划脸,每次参加葬礼也都要用刀沥面,可你看到我和单于诸王脸上并没有刀疤是吧?”
我说:“那是怎么回事?”
左谷蠡王道:“这很简单。这只是一个仪式,并不一定要划出很多的血痕,你们都误会了,以为要把脸划得稀烂,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你用刀在你耳根下划点血出来,然後敷上药,过不了多久会长好的。即使真的留下了点伤痕,用头发也能遮住!”
我松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也不要紧的。又想到他们会用人殉葬,问道:“要用人殉葬吗?”
左谷蠡王道:“谁说的?”
我说:“那天右贤王说要让云娜殉葬,大王急得要死。我想这应该是真的!”
左谷蠡王道:“凶死者才有可能用人殉葬,赵王是凶死,是可以用人殉葬的,所以我才着急。正常死亡,我们胡人从来不用真人殉葬!其实,凶死者都不一定要用人殉葬,那是有人故意找我麻烦!(《史记》载匈奴有人殉之风俗,但根据考古发掘,至今没有发现任何一座匈奴大墓有人殉者【见马利清《原匈奴,匈奴历史与文化的考古学探索》第150页】,当然,没发现未必没有这种习俗,所以本文两相存之)那天单于在帐中所言,是吓你的。没事,你只要沥面剪发就行了!”
我又松了口气,匈奴人也没我想象的那么野蛮嘛。
单于和颛渠阏氏并桌而坐,那个自次王赵信带了自己的妻子在一旁相陪,这女人据说是单于的姊姊,都快五十岁了,长得实在不怎么样,我突然觉得赵信有点可怜,这么个老女人塞来,可又不敢不要,有个有权力的兄弟肯定是不愁嫁的。左右贤王和右谷蠡王都带着自己的大阏氏,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相候了,左谷蠡王向单于行了礼,也和大阏氏一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其余诸王带着自己的阏氏,在一旁相陪。我和兄长等站在场中,躬身行礼,单于也让我们坐下。
巫师在一旁念了半天咒,然後向单于行礼。单于挥了挥手,带领人群向早已经挖好的墓穴走去。墓穴在一片松林之中,四周都环绕着松树,上面修了个简单的享殿,也就是几根柱子加一个草顶而已。匈奴人几乎所有的贵族墓葬都在林中,并非直接葬草地上。他们知道落叶松有防风固沙的作用,对墓地的地面建筑有着保护作用(现代发掘的几乎所有的匈奴古墓都见不到地面建筑,乃是千年风化所至,并非当初没有地面建筑,《史记》说匈奴墓葬无封树,多从死者,根据考古发掘,并不确切)
墓穴南北方向,深约三米左右,他们匈奴人是利用北斗七星来确定方位的,墓穴南边是斜坡,便于挖掘墓坑的人上下,但棺椁却不是由斜坡抬下去的,而是直接由上面用绳子吊下去。墓穴周围都用石头建有围墙,摆着石子,象路一般,据说这叫魂灵之路。棺椁上刻有不少花纹,以四瓣花形为主,居然还镶有金箔,显得颇为富丽豪华。赵王的内棺置于外椁之中,并未直接置于墓穴中,却是搁在支持的松木之上,外椁还没有关上,里面放置了不少随葬品,以金玉之器和武器骨器为主,包括箭簇盔甲铁杖骨箸等,各类马具车具如马镳马衔车轮等,还有铁鍑和铜盆耳杯及丝绸毛革织品陶器,带扣比余(匈奴人用来束发的一种器物)镜子等装饰品,牛羊橐驼马鹿等动物的骨骼,从葬品极为丰富,这伊稚斜对赵王还是相当的大方,他所用的陪葬品显然是极其丰厚的,和他身为匈奴王的身份完全相当。(关于匈奴墓葬方式,均从考古资料,无虚构)
巫师在一旁手舞足蹈,身上铃铛发出乱响。单于和颛渠阏氏并肩站在墓穴旁,他示意我站到他身边去,递给我一把刀和一把剪刀。我伸手接过,朝墓穴跪下,剪下发辫和指甲,用刀按照左谷蠡王教的方法,在两耳根下轻轻割了两刀,流了些血出来,我把血抹在发辫上,和指甲一起递给了巫师。大单于也用刀在自己脸上轻轻割了两刀,诸王及诸位阏氏纷纷拔刀沥面,躬身行礼。巫师把我的发辫和指甲包好,放在椁中。周围的人唱起哀歌,音律凄怆之极,闻之令人泪下,可惜我的匈奴语水平实在不咋的,听不太懂他们唱的是啥意思,只有一句好像是:愿神灵和祖先护佑……也不知对不对。
奴仆们关上外椁,开始往墓上填土。听到那样的哀歌,看到土一铲一铲地向棺椁上扫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颛渠阏氏道:“赵王阏氏,别哭了。你对赵王真还不错,他死而有知,也该瞑目了。”他是我害死的,我对他永远有一份负疚之情……
葬礼结束之後,单于设宴款待诸王,也请我一同共宴。单于道:“我也总算让援訾回归故土了,也了了一桩心事。径路,你的胡笳向来吹得很好,不如你为大家吹奏一曲,也让我舒舒心。”左谷蠡王点头答应,从身边拿出胡笳,轻轻吹了起来,这次,他吹的乐曲和那天晚上的凄婉音乐不一样,时而悠远绵长,犹如倾诉,仿佛欲说尽心中无限心事;时而神气鹰扬,慷慨奔放,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时而纡徐绵眇,缠绵婉转,似乎在叹息人生留有遗憾。实在很难想象,匈奴人居然会有这么好听有意韵的曲子,我一边听,一边默默记忆,等我回了长安,倒是可以将之改编整理为琴曲,传之後世。
左谷蠡王吹完一曲,诸王开始吃喝,左谷蠡王却没有吃喝,他用手轻轻叩着桌面,低声吟唱:“
纵马飞驰草原上,跨过去一道道河。
年少时光容易逝,谁能与我同放歌?
天似穹庐地似毯,抬头只见山巍峨。
唯念此生最无常,欢乐稀少哀情多。”
(此歌为作者受蒙古族民歌牧马歌及北元古歌坚固子启发创作而成,牧马歌唱法很多,由来甚久,原作者早已失考,也不知是否真是蒙古族的原创。《坚固子》则是北元古歌,原书为清代作品,由汉满两种文字记载,汉文部分为骚体。原文如下:马蹀躞兮身不获康,念此身兮本身无常。马腾骧兮生不获宁,念此身兮本身无生。谨在此向原创者,那些不知名的民间歌手致敬)
我离他很近,他唱的歌词又不复杂,我是听得清楚明白。左谷蠡王唱完,我低声问他:“这音乐和歌词挺好听,大王作的么?”
左谷蠡王道:“这音乐和歌词很久之前就有人传唱了,阿爸说,我大父就很喜欢吹这曲子,唱这歌。”
我说:“难道是冒顿单于作的?”
左谷蠡王笑道:“音乐有可能,歌词就不知道了。”
我说:“他把我们汉家欺负得狠了,又有什么遗憾?”
左谷蠡王笑笑:“每个人都有遗憾伤感的,他有什么遗憾我怎么知道。你是我们挛鞮氏之妇,我大父他可是你的祖舅,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也就跟我说说,诸王听见了,可不好!”
我自知失言,暗自不安,随便吃了一点。想起刚才那音乐和歌词,亦不觉有些伤感,饮了些酒,头有点昏,我借口内急,避开众人,来到了树林之後的湖边。
湖风清爽,除了湖水起落和偶尔的鸟鸣声外,很安静。我的头脑好像有些清醒了,我今日倒真是有些伤感,我是潦侯夫人,他今日下了葬,我算是尽到了夫妇之义,按照我大汉的观念,我就是完贞了,待他丧期一满,我便可以彻底解脱再嫁,不过这一切还得等我回了长安再说。人生如梦,欢乐稀少哀情多。天子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这么快回长安我实在是失职,我又急着想回去又不愿意这么快回去。
我轻轻跪下,伏在沙滩上,在心里为赵王祈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你已经魂归故土,我也算对得起你了。请你不要怨我……
我突然感觉得身後有人来,急忙站起,回头一看,却是那个一身酒气的右贤王,他看到我转过身,笑道:“赵王阏氏,赵王已经下葬,你没有理由不再嫁了。现在你就跟我在一起吧!来!”伸手来搂我的腰。这个恶心的老色鬼!我转身就跑,却被他一下扑倒在地,我奋力一挣,他只略略松了一下,又把我按住,男人的力气终究是女人比不上的,虽然他的力气远不如左谷蠡王那样让我毫无挣扎的余地。我说:“你放开我!你这个混帐!”
他说:“诸王都不会跟我争的,你不跟我跟谁呀?想嫁给径路,人家又不要你!你放心,你是赵王阏氏,我会给你名份的。我让你当十九阏氏!”鬼的什么十九阏氏!我说:“你放开我,否则我要叫了!”
他笑道:“他们都在喝酒呢,叫也没人理!”把我翻了过来,和他面对面,一股臭味酒味冲得我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他伸手来解我的衣服,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一把按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发出声音,道:“我就喜欢你这野劲儿!”在我脸上狠狠一吻!我手足乱动,奋力反抗,突然之间,我手上碰到一个硬物,那是我的当卢,我趁他腾出手来拉扯我的衣服的时候,扯下当卢,往他後脑上全力砸下。这个当卢又大又重,我又用尽全力砸他,虽然黄金远比铜铁要软,但这一下子打上去,也够他受的。他惨叫了一声,往旁一倒,我趁机摆脱他,想站起来,却又被他拉住,我回过头,用当卢朝他脸上头上乱砸!也不知砸了多少下,我发现他满脸是血,已经一动不动!啊!糟了!我杀死了他,我杀死了右贤王,我犯下了大罪,只怕单于都救我不得!我闯了大祸!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不少人从坡上朝我跑下来,完了,我取不到斩蛇剑,但我杀了右贤王,也算是为大汉立下了一功,与其让这些匈奴人抓住受辱而死,不如我自行了断。我跳起来,朝撑犂涂边奔去,一头跳进了湖中……
冰凉的水没过我的头顶,我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意识逐渐模糊,脑中出现了我的父母兄姊,长安城,最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我魂牵梦萦的爱人,永别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能够做漠北之鬼,永远回不了长安了。我无愧于大汉,无愧于你……在意识最後涣散之前,我记得我手里仍然牢牢地抓着那个当卢……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感觉到有人在按压我的腹部,把肚中的水给挤压出去,我连吐了好几口水,神智也清醒了许多,睁开眼睛,往四周看去,我已经躺在帐中的床榻上,眼前看到的是云娜惊喜交集的脸庞,我说:“我还活着?”
云娜道:“嗯!你跳到湖中去,我兄长把你捞了起来,让巫医来救你。你总算活过来了!”我转目一看,帐中只有云娜和一个穿着古怪的女巫,其他人一个也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云娜:“我兄长呢?朱母琴瑄他们在哪里?”
云娜道:“他们都给关起来了!”
啊?!我赶快坐起来,道:“他们怎么会给关起来了?”
云娜道:“你把右贤王打得半死,犯了大罪,他们正在商议怎么处置你,先就把王司马他们给关了起来。你放心,我求了兄长,他一定会全力救你的,他说,其实这是右贤王自己找出来的事,根本不能怪你,单于也不想杀你。右贤王没有死,你就不算是犯了死罪,或许有救!”右贤王没有死?我把他一顿乱砸,原也没有注意他是不是死了,他没死最好,否则我自己死了不算,还会连累很多人的。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呢?
那女巫道:“阏氏喝点蜜水,休息一会就没事了。”说完递上一杯热水,这是他们匈奴人用蜂蜜调配的甜水,喝了有润肺和胃的作用,我接过来喝完了,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云娜道:“阏氏,你睡会。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我躺了下去,突然觉得身上好像轻了许多,我的当卢呢?这些时日来,我天天带着当卢,已经习惯成自然,突然没了它,自然觉得轻了不少,我忙问:“我的当卢呢?”云娜道:“我没注意谁拿去了。等我兄长回来,我问问他。”
死里逃生,我的脑子好像也僵了,还是静静地等待最後的判决吧。过了好久,好像天快黑了,云娜道:“我兄长应该回来了,我去看看。你等着。”她还没有出帐,只听外面有人在说:“赵王阏氏醒了没有?”是左谷蠡王的声音。云娜赶快跑了出去。
过了一阵,云娜进了帐,脸上的神情显得颇为难过,难道……他们要处死我吗?云娜道:“右贤王没有死,伤也不算重,只是暂时昏迷而已。巫医说你的手劲不足,他只是受了些外伤,满头是血,外表很吓人而已。可你让他在诸王面前丢尽了脸,他坚决要求要处死你。我兄长给你求了情,单于答应不杀你,但不能送你回长安了!死罪可饶,活罪不能饶。他让你在明日祭天大典之後,在我兄长帐下为奴!”
我不能再回长安了?在你兄长帐下为奴?一时之间,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双手紧握着,不知所措。云娜道:“阏氏别紧张,我兄长不会让你当奴隶的。单于把你给我兄长为奴,明显就是……你怎么啦……”她可能是被我的神情吓住了,拉着我的衣服追问。
我回不了长安了,我得在匈奴为奴,我既没有杀死右贤王,也没有得到斩蛇剑,白白地把我赔在这里了!我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要离开众人,左谷蠡王早就警告过我不要单独行动,我偏不听他的话!我好傻呀!对了,我的兄长呢,董憙他们呢,我赔上自己倒也罢了,把他们全连累了,我对不起他们!
我问道:“我的兄长呢?从人呢?他们怎么办?”
云娜道:“我兄长说,他说服了单于把他们放回长安,可是,王司马和董郎中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一定要陪着你!对了,琴瑄和捐之也不肯走!我兄长说,他们这么重义气,他很尊重他们,要留就留下吧。反正他也不在乎帐下多几个人。”
我对不起兄长,对不起陛下,我完不成任务,还连累了别人,都怪我思虑不周,到处走动,我从不独行,可今日偏要一个人到湖边去干什么啊!我脑子注水了!从此我再也见不到父母亲人,见不到霍将军了!我真的要老死在这大漠异邦了!突然之间,我悚然一惊,明日,明日单于还让我参加祭天大典,那是我最後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只要找到斩蛇剑,可以趁我属下从人归汉的时候让他们带回去,这样,我即使死在大漠,也算不负陛下所托!不负此生!
第十一章 长安北望三千里
我说:“大王在哪里,我想去谢谢大王!”
云娜道:“我兄长在帐外。”
我随着云娜走出寝帐,就着夕阳的余晖,只见左谷蠡王站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我走过去,稽首下拜,道:“妾惠多谢大王救命之恩!大王大恩,妾惠没齿不忘!”
左谷蠡王转过身,道:“你起来吧,不用这样的大礼!哼!我早就说过,你别到处乱走!你偏不听!不过这事也怪不得你,右贤王起了邪心,换了任何一个刚烈的女子都会象你这么做的。我很欣赏你的贞烈!他一溜走我就该跟着过去看看的,也怪我一时疏忽。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没有用。等明日祭天仪式之後,从後天起,你暂时到织房里去跟女奴一起织几天布,做给诸王看看,等离开了龙城之後,你依然是我的客人!等会,让你兄长来看看你!”说完转身走了。
我突然想起,我忘了一件大事,我的当卢在哪里?谁拿去了?我怎么忘了问他,可是见了恩人,不先道谢,先问当卢,那是极其失礼极其无行的表现啊!完全有失人情。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如何顾得上一个当卢?我连霍将军给我的唯一纪念都丢了,在这大漠之上如何过得下去?
我站在帐外,等待兄长前来,没过多久,只见三兄和公冶胜董憙急步而来,我看到他,急忙迎了上去,顿首施礼:“兄长,妹惠有罪!连累兄长,连累各位。”
三兄扶起我,道:“不关你的事。你做得很对。他以为我们汉家女儿是可以轻易侮辱的吗?你放心,我让公冶副使带朱母和从人先回长安,我和董郎中留下来陪你。大王对我们兄妹有救命大恩,这份恩情你我都得牢记在心!大王有大王的难处,我想,他迟早会放我们回去的,只是暂时我们得留在匈奴了。有我陪着你,父母兄弟也放心一点。”
董憙道:“可惜夫人没能杀得了右贤王,否则,我们都死了也算划算!夫人,你干得好!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公冶胜也道:“是啊!只可惜没能杀得了右贤王!”
我说:“多谢郎中君,公冶君。”
兄长他们走後,云娜为我送来了热水,请我沐浴,朱母琴瑄和捐之也被送了回来,她们见了我,悲喜交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伤感了,无论是不是得留在大漠,明日是我最後的机会,错过了,我的一切牺牲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盘算着明日如何行动,其余的伤感都抛到了一边。
次日一早,左谷蠡王带着我和云娜,他的诸位阏氏及一群侍卫骑马去参加祭天大典。这次的仪式极其隆重,所有匈奴的贵人都参加了,我跟在大阏氏之後,站在右排,男左女右,这点匈奴人和汉人相同。右贤王满头被布包着,站在衣冠整齐的诸王之中,越发显得“鸡立鹤群”,与众不同,有人偷偷窃笑,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狠狠地盯着,那目光就象要把我撕裂一样。左谷蠡王转头看见,走上一步,挡住他的目光。我暗暗感激。
匈奴人在龙城祭祀天地鬼神祖先,是一年中最为重大的聚会,场面很是宏大,我向周围看去,只怕场中男男女女有数千人之多。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竟然会以匈奴阏氏的身份站在他们中间参加祭祀,更没有想过还站在这么靠前。除了单于的颛渠阏氏因系匈奴皇后,地位最尊,独站一排外,单于的其他阏氏站第二排,其余诸王的阏氏分列于後,四大王的阏氏们站第三排,六王(即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渐将王)的阏氏们为第四排,而我居然站在第五排,杂在诸位阏氏之中。我身後还有几十排,显然是按照她们丈夫的地位高低排列的。这跟我汉家妻从夫爵相同。即使我在汉家,也没这么尊贵。
他们在中央垒起一个高台,在上面点了火,单于在巫师的陪伴下主持仪式。匈奴人和汉人一样,以龙为图腾(关于匈奴以龙为图腾的说法,各史家见解并不一致,暂存疑),并且尊崇祖先,除了祭祀天地之外,还祭祀龙神和祖先。这种习俗,不知是他们本族的习俗还是学自汉人。
在汉地我谨守礼仪,匈奴人的礼仪比汉人粗俗多了,虽没预先学过,但别人怎么做我也就怎么做好了,该跪就跪,该说就说,毕竟人数众多,即使我说错了,也没人听得出来。我混在其中也不显山不露水。
祭祀前後举行了约一个时左右,这才散去。大阏氏招呼我跟她们一起走,说是诸王还有要事,暂时不回去。经过单于大帐不远处,我请求去走走(即解手的委婉说法),大阏氏停下来等我。匈奴人根本就没有厕所,大草原上自己找地方解决吧,这里有很多野狗,倒也不缺少“清洁工”。
单于的寝帐在议事的大帐之後,有数名侍卫守候。我溜到一棵树之後,如果我没弄错,现在正是侍卫们换班的时间,两队交接之时,大约有半刻钟的时间,要站在一边说话,如果我迅速进出,他们未必能够发现,这时候单于都不在帐中,防卫也略疏。左谷蠡王帐中每天都是这样的,我在和大阏氏闲聊的时候从她口中探得单于帐也是如此。我想了很久,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果不其然,我看见另一队侍卫正在一人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寝帐门前侍立的侍卫们迎了上去,双方站一边交接。我趁机溜进了单于的寝帐。
这单于的寝帐中怎么这味道?我一进帐就闻到一股怪味,也不能说是臭味,甚至也不是膻味,有点象汗味和骚味混在一起,还加了点别的什么味道的怪味混合体,那些骚味应该是来自墙上挂的兽皮之类的器物。蛮夷之邦,真是蛮夷之邦,堂堂一国之主的卧房这味道!我虽没有进过大汉天子的寝房,但汉宫中到处熏香,天子也随身带有容臭,绝对不会有一点怪味的。
单于寝帐地下铺有厚厚的毡毯,最显眼的是一张大床,置于墙角,床上铺着丝绸毯子,那被子居然也是丝绸的,明显是汉家来的,单于居然也爱汉家丝绸,墙上挂着帷幄,还挂满了兽皮武器,床周围都是柜子,柜上点着不少灯,里面光线还算好。那人画的那幅画上说单于睡在蛇上,显然是暗示我那剑在床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钻到床下去看。胡床比汉床高多了,至少也有一尺半高,要是汉床的话,我根本钻不下去!当然,汉床下也藏不了什么器物的。
借着灯光,床下果然有一个长长的木匣,长短装剑很合适,我得打开看看,证实一下,是不是那把剑,谁想,我连试两次,都无法打开那木匣!那木匣并未上锁,何以会打不开?糟了,我汗水都流了下来,我仔细一看,借着灯光,这才发现木匣四周都有扣,我正想把那些扣一个个解开,突然听到有人在帐外说:“拜见大单于!”糟了,单于回来了,他今日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来?我无处可逃,帐中又无处可躲,只得钻到床下,仰面躺着,躲一阵算一阵。
从下垂的毯子缝隙看过去,是单于和另一个女人的靴子,进来了两个人?另一个女人是颛渠阏氏?只听那女子道:“大单于……”声音颇为娇媚,显然是名年青的少女。不是颛渠阏氏的声音,应该是单于的另一名阏氏。
单于笑道:“来,我们……”说完把那名阏氏拉到床上。糟糕,难道他们要……我在床底下听着,这,这成什么话。我又羞又急,使劲闭上眼睛,用手塞住了耳朵。
单于笑声传来,只听他道:“赵王阏氏,你躲在床底何事?还不出来,难道你真的想听床?”我大吃一惊,他发现了我?没办法,我只有硬着头皮爬了出来。我站起身,只见单于满面笑容,上下打量着我。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单于挥了挥手,示意那少女出去。道:“如果不是看在我的赵王兄弟和径路面上,我真想让你听听床,臊臊你!”
我怒道:“你枉为一国之君,这么下流!”
单于笑道:“所以我忍住了!没让你听吧。你来我寝帐干什么?你不想嫁右贤王,又嫁不成径路,难道你想到我这里来自荐枕席?想嫁我?你眼界很高嘛,可我实在从来没有想过要娶你啊!”
我羞怒道:“你胡说什么?谁说我要嫁你!”
单于道:“那你说!”他敛去笑容,道:“你来我寝帐干什么?有什么图谋!你想杀我?”
在这一瞬间,我的脑子似乎突然灵敏起来,道:“我来拿我的器物!它对我太重要了,我说什么也要要它。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杀得了单于呢!”
单于道:“哦!你要什么器物?”
我说:“我的当卢!”
单于道:“你的当卢?我没拿呀!你到我寝帐来,就为了拿个当卢?我倒是听说你整天把个当卢带在身上当宝贝,它对你真的这么重要?那个当卢是凶器,它差点要了右贤王的命,被右贤王拿去了!”
我忙哭道:“我以为在大单于这里……是我错了!凌惠求你,求大单于帮我要回来!那个当卢对我太重要了,它是我的生命,我失了它,也活不下去了。大单于既然饶了我的性命,就请把它还给我吧!”我佩服我的眼泪来得如此之快,不管单于信是不信,我都做足了模样。
单于道:“一个当卢是你的生命?有这么严重吗?它是你情人送给你的?你这情人有问题,送给女子这玩艺,再怎么也得送玉佩绢帕之类的器物吧,怎么比我们匈奴人还要不解风情。”
什么?霍将军有问题?你才有问题呢!我说:“求单于可怜可怜我,还给我!”
单于笑道:“真的也罢,假的也罢,看你这模样,我倒有九成信了。你很会演戏!径路,你进来,把她带回你的营帐吧。这女人,颇有心机和做戏的本事啊!你小心点!别上了她的当。”
他这什么意思?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只见左谷蠡王似笑非笑,撩开帐门,走了进来。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单于饶了你的性命,你还不知趣吗?在这个时候你还在动心机,不管你所谋何事,如此执着,我也很佩服你。走吧!”
我说:“我的当卢呢?”
单于道:“你真的很想要那个当卢?好,我成全你,我让右贤王还给你。”
我喜道:“谢谢大单于!”
左谷蠡王道:“做戏做得很好啊!大单于,这女人真不简单。”
单于道:“你为了救她的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不知道这女人知不知道感恩。要是她真的别有图谋,径路你……”
左谷蠡王道:“大单于放心,径路一旦发现,自会亲手割下她的首级!”
单于笑道:“我相信我的径路不会被女子所惑。径路,我突然想起一事,要跟你商议商议,让赵王阏氏先走。这样吧,帛珠(左谷蠡王大阏氏的名字)她们已经先走了,赵王阏氏一个人回去,你一定不放心,我叫廖都尉送她!”
让廖宪送我?这个叛徒!我从心里瞧不起他,这次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廖宪得了单于的命令,带了十名骑士,护送我回左谷蠡王的营帐。
一行人离开了单于的营帐,在大草原上驰马。我的骑术本也不赖,再加上骑的这匹白马脚力极佳,很快便成了我一骑绝尘,廖宪尾随其後,其余人被甩下了数十步。只听廖宪在身後说:“赵王阏氏骑得慢点,小心从马上摔下来!”
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我骑快了最多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我爬起来还是好好一个人;不象有的人,摔倒之後,爬起来已经不是人了!”
廖宪没有出声,我暗暗得意,这个叛徒给我骂了根本不敢接话。过了一阵,他突然道:“赵王阏氏,夜如何其,夜未央!”
我大吃一惊,这是陛下给我的暗号,难道他就是陛下派去单于庭的那个一直在配合我的“那个人”,那么他降敌,陛下杀他全家就都是障眼法了?难道我误会了他?他不仅不是叛徒,还是一个大忠大义之人?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没有回头,接口道:“君臣民和,永长乐(《乐记》上说,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乐是君对臣民的一种亲和力,长乐的原意是君与臣民长和的一种愿望)!”
廖宪又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我说:“岂敢擅行,畏不能及!”
廖宪道:“夫人不可回头,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说话。”
我说:“廖校尉君,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廖宪道:“这些话都不要说,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无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你今日这样进单于帐很鲁莽。”
我说:“我是怕以後没机会了。”
廖宪道:“你有机会,你还能留在匈奴,就有机会。你现在每走一步都有人监视着你,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做。你最好的办法是让左谷蠡王帮你!”
我说:“他不会帮我的!”
廖宪道:“他有弱点!他的弱点就在他纠结于骨肉亲情,他的母亲和妹妹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而他的母亲却是汉人!他对母亲的死始终无法忘怀,这是他心里永远难解的心结!他的为人,我在匈奴这些年,还是了解些的,儿女情长对他根本没有用,他杀一个女人比杀只鸡都要容易,但骨肉亲情可能有效,所以陛下不能不抓住这个万一的可能。陛下知道云娜和你的关系很好,也知道左谷蠡王对云娜有多么重视,通过云娜,你就能影响左谷蠡王!否则,何必让你来?本来你和云娜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存在你们中间的只有友情,谁料狼群也来帮你,这种普通的关系变成了救命之恩。左谷蠡王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会不对你另眼相看的。如果把云娜控制起来,就可以胁迫左谷蠡王。”
我说:“那不行。云娜视我如亲姊,大王又对我有几次相救之恩,我不能用这样卑鄙的手段。”
廖宪道:“那随便你。我其实也想过劫持云娜,但以云娜胁迫左谷蠡王帮我们夺剑或许可能办得到,要带着剑离开匈奴就很麻烦。这里离汉关太远,没人接应,很可能迷路,在路上又或许会遇上追杀,若是如此,前功尽弃。关键是要找准时机。要是能等到汉军出击的时候盗剑,到时候跟汉军一同回长安,这是最稳妥的。”
我说:“廖校尉君,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单于让我在左谷蠡王帐下为奴,左谷蠡王说等离开龙城我还是他的客人。既然我还有时间,我会慢慢想办法。你放心,陛下对我的命令,我绝不会忘。但我也绝不会用上劫持胁迫这样的卑鄙手段!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想我能让左谷蠡王心甘情愿地帮助我!”
廖宪道:“也行!你既然有这个自信,就自己见机行事!老实说,我实在不抱太大的希望!左谷蠡王性格刚毅勇决,不是谁可以左右得了的人!有的事情,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给男人施加影响,别说妻子了,包括亲生母亲都不行!忠孝忠孝,忠在孝之先!所以只有胁迫可能还有用!”
我说:“我知道!有的事情确实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你,但我们的事不是求他杀人,也不是叫他降汉,我们只是要取回我大汉自己的器物,反正此事也不能公开,即使我们取了剑,对匈奴的国家利益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最多是损了点单于的面子而已。所以我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廖宪道:“好,你去试试看!实在不行,我再另想办法。我知道你就是陛下派来接应我的人,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跟你说话。难得单于给了我这个机会,以後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你也不可以来找我,以免露出破绽。等会夫人还要做出鄙视我的样子。切记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还有,我的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王司马!”
我说:“你放心。凌惠不是不知轻重的女人!等会,我若有得罪之处,请校尉君包涵。”
廖宪道:“我已经被人骂惯了。只要能够成功,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们跟上来了,不要再说话。”
单于笑道:“我相信我的径路不会被女子所惑。径路,我突然想起一事,要跟你商议商议,让赵王阏氏先走。这样吧,帛珠(左谷蠡王大阏氏的名字)她们已经先走了,赵王阏氏一个人回去,你一定不放心,我叫廖都尉送她!”
让廖宪送我?这个叛徒!我从心里瞧不起他,这次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廖宪得了单于的命令,带了十名骑士,护送我回左谷蠡王的营帐。
一行人离开了单于的营帐,在大草原上驰马。我的骑术本也不赖,再加上骑的这匹白马脚力极佳,很快便成了我一骑绝尘,廖宪尾随其後,其余人被甩下了数十步。只听廖宪在身後说:“赵王阏氏骑得慢点,小心从马上摔下来!”
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我骑快了最多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我爬起来还是好好一个人;不象有的人,摔倒之後,爬起来已经不是人了!”
廖宪没有出声,我暗暗得意,这个叛徒给我骂了根本不敢接话。过了一阵,他突然道:“赵王阏氏,夜如何其,夜未央!”
我大吃一惊,这是陛下给我的暗号,难道他就是陛下派去单于庭的那个一直在配合我的“那个人”,那么他降敌,陛下杀他全家就都是障眼法了?难道我误会了他?他不仅不是叛徒,还是一个大忠大义之人?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没有回头,接口道:“君臣民和,永长乐(《乐记》上说,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乐是君对臣民的一种亲和力,长乐的原意是君与臣民长和的一种愿望)!”
廖宪又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我说:“岂敢擅行,畏不能及!”
廖宪道:“夫人不可回头,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说话。”
我说:“廖校尉君,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廖宪道:“这些话都不要说,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无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你今日这样进单于帐很鲁莽。”
一行人继续在草原上奔驰,我实在想不到,一直在配合我的人居然是这个我一直看不起的“叛徒”,我对他暗暗生出敬意。他阵前降敌,陛下杀的人是不是真的是他的父母妻子?如果陛下真的是杀了他的父母妻子,那他付出的不仅仅是名节,而且还是全家的性命,这种代价就太大了。他若还是自愿,这种牺牲简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的行为是值得尊敬呢还是让人觉得恐怖?不,陛下既然是让他来匈奴盗剑,就不会真的杀他父母妻子的,一定是做了什么移花接木之类的手脚!日後他回去,应该还有家人团聚之时。
到了左谷蠡王的营帐,警卫上前迎接,我跳下马,径直往里走去,道:“廖都尉,你的任务完成了。单于等你交令呢!我不敢再受你的服侍!你滚吧!”说完唾了一口在地上!虽然我是在演戏,但廖宪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回到自己的帐中,云娜和琴瑄捐之朱母都过来问我祭天大会的情形,我随口回答了几句,便躺到榻上去休息了。明日我得去织房里和女奴们一起织布,我不能让左谷蠡王为难,无论他出自什么原因要救我,他对我的恩情也恁重了,我可不能不知轻重。我跟廖宪说我能让左谷蠡王心甘情愿地帮我,可事实上,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有走得一步算一步。
侍女送来了餔食,我们几人正在吃饭。听见外面有人说:“大王回来了!”左谷蠡王回来了?我正想出去看看,却听见一人说:“径路啊,你疯了!为了救那个女人,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得吗?我今日才知道,马上赶来找你了。”这好像是右日逐王的声音,抓走兰骑长的那天,我见过他。
左谷蠡王的声音道:“我疯什么?他们汉人不是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何况,赵王阏氏对云娜有救命之恩,我救她一命,也算是回报了。”
右日逐王道:“可你救了她何止一次?救命之恩一次还一次也够了!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何止涌泉相报,你根本就是翻江倒海!你给了右贤王数万部属,至少损失了五分之一,就为了这个女人?你值得吗?你损失了这么多的部属,怎么再和其他三王争,到时候,人家要收拾你,你可怎么办?我可帮不了你啊!”
左谷蠡王道:“我给右贤王再多的部属,他也得送给汉军,给多给少对他没有什么意义。我损失再多,只需一两年我就能够连本带利找回来,兄长不相信吗?兄长怕他们要收拾我?那就让他们来试试,看谁能打得过谁!难道兄长以为能否战胜敌人在于人多人少吗?我径路向来恩怨分明,赵王阏氏不是女人,是恩人!她对我览雅有救命之恩,我也救她一命相抵,算是回报她!以後我再不欠她的!兄长不怨我抢了原该属于你的王位,反而前来提醒,径路从心底感谢你!”我心想:原来左谷蠡王为了救我,给了右贤王数万部属!难怪单于说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他对我这份恩情也太大了。我怎么还报得了?我还要起歹心,简直猪狗不如!做人怎么可以这么丧尽天良?他对我恩情越重,越让我进退维谷,我要怎么做才能大义恩情两不负?世上安得双全法?
右日逐王道:“你呀,你也太倔强了!算了,你这头犟牛,我劝不了你。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帮忙,说一声吧。我能帮上的我都帮你!”
左谷蠡王道:“谢谢兄长。我十几个兄弟之中,也就兄长你还记着一点兄弟情份!我很感激!我并不是随口答应右贤王的条件的,我深思熟虑过。”
右日逐王道:“好吧,你好自为之。我走了!”
我站起身,急忙走出寝帐,云娜跟着我一块走了出去。只见左谷蠡王站在草地上,正向一个人行礼送行,这个人果然是右日逐王。待右日逐王走後,我稽首下拜:“大王,凌惠连累大王了!大王对凌惠的恩情,凌惠纵死亦难相报!”
左谷蠡王道:“你起来!(我站起身)你以为我给右贤王数万部属,仅仅是因为你?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这不过是个引子而已,他对我不怀好意已久,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答应他的条件,有好多个原因,你只是其中一个。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相信我的损失一两年之内就会找回来。你若不知如何报答,以後只需好好对云娜就行!这个给你。”说完递过一物,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那个裹着当卢的容臭,我又惊又喜,顾不得容臭上沾满了右贤王的血,急忙伸手接过,放入怀中。
左谷蠡王笑道:“这是你心上人送你的?否则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把这玩艺当宝贝随时带身上。你这个心上人真是不解风情,自古以来,怕是从来没有人送给女子这种信物。即使我们胡人,要送给女子,也得送玉佩骨器铜铃之类的是吧?不过,也真管用,如果你那天手里握的是玉佩而不是当卢,也不能把右贤王打得满头是血。”
我心想:他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要学别人?大汉天子都说他是福将,这个当卢可以说是救了我的命……
左谷蠡王走後,我抱住云娜,道:“云娜,令兄对我的恩情太重,让我惭愧无地。”
云娜道:“我不觉得有什么。我早就说过,你对我好,还救了我,我兄长一定会报答你的。这不就是扯平了,你还惭愧什么。我兄长损失的部属,他一定能找回来的,我相信他。”我心想:云娜,你真是稚气未脱,想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可我也无法跟她解说什么。
回到帐中,云娜道:“兄长说,你到织房中织布,不过就是做给诸王看的,再过三天,龙城大会就结束了,我们离开就是,跟他一块儿去他的领地,你就不用织布了。他是那里的王,一切由他说了算,谁也管不了他!”
朱母道:“到时候我们就得和夫人分开了?”
云娜道:“不是,你们明日就先回长安去。你也别难过,我兄长说过,等过些日子,他想个稳妥的办法,把我们也送回长安。现在暂时不行,他怕右贤王和其他的诸王起坏心,在半路上截杀我们。所以,他得找个适当的时机送我们归汉,我们将来还会在长安再见的。其实我也不想就这么离开他,我舍不得他。”我心想:要是你不回匈奴,留在大汉,你兄长怕还好办些,也没这么多的事。不过,你年纪小,赵王又死了,你失去依靠,想回到他身边还是人之常情,他大概也挺想你的,也不可能为此怪你。他虽然舍不得你,但还是希望你归汉的,一来这是你母亲的遗命,二来明显你留在长安比匈奴安全。
朱母道:“陛下命令老妇陪伴夫人,老妇没能做到,请夫人责罚。”
我说:“朱母,你年纪也大了,我们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归汉,你想先回长安也是人情之常,我岂能怪你?公冶副使和你一起先回长安,到时候请转告陛下,凌惠一定不负陛下所托!再请你问候我的父母家人和伙伴们,请他们宽心,我和三兄一定会回长安的!”我本想再说请代我问候霍将军,但我却不知如何向朱母开口。轻轻地从怀里拿出容臭,打开拿出当卢,握在手中……我对捐之说:“把这容臭替我剪烂了,拿去扔了。”我才不要这个沾了右贤王血的容臭呢,我今日晚上连夜再做一个就是。
第二天一早,用罢早食,公冶胜和朱母辞别我们,带着从人们回长安。我和三兄董憙云娜捐之琴瑄都去相送,双方互道珍重,洒泪而别。看着他们一行人影消失在天地之间,我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要不是前日我出了事,我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回长安,我虽然对我未完成任务感到难过,可是能够再回长安不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吗?现在,这要哪一天能再回长安?还能不能回长安?
三兄安慰我说:“季姜,大王迟早会送我们回长安的,别难过。我已经知道大王给了右贤王数万部属,才保住了你一条命。这份大恩,你我都当铭记在心,不可忘却!等会你去织房织布,别让人认为大王徇私,让他为难。反正也织不了几天。”
我说:“我明白。季姜知道感恩的。”心想:欠了他这么多的情,将来可怎么还?我又如何能够打动他帮助我取得斩蛇剑?既然还有时间,以後慢慢设法,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回帐穿上青布衣,把当卢放在我新做的容臭里,用上下两个扣针固定好,挂在身上,到织帐中与众女奴一块织布,云娜和琴瑄捐之都要陪着我,也罢,你们愿陪就陪。管理织帐的女工长把我们单独领到另一帐中,让我织布,不与众女奴同列。云娜和琴瑄捐之在一旁帮我,我老老实实地按照女奴的要求,织足了七个时才回帐休息。时间虽长,却不累,因为有人相陪,时间自然过得快。
第二天,听说单于要接见大月氏国的使者,场面很大,云娜跑去看热闹了。我带着琴瑄和捐之继续织布,等到了时间我回了寝帐,却见云娜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显然是吓的。我忙问什么事,云娜告诉我,单于把从前老上单于用大月氏王的头盖骨作的饮器拿出来盛酒招待大月氏的使臣,把那使臣气得昏了过去,随使臣同来的一个十几岁的侍卫不肯喝酒,单于让人把他用鞭子抽了一顿。这事可把她吓坏了。我差点冲口而出,这些野蛮血腥的匈奴人!可是转念一想,我却又觉得哭笑不得,那个老上单于,不是我的君舅吗?我还拜过他的灵位呢!这样的人!理论上是我的尊长,依礼必须保持尊重,不能骂的!呸!真是莫名其妙!
次日,我又去织了一天的布。这几天,我一直没有看到过左谷蠡王。到了第四天上,左谷蠡王命令拔营离开龙城,回他的领地去。他让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坐车同行,我三兄和董憙骑马随行。
我见左谷蠡王骑马在前,忍不住问道:“大王,你的领地在哪里?”
左谷蠡王头也不回,道:“郅居水(一名仙娥河,即为今色楞格河,此河全长近一千公里,流域面积达四十七万余平方公里,注入今贝加尔湖,向来为匈奴左谷蠡王驻牧地,在匈奴龙城北方。)。”
我问道:“郅居水?在哪里?”
左谷蠡王道:“朝北走就行了,离龙城也不太远,象我们这样走,要走十来天才能进入我的领地,不过要到达我的王庭驻地,还要再走十几天。如果快马,一共十几天可以到达。”
我说:“那不是离长安越来越远了?”
左谷蠡王的笑声传来:“那是当然!我的领地水草丰满,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块地从来不封外姓臣子,和左谷蠡王的封号一样,只属于我挛鞮氏亲王。大匈奴的左谷蠡王位高权重,当然得有一块肥美的草原,对吧?(那块草原称为雄驼草原,2005年当地的草原产草量占到全外蒙古的百分之五十)再说我还负有看守祖陵的重任,我的大父冒顿单于伯父老上单于堂兄军臣单于的陵墓都在我的领地里。我的王庭离长安太远,汉军鞭长莫及。单于又从来不调我的军队去对阵汉军,只让我镇抚鲜卑乌桓丁零等。对付这些人,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我的日子过得相当闲逸。我是那里的王,一切由我说了算。你放心,我会对你以礼相待的,等找个机会,再送你回长安。”
听到这话,我又喜又忧,喜的是从此後不用提心吊胆,忧的是离长安越来越远了,不知何日才得归?我呆呆看着车外的景色那悠远净蓝的天空……南方天际之下,是我的长安城……匈奴人向来没有汉人这么多的规矩,车门一直开着,我要看外面的景色容易之极。
左谷蠡王的队伍约有千余人,队中大约有数十辆车,估计装的是食物工具之类的辎重,坐人的车只有几辆,除了我们四人坐了车外,左谷蠡王的八名阏氏和几个孩子也都坐车。侍女等人也跟着骑马。
队伍在草原上前进,除了青青的草原之外,偶尔还能看到一簇簇的灌木林和树林,走了没多远,刚转过一个小山坡,却见一群人正在进行着葬礼,墓穴已经埋好,一名少年正跪着哭泣,那少年我居然认识,他不是七阏氏芙利的弟弟南伐吗?他在埋葬谁呀?左谷蠡王不是把他的三位阏氏葬一块了吗?看他哭得这么伤心,难道兰骑长……
左谷蠡王从马上跳下来,向南伐跑过去,队伍停了下来。
南伐起身看到左谷蠡王,转身欲走。左谷蠡王伸手拉住他,道:“南伐,你阿爸死了?怎么死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举行葬礼?”
南伐边哭边说:“昨日晚上,我阿爸多喝了点酒,就这么过去了。巫师说,应该在今日上午下葬。所以我就为他举行了葬礼。”他却没有回答为什么不通知左谷蠡王一声。
左谷蠡王道:“你才十五岁,现在孑然一身。你打算以後怎么办?”
南伐道:“我……我去投奔我叔父……”
左谷蠡王道:“你叔父是有名的吝啬鬼,你跟了他日子一定难过。虽然芙利不在了,可我还是当她是我的阏氏,我是你的姊婿,你是我的兄弟。这样,你跟我去吧,到雄驼草原上去,你做我的亲卫队。我会好好待你的。”
南伐道:“真的?”
左谷蠡王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你的姊婿,我对不起你姊姊,理应好好对你。这样吧,你若还要取什么器物,我派人和你一起回去取。我们慢慢走着,今日晚上扎营的时候你应该可以追上我们。”
南伐喜道:“那我就回去取点器物,以後跟着大王。”左谷蠡王命令十名侍卫跟着他一块回去取些器物。
三兄跟上去,道:“大王,我觉得南伐神情之中,对大王隐隐有恨意。他父亲下葬,也不通知大王一声。我怕他对大王另有企图,大王还是小心提防一点。”
左谷蠡王道:“我也看出来了。可是南伐的叔父是个有名的吝啬鬼,南伐真要跟了他,日子不定多难过。芙利是因我而死,我实在有负于她。怎能不照顾她唯一的兄弟?跟着我,再怎么也比跟他叔父强。我想,等南伐长大了,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谢谢王司马的提醒!走吧!”
三兄道:“大王仁爱,禹很是佩服。”
左谷蠡王道:“我只是想稍微补偿芙利一点……我这里多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
队伍重新上路,晚上到一个山坡下扎营。南伐取了器物,追上了我们。一连走了两天,一直延着安侯水(今外蒙古鄂尔浑河,汉时称安侯水)走,这是条宽阔温柔的河流,两旁有着沙滩和坡地。那天晚上驻营的时候,我向他问起燕然山和狼居胥山,左谷蠡王说:“燕然山(今外蒙古杭爱山)在西面,东边是狼居胥山(今外蒙古肯特山),我们不经过那两座山,燕然山南边属右谷蠡王的领地,北边是我的,狼居胥山是左贤王的领地。我的王庭顺着安侯水再往北,在郅居水河谷,离北海数百里,东北跟於靬王的领地接壤,偏东南一点是鲜卑和乌桓,正北方是丁零人,这些人都是需要我去镇抚的。”
燕然山,是我汉军到达的匈奴最远之地,狼居胥山,是霍将军封禅之地,我想到我汉军的威武雄风,油然升起一种自豪之感,同时被一种难言的感情所萦绕,眼中充满了泪水……
又走了几天,左谷蠡王说要前面不远是匈奴先代单于的陵墓所在,他要去祭拜(匈奴单于的陵墓一说在杭爱山北麓的匈河水,即今之呼尼河附近,一说在鄂尔浑河流域),让队伍停下扎营,营地离安侯水不远,以便就近取水使用,靠着一个小山坡,坡上长着稀稀落落的树木,我们的营帐便扎在这些树木之间。
天色已近黄昏。用过餔食,左谷蠡王带着百余名侍卫,说要出去巡视一下,明日一早再去祭祀各位单于的陵墓。他对我说:“你是我们挛鞮氏之妇,明日去祭祀的时候,你也得去。”我说:“今日黄昏先让我去看看行不?”
左谷蠡王道:“你若愿意先去看看,也行!”三兄道:“我陪你去!”云娜也说:“我也想去!”左谷蠡王道:“那都去好了。备马!”
这一带的草原上点缀着成片的茂盛树林,主要由松树,桦树,杨树构成,长在草原和一些小山坡上,冒顿单于葬在匈水河附近,老上单于军臣单于的陵墓就在这树林附近,这里左谷蠡王一直安排五百人看守,他们没在草原上扎帐,而是在树林里建了木屋居住,同时在周围游牧,护卫陵墓,左谷蠡王说,他怕这些人懈怠,所以每半年换一次人。
转过一座小山坡,远远地看到了陵墓的享殿,殿顶为三角形,均为木制,周围用石子铺成路状,用以作标志,在草原上显得很是醒目。左谷蠡王先派人去通知守陵人,守陵人骑着马迎了上来,到了面前纷纷下马,向左谷蠡王行礼。其中一名首领走到左谷蠡王马前,左谷蠡王问道:“乔骑长,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乔骑长道:“大王,从前日起,这两晚都有人前来骚扰,妄图掘我祖陵。我们全力以赴,已经把这些人赶走了。”
左谷蠡王道:“哦,这是些什么人?”
乔骑长道:“他们大约有两三百人,每个人骑的马好像都是经过挑选的,我们追不上。也不知是什么人。”
左谷蠡王道:“为何不赶快报告我?”
乔骑长道:“我们能够保护好祖陵,不敢烦劳大王。”
左谷蠡王道:“胡说,祖陵万一有事,我有何面目去见大单于。这样,今日晚上,我们在此设伏,务必要将这群贼子全歼,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胆大包天,敢来作此下流勾当!他们从哪边来,你们没去看看吗?”
乔骑长道:“他们是从北方来的,我曾经派人到北方去寻找,可是找出百里之遥还是没能找到,我怀疑他们是从其他的方向来的,走近了才从北方绕来,所以我们朝北方找总是找不到。”
左谷蠡王道:“你说得有道理。我等会再派五百士卒来,让他们在树林里设伏,等这伙人到达之时,聚而歼之。这件事我要亲自办。”
我们回了营地,左谷蠡王点了五百士卒,带人走了。他命令他的侍卫长阿乌突守卫好营地,保护我们。兄长要我先休息,他说,他有些担心,今日晚上会出些什么事。
看兄长郑重的神情,我暗暗担心,向侍卫要了一把刀,放在枕边,以备万一。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同在一个帐中休息。
睡到半夜,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失火了,快救火!赵王阏氏,喀莎,快出帐!”我睁眼一看,眼前一片火光,不好,我急忙起身,云娜琴瑄捐之也醒了,我提起刀,我们都冲出帐去。眼前倒也并不是很乱,救火的人虽然不少,却不显慌张,打水的打水,扑火的扑火,泼水的泼水,看来左谷蠡王治军有方,遇上突发事件他们也不慌乱。
南伐走上前,对我说:“赵王阏氏,喀莎,你们暂时到树後休息休息吧。没事的,一会火就扑灭了。”我也没多想,眼前大火熊熊,烤得我很不舒服,能够在树後躲躲也好,便提着刀,带着云娜她们站到一棵树後。
这是什么树,怎么这么香?我鼻中突然闻到一阵奇怪的香味,不由得脑中迷迷糊糊起来,也不知迷糊了多久,我好像清醒了些,这树有问题,不能待了,我急忙离开树荫,只见大火已经小了,三兄和董憙正向我跑来,他说:“真奇怪,我们怎么睡得这么死?起火了,却直到别人推我们才起身。我一直担心你,你没事就好。咦,琴瑄和捐之怎么倒在树下,云娜呢?”
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琴瑄和捐之委顿在地,犹自没醒,云娜却不知去向。糟了!一定是有人给我们施了迷药,劫持了云娜!我忙说:“一定是刚才有人劫持了云娜!我们马上去找,这么短的时间,他走不了多远的!快来人!”
我和三兄都心急如焚,大阏氏听说云娜失踪,也着急起来,阿乌突更是急得不行,大阏氏和阿乌突连忙带着一百多名将士,我和三兄董憙也跟着,一起出去寻找。
月亮早就在天空挂着了,今日是农历五月十九,月亮只缺了一角,月色仍然是那么的温柔明亮,整个大地恍若披上了一阵薄纱,如梦幻般引人遐思,但我却无心欣赏,要是云娜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原谅我自己!
草原上一望无际,远远地看见一群人骑马在前,约有数十人,借着明亮月光,仿佛看见有匹马上横放着什么器物,样子很象是个人。那是不是云娜呢?管他是不是,先追上去问个明白,阿乌突叫道:“前面的人,快停下来,不停下来我们要放箭了!”那些人反而跑得更快,他们的马似乎都是经过挑选的,跑得相当的快,可是左谷蠡王手下的马同样是经过挑选的,每匹都是少见的良驹,比守陵人的马精良多了,双方急驰之下,距离还是渐渐拉近,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内。
突然之间,那群人回过头,竟然先向我们放箭。我们队伍中有人落下马来,其中一箭,差点射中我,我急忙趴在马上。阿乌突下令放箭,一阵密集的箭雨过去,那群人纷纷坠马,那匹横放着云娜的马显然是其中最为精良的一匹,马上载着两个人,脚力居然还胜过其余的马,它跑在最前,我们的箭居然没有射中它。
那群人只剩下了约七八骑,前面就是安侯水,让人惊讶的是,安侯水上居然有一条船!左谷蠡王的营帐本来扎在离安侯水不远的河边,但这一段路全是峭壁,没有沙滩,无法下河,直到奔出数里之外,才有了一段平缓的沙滩,可以下河。几名骑士有两人骑马上了船,其余人下马直接上船,我们继续放箭,但那些人这次躲到了船仓里,弓箭无功,都射在仓外。明显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安侯水虽然不算很深,但要骑马渡过,显然也是绝无可能的。
要是让他们过了河,我们怎么追得上?我们追到河边,他们已经在河中间了!突然之间,一名骑士从船仓里走了出来,借着月光,看见他服饰似乎甚是华贵,脸上蒙着布。阿乌突一箭射去,那人一伸手,将箭拿在手中,哈哈大笑!听声音好像年纪不大。
我叫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劫持云娜!”
那人道:“赵王阏氏,你明明是汉人,匈奴人侵陵汉人和侵陵我们一样!我们应该是一条线上的。我们要掘了老上单于的坟,你怎么还占在他们一边!”他居然知道我的底细!
我怒道:“我是老上单于的子妇,容忍你来掘我君舅的坟墓,无论在汉在匈,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那人道:“可你们两家是仇人!汉军不也烧过匈奴人的祭坛吗?”
我说:“人死恨消!你和他有仇,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该去找他复仇,他死了,你就该去找他的子孙复仇,你没这胆量,却去掘人家的坟,可笑可鄙之至!无论出自何种原因,你的行为都太过卑鄙!汉匈两家的仇再深,也不至于做出如此勾当。我汉军烧的是祭坛,可没去掘人家的坟哪!我汉人还做不出这样的卑鄙勾当!我大汉律法,掘人祖坟,合当枭首示众!”
那人怒道:“你倒是匈奴人的贤妇啊!无耻的女人!早知我就该杀了你!”
阿乌突道:“你把喀莎留下来!我们今日放过你!”
那人笑道:“你们有本事过了河再说!”说完便欲进船仓,阿乌突一箭射去,那人轻轻躲过,进了船仓。驾船的人在後方,我们的箭还真的射不到,否则射死了驾船的人,这船便无法再行了。
看着船渐渐驶向河心,若是被他们过了河,还追得上吗?突然之间,三兄一驰马,跳进了河流之中,催马游向船去,阿乌突和董憙看见,也都跃入水中,几名侍卫也跳入河中,七八人一起游向船去。我正想也跟着跳下去,大阏氏道:“赵王阏氏,不用你去!”三兄他们骑马游向船,此时水越来越深,已至马颈。
那人似乎听到了声音,从船仓中跳了出来,岸上的人纷纷放箭,又把那人逼进了船仓!不让那些人有阻止三兄他们的机会。眼看着离船还有一两米远,可是三兄的马儿似乎踏入了深水区,马首一下沉入水中,三兄突然从马上站了起来,叫道:“董郎中助我一把!”在他身後的董憙在後面将他一推,他一下子跃上了船头!岸上的人一阵欢呼!
仓中人射出数箭,三兄一纵身,跳上仓顶!在仓顶上往船後奔去!咦,他这是干什么?仓中人似乎觉得不对,用长剑往仓顶连刺数剑,都没能刺中他,突然之间,船在河中打起转来!等船转过来,我才发现原来驾船的那人已经被我三兄刺死,横尸船尾!船没人驾驶了,在河中打起转来。
董憙和阿乌突及几名侍卫这时也攀到船弦,突然之间,一个重物被从船仓里扔到河里,借着月光,我看得明白,那是个人!是云娜!一定是!所有的人都顾不得再去攀船,纷纷跳到河中去捞人!我三兄也扔了手中剑,跳进了河中!
那些匈奴人的水性明显不如我兄长好,忙乱了一会,我三兄抱着云娜,从河中站起,众人急忙接应他,把他二人向岸边引去。我也急忙下马,去迎接他。云娜好像已经清醒,使劲抱着我三兄的脖子不肯放开。看她还活着,我的心也放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那艘船已经驶到了对岸!那人显然本想劫持云娜,发现不能成功之後,立即将云娜抛入河中,引开众人注意力,得以脱身而去,如此当机立断,也是个人才!
大阏氏走上前,道:“览雅,放开王司马,没事了!你得救了!”
三兄把云娜放在地上,云娜猛然跳起,紧紧地抱着我三兄,哇一声放声大哭,三兄轻轻拍着云娜的肩头,神情仿佛有些尴尬。
这些日子来,我天天见着云娜,习惯成自然,根本没怎么注意她。这时云娜和我三兄的衣服全都被水浸透了,我突然发现,云娜似乎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已经快十四岁了,她长大了,越来越象她那俊美绝伦的兄长左谷蠡王了。在月光之下,她是那样的美,美得清丽,美得出尘,她长大之後,一定会是绝色美女……
漠北的夏夜气温仍然不高,三兄和云娜等人全身都被水浸透了,要不赶快换衣服,非生病不可。我和大阏氏把云娜引到一旁林中,让她脱下上衣,用帕子为她把身上擦干,大阏氏把自己的外衣脱给她穿,我把斗篷给了她,让她裹住自己。我三兄和董憙等人都把湿衣脱了,那些骑士将自己的斗篷给了他们。这么换好衣,我们才骑马回大营。
都是那个南伐,他让我们躲到树後去,结果出了这种事。在路上,我把南伐的事告诉了三兄,三兄道:“我早知这个南伐不对。他恨大王,枉自大王好心收留了他。一定是他把我们的虚实透露出去的,那些人知道你我的底细,也知道大王不在营中。难怪我和董憙睡得这么死,多半他也给我们下了药。要是云娜有什么三长两短,大王非宰了他不可!”
阿乌突道:“岂有此理,南伐这恩将仇报的贼子!竟敢勾结敌人,劫持喀莎。不用说,这火也是他放的。我们回去,先把他抓起来!”
回到营中,火早就被扑灭了。我赶快把云娜带入帐中,命人安排热水先给云娜洗个澡,再换件干净的衣服,以免生病。琴瑄和捐之也已经醒了,帮着我给云娜沐浴换衣。
左谷蠡王已经回来,草原上一望无际,营帐起火,老远就看见,立即带人回营,加强了营帐的戒备。这时再找南伐,他却已经不在营中,他这一逃,更加证实了他确实与人勾结,做贼心虚。
云娜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左谷蠡王来看她。她一见到左谷蠡王,就扑到他的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左谷蠡王脸色苍白,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阿乌突道:“这个南伐!太过份了!”左谷蠡王道:“派人去找,一定要把南伐找回来!问个清楚!”我问道:“那些盗墓贼抓到没有?”
左谷蠡王道:“他们没有来。不过,阿乌突他们射死的人我验看过他们的尸体,如果我没弄错,他们是大月氏人。从前大月氏的先王乌囷被老上单于所杀,头骨做成饮器,这次大月氏派了一个使团来匈奴,单于又拿出那个头骨饮器来招待使者,气昏了使者,又鞭挞了不肯饮酒的副使姑匿,激怒了他们。所以他们才会想要来掘我伯父的陵墓。”
我心想:他们的行为虽然令人不齿,可是这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我们汉军反击匈奴,不也是你们自己找来的?出来混的,迟早得还。听云娜说有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肯喝酒,被单于命人用鞭子打了顿,敢情就是那个副使姑匿,今日晚上来劫持云娜的会不会就是那个姑匿?他知道云娜是左谷蠡王的心头之肉,抓住了云娜,就能制得住左谷蠡王。南伐怎么会和他们勾结上了?
左谷蠡王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伯父做得很过份,乌囷死得惨?我跟你说,国与国之间无所谓谁对谁错,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汉人如此,匈奴人也是如此,大月氏人也一样。乌囷先破乌孙,用马拖死乌孙王难兜靡,他的部落族人带着他刚出生的儿子猎骄靡逃到匈奴,请我大父和伯父主持公道!这你知道么?我大父和伯父两次大败大月氏,也都是为了大匈奴的利益!我伯父之所以要以乌囷的头颅为饮器,是乌孙人撺掇的!乌囷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大家都一样,谁也别怪谁更过份!想要争夺天下,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担么?谁又能保证自己长胜不败?这些大月氏人有本事就明刀明枪地来,就象你们汉人一样,点起大军来报仇,我倒是尊重一两分,可惜他们远遁西域,又被前去复仇的猎骄靡追击到了葱岭以西,根本不敢再起兵来复仇,你说我能尊重他们吗?要得到尊重,到战场上去见吧!要来掘墓?鼠辈而已!”
我听他如此说法,低着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左谷蠡王不再理我,安慰了云娜一会,转身走了。
夜色已深,既然没有事,我就带着云娜回去休息了。一晚上无事,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派出去的人把南伐从安侯水边给抬了回来,看来他受伤不轻,浑身是伤,但神智还算清醒。
我和云娜听到捉到南伐的消息,都赶去看,三兄和董憙也赶到了左谷蠡王的大帐之中。
南伐被扶起,一名侍卫扶着他。左谷蠡王冷然看着他,道:“南伐,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南伐狠狠地望着他,道为:“大王,你还有脸问我?你还记得我姊姊吗?”
左谷蠡王道:“我当然记得芙利,如果我记不得她,我收留你干么?”
南伐道:“我姊姊十二岁就喜欢你,她想了你整整四年。她鼓起勇气,拉住你的马头,说长大了之後一定嫁给你,我记得当时你笑着说,好,等你长大,我一定娶你!是不是?可是,我姊姊等了一年又一年……你把她忘了是不是?”
左谷蠡王苦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忘了。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根本就没有当真,谁会把一个十二岁小女子的告白当真?谁想芙利这么认真!”
南伐笑道:“你忘了?说得轻松!大王的记忆力超群,所有匈奴人都知道。大王能够记住你帐下每一个部落的地域人员产出情况,大王还能从万马军中叫出自己帐下军士的名字,从不弄错,独独把我姊姊的真情告白忘了?大王真了不起,大王真男人,真潇洒啊!”
左谷蠡王道:“那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我自己都差点死了……算了,这些事也不必提,我当时哪有闲心去想别的……”
南伐道:“你当时要是死了,我只怕我姊姊会立刻为你殉情呢!你这混蛋!你死了活了都害我姊姊!我姊姊一根筋,把大王的随口一句话当了真!她天天想着大王,她拒绝所有向她求婚的男子!所有的匈奴人都说,我姊姊是草原上的鲜花,从小到大,有多少男子跟在她身後,到我们家来提亲的男人,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其中不乏各王!你当她嫁不出去了?可我姊姊却只想着你一个!她每年给你做一条腰带,每年给你缝一件新衣,那针脚,那花色,谁也赶不上,她日思夜想,都在盼着你来娶她!她以为她十三岁,你也该来娶她了,可你……即使你从她面前走过,你也好像没看见她一样。她以为是她年纪小,所以她等到第二年,谁想,第二年你也没好像没看见她。第三年,她已经十五岁了,无论如何也是长大了。可你呢?你还是那样!她为你流泪,为你憔悴,为你生病。我和阿爸看了都心痛得要死!我知道不能再拖了,你再不来娶她,我姊姊真的会死的!所以今年,我一听说你来了龙城,就厚着脸皮来找你,提醒你记得你的诺言!你终于记得你说过的话了!你派人到我们家来送礼迎娶,我记得我姊姊那个高兴样,她从来就没有这么开心过!我以为我姊姊是获得了幸福,谁料想是把她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才七天哪,才七天哪!你怎么就把她送了人呢!她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啊?你要知道,她只爱你一个!她不明不白地死在撑犁涂中,你连滴泪水都没有为她流过!你说要为她复仇!可你却把责任推给了白云阏氏!白云阏氏我认得,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你连真凶手都不愿意去找!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是个混账,你把女人看作粪土!你根本不值得我姊姊去爱!我要为我姊姊复仇,我要杀你!”他说到这里,不停地喘气,显然是激动之极。
我听到这里,不由对芙利的痴情感动不已,不过,这一切显然也不能怪左谷蠡王,芙利把左谷蠡王的随口一句话当作了承诺,明显是单相思,又怎能怪左谷蠡王?云娜说过,草原上很多女子都想嫁他,他不可能个个都记得吧?我抬头看了看左谷蠡王,他低着头,左手握成拳,右手轻轻敲着桌子,显然想掩盖自己心里的激荡……
南伐道:“阿爸说他砍了你一刀,你却救了他的命,他不能怨恨你!不允许我来报仇!可是从此之後,阿爸天天借酒浇愁!每天都喝醉,喝的酒比吃的酪都多!那天晚上,阿爸喝多了酒,突然就不行了!他也是你害死的!我好好一个家,就被你搞得家破人亡!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跑到荒野之上,大叫我要复仇!这时候我遇上了姑匿,他也是想来复仇!姑匿是乌囷的孙子,他在匈奴受到单于的侮辱,新仇旧恨,想掘了老上单于的坟,把他的头颅也做成饮器,为大父报仇!我们两个人在草原上抱头痛哭,我们俩同病相连,他帮我出主意,说我只需要让你看到葬礼,你假仁假义,一定会收留我的,然後我配合他,放一把火,他趁乱把云娜劫出去,等他逼迫你办一件事情之後,便杀了云娜,让你也尝尝失去最亲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左谷蠡王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匈奴人,勾结外人想要来发掘先王的陵墓,你知道该受什么刑罚?你还想要伤害云娜!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南伐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复仇?要杀你很难,你武艺胜我十倍,我根本不是你对手,你的侍卫们随时都护卫着你,我也根本找不到机会!何况,我最想做的事是想让你尝尝也失去最亲爱的人的感觉是什么!这比杀了你更令我痛快!他们真要掘了老上单于的陵墓,你也有罪!既使不能废了你的王位,也得砍去你五成封地,你在诸王面前只怕头也抬不起来,你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哈哈!我为什么不能配合他们!姑匿说他们劫持了云娜之後,在安侯水边接应我,带我走。你离开营帐之後,我就把情况告诉了他们。我发现王司马似乎一直很注意我,我怕我所谋之事被他识破,便偷偷地将姑匿给我的迷药放在王司马他们喝的奶里,把他们两人迷昏,一直在帐中昏睡。我又放了一把火,引得所有人去救火。我把赵王阏氏她们引到树後,事先我在树上涂了迷药,把她们四人全迷昏了。我本想把赵王阏氏也顺手带走,你为了她舍得几万部属,可见对她也很重视,把这两个女人都杀了,你肯定会更心痛。可是赵王阏氏昏是昏了,却倚靠在树上,并没有倒下去,她手里有刀,这迷药的药性到底如何,我不是很清楚,万一把她弄醒了,她叫嚷起来,我前功尽弃,我就不敢再去动她,反正我主要目的也不是她。我把云娜装在布袋里,借口把收集到的马粪丢出去,当时他们都在注意火势,也没多盘问我。我将云娜带出营帐,交给姑匿。姑匿说我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你的人一定会来追他,我和他们一起走,很容易被追上,他要我从另一条路上走,到天亮时和他们到指定地点会和。他复仇之後,带我去大月氏。”
左谷蠡王道:“然後他们打伤了你?”
南伐笑道:“姑匿不是那样的人!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都是你这种假仁假义的混蛋吗?是我自己不小心,在河边峭壁上行走的时候,失足摔了下去,全身到处是伤,昏倒在河滩上。我已经说清楚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姑匿还会来复仇的!”
左谷蠡王道:“我不会杀你的!南伐,你听着,你可以杀我,但我绝不会杀你!我不会杀芙利唯一的亲人!”
南伐道:“你以为你不杀我,我就会感激你吗?你做梦!”
左谷蠡王道:“我没让你感激我!我欠芙利的,这辈子也还不了。来人,把南伐带下去,找巫医来给他上药。把他关起来,不得伤害他!”
南伐道:“我不要你救我,我要死,我要去跟姊姊和阿爸团聚!“
左谷蠡王道:“我说过我不会杀你的!我也不能放你,放了你,你也不可能好好活着。我看到了你眼里的仇恨,可是我拒绝相信,我甚至没有派人去监视你……我差点犯下了大错,你若是害了云娜,我确实会伤心欲绝,恐怕我也活不长久,你也算是复了仇了……”
云娜颤声道:“兄长……”
左谷蠡王笑了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凄婉,说不出的无奈,说不出的伤感,简直让人心碎,他怎么会这么笑?在他心中,云娜真的这么重要?象他的生命一样重要?兄妹之情在他心中竟会如此重要,我还没有遇上过第二个这种例子,这真的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理解!难怪廖宪说要劫持云娜来威胁他!他挥挥手,对云娜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最大的弱点,甚至连刚刚认识我的人也知道……”
云娜哭道:“我害了你,我不该回来的……”
左谷蠡王道:“唉起遗命,让我抚养你成人,回汉地,嫁汉人!我答应了唉起!我亲口向她发誓,我一定不会负她所托!我愿用生命维护你,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好好照顾你,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回到汉地,嫁一个汉人!唉起生前,我一天也没能孝顺她,如果她对我最大的遗命我也做不到,那我真的何必活着?云娜,你没有什么不该回来的,赵王已经不在,你失去依靠,年纪又小,想回到我身边也是人情之常,毕竟,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不靠我能靠谁?即使没有唉起的遗命,我对你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我不带着你,你一个小女子在茫茫草原上又如何能够生存,大漠上风险和风雪有多么可怕,所有的人都是知道的,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别说是你一个小女子,即使是我恐也无法生存……南伐,你很好,教你这么做人更是高手,无论你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在拿刀捅我的心……若是你想伤害我,你已经很成功了!来人,把南伐带下去!所有的人都记着,无论将来有什么事,即使我死了,你们也不准杀南伐!”左右躬身答应。南伐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两名侍卫将他带了下去。
左谷蠡王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云娜道:“兄长……”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别难过,没事的。你也下去。”
三兄道:“大王,你别太伤心,这会伤了你的身体的。”
左谷蠡王道:“多谢王司马,你救了我的览雅,我很感激你。”
三兄道:“大王,这已经是你第三次向我道谢了。大王对我兄妹的恩情,我兄妹没齿不忘,有机会能够报答大王一二,我求之不得。何需再言谢字。”
左谷蠡王道:“我知道王司马和令妹都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你们先回去休息吧,等会用过早食,我们要去祭祀先王陵墓。让我一个人静静!”
三兄长揖道:“大王风采,令人倾倒;大王为人,令人钦佩!”
左谷蠡王笑了笑,挥挥手,所有的侍卫和我们都退出了大帐。我忍不住回头一看,他坐在椅上,低头俯视着桌面,脸色苍白得可怕,神情却又是那么的冷冽,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想母亲吗?廖宪说过,他母亲的死是他一生永远解不了的心结!这种痛苦只怕会缠他一辈子!
董憙轻声道:“大王生性至孝,母亲的一句遗命,成了他一生中最沉重的负担,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唉……”云娜在一旁低声抽泣,我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三兄道:“所以我才说,大王为人,令人钦佩之极!实在想不到,匈奴人中也有这样的人!”
董憙道:“他母亲是汉人嘛。行事不象胡人也可以理解。”
我回头说:“难道胡人就不知道孝道了?我觉得不是吧!你自己呢?你母亲可是匈奴人!”
董憙道:“可我父亲是汉人哪,我也是汉人,我是在汉地长大的!除了长相,我哪里象是匈奴人?我的心完全是大汉心!”
三兄道:“季姜,你说些什么啊!别胡说了。”
我自知说错话,忙道:“对不起,董郎中,我说错了。”
董憙道:“夫人无心之失,臣不敢有怨。陛下是让臣来保护夫人的,陛下的命令臣誓死完成!夫人一日不回长安,我的任务就一日不算完成。”
这时,侍女走来,请我们过去吃早食。我随口吃了一点,用完早食。侍卫上前,请我上马去祭祀单于陵,并传达左谷蠡王的命令,我和我三兄董憙一起去,并且都穿上甲胄护身,携带兵器,但云娜得留在帐中。等我们一行准备停当,却见左谷蠡王一身戎装,带着十余名侍从在营前相候。
这时候左谷蠡王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脸色也没有那么苍白了,我还头一次看到左谷蠡王着戎装,他头上戴的是青铜头盔,素面无沿,护耳下方各有一个小孔,用带子系牢,盔顶插有鹰羽,身上的护甲前後两片,很象是鱼鳞,靴子明显是革制的,长度几乎要达到膝部了,背背弓箭,腰系着长刀,还披了一件黑色斗篷,欲发衬得他英武清逸,龙章凤姿,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等到蓦然发觉失礼之时,只怕已经看了十几二十眼了。好在左谷蠡王一直在看着前方,从头到尾没有注意到我在看他。我连忙将目光移开,不由得脸都热了,我怎么如此失仪?我心想:他母亲一定是个绝世美女,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美的儿子?难怪芙利白云都为他如痴如醉,连我兄长也说,大王风采,令人倾倒。
董憙道:“这里离单于陵还有十余里地,还要经过山谷,怎么大王才带这么一点人?万一那个姑匿起了祸心,我们那可怎么办?”
三兄微笑道:“大王既然会这么做,必然有大王的用意。不用担心。”
董憙道:“他胆子不小。”
三兄道:“大王不是个随意犯险的人。等会你保护好夫人就行。”
我骑马跟上队伍,左谷蠡王说:“大家把赵王阏氏护卫在中间。”众人躬身答应。他对我说:“你怕不怕?”
我说:“有大王在,我不怕!”
左谷蠡王笑道:“有我在你就不怕?你是在奉承我?你以为我是神仙啊!不怕就好!走!”
左谷蠡王骑在一匹雪青色的马上,一马当先,两名侍卫跟随在後,我被三兄董憙等人护卫在中间,在草原上飞驰。这次左谷蠡王选的马似乎都是特别挑选过,脚力惊人,两旁的草原飞一般地向後退去,夏日清风吹过我的脸庞,我只觉得全身舒泰,在大草原上这样自由自在的驰马的感觉好不惬意,一时之间,不由得意气风发,我时刻念兹在兹的长安在这一瞬间也被抛在了脑後,长安哪有这样的潇洒自在!看着左谷蠡王在前方飞奔,我眼前突然出现了霍将军的幻影,要是我能与他一起在草原上驰马,那才是生平之至福!唉,我的经历如此之奇,也不知还有命没命回长安,即使回了长安,我也不可能与霍将军一块儿去驰马,这样的梦还是别做,回到现实中来吧!
奇怪,我原以为一路上会遇上姑匿,但无论是在平原还是峡谷,都一路顺风,根本没人阻止。经过那座长满树林的山岭峡谷之时,我最为担心,要是这坡上有人截杀我们,我们实在很危险的。不过却什么都没发生,顺利地到达了单于陵,左谷蠡王带着我们一行行祭礼,由巫师在一旁作法,点起祭火念咒相伴,我三兄和董憙只在我们祭祀完毕之後,作揖行礼。
回去之时,经过峡谷,左谷蠡王道:“加强戒备,各位小心。”两旁都是树林,若是有人埋伏,我们可要大糟特糟了。突然,树林中有一群飞鸟惊起,左谷蠡王笑道:“观察了这么久,也该来了吧。”林中飞出十余骑,啊,才这么点人?想跟我们一个对一个?这不象是来打架的吧?左谷蠡王似乎也有点奇怪,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一个白衣少年骑马前行。那少年约十八九岁年纪,眉目清秀,眼神刚毅明亮,唇上有须,身形剽悍轻捷,身上并无兵器。他走前两步,突然从马上跳下,双手交于腹部,向左谷蠡王跪了下去。这个动作做出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左谷蠡王道:“你是谁?你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罪人姑匿,向大王请罪!”
嘿,我原以为他会来伏击我们,谁知他竟然主动来请罪了!大出我的意料之外,难道他发现已经暴露,想通过这种方式减轻罪行?左谷蠡王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姑匿道:“姑匿自知有罪,愿接受刑罚。所有行事,皆姑匿一人为之,与诸从人无关。请大王放了南伐和我的从人回蓝氏城(大月氏都城为蓝氏城,《汉书》作监氏,《後汉书》、《新唐书》皆作蓝氏,冯承钧先生考定为蓝氏城)姑匿愿一身承担所有罪名!要杀要剐,任由大王处置!”
这话说出来,我顿时对此人刮目相看,不想他居然有这等义气!想来他发现自己的图谋已经无法得逞,又暴露了身份,这一路回大月氏万水千山,如果左谷蠡王一声令下,前面匈奴诸王及诸属国必然拦截,他和他的从人肯定是死路一条,只怕大月氏国也得接受惩罚,不如一人独担,他这叫舍一人而顾大家。
三兄道:“不想姑匿这样重义。难得之极!”董憙道:“既然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如放了姑匿。”三兄道:“这要看大王的意思了。”
左谷蠡王笑道:“你居然有这等义气。我们两方人数相当啊,你就没有胆量放手一搏?”
姑匿道:“大王神勇,姑匿不是对手,姑匿不敢!愿意领罪!”左谷蠡王踏马上前一步,低声对我三兄道:“王司马,保护好令妹!”三兄道:“大王,姑匿很讲义气的!”左谷蠡王低声道:“你听我的话没错!”转身对姑匿道:“姑匿,你的从人呢,就你这几个?”
姑匿道:“他们不敢来见大王!求大王饶了他们!”
左谷蠡王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姑匿本来跪着,听了这句话,站了起来,抬首道:“大王真要斩尽杀绝吗?”
左谷蠡王笑道:“是你自己妄使心眼!”
姑匿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寒芒,突然之间,他胸前射出十余支短箭,数支射向左谷蠡王,数支射向我。我本能地低下头,伏在马背上,我兄长和董憙及时出手,替我打飞了短箭。
耳边只听得左谷蠡王的笑声:“姑匿,你骗别人可以,想骗我挛鞮径路,你还差点,如果我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我早死了无数次了!”我握住了手中的剑,抬头看去,只见姑匿已经跳上了马,左谷蠡王和他的手下赶过去,正和姑匿的从人搏斗。左谷蠡王手中持刀,左劈右杀,和他放对的大月氏人根本没人能够挡住他,转瞬间,他身边已有数人横尸于地。
此时,林中突然窜出一大群人,少说也有一百余人,他们也都骑着马,这一带的树林虽然茂盛,但称不上是密林,树距颇宽,藏上一支骑兵并非难事。左谷蠡王笑道:“好!我正想让你们来试试我的刀!”一催马,冲进人群中,我早就听说左谷蠡王勇武无敌,可是直到今日才看见他的神勇,那些妄图抵挡他的大月氏人几乎无人能够挡他一击,凡是冲上去的,往往只经一刀,不是刀被削断,就是脑袋被劈去半截,他冲进人群,犹如虎如羊群,羊群只有待宰的份儿!他那天抓住我,简直就牛刀小试!我哪有资格和他放对!我在他面前,连羊都不是,根本就是只小鸡!我的武艺竟然差到这种地步吗?
他手下的十余名卫士也在敌群中纵横来去,敌人十倍于他们,却节节败退,被步步进逼。
本来这个场面颇有些血腥,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竟然看得全身血脉贲张,我手里拿着刀,要不是兄长在一旁阻止,真恨不得也冲上去杀个痛快!我打不了左谷蠡王,不见得打不了你们这群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实战,这次要不要试试?
只听左谷蠡王笑道:“姑匿,你还要装什么义气吗?你投降吧,我答应你,只杀你,放了你的手下!”
姑匿骂道:“我才不投降呢!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取下弓箭,向左谷蠡王连射数箭,都被左谷蠡王轻而易举地拨开,他一挥手,他手下数名士卒突然一起向我放箭!我兄长和董憙冲去把箭格开。姑匿又一挥手,十余名士卒齐向我冲来,三兄和董憙抢上迎敌。他离我不过两骑之远。毕竟,左谷蠡王手下只有十余人,分不出手来护卫我,左谷蠡王一声轻啸,从另一边林中窜出百十骑,原来他也在林中做了埋伏,这一下,双方兵力对比顿时扭转,姑匿手下的人被围在中间任意屠戮!
突然,姑匿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天空一扔,我情不自禁地抬头一看,竟然是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我吃了一惊,正想下马逃走,却被那网网住全身,姑匿用手一拉,我被他从马上扯得飞了起来(当时无论汉匈均无马蹬,容易坠落),直落在地上,好在地上是草和泥土,就象一张天然的减震毯,再加上我身上又穿了甲胄,虽重重摔在地上,却没受伤。他又是一拉,把我拉到他的马前,纵马急驰。我摔在地上,被马拉着拖行!只听他大笑道:“左谷蠡王,算你厉害,识破了我的计谋!不过,我把赵王阏氏抓到手,也算是报复你了!她是大汉贵戚之女,又是匈奴王的阏氏,以她的身份,我把她带到蓝氏城,拿去拍卖,卖给那些安息来的奴隶贩子,再转卖到大秦去,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啊,你把我拿去拍卖?卖给奴隶贩子?要把我卖到罗马去?
左谷蠡王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姑匿道:“我至少可以杀了她!杀不了你的妹妹,可你舍得花几万部属去救这个女人,足见对这个女人也挺重视。我杀了她,你也会心痛是吧!”突然使劲一拉,把我拖到马前,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道:“左谷蠡王,你看我是不是能杀了她!”
我这才看见,左谷蠡王和我三兄董憙离我不过七八步远,三人都瞪视着姑匿。只听左谷蠡王道:“你要怎么样才放赵王阏氏?说!”
姑匿笑道:“你倒干脆,我要你放下弯刀,让我把刀架你脖子上。我就放了她!”
左谷蠡王道:“好!”从马上跳下来,扔了刀,走了过来。他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半分犹豫都没有!他愿意用自己来换我?一时之间,我不知是震惊还是感动。
姑匿好像也吃惊非小,道:“你……”突然之间,左谷蠡王冲了上来,一伸手打在姑匿拿刀的手上,姑匿手中的刀顿时飞了出去,左谷蠡王趁势把姑匿从马上拉了下来,姑匿放开了网,我正想从网中脱身而出,姑匿向我甩了一把小刀过来,左谷蠡王一挥手,将刀打飞,将姑匿踏在脚下,左右一拥而上,把姑匿牢牢按在地上。
我赶快从网中跳了出来,只见左谷蠡王右上臂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他是因为我受的伤,我连忙撕下衣襟,去为他裹伤。我说:“对不起,大王。都是我连累大王受了伤。”左谷蠡王道:“姑匿是来找我的,是我连累了你才对。这点伤也算不了什么,我从前受的伤比这严重十倍也没什么事。现在没事了,上马走吧。”
我跳上了自己的马,只听左谷蠡王道:“先把姑匿关起来,他手下还有多少人?”有人回答道:“没死的还有十几个。”左谷蠡王道:“暂时全都关起来。”众人骑马回营。
我忍不住问道:“大王怎么知道姑匿有诈?”
左谷蠡王也不回头,道:“姑匿要投降,该到我的营帐里来,而不是在这个适宜埋伏的密林;再说了,他的十几个人还不至于引起群鸟乱飞,这不明摆着他在林中还有人埋伏,还有,他下马的时候,就已经双手交叉在腹前,这显然怕什么器物掉下来吧。哼,我径路若是这么容易上当,早就死了无数多次了。要我上当还是很难的。赵王阏氏,你呢?你是不是想让我上当?”
我忙说:“我想让大王上什么当?大王对我兄妹有救命之恩,今日大王又救了我一次,凌惠绝不会忘。君子有所不为,有的事,我永远不会做的!”
左谷蠡王道:“你记得有所不为这四字就好。”
我说:“刚才姑匿说用大王自己来换我,大王如此爽快就答应。凌惠感激无尽。”
左谷蠡王笑道:“我不答应行么?这个时候他说什么我都会毫不迟疑地答应。至于答应了之後怎么做,那就是我的事了是不?”
我说:“大王决断明快,凌惠佩服。大王准备怎么处罚他们?”
左谷蠡王道:“看在他不肯投降的骨气上,我不会杀姑匿,我会按照大匈奴的法律,斩掉他一只手,挖他一只眼,再把他交给大月氏人!他的从人只剩下十几个人了,姑匿成了残废,也得有人相送是不是,就让他们送回去好了。”我心里也不禁暗暗害怕,他不杀姑匿,却把姑匿弄成残废,这比死了还让姑匿痛苦,这个姑匿要将我抓去拍卖,又将我扣为人质,我原该恨他才是,可是,我却对他恨不起来……
姑匿叫道:“快杀了我,快杀了我!挖我眼睛,斩我的手,这么作贱我,算什么英雄?”
左谷蠡王道:“这是按大匈奴的律法办事!这跟是不是英雄有何关系?即使我放了你,你干了这种事情,前面万水千山,右谷蠡王也不会放过你的!西域属国一得到单于的传信,都会围追堵截你,你照样没命!还有啊,你属下死伤殆尽,你便是跑了回去,你们国王照样会追究你的责任!你在这里接受了惩罚,我就告诉前面诸王,让你一行通过。”
姑匿被俘的十余名手下齐声道:“左谷蠡王,你杀了我们好了!我们愿与副使同生死!”姑匿道:“好,大家一起死!左谷蠡王,南伐呢?你把他怎么样了?他是被我唆使的,别难为他!”
左谷蠡王道:“看不出你姑匿还有这等本事!你手下人居然这么拥戴你!你竟然还记得南伐,更是难得。姑匿,我问你一件事,你是如何起意要劫持云娜的?你想要我办什么事?”
姑匿笑道:“当然是有人教我的。至于这个人是谁,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说实话,他帮我谋划了这一切,我也不知他要活云娜逼你干什么事,否则,我会给你一个死云娜,你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救她。人家好意帮我,我却出卖人家,我姑匿这个人还做不出这种事来!无论是他还是南伐,我都不会害他们。”
左谷蠡王瞪视着他半晌,道:“好,看不出你还有这等傲骨,看在你还知道为南伐求情的份上,我全手全脚放了你们,你们一共才十几个人,料也干不出什么事来了。我派人把你们驱逐出我的领地,然後我会派人通知右谷蠡王,到时候看你们自己的运气,你们是否有本事躲过右谷蠡王和呼衍王等前方诸王的追捕,有本事通过西域各国,全在你们自己!来人,调一百人来,收缴他们的武器,把他们全部驱逐!”
我听到这里,不由放了心,姑匿所作所为,虽然让人不耻,但照我看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单于这次在招待使臣时挑事,本来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谁又会来?就不知那个教姑匿劫持云娜的人是谁?难道,难道是廖宪?南伐说他们要把云娜捉去逼左谷蠡王办一件事。
左谷蠡王把姑匿一行驱逐,生死由他们自己了。刚才姑匿把我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路,但我身上穿着护甲,时间又短,也没受伤,我对姑匿始终不存恨意。
三兄骑马在我身边,道:“左谷蠡王聪明果决,仁爱惠下,让人佩服。他又救了你一次,你可要记得大王恩情。季姜,你真有什么事情要骗他?大王怎么那么说?”我说:“没什么事。兄长放心,季姜什么也没做过,大王这么聪明,季姜怎么骗得了他?”三兄微笑道:“我的季姜向来嘴紧,不说也算了。”我心想:我要办的事,陛下说过了,不能跟任何人说的,你我也一样不能说。
董憙道:“夫人你也挺聪明懂事知进退的。夫人年纪轻轻,很难得。”我这不叫懂事知进退,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当我这点人际常识都没有啊?左谷蠡王对我一直客客气气,难道我不低调一点,反而要故意挑事?我脑子断弦差不多。那天晚上左谷蠡王对我的警告我可没敢忘。再说,我是被单于发到左谷蠡王帐下为奴的,左谷蠡王说要拿我当客人看,事实上,我为客为奴都在左谷蠡王一句话,我哪敢得罪他?我真的想当奴隶啊?我还想活着回长安呢。
左谷蠡王解决了姑匿的事件,在当地休息了一天,次日命令拔营,晓行夜宿,又走了几天,已进入郅居水地界,见到了水草丰满的雄驼草原,此时正值盛夏,草原上绿草如茵,点缀着树林灌木和各色小花,恍若一张五颜六色的彩色地毯,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景色怡人,令人神清气爽。不时看到成群的牛羊马群,草原上的牧人看到左谷蠡王一行,都上来向他行礼。左谷蠡王说,明日便可到达他的王庭了,他派人先去通知,告诉他帐下诸裨王诸将诸臣先行准备。
这些日子来,我发现了一个怪现象,云娜好像在刻意地回避着我的三兄,不仅老远看到他就回避,连我偶尔说到三兄,云娜不是低头不语就是匆匆顾左右而言他。那天晚上,她被我三兄从安侯水中捞起来,死死抱着他,还不好意思啊?
南伐的伤势已经好了,他失足滚下峭壁,受的伤本来就是些擦挂之类的皮肉之伤,未伤筋骨,不算严重,经过巫医的治疗,完全恢复。
那天晚上,我们一行早早扎营,左谷蠡王在帐中设宴招待我们,客人就只我们三人,他的诸位阏氏和年幼的几个儿子也和我们一同宴饮。我和三兄同坐一桌,就坐在左谷蠡王的下手。我试着喝了一点酒,这酒甚烈,我喝了之後只觉得喉咙似火烧,胃也不甚舒服,便不敢再喝。抬头只见五阏氏以手抚胸,跑出帐去。大阏氏道:“她想吐,别喝了,让巫医给她开点药吧。”左谷蠡王点头同意。
过了一会,一名巫医走进帐中,向左谷蠡王施礼,道:“恭喜大王,五阏氏有了身孕。”左谷蠡王一按桌子,似乎想要站起来,道:“她有身孕?我只召过她一次,她就有了身孕?”我暗暗好笑,左谷蠡王是在龙城新纳的这位五阏氏,该不是被这女人戴了绿帽吧?看来左谷蠡王也很疑心,我转过一旁,和三兄对望一眼,他脸上似乎也有笑意。只听左谷蠡王道:“这样,待她孩子生下来,看象不象我。如果不象,母子一块杀!”(《汉书•外戚传》载: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胡即匈奴,其时,羌胡皆有杀首子之俗)我吃了一惊,这,这也太狠了吧。三兄低声道:“杀首子,这也是他们匈奴的风俗。”这些日子以来,和左谷蠡王朝夕相见,我在潜意识中,似乎已经将他看做亲近的友人,听左谷蠡王说了这句话,蓦然之间,我突然发现,我们始终还是异族……
第二天一早,我们的队伍出发了。走了半天,顺着郅居水前进,天空湛蓝,飘着朵朵白云,草原上奔驰着无数的牛羊和马匹等各类畜群,青青的草原被延绵的小山岗和青翠的树林隔成一片一片的小块,翻过一座山岗,左谷蠡王道:“到了!”
首先映入眼中的,竟然是一座城池!这座城池三面由城墙围就,有数层城墙,外城墙高约六七丈,一面则是郅居水,河滩上开垦出无数良田,田里庄稼青绿,生长得非常良好,从河滩往城里看,城里除西南角有房屋建筑外,其余地界也是良田,种满了庄稼。城池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只在天尽头看到青山和树林的影子,草原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无数帐篷,放牧着马牛羊橐驼(关于匈奴的城池和农业情况,见伊沃尔加城匈奴考古资料,其遗址正在左谷蠡王驻牧地范围内,此处皆从考古资料),无数人排列整齐,欢迎左谷蠡王归来,在我看来,恐怕有数万人。
只听有人叫道:“大王回来了!”那些前来欢迎的人吹起号角,发出欢呼,奏起音乐,载歌载舞,为左谷蠡王举行欢迎仪式。几十名骑马者从人群中向我们迎来。我忍不住问道:“大王,那座城池是你修的?田也是你开垦的?”
左谷蠡王笑道:“是啊。这正是我的得意之作!我修了这座城,收容汉人,让他们在这里开垦良田,种植谷物,养殖家畜,同时在城里纺织,炼铁,炼铜,制作武器和各种器具,又在城里挖了地窖,储存粮食草料,以备不时之需。每年冬天,漠北风雪总会夺走我们无数牲畜和人民的生命。赵王阏氏,你在汉地,不知道漠北的冬天有多么可怕!那是地狱里吹来的寒风,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抗。我靠了这座城池和收获的粮食,损失都比诸王为小,所以很多人都来投奔我。右谷蠡王从去年起,也开始学我,筑城屯田,减少损失(今新疆巴里坤县所发掘的城址遗址,有人认为即是右谷蠡王王庭所在地,我自己觉得有可疑之处)。”
三兄道:“大王见识,远超同跻!”
左谷蠡王回首道:“可是人家说,我是个异类!哈,管他呢!我的方法最有效!”那群骑马者转眼来到眼前,他们纷纷下马,向左谷蠡王施礼。左谷蠡王道:“各位免礼。”一摧马,驰进人群,人群向两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左谷蠡王一边驰马,一边在马上向两旁向他欢呼行礼的人群挥手,有些热情的少女还向左谷蠡王抛洒着五颜六色的花瓣。
云娜拍手道:“阏氏,我兄长多得他的臣民的爱戴!你看那些女子,哈,有好多女人想嫁给他呢。”我心想:我都看到了……
我们一行被安排到了一座大帐中,大帐分前後两帐,按左谷蠡王的安排,我和云娜捐之琴瑄住在後帐,另有一个後门可供出入;我三兄和董憙则住前帐,从大门出入。
当天晚上,我沐浴更衣,好好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开始,我学着剪羊毛,纺毛线,给牛羊挤奶,做湩酪和奶皮,酸奶,奶干等(我也没想到,用奶做食物也有这么多的花样),有时候也帮着他们去放牧,凡是力所能及的事,我都做,左谷蠡王即使真的当我是客,我也不能做个懒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能做的事都自己做。大阏氏起先还跟我客气,不要我做,我诚心诚意地向她解说了番之後,她也随我去了。我兄长他们也都和我一样,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我很少见到左谷蠡王,云娜说他事情很多,他是这里的王,他经常需要到各裨王驻地去寻视,还要为大家排解纠纷,处理各处突发事件。匈奴人是按照部族编定的,每个匈奴人出生就要在相关部族长老那里报个名,和我大汉的名数管理有些相似,一般来说,脱离各部族的野人很少见,即使能够生活,也会被人捉去,以奴隶相待。大漠上的游牧生活完全不浪漫,草原上不仅有狼,还有鹰雕虎豹熊猞猁等各种猛禽猛兽,食物医疗安全都很难得到保障,特别是冬天,往往一场大雪,牲畜全部冻死,单家独户很难生活得下去。即使按照部族编定,也很有可能抵御不了那可怕的冬天,以前全族被冰雪冻饿而死的事件也并非没有发生。这些部族有大有小,小的部族往往不得不依靠大的部族保护(有人说,这正是草原上游牧帝国建立的基础之一),一到冬天,小部族生活资料缺乏,为了生存,就去投奔大的部族。左谷蠡王很多手下就是这么来的,他向来就有远见卓识,调配有方,与各王相比,每年损失都是最小的,在牧民中口碑很好。
我一直想到左谷蠡王修的那座城里去看看,可是我身为客人,在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前,任意到处乱走可不好。
这天,我正在给羊挤奶,一抬头,远远看见左谷蠡王和几个人骑马在郅居水边说话,其中有一个人跳下马向左谷蠡王顿首,另外还有两个人明显是汉人,好奇心起,问一直在身边帮忙的云娜道:“那几个人是谁?那两个汉人又是什么人?”
云娜道:“那几个人是我兄长手下的几个小王。兄长说要把北地王的那只部属给右贤王,北地王不肯离开我兄长,还在求他呢。那两个汉人一个叫梁玮,我兄长让他做屯田都尉,管理农业,还有一个叫曹未央,我兄长让他做制作都尉,管理冶铁治陶之类的事务。对了,我兄长说,那个曹未央原来是长安的偷长。”
偷长?啥叫偷长?长安的偷长?偷东西的?
我本想问问云娜什么是偷长,转念一想,她肯定也不知道,还是找个机会问问兄长或者问问左谷蠡王。
那座看起来修得颇为粗糙但坚固的城池离左谷蠡王的大帐约有十余里,我居住的帐篷则左谷蠡王王帐不过两三百步远,但来了这里半个月,却很少看到左谷蠡王。我感觉得出,他对我和兄长虽然相当礼遇,但始终保持着距离。我也不明白为何左谷蠡王明明建了座城,却不肯到城里去住,还要住在帐篷里。
他把王庭设在这里,看来是非常高明的,这附近四周都是山,易于抵御严寒气候,又临近郅居水,用水方便,比起单于庭用湖水来,用河水可卫生多了。山间的平原非常宽大,水草丰满,便于饲养牛羊马骡,训练军队,附近又有不少树林,正好可以用来制作武器,搭帐蓬建房子。我来匈奴有了一段时间,也明白了些匈奴人的内情,虽然说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但各王的领地却都是固定的,追逐水草也不能离开自己的领地,擅自越过自己的领地到别人的领地上去,在匈奴人看来是件大罪。左谷蠡王身为匈奴四王之一,领地相当广大肥美,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口,实力也就能够更为雄厚。这倒有点象草原上的狼群,草原上狼群的领地也是固定的,头狼带着它的家族就在自己的领地上生存,非万不得已,不会到其他狼群的领地去,一去就得打起来。左谷蠡王的王庭驻地附近就生活着一群狼,数目大约有十几只,我经常在半夜里听到狼嚎,有时候真的听得我毛骨悚然。听说,除了冬天,这些狼很少袭击牧民的羊群和人,在牧民看来,狼是神圣的动物,在他们制作的金饰玉璧中经常出现飞狼的形象,我自己的胸牌上就有一个长翅膀的狼形雕饰。只要狼不攻击人类,牧民通常不会去主动伤害它们。
捐之和琴瑄一直在身边陪伴我,和我一起干活,闲时我便教她们骑骑马,现在她们也能陪着我骑马出去转转。
十二 朔雪寒断指,朔风劲裂冰
挤完了奶,我让云娜和捐之琴瑄一起陪着我去郅居水边去逛逛,这里离郅居水还有数里地,以前我只是远远地看过这条河,还从来没有离它这么近过。骑着马,翻过一道坡,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一片葭苇(即芦苇,汉时称葭苇)滩,一直延伸到天河交界之处,葭苇随风起伏,如少女之舞姿般婆娑,背景是象条银河般的郅居水和苍翠的草原及左谷蠡王派人耕种的生机勃勃的农田,浸蓝的天空,简直象是一付绝妙的山水田园画卷。
我跳下马,走向沙滩,轻轻地捧起一捧沙,向天飞扬!捐之琴瑄和云娜也在一旁学着我的样子,捧沙飞扬。我们几个在沙滩上玩耍追逐,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自由奔放过,我在长安能够有这样的自由吗?肯定是不能的,我突然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要我回长安去,我多半会舍不得立即离开这里的。
云娜道:“阏氏,你喜欢这里,就别回长安了。留在我们这里吧,嫁给我的兄长,他会对你很好的!”
你兄长会对我很好?不错,他确实对我很好,他的为人也很好,我对他很敬重。可是我始终是汉人的女儿,我可不愿嫁他,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更没有流露出要娶我的意思,倒是三番五次拒绝娶我,我们两人都没这个心,你云娜在一旁使劲有什么意思?我留在这里,其实一直都“没安好心”,始终在想着那柄剑的事,你兄长可提防着我呢!我和他之间总有一层无形的隔膜。何况我们汉匈始终是敌国,要是我擅自嫁他,按法律来说,我作为汉军军人,又是受陛下之命而来,我这样做,岂非犯了叛国罪?不但我该处死,我父母兄姊按法律都该处死!我哪敢赌陛下会对我家网开一面?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赌?即使我事实上来自二十一世纪,其实不算是他们的亲人,可他们抚养了我多年,又对我百般疼爱,哪里对不起我了,我要为一己之私这么狼心狗肺害他们性命?何况我对左谷蠡王虽有好感,但根本谈不上爱,最多有点敬重而已,我嫁他干吗?按情理来说,两国交战,我向着谁?一边是母家,一边是夫家,谁伤了谁受伤的都得是我。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快吗?我可没那么逍遥,能够站过一边看着。虽说我嫁了潦侯,但这段婚姻是在长安成就的,我和他又没有做成真夫妻,我心里把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虽然我拜过匈奴祖庙,但从来没有从心里把匈奴当成夫家。我挚爱的永远是那个在杨沟边上告诉我,愿聘我为妻的英武少年!即使我知道,我和他今生无缘,但我只求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就是我今生的至福!我的父母在长安,我的亲人在长安,我的根也在长安,落叶要归根,做人需要不忘本,我迟早还是会回长安的,我摇了摇头,道:“不,云娜,我要回长安去的,你也要跟我一块儿回去!到时候嫁个汉人……”刚说到这里,云娜的脸好像红了,道:“阏氏……我不嫁!”
我说:“你干么不嫁?这不是你唉起的遗命吗?你是汉人,你兄长一直都希望你归汉,嫁个汉人。你不喜欢长安?长安不好吗?”
云娜脸泛桃花,使劲摇头:“不,不是的。我喜欢长安,长安比这里繁华热闹多了。我也喜欢阏氏你,可是不想嫁……阏氏你别提这件事行么?”
琴瑄笑道:“云娜,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云娜嗔道:“哪有这事,琴姊姊取笑我了。”
这时,我远远看见有尘土卷起,那是大队人马在操练卷起的,不等我提问,云娜便道:“那是我兄长在操练他的军队,兄长说,他身为大匈奴的左谷蠡王,单于交给他的任务是镇抚北方鲜卑丁零浑庾薪犁等人,不能让大匈奴北方不宁。一位大王该做的事,他一样也不会少做。别人只知道获得王位就是获得了权利,却不知那同时也得承担一种责任和义务!对大单于,对他的臣民,他会尽到相应的责任和义务的。他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天天都忙不过来。我还劝他,抽点时间,多陪陪你和王司马董郎中,你们是客人,不能只提供食宿,其余的就这么搁一边,这不象是招待客人。”
我暗暗点头,对左谷蠡王的为人不由得愈发尊敬,他对自己的君主和臣民是如此尽责,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也是如此尽责。要是我们大汉的诸侯王也能象左谷蠡王这样明白自己有什么责任和义务,陛下可以少操多少心,百姓也可以少遭多少罪!只可惜这个世界上象左谷蠡王这样的人太少了。
左谷蠡王的二阏氏为他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左谷蠡王十分高兴,他已经有三个儿子,才盼来一个女儿,自然很是开心,他下令给他帐下所有的臣民都送了一份礼物,连那些被掳掠而来的奴隶都下令放假一天,任其尽情欢乐,厚赏了二阏氏和她的家人。
那天上午,我正在帮助侍女制作湩乳,云娜跑过来,拿了一张獭鼠皮,对我说:“大阏氏说阏氏你手巧,二阏氏喜欢你们汉地的样式,麻烦你用这张皮给二阏氏的孩子做个小手衣(即手套,在汉代,正式名称叫褽,俗称之为手衣)。”
我接过獭鼠皮,道:“这个没问题。过两天我就做好。”
下午,我坐在毡毯上,在草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做手衣。云娜和琴瑄捐之她们在帐中午睡,陪伴我的只有两名侍女。一只小鸟从草丛中窜起,飞向天空,我忍不住抬头一看,却意外地发现了左谷蠡王。他站在大约几十米远的斜坡边,好像是在看着我。我急忙站起:“大王……”
左谷蠡王走过来,两名侍女都跪下行礼,左谷蠡王挥了挥手,微微一笑,道:“对不起,赵王阏氏。你刚才做针线的时候,那姿仪神态,很象一个人,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以前,我从未注意过……”
我说:“不是说我象胥蒂莲吗?”
左谷蠡王微笑道:“不是。你的外貌是有点象,可是神韵却完全不象。胥蒂莲有你一半温淑就好了。对不起,打扰你了,你继续做吧。”施了礼,转身走了。
嗯,奇怪,我做针线的样子到底象谁?什么外貌象胥蒂莲,神韵完全不象?看他走远了,反正我也想不通怎么回事,难得去想。我用手轻轻弹了弹鬓角,清醒清醒脑子,继续坐下做手衣。
我忙了两个下午,才把一双汉式小手衣做好,让人给二阏氏送了过去。
时光如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秋风起兮,白云飘飘,左谷蠡王种的庄稼已呈金黄色,眼见丰收在即。
这天下午,外面在下小雨,漠北的秋天,风雨颇有寒意,我们全添了衣服,左右无事,我便教琴瑄捐之在帐中习字,云娜一大早去了二阏氏那里去看出生不久的小侄女,一直未归。
我们才练习了几只简,突然门帘一挑,云娜跑了进来,道:“阏氏,汉军又派骠骑将军出陇西攻匈奴了,我们损失极为惨重,汉军攻下祁连山,浑邪王休屠王所部损失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十余人,连单于的阏氏和王子都被抓了几个,河西匈奴为之一空,整个河南地都丢了。单于要把这两王召去处死,他们就相约带所部降汉,汉军派骠骑将军去受降,休屠王临阵反悔,浑邪王就把他杀了,浑邪王部起了混乱,骠骑将军只带了少数人闯进浑邪王部,杀了数千人。镇住了他们,浑邪王带着手下几万人投降了汉朝。今日我兄长才得到这个消息,很多匈奴人都哭了,我兄长也很难过。他说,要你们不要到处乱走,他担心那些亲人被杀了的匈奴人迁怒于你们,对你们不利。”
听到这里,我又是震惊又是骄傲,这是我们汉军空前的大胜!继从前蒙恬收复的河套之地在被匈奴夺走近百年之後又重归大汉版图之後,河西也打通了,从此我们汉人来往西域再不受匈奴的侵扰了,从此我大汉的商队可以直达安息了!这都是他的功劳啊!刹那之间,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云娜道:“那些匈奴人还唱了一首歌,来表达心里的悲痛和伤心。”她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我低声念了一遍:“塞诺科令山,使诺六创不蕃斯;塞诺任支山,使诺妇恩莫仁色(这是根据汉时汉语口语拟就的,惟笔者不能完全复原汉代汉语,仅能拟个大概,若有失误之处,请读者诸君谅解)。”一时之间,一种难言的激情涌上心头,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即回到长安,看看他凯旋而归的英姿。
捐之和琴瑄都道:“这真是太痛快了。阏氏你哭什么呢?”
我说:“我是激动得哭了!”
云娜低着头,道:“我不知是痛快还是难受……”云娜虽然是汉人,却是在匈奴长大的,在她心中,只怕对匈奴还更为亲近一些,对匈奴的惨败心有恻隐,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心想:祁连山是匈奴人从大月氏人那里抢来的土地,一共不过几十年,现在又给我们汉人抢了过去,这不过是黑吃黑,强盗遇上贼祖宗,哭哭啼啼简直好笑,难道小偷被打是活该,大盗被打就值得同情?何况,匈奴人经营这块土地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在我们汉人手中,那才是真正找到了主人!它的繁华昌盛比在匈奴人手中强了百倍还不止。我第一次听到那首所谓的悲歌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当惯了强盗,也有被人追得到处跑的时候,真解气!
当天晚上,雨已经停了,我听到左谷蠡王在吹胡笳,这次,他的笳声异样的悲凉凄婉,听着让人忍不住要落泪,我揭开帐帘走了出去,只见左谷蠡王站在一棵离我不到一百步的树下,背对着我,正在吹笳,他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的孤寂,那么的悲怆……
我缓缓地走了过去,离他不过数步远,他停止了吹笳,转过头,道:“汉军大胜,你很高兴吧?”
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这次见他,他俊秀如昔,却似乎清瘦了些,大概是劳累不堪的缘故。听他发问,我低头道:“是……”
左谷蠡王道:“我猜你也会这样说。过几天我要去参加蹛林(所谓蹛林,一说是举行仪式的地名,一说是仪式的名字,本文取前者)大会,你跟我一起去吧。汉军大胜,你留在这里,也许会不大安全。”
我说:“谢谢大王。”这时,天空中开始飘荡雪花,轻轻地润湿着大地草原。
左谷蠡王抬头向天,道:“才八月,怎么就下雪了。我们的庄稼还没来得及收割呢。看来,今年的冬天会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我需要早做准备才是。”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有些飘渺不可捉摸,我也不知他心思如何,听他说到天气不好,我更不敢接口,心想:八月就下雪,确实是太早了一点。
只听他说:“我们过几天就走,你兄长和云娜也跟我一起,只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我道:“谢谢大王。路途很远吗?”
左谷蠡王道:“不远,蹛林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任何有林木之地皆可为蹛林,祭祀课校人畜,今年单于所选择的地方离我这里不远。来回加上停留的三天,一共也只有十几天。但路上得一直骑马,会比较辛苦的,万一遇上风雪就会更辛苦。平常年份八月份也不该下雪的,我没想到今年的冬天来得这么早。”
我说:“没关系,我受得了。大王,天气冷了,你怎么不住城里去?”
左谷蠡王道:“我在这里修了三座城,每座城相隔数十里,原本的用途是用来屯田积粮,除了一些汉人外,我们胡人是不住的。我们大匈奴以游牧为生,农耕只是辅助,我们的敌人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士,我们天生不擅长守城,若是真的定居,我们很可能成为别人毡板上的肉,这种事是我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不住城中,仍然住在帐中,随时可以拔营而走。我们住在外面,也能够起到保护城池的作用。你如果想住城中,等天气冷了,进去住吧。在城里住着,比住帐中安全,也更暖和一些。今年冬天,漠北一定很冷。会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我说:“那你呢?”
他笑了笑:“我当然住在帐中,我的臣民大都住在帐中,我又何能例外?回来之後,我就得立即把过冬的物资储备完备,做好一切的准备工作,以防万一。”
我说:“大王尽职尽责,很难得。对了,那个曹未央是长安的偷长,偷长是什么?”我一直忘了问兄长,这时想了起来,问问左谷蠡王好了。
左谷蠡王笑道:“你是长安人,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说:“我平常谨守闺训,很少出门,更从未单独去过市集。有时出门,也有父兄奴婢相陪。我真的不知道这事。”
左谷蠡王道:“看来你父兄没把长安的阴暗一面告诉你。我跟你说,大汉游侠之风盛行,长安雒阳两京,游侠很多,尤其是各市,里面游侠更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财报仇,这是常见的事情了。你们的书中也说长安浩穰,各种刑事犯罪层出不穷,还经常牵涉到达官贵族。历朝大汉天子不知为此头痛了多少次,屡次严加打击,大汉官吏中,最不好当的只怕就是内史了。你说你从来没有单独去过集市,除了礼数之外,你的父兄大概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长安市中还有偷盗酋长,简称偷长,就是群偷的首领。曹未央原来是长安东市的偷长,最擅长鼠摸狗盗之术,几乎次次都能得手,经常令市中枹鼓(汉时发生盗贼等非常之事,则枹(鼓槌)击鼓,以警告民众)。不过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在一次行动中不幸失了手,给长安令捉住,判处司寇之刑,发配边关,他与燧长发生争执,一气之下砍了燧长一刀,犯下大罪,便逃到了匈奴。他先是被左贤王帐下的裨王收留,做了奴隶,我偶然发现他曾经当过陶工和铁工,便要了他过来,让他当了制作都尉,管理制陶和冶铁的工作。他很感激我,对我誓死效忠。他也算是个人才,我相信用得上他。(偷长之事,见《汉书•张敞传》,边关戍卒叛逃匈奴者,确有其事,见居延汉简)赵王阏氏,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施了一礼,正想回去,迎面走来一人,那人是名约二十岁左右的白袍少年,乍一看上去竟然恍惚眼熟。我正想回避,那少年道:“你就是赵王阏氏?你还认得我吗?”
我说:“我觉得你有些眼熟,但我记不起你了。”
那少年笑道:“我在长安东市见过你,当时你和你的两位兄长在一起。你还要我赔钱,你还说我们匈奴君不君,臣不臣对吧?”
我顿时想起:“你是……你是我在长安东市遇上的那个匈奴使者的随从?”
左谷蠡王道:“稽留斯,你认得赵王阏氏?”
稽留斯道:“大王,这些日子来,你令我驻守在左城。如果不是有急事求见大王,我也不会匆匆赶来。我听说赵王阏氏芳名凌惠,当年在长安城,赵王阏氏曾自报姓名,我原本以为是两个同姓名的人,今日一见,却原来是同一个人。那天在东市之中,听赵王阏氏的口气,好像很恨匈奴人,怎么倒嫁给我们胡人了?”
我说:“这是大汉天子赐婚的。”
左谷蠡王道:“我相信她确实恨匈奴人。不过,她现在是我的客人,但要按大匈奴的律法来说,她是我的女奴!”
稽留斯道:“大王,她是你的女奴?”语气中忍不住有了惊讶之意。
左谷蠡王笑道:“按律法来说,是如此。当然,赵王阏氏自己也明白,我可没把你当作女奴对待。我要真把你当女奴,览雅不找我大吵大闹才怪。”
我说:“大王,稽留斯有急事求见大王。我先告辞了。”
左谷蠡王道:“你走吧。不要到处乱走,真要出去的话,多带两个人。”
我点头道:“谢谢大王好意。凌惠理会得。”
我转过身,只听左谷蠡王道:“你在长安见过赵王阏氏?”
稽留斯道:“是啊。当时她和她两位兄长在一起,除了王司马,还有她的胞兄……”他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只听左谷蠡王在後面笑:“她的口齿向来犀利啊。在单于帐中说单于似龙实蛟,似凤实鸱,我听了都想笑。”
我不好意思再听,急忙加快了脚步,想要避开,谁知刚走下小坡,一脚踩在不知什么石头上,顿时站立不稳,一跤跌倒,我赶快爬起来。
只听稽留斯道:“大王真的要把北地王的部属交给右贤王?”显然,他们以为我走远了。
左谷蠡王道:“当然是真的。他们有意拖延了很久,直到今日才说收拾完毕,我让他们明日就走!要再不走的话,在大雪来临之前就没法赶到右贤王领地了。”
稽留斯道:“人家说大王这么做,是为了赵王阏氏!很多人都为此伤心!”
左谷蠡王道:“是吗?你知不知道,左贤王和右谷蠡王也把自己的部属给了右贤王一些。我欠赵王阏氏一份情,要报答或有可说,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凭什么要保她?难道你认为赵王阏氏区区一个汉女,大匈奴三位大王都为她倾倒,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吃了一惊,这个我可还不知道,左贤王和右谷蠡王也给了右贤王自己的部属。稽留斯道:“这怎么回事?”
左谷蠡王道:“这是单于为了平衡各王。右贤王部都给汉军打残了,十年也恢复不了元气,右贤王说要他饶了赵王阏氏,我们就得给他一点补偿。我先就答应了,所以我给得最多!大单于也表明自己的意思,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即使不想给,却也不能不答应,我想他们一定暗地里恨我,所以他们多所拖延,大概想不了了之。稽留斯,你也不想想,我大匈奴的内政,岂会由一个汉家女子来主导?我岂是能被女子所惑的人?”
只听稽留斯道:“是我误会大王了。可是这样一来,大王岂不是得罪了三大王?”左谷蠡王道:“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做这种事,他们就看得起我?做不做都一样!难道你认为我得罪三大王,是因为赵王阏氏这点小事?”
稽留斯略一沉默,似乎不好再说,过了一会,他道:“可是大王,我看了我们今年的人员牲畜增减情况,诸王每年报给单于的数目哪个不是七折八扣的,就大王你,全都属实。大王呕心沥血,付出多少,为大匈奴镇抚北方,可是他们还是给大王你气受。大王何苦受这个气!”
左谷蠡王道:“稽留斯,我知道你心里向着我,为我叫屈。可是你想过没有,汉匈之战,在我看来,大匈奴败多胜少,一旦失败,只有远遁漠北。我的雄驼草原就是大匈奴最後的沃土,我不能让北方乱起来,我必须给大匈奴留下复兴的基地,以待将来。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能放弃。我绝不能让周围各族有墙倒众人推的机会!我一定要镇住他们!这次从蹛林回来,我会软硬兼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单于封我为左谷蠡王,把这个重任交给我,我只有一口气,就要尽力去完成。单于对我的恩情,我永不会忘。只要我尽了我力,即使失败,也无愧于心。我死後,才有面目见我父祖于地下。”